《猎妖》--他要亲手斩断的，是宿命--作者：七月

black白夜

烈日高悬，无风无云。路面上尘土飞扬，行人来来往往。


这是西北一座小城，此时正值晌午，城中最大的酒楼却一片寂静。楼前挂了一张红榜，上书大字：除妖榜。


行人熙熙攘攘，皆过而不停，唯有一人在榜前站定。这人一身尘土，满面风霜，背着灰扑扑的行囊，裹着厚重的粗布麻衣，发丝散落在眼前。他定定地望着红榜，将下方的小字一个个仔细看了，转身进了酒楼。


酒楼中寂静无声，大堂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十余人，打扮各异，有壮汉，有老人，有剑客，有道士，还有一位长相秀丽的孤身女子。那人走到角落里坐下，行囊放在脚边，一声不吭。


再等了一段时间，内堂有一师爷走出，扫了一眼大堂，道：“各位远道而来，不胜感激。”之后便托着红榜，将内容说明。不外乎城外忽现妖邪，肆虐当道，寻求高人除妖云云。


“诸位还有什么疑问吗？”师爷问。


“只问一件，”一人问道，是个八字胡道士，“这妖魔尸身，如何处置？”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望向师爷，目光灼灼。


“本地只求安宁，不问其他。”师爷道，“各位可自行处理。”


众人听了，面色一亮，神色也松动起来。道士笑道：“看来诸位也是另为宝物而来。”


师爷轻咳一声，引回话头，道：“话不多说，谨祝诸位武运亨通，马到功成。”


言罢，众人正待起身，却有一名伙计跑入，附在师爷耳边说了几句。师爷双目一亮，大喜拊掌，道：“甚好甚好，此行还请到两位高人——”


正说着，一男一女从门外走入，男人丰神俊朗、英姿焕发，女人风姿绝艳、玉骨仙姿，端的是一对璧人。入了堂内，男人彬彬有礼，拱手道：“在下蜀山派紫郢剑段逸尘。”女人微微蹙眉，面色淡漠，道：“青索剑唐雪柔。”


“见过诸位。”

black白夜

一、

    唐雪柔很有些烦闷。

    她与师兄本奉师命下山,于人间修功德,途中被认出是蜀山弟子,求请除妖。她并非不愿为民除害,只是不喜与除妖师一道。除妖师多为江湖草莽,以除妖为业,以赏钱为生,所练功法大多出自邪门歪道,又或是曾为正道驱逐摈弃。她出身正派名门,自幼为师长器重,自不屑于与除妖师为伍。

    出城之后,一行人御空而行。只见荒原辽阔,黄土贫瘠;地上荒芜,寸草不生。在这荒凉的沙丘中,却出奇地现出一片绿洲,其中草木郁郁葱葱,翠色欲滴,只用眼看也觉诡异,这里便是妖域了。众人人了绿洲,各自戒备,忽然道路一转,枝叶错开,眼前却豁然开朗起来。

    一片壮丽花海现于众人眼前,微风吹过,花枝摇曳,一波又一波的花浪层层推开,不见尽头。惊叹声中,无数花瓣从花浪中翩翩而起,徐徐向众人飘来。仔细一看,原是许多彩蝶展翼而来,蝶翼翻转间,如同花瓣飘零而至,绚丽多姿。

      众人看得目酣神醉,唐雪柔亦被迷了心神,不禁伸出手,向蝴蝶递去。一只斑澜彩蝶旋转飞舞,落于她指尖之上,在阳光下映出五彩茨光,煞是好看。她满心欢喜,正要凑近了看,却忽然有人喝道:“小心--“
“这是花妖--”
话音未落,指尖上斑斓蝶翼铺展开来,却露出一个长着双手的人形躯体,顶着一张狰狞的人脸,皮肉干枯斑驳,尖齿利牙翻出,咆哮着向唐雪柔面门扑来。

      唐雪柔大惊失色,下意识往后一仰,正躲避不及,忽然一道银光于眼前射过,正中花妖躯干,将花妖牢牢地钉在地上。那花妖还在地上嘶吼挣扎,面目丑陋浄狞,不忍目视。

    “师妹!”段逸尘慌忙来到她的身边。

    “我没事。”唐雪柔颤声道,往旁边一望,只见同行中独有一位孤身女子,名叫绣娘,正手掣银针,笑望着她。唐雪柔微感诧异,感激道:“多谢!”

    惨叫声四起,原是众人反应不及,着了花妖的道儿。那花妖扑在人面门上,用两手将面频一抱,利齿往面门上一咬,骨髓血肉便源源不断地被花妖吸出,眨眼间只剩下贴皮骨架。

    有人用力把花妖从面门上扒下,却把整张面皮也给扒下了,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唐雪柔镇定心神,双指一并,无数青色的光粒从剑鞘中散发开来,将她包裹其中。这光粒如同灰尘,在空气中飘浮碰撞,看似无害,一旦碰上花妖,便会将其烧成灰烬。其他除妖    师亦各出法宝,共同对敌。众人且战且退,直退到绿林边缘,那些花妖才不再追赶,翩翩而去。清点人数,竟少了有一半人。众人被挫了锐气,都颓然不语。

    唐雪柔到底年轻,未经历过多少生死场面,一张俏脸被吓得雪白。忽然手心一暖,原是师兄站到身边,悄悄将她的手握住,轻轻道了声:“师妹…”她听得心神一晃,面上也染红了几分。她生性拘谨,唯恐被人瞧见,腼膜低下头来,轻轻一推,将师兄的手推开,避了开去。段逸尘眉头一皱,只看着她,不再作声。

    众人垂头丧气,正各自休整,忽然一声惨叫,一人陷入树洞之中,正痛苦挣扎。方才那人靠在树上歇息,身后的古树却不知何时悄然开裂出一个大洞,洞里现出一排排尖利的木齿长牙。那人反应不及,整个身体都陷入洞中,只见利齿咬合,咀嚼躯体,鲜血如泉涌,骨肉撕裂,惨叫呼号声不绝于耳。

      哀鸣四起,周遭古树尽现长牙,枝叶延展,藤蔓如同毒蛇一般四处纠缠,将人捞捕,拖入树洞之中。众人心惊胆战,四散而逃。仓皇失措间,唐雪柔亦失了分寸。一个不察,被条藤蔓伏地飞起,缚住手腕,往身后古树拖去。唐雪柔又急又恼,青色光粒急出,去斩那藤蔓,就在此时,一人忽然从旁踪出,手起刀落,将那粗壮的古树劈斩开来,树干轰隆倒地。

    “莫慌,这是树妖一-”那人道。只见他灰头土脸,乱发掩面,裹着一身粗布麻衣,提着一把厚重的黑刃,是同行的无名除妖师之一。他神情镇定,道,“大家聚拢一处,莫要乱闯。”众人闻声聚拢而来,段逸尘护住师妹,见她一双雪白的手腕被勒得青紫,不由得怒气高涨,高声道:“诸位暂且避让。”说着,两指一并,剑出龙吟,在空中化作一道紫色光柱劈斩而下。登时大地震动,土地开裂,剑光所至,草木湮灭成灰,生生在面前劈斩出一条荒芜大道来。

     段逸尘拉着师妹,道了声“走”,便踏着飞剑率先飞出。众人大喜,驾着宝器跟上,一行人仓皇飞出绿林。

black白夜

二、


夜色沉寂，明月当空。茫茫荒原上，唯沙丘中一座客栈灯火通明，起坐喧哗之声不绝。


今日出师未捷，连正主的面儿都没见到就死了大半，一行人都有些心灰意懒，找了这家客栈落脚休整。段逸尘名剑扬威，大家恭维不绝，正一轮轮与他劝酒。


那八字胡道人笑道：“紫青双剑果然名不虚传，蜀山门下人才辈出，实在可喜可贺。”


段逸尘微微一笑，只道：“道长过誉了。”


段、唐二人所御紫郢、青索双剑乃蜀山派镇山之宝，每隔百年而出，每代御剑者不同。独剑御使已威力无穷，若能双剑合璧更可使天地变色。唐雪柔坐在外围，嘴角嘴笑，望着自家师兄，也颇为自得。她往旁一望，却见那独身女子绣娘也正凝视着段逸尘，美目明眸，含情脉脉，不由得心中一沉，略生不快。她素不爱热闹，随意进了些饮食，便出了大堂。


夜凉如水，她在廊下走着，隐约看见院落中有蓝色荧光闪烁，上前一望，只见清冷月色下，一对蝶翼飘舞翻飞，舞出道道百转千回的蓝色荧光，独有无尘出世之美。那蓝色蝶翼缓缓飘落，停在一人指尖之上，唐雪柔见了，却是大惊失色，大喝一声：“危险！”双手一划，青色光粒集卷成风，向蓝蝶席卷而去。


那人见青芒来势汹汹，却将身一转，将蓝蝶往身后一藏。唐雪柔一惊，又怕伤及无辜，指尖一划，青芒堪堪从他前胸划过，灼去一片衣襟。


“你是？”唐雪柔望着那人，他衣衫单薄，却也素净，长发束起，露出面容。年纪似乎不大，看着却饱经风霜，正是白天帮了自己的那位无名除妖师。


除妖师将指尖抬起，蓝蝶停在他指尖上，荧光越来越弱，道：“不要伤害它。”


“伤害？”唐雪柔大惑不解，“这可是花妖！”


“不要紧的，”除妖师说，“它就要死了。”他望着指尖的花妖，言语中竟似有几分温柔。只见蝶翼微微展开，露出其中人形躯干，那躯干干枯斑驳，面色虚弱苍白，比起白日的狰狞恐怖，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它们并非恶妖，”除妖师说，“今日伤人，并非本意。


“它们本生活在丛林深处无人之地，数日前被一妖物侵占，遂把整个栖息地移到荒漠之中。那妖物不仅以它们的灵力为食，还控制它们去攻击有灵之物。它们一族几乎被消耗殆尽，所以拼死逃出，求助于我辈。”


“求助？”唐雪柔讶异道，“你是说，妖向人求助？”


除妖师托着蓝蝶，望着唐雪柔。


唐雪柔只觉荒谬，道：“自古正邪不两立，人与妖不可共存。妖性本恶，千百年来作了多少恶，害了多少人，就是你手上的花妖，今日也害了许多人命。你心地良善，对陌生人亦能出手相救，我很是感激。只是妖性狡诈，你有怜悯之心，也不要错用了。”


除妖师听了，缓缓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倒是挺好看的，唐雪柔心想，可惜误入了歧途。


“你信妖亦有情吗？”除妖师问。唐雪柔眉头一皱，没有回答。


“万物有灵，经百年而修炼成妖。山石有眷地之属，走兽有舐犊之性，既有灵有性，为何不会有情？人以草木鸟兽为食，行走之间也会踩到花草鸣虫。既如此，对这些虫鱼鸟兽来说，人不也是恶吗？人以草木鸟兽为食，自不会关心走兽是否有情有性。妖以人为食，亦不会关心人的喜怒哀乐。一切只不过是天性不同、族群相异，又怎么称得上是‘恶’呢？”


唐雪柔听得迷惑起来，隐隐觉得非是，却又无从反驳。


“也许你说得有道理，”她回答，“但我不认为这是对的。人就是人，妖就是妖，”青芒在她手上聚集，指向花妖，“人妖殊途，不能共存。”


除妖师听了，微微一叹。那花妖衰弱地抱着他的手指，神色凄凄，哀哀作声，神态与人无异，看着竟有些可怜可爱。除妖师伸出一指，轻轻点在它的额头上。花妖一怔，露出欣喜的笑容，身躯应指而碎。朦胧月光下，蓝色蝶翼一片片化成灰烬。夜风吹过，一片淡蓝色的荧光化入风中，不见踪影。


这景象也是极美，唐雪柔看得有些痴了，心里不知怎地有些难受。她挥了挥手，将青色光粒挥散，转身离开。


“谢谢你听我说话。”除妖师说。


唐雪柔惊讶地回头。那人神色坦然，言语真诚，似乎确实在真心感谢她。

black白夜

三、


这一耽搁就是几日。唐雪柔性急，只想快些完成任务回山，段逸尘却不知何时与那绣娘对上了眼。绣娘娇柔软媚，固然是多番亲近，段逸尘却也不加拒绝。二人每日间言笑晏晏，日益亲厚。


唐雪柔素来清高自傲，目下无尘。既气绣娘不知自重，又恨师兄孟浪。只是女儿家面薄，屡次质问，也只被师兄温言挡回。那二人愈加肆无忌惮，一次被她看到他们嬉笑打闹，直滚到一处去，气得差点儿没落下泪来。她思来想去，到底坐不住了，干脆去找绣娘。绣娘见她来找，却是毫不意外，与她在院中坐定了，笑嘻嘻地道：“唐小姐特意来找我，何事见教呢？”


唐雪柔望着绣娘，绣娘方在店前喝了酒，正是杏面桃腮、媚眼流苏之时，便是自己也觉着是个可人儿，更何况她还救过自己一次。


然而，师兄是不能给她的。


唐雪柔神情严肃，诚恳地问道：“你要怎样才肯离开我师兄？”


绣娘听了，睁大双眼，唇齿微张，“扑哧”一声笑出来，仿佛听了什么绝顶的笑话般，直笑得弯下腰去直不起身。


“哎哟，我的大小姐…”她擦去笑出的泪水，道，“我对贵师兄可别无想法啊…”


唐雪柔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道：“那你可不要再缠着我师兄了。”


绣娘望着唐雪柔，摇摇头，坐正身体，道：“大小姐…”又笑了笑，“你是堂堂剑侠、名门的大小姐、出世的仙人，和我这俗世女子计较什么呢？我亲近你师兄，不过是为寻一个庇护。你师兄剑法高超，前途险恶，有个依靠总是好的。我只望他能在危急中护我一护，大小姐，你可放下心来吧。”


她虽是这么说，唐雪柔听了，却是不信的，急道：“你若只想寻求庇护，那以后我总护着你就是了，你别去找我师兄，好吗？”


绣娘望着唐雪柔，莞尔一笑，忽然伸出手去，将她一双手握住。只看这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便知主人身世娇贵，未曾遭受过多少苦楚。


“大小姐，我真羡慕你…”她握着这手，自嘲笑道，“可惜绣娘没这个命…绣娘自小便入江湖。虽说有一技傍身，可这是男人的江湖，哪有那么好混的呢…大小姐，这活着的艰辛，你不懂…”


她说着说着，倒伤感起来。唐雪柔手都被捏红了,心下极厌，只忍着没有抽开，追问道：“我方才说的，到底如何？”


绣娘想了想，摇了摇头，将手放开，起身便走。


“你——”唐雪柔急了，愤而起身。却见绣娘回过头来，望着她，幽幽地道了一句：“大小姐，你师兄他配不上你。”


次日清晨，唐雪柔亲眼见着绣娘从段逸尘房里走出，与他在门口厮磨了好一阵才离去。绣娘嘴角噙着笑意，便似没见着唐雪柔一般从她面前走过。晴日当空，唐雪柔却是手足冰冷，周身如入冰窟。师兄急着与她说些什么，也是一句也听不到了。

black白夜

四、


再耽搁几日，众人与新来的除妖师合流，入了妖域，这次却不见花妖踪迹。唐雪柔想到那除妖师，张眼一望，那人不知何时已离了队伍，不见踪影。众人一路走入腹地，这一次，枝叶往两旁一分，却现出一个巨大的湖泊来。湖水蔚蓝，净如明镜。


在荒漠之中现出这般大的湖泊，也是奇景了。众人商议片刻，决定过湖寻妖，便各出法宝渡湖。走到湖中心时，一阵震动从湖底传来，静水无波自动，在前方掀起一个滔天的巨浪，直要打到天上去。前方半个湖泊就如同被翻转过来一般，湖水漫天泼下，袭卷众人。


事出突然，一行人还没来得及奔逃，就已被浪头卷走。段逸尘踏剑去拉他师妹，被师妹一把甩开。他二人御的毕竟是名剑，与寻常飞剑不同，全力催动下，转眼便离了浪头。回头一望，只见同行诸人被浪头裹挟着，忽起忽落，便连惨叫声也被水浪声淹没。


二人待要去救，湖水急卷，却在湖心起了一道水龙卷。水啸声中，满湖的湖水挟着除妖师们一并卷起，直冲天际。整个湖泊为之一空，露出湖底湿泥盆地，却见盆地中盘踞着一只庞然巨物。那巨物蛇身龙形，似龙非龙，似蛇非蛇，通体纯白，晶莹剔透，身躯庞大，望头而不见尾，盘旋在湖底，直要把整个盆地占满。


段、唐二人何曾见过如此壮观景象。只见白龙微微昂首，巨大的龙头从湖底升起，双颚大开，发出震天啸声。水流冲刷而下，落回湖中，除妖师们便如同雨点一般，尽数落入龙口。


二人暗叫不好，回身便走，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叫“救我”。唐雪柔回头一看，却是绣娘被卷在水里，在水龙卷中浮沉，挣扎不出。她发髻散乱，被冲刷得遍体伤痕，几乎要被淹死。唐雪柔眉头一蹙，终还是驱剑向绣娘飞去，然而水流急下，直是追赶不上。眼见绣娘离龙头越来越近，唐雪柔焦急间大喝一声：“绣娘——”


绣娘全身一震，双目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凭空生出些力气，将腰带飞出，被唐雪柔一把接住，当即驱动脚下飞剑，将她从水龙卷里拽了出来，往湖边射去。


那龙头见人逃远，竟是懒得追赶，复又缓缓垂下，收入湖底。水龙卷崩溃而下，散成暴雨，如瀑布般泻入湖中，在空中激起数道彩虹，蔚为壮观。


唐雪柔却是无心欣赏，快至湖边时，隐约看见下方，那无名除妖师正站在岸边，面对着漫天飞雨、瀑布虹光，跪了下去，对着湖底白龙，俯首叩下。


——


树林幽静无声，忽然剑光射入，如流星般砸落地面，段逸尘等三人滚在地上，狼狈万分。前方树丛一动，一个八字胡道士拨开枝叶走了出来，坐倒在地。不一会儿，又有几个除妖师走入林中，都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道人定了定神，望了几人一眼，道：“看来有幸脱出的，就剩下我等几人了。”


绣娘回过气来，颤声道：“这到底是什么妖怪，怎么如此厉害？”又眼圈一红，哽咽道，“奴家揭榜，只不过看赏金诱人。这妖物岂是我等常人能抵敌的？怎么不早些告知，让这些人平白失去性命？”她说得婉转凄凉，有些嗔怪地去看段逸尘。段逸尘方才弃她而去，心里也有些惭愧，不敢看她。


那道人听了，嗤笑一声，道：“匹夫之勇，也敢来这里卖弄，死得不冤。你当这是寻常的小妖小怪？这可是上古灵兽，相传与日月天地同生，独立于三界六道之外。灵兽破了血戒，方才堕落为妖。你们这等凡人，便是活几世也见不了这等灵物，还妄想来除它？”


又巡视众人，冷笑道：“大家都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想必都是为猎取地龙而来。此物灵格甚高，若能得其一二，加以炼制，漫说仙丹法宝，何物不能炼成？若能取得内丹，更可脱胎换骨，抵数百年苦修。只是方才也看见了，这妖物如此厉害，若要得手，还得大家齐心协力才好。”


唐雪柔方才听他说话，见他罔顾人命，已是可恶，听了这话，更生怒气，冷冷地道：“我们蜀山弟子，只为替天行道，济世救民，没这么多私心。”


道人听了，却哈哈大笑道：“蜀山又是什么好东西？早就听说蜀山为保住尊位，拔得头筹，不仅强抢了地龙镇族宝物，还把它一族都给赶尽杀绝了。除了现下这只，当世再难见地龙。你蜀山仗着人多势大，这些年来不知抢夺藏匿了多少灵兽法宝在山上，装什么清高？”


唐雪柔见他辱及师门，气得肝胆欲裂，怒叱一声：“贼道士，你说什么？”青剑脱鞘而出，却被人将手一按，复又回鞘。唐雪柔回头一看，却是她的师兄，默不作声，将她的手按住。段逸尘也不去看她，只对道人道：“现下险境未出，无谓口舌之争，依道长之见，该如何行事呢？”


唐雪柔瞪大双眼，望着她的师兄，这才明白师兄竟也抱有别样心思，与她竟不是同心的。


道人轻蔑一笑，不再理她，与众人筹谋起来。那地龙每日巳时进食，午时休息。唯独进食后一个时辰入眠酣睡，无所防备，若要猎取地龙，非此时不可。


正商议中，忽然一阵讽笑声四面响起。众人吓了一跳，四处巡视。那笑声忽远忽近，似是童声，十分稚嫩。忽然风声一动，林中凭空现出一个透明的泡沫，晶莹剔透，五彩缤纷。里面飘浮着一个小童，身着雪衣，七八岁光景，粉雕玉琢一般，看着十分可爱，神情却冰冷淡漠，有似成人，道：“一帮低贱的蝼蚁，也妄想屠龙。蚍蜉撼树，不知自量。”


道人双眼一眯：“地龙？”


小童面无表情，目光怜悯，俯视众人。一团黑色阴影如气如雾，从他身后漫出，向在场的诸人涌去，所到之处花草枯萎，树木腐朽。


唐雪柔知道厉害，上前一步，将绣娘护在身后，双指一并，放出青剑，然而光粒刚出，就如同陷入淤泥中一般，被黑雾绞缠裹紧，寸步难进。段逸尘放出紫剑，亦如青剑一般，沉重凝滞，无处着力。在场几人各持奇珍异宝，然而无论多厉害的法宝，一遇黑雾就如同被吞噬一般，难以阻挡分毫。有几人被黑雾漫上身体，便如同强酸过境，皮肤融化、骨肉销蚀，一时间惨叫声四起，几人神情惊恐，生生被腐蚀去全身的血肉，露出白骨，凄厉哀号，惨不忍睹。唐雪柔心中不忍，情知独力不能取胜，喝道：“师兄，双剑合璧！”


段逸尘听了，却是一愣。唐雪柔已催动剑光，只见青光大盛，把黑雾都逼退了几分。回头一看，却见师兄一脸犹豫，摇头道：“师妹，不行的！”


唐雪柔急道：“不试怎知不行，如今险境当头，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段逸尘望着师妹，欲言又止。双剑合璧不比寻常，合璧时必要御剑双方心意相通，任一方心存杂念，轻则走火入魔，前功尽弃；重则魂魄消解，剑毁人亡。双剑已有三代不曾合璧，他们二人至今也只对过剑招，实在不敢铤而走险。正犹豫间，黑雾已吞没众人躯体，向二人袭来。紫青双剑护主，应急飞回，剑光交叠，构筑起一方光网，护住二人。


“师兄！”唐雪柔催促，段逸尘只是优柔难断。黑雾冲上光网，登时气浪翻腾，几乎要将光网摧毁。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出现脚步声响，一个人影从黑雾中窜出，手执一把黑刃，从背后向小童斩去。金鸣声中，手起刀落，泡沫被划成两截，小童身躯也被斩成两段。


小童一脸惊愕，望着自己断裂的身躯，微微回头，道：“又…是你…”


那人落在地上，抬起头，望着小童，却是那无名除妖师，裹着一身粗布麻衣，乱发掩面，手里提着一把黑刃，刀背极厚，看着沉沉欲坠，刀刃黑不透光，仿佛把周围光线都吸了进去。


“怎么…总是…阴魂不散…”小童埋怨道，语声渐至模糊，身躯泡沫般闪灭不见。那黑雾却忽然壮大，如同失了控制的野兽，铺天盖地，四处突袭。


除妖师回头道了声：“走！”用那粗布麻衣将头脸一裹，竟闷头闯入黑雾之中。


段逸尘一愣，急忙收回剑光，此时林内只剩段、唐二人及绣娘存活，他一手拉了唐雪柔踏上剑身，一手去拉绣娘。正待破空而起，忽然一声惨叫，却是绣娘被一缕黑雾咬住双足，从剑上跌落，黑雾延足而上，漫上身躯，骨肉销蚀之声不绝于耳。


“哥哥救我！”绣娘大声呼喊，一手急急往上抓去，唐雪柔慌忙俯身，将她拉住。


“绣娘！”唐雪柔紧拉着她的手，急得失了章法。


“师妹！”段逸尘见黑雾从她身上弥漫而来，急道，“快放手吧！”


唐雪柔一愣，望向段逸尘。绣娘死死抓住唐雪柔，不肯放开。她鬓发散乱，满身尘土，剧痛交织，冷汗如雨，却望着段逸尘，勉强做出笑脸，凄然道：“哥哥让我绣的香囊…就快绣好了…”她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哽咽道，“救救我吧！”


段逸尘神情震动，回想起往日种种，也是情难自已，正分出一道剑光，待要俯身去救，却听绣娘惨叫一声，黑雾漫上头脸，瞬间将她容颜毁去，直露出森森白骨。她双手紧紧拽着唐雪柔，白骨上覆着血肉，一对眼珠紧盯着段逸尘。


段逸尘骇得大叫一声，往后一仰，见黑雾以她为梁，眼看就要漫到唐雪柔手上，便将剑光一转，一剑将绣娘双手斩断。随即催动剑光，拉着唐雪柔破空而去。哀号声中，绣娘跌入黑雾之中，再瞧不见身影。黑雾汹涌翻腾，淹没了整座树林。

black白夜

五、


“救我…”绣娘神情凄楚，目中含泪，忽然面目一变，朱颜化为白骨，顶着两个血窟窿迎面而来，“救我——”


“啊——”唐雪柔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段逸尘迎了上来，焦急道：“师妹，你觉得怎样？”


唐雪柔浑身冷汗，茫然望着段逸尘。她正躺在一个山洞里，洞中燃着一堆篝火，四面昏暗阴冷，只靠这团篝火点亮。


唐雪柔坐起身来，浑浑噩噩的，仍有些恍惚，段逸尘看着她，面露不忍之色，道：“师妹，你先放手吧…”


唐雪柔一年，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抱着一双断手，吓得将手一扔。断手滚落在地，只见手上皮肤粗糙，五指覆满厚茧。她看着那手，回想起绣娘的言谈笑貌，眼眶一热，竟落下泪来。


段逸尘一惊：“师妹？”


唐雪柔摇摇头，痴痴望着她的师兄，道：“师兄以后…会不会也这样对我？”


段逸尘脸色变了几变，急道：“怎么会呢…你是我师妹啊，与他人怎能相同…


“我知道师妹对我有些误会。师妹信我，我对师妹一片真心，天地可鉴。我心里只有师妹一个，与他人并无私情。”


“并无私情？”唐雪柔道，“那你还与她…”


段逸尘脸色一变，面露愧色，求道：“师妹，你饶我这一次吧。我与师妹情深意笃，与她不过是一时糊涂。她蓄意接近勾引我，我一时把持不住，才会…”


唐雪柔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师兄，他一脸急切，还在辩解分说。


“不要再说了，”唐雪柔别过脸去，“不要再说了…你每说一句，都会让我感到羞愧…”


羞愧于自己爱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段逸尘面色青白，还待说些什么，忽然听见脚步声响，一人抱着柴火走入，却是那无名除妖师。段逸尘吞回话头，望着他师妹，欲言又止。唐雪柔埋下头去，只是不理。


休整之后，唐雪柔总算恢复些精神。三人议起前情，才知那泡沫小童倶是幻影，为地龙酣睡之时，元神透体而出，幻化而成。他二人脱险时，唐雪柔心力交瘁，半途便失神昏厥。段逸尘不便于行，落在域外，遇上除妖师，被领到这处山洞落脚。


除妖师道：“我因与花妖有约，先去解救它一族，再去找你们时，已是晚了…”
唐雪柔想起众人死状，一时无言，忽然忆起前情，问道：“你和地龙有何干系，为什么它好似认识你？”


除妖师顿了顿，并不回答，只道：“夜间不便行走，你们歇息一晚，明日一早便离开吧。”


段逸尘早做此打算，点了点头。唐雪柔听了，眉头一蹙，道：“那你呢？”


除妖师沉默片刻，道：“明日午时，我将入镜湖除妖。”


唐雪柔一愣：“你孤身前去？”


除妖师淡淡道：“我追猎此物已有十余年，没人比我更清楚它的行为特性。这些年来，它越发学会隐藏，这次若再被它溜走了，以后便再难寻得。”


唐雪柔闻言，与段逸尘面面相觑，待要细问，除妖师也只是不答。


——


火光扑面，木柴噼啪作响。唐雪柔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侧身一看，段逸尘正坐在火堆旁扶剑而眠。她望着师兄，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厌弃。他们自幼一起修行，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蜀山上下无不翘首以盼，双剑合璧也是指日可待。可如今，一切都变得茫然不定起来。她坐起身，忽而想起平日里那：些温声细语、脉脉温情，忽而又想起师长对他们的：信赖期许，直是心乱如麻、烦躁不堪，干脆起身去洞外。


夜风拂面，星空低沉。星光璀瓌生辉，宝石般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夜幕里，衬得天幕沉甸甸的，几乎要坠落下来。唐雪柔望着这夜色，不禁有些失神。除妖师抱着黑刃，就坐在洞口。


唐雪柔犹豫片刻，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你向地龙跪拜。”


除妖师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唐雪柔踌躇半晌，道：“明日我会与你一同前去，合力除妖。”


这句话说完，她心里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正回身要走，除妖师却忽然开口道：“你不需如此，此事与你无关。明日一战，无法全身而退。你还有大好前程，何必负气送死？”


唐雪柔一怔，这些天来的情感纠葛，确实令她心灰意懒、意志消沉。她眼眶一热，咬牙忍下，道：“那你呢？你又为何要去送死？”


除妖师顿了顿，叹了口气。


“这是我的责任。”他神色平静，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枉然死去的诸多性命，罪因全在于我。是我害了他们。”


“我可以听一听吗？”唐雪柔疑惑起来，头一次产生想要了解一个陌生人的冲动。


夜幕低垂，繁星闪烁。除妖师沉默下来，久到唐雪柔以为他不会开口。


“他是我师父。”除妖师说。


“谁？”


除妖师嘴角一抿，道：“地龙。”

black白夜

七、


镜湖湖如其名，清澈见底，清净无波，便如同明镜一般倒映着晴天白云。白云层层叠叠，从湖面上缓缓飘过。


一阵低沉鸣响从湖底传来，如暮鼓晨钟，余音悠远。湖水往两旁一分，形成两道通天水幕，一个巨大的头颅从水幕中缓缓升起，形状似龙似蛇，金瞳流光四溢。无数光点从山石草木上飘出，有如陨星落雨，从四面八方聚涌而来。这是地龙正在进食，吸食天地万物精气。


漫天光雨中，唐雪柔和除妖师落在附近的山坡上，面对这壮丽奇景，即便有赴死之志，亦不由得心生喟叹。


“这个给你。”除妖师说，将一物递与她。


“这是？”唐雪柔疑惑地望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块不甚起眼的玉石，入手质地温润，内里雾气氤氲，看不真切。


“这是我在这世间仅存之物，”除妖师说，“请你替我保管。日后若是有缘再会，你再交还与我。”


唐雪柔听了这话，点点头，将玉石收入怀中。


此时湖岸周遭已是草木枯萎、死物遍地。龙头进食完毕，微微摇晃，意欲沉入水中。它进食之后，身体倦乏消沉，必要回湖底休养生息，若是被它回去湖底便再难得手。


“此去无回，”除妖师提起黑刃，背对唐雪柔，道，“各自珍重。”


话音未落，除妖师脚尖一点，如离弦之箭般向龙头射去。唐雪柔上前一步，两指一划，青索剑脱鞘而出，化为光粒追上。


龙头缓缓下沉，大半个头已没入水中。除妖师迅疾追至，转眼已至湖心。他双手持刃，大喝一声，从上方向龙头斩去。龙头瞳孔一动，忽然湖泊震动，整个镜湖的湖水都被激出，形成一道巨型水幕，悬于空中，覆于龙头上方。


水花漫天泼洒，映射阳光，水珠弥漫，五彩续纷，甚为壮观。一声震响，黑刃劈在水幕之上，登时水花四溅，气雾翻腾。除妖师被水幕所阻，牙关紧咬，筋肉暴出，却是寸步难进。两相僵持间，围护着除妖师的青色光粒暗自聚成一簇，忽然向下方龙头袭去。


原来唐雪柔见龙头即将入水，心里着急。她本在远处加持，不入战场，也是除妖师不欲她涉险之意。现下一时心急，便想觑其不备，先行屠龙。只见青光大盛，化为一道青色光链，扑向龙头，将其紧紧缠住。光链绞缠收紧，陷入皮肉之中。龙头吃痛，往上一挣，又冒出水面些许。


唐雪柔一喜，自以为得手。忽然龙头一挣，耳边仿佛闻得一声冷笑，一声金鸣，青光一断，整条光链却被龙头扯碎了。剑身化为废铁，断为两截，沉入水中。


唐雪柔一口鲜血喷出，扑倒在地。灵剑认主，以主人精气滋养，毁弃时亦会伤及驱使之人。她的身体也似被撕裂一般，全身经脉逆转，血气倒涌，痛得伏地不起，呕血不止。


龙头瞳孔一动，仿佛在嘲笑，随即没入水中，不见踪影。湖面惊涛骇浪倶消，重又恢复平静无波的模样。


“师妹——”一人御剑而来，却是段逸尘。他到底舍不得扔下师妹，又不敢孤身回去复命，一直在远处暗中观战。


除妖师落于水面，远远回望，见到唐雪柔狼狈模样。他双手颤抖不止，方才与水幕相持，手臂被激出的气浪所伤，割出无数细小的伤痕。鲜血含温，顺着手臂流下，滴到黑色刀刃上。那黑沉沉的刀刃被鲜血一淋，却仿佛活过来了似的，刀身黑气一明一暗，贪婪地吞噬着血液。除妖师望着黑刃，手上用力，鲜血更泉涌而下，没入黑刃之中。那黑色刀刃吸了这些新鲜血液，刀身隐隐耀出红光，由内而外，逐渐被染成红色。


“师妹！”段逸尘赶至师妹身侧，便要将她带走。唐雪柔将他衣袖一拉，颤声道：“等…等…”她颤巍巍地往前一指，段逸尘定神一看，不由得大惊。


原来紫剑飞到此处，似乎有所感应，离开主人飞向湖心。紫青双剑一雄一雌，青剑折断，紫剑悲鸣。剑身抖震不止，在水面上盘旋不休，悲鸣不绝，仿佛正在哭泣长号一般。剑鸣声中，水面上忽起两圈波纹，一个浪起，两截残剑竟破水而出，飞至空中，与紫剑纠缠一处。只见一青一紫两道光芒在空中交相辉映，光芒闪烁间，两道剑光却渐渐融为一体，化成一个巨大的光团，将整个天空都染上了绚烂的霞光。


段逸尘看得目瞪口呆，道：“这是…”忽然反应过来，“双剑合璧？！”


话音方落，忽然一声雷鸣，光团炸开，一道绚丽的光霞从中铺展开来，漾满整个天空。那是一道五彩光鞭，在晴空中浮游闪耀，煞是好看。光鞭中又分出一缕光线，如同电光一般打向下方。


段逸尘没想到双剑竟会强行合璧，忙道：“师妹，双剑正找寻剑主，快撤去真气！”


唐雪柔见了，反而大喜，也不顾身负重伤，伸手向双剑迎去。电光落下，正打在她身上。她本就受了重伤，眼下更是承受不住，全身筋脉迸裂，血肉绽开。


段逸尘急道：“师妹不要逞强，你的肉身不足以承受双剑的威力，会被消耗至死！”


双剑威力，肉身难抗。即便由二人共同承担，亦不能确保无恙，更何况全承接在她一人身上。唐雪柔七窍出血，看着惨不忍睹，却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大喝一声：“去！”


光鞭浮游空中，应声而动，挥入镜湖之中。霎时地动山摇，巨浪滔天，镜湖水位急下，这一击竟将整湖的湖水都蒸发掉了。湖上水雾四起，遮天蔽日，直要把天地吞没。茫茫白雾中，却见唐雪柔傲然屹立，浑身浴血，再喝一声：“散！”


光鞭飞腾，抽散雾气，露出湖底湿泥盆地。那只巨物就安静地盘旋在盆地之中，困乏消沉，似乎已经睡着，又强打精神，微微昂头。


唐雪柔喷出一口血来，只觉天地摇晃，已是强弩之末，只撑着一口气，撕声喝道：“疾！”


光鞭应声疾袭，将地龙牢牢缚住，动弹不得。唐雪柔伸出双手，本欲做最后一击，忽然一阵力竭，双手抖震，眼前昏黑，身体摇摇欲坠，却是再也不能了。正苦苦支撑，忽然一个声音响在耳边，道：“你辛苦了——接下来便交给我吧。”唐雪柔一怔，只见白雾散开，一人正站在湖底，面对地龙。


除妖师脸色惨白，一会儿不见，已是浑身枯痩，好似被吸干了血肉，只剩下皮包骨头。一双枯瘦的双手，却紧紧握住一把鲜红血刃。那血刃通体赤红，血丝仿似活物由内向外渗出，在刀刃上回旋流动。刀身红光大耀，如烈焰燃烧，周遭空气仿佛都灼烧了起来。


屠龙宝刃本为血刃，以血气滋养方显威力。但若靠自身血气驱动，一个不察，可能敌人还未伏诛，主人就已被吸干精血而亡。如今除妖师灌注全身精血，已是孤注一掷，有进无退。


除妖师提着血刃，摇摇晃晃地向地龙走去。地龙被光鞭捆缚着，奋力挣扎亦无法挣脱，只能眼看着除妖师一步步走过来，金色瞳孔中终于露出恐惧惊慌的神色。


雾气散开，除妖师望着地龙巨大的金色瞳孔，记忆中一幅幅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浮沉闪现，那些画面中有天真，有欢喜，有孤独，有恐惧，最后停顿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黑夜。


火光漫天，血色遍地。断壁残垣中，男孩坐在地上，牙关打战，全身颤抖，绝望地仰着头。那个男人就立于废墟之上，在火光中回过头来，冷笑着，俯视着无能为力的自己。


“师父啊…”他叹道，忽然脚尖一点，跃至空中，双手紧握血刃，凌空向地龙劈去。登时血光大耀，将天空都耀成了血红色。


地龙瞳孔收缩，庞大的身体狂乱地扭动着，摆头扫尾，横冲直撞。一时间落石翻滚，尘烟四起。唐雪柔被光鞭牵引着，左支右绌，终于支撑不住，手上一软，神志一松，栽倒在地。

black白夜

八、


“师妹…师妹…”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


唐雪柔睁开双眼，正看见段逸尘悲切的脸，见她醒来，由悲转喜。她只觉头部以下毫无知觉，吓了一大跳，勉强一望，万幸身体还好端端地接在脖子上，只是一动也不能动，连痛觉也感受不到。紫青双剑恢复剑形，安然无恙地插在她身旁。


唐雪柔急急开口，艰难地道：“地…龙…”段逸尘将她扶起一些，让她望到下方。镜湖内沙尘滚滚，难以视物。她原以为自己昏迷了许久，现在看来，只过了刹那光景。


风吹过，镜湖内沙尘散开，露出一个人影来。


是除妖师，一身尘土，满面风霜，从灰蒙蒙的沙尘中走出。


在他身后，隐约可见湖底的盆地中，地龙巨大的身躯扭曲交叠，屠龙血刃稳稳地插在地龙额头正中，已经深入皮下，只余刀柄在外。


除妖师到了近前，迎上唐雪柔期盼的目光，柔声道：“地龙已除，此次多亏有你。”


唐雪柔闻言，眼眶一热，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除妖师不禁一笑，好似终于卸去了肩上那看不见的重担，笑颜中阴霾尽除，有如云销雨霁，笑容几近天真。


他笑起来，果然是极好看的。唐雪柔看得怔了，不禁心想。


这一刻前尘往事尽释，二人相视而笑。忽然身后一阵响动传来，除妖师脸上一僵。


身后的盆地中，那头地龙又重新活动起来。龙头抖动，长尾乱扫，仿佛喝醉了酒控制不住庞大的身躯一般。地龙扬起头来，仰天一个呼啸，晡声尖锐刺耳，直震得山石滚落，大地簌簌震动，人更难以承受。


除妖师望着地龙，喃喃自语道：“终究还是晚了…”


猎杀地龙，已错过时机。这些年来，地龙功行见长，即便被屠龙宝刃刺中死穴，亦不会轻易毙命，反而垂死挣扎，暴怒发狂。


唐雪柔大惊失色，她身体瘫痪，别说御剑，连动弹都不能。除妖师回过头来，对段逸尘道：“你们走吧！今日已帮了大忙，你们无谓牺牲，尽速逃去，切莫回转。”


唐雪柔不欲离去，急得双目通红，除妖师见状，微微一笑，道“不要紧的…我原本亦是将死之人。”除妖师说着，将衣襟拉开。只见衣襟之下，露出一个狰狞的躯体。大大小小、形形色色、质地不同的各种肉块被融合在一起，拼凑成人体的模样。


这些肉块有新有旧，最新的肉块在胸口心脏部位，尚未被皮肤完全覆盖，血肉翻出，显现在外。


“这是…”唐雪柔睁大双眼。


“我资质驽钝，少时修行就难有长进，”除妖师道，“血刃难御，非功力深厚之人不能激发血性。要在短时间内提升功力，与地龙抗衡，我思来想去，也只有此法可行。是化妖之法，”除妖师语气淡然，“我妖毒已深，身体早就难以支撑。此次猎妖之行，原本也是最后一次了。”


唐雪柔听了，双眼一闭，不知为何却落下泪来。


泪水被人拭去，除妖师收回手，道：“谢谢你听我说话。”


身后啸声传来，地龙摇头摆尾，庞大的身躯高高昂起，一双金瞳瞪向这边。


“去吧！”除妖师喝道，“不要回头。”


段逸尘闻言一震，伸手去取紫剑，忽然惨叫一声，手心被灼出一道伤痕。方才合璧之时，双剑已认了唐雪柔做剑主，不再听从段逸尘驱使。


唐雪柔睁开双眼，道了声“去”，紫剑剑光大耀，脱鞘飞出，飞入段逸尘手中。段逸尘将她抱起，踏上剑身，二人身剑合一，青光开路，紫光疾驰，如流星赶月，往域外飞去。


离开妖域之前，唐雪柔最后一次望向除妖师。


下界烟尘滚滚，地龙庞大的身躯在沙尘中忽隐忽现。除妖师立于山坡之上，身姿挺拔，迎向巨龙。


地龙一双金瞳只盯着除妖师，忽地仰起头颅，长啸一声，双颚仰天大开，露出血盆大口，尖利长牙，张口向除妖师扑去。


除妖师笑了。


“来啊！”他喊。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露出异样而疯狂的笑容，眼里射出兴奋而狂热的光。仿佛他早已等待了许久，仿佛他正在迎接亲人。


轰然巨响中，龙头砸在山坡之上。霎时岩石翻滚，大地崩裂，烟尘弥漫，吞没天地。

black白夜

九、


唐雪柔回到蜀山之后，在榻上足足躺了半年有余。


那之后，师长曾赴妖域查探，那里却只剩一片贫瘠荒原，全不见妖域景象。那为祸人间的巨兽早已不知去向，之后无论如何盘查也是遍寻不得。一切都随着那片绿洲悄然消失了，那段猎妖之行仿佛只是一场海市蜃楼般的幻境。


回山之时，唐雪柔与段逸尘商定，为免多生枝节，不提猎妖途中种种冲突事宜，明面上仍是神仙眷侣。


半年后，唐雪柔能下床走动，才禀明心意，向师长告罪，她与师兄心意不通，此生无法使用双剑合璧。师长们苦劝不成，也只得由了他们年轻人。又恐怕二人生出心结妨碍修行，特地遣开段逸尘，让他们分开两地，不再相见。


段逸尘离去时，蜀山上下尽出相送，唯唐雪柔闭门不出，此后众人皆谓唐雪柔心冷无情。随他下山的还有一位小师妹，一片痴心，默默相随，总让她想到以往的自己。紫青双剑因此分离两地，十年后才得相见。


——


就这么被纷纭俗事烦扰，转眼就过了大半年。


唐雪柔消沉过后，每日用功，功行进步很快，前尘往事也逐渐忘却。一日，她收拾妆龛，不知怎地从里面滚出一颗玉石。那玉石不甚起眼，入手质地温润，


内里雾气氤氲，看不真切。她心里奇怪，想不起来出处，翻来覆去地看着，忽然双目圆瞪，恍然大悟——
原来是他！


前尘往事如同泛黄的画卷，一幅幅地涌入脑海：闪烁的繁星、低垂的夜幕、奇异的往事、天真的笑容，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又恍如隔世。记忆被存放在时间的角落里，犹如被锁入仓库的旧物，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霭，模糊而陌生。


唐雪柔一阵惆怅，沉默良久，本欲将玉石放回龛中收好，不知为何，又犹豫起来，想了想，还是将玉石握入手中。


——


再过了一段时日，唐雪柔奉师命领一队小师妹下山修外功。小师妹们大多初次下山，十分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到了山下，她们在一个草庐里坐下歇脚，用点儿茶水，一众女孩兀自谈笑吵闹，吵得她头疼。


正吵闹间，忽然周围一静，连风声都静了下来。小师妹们维持着谈笑的模样，定在原处，一动不动，连摇摆的枝叶亦停在风中。


唐雪柔一惊，青剑出鞘，便看见面前多了一个人。


一个少年，身着雪衣，十五六岁的模样，施施然在她面前坐下。生得面如冠玉，五官秀美异常。肤白若雪，衣不沾尘，直似天上仙人误入了凡尘之中，便连周遭的空气尘土落在他身上，也似玷污了他。


唐雪柔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面上血色尽褪，手指颤抖，按着剑柄，却是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你不必担心，”那人开口，“我不会害你。”


唐雪柔望着眼前人，颤抖的手紧了又紧，咬牙道：“地龙？”


那人露出意外的神色，又似乎颇为欢喜，道：“你还认得我？”


唐雪柔没有回答，面色铁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终究还是失败了。


那人不以为意，认真地看着她，正色道：“我这次是特意来找你的。”


“找我？”


“我来找你要一样东西。”


唐雪柔有些莫名。那人指了指她的胸口，她一头雾水地往胸口一摸，摸出了一个坠子。


那是除妖师临行时送她的玉石。她本长置于妆龛中，一日看到后舍不得放手，便干脆做成配饰，贴身戴着。


那人看到玉石，眼神一亮，伸出手来，道：“我找它许久了。”


唐雪柔只觉手上一空，再一看，玉石已到了那人手中。


那人露出笑容，把玉石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已不久于人世…”他说。唐雪柔一怔。


“最开始，我只是奇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知不是我的敌手，却如厉鬼一般，紧紧纠缠。多少次我把他打下去，碾压他，蹂躏他，以为他死定了，他却又会站起来，不依不饶。我被他缠得烦了、累了，最后却是怕了。他对我来说如同索命的冤魂，只要还剩一口气，就会卷土重来，与我为难，不让我好过。所以我吃掉了他。”他说，又奇异地笑了，“你一定不知道，他在自己身上喂了剧毒。把自己的肉身，变成了天下间最厉害的无解毒药。”


唐雪柔心中一紧，忽然想起临别前他千疮百孔的身体。


“这孩子啊…”那人叹道，“从小就这样，看着不声不响，脾气却执拗得紧。脑子也有些笨，不懂得变通，为了别人一句话，就赔上自己的人生和性命。”


唐雪柔听着，隐隐觉得异样，她讶异地望着眼前人，道：“你…”


那个人笑了笑，点了点头，道：“我想起来了。”


“在吞噬了他的肉身之后，我读取了他的想法和记忆。本来我只是单纯地好奇，这个弱小的异类到底在想些什么。然后我看到了很多画面，很多很多。那些画面是如此熟悉，引出了我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我知道画面里的那个人是我，我记起了身为人时的所有记忆。”


唐雪柔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惊疑不定，张口结舌。


“你现在…到底…是什么？”


那个人笑了，道：“谁知道呢…”


说完，他起身，握着玉石，准备离开。


“等一下，”唐雪柔喊，“你准备…用它做什么？”又急急问道，“这到底…是什么？”


那个人回过头来，目光中甚至饱含着怜悯。
“是他的心。”他说。


“他把自己的人心，放在你身上。”


唐雪柔呆愣了。


为什么？思绪一片混乱，在一片乱麻当中，她只想到这个问题。


她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不过是点头之交，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她甚至已记不清他的面容。


“这是我在这世间的仅存之物，”无名的除妖师望着自己，道，“请你替我保管。”


就仿佛一个铁锤重重地捶打在心脏上，唐雪柔浑身颤抖，忽然间明白了答案。


因为在那一刻，他可以托付的，只有她一个人。


在这世上，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没有人会记得他。他注定会被淹没在时间的长流中，注定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尘世的角落。没有人知道他遭受过怎样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做出过怎样的牺牲。如果不是她一时兴起地询问，甚至不会有人知道那段奇异的往事。


人间欲望横流，世人太过愚昧。有人困于贪婪，有人负于傲慢，即便是剑侠儿女，亦会身陷于情网欲孽。唯有他一人，在这污秽横流的世间，背负原罪，艰难前行。


四周的景色重又活动起来，小师妹们嘈杂笑闹的声音又传入耳中。那个少年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唐雪柔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知道一切终究会过去，她知道那个人终将成为回忆。


她只是闭着眼，紧攥着手心，忍耐着心中的剧痛一阵一阵地过去。

black白夜

七月：写文、赚钱、买包包。对我来说，写文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我关注的，始终是笔下人物的情感。若有一天，人物的言行举止不再听从我的安排，命运和境况能由他们自己做出选择，那将是怎样的荣幸。我始终在追求这一境界。


延伸阅读


@双剑合璧


双剑合璧据说是武侠作家梁羽生的首创，当然是在小说中。在武侠世界中，这个招式的首创则是陈玄机，而最著名的使用者是《萍踪侠影录》中的张丹枫和云蕾。另外一对格外出名的使用者则是金庸笔下的神雕侠侣了。说起神雕侠侣，就想到了那句朗朗上口的诗文：“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杨过半生孤苦，却引得无数红颜为之误了终身。作为读者的我们，有人爱他亦正亦邪，也有人厌他不够忠良。可人性本就难以无瑕，有缺点，有挣扎。正因其不完美，所以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才让人觉得，这笑容里承载了我们对于武侠最美丽的幻想。双剑合璧，也许就如同杨过其人一般，既有锋利粗糙，又有温文如玉。这或许就是作者赋予这个招式最原始的意味，不再始终如一的遗世独立，而是将复杂包容为棱角分明的与众不同。


@蚍蜉撼树


韩愈有诗云：“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蚍蜉是一种大蚂蚁，然而蚂蚁再大，撼树也是笑话。话虽如此，蚂蚁们的力量可不容小觑，它们很会玩花样、搞事。比如有一种蚂蚁，喜欢吃肉，不仅可捕食其他昆虫和小动物，甚至还可侵袭大型哺乳动物。厉害的是还有一种白蚁，能将树干蛀空，折倒大树，也算是“撼”树了。在很多小说中，被形容为蚍蜉撼树的往往都是在势单力薄的情况下单挑大boss的主人公，而到最后，他们却也能够在艰辛中完成自己的志愿完美谢幕。可见身为人类的我们虽然如须弥中的一草芥，如参天巨树上一蚍蜉，但却未必不能“撼树”。在错综复杂的商业博弈中，蚍蜉撼树有时还会成为一种险中求胜的经营策略。蚍蜉撼树，的确有些自不量力，但换种角度来想，未尝不是一种励志。所以嘛…蚍蜉撼树，又有何不可？


@孤注一掷


指将所有钱全押上赌桌一决输赢，用以比喻人处在绝境时为了扭转局势，拿出所有力量做最后一搏。孤注一掷的结局要么是绝处逢生，要么就是雪上加霜。这个成语出自《宋史·寇准传》，讲的是澶渊战役后，皇帝待寇准优厚，引得王钦若深深嫉妒。一天王钦若进言说：“陛下敬重寇准，是因为他有社稷功劳吗？”皇帝认可后，王钦若又说：“城下之盟，《春秋》认为是耻辱。澶渊之盟亦是如此，所以他有什么功劳呢？”皇帝听后感到不高兴，脸色也变了。王钦若又说道：“寇准他当初劝您御驾亲征，其实就是把您当作孤注一掷的最后赌资啊！他这个人太危险了！”皇帝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啊，于是冷落了宼准，第二年还罢免了他的宰相。要知道，宼准本是主战派，王钦若口中耻辱的澶渊之盟，分明是和平爱好者真宗倾向的结果。可怜耿直的寇准，白白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走马灯


走马灯还有很多名字，比如蟠螭灯、仙音烛、转鹭灯，好像都比走马灯要好听…简单来说，走马灯就是只灯笼。不过比普通灯笼高级点儿的是灯内有个轮轴，轮轴上有剪纸，烛光将剪影投射在灯面上，蜡烛产生的热气令轮轴转动，图像就变得不断走动。因多在灯面上绘制武将骑马的图画，所以灯转时看起来就像在追逐，由此得名走马灯。这走马灯与王安石还有着不解之缘，传说他凭借偶然看到的一则对联“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对上了主考官考他的“飞虎旗，旗飞虎，旗卷虎藏身”。因缘际会，他又回到了看到对联的地方，原来这家正在招亲，于是他轻松对出下联，抱得美人归。结果正在举行婚礼时，就得获了高中的消息，正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虽然传说真假难辨，但分明透露着世人对王安石的青睐。佳话已有，何必在意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