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空抛弃的女人》两个推理大师的互动(完结)--作者：长江俊和，译者：饼干

black白夜

序
“出于记录需要，录音可以吗？”

“没问题。”

我摁下了录音机的REC摁键。

二零二二年五月二十日——

从窗户向外望去，校园呈现一片新绿，阳光洒在校园里为其镀上了一层金色。在清冷的露天咖啡厅的一角。此时正是午后稍晚些的时候，几乎看不见有学生的身影。

“感谢您提供的宝贵时间，那么即将开始我们的采访。”

“好的。”

采访对象开朗地笑了笑。

“首先请告诉我您拿到原稿的经过。”

他抿了一口手上杯子里的咖啡说道，

“事先想跟你说来着，发现原稿的其实不是我。因此，现在开始所说的全部，并不是我的亲身经历，而是我从别人那里听的。”

紧接着他看向了我，说道，

“他来找我商量我才知道这件事的，这样的话也ok吗？”

“没有问题。顺便问一下，您和找到原稿的人是什么关系呢？”

“同一个专业的同学。应该说是朋友，怎么说呢……我把他当作我最好的朋友，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采访对象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这样啊。那么请您正式开始吧。”

微微点了下头，他开始了讲述。

如此，采访正式开始。

＊＊＊

本书是根据采访对象的证言和发现的“原稿”编写而成。

这份原稿在文学史上无疑是十分宝贵的发现。根据他的证言，我记录下了其“冲击性的发现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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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满目荒凉的冬景，天空被乌云覆盖。

放眼望去，净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尖锐的鸣笛声构成了都市的喧嚣。

井川和真小跑着，沿着柏油路向前去，怀中抱着一个黑色的皮包。穿梭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之间，屏住呼吸、压低视线，尽量不引人注意……

脑子还是一片混乱，还没有缓过神来。

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己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情绪非常混乱，以至于无法冷静地判断这种非现实的情况。沉下气来，和真在内心深处问着自己。

果然，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现实吗——

难道说自己现在正在做梦吗——

双手紧紧地抱着包。想起里面装着的东西，和真不由得浑身颤抖。

无处可去。彷徨地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现在是几点了？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时间了。和真尽量走着没有人的路。

过了一会，来到了公园的出入口。和真停下脚步，沿着道路望向了深处。

这是最近才建成的吗？利用小山的地形建造成的公园。占地很大，里面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这里应该不会被怀疑吧。如此想着，走进了公园里面。

踩着落在地上的枯叶，向园内前进。长椅上有几位正在休憩的老人和上班族。从他们面前经过，来回寻找着这里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来到了位于广场后侧的一处高台，位于一片草木茂盛的小树林。这里没有人的气息，可以隐藏的地方也是很多。和真发现了一处被高大草木覆盖的草丛，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观察是否被人注意到。确认了周围似乎没有人，迅速地钻进了草丛。瘫坐在地上，调整起了呼吸，大口呼出白色的气。

走了多久呢？虽然现在是隆冬，和真还是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不知道这是长时间步行导致的，还是自己正在经历的异常状况造成的冷汗。和真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盯着怀中紧紧抱着的包。

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上学用的包。默默地深呼吸，让情绪一点点平复下来。不想看到它，但又不得不看。刚才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幻觉……有必要再确认一下。

和真抬起头，再次谨慎地确认四周。没有任何人。有的只是寒冬中矗立的枯树干组成的褐色风景。

哆哆嗦嗦地拿起了拉链，心脏扑通扑通仿佛要爆炸一般。拉开拉链，看到了包里面的东西。

和刚才看时一样——

不知为何，原本应该放在里面的私人物品都不见了。课本、笔记本、文具，甚至连钱包和电话都不在里面。相反，里面放着的却是从未见过的奇怪物体。

那是一个用油乎乎的橙色纸包着的圆形物体。

大小应该有足球那么大。这个橙色的纸，是包裹金属制品使用的油纸。再一次深呼吸，下定决心，慢慢地把手伸过去。慎重地揭开了油纸。顿时飘来了一股微弱的、令人作呕的臭味。

放在其中的物体展露了它的真面目。

和真下意识地背过脸去。实在是难以直视，但又不得不看。打起精神，视线又回到物体之上。

油纸覆盖之下的，是一张人类的脸。

死不瞑目的眼睛。失去生气的眼神。没有血色而苍白的皮肤。变成紫色的嘴唇。

没有脑袋以下的东西，切断面的血凝成了瘆人的黑色。

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不由得大口喘着粗气。和真微弱的愿望落空了。果然刚才看到的，是现实，并不在梦里……并不是幻觉。

忍耐着，继续仔细观察着那个物体。

那张脸应该是个女人。头发都拢在脑后，看不到全部，但应该是黑长发没错。睫毛细长，细长清秀的眼睛边涂着淡淡的眼影。

这是真的人头吗？会不会是个制作精良的人体模型呢？

下定了决心，慢慢把手伸了过去，摸了摸它的皮肤。

好软。像真人的肌肤那样软。应该不是人体模型，会不会是什么做的更精巧些的那种……以假乱真的道具呢？但是，从它上飘来的腐臭立刻打消了这股念头。

和真束手无策了。

当然没经历过这种事。为什么，自己的包里被放进了一个女人的头呢？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把这种东西放进来的啊。

今天本应该是与往常没有变化的一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睡过了，害怕自己赶不上上课，慌慌张张地从房间飞奔而出，急速奔向学校……真的是做梦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和真再一次仔细地看向包里的那张脸。

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她到底是谁啊。就算翻遍了所有记忆，也找不出对应的这个人。

和真平复了一下心情，把视线从包上移开，开始整理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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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怎么办啊。

应该马上报警才对……但现在和真却犹豫不前。最开始看到这颗人头的时候，脚的确是在迈向警察局的，但走着走着就改变了主意。

就这样去找警察的话，自己肯定会被怀疑成凶手。实际上在到公园之前，和真还遭遇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不合理的事。关于那个……

和真现在无法组织好语言。脑袋极其混乱，很难冷静地把握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

本来应该尽快赶到警局，把这件事的始末好好说明清楚的，但实话说和真没有能说服警察的自信。让警察相信的可能性太低了。说不定会被当作案件的重大嫌疑人被拘留，最坏的情况甚至可能被当成一个杀人犯。

不知多少次，和真想直接把包随便扔到哪，然后逃之夭夭。但是一到关键时刻就开始犹豫，结果也没能扔成。要是真把包扔了的话，岂不是就会变成承认了自己就是犯人吗？万一自己扔包的事情被发现了的话，真就解释不了了。明明没干什么亏心事却自掘坟墓的行为岂不是太愚蠢了？

所以说，和真现在有点走投无路。

使劲挠了挠头，好想大声叫出来啊。再怎么想也没办法吧。再怎么说，还是要去警察局吧。在那之前，还是好好整理一下状况，搞清楚自己身边到底发生什么了。毕竟做出正确的分析才是解决现状的先决条件。

和真皱起眉毛，再次看向包里。

用油纸包着的女人的头，重新看了看，发现她的五官相当端正。长睫毛、高鼻梁，还有形状漂亮的嘴唇。如果还活着的话一定是个相当漂亮的美人吧。

到底是谁把她的头砍下来，放进包中的呢？和真更加小心地凝视着女人的脸。

然后……

和真发现了一件事。在包着女人头的油纸下面，发现了某个茶色的物体。这是什么？和真把手伸进包里，把那个茶色物体取了出来。

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折口处缠了一根细绳，系在了别扣上。

里面装的会是什么呢？解开扣上的细绳，取出里面的东西。

放在里面的是，一捆原稿纸。大概一百张……不，也许更多。褐色的纸张略微泛红。行间用蓝色万年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个原稿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把它也放在包里呢？它和那个女人的头颅又有什么关系？

读一下看看吧，说不定会了解些什么。这么想着，和真打算开始读读这件原稿，突然注意到包的拉链还是拉开的。读的时候万一有谁来了，看到包里的东西可不得了。和真慌慌张张地把拉链给拉上。

然后，一边压抑着激动的心情，一边将视线投向了原稿。

2
“故事还挺有趣，最后怎么样了呢？感觉不是很合逻辑诶。”

我这么说道。乱步边走边抱起胳膊，侧着脸对我哼着“是~嘛”。

天空被灰色的乌云覆盖着。

正值大正十四年的初夏。认识他已经过了两个月左右。

两个人沿着砖瓦墙，走在前往港口附近的路上。我在家门口的药店看店的时候，乱步突然出现了。说了句“有话跟你说”就把我从店里拉了出来。我家在神户东边的川崎，位于川崎造船厂周边的工厂街。附近就是凑川（地名）新开的花柳街，那里即使恭维点说也称不上是什么高雅的地方。

乱步穿着时髦精致的和服。他身材很瘦，个子也很高，相当有男子气概。

他要说的话，就是这次要写的小说的原型。他已经在脑海中总结出了小说的梗概，想听听我的感想。小说的内容是，一个在阁楼上徘徊的、从天花板的孔洞中窥视别人生活的男人的故事。

“不过，这故事也太奇怪了。真的能写成侦探小说吗？”

“啊，这是快到截稿日的时候，构思很辛苦的时候突然冒出的灵感。当时还没有确定的想法，在床上躺得翻来覆去的时候看到了天花板上有个孔。突然就想看看天花板的另一侧是什么样的。然后我拆下顶板，脑袋探向里面，看到了一个漆黑的阁楼。这可是多么美妙的风景啊。我绝对要把这个写成个小说。”

乱步用他特有的沙哑嗓音说道。听完他的话，我真的觉得他是个奇怪的男人。没想到这样的故事也能写成小说。但是，事实证明我有些杞人忧天了。后来稿子写好了，刊登到了杂志上。这个故事写出来之后，成为了超乎想象的杰作，令人惊叹、佩服。这本小说就是乱步的代表作之一，《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就这样，我和他的交流一直继续了下去。那时乱步三十一岁，我二十三岁。乱步把我叫出来，告诉我接下来他要写的小说的灵感。听过之后，有时我会感叹原来如此，也有时并不看好、跟他唱反调。在与我的交流中，他脑海中如宇宙星云般的思绪逐渐凝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他小八岁的我无疑是绝佳的聊天对象。

这一年，乱步的《红房间》、《D坂杀人事件》、《人间椅子》等辉煌的杰作接连问世，在侦探小说史上大放异彩。此后，他人气作家的地位坚如磐石。

而且，我也坚信他就是如此才华横溢。江户川乱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所散发出的不可思议的魅力的根源是什么呢？越是见面，越是交谈，我就越是感觉自己深深地被乱步所吸引。并且他也特别照顾我。他曾把我叫到他大阪的家去，夫人亲自下厨款待。看着他温和的脸庞，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平静。

在失去我最爱的哥哥后，他给被孤独击垮的我带来了一丝曙光。我想了解更多关于他的事，和他变得更加亲近。但是经营药店的我，只是出于兴趣写着小说。我们的地位、名声才能都相差甚远，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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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真从原稿上挪开了视线。

脑海里冒出了无数的疑问。

这本小说到底是什么啊？文中登场的乱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江户川乱步吧。活跃于昭和时代，那个被成为“推理之父”的传奇人物。他不仅写出了诸如《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帕诺拉马岛奇谭》、《阴兽》、《孤岛之鬼》等名作，更是家喻户晓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怪人十二面相》、《少年侦探团》等作品的创作者。

这篇原稿到底是什么？题目也没写，内容好像也没有个开头，似乎是从中间开始的。这是谁写的呢？又为什么要放进自己的包里呢？

在诸多疑惑的驱使下，和真继续迅速浏览着上面所写的文字。



那天，我和乱步来到了东京的小石川。

现在正在《新青年》的主编，森下雨村的家。大正十四年的十一月，我邀请乱步两人一起来到了东京。投稿的小说入选了，也有了一点收入。刚到东京，森下雨村就召集了出版界各方人士，召开了一个欢迎会。不知不觉中时间就很晚了，我们就没回住宿的地方，两个人一起住在了雨村的家里。

并枕而眠的时候，和乱步嘀嘀咕咕地聊着天。话题当然全是侦探小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样。

“我觉得你真的好厉害。你证明了日本的侦探小说可以和欧美相匹敌。很多读者都在期待你接下来会写出什么样的小说。我……也是其中之一。”

不知不觉间，天边渐渐亮了起来。乱步躺在我旁边的被子里，双手枕到头下，呆呆地望向天空。

“哪有。你对我的评价太高了。虽然目前我写小说进展得很顺利，但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现在虽然在照自己的想法按部就班地写小说，但也会害怕未来某天灵感会枯竭，所以我每天也在不安。”

说着，他慢慢地把视线转向我。

“但是呢，横沟君……和你在一起相处我很安心。对我的小说提出中肯的意见和指点，和你这样聊天真的很愉快，聊着聊着都忘记了时间。没有比你更聊得来的人了。”

乱步用热切的眼神盯着我。

“能和你相遇真的是太好了。让我们一切开辟侦探小说的道路吧。”

我觉得不好意思，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说什么呢。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药店老板。开辟侦探小说之路这种事，对我来说太沉重了。我就打算一边开店，一边悠闲地继续我的写作了。好了，天快亮了，得睡一会了。”

“是啊，天都快亮了。”

说罢，乱步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那之后过了半年。乱步移居去了东京，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写作之中。然后某一天，他发来了这样一封电报。

“总之，快来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着急地赶来东京，只换来了乱步若无其事的一句，“没什么，只是想见见你啊。”好像没有什么急事。看着他那张一副“没什么”的脸，我还生不起气来。既然决定来了东京，就玩一段时间再回去吧。之后，被森下雨村叫了过去，说了这样的话，

“昨晚我和乱步君聊天的时候谈到了你。来博文馆怎么样？我们一起办新青年。”

我哑然了。我只是个药店的老板，当然也从来没做过杂志编辑。这个人在说些什么啊？但与我第一反应相反的是，我一口答应了他的要求。可能在我的内心深处，相比药剂师，我还是更加无法拒绝文学的世界吧。乱步看到了我的本心，希望我能以《新青年》的工作生活下去。

我马上给父母写了信。我要到博文馆去工作，就不回神户了，希望药店能够妥善地处理掉。父亲读了之后，似乎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甚至导致了酒精中毒。因为在没有任何商量的情况下，儿子就抛弃了药店的家业，独自去了东京。

就这样，我进入了博文馆，参与了《新青年》，成为了乱步的责任编辑。在做编辑的同时，自己也坚持不懈地写侦探小说。昭和七年，我离开了博文社，成为了一名专职作家，一直到现在。

我之所以没有阻碍地成为侦探小说家，全是乱步的功劳。如果他没有引导畏缩不前的我，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与江户川乱步的相遇决定了我成为侦探小说家的命运。如果没有遇到他的话，内向胆小的我可能还在神户经营着没什么意思的药店，过着平淡无奇的医生。

这就是江户川乱步，一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那样有着喷涌而出的灵感的才能，那样吸引人的魅力的根源在哪里呢？相处了三十年我仍然没找到答案。就像他自己精心设计的本格侦探小说那样。会有解开这个谜题的那一天吗？



和真停下了翻原稿的手。

在记述中，乱步对作者说，“但是呢，横沟君……和你在一起相处我很安心”。也就是说，写这篇文章的，就是横沟正史吧。

横沟正史也是在侦探小说界与乱步并驾齐驱的名家。他创造了与明智齐名的名侦探“金田一耕助”，创作了《狱门岛》、《八墓村》等本格侦探小说。以《犬神家族》等代表作也相继被拍成了电影。

和真对推理小说并不是很了解，但也不是不感兴趣。和真有一个朋友对这方面非常了解，经常会听到他说乱步和正史的名字。这二人的作品在朋友的推荐下也读过好几本。

也就是说，这篇原稿不是小说，而是关于二人交流内容的随笔。这是横沟正史写的关于与江户川乱步交流的回忆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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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和真并不知道，原来这两位大作家之间竟然有如此深厚的关系。而且，据横沟正史所记录的，他之所以能成为作家，是因为得到了江户川乱步的帮助。如果没有乱步，就不会有《八墓村》和《犬神家族》了吧。

这篇原稿是什么时候写的呢？原稿中记载两人相识于大正十四年（1925），相处了三十年，也就是说这应该是昭和三十年（1955）前后写的吧。

但是，为什么会把几十年前写的东西放进包里呢？

难道说，这篇原稿里会有关于包里的女人头的重要线索吗？

被切下来的女人的头颅，横沟正史写的关于江户川乱步的原稿。这二者之间究竟会有什么因果关系呢？

继续躲在公园里茂密的草丛下，和真又看向了原稿。

3
忠实读者

“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对于迟迟不肯进入正题的乱步，我开门见山地说。

昭和二十九年一月的某天。地点是位于成城的我家里。散步回家后，发现他已经在偏屋的客厅等着我了。那个房间是编辑等稿的等待室，旁边就是我执笔时待的六叠大的和室。

乱步弯着硕大的身体，盘腿坐在圆火盆前。光溜溜的秃头下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穿着看起来就很贵的西装，皱着眉头，表情严峻。这三十年来，他的容貌大变样。以前是个挺拔帅气的男子汉，现在的样子称他“巨人”、“怪物”、“秃头海怪”或者“门徒、僧侣”什么的更贴切一点。

乱步一边嚼着妻子递过来的和式点心，一边回答道，

“不，那个……下次我和别人见面，希望你能陪我一下。”

和往常不同，他的态度有些犹豫不定。

“别人是指？”

“他是侦探小说的忠实读者。是熟人介绍我们见过一次面的。然后说起横沟君的时候，他说无论如何都想见见你。”

“见我？”

乱步很少这样拜托我。本来乱步就已经很久没来过我家了。最近，作家圈子里就到处讨论说我们俩关系不好。说我不参加侦探作家俱乐部的聚会，就是因为不想看见乱步。当然不是这样。我只是讨厌乘坐交通工具懒得出门，又不是为了躲着谁。但作家朋友们就猜测，“横沟说他不喜欢交通工具，才没那回事。他其实就是不想和乱步见面吧？”流言就是这么产生的。

话虽如此，但要说现在我们两人的关系也并不是那么好。不可否认的是，和以前相比还是和他之间产生了距离。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或许是我对他的各式各样的感情，无法用简单的一两句话来表达。

“果然还是不行吗。毕竟你也不太喜欢外出。”

“那位忠实读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衣着精致的贵妇人，她丈夫说是K大学的教授。”

“女人啊。”

“是的。但我也只是和她见过一次面，她央求我想要和你见见。”

乱步压低了声音。声音小到离远一点可能都听不到。乱步多少还是有些在意那位女性忠实读者的。他很少这样跟我谈论女人的话题。这么一想，我突然产生了兴趣。

我知道乱步对美少年十分感兴趣。听说他的书库中有很多与同性恋相关的书籍，以《孤岛的鬼》为代表的作品就深刻地体现了这一点。他有妻有子，我想他应该并不是个喜欢男色的人，但毫无疑问他对这方面的确很感兴趣。

所以当乱步谈论女性的时候，实属有些罕见。甚至到了为了她来邀请我，让我对这个女性忠实读者感到好奇。

考虑到生病，本应该找借口拒绝的来着，但还是产生了兴趣。而且，最近的健康状况也不是很差。我接受了他的提议，决定和他的忠实读者见一面。

十天后，乘乱步安排的出租车前往了指定的地点。

战战兢兢地坐进了车的后座。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想办法分散注意力。我讨厌交通工具的最大理由就是生病。

昭和八年，也就是我从博文社辞职成为专职作家的第二年，我患上了肺病经常大咳血。大概是做编辑那几年不规律生活导致的。次年转到了信州上诹访（地名），被迫开始了五年的疗养生活。在疗养院的时候，所谓的治疗方法，只有打开病房的窗户让空气流通而已。在那样的地方待久了，密闭的空间一下子就变得很可怕。这应该是一种幽闭恐惧症吧。

昭和十四年回到东京仍没有痊愈。一旦再吐血，就得保证一周绝对静养，工作也会受到影响。不能给正在更的连载断更挖坑，所以对待健康问题十分小心谨慎。

我努力忍耐，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那是一家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老牌高级酒店。

出租车一到停车场，门童就迎了上来。久违地来到这么高端的场所，稍微感觉自己和这种地方不太配，有些不太舒服。

时间定在下午很晚的时候。大厅里还能看到游客和美国士兵的身影。由于战争，东京很多酒店都被烧毁，那些还完好无损的酒店就被驻日美军所接管了。随着《日美安保条约》的签订，美国的占领通知结束，两年前的昭和二十七年，被美军接管的酒店也被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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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大厅，来到了休息厅。在门童的带领下，走进看到乱步端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他穿了一身时髦的西服，我也穿上了我唯一一件的藏青色白色花纹的和服来赴约。看到我来了，他绷着的脸微微露出了笑容。

坐到座位上和乱步说了几句话。出版界的人看到我们两个人这样交谈，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俩关系也不怎么样。虽然说没必要偷偷摸摸地，但一想到可能有人认出我俩，就会不自觉地留意周围的情况。简直像是暗中交往的男女一样。

据说作家圈子里都这么说，是我单方面地在回避乱步。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他是值得我尊敬的恩师、是我至亲的好友，也是我想要成为作家的目标。正因有了乱步，我才会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中选择成为一名籍籍无名的侦探作家。

但是战后他几乎不怎么写书了。除了少年读物，他写的小说只有改编作品，再就是与其他作家的合写作品，连短篇都只写了一篇。长篇小说是一本也没写。我也不确定乱步不再写书的原因。战前接二连三的名作问世之时，他也有过几次封笔。对作品不满意什么的，或是对自己的才能失去了自信，或许这种原因让他自暴自弃、写不下去了。

对我来说，江户川乱步这个人就是我面前最高的山峰，是我想要越过的目标。怎么可以输给乱步呢？这种心情激励我写了很多的书。所以看到最近这样的他，也会令我感到焦躁。如果要真说我对乱步有什么芥蒂，这或许就是原因之一吧。

正想着，我们等待的人现身了。

“哎呀，是不是让您久等了？”

一位女性跟着随从过来了。是一位身穿华丽礼服的贵妇人。随从着黑色立领连衣裙，戴着一顶深纱帽子。

她微微行礼。我和乱步也站起回礼。

一看到贵妇人的脸，我深吸一口气。怪不得乱步会这么上心。是一位相当出众的美人。本以为是大学教授的夫人，年纪会稍微大些的，但现实和我的想象却大相径庭。单看年级的话，大约只有二十来岁，最多也不过三十。白皙如丝绸般的皮肤，发尾蓬松卷曲的漆黑长发。性感迷人的嘴唇，丰满的胸部。狭长的睫毛，以及精致的细长眼睛。正当看得入迷的时候，她对女随从说道，

“可以了，你去车里等着就行。”

随从轻轻点头，离开了休息厅。紧接着她又说道，

“我真的很感动，两位如此赫赫有名的作家老师此刻竟在我眼前……啊，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鬼冢贵和子。”

她向我们深深地颔首，乱步接话道，

“总之，还是先坐下吧。好不容易把横沟君给请过来了。”

一同落座后开始了交谈。

贵和子是推理小说的忠实读者。江户川乱步的小说自不必说，她还特别喜欢我的作品。她像连珠炮似的向我抛出问题。

“战前的《鬼火》、《藏之中》无疑也是十分唯美的杰作，但战后横沟老师以《本阵杀人事件》为开端，变为更多地去写纯本格的推理作品。《狱门岛》、《八墓村》、《犬神家族》以及最近的《恶魔吹着笛子来》等一系列金田一耕助的作品，堪称日本小说的金字塔顶啊。”

所谓本格推理作品，是指描写侦探调查犯罪过程，以诡计和解密为主要内容的侦探小说。此外还有变格推理的说法。指的是那种幻想的、不严格用逻辑来推理的，充满奇妙感觉的推理小说。我战前的代表作《鬼火》、《藏之中》就属于变格的作品。

“为什么战后会想去转型写本格推理小说呢？我很好奇。”

贵和子直直地看向我问道。被这样的美人夸奖自己的作品，感觉到还挺不错。乱步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我俩交谈。

“实际上我很讨厌，本格推理什么的。”

“啊，竟然是这样的吗？还挺意外的呢。”

贵和子瞪大双眼回复道。

“我觉得很死板。只有侦探出场做些这样那样的事。一味追求逻辑，情节也会变得枯燥无味。所以我并不觉得本格有什么浪漫的地方。”

“确实是这样呢。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只有理论逻辑一边倒构成的本格小说呢。但是，既然如此，横沟老师为什么要写本格小说呢？”

“您知道迪克森·卡尔（Dickson Carr）吗？”

“知道，应该是美国的侦探作家吧。”

迪克森卡尔是一位以创作众多密室题材的杰作而闻名的作家。而在密室之外，他也写了许多以看似人类不可能实施的“不可能犯罪”为题材的侦探小说。他的作品风格一向严谨，既包含本格逻辑，又富有怪奇趣味，他也有“卡特迪克森”的别名。

“战争期间，在朋友的推荐下，我第一次读了卡尔的作品。这让我茅塞顿开。他写的明明是本格推理，却又那么的浪漫。我想如此的话，我也应该能写写这样的作品吧。”

第一次接触迪克森卡尔的作品是在离开城市前去吉祥寺住的那段时间。那附近偶然住着一位认识的译者。他推荐了我卡尔的书。当时，卡尔的作品几乎没有翻译，因此在日本也不怎么知名。我立刻就被它的魅力所俘获。但战争时迫于军方的压力，侦探小说被严令禁止。所以我想，战争结束后一定要写卡尔那般的作品。这种想法日趋强烈，于是战争一结束，我就立刻写了《本阵杀人事件》。

话罢，乱步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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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侦探小说必须是本格的。侦探小说的精髓只存在于本格长篇推理之中。最后我们作家所写的都将回归本格。无论描写多么奇特的故事或是人物关系，随着时间的流逝，剩下的也只有核心诡计而已。这个小说有这样的核心诡计，而那本小说又有那样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为《本阵杀人事件》而惊叹。终于，在日本出现了可以媲美欧美的本格长篇小说。而且写出这种作品的人正是横沟君，真的很令我感慨。”

能得到乱步如此的夸奖，我还是感觉很光荣的。但他当初却对《本阵杀人事件》持批判态度。在承认《本阵》是一部优秀作品的基础上，他向杂志投了批评文章，说《本阵》在诡计、动机上面有诸多不足之处。也就是说，对他来讲，《本阵》并不是可以轻易被称作为杰作的作品。

“关于我的话题就聊到这吧，不如我们说说乱步先生的呢？”

我这么一说，他笑着回答道，

“不用了。我的话题其实之前就聊得差不多了。”

贵和子两眼放光地追问道，

“不，还有件事想问问您。前几天，我还说乱步先生的最高杰作也许是《阴兽》，横沟老师您怎么看？”

我瞄了乱步一眼，然后对她说，

“一样，我也觉得《阴兽》最好。”

“果然是这样啊。我听说《阴兽》在杂志上连载的时候，是由横沟老师担任编辑的。”

“是啊，您知道的挺详细呢。”

“我听江户川老师说，《阴兽》是他与您共同创作完成的。”

听了这话，我使劲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那完全是乱步自己写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编辑而已。”

然后乱步说，

“可是横沟君不也写了几个短篇是以我的名义发表的吗？”

“诶，是这样的吗？？”

贵和子睁大了双眼，而我急忙跟乱步说道，

“喂，别在这说这种事啊。”

“都已经过了时效啦。”

说着，乱步的表情稍稍缓和下来。



人为什么会被侦探小说所吸引

“真是太让我吃惊。没想到鬼冢小姐对侦探小说这么了解啊。”

我对贵和子说。

“很奇怪吧。明明是个女人，却着迷于杀人、凶器还有尸体之类的危险话题。所以，我丈夫也常常因为这对我生气。”

“听说您丈夫是K大学的教授。”

“是的，是心理学专业。我一提到侦探小说他就会不高兴，总是说让我放弃那种恶趣味的小说……啊，很抱歉在你们二位面前说这种话。”

贵和子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顿时红了起来。乱步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不不，没关系的。您的丈夫也没说错。侦探小说嘛，的确是低俗的、没有文学价值的东西。以人的生死为题材，讲述杀人、尸体什么的残酷东西的故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继续说道，

“但是，我觉得以人的生死为题材的这种…残酷的故事很有意思，我也乐在其中无法放弃。”

贵和子用力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我也无法抵抗侦探小说的魅力。它就好像一颗神秘的宝石，我也不清楚为何我会对这样的魅力着迷……为什么我会深深地陷入推理小说之中呢？江户川老师和横沟老师也有很多除我以外的读者吧。这其中更不乏真心热爱你们二人作品的人……”

贵和子用充满魅力的眼神望向我们俩问道，

“为什么，人，会对侦探小说如此着迷呢？”

乱步探了探身子说道，

“很简单，因为存在谜题。人类内心深处，总会有一种想要解开隐藏的谜题的欲望。”

喘了口气接着说道，

“以及，侦探小说中那种惩恶扬善的意识形态。让做坏事的凡人受到惩罚，满足读者的正义感，这是一种伦理性的宣泄。所以人们热衷于侦探小说。“宣泄”是亚里士多德在描述诗、悲剧、音乐等功效时使用的词语，简单来说就是消去潜藏在观众内心中的矛盾、紧张、混乱的净化工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侦探小说可以净化读者日常的心力交瘁，起到从压抑中得到解放的作用。不过，近年来，无法让人情感得以宣泄、读后完全没有余味的差作品越来越多也是事实。最近的推理小说，不再以坏人一定会受到惩罚的惩恶扬善的形式结束，可以认为这是承载众多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的反映。”

乱步继续说道，

“我认为，侦探小说就好比某种宗教仪式。调查和解决事件的过程就像是祭祀仪式，而扮演主角的名侦探就像是祭司。侦探小说是在科学技术发展的过程中诞生的。因此，名侦探就是信仰“科学”这位新神的祭司。这种意义上来说，侦探小说，也是属于现代的神话故事。”

然后和贵和子聊了大概一个小时。

black白夜

倾听我和乱步聊天时，她的眼中仿佛有了光。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侦探小说。过去，日本总认为女性读者都不太喜欢侦探小说。也因为乱步（和我）的关系，生理性地对猎奇的、肉欲的文字敬而远之。但近些年，听说像她这样的女性忠实读者越来越多，感慨时代真的是在变化。英国也涌现出阿加莎·克里斯蒂这样杰出的女性作家，更加印证了社会在向近代化转变。随着女性的自立，女性读者的增加，侦探小说也不再是男性的专属。日本不久也将会变成那样。侦探小说的读者群逐渐扩大，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谈话结束后，我们走出了休息厅。

傍晚时分，酒店里坐满了客人。贵和子看着乱步和我说，

“今天真的非常感谢。对我来说真的是梦幻般的一天。能够和江户川老师和横沟老师这两位侦探小说界的传说般人物面对面交谈，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乱步笑道，

“我们不都还活着呢吗。可别擅自把我们说成是传说了。如果你还想听我们聊天，不用客气，随时都可以跟我联系。”

“谢谢……”

贵和子深深低下了头。与此同时，一股优雅的香水气味扑鼻而来。她抬起头说道，

“您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可以最后问您一个问题吗？”

“嗯，当然。”

贵和子向乱步问道，

“江户川老师经常在彩纸上写“尘世为梦，夜梦为实”。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乱步轻轻点头，开口道，

“这是我挚爱的作家爱德加·艾伦·坡（Edgar Allan Poe）的一句话。这个世界的现实对我来讲只不过是一场幻梦。与此相反，我睡梦中所涌现的奇思异想，不仅是我生命的食粮，更是如今的我之全部……年轻的时候听到这句话感慨颇深。因此，每当我要在彩纸或者腰封上写些什么的时候，我都会写上坡的这句话。”

“原来如此。不过老师，您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无法用条理解释的、如梦般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当然，我认为存在。不，准确来说，是我希望它存在。”

那双好看的眼睛望向我，又问道，

“横沟老师您觉得的呢？”

“这个嘛，怎么说呢。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但我想人的内心肯定会一种，想要相信那样事情的确存在的心情。否则，梦想与浪漫将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原来如此。您的解释真的相当精彩。虽然我还有更多想要请教两位老师的，但也不能再强留二位了。今日就先告辞了，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两位老师。”

她礼貌地向我们道别。我和乱步在她和于大厅待命的女随从的目送中离开了酒店。

走到外面，在停车场等出租车时，乱步搭话道，

“今天特意抽出时间来，真是不好意思了。等哪天补偿你一下。”

“没事，不用在意。毕竟被那么漂亮的美人夸奖也挺不错的。这可能就是当侦探作家的幸福吧。”

“那太好了……”

乱步停下话头，稍微想了想说，

“对了横沟君，你觉得她怎么样？”

“怎么样……？很有趣的人啊。毕竟是位那么漂亮的女性，而且侦探小说的知识还那么丰富。”

“这样啊……”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应该是想表达些什么。

我沉默着，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但是在那之前，出租车来了。没办法，我只好和乱步告别，坐进车后座。

出租车出了酒店，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上。

为了排解对交通工具的厌恶，我又开始眺望车窗外的景色。

刚才他肯定是想说点什么的吧。乱步的样子和平时不太一样，感觉有些不太自然。

莫非……紧接着就对脑海中浮现的想象付之一笑。她和乱步，恐怕差了三十岁吧。这不太可能吧。但是，话也不能说死，也不是说完全没有这么大年龄差还交往的男女吧。

难不成，乱步和贵和子，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吗？从刚才他的态度来看，也不是不可能。

乱步的恋情吗……

当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也许只是想多了。

即便如此，今天还是有些新奇的体验。与美貌的贵妇人面对面。她还是侦探小说的忠实读者。说起来，从见到她开始，我就有一种不自在的违和感。

刚才的对话中，贵和子提到了《阴兽》。她说得对，《阴兽》是我还在《新青年》当编辑时的小说。

望着映入眼帘的都市风景，回想起了当年的事情。

black白夜

关于《阴兽》

大正十五年，我担任了乱步的编辑。

首先我要做的事，就是请他写小说。那个时候的乱步开始拒绝写小说。在接二连三的委托面前，乱步由于灵感枯竭而焦躁。在森下雨村家聊到天亮后我才意识到，他所说的不安变成了现实。

年轻时的乱步患上了躁郁症。一段时间以来都表现得很开朗、充分发挥才能的他却突然变得孤僻，厌恶与人交往，在心理疾病中慢慢自我腐朽。因此，乱步的封笔让编辑很痛苦。但我刚放弃药店的事业，投身出版界。乱步无论如何也得写下去。我每天都跑到他家去，拼命地催原稿。

“主编让我一定要把乱步老师的小说拿过去。你要是不写的话我可就麻烦了。”

“虽然我想写的很多，但要在《新青年》上连载的小说不能半途而废。一时半会我也写不出来的。”

“不是你把我送进《新青年》的吗？负起责任来啊！”

“话虽如此，写不了就是写不了。小说不同于其他劳动，不是一个接一个地由机器生产出来的。你也明白吧？”

“你再试试吧。长篇不行的话，短篇也可以啊。”

“知道了，我会想办法。”

但是次日，再去他家的时候，他的太太隆子抱歉地跟我说，

“丈夫说要出去旅行。今天一大早就从家里出发了。”

“啊……？他、他去哪了？”

“不知道。他没告诉任何人他要去哪里就出发了。”

听到这句话，我内心忍不住大叫。“狗东西，到底还是让你溜了。”乱步就是有这种浪荡的习惯，一有不如意的事就立刻隐匿行踪，让身边的人为难。

但是几天后，乱步突然把我叫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旅行回来了。像是有话要说。

盛夏的神乐坂。和乱步走在花街的石板路上。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呢？然后，他开始嘀嘀咕咕地讲起了故事的梗概。他在外出的这几天，一直在构思新的长篇小说创意。

他脑袋里的长篇，就是把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与过去流行的叫“panorama”的把戏结合在一起的作品。再与犯罪相结合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听到这番话，我简直高兴地要上天了。没过多久，第一回的稿子就写好了。我读过之后别提有多满意了。那个长篇以《帕诺拉马岛奇谭》为题，成为了乱步的代表作之一。

但那之后，他又开始不写小说了。因为在报纸上刊载的《一寸法师》的反响不尽如人意，连载一结束，就又下定决心，当即宣布要停笔。那之后，他又开始了他的流浪之旅，

从那以后，我又给他写信，反复劝说他考虑下结束旅行的时间，回来继续再写小说。不过无一例外，这些努力都付诸东流。在他宣布停止写作的一年后，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我又去了他家，明知道不可为的情况下，委托他撰写要在增刊号上刊载的中篇小说。但是，乱步怎么也不同意，我锲而不舍地劝着，

“稿费是之前的两倍，每张八日元。这样也不写吗？”

“八元……真的假的？”

诚如乱步也不禁瞪大了眼睛。一张八日元，在当时可是破格的稿费。没有和上司或者其他人商量，是我擅自决定的金额。我觉得他值得这个价钱。

后来我又去乱步家的时候，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叠稿纸。页数大概是五六十张。据乱步讲，这是别家杂志委托他写的小说。虽然宣布停笔了，但私底下还是偷偷写了啊。

“我和对方在页数上无法达成一致。我自己的话是打算写这个三倍的页数，但是对方说很难。”

“原来如此，这的确挺麻烦的。”

“所以啊，我想把这本小说转手给你。”

“真的吗？”

我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如果是乱步的小说，这页数三倍、五倍，哪怕十倍我都欢迎。于是，乱步把原稿的后续、诡计、凶手之类的小说整体构思都告诉了我。听了之后我特别兴奋。回头我就向《新青年》恳求一定要拿下这篇稿子。当然稿费是说好的一张八元，页数两百张。只不过，有一个条件。原稿上写的标题名为《可怕的胜利》，感觉有点平庸无聊。

“乱步，这个题目不太好宣传。能不能换个更厉害的、听上去更有爆点的题目？”

“确实哦，等我想想。”

不久后完成的原稿上，写着名为《阴兽》的标题。我觉得这个可行。又看了遍原稿，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被字里行间散发出的惊悚和妖气所征服。哪怕我从乱步那里听过了故事内容和凶手，还是会为故事的展开而颤抖和兴奋。这是毋庸置疑的杰作。我打心底里这么想。

《阴兽》的故事以“侦探小说家寒川在上野的博物馆里，与一位名为小山田静子的女性的偶遇”拉开序幕。静子是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妻子，也是寒川所写小说的忠实读者。某一天她倾诉说有一位名为大江春泥的侦探作家正在威胁她。大江春泥的本名是平田一郎，静子曾经与这个平田交往过。春泥以复仇为饵，杀害了她的丈夫。静子委托寒川追查大江春泥的行踪。期间，果然在隅田川发现了丈夫六郎的尸体。

这部《阴兽》，乱步以“自身”为题材创作的小说。“大江春泥”就是“江户川乱步”。春泥的本名“平田一郎”，正是源于乱步的本名“平井太郎”。另外，春泥也是乱步自身“讨人厌”、“放浪不羁”性格的投影。也就是说，《阴兽》是一部以作者江户川乱步本人的存在为原型的，是闻所未闻的作品。

《阴兽》的第一回一经发表，就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因为是停笔后的第一部作品，所以话题性十足吧。这之后，每一回的发表都特别受欢迎，火到最终回的第三话都必须加印的程度。从来都没有过这种再版月刊杂志的事。乱步说是因为我的宣传文写得好，但畅销的原因肯定是因为《阴兽》是一部杰作。

我对《帕诺拉马岛奇谭》和《阴兽》是乱步文学的两座巨峰这件事深信不疑。作为编辑者的本心，就是看到作家将自己拥有的最好的想法都描绘出来吧。《帕诺拉马岛奇谭》和《阴兽》两度让我感受到了身为编辑才能感受到的幸福。

这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吧。真是令人怀念的回忆。

black白夜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对啊，说起来，刚才见过的鬼冢贵和子是个侦探小说的忠实读者。同时，她也是有权势的丈夫的美丽人妻。这不就是……《阴兽》吗？

《阴兽》中登场的小山田静子，既是寒川的忠实读者，也是实业家的妻子。

当然这是偶然吧……我还是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错觉。就像是，迷失在小说中那般的感觉。

刚才临别时，贵和子说，“这个世界上存在无法用条理解释的、如梦般不可思议的事情……”

说不定，我现在就在那个梦里呢。

眼前的都市风景像是照片一样从我面前一张张放映着。



读到此处，和真将视线从原稿上移开。

围绕着江户川乱步与横沟正史的故事仍在继续。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疑似与身边命案有关的线索。不过也是，这篇原稿应该是几十年前写的吧。

那么……这篇稿子到底为什么会放在包里。

和真看的糊里糊涂的。它和人头一起被放进包里，总该有什么理由吧。

这个被斩首的女性，是与江户川乱步和横沟正史有着某种渊源的人物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和真试着想象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了一种假设。

有个词叫“模仿杀人”。所谓模仿杀人，就是在推理小说中常常出现的杀人手法，是根据传说、童谣等进行犯罪，在尸体或杀人现场进行伪装。当然，这些都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知识。据他所说，阿加莎的《无人生还》，以及横沟正史的《狱门岛》、《犬神家族》都是有名的模仿杀人诡计的作品。

莫非这个包里的人头是乱步或者正史某本小说中出现的杀人方法？虽然不知道两人的作品中，有没有把遇害的女人首级藏在包里的，但总归有这个可能性。犯人有可能是乱步或者正史的狂热粉丝，在践行小说中的杀人方法。

不过，这些都只是臆测。熟悉推理小说的人肯定能知道这是模仿的哪本小说，但是很遗憾，和真并没有与这相关的了解。虽然很想问问朋友，可现在也没办法和朋友取得联络。凶手把原稿和人头放进包里，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

不管是哪种，这种令人发指的罪行都超出常识了。想知道真相。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她的头会被放进自己的包里呢？以及……犯人是谁，又是为什么要放进这本江户川乱步与横沟正史交流内容的原稿呢？

揣测真相的方法，目前只有这篇稿子了……

和真怀着不安的心情，重重叹了一口气。突然……她的脸浮现在脑海之中。

是一张仍残留着少女稚气的脸。笑得活泼可爱。

是与自己心灵相通的比自己小一岁的女性。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好想见她……和真恳切地希望着。

怀着如此的心情，他的视线又落到了原稿之上。

4
预料之外的事态

与贵和子会面已经过了一个月。

那之后依旧平静地过着平凡的日子。每天都在埋头写连载的原稿。

写不出东西的时候，我就跑出家门，四处乱转。直到有灵感之前，只是一味地在家周围徘徊。邻居看我的样子大概会感到相当奇怪吧。一个人脸色阴沉，边来回走边喃喃自语。有时候甚至到半夜也不回家。因为离家的时候身上没带分文，家人甚至担心我都报过警。

晚上小酌的时候，脑子里也都会想着侦探小说。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一边喝酒，一边想着诡计，一有绝佳的点子就赶紧写下来。只不过次日早上，看到昨夜所写也经常会发出“这是什么啊？”的自嘲。喝醉酒时候的构想，几乎都没啥能用的。

就这样，我的日常生活里都是侦探小说。这不过那天以来，也会突然一下子想到贵和子。

一位喜欢乱步与我的小说的美丽人妻。看向我的魅惑眼神，优雅挽起头发的举止，浑身散发出的淑女香气。以及，对侦探小说浓厚的好奇心和深厚的造诣。

或许，和她见面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都是梦呢。我突然一激灵，这位鬼冢贵和子女士，是不是只存在我梦里的幻想呢？

只不过，并不是梦，也不是幻想。

就在那时，我明白这个事实。而且，以一种预料之外的方式，看到了“鬼冢贵和子”这几个字。

那是一个彻骨寒冷的早晨。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啃着土司。昨晚喝的酒劲还没过去，我揉着睡眼，如常般地拿起了早报。

然后，我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则报道上。

巢鸭（地名）·废屋庭院里的无头年轻女性裸尸

遇害者为大学教授夫人

10日上午七点左右，位于丰岛区巢鸭的一栋废弃房屋的庭院里，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尸体没有着衣物，头部被锋利的刀具割断。根据搜查本部发表的资料，被害者为二十到三十岁的女性。尸体被放置在废弃房屋的院子里，被路过的行人发现并报了警。砍下的尸体头部尚未找到。之后的调查表明，死者身份为文京区小石川的鬼冢贵和子（29岁）。鬼冢女士从几日前就行踪不明，其丈夫K大学教授鬼冢宗一郎（48岁）接受警方联络并确认遗体。确认结果死者为鬼冢贵和子女士无疑。警方根据头部被切断等遗体状况判断，该案件为杀人案件。为查明事件全貌，正在全力推进搜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