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沙漏》--作者：傅汛

云雾飞舞

　　11点57，11点58，11点59……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期待着那一刻到来。
　　终于……
　　中央地铁站大厅的时钟指向午夜12点整的那一瞬间，我把交通卡按在闸机验票口。

　　“嗒”的一声轻响。
　　身边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结，睁大眼，几乎可以看到飘浮其中的尘埃微粒。抬头看去，墙上的时钟真的停止了转动。我没多作停留，快速通过闸机，踏上停运的自动扶梯边上的楼梯，去下一层的站台。
　　头顶上的冷光灯雪亮，把午夜的站台照如白昼。悬挂的电子屏幕漆黑一片，没有任何显示。空旷的候车站台上，只有我一个乘客。
　　我掏出手机想看一下时间，但是手机时钟也停止在午夜12点。腕上手表的三根指针重叠在一起，一样停在这个钟点。一切都和那个人说的一样，我来到上行线路的一侧站台，等待那一趟地铁。
　　这时候才发觉裸露的左臂上有一道黑色的污渍。刚才进站时有些匆忙，胳膊在闸机横杠上撞了一下，是在那上面擦到的油污吧。我把胳膊在裤子一侧抹了一把，大致干净就好。
　　说不清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在看不出时间流逝的空间里等待，恐怕是这世上最令人困惑的事了。幽暗的隧道中传来地铁进站的隆隆声时，我还以为犹在梦中。
　　那车的外形上与普通列车差别不大，只是通体的白色涂装看上去有些刺目。远远的就像一条白蛇缓缓游来，快速掠过我的面前，然后减速，停止。
　　车窗上一片漆黑，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车门刷地一下打开，门口也笼罩了一层朦胧的白色光线，难见车内情形。
　　关门的提示铃声在催促我早作决定。铃声停止前几秒，我跨进了车厢。

　　——午夜的中央站，可以搭上穿越时光的地铁。
　　说这话的是我的一个酒友。不知道从哪一天起，酒吧里常出现他独来独往的身影，和谁都能聊几句后坐下来对饮，但他的来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一次酒醉后，他瞪着发直的眼对我说，他是来自2120年的人。“重回过去”的原因他并没有说起，但说到了“交通工具”。
　　他说在午夜12点整的时候刷卡通过闸机进站，人就会从现实世界消失，进入时间静止的异空间。在站台搭乘一辆全白的地铁列车，下行线路的那一侧乘，可以回到过去，在上行线的一侧乘，能去未来。下行线能到达的最远年限是2009年，也就是这条通宵线路开始运营的那一年。一直不下车的话，就会转入上行线路，最远能到达2136年，这条线路废止的年头。车会这样一直开下去，如果没人等在站上，没人下车，就不会停。
　　——2136年的医学能不能通过DNA再造人体？
　　我转动僵硬的头颈转向他问。
　　——我没去过2136年，但是……听说可以。
　　当时的我还算清醒，只当互相开了场酒后玩笑。那一天后，酒友就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再遇到他是在几个月后，他的样子看上去年轻了十来岁，但是通过说话的语调和神情，我能肯定是他。当我拉住他问究竟的时候，他完全不认识一般推开了我，拉着年轻的女友扬长而去。
　　从那一次开始，我有些相信他酒后的话了，想要一试“时光地铁”的真假。因为我想要去科技更发达的未来，想用DNA再造我最爱的女儿小艾丽。
　　艾丽是我和妻子婚后第二年的爱情结晶。那时候，初为人父的我工作虽然辛苦，但只要回家看到小艾丽的笑脸，疲劳感就会全散。那时候的我是幸福的。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前，我休息在家的某天，五岁的艾丽爬出了六楼阳台，坠楼身亡。我为没照看好女儿悔恨不已，心情抑郁，甚至失眠脱发。为了麻醉自己，整日借酒浇愁，最后连工作都丢了。夫妻关系最终崩裂。几个月前，妻子竟然不顾怀有身孕提出了离婚，说不愿意刚生下来的孩子有个酒鬼父亲。

云雾飞舞

　　失去女儿后又失去了妻子，本来我应该一死了之，但是因为酒友的一番话，激发了内心一度泯灭的疯狂想法。我想去未来再造女儿，只要艾丽能回来，妻子也会回到我身边，幸福生活还能重来。

　　现在，我已经站在了开往未来的地铁车厢里，手抓着门口的铁杆，身体随着行进的车厢微微晃动，观察起周围的状况。
　　这一节车厢内除了我只有两名乘客。一侧的长椅中央，坐着一个穿着土气、满脸神经质的女人，不时看我几眼。另一侧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青年，缩在长椅的一角，歪着身体在睡觉。
　　感觉除了人少一点，并没有什么不同。既然是午夜地铁，这也不算稀奇。
　　我正打算走向那个女人询问情况，突然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年男子从另一节车厢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T恤领口，神情激动地说：“我问你！外面现在是哪一年？”
　　“……2011年。”惊魂未定的我没有多想就脱口而出。
　　“是上行方向吗？”
　　“对，没错。”
　　络腮胡男子似乎对答案满意，松手放开我，上下打量起来。
　　我也在看他，考虑他是什么来路。他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三十多岁。身高在一米八以上，身材壮实。如果在以前，动起手来我也未必怕他，但近几年酒精摧毁了我的身体，只剩下个虚弱的空壳。我只能虚张声势地挺起胸膛，尽量在气势上不输给他。
　　络腮胡把目光从我身上撤走，盯上车厢里的其他人。座位上的女人白了他一眼后扭过头去。那个低头睡觉的青年正张开蒙眬的睡眼看过来。络腮胡突然直冲到他面前，手中白光一闪，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霎时没入青年的腹部，血液很快在青年的白衬衫上弥漫开来。
　　我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只来得及惊呼了一声。
　　“啊——”尖叫声从我身旁发出来，那个女人反应激烈，大叫着“杀人啦”，往其他车厢逃了过去。
　　“你干什么？！”我上前两步冲络腮胡喊了一声。
　　“少管闲事！”络腮胡按住痛苦挣扎的青年，一只手拔出带血的刀子指向我威吓。
　　“你，你为什么要杀人？快住手！我喊乘警了，乘警——”面对刀子我也不敢轻举妄动。通宵运营的地铁通常会有乘警，我选择求救。
　　“不用喊了！这车上哪来的乘警？告诉你，连司机都没有！你还想下车吧？这个人的死和你能不能顺利下车关系重大，不帮忙就一边待着！”
　　络腮胡的大喝让我心头一惊。这个人的死是不是真的和我能否下车有关？我应该怎么办？
　　这时候重伤的青年用尽全力，竟然把压在他身上的络腮胡推倒在地，他右手按着鲜血涌动的腹部，向我蹒跚跑来，看样子想要往车厢深处逃命。
　　“不能让他跑了！”正从地上爬起的络腮胡大叫了一声。我的手鬼使神差般听从了他的话，伸出来挡了青年一下。
　　络腮胡趁这个机会扑上来，从背后又捅了青年一刀。这一刀刺中了要害，青年的身体一震，缓缓转向我，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恨意。匕首被拔出后，他僵直的身体随即瘫软，面朝着我扑倒在地。
　　倒下的那一瞬间，他伸出的右手落下时碰到了我的胸口。后颈一痛，我知道是挂在胸前的那个挂坠被拉掉了。
　　这个挂坠是决不能遗失的，我赶紧蹲下身寻找。但是眼前只见蜿蜒流淌的鲜血，不知道滚去了哪里。我半跪着朝座位的角落里张望。
　　“喂！你在找这个？”络腮胡浑厚的嗓音在我头上响起。他摊开手，里面正是我在找的东西。
　　我一把抢过挂坠，系好搭扣重新挂上脖子。“你在哪儿找到的？”
　　“就在他手里。”
　　倒地的青年前伸的那只手已经被掰开。我发觉自己很笨，怎么没想到先检查那里。
　　手里这块比一元硬币略大的银制圆盒形挂坠，是艾丽周岁时我叫设计师定做的。上面的装饰花纹是我自己设计的，当时我还半开玩笑地对妻子说，这会成为我们的家徽。妻子在挂坠盒里放了我们夫妻两人的头发，希望艾丽时刻想着我们。女儿死后，我剪下了她的一小撮头发放进去，挂在自己胸前。不管回忆多么痛苦，我都不能忘记艾丽，因为忘记她我将一无所有。
　　我把挂坠打开一条缝看了一眼。没错，那束头发还在。头发上的DNA，是再造艾丽所必需的样本，无论如何都不能丢失。

云雾飞舞

　　“谢谢你帮我找到它。”尽管厌恶这个人，我还是向络腮胡道了谢。
　　“不客气！多亏了你我才能及时杀了他。哈哈哈！”络腮胡蹲下来确认青年已死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狂笑起来。
　　我却感受不到丝毫喜悦。眼里看到的是青年面朝一侧的尸体。他的眼睛睁着，眼神似乎很哀伤。我从来不知道死人的眼神会是这样哀伤。虽然不是我杀了他，但我的举动促成了他的死亡，和帮凶无异。为了女儿，我竟然做出了这样罪恶的事。
　　“刚才我看到你的左手上……画了什么东西。”络腮胡忽然这么来了一句。
　　我摊开左手，果然上面有淡淡的红笔画的两个圆圈，几乎占据了我的整个掌心。
　　这是什么？
　　我摇了摇头努力唤醒记忆，但还是无法想起。不管这个了，有件事我必须向络腮胡确认。
　　“为什么你说这个人的死亡和我能否下车有关？是不是骗我？你和他有仇？”
　　“呵呵，我没骗你。”络腮胡在死者的衬衫上擦干手上的血，收起匕首，向我招了招手，“来，找个地方坐下说。”
　　这一节车厢的地上已经满是鲜血，还有血不断自尸体内流出，血腥味被地铁的空调风吹得四处弥漫。我建议坐到更深处的车厢去，但是络腮胡只同意转移到上风口的相邻车厢，坐在能看得见尸体的位子上。
　　这列车上果然没有乘警。我们坐下后，只有十来个人从两头的车厢里向这边靠拢，探头探脑地想看个究竟，最后被络腮胡几声大吼吓得都逃了回去。
　　络腮胡见没人再来打扰，才开始和我说话。“我和他没仇，甚至根本不认识他，之前只有过几句交流。但他必须死。至于原因，哼哼……”络腮胡嘴角露出阴森的笑容，让我心里阵阵发冷，“因为，我需要一个能够计时的‘人体沙漏’。”
　　我无法理解这话的意思，斗胆要他解释。他扫了我一眼，并没有露出可怕的表情，和颜悦色地向我讲述起来。
　　原来他是花钱买来的关于“时光列车”的情报，比我要详尽许多。时光列车开动的时候，外面飞速而过的不是铁轨，而是时间。停车后的站点始终是中央地铁站，但所处的年份不同。列车行进途中，车上的人体新陈代谢几乎是静止状态，不会因为时光飞逝快速衰老，但物品上流逝的时间却和外面同步，所以手机、手表等物品会因为能源迅速耗竭而停止运转。另外这车是自动开的，没有任何工作人员，也不会报站，只能从他人上车的年份来推测外面的时间，选择下车。
　　他是在我前面不久的2009年上的车，但是上车后他发现，车上人出奇的少，上车的也少，无法以此判断该下车的时间。手机手表没用的话，要想知道外面的时间，只能依靠像沙漏那样的物理计时器。但并没有以“年”为单位的沙漏，而且人也已经在车上，只能利用现有的道具。他绞尽脑汁，最后想到了某样东西——尸体。因为有过盗墓的经验，络腮胡懂得从尸骨状态判断人死了多少年。失去生命的肉体在车上也会变得像普通物体一样，随时间流逝腐化。这就是他所谓的“人体沙漏” 了。
　　我终于明白了他杀人的动机。仅仅为了知道时间而杀死一个人，简直是恶魔的思维。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知道时间了吗？
　　“那下车出站问明时间再上来不就好了吗？”
　　络腮胡看着我，面无表情地摇头。“不行。这车只能上来一次，下去后就不能再上来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卖消息给我的人警告过我——绝对不要第二次踏上时光地铁！”络腮胡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异常严肃。
　　这句话让我心头一冷。如果去了未来不能再回来，那就算我再造了艾丽，也找不回妻子了。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或许在未来可以找到别的方法吧。
　　“那……为什么会选中他？”我的目光扫向那具被称为“人体沙漏”的尸体，心里涌起一股悔意。
　　络腮胡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在2009年杀了个人被通缉，想利用时光地铁跳过杀人罪20年的追溯时效，所以需要在2009年相近的年代快速杀死一个人，得到一具尸体来计时。在车上时间概念会很模糊，还好有你上车，让我确定了外面的时间。当时那小子就在边上，又是迷迷糊糊的无防备状态，当然选他了。另外，之前我曾经问过他上车的年份，他是在2032年坐下行线路过来的，但在车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见他与人交流。这样的人应该是被社会家庭抛弃的，就算死了也没人在意。所以，杀他最好。”
　　对我的解说告一段落，络腮胡在位子上前倾上半身，伸头往尸体所在的那节车厢看去。
　　“嗯，已经腐烂到相当程度了，时间过得真快。”
　　从刚才起我就闻到了一股臭味，经他这么一说更确定了。心中不忍，我扭过头去不往那个方向看，岔开话题问他：
　　“那为什么你要去的年代是20年后？100年后不是更安全吗？”“100年后早就物是人非，朋友仇人都入了黄土，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哈哈哈……”笑完他问起了我，　“兄弟，你也是要去未来吧？为了什么？”

云雾飞舞

　　我没对他隐瞒，简单说了一下要去再造女儿的事。虽然没出言讥笑，但他不以为然的表情一目了然。
　　“时间可能差不多了，我要去细看一下那个沙漏。要不要一起去见识一下？还可以顺便教你看时间的方法。”他缓缓站起身，用目光催促我同行。
　　我拖动双腿，勉强跟在他后面。
　　那节车厢里流淌满地的鲜血早已干涸，变成了裂纹斑驳的黑色片状物。尸体俯卧在地上，左手伸出搁在头部上方，右手被压在身下。体表呈青黑色，皮肤和肌肉组织早已腐烂，白衬衫染成了灰暗的土黄色，紧贴在一根根突出的肋骨上。想到眼前这具骷髅不久前还是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胃底猛地升腾起不适感，我往回跑了几步，扶住车厢壁开始呕吐。
　　“喂！你不是吧？！这样子还怎么教你看沙漏的方法？”已经来到尸体边上的络腮胡冲我苦笑着喊话。
　　“不，不用了！我不想学那个，也学不了。你自己看吧。呕——”说完我又往地上吐了口苦水。
　　“唉！好吧，随你便。”络腮胡叹着气开始蹲下来观察，还隔着大老远和我说话，“你看，我们才聊了一会儿的时间，原本应该还未僵硬的尸体已经腐烂并且白骨化了，和葬了一百多年的尸体差不多。不过暴露在空气中的尸体腐化速度要快八倍，外面应该过了十五六年了。”
　　我擦干净嘴角的体液，回到原先的座位上喘着气，顾不上回应他。络腮胡没有再过来，他继续俯视了尸体一段时间，站起身走到那节车厢的门口，回头对我说：
　　“兄弟，外面差不多已经过了20多年，我要下了。记住，下车的话按这个按钮。但是每个人机会只有一次，按了不下去的话，只能当别人的跟屁虫了。”
　　说完他快速按下门边的绿色按钮。地铁果然慢慢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后，他头也不回地跨出白色光幕，从我视界里消失。

　　列车再度启动，这节车厢里只剩我一人。
　　试着在整辆车中走动一圈，看到了十来个服装各异的人，有几个人的衣服式样我从来没见过，应该是来自未来吧，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为了改变过去的命运而来。
　　我尝试着向他们搭话，但乘客们似乎都把我看做了杀人凶手络腮胡的同伙，纷纷退避。我也无心多解释，最后回到那节无人车厢里独坐。
　　眼睛一闭上就有不想睁开的感觉。迷迷糊糊中，看到对面车厢壁上张贴的2009年产的汽车广告，纸张正在慢慢泛黄，角上开始脱胶翘起。风干变脆的纸质，一碰就会成为碎屑。摊开左手掌，红色圆圈印记已经在岁月的冲刷下消散无踪。
　　我不太清楚这代表过去了多少年，只知道时间正在无声无息中飞速流逝。但我的手机上车后就已停机，手表也停转了，就算再怎么上发条，指针也不动。没有办法判断时间，就意味被困在了车里。虽然车可以一直开下去，但感觉在这车上待的时间越久，脑子运转就越不灵活。再坐下去的话，说不定连思考的机能都会失去，永远都下不了车了。要想办法尽快下去才行。
　　拍了拍衣服和裤袋，没触到什么可能派上用场的物品。尽管如此我还是把身上的口袋掏了个遍。右侧裤袋里残留了一些纸的碎屑，不知道是不是洗衣服时漏了纸张在里面。可以说一无所获。
　　在这期间有几名乘客下了车，不知道他们是凭什么判断时间的，或者只是单纯地碰运气。地铁又一次停下时，一个年过花甲衣着奇特的老人进入我这节车厢。我还是第一次遇上新乘客。
　　车子很快发动，老人身形摇晃起来，我忙上去扶住他。靠近时闻到了一股很重的酒气。在决定要去未来时我已经戒酒，但凭原来的经验，还是可以嗅出这是茅台酒的味道。
　　“大伯，你来自哪个年代？”我扶着他在座位上坐下，问起最关心的问题。不会利用“人体沙漏”的我，只能通过这个大致估算该下车的时间。
　　和酒醉的人交流相当吃力，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清他来自2083年，他等候的那一侧是上行方向。从他的话里分析，他是因为酒醉，才在午夜时分误入了这趟时光地铁。
　　老人自顾自说着他才能听懂的酒后言语，我不再理他，闭上眼思考脱离列车的办法。过了一阵，他似乎清醒了些，开始向我搭话。
　　“你……这把年纪，应该也结婚了吧？怎么这时候还一个人在外面逛？”
　　这话应该我问他更合适吧。我苦笑着没有回答。“哦，是夫妻俩闹别扭了吧？唉，这种事想开点，不管谁的错，男人主动道个歉就好啦。”

云雾飞舞

　　“是离婚了。”我直言相告。
　　他愣了一下，很快又继续说教起来：“那也没关系。你老婆她还没再婚吧？要是没有的话，你应该去找她。她一定还在等你回头，真的。”
　　总觉得这话由他说出来没什么说服力。我把目光移向别处。
　　“唉！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算了，不管你了。”
　　他终于放弃了开导我的打算，从衣服外袋里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拧开了未开封的盖子。一看这包装我就认出是50ml装的53度飞天茅台，没想到他还有存货，更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酒的包装都没大改变。
　　盖子打开后，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奇怪，这味道……
　　老人也呆了呆，在瓶口反复闻了几次，没敢立即开喝。
　　我冲上去抢过那瓶茅台，毫不客气地往嘴里倒了一口，让酒在口腔里回转，用舌头上的味蕾细细品尝。
　　没错！就是它！储存了50年的茅台酒的味道！和我以前有幸喝到的1960年产的茅台一样！
　　我转动酒瓶寻找外包装上的生产日期。出厂日期是2083年，就是老人上车的那一年。时间在他的唠叨中已经过去了50年，本来刚出厂不久的新茅台，已经成了50年的醇酿。现在外面应该是2133年左右，和我想去的年代相当接近！
　　时间在飞逝，不能再耽搁了。我把酒瓶还给了老人，走向车厢门口。说起来真是有点讽刺，能看懂尸体变化的络腮胡利用“人体沙漏”下了车，而我借助酒鬼的味觉确定了该下车的时间。原来不管什么样的经验，最后都会派上用场。
　　出于感激，我下车前叮嘱老人要下车的话多和车上的其他人商量。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能帮助他回到2083年，目前我能做的只是如此。
　　按下绿色按钮后，车很快停下。我最后望了眼车厢深处那具裹着破衣烂衫的白骨，回过头，穿过白色的光幕。

　　眼前的地铁站台，看上去和我来时没多大区别。头上悬挂的电子屏幕还是关闭状态，站台上依旧只有我一人，没法找人确认年代。我只能先爬上楼梯，来到上一层站厅。
　　大厅里一个工作人员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我走向出口处的闸机，把交通卡压在闸机验票口。和进站时一样，没出现余额显示，但依然可以出站。
　　没走几步，就抬头看到墙上的挂钟在走。虽然没有日期的显示，但至少知道了时间。现在是12点刚过几秒，时间又开始正常流动了。掏出手机，依然是关机状态，就算现在有电也未必能用吧。对好停转的手表，上紧发条后，我走向地铁出口。
　　出站后的景物让我大吃一惊。中央地铁站外原本热闹繁华的商业区，现在竟然成了一大片开阔地。台阶下是平坦的白色人工路面，踏上去很舒适。远处十多米高的空中如鬼火般飘浮着一盏灯，在夜空中散发出橙色的光芒。不知道这是怎样的高科技，至少应该是在未来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视线所及处没有任何人影，也没有道路标志。午夜时分的未来世界，我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最后还是先回了地铁站厅。因为疲劳困倦感袭来，需要补充一下睡眠，反正这时候在外面也无处可去。
　　我像个流浪汉般蜷缩在站厅的角落，一觉睡到早上6点，再度出站。
　　此时东方的天际已经出现鱼肚白，天色比之前亮了不少。隐约可见不远处有一栋样子奇特的建筑，这是荒野里唯一的建筑物，我决定先过去看看。
　　白色地面的边上有条一米多宽表面突出的黑色区域，我试着踩上去，那层黑色路面竟然动了起来，载着我的身体前行。我这才意识到这是条自动人行步道。竟然把这东西设置在荒野里，未来世界实在太奢侈了。
　　很快移动到了那栋有十几层楼高的蜂窝状建筑物前，我上前细看，其内部结构是无数个六角形格子，每格至少有两三米的直径，密密麻麻地紧挨着排列，里面黑洞洞的。
　　有一道光线突然从面前的格子里射出，照到我的身上。一辆红色的跑车从洞里开了出来，停在我的面前。车窗缓缓降下，驾驶座上坐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紧身衣物，不知名的面料泛着蓝色的微光。
　　“你有什么事？”她用警惕的目光扫了我两眼，冷冷地问道。
　　她是这个世界里第一个和我说话的未来人。我的心突突直跳，稳定一下情绪才说：“我，我想知道……现在是哪一年？”
　　她瞪了我一眼，最后皱了皱眉头，没好气地说：“这还用问？2135年！”
　　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虽然没到最远的2136年，但能到达2135年而不是下行线的某年，我已经很幸运了。“太谢谢了！呃……我还想问路，可以用ＤＮＡ再造身体的地方，这附近有吗？”

云雾飞舞

　　女子微皱起眉，偏着头向我确认，“你是说用ＤＮＡ再造身体器官的地方？”
　　“呃……对，对！这样的地方在哪里？”她的话里表明是有的，这太让人振奋了，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西区661医院就有。”话音刚落，车窗缓缓升起。
　　“哎！等一下！请问怎么走？”我忙伸手阻止她。
　　车窗还是关上了。原以为她要开车离开，没想到车窗突然一闪，上面映射出一张电子地图。隔着发光的屏幕还能看到车内她隐约的身影。只见她伸手在车窗上点了几下，随着她手指的滑动，一条闪着蓝光的路线出现在窗玻璃上。
　　“这样走。明白了吗？”
　　对于我这个来自过去时代的人，这样的地图几乎没法看懂，我只能记住大致的路线形状和第一个车站的位置。我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话音刚落，地上突然冒出一股气流，女子的车笔直地升上了空中。我才发觉这车没有轮子，刚才一直处于飘浮状态。没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头顶上的车子就像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黄色的尾灯光在空中划出两道漂亮的弧线。
　　空中又有一辆小汽车飞向我身旁的建筑，钻进了上方某个六角形格子。原来这栋建筑是一个巨大的立体停车场。

　　我再次踏上自动人行步道，按照女子指示的路线去那个车站。
　　耳中忽然传入某种噪音，而且有愈来愈大的趋势。随着声音的加剧，脚底感受到来自地下的震动。原先路边的一块块平地开始缓慢上升，随着速度加剧，一座座四壁黑色的高楼拔地而起。脚下的地面颤动不止，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荒原变成了大厦丛林，行人也从建筑物内钻了出来。
　　我无心为了身周惊人的变化停留，根据记忆中的路线，最终找到了那个车站。一阵铃响过后，车站的站台缓缓升起，和远处空中滑过来的一辆巴士对接，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空中客车”。
　　我跟在别人后面上车，在没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大概是时间还早的关系，乘客不多，他们都穿着设计简洁的衣服。我这身百年前的装扮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侧目，但是并没有人上来盘问，或许只当我是个拍古装戏的临时演员吧。
　　车子行进过程中不时有阴影投落进车厢，本以为是乌云压顶，往车窗外一看才发觉是上方一辆辆小汽车列队排在空中，在等候那盏飘浮的交通信号灯。巴士下方的空中也有车辆通行，不过都是大型车辆。这些车都有一个共同点：顶上一律覆盖了某种黑色的薄片。联想起前面大楼的黑色表面和黑色的自动人行步道，我猜在这个时代最主要的能源是太阳能，那黑色薄片是用来吸收能源的。空中交通已经这样发达，怪不得地下铁要被淘汰了。
　　下车后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西区661医院。但是衣着百年不变的护士小姐却冷冷地告诉我，医院没有“DNA再造人体”这个医疗项目。试着向候诊的人打听，他们也像看见怪物似的远远避开我。
　　就在我失落地走在医院长廊，不知下一步该去哪里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想用DNA再造整个人体？”
　　说话的人穿着连体的工作服，一只手搭在一台悬浮于地面的清扫仪器上，看样子是负责清扫工作的阿姨。见我点头，她拿出一支笔，在一个小本子上飞快写下几行字，把那张纸撕下来递过来，冲我撇撇嘴说：
　　“去这个地址，找荣博士，他能帮你实现。就说是于阿姨介绍的。”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谢过了扫地阿姨，打算立刻动身。
　　“等等！你钱准备了吗？”她又在身后叫住我。
　　我这才想起自己早已身无分文，就算我出门时带了钱，在百年后也没什么用吧。但是不管在任何时代，没有钱都是万万不能的。
　　为了不节外生枝，我勉强点了点头。于阿姨脸上露出笑容，示意我可以走了。

　　问过人后才知道，纸上的地址其实离中央地铁站不远，是往这边的反方向。原来我花了大半天白绕了一个圈子。
　　顾不上腹中饥饿，午后时分，我终于来到那片类似于贫民区的简陋建筑，在一个地下室里找到了戴着形状古怪的眼镜、头发花白的荣博士。
　　“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吧？”博士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吃了一惊。
　　没等我回答，他自顾自说起判断的理由。
　　“看你这身衣服就知道了，这里离废弃的中央地铁站又近。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少知道，但我们这一辈人可是从小就听大人说起过那辆时光地铁。不过地铁在年初就已经停运，明年要彻底拆除中央地铁站，以后就不会再有像你这样旧时代的人跑出来了。”

云雾飞舞

　　博士的话解开了我心中一些的疑惑。原来地铁已经停运，怪不得不见一个工作人员。虽然真实的地铁已经停运，但只要地铁站还在，时光地铁就还能运行。既然说到了这个话题，我干脆再向他打听一下。
　　“关于‘时光地铁’，您还知道些什么？”
　　“我啊，知道的其实也不多，就是现在的人可以回到过去，过去的人可以到将来之类的。小时候常被大人们警告说，不要在晚上去中央地铁站坐车，因为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时光地铁，绝对不可以上去第二次！”
　　“这是为什么？”这话络腮胡也说过，我实在好奇个中的原因。
　　“这个……我也不知道。当年我问我爷爷的时候，他只在我手上画上了这个。你把手伸出来。”
　　我依言而为，博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粗笔，在我左手掌心画下红色印记。我把手掌竖起，看着这个鲜红的阿拉伯数字“8”。
　　“这个8字代表什么？”
　　“呵呵，我爷爷也没告诉我。你坐过那车，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关于时光地铁的谈话就此中断，博士问起了我找他的目的。我毫不隐瞒地告诉他想再造已故女儿的目的及起因。
　　“原来如此。”博士向我注视许久，眼里露出理解的神情。
　　“但是……我身上没钱。”他不可能白白帮人再造人体吧？我觉得是时候坦白了，看看他能不能接受别的补偿。只要能让小艾丽活过来，就算用我的器官去换也在所不惜。
　　没想到他并没有因此而生气，摇了摇手说：“钱倒是小事情。只不过……你知不知道？用DNA再造人体是犯法的。”
　　“为什么？”我一惊，这才明白在医院里遭遇冷遇的原因。
　　“该技术一般只用来再造部分器官，再造整个人体的话，首先必须先确认这个人已经死去，否则……就是克隆人了。就算在这个时代，克隆人类依旧是有违人伦的。另外，即使再造了人体，也不会保留DNA样本的原始记忆，长大后只是和本体长相相同的另一个人而已。而且由于再造大脑的难度较高，有89%的再造人脑发育不完全，最终成为智障患者。法律也因此禁止再造完整的人体。也就是说，就算我帮你，你也只有11%的可能得到一个长相和已故女儿相同的健全胚胎。怎么样？你还要坚持让女儿复生吗？”
　　博士的话几乎把我击倒。没想到即使跨越了124年，重新拥有女儿依然希望渺茫。
　　“怎么样，你有什么打算？”他再次向我确认。
　　“我……还是想再造我的艾丽。”
　　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如果不再造艾丽，那我穿越百年来到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再说智障的可能性并不是百分之百，哪怕只是长得和艾丽一样，也足够成为我精神的寄托。我愿意赌上一把。
　　“好吧。”博士说完点了点头，再次看向我时眼光变得柔和了许多。“我明白你的感受。其实我也曾经有孩子在年幼时亡故，当时差点想用这个技术让他重生……唉，不说这个了，我们开始吧。”
　　他按动墙上的某个按钮，地下室的一道墙壁缓缓向两侧移开，出现了房间深处的一排电子仪器，屋内的灯光变成了荧荧的绿色。
　　博士向我伸出手，“拿来，你女儿的DNA。”
　　我忙取下项上挂坠，打开盒盖后整个递给他。“这里面是艾丽的头发。不过算起来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会不会有问题？”
　　“我会先检测的。”
　　他拿走了挂件，取出头发放在一台仪器的托盘上，几道蓝色光线开始在那一束头发上来回扫动。
　　“需要等上几分钟。除了检测DNA是否达到还原样本的标准，仪器还会检查DNA的唯一性。要知道，克隆活人是绝对不允许的。”
　　我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祈祷DNA别出问题。
　　就在这时，房间内的绿光突然变成了红色，伴随着头顶上急促的警报声闪烁不停。
　　“见鬼！怎么回事？！”博士大叫着，手在一排操纵台上一阵乱按。警报声戛然而止，但是表示警告的红光依然在闪。
　　博士冲向我，两只手握成了拳头，脸上的皱纹都在颤抖。“你！你为什么要骗我？仪器显示，这DNA的主人还活着！”
　　“什么？怎么可能？！艾丽早在2008年就死了！我还亲手安葬了她的骨灰。”
　　“但是仪器显示这DNA有重复！正在核对数据库，等一下就会有结果。你最好别耍花招！”说完他又转身跑向仪器旁，背对着我说话，“好，检查完毕。奇怪，这DNA不存在于数据库！”

云雾飞舞

　　“怎么回事？”我也冲到他身旁。
　　“等等，我再看看。……见鬼！”博士突然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瞪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现场扫描显示，这束头发是你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这不可能！”我也大声喊了出来。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出家门时我特意检查过挂坠，里面那束柔顺的栗色头发，肯定是艾丽的没错。
　　“你自己看吧！”博士把头发夹出来丢到我手中。
果然，手中这束头发短而粗黑，完全不像是幼女的头发，倒是和我的头发很接近。这根本不是原来那束头发！
　　“怎么会这样？我想想，我想想……”我拍了几下脑袋，希望自己冷静下来。但是闪烁的红色灯光还是让我的思绪乱作一团。
　　“拿来！我再查一下头发的年月。”博士抢过我手中的头发，放进另一个仪器检查起来。
　　我的大脑在外界干扰下艰难运作。
　　——最初的头发肯定没错，只有一次，挂件脱离了我的控制。那是在时光列车上，倒下的青年抓掉了我的挂件。莫非被他换掉了里面的头发？但已经濒死的他怎么可能有时间做这种事？
　　不行，脑子好像越来越乱了。
　　“有结果了。根据分析显示，这些头发脱离人体的时间是在2008年！”博士在那边大喊起来。
　　“2008年？艾丽死的那年……我的头发……出现在挂件里……”
　　头脑里的某些东西似乎在蠢蠢欲动。
　　“能不能……查一下这个挂件的成品年代？”
　　“没问题。”博士又把挂件丢了那台仪器。我的心随着仪器面板上的数字狂跳不停。
　　“有了！成品时间是2013年。”
　　大脑仿佛在那一刻冻结。最不祥的预感果然应验。
　　——这个挂件不是我的，它的主人是那个青年。那个在时光列车上迟迟不下车的年轻人，那个我见死不救，最后成了“人体沙漏”的青年，他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儿子！
在实验室警戒的红光闪烁，我的头脑里好像也闪成了一片血红。隔着那片红色，我仿佛看到一幅幅自己没有经历过的画面。
　　2008年，我因为失去女儿精神抑郁一度导致脱发，妻子背着我把头发偷偷拣起。
　　2011年，怀有身孕的妻子决定离开我，但她的心里还有我，临走时带着我的头发。同一年，我通过午夜地铁站的闸机，从现实世界消失。
　　2012年，妻子生下了腹中的胎儿，是一名男婴，我的儿子。
　　2013年，儿子满岁的时候，像当年我们对女儿一样，妻子去找了那位设计师，要他再造一个同样的挂件给儿子，并且在里面放了我的头发，希望儿子不要忘记有我这样一个父亲。 　　　
　　2032年，20岁的儿子依然挂念着素未谋面的父亲，为了找到我，他通过下行线路上了时光地铁，想回到我失踪前的年代来看我。而当时的我其实还在等候上行的列车。
　　等我上车后，2009年上车的络腮胡当着我的面杀死了我的儿子。但儿子临死前看到了我的挂坠，知道了我是谁。他用沾血的右手抓走了装有艾丽头发的挂坠，倒下时压在身体下面，同时，他用左手从裤袋里掏出自己的挂坠想给我看。而我最后拿到手的，是他左手的那一个。
　　“啊——————”
　　我跪倒在地，双手抱头一次次猛撞向地面，希望肉体的痛苦能减轻内心的绝望。但就算如此，额头却感受不到疼痛。那嘶哑凄厉的呼声，听起来也不像发自我的喉咙。
　　这应该不是真的，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但是为什么淌入口中的眼泪的苦涩的味道，那么清晰可辨……
　　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脑子清醒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中央地铁站的入口。头顶上已经是深蓝色的夜空，入夜后高楼大厦又降入了地下，回归到荒凉一片的大地。

云雾飞舞

　　如果不能再造艾丽，我留在这个百年后的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孤独地度过余生吗？重入时光地铁是我唯一的选择。或许内心已经这样确定，所以双腿才会走到这里吧。
　　但是，不管络腮胡还是博士，都对我提出过不能再次上车的警告。——这是为什么呢？　　　　　　
　　我茫然伸出左手，掌心上博士画的“8”字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了。
　　忽然记忆中某个片段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记得在时光列车上我的左掌上有过两个圆圈，阿拉伯数字的8，不就是由两个圆圈组成的吗？位置、大小，都和我现在手上的8字类似。莫非就是这个8字淡化而成的？但是，刚从家里出来的我，手上怎么会有未来的博士画的8字？
　　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天旋地转一般。
　　只有一个答案能解释这件事，那就是——我上一次上车的年代，也是2135年。
　　手掌上的字，不是阿拉伯数字的8。把手掌横过来看的话，这是代表无穷大的符号“∞”，也是魔比斯环的象征。
　　——魔比斯环，永恒无限的轮回。
　　我终于知道了不能第二次进入时光地铁的原因。
　　只要第二次进入时光地铁，就会以这一年为起点，重新经历最初进入后发生的一切。
　　进入轮回后，我从原来的2011年延迟到2135年登上时光地铁，2009年上车的络腮胡会再一次杀死已经先上车的我的儿子，我会再一次用手头儿子的挂坠换取他身上的同一个……然后再回到2135年，无法再造女儿，再一次登上时光地铁……同一个起点，同一个终点……
　　我已是第几次经历这一切？……也许是十次，也许是二十次，也许是一千次、一万次……
　　胸口涌动着一股巨大的压迫感，鼓荡着，好像要把我的胸膛撑破。我努力张大嘴深呼吸，想以此来缓解内心的压力。不这样做的话，我恐怕就会倒地不起。
　　无法接受这样生不如死的命运。
　　就算是神对我见死不救的惩罚，也不应该如此残酷。
　　无论如何，现在的我还活着，我要逃出这个轮回。
　　低下头，挂坠依然垂在我的胸口，只是里面空空如也。要是在车上时我没带着这个挂坠的话，那么事情的发展就会和上一次不一样吧？只要有一丁点的不一样，那就形不成轮回了。我摘下挂坠，用力往空旷的夜空中抛去，然后冲下站台阶梯。
　　进入时光地铁虽然有再次轮回的危险，但我必须尝试。我已经不寄希望于重造艾丽，但我必须要回到2011年，找到我的妻子，陪伴她生下我们的儿子，让他长大后也不会离开身边。这是我最好也是最后的选择。
　　快速来到入口闸机前，再次和墙上的挂钟对了一下手表。时间还早，我还需要等待午夜到来。
　　面对着入口闸机，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时光地铁的路线就是类似一个圈的环线，来到了这个世界后，我也是绕了一个大圈，最终又回到了这里。这不是暗示那个∞吗？地铁站的闸机，就相当于∞中间的那一点，现在的我正处在两个圆圈中间。
　　真的要再进去吗？2011年我第一次进入地铁的时候，车上的事情已经确实发生过。儿子其实已经死了，络腮胡也顺利逃脱。以2135年为起点再次开始，并且脱出循环的话，原先发生的事情会怎样？死者是不能复生的，除非……进入另一个平行空间。但是在那里，等待我的又是怎样一个世界？我不禁犹豫起来，低下头看起自己还未迈出的脚。但是最先入眼的东西让我惊愕不已。我的头颈上怎么又挂上了那个已经丢掉的挂坠？！不可能是我自己记错，但是已经丢掉的东西却又再度出现了。难道……是因为这是轮回的“关键道具”，所以不可以丢弃？也就是说，不管我怎么努力，轮回都无法避免？
　　我全身瘫软地坐在地上。一想到再次通过闸机就会再度开始无穷无尽的轮回，我再也无力做任何事情。或许在这里死去才是最好的选择。我慢慢举起双手，开始考虑该怎样用它们置自己于死地。但是看到掌心上的那片红色后，我心头一动。
　　进入轮回后真的是一切从头再来吗？如果是的，那我进站后手上还保留的印记是怎么回事？不，这至少说明，有些东西还是会被保留的。这样的话，或许我还有机会脱出这个轮回。
　　之所以每次都会重复相同的事情，我想是因为在午夜12点通过闸机的那一瞬间，跟时光地铁和未来世界相关的记忆会被消去，只保留2011年第一次上车前的记忆。如果在进入新一轮循环前给失忆的我留下提示的话，就不会重蹈覆辙。
　　我在大厅内四处找寻，但没有找到需要的笔。最后在一根管道缝隙处发现了漏出的点点油污。我用手指蘸了油污在左臂上写下这样的字句——“告诉络腮胡，外面是2135年。”这么显眼的字迹，应该第一时间就会看到。如果在车上按事实告诉络腮胡外面不是2011年，而是距离遥远的2135年，那他应该会放过我儿子。于阿姨给我的纸条还带在身上，我在背面用指甲蘸着油污写下一句话——“白衬衫的青年是你的儿子，和他各自回到上车的年代，你的妻子在等你。”我把纸条折叠后放入右侧的裤子口袋。络腮胡下车后，我曾经在身上翻找东西，如果当时翻出这样的纸条，又有酒醉老人的提醒，我应该就会作出正确的选择。

云雾飞舞

　　做好了这些准备后，我静静等待着时间的流逝。闭上眼，生活中的美好片段依次在眼前闪现。我原来有过这么多幸福的日子，多到足以让我感动落泪。因为太沉溺于失去女儿的悲痛，竟然对眼前的幸福视而不见。为了再造女儿，犯下更严重的错误……不过这一次，我将踏上时光地铁，救下儿子，然后回到2011年找回我的妻子。不论是不是另一个平行世界，可以和妻儿幸福地过完一生，我已经满足。

　　11点57，11点58，11点59……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期待着那一刻到来。
　　终于……
　　中央地铁站大厅的时钟指向午夜12点整的那一瞬间，我把交通卡按在闸机验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