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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鬼》--江户川乱步--明智小五郎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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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24-10-1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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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发表于 2007-4-10 10:01: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01

    --------------------------------------------------------------------------------

    诡怪的开场白

      此刻,在我面前,这所监狱里的心地善良的囚犯教诲师,正笑容可掬地等待着我开始讲述我的冗长的故事;在我旁边,教诲师委托的熟练的速记员已削好铅笔,正期待我开口。
      我要从现在起,按照善良的教诲师的劝告,一天讲一点,连日讲述我的不可思议的经历。教诲师说他想让人把我的口述速记下来,以后编成一部书出版。我也希望能那样。因为我的经历怪诞离奇,简直是世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不,不光怪诞离奇,若让世人看了,多少还可以成为劝善惩恶的教训哩。
      我的春天一般温暖的生活,突然被一桩史无前例的可怕事件斩断了。那以后的我便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克,一个抛也抛不开,像蛇蝎一样狠毒、残忍的复仇心的俘虏。我杀了人。呵,我是世上最可怕的杀人凶手。
      当然,我被官府逮住了,投进了监狱。审判结果,本该判处死刑的,却减刑一等,判为无期徒刑。我免于死刑了。可是,虽然没上断首台,我的良心,我的肉体却在漫长的岁月中,被一点点地绞杀。我已与鬼为邻,不久于人世了,得趁现在来讲述我的经历。
      在开始讲述我的经历时,有两三点需要说明一下。可能有点儿乏味,可是,因为这些都与我的故事有着极其重大的关系,还请耐心地听一听。
      要说的第一点是我的出身。我虽陷身囹圄,却是出身于诸侯之家。虽不是大诸侯,可一提起名字,不少人都知道。我的祖先是个小诸侯,以九州西海岸的S市为中心,在那一带领有十几万石的俸禄。名字么,在这种场合披露我的名字,真使我无地自容,也实在对不起祖先。我说了吧,我叫大牟田敏清。礼遇早就被取消了,不过我还从皇上荣膺过子爵爵位。喔,你们大声地笑吧,我是个子爵杀人犯。
      我的祖先在人种学上不知是属于纯正的大和族,还是属于更低劣的种族。我冥思苦想,总觉得我的家族与诸位日本人不属同一血统。我这样说,是因为据我所见所闻,我祖父、父亲同我一样,都具有极其残忍的性格,特爱记仇,往往会为一件芝麻粒大的小事大动肝火,甚至执拗地耿耿于怀,到一般人都遗忘脑后的时候,进行可怕的报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复仇心像毒蛇一样凶狠毒辣。
      明治维新以前还好,那时官方还是准许复仇的。可是,明治以后出生的我委实不幸,那时候除了依靠间接的法律力量外,再也没法报私仇了。
      我诚然不幸,但却是出身于那种狠如蛇蝎的爱记仇的血统,这一点请不要忘记。
      我想先说明的第二点是我家奇特的坟墓构造。那个地区的老百姓当然都实行普通的土葬,唯独我们这个诸侯老爷家下葬的方法以及坟墓的构造与众不同。而今想来,也许是前面哪一代的祖先,从那时到那一带来的荷兰或西班牙的洋人那里,间接听到了外国式的坟墓构造,尔后便仿效了洋人。准是这么回事。
      那座坟墓像座石窟,开凿在郊外一座山的半山腰里,外面筑有石墙,石墙用灰泥加固,里面大约能铺二十张日本席,历代祖先的棺木在墓中摆了一大排。入口装了一扇厚厚的铁门,门上森然上着锁,十年一次,二十年一次,除了举行葬礼以外,绝不乱开。那样可以将尸体尽量保存得长久些,子孙们仍能够随时到那里与祖先相会。也许就是出于这种考虑而建造的吧。在我们那个地区,我家的墓作为“诸侯老爷之墓”,成了一座名胜。
      下面我想再说一点。
      已是二十年前的事.诸位也许记不清了。当时恰好在我的经历发生了可怕的变化那会儿,有个庞大的华人海盗集团,自黄海一带沿岸,骚扰那一带的海滨和岛屿。此事在东京的报纸上也登载过,记性好的人可能现在还有印象。海盗集团的头头叫朱凌帮,是个留着关羽荡的彪形大汉。我曾同他说过话,对他很熟。他是个举世无双的海盗,拥有大型机船,手下有几十名康嘤,数年间巧妙地躲过中国、日本的官宪,掠夺了大批金银。朱凌缀在我的故事里还是个极为重要的角色哩,没有他可能就没有我这一篇经历了。
      要是有人不相信现今还有海盗那就不好了,所以我先说明一下,以免有人不信。如今也不是没有海盗。民传有个叫什么的日本人,就在一二年前,在北方的海上对俄国人行抢,被抓进了监狱。当时的朱凌谷就是一位不亚于那个日本人的赫赫有名的海盗。中国的一些财主甚至羡慕地说,朱凌期抢来的财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哦,开场白长了点儿,听腻了吧?下面就开始讲述我的不寻常的经历。
       
    极乐世界

      在那件事发生以前,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天底下没有比我再幸福的了。
      祖先的城堡现在仍遗留在S市的中央,不过,我并不是在那儿出生的。我父亲那一代,当维新运动爆发,荣膺子爵爵位的时候,在俯瞰S市港口的风景秀丽的小山上,建造了一座府俄,全家都搬到了那里。如今,那座府邸由一门远亲管理着。一回想起在那儿成长的童年时代,便好像一股春风吹进了心房,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我出生不久,母亲便与世长辞了。父亲把我抚养到十六岁,也离开了人间。我才十七岁的小小年纪,就成了被称作财主华族的大富翁。
      钱是用之不尽的。父母双亡,又没兄弟,不然一身,无牵无挂。可是,我却没像别的纨绔子弟那样沉溺于酒色之中。或许是父亲严厉的训海深铭于心的缘故吧,如今想来,那时确实是个规规矩矩的正派青年。
      为接受高等教育,我将家里托付给忠实的管家,自二十到二十八岁一直在东京求学。那个时期的快乐是令人难忘的。我结识了一位聪明、英俊的朋友,我在大学攻读哲学专业;他在美术学校学习西洋画专业。由于寄居的地方相距不远,一件偶然的事使我们结成朋友,终于成了一对难分难解、亲如情侣的至交好友。
      他叫川村义雄,比我小三岁。可是由于出身贫寒,他比年长的我更通晓事故,容貌也美如冠玉,远非我所能比。
      从学校毕业后,我带着川村返回了故乡S市。川村虽毕了业,可是靠作画谋生却很艰难,而且他还想进一步深造。因此我恳切地劝他说,要学画也并不限于在东京,不如经常在景色宜人的九州海岸,悠然地挥笔作画。于是我们结伴同行了。一回到家,我马上决定为他买下一个外国人正在出卖的画室,让他用我的费用住在那里。
      我每天在俯瞰S港的书房里埋头读书,厌倦时,要么把川村叫来,或我到他那儿去,畅叙衷肠;要么一同到附近的名胜进行小旅行。我为此而心满意足,无心寻求别的快乐。我们时常谈论女人。我在朋友们中间被称为厌恶女性的怪人;而川村则不然,他简直是个女性的赞美者。
      川村一谈起女人,我就面呈不悦。
      “女人么,只值男人的一根肋骨,她们只不过属于劣等种族,既没有高尚的思想,又不理解优美的艺术。”
      我常常没完没了地为以前的哲学家们加给女性的种种咒骂辩解。
      可是,可是!
      没有比人心更靠不住的了。我这个厌恶女性的怪人恋爱了,嘿嘿嘿,恋爱了。真不好意思,只看了那姑娘一眼,我的哲学,我的人生观就统统像旭日下的白雪一样融化得荡然无存了。
      她叫瑙璃子,出生于中国血统的没落士族,当时是一个十八岁的妩媚少女,宛如初放的红梅,标致、俏丽,娇艳迷人。她大概是为了纪念从女校毕业,跟母亲到S市来游览。我在散步途中遇到她,对她一见钟情。于是我不顾羞耻,托管家北川给我说媒。经过了解,知道她家虽然贫穷,但门第不错;她本人也确实是个教养良好、聪明伶俐的姑娘,作为一位子爵夫人是无可厚非的。
      亲属中并非无人反对,但我本人说什么也要娶她,否则我就不活在世上。在我执拗的坚持下,硬是举行了婚礼。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了女人,而且是一位恰如其名,像瑜璃一样美丽的女人。
      呵,就是现在想来,我这颗老朽的心也禁不住一阵发热。在婚后的两年时间里,我终日沉浸在甜蜜的馨香和湿润的桃色雾露中,过着无法形容的快乐生活,仿佛飘然上了天堂。
      我们旅行到大阪的伯父那儿。没赶上我们婚礼的川村义雄,在婚礼后的第三天,来拜访我们夫妇。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深挚地祝贺了我们的新婚。
      “你真幸福啊。沉默寡言的闷头鬼最有心计,这话就是说的你哟。你以往自我标榜厌恶女人,现在却娶了个在东京、大阪的社交界首屈一指的日本第一类人。你还说女人只值一根肋骨吗?”
      他紧握着我的手,高兴地直嚷嚷。
      “唉,我改变观点啦。”
      我不好意思地回答。
      “正像你常说的那样,漂亮的女人是造化的伟大创作,任何艺术品都不能与之相比。”
      说罢,我心里摹地感到有些对不起川村。虽同是男人,而他才是我的唯一伴侣,有了瑙璃子,就仿佛觉得以往那种无间的亲密有些淡薄了似的。我觉得在川村面前夸耀妻子太不应该了,唉,真可怜,川村还没有享受过有个美人作妻子的快乐,得给他也找一个美貌的姑娘。
      我略感郁闷。无意中一回头,只见瑙璃子像一朵蔷薇一样进来了。一看到她,我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只要她那美丽的脸蛋儿能一直在我眼前,那我就连朋友也不要了,金钱也不要了,生命也不要了!大概这就叫醉心于情爱吧。我仿佛到达人世快乐之巅,像个傻瓜一样直愣愣地盯着瑙璃子的脸蛋儿。我越看越觉得可爱。呵,世上竟有这般美丽、迷人的人儿!瑙璃子所在之处,连附近的东西都焕然生辉,绚美可爱。
      你们笑话我吧。婚后不久,让瑙璃子去洗温泉成了我最大的快乐。我像澡堂的搓背工一样,搓着我妻子美丽的肌肤。她那娇嫩的肉体上生着肉眼看不到的汗毛,肌理像水蜜桃皮一样细腻。我最爱欣赏热气从她那被烫得然红的肉体上袅袅升腾的景象,连她身上搓出来的污垢,在我的眼里都格外的美。
      我不顾仆人们背地里说闲话,像个痴汉一样,整天只盼着开澡堂。
      我是那样如痴如狂,因此,瑙璃子在我的面前也抛开了太太的矜持,与我亲密起来。最后,发展到她只用一个眼色便能随心所欲地操纵我,就像耍熊的马戏师使一个眼色就能任意地戏耍猛熊一样。
      只我们俩的时候,我是瑙璃子极其忠实的奴仆,整天为讨得她的欢心而绞尽脑汁。
      她一有什么高兴的事就喜欢哎呀一声,瞪起银铃似的大眼,接着又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娇羞地捐上嘴唇,嫣然一笑。为了看她那一笑,不论付出多大的牺牲我都在所不辞。那是因为瑙璃子也一往情深地爱着我。
      我家里一下热闹起来。为讨瑙璃子的欢心,我频频举办小宴。所有的朋友都受到邀请。我的妻子喜欢在那些宴席上像个美丽的女王一样待承宾客,我也爱看她那样。
      挚友川村是最常来玩儿的。他跟我们亲近得很,不用邀请就到我家里来,在我家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同瑙璃子也很要好。我们经常三人鼎坐,天真、无邪地欢笑。
      川村不愧是久经世故,对于交际颇有手腕,不论谁,只消见一次面就会对他感到很亲近,连瑙璃子也不例外。川村讨瑙璃子喜欢的手段,确实高我一筹,就是我们三人在一起谈话,也常常是川村和瑙璃子说得带劲儿。
      然而,我高兴那样。知道娶了妻子而被挚友疏远只不过是杞人之忧,我大为满意。
      诸位想一想,世上还有比这再幸福的吗?!
      拥有显赫的爵位,家里财富无穷,妻子是日本第一美人(至少在我眼里是那样),她那样爱我。挚友对我那样亲近,我还那么年轻,这不是人间最幸福是什么?不是极乐世界是什么?我太善良了,以致产生了这种万不应该、悔之无及的心情。
      记得有一回,好像是婚后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我同川村又一起谈论女人时,我与一年前截然相反,极力称赞起女性来。于是川村畏缩着,神色有些阴郁,叹息似地说道:
      “你真是个好人哪。”
      听起来有点蹊跷,我便问:
      “干吗说这些?”
      “因为你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怀疑。”他的话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脑。
      “怀疑?要是没有可疑的人那怀疑谁?”
      “唉,世上有的人就怀疑自己的妻子,嫉妒之极,自寻烦恼。”
      “什么?嫉妒?就是你叫我嫉妒,我怎能怀疑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的瑙璃子呢!”
      我认真地为妻子辩护,可是川村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是啊,真的,瑙璃子像枝雏菊一样,是个单纯、天真的少女啊。”
      接着,他吟起了毕滋华斯的“雏菊诗”。他朗诵英国诗是很拿手的。
      我听得入了迷,以至不知不觉中忘掉了刚才他那些奇怪的话。我这个并非神仙的凡人怎么知道,使我清楚地回想起那次谈话的不幸时刻不久就要来临了。
      两年的岁月转瞬逝去。那期间,并没有什么变故,瑙璃子越来越美,我们夫妻的感情愈来愈深。一切的一切,无不连着极乐世界这四个字。
       
    不祥之兆

      诸位,当你们在像我那两年那样万事如意的时候,可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啊。命运的恶魔先是给点甜头来试探人的心,当人的心里稍有一丝空隙时,它便会张开乌黑的大嘴,一口将火吞下去。假面具的后面隐藏着可怕的鬼脸。
      我太幸福了,可是出身于诸侯老爷家的少爷对世间却一无所知。
      恰好是在婚后第二年年末,我得了伤寒,而且日久不愈,不得不住了三个月的医院。当然也并不是这些直接夺去了我的幸福。虽然病了很久,还是痊愈了,托福这次伤寒的是,我那一向瘦弱的身体,病后明显地结实起来;一度脱落的头发,也比以前更黑、更密了,好像连年龄也小了二三岁。
      病中,妻子瑙璃子每天来医院看望。川村也不落后于妻子,左一次右一次地来看我。啊,太感谢了。正因为爱着我,所以瑙璃子和川村才不顾可怕的传染病而来看望我,妻子和挚友似乎比以往更加宝贵百倍……回想起来,我呀,我是个感觉多么迟钝的好人啊!
      在这里我还有些难为情的话交待一下。那是我出院过了两个多月的事儿。瑙璃子身体不适大约有十天了,据说这天稍好了点,所以那天晚上,久未同房的我进了她的卧室。不料,瑙璃子竟拒绝我,说什么也不让我沾身。
      “这是怎么啦?难道你讨厌我了?”
      我假装填怪起来,于是她凄然说道:
      “以前我一直瞒着你,我已经不配再住在这里了。”她的话出人意外,我不禁一惊。
      我哭丧着脸,再三问她是为什么。在一阵结结巴巴之后,她终于说出了情由,说完,又轻轻哭了起来。
      向她一问,竟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年轻的女人为那么点小事而如此大惊小怪,简直让人好笑。原来,瑙璃子几天前身上长出了肿疮,丝毫未见好转。
      “什么,让我看看,没关系的。”
      我又心软了。瑙璃子连小小的肿疮都羞于让我看到,说明她失去我的爱比死去还痛苦。一想到她是那样爱我,我的心不能不软了下来。
      在我一再纠缠下,她终于略略解开上衣,让我看了看那些肿疮。我一看,大吃一惊:胸脯上满是红红的大肿疮。
      “啊!是这样啊!就是叫我用舌头舔,我也会干的呢。”
      我笑着,还想再看一下,她连忙扣上上衣,陷入了沉闷。
      难怪,难怪。在平素以肉体美如瑙璃而自豪的她来说,正由于她的美不同于世间普通女子,所以,她的美略受一点损伤,她便会感到莫大的耻辱和悲怆。
      我很是同情,劝她找医生看看。可是她却撒娇不愿去,最后只是勉勉强强地同意抹点药膏什么的。看来,她似乎不仅是羞于让我看到她的难看了的肉体,而且还考虑到,如果是恶性瘤子,就关系到诸侯家的名声。
      本以为用成药能治愈的,可是肿疮十分顽固,不仅没消,反而扩展到全身。最后,连她那张无法遮盖的俏丽的脸上也生出了肿疮。
      不用说,瑙璃子一次也不愿让我看到她那污脏的身子。她脸上像受了刀伤一样,用橡皮膏贴着纱布,我无法看到。她卧在床上,我去看她时,她只将没有肿疮的鼻子上部露出被筒同我说话,那样子真叫人心疼。
      我对桥委实在是无计可施,便把川村叫来磋商,他也对她狭隘的妇人心感到好笑。
      “不过,也难怪。对于一个美人来说,自己的美是多么重要啊,我们男人是不理解的。”他自己那张漂亮的脸上浮现出同情之色。接着他又提出了一个好主意,“你不如把她迁到温泉去哩,若是外边的大夫,她说不定愿意让他看看呢……”
      我马上采纳了他的主意。刚好在从S市乘火车加黄包车约二小时可以到达的幽静的温泉附近,有我的一座别墅,干是便决定将那里拾掇一下,让妻子住在那儿。
      我说我也去好看护她,增璃子却执拗地反对说,她讨厌每天在一起被我看到她的脸。没办法,只好决定让她从娘家带来的心腹乳母跟随她去。
      真怪,那些种疮几乎过了半年时间才好透。性喜交际的瑙璃子,在那期间谢绝所有人的来访,仅同那个老妈子作伴,实在是迫不得已的。
      我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不堪忍受与爱妻分居的寂寞,屡屡前往温泉。可是,瑙璃子却总是躲在一间屋里,关紧隔窗,隔着窗扇勉强地与我说话,极不好意思让我看到她的难看了的脸,怎么也不同我照面。
      其中叫人欣慰的是,她终于还是化名请当地的大夫看了看。我急忙去拜访那位姓住田的大夫,向他打听病情。据他回答说,病不太要紧,因为肿疮十分顽固,除了静心疗养外别无他法;而且,比起药物,还是这儿的温泉更为有效。诸位,请好好记住住田大夫这个名字。
      在见不到瑙璃子的烦恼驱使下,我经常去拜访那位大夫,觉得能见到每天看到她的大夫,至少也是一种安慰。我间接地从他那儿了解瑙璃子的情形,当知道她病情似乎已开始好转,才暗暗放下心来,每日里焦虑不安,忧心如焚。
      然而,那般顽固的肿疮也终于该痊愈了。瑙璃子连肿疮轻微的痕迹也感到害羞,一直等到那些肿疮完全好透,因此,正好花了六个来月的时间。不过,到底是痊愈了,又变成原来那个美丽的瑙璃子了。我对时隔许久的见面是何等欣喜,就不必唠叨了吧。我好像觉得我重新得到了失去的宝物;而且,失而复得的宝物比以前更加美丽,更加可爱,更加光彩夺目了。
      诸位,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絮絮叨叨地叙说什么伤寒啦,肿疮啦这些无聊的事吗?屈指数来,从我住进医院到瑙璃子的肿疮痊愈,经历了正好一年的时间。那期间,暗地里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事?那整整一年的岁月意味着什么?听了我的话,敏感的人会立刻就意识到的。
      说来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对于那些我丝毫未曾发觉。痴心迷恋着瑙璃子的我,对她如同盲人一般,一点意志也没有。
      我们夫妻接连不断地患病,是走向那个可怕的悲惨结局的前奏,是我命运的不祥之兆。脸璃子的怪肿疮痊愈后,还没等我放下心来,不是什么病痛,而是前所未闻的地狱的折磨,就突然降临到我的头上了。
       
    活地狱

      先生们,在此之前我没有机会谈及这一点,我只不过是一个老早以前就命赴黄泉的亡灵,一个在世上没有户籍的死鬼。因为我曾一度真的离开了人世,这一点没有任何人怀疑。虽然死而复生,而我却没有再用大牟田敏清这个名字出头露面。
      现在的我虽年龄并没那么大,可密厚的头发却统统变成了银针似的白发。那是我一度死去,又从地狱里复活过来的一个证据。就是说,我从那时以来,就变成了一个白发鬼。
      那么,怎么会死的呢?又得了什么大病吗?不,不是。要是病我也就死心了。我的死因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使我甘心的极其愚蠢的过错。
      就从这里说起吧。
      瑙璃子回到家里不久,有一天,我出于心中抑制不住的喜悦,在川村的提议下,三人一起到近郊的地狱谷游玩。
      地狱谷是到S市的人必去游览的一处名胜,是流经S市西郊G河上游、都市附近少有的宛如深山似的山谷。在高高耸立的悬崖之间,清清的溪流冲撞到形形色色的岩石上,激起无数泡沫,滑旋而流。两旁的群山春天樱花盛开,秋天红叶满山,风景秀丽迷人。每到春秋季节,携带水壶、干粮的游客,在悬崖上面的小道上,像蚂蚁一样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我们去的时候是樱花季节已过的暮春时节,因此,那里一个游客也没有,分外幽寂,要欣赏山谷的安监气氛倒是个好时机。
      夹在两边的大山中间,像一条宽带子似的天空晴朗无云,碧蓝如洗,莫测高深;山路上映射着耀眼的日光,散发着嫩叶的芳香;小鸟清脆悦耳的歌声在山洞发出回响,令人心旷神信。
      在地狱谷风景最好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叫做地狱岩的巨大岩石。登上那座岩石,站在边缘俯瞰下面的溪流,那景色实在美不可言。可是,那块岩石不愧叫做地狱岩,爬到上面是极其危险的,因而,很少有人上去。
      不过我和川村在结婚以前来这里游玩时,也曾上过地狱岩。登上去一看,也并不像从下面看上去那样危险。我们俩站在岩石的边沿,朝对面的山上齐声高呼万岁。
      我们三人好容易爬到了以前来过的地狱岩下。
      “你敢像上次那样爬上去看看吗?”
      川村道。
      “不要莽撞吧。”
      “哈哈哈,一有了夫人就变成这样了?”
      川村笑着,独自爬上了岩石。
      “啊,真美。太太,你也上来吧。”
      他在岩顶上快活地叫着。
      “不行啊,我很……”
      瑙璃子羡慕地仰望着站在天上的英雄的身影答道。
      我很不高兴。我觉得瑙璃子好像在赞赏川村的勇气,暗暗蔑视不敢上去的我。常言道爱情愚弄痴者。出于不愿在我所爱的瑙璃子面前负于川村这种孩子般的竞争心,我终于动心想爬上地狱岩了。
      我在川村下来的时候,与他交错着登上岩顶,接着站在上面,似乎很得意地朝瑙璃子喊话。啊,我是多么傻呀!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她。
      “站在那儿可以眺望远方,不过再往外站一点,俯瞰下面的流水就更美啦。”
      川村像是劝诱我似的喊道。这句平平常常的话里暗含着怎样可怕的含义,我这个非神的凡人是无法知道的。我觉得,川村这家伙叫我到他自己都没敢上去的边缘那块凸出的石头上去,有些不怀好意。可是他那样说了,又不好畏意不前。我硬着头皮,逞能地装着不在乎的样子,朝边上那块凸出的石头走去。
      刚一踏上去,我猛然感到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冲击:脚下失去了支撑,那块脆而易断的小石头断裂开来,我以炮弹出膛之势朝数十丈深的脚下坠去。那一霎间,我感到像站在空荡荡的天上一样。
      不用说,我一定惨叫了。可是我的耳朵已经聋了,听不到我自己的叫声。
      在感到像站在空中之后的那一瞬间,我的身子像皮球一样在悬崖上迸弹着滚落下去。
      诸位,这是我的亲身经历,请相信好了。死是容易的,疼痛、恐怖,只是转瞬之间的事,在从高高的悬崖上坠落的那一霎间,我做了一场梦。那也许就是神志昏迷吧。眼睛。耳朵、皮肤全无知觉,只是脑子里做着与坠落完全是两码事的黯淡的梦。
      可是,另一方面,在漫漫的空间无限度地往下坠落的意识还模模糊糊地留在脑际。打个比方吧,有时候,我们会在入眠的瞬间一边听人讲话,一边做着梦。正是这样,坠落的意识和头脑里的梦像是双重拍摄的电影一样重复感觉到的。
      那么,头脑里梦见了什么?梦见我有生以来的主要事件像电影的闪回一样,一个接一个地闪现。那是无数个梦的连续:父亲的面容、母亲的面容、祖父的身影,我自己儿时的面貌,小学时代的淘气,东京的学生生活,川村等挚友的肖像,与瑙璃子爱情生活的各种场面,她那张满是肿疮的脸的特写,生着汗毛像瑙璃一样的肌肤的显微镜照相等等。
      当然,那是坠落中几秒钟内的事情。为何能在那短促的时间内做出那么多的梦?现在想来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做着梦的时候,朦胧感到我的身子踉跄一下像摔到地面上。紧接着,我的意识又回到漫漫的空中。一切全没了,没有自己,也没有存在的意识。只有乌有,只有空虚,就同我们没做梦而熟睡一样。
      我死了。
      过了多长时间我当然不得而知,死者是没有空间和时间的。可是,在漫漫的绝对乌有之中,我产生了存在的意识。我开始苏醒了。
      起初觉得没有身子,只有心脏。接着感到虽然什么都没有,却很重。这个沉重感究竟是什么呢?是自己还是别人?即使想考虑也无力去思考。
      少时,神志渐渐清醒起来。沉重感越来越重,我渐渐明白了我身上只有喉咙,心和重都在喉咙上。我感到什么东西勒住了我的喉咙,正要把我憋死。
      “放开,快放开我的喉咙!”
      在心中不停地嚷叫时,我好像感到一些莫明其妙、微乎其微的分子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接着,它们渐渐安定下来后,我便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
      然而,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躺在咫尺莫辨的黑暗和死一样的沉寂中的一堆东西就是我的身子。我不知道是竖着还是横着,也不知道哪儿是上,哪儿是下。可是不久我感觉到,脊背上有个坚硬的东西。
      “哟,我是仰卧着的哩。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看来,我现在是躺在黑暗之中。”
      于是,我第一次想起过去的情形:同瑙璃子和川村三人到地狱谷郊游,我硬着头皮登上了地狱岩,刚踏上边缘那块突出的石头,脚下突然失去了支撑。
      “这么说,我现在可能是躺在那座悬崖下边的岩石上,不知不觉地天黑了。就是夜里也该能看到星星闪光呀。”
      我满腹狐疑,先合起手来摸了摸,手是热的;摸摸胸口,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可是,怎么这样气闷?是不是有人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喘气?啊,我要空气,要空气。我如果不设法大口大口地吸点儿空气,就会憋死的。救命!”
      我拼命挣扎着,不知不觉伸出了手。于是我不由得“呀”地大叫一声。
      手碰到的是坚硬的木板。用手一摸,上、下、左、右都用狭窄的木板围起来了。霎时,我恍然大悟。那是一桩明知道仍叫我不敢相信的残酷的事实。
      诸位,我是被埋葬了,被活活地埋葬了。围住四周的木板就是棺材。
      你们看过玻的小说(过早的埋葬)吗?我看过那部分,对活埋的恐怖十分了解。
      那部小说里罗列了种种可怕的事实,其中,我印象最深的一段是:在数年之后,将土葬的棺材打开来看时,尸骨的姿式与装殓时迥然不同。只见尸骨蹬着腿,弯着胳膊,指甲抠进棺材的木板里,一副凄然挣扎之态。这不就是死者在棺木内苏醒,含辛茹苦试图破格的遗迹吗?啊,世上还有比这更惨的痛苦吗?
      我还在别的书里读到更加惨烈的描写。
      那写的是一位孕妇被埋葬之后,在棺内苏醒,醒来不久,生下了腹中的孩子。想一想都叫人毛骨悚然。她在黑暗中一面与空气缺乏作斗争,一面明知不可能重返人世,仍出于悲惨的母亲的本能,让婴儿吸吮她那干瘪的乳头。
      啊,多么可怕的事实!
      我一发觉被封在棺材里,顿时想起了这些可怕的先例,浑身直冒汗。
      可是诸位,活埋虽是那样可怖,而与我那以后经历的前所未有的痛苦、恐怖、惊愕、悲愁比起来,就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下面我就来讲述那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地狱。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24-10-1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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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07-4-10 10:02:19 | 显示全部楼层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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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世界

      诸位,人的本能是惊人的。一发觉是在棺材里,我的胳膊和腿便一下子产生惊人的魔力。拼死的时候会产生拼死的力气。如果不立刻冲破棺材,好容易苏醒的我,性命连一小时,半小时,不,连十分钟也难保。因为棺材里的氧气几乎没有了,我会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鲫鱼一样,嘴一张一合着窒息而死。
      我在坚固的棺材里像头猛兽一样乱蹦乱跳,可是怎么也冲不破木板。这会地空气越来越稀薄,不光气透不过来,眼睛都涨得要突出眼窝了,鼻孔、嘴里难受得要流出血来。
      我已经是在拼命。不是板破,就是我粉身碎骨。我拼命地挣扎。
      于是,啊,太好了,棺盖发出嘎喳、嘎喳的破裂声,紧接着像刀子一样尖锐的空气哆哆地吹了进来,吹到脸上凉嗖嗖的。啊,空气太美了。
      你们不知道空气是多么甜美吧?假如也遭遇到我这样的处境,你们就会深有体会了。
      我张大鼻孔和嘴巴,尽可能地、贪婪地吸着那甘美的空气。吸着吸着,我觉得我身心全都恢复了。我感到真的复活了。
      于是,我扳住木板的裂缝,用力冲撞。这回其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棺盖冲开了。
      不用说,我从棺材里跳了出来。在我跳出棺材的同时,突然哗啦一声巨响,什么坚硬的东西从我头顶上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我跳出棺材的时候,怎么会掉下碎石头来?我并不怎么感到奇怪。可是后来知道了,这些发出巨大声响掉下来的东西,对我的生涯具有重大的关系,没有那些我说不定不会成为这样一个重犯呢。
      却说我一跳出来,顿时惊愕不已。能够这样轻易地从棺材里跳出来已经很不简单了。如果是埋在土里,即使冲破了棺材,上面排下土来,也会把我活活压死的。真见鬼,看来我的棺材可能是放在什么地方,还没有理到坟墓里。好啊,好啊,我到底得救啦,只要能回家就行啦。
      可是,怎么这么黑呀?黑得简直空气都像墨汁染过了似的。
      等等,等等,用手摸一摸,也许能知道大概的情形。我像个瞎子一样伸开双臂,用脚探索着往前迈步。
      有墙壁。可是这墙壁多么粗糙啊,好像是石墙。顺着墙壁走了一会儿,碰到一块冰凉的铁板,用手一摸,像是一扇门,一扇巨大而坚固的门。
      奇怪呀,我究竟是在哪儿呢?
      啊,知道了。看我多糊涂啊。我家的墓不是在普通的土里,像昨天说的那样,那块地方被叫作“诸侯老爷之墓”,是一个西洋式的石窟,一种开凿在半山腰里,垒上石头,用灰泥加固的山洞,那里面放置着历代祖先的棺材。
      一明白是在我家的墓里,我惊恐至极,不禁浑身发抖起来。完了,我不能重见天回了。
      棺材还能冲破,可是,这座石窟靠一两个人的力量是冲不破的。宛如水泥地下室的石窟怎能冲得破?唯一的出口被厚厚的铁皮门封上了,外面还挂着坚固的铁锁。
      可是,先别急,说不定忘记上锁了呢。
      我使尽力气想推开那扇门,用身子撞,然而只是轰轰地响起可怕的回声,铁门纹丝不动。还是锁上了。
      我绝望了。
      只要不是我家里死了人,也许五年、十年、或者二十年才能够打开。
      啊,上帝啊,你怎么这样残忍!为什么要让我苏醒?是要让我活过来,再杀我一次吗?是要让我再尝受一次死的痛苦吗?
      这回的死可不像从悬崖上摔下来那样痛快,是饿死,是一点一点地、一分一分地被夺去生命。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是我生前有什么罪孽?我爱朋友、疼妻子,不要说人类,就连线蚁之辈我也未曾加害过呀。可是,可是我却要受到这种前所未有的地狱的磨难。
      我尝够了。死了一回,饱尝了悲哀和痛苦。那种痛苦是无法描绘,世人都未曾经历过的。可是,死一回还不够,还要让我再经受一次人间最大的痛苦。尝够了。我实在受不住啦。不论怎样都不能从这个石窟里跳出去吗?
      我像疯子一样狂喊着要出去。我不停地吼叫,最后竟像孩子一样哇哇地哭了起来。咸咸的泪水流进了我的嘴里。
      可是,我的狂喊和哭声只是在四面的墙壁上产生回音。变成二、三倍的怪声,再回到我自己的耳朵里。石窟是在冷冷清清的郊外的半山腰里,那儿的小道除了我家举行葬礼以外,很少有人走过,就是再喊,又会有谁来解救呢?而且,即使有人听到我的喊声,他不仅不会来救我,反倒会吓得一溜烟地逃走的。
      当知道痛哭狂喊都没什么用,我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时而被棺材绊倒,时而撞到墙壁上,胡乱地奔跑起来。虽知道完了,却仍来回地搜寻,指望墙壁的什么地方有一丝缝隙。
      跑着跑着,我迷失了方向。出口在哪儿?刚才冲破的棺材在哪边?怎么摸也摸不到了。我被孤零零地丢在阴间一样的黑暗之中了。
      想到黑暗是无边无沿的,我由于不可名状的孤独感而将身子缩成一团。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痛切地感到过无声、无色的黑暗世界的恐怖。
      先前因为一心要逃出去,所以还不觉得那么可怕;可是当永远不能从这个黑暗世界里逃脱的命运已定,黑暗的恐怖便紧接着袭来。虽是一座坟墓,长眠在那里的却尽是我祖先的尸体。那料并不怎么可怕,只是什么也着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成了无边的恐怖,紧紧地包围着我。
      啊,我要光亮,董火般的光亮也好。眼睛看不到东西,我实在受不了。同样是死,我宁愿在光亮下死去。若在这样的黑暗中死去,便不知道通往天堂之路,糊里糊涂地走,只会掉进地狱里。啊,可怕!
      我安定不下。因为我到处摸索,都是一片黑暗,无法逃出黄泉。
       
    大宝库

      光!光!光!我一味想着光。忽然,仿佛是上天的启示,我来了灵感。
      我想起了少年时代一件不可思议的往事。十七岁的时候,我给父亲送葬,曾来过这座石窟。那次,和尚是在石窟里念经的。那是借什么光念的呢?对了,对了,当时,棺材前面摆着一座像是从外国进口的稀奇古怪的蜡台。那蜡台不是庙里的,是我家的。可是,我在我家的仓库里从来也没有见过那样一座稀奇古怪的蜡台。那么,蜡台会不会一直放在这座墓里呢?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要是有蜡台,说不定会有点剩下的蜡烛呢。
      这一线希望使我精神大振。这回可不能瞎跑乱撞了,我要沿着墙壁,仔仔细细地在石窟里转上一圈。
      我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七八下,怀着抽彩票一样的心理,慢慢地走了起来。在石窟里转了半圈的时候,我摸到一根冰凉的铁棍。
      你们想我是多高兴吧。有啊,有蜡台啊,蜡台上面的蜡杆上,还插着三支点剩下的蜡烛呢。
      我欣喜若狂,慌忙将手插进口袋,因为我口袋里平时总装着火柴。可是,啊,这是怎么回事!上帝啊,上帝,我怎么这样不幸!
      其实,仔细想来,没料到这一点,而那样欣喜若狂,实在是太蠢了,哪有尸体穿着西服入殓的。我被套上了白寿衣。白寿衣的袖子里岂能装着火柴。
      摸到了蜡烛都因为没有火柴而眼睁睁地看不到光亮,这命运不是太捉弄人了吗?
      我一气之下,抓起沉重的蜡台,狠命往地上摔去。
      忽然,除了蜡台的声音外,还听到一声轻微的声响。咦,这是什么?好像蜡台上放着什么东西。通常蜡台上放的是……喔,火柴。难是火柴。谁都会将点着了蜡烛的火柴随手放在蜡台上的。
      我在铺石的地上边爬边摸。在黑暗中找小东西可不容易。然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到底找到了。啊,摸到了,真是个火柴盒。
      我用颤巍巍的手指划着了火柴。叭的一声,像火药爆炸似的刺眼的火光直射眼帘。我扶起蜡台,点着了三支蜡烛。石窟里像太阳出来了一样豁然明亮起来。因为习惯了黑暗,我被刺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借着烛光,将石窟里环视了一番,只见沿着墙壁,并排摆着十几副棺材。都是我的祖先。
      然而,我想说的并不是棺材,不是那种阴郁的事。
      俗话说幸运总与幸运相联。一回碰上蜡台这样的好运,于是第二个好运又接踵而至,而且,是比上一回大百倍、千倍,不,不,大百万倍的好运。
      烛光照亮了我刚才打破的棺材。我看了看那副棺材,于是发现,那副棺材的旁边,还摆着一副没有盖子的大棺材。
      唉呀,除了我,还有被活埋的吗?我觉得蹊跷,仔细一瞧,棺材里鼓鼓囊囊的装着什么,不是尸体,是金光闪闪的东西。
      地上也洒了不少,好似金色的沙粒,熠熠发光。
      我“啊”地惊叫一声,跑过去捧起地上的沙金,将棺材里金光闪闪的东西抓了一大把。
      是钱,是金币。有日本的、中国的以及不知是哪个国家的大小不一的金币、银币、戒指、手锡和各式各样的工艺品。打开鹿皮口袋,里面装着许许多多的钻石,令人眼花涂乱。这些财宝约值几十万元,或许还远远不止哩。
      我一阵晕眩。不是高兴,是害怕!因为这种地方是不该藏着这么多财宝的。是我经受不了石窟里的恐怖,头脑不正常了?是在做梦?不然就是我疯了。
      我拧了拧脸,啪啪地拍了拍脑袋,似乎没什么异常。奇怪呀,我砸破的棺材,祖先的棺材,石墙,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惟有这副装着金子的棺材是幻影,这怎能令人置信?
      别急呀。
      刚才破棺的时候,好像有个沉甸甸的东西摔下去似地响了一下,接着,一些坚硬的东西哗哗啦啦地从头上掉了下来。哦,是它,就是这副珠宝棺材。
      发现这副棺材,我便抬起头朝上看。果然,墙壁的上方有块搁板似的东西,底下支撑的圆木倒了一根。
      明白了,明白了。我从棺材里跳出来的时候,撞倒了这根圆木,于是搁板倾斜了,搁在上面的珠宝棺材掉下来,盖子也在那时摔掉了。
      我呆愣愣地大睁着眼睛,心里想着是梦怎能这样合乎情理?看来这是真的呀!可是坟墓里藏着这么多财宝却令人费解……忽然,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珠宝棺材的侧面,画着一个一寸大小的红骷髅。那好像是什么图章。
      “红骷髅”,“红骷髅”,呀,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咦,是什么呢…倔,对了,是海盗的徽章。是十几年来一直逃避官厅,在中国东海一带施展淫威的海盗王朱凌期。记得这些我曾听人说过,也在报上看到过。
      原来,我家的墓被那个赫赫有名的海盗当作宝库了。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仔细想来也并不怎么奇怪。
      干海盗这种朝不保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陷身囹圄的行当,也许就需要这样一个秘密金库。因为,要是交上好运,刑满获释,将那些财宝取出来,还能够舒舒服服地欢度余生呢。而且,比起他的祖国中国,还是日本的海岸安全些。另外,墓里十年、二十年才有人进去一次,就是进去了,谁也不会特意将那疹人的地方查看一番的。哈,把坟墓当成收藏财宝的仓库,真是别出心裁,到底是个做贼的!
      我的眼睛果真没有看错。我由于被活埋而得到了巨万之富。
      我蹲在棺材旁边,像孩子一样玩弄着金币。金币都是装在小袋里的,在棺材摔落的时候,袋口破了,撒了一大片。我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金币塞进原来的袋子里,接着,像个孩子似地数着,将那些袋子拎出来,堆在地上,总共五十几袋。此外,在摔掉袋子的棺材底层,像废纸一样成相成捆地塞满了主要是日本、中国的大批钞票。
      我兴致勃勃地数了数,光日本钞票就有三万多,加上中国钞、金银珠宝,总计恐怕不下一百万元。
       
    饿鬼道

      然而,这些尽管是贼的财宝,却毕竟是属于他人的。堂堂大牟田子爵岂能抢夺贼偷来的财宝!对了,去报告警察吧。固然会遭到海盗痛恨,可是让这么多财富白白地埋藏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又相寸,就这么办。
      我一面点着头,一面像要到警察署报案似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动身前去。然而,我猛然清醒过来。
      糊涂蛋,都想了些什么?别说去警察署,连这座石窟也休想走出一步啊!
      “钱要多少,给多少,救救我吧!
      假如这不是远离村庄的石窟,只要叫喊一声,人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营救的。
      “我有一百万元,统统给你,把我救出去吧。”
      如果这座石窟有主人,而我被监禁了,那么仅这一句话就能马上使我获得自由。
      想到这些我懂得,在这种地方,巨万之富也同石头一样。比起百万巨富,还是一片面包、一杯水更宝贵。这是多么古怪的要求啊。事实上,我肚子都饿得前腔贴着后腔,喉咙都干得冒烟了。
      像做梦,像童话一样发现了巨大的财宝,我曾一时欣喜若狂,因此当明白这些财宝如同石头时,便颓然沮丧起来。
      真是命运的恶作剧啊!让我失望了,又让我狂喜;刚让我狂喜了,又让我一个跟头栽在九泉之下。每反复一次,我的痛苦、恐惧、悲哀都二倍、三倍地加剧。
      我倚着装有百万财宝的棺材,浑身精疲力尽,半晌没动一动。别人见了,准会以“绝望”为题给我塑个像吧。绝望之极,智慧和力气全不知哪里去了。
      忽然,一股懦弱之情乘虚涌来,泪水从我那木呆呆的眼里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瑙璃子!瑙璃子!她现在怎么样了?或许她美丽的脸蛋上也挂着泪珠,在为心爱的丈夫之死而凄然悲咽吧。啊,我好像清楚地看见了她那令人思念,满是泪水的脸蛋儿。
      瑙璃子!瑙璃子!别哭,哭我也回不去啊。幸存的你不久又能过上快活日子的,不要哭,好了,擦擦眼泪,笑一笑,让我看看你那可爱的笑脸。
      啊,瑙璃子笑了,笑了。我要对着她那美丽的前额、面颊、香唇、胸脯,亲吻百遍、千遍。
      可是,现在再也办不到了。我呜呜地哭了,哭啊哭啊,哭个没完没了。
      仅仅隔着一层墙壁,一扇铁门,外面就是自由世界,有太阳,有月亮。一想到不能冲破那仅只一层的障碍,我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软下来。
      我忽然想起了曾经读过的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书中的主人公邓蒂斯就被关在地牢里十几年。
      我不由得将邓蒂斯同自己的处境加以比较。究竟谁更不幸?邓蒂斯有严厉的狱卒看守。其实还是有人看守的好,说不定狱卒能够接受恳求,给人自由呢。而眼下的我,就是恳求也没有狱卒啊。
      没有狱卒,就没有人一天送来三顿饭。邓蒂斯没有饿死之忧,因此他才能掘开坚固的灰泥墙,完成历时数年的越狱计划。
      若是我,恐怕花上十天、二十天,就能够凿开这道石墙了。可是,我却没有人给送饭。
      啊,我竟然羡慕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的主人公邓蒂斯,这处境是多么凄惨啊!
      可是,我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我忽然想效法邓蒂斯的故智,我把蜡烛竖在地上,将铁制的蜡台当武器往石墙上猛捣。我浑身汗淋淋的,一边哭,一边吼,一边挥动着蜡台,休息了又干,休息了又干,足足干了一个多小时。
      可是,呀,怎么回事?我没料到蜡烛会燃尽,刚在墙壁上掘出一个五六公分深的小洞,石窟里又一团漆黑了。
      看不见就没法干。邓蒂斯是有光亮的。没有光亮,没有吃的,怎么干得下去?而且,石墙决不止一层,足有一尺多厚,十分坚固。
      我趴在地上,已经不哭了。就是想哭,由于干了一个多小时,体内的水分已经耗尽,泪已干了。
      好长时间,我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我迷迷糊糊地做了梦,梦见了一堆热气腾腾、又香又甜的馒头,梦见了笑盈盈地偎在我怀里的瑙璃子。食欲与爱情交替地折磨着我。
      少时,饥肠辘辘的空腹终于出现了肉体上的疼痛,肚子像刀绞一样疼痛难忍。
      我声嘶力竭地叫喊,痛得满地打滚。我不停地叫着:让我死!让我死!我实在受不了这比死还难受的苦痛。
      那么,不能自杀吗?
      事实上,我想到了自杀。因为没有利器,便用蜡台的尖子戳我的胸脯。可是诸位,虽说痛苦是难忍的,要是用枪和利器也罢了,可用蜡台能自杀得了吗?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我终于放弃了自杀的打算,可是又产生了比自杀更可怕的念头。
      啊,我不想说这一点。这太难为情了。可是若不说实话,那就不叫自白了,我就干脆说了吧。
      我呀,我拿着蜡台,在黑暗中慢慢地爬了起来。
      爬不多远,我碰到了一副棺材。这是一大排祖先的棺材中最前面的一副。
      这就是我的目的物。我举起蜡台,猛地朝那副棺材的盖子上砸去。一下、二下,不一会儿,盖板吱吱啦啦地破了。
      诸位,我真的疯了。我变成了一头遥远的远祖时期的野兽,你们猜,我砸破那副棺材究竟要干什么?
       
    食肉兽

      我终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可是不自杀,倒又想出了一个现在想来也毛骨悚然的主意。我昨天说过,在那座墓里,我们家祖祖辈辈的棺材摆了一大排。因为习惯是从里面依次摆过来,所以最前面的棺材里一定装着最新的死人。
      我在十七岁那年参加父亲的葬礼以后,就再没有进过这座墓。可是,因为本家族的人都可以埋到这里,所以最前这副棺材里,说不定装着意想不到的新尸呢。哎,我的亲戚里最近是谁死了?
      腥,对了,是亲戚家的女儿千代。虽然是亲戚,因长期以来同我家关系不睦,平时很少来往。然而,同葬在一座墓里是祖先传下来的习惯,死了人还是要葬到这里来。
      一知道是干代,我就按捺不住了。从没饿过肚子的诸位,是想象不出我当时的喜悦的。你们一定会皱起眉头,认为不管怎么说……
      然而,可鄙的是,我嘻嘻地笑了起来,像食肉兽发现了猎物那样贪婪地抽动着鼻子,馋得垂涎欲滴。
      我握着铁蜡台,喀味喀味地朝那副新棺材爬去。不知道是怎样把棺盖砸开的,我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幻想着年轻姑娘那丰腴的肉体。那肉体以异常的扭力,诱发了一头野兽的食欲。我变成了一头凶残的食肉兽。
      我一打开棺盖,就伸进一只手在里面摸。手指先碰到的是冰凉、密厚的头发。我咕嘟咕嘟地咽着唾沫,欢喜得忘记了一切,握紧头发就猛往上提。
      在要往上提的当地,我用力过大,一屁股摔倒在地。原来头发报上什么都没有。我以为是肉腐烂而使头发脱落了,又把手伸进去摸了摸,是干巴巴的头盖骨,上面有两个窟窿似的眼窝和没有嘴唇的呲露的齿列。
      胸脯和腹部除了一副骨头架,一点儿肉都没有。肉和内脏被蛆吃得一千二净,连那些蛆也都死绝了。
      唉,那会儿我是多么失望啊。我幻想着年轻姑娘那丰满的肉体,不顾一切地用尽仅存的最后一点气力,绝望之极,甚至连动弹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手还伸在棺材里,身子颓然瘫了下去。不过现在想来,那对我来说倒是非常幸运的。
      因为,那时候棺材里哪怕还有一点点腐肉,我都会抓起那生了蛆的人肉,大口大口地吞下肚的。人吃人肉,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卑劣的罪孽吗?仅仅因为这些,我就会不敢重见人世的。
      然而,这是后来想的。当时我饿得头脑发昏,什么良心,统统给丢到一边去了,因此哪里是感到幸运,竟绝望得抽抽略略地哭了起来。虽然哭,已经流不出眼泪,也哭不出声来,只是面部肌肉一颤一颤地抽动,光有哭的表情。
      那样瘫了一会儿,一种不甘罢休的心情油然而生,人求生的欲念是多么顽强啊!我又握着蜡台站了起来。并不是身上有站起来的气力,是求生的本能的力量使我运动的。
      我已经不是一个人,甚至也不是一头野兽,而可以说是个胃精,是个固执得惊人的食欲化身。
      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像一台机器似地挨个儿将十几副棺材的盖子撬开,撬开了就换,撬开了就摸。我心里想,说不定由于阴错阳差,里面掺着新死人的棺材呢。
      然而,那当然是竹篮打水,徒然无获。所有的棺材里都是一具干枯无肉的骷髅。
      就这样,我终于撬到墓中最里面的一副棺材。这里面装的,可能就是设计这座可限的石窟的那位祖先吧。不用打开棺盖,准是一具骷髅。我险些不打开了。可是我的固执已超越了理性,像一台自动的机器一样不肯停手。我开始撬那最后一副棺材。
      事后想来,由于在那副棺材中安息的那位祖先设计出这座外国式的坟墓,致使我落至如此惨境,因此大概是那位祖先的魂灵为了对我表示歉意,而鼓励着心力交瘁的我;把我引到这最后一副棺材前面来的。
      如果在前一副棺材那儿就死了心,而不打开最后这副棺材,我就不可能还活到今天。最后那副棺材是我的大救星。
      我撬开棺盖。不,不是撬开。这副棺材好生奇怪,我用蜡台尖儿一揭,好像没钉钉子似地,棺盖毫不费劲地一下开了。我猜想肯定还是尸骨,一只手伸进去摸了摸。
      可是,不知怎的,不论怎样摸,里面什么都摸不着。不光没有尸骨,连棺材底也摸不到,摸到哪儿都没碰到东西。
      我陡然一惊,不由得抽出手,原地缩成一团。这副棺材确实没有底子。不仅没有棺底,棺材下面既没有灰泥地,也没有土。我趴在棺材上,喜地感到一股凉风从下面习习吹拂到我的脸上。
      思维能力大为衰退的我,没能即刻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棺材没有底,风从下面吹来,这一不可思议的事实使我骇然恐怖起来:莫非是我真的疯了,才产生了这种不合理的错觉?我对我自己害怕了。
      然而少时,我头脑里忽然闪出一个疑问:朱凌谷是怎样将那些财主运到这座墓里的?正面的门没有特殊的钥匙是打不开的;四面的墙壁也没有一丝缝隙。
      什么地方准有一条仅他们知道的秘密通道。哦,为什么我先前没想到这一点呢?早点儿寻找那个秘密人口就好了。
      不,不,就是找了也看不到啊。若没有祖先的指引,恐怕我永远也找不到这条通道。
      把棺底掘开,做秘密的进出口,这主意多妙啊。因为从上面看并没有什么异常,除了我这样的特殊情况外,是不会有掘祖先棺材的不孝子孙的,所以,海盗的这个秘密进出口是永远安全的。不愧是海盗王,办法真高妙。
      我今天能够这样对诸位说话,是完全托海盗朱凌谷的福,托他修的暗道的福。
      你们想我当时是多么高兴吧。我曾绝望得诅咒上帝,甚至想自杀。苦愈深,则喜愈大。
      我已经自由了。能会爱妻,也能同挚友川村谈天了。原先的快乐生活在等待着我。我欣喜之极,总感到好像一切全都是假的。不会是做梦吧?要是梦就别醒!因为在如此欣喜之后,若再度绝望,那我立刻就会一命呜呼的。
      我高兴得浑身发抖,两手扒在棺材的边沿上,腿伸进下面的洞里,轻轻地试了试。有!有!脚尖碰到了在地上挖的阶梯似的东西。千真万确,我终于得救了。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24-10-11 15:45
  • 签到天数: 40 天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07-4-10 10:03:03 | 显示全部楼层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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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发鬼

      下了棺底的阶梯,顺着黑暗、狭窄的暗道往前爬,一下子来到了半山腰。入口处是一片灌木丛,外面根本发现不了。先触到脸上的是我熟悉的海风。我一面贪婪地吸着海风,一面扒开灌木丛爬了出来。明月当空,眼底的海面上,银波荡漾。原来是夜晚。太好了,太好了,可以不让人看到我穿着这身怪异的白寿衣了。
      可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了。朝市街方向望去,只见灯火像星星一样辉煌美丽,好像还能听见人们在闹市上行走的嘈杂声。一定还是上半夜。
      山脚下,一条银带似的小河在月光辉映下温缓而流。啊,水!现在才真正找到了不是幻影的水。
      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山,朝河边爬去。这是多么秀丽,多么清凉,多么甜美的水啊!
      双手一捧,月亮便在我手上跳跃。我连同那轮银月,把那甘露般的清水喝了下去。捧了就喝,捧了就喝,喝了一捧又一棒,喝得肚子里又凉又沉。
      喝够了水,我抹了抹嘴,站在河边上,眺望远处市街上的灯光。
      啊,多叫人高兴啊!我现在又变成原来的大牟田干爵了。我是美丽的瑙璃子的丈夫,是才子川村的朋友。我深受市民崇敬,是这镇上最有名望的人。
      我曾经把摔下地狱岩之前那二年的新婚生活说成是世间极乐,可是,比起现在的喜悦,那些就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了。那要算是极乐,此刻的心情就是极乐的极乐的极乐。
      我对着天上的月亮纵情欢呼,高兴得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上帝啊,饶恕我吧,饶恕我在墓中诅咒你的罪过吧。上帝还是保佑我的。啊,上帝,我应该怎样感谢你啊!
      喔,这下我得赶快去见瑙璃子了,她看到我死而复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她一定会笑得比平时还要甜上十倍,猛地扑到我的怀抱,接着两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高兴得热泪直流。一想到这些,我就激动得不能平静。
      可是,慢着,总不能穿着这身东西回去。先在街上的旧衣铺里换套衣服吧,尔后再吃顿饭。一回到家,就在妻子面前狼吞虎咽,未免不雅。于是我决定换好了衣服,就在近郊的小吃店里,悄悄打发一下肚子再回去。
      也许诸位会这么想:对妻子有什么可客气的,既然穿着白寿衣回去不体面,不能派个人去,让妻子带着衣服来接吗。这当然不无道理,不过说起来真难为情,我迷恋着妻子呀。饥肠输输,弱不禁风,身穿满是尘土的白寿衣,我怎么也不愿以这副模样会见她。至少要洗个澡,刮刮胡子,打扮成往日的大牟田子爵再回去。
      我拿定主意,又返回墓里,从海盗的财宝里取出一点儿日本钞,把钞票塞到怀里,便朝市街方向奔去。
      真是幸运,我在市街的人口处,碰到了一家破旧的旧衣铺。
      我冒冒失失地闯进那家铺子。一位正在昏暗的电灯下打瞌睡的老掌柜睁开眼来,看到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一时吓得呆若木鸡。
      白布做的寿衣,说是衬衫也可以。我巧妙地掩饰说,从船上下来,衣服弄湿了,正伤脑筋呢。就这样,我请求他卖件旧衣服给我。看来海边上的旧衣铺好像经常有这样的顾客,掌柜的并没有怎么疑心,就拿出一件旧夹衣。
      “那可真难办呐。要是临时穿用,这颜色行吗?”
      我一看到那件衣服,便直言不讳地说:
      “不管怎么说,这太素了点。”
      我话音一落,老掌柜好像很奇怪似地直盯盯地看着我。
      “啊,哈哈哈哈,不素啊。你这样的年纪,这颜色正合适。”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愕然。那件旧夹衣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儿穿的条纹花样,说那种东西适合我穿,不是太不礼貌了吗!
      我想狠狠地训他几句,可是,从这老头儿说的那种话来看,可能是因为在墓中受了那么多的苦,我的容貌变了,显老了。于是,我问有没有镜子。老掌柜告诉我说,房间的尽头,挂着一面旧穿衣镜。
      我漫不经心地朝那面镜子走去,一看到镜子中的我,我一下子呆立不动了。
      镜子里不是我,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我以为也许是那个怪物站在什么地方映到镜子里了,不由得环视了一下周围。当然没有一个人。
      我试探地举起右手摸了摸头,于是怎么样?镜子里的怪物也同样举起了手。啊,那个怪物就是我啊!
      眼睛深陷,像是两个窟窿,惨白的脸上瘦得颧骨突出,净是难看的青筋。而最触目惊心的是,我那往日引以自豪的密厚的黑发,统统变成了银丝般的白发。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鬼,小孩子见了会吓得哇哇直哭;走在街上,行人会吓得四散奔逃。啊,这个可怕的白发鬼就是我?!
      我想起以前有个人钻到小铁桶里,顺着尼亚加拉瀑布流下来的故事。那是为了得到一笔巨款而进行的一场玩命的冒险。他成功地流下了瀑布,夺得了巨款。可是在瀑布的下游,看到从救生船捞起来的桶里精疲力竭地爬出来的那个人,人们不由得哄然惊叫起来。原来,刚才在瀑布上游钻进桶里的时候他还是个满头褐发的小伙子,可是,在顺着瀑布坠落的瞬间,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我曾经读过这个故事。这是极度的恐怖在顷刻之间使人毛发变白的一个实例。
      果真如此,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在那座墓中的恐怖,决不亚于那个跳下尼亚加拉瀑布的人,确实是一次史无前例而又令人失魂落魄的体验,面目皆非不足为奇,头发变白也是正常的。
      啊,这模样多寒碜啊!一想到这就是昨天的大牟田子爵,我便悲伤得禁不住凄然泪下。
      刚才从墓里出来时的喜悦转眼变成了极度的绝望。我没有勇气以这副面孔、这副模样去见瑙璃子。她看一眼就会讨厌的,说不定会吓得望而却步。纵使她不讨厌,我这样一个丑陋不堪的老头儿,怎能作为那位天仙般的瑙璃子的丈夫而心安理得地与她同枕共寝?要是那样,她就太可怜了。因为我站在镜子前久久呆立不动,旧衣铺的掌柜不耐烦地对我说:
      “先生,怎么样?这件夹衣不满意吗?”
      我猛然醒来。想到白发老人竟抱怨那种条纹花样太累,我不禁难为清起来,心里像要哭出来似的,慌里慌张地答道:
      “啊,正合适我穿,这就行啦。”
      从掌柜那里接过旧夹衣,套在白寿衣上,随后又要了一条衣带,系上了腰,我又一次站到镜子前。那样子就像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在拘留所里换衣服一样。唉,这副模样,不论哪位好友都不会认为我是大牟田子爵的,川村和播璃子也未必能够认出这个老头儿就是我。
      我忽然想试一试,就去问掌柜:
      “你认识大牟田子爵吗?”
      于是,老人好像见过以前的我似地答道:
      “怎么不认识,他是过去诸侯老爷家的少爷嘛。他可是个好人哪,只是太可惜了。”
      “可惜?这话怎么讲?”
      我假装不知道地问。
      “他从地狱岩上摔下来,不在人世了。你好像是外地人吧,或许是你没看报纸?那可是一桩非同小可的大事件哩。”
      “哦,是吗?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到今天有五天啦。哎,这儿有那天的报纸,看看这个就清楚了。”
      老人说着递过来一张地方报。我接过一看,不禁愣住了。第三版有一半都是关于我的报道,我同妻天台拍的大照片也登在上面。啊,这是怎么回事!我竟在看我自己死亡的报道,而且报上醒目地登着我的照片,旧衣铺的掌柜却丝毫没有发觉那张照片就是我。还有比这种处境更不可思议的吗?!
      我不胜悲怆。唉,我这凄惨的处境简直有些滑稽。
      “不过,大牟田先生现在去世也许还算是幸运哩。如果长寿,夫人毕竟还是夫人,恐怕好景不长吧,说不定他会同我一样厌世哩。”
      掌柜用不像个商人的语调,像追述往事似地说着,显得郁郁不乐。
      听了这番话,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些话不能不叫人追根寻底。
      “夫人毕竟还是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嗯,掌柜的?”
      我强使自己用若无其事的腔调问。
      “这是不能乱张扬的。大牟田子爵是个大好人,可他那位夫人却实在有点儿……”
      掌柜含糊其词。
      所谓夫人,不言而喻是指我的妻子瑙璃子。说我那位可爱的瑙璃子“实在有点儿”,这太不像话了。我忿忿地想,这家伙也许是疯了。可是,不听下文,总有些放心不下,因此,我又问:
      “夫人怎么了?”
      掌柜好像知道我要问这句话似地说:
      “千怪万怪,都怪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儿。在男人眼里,她美如天仙。可是对天仙也不能麻痹呀。”
      听着越说越离奇的话,我觉得我脸色都变了,又追问道:
      “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些什么?”
      啊,关于我的妻子,这位老人究竟要说些什么呢?
       
    可怕的笑脸

      “她的笑脸是假的,我老婆就是那样笑的。”
      旧衣铺的掌柜越说越玄乎。
      “你老婆怎么了?”
      “我老婆?她被我亲手宰了。”
      掌柜在昏暗的电灯下,阴郁地摇晃着有许多阴影的脸,语调阴沉地答道。
      我为之愕然,盯着他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哈。”掌柜轻轻地笑着,“喔,别害怕,我是个杀人犯,不过已经服罪了。我虽是个有前科的人,却决不是坏人。我只是惩罚了仇敌,只是向让我惨遭不幸的老婆报了仇。”
      “报仇?”
      我不由得看了看老掌柜那张干瘪的脸。
      “哈哈哈哈哈,您笑话我吧。现在我老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要是现在我是决不干那种事的。那时候,我这颗老朽的心里,也充满着青春的血液。这些不光彩的经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不必怎么隐瞒。这是我的忏悔,请听我说说吧。”
      从诡谲的引子开始,我听了老掌柜的动人心弦的经历。事后我才知道,旧衣铺的掌柜不论对谁都爱忏悔这段往事,所以附近都说他是个怪人。
      老人的故事扼要地说来是这样:二十年前,他还是个三十岁的壮年时,从一件偶然的事上发觉他美丽的妻子有了情夫,当他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将情夫勾到家里鬼混。
      有一天,地撒谎说他去旅行,当场抓住了私通的奸夫奸妇,选用准备好的匕首一下将那男人刺死了。
      “我老婆见此情景,立刻乱喊乱叫朝我扑过来。我以为她要反抗,原来不是。真是个卑鄙的东西,她用她那副娇态对我撒娇,企图让我饶她一命。
      “当时她那张脸,哎,好像现在还在我的眼前。她双眼因恐惧而凸出,面孔惨白而扭曲,就那样还要强作笑脸。她娇媚地朝我笑着,想以此来软化我,结果越笑越显出一副可怜的哭丧相。
      “她用冰凉的手按住我的脖子,声音激动地嚷叫说,其实我是最喜欢你的呀,忘掉吧,忘掉吧!饶了我吧!
      “可是,我怎么会上她的当,我一把推开她,将沾着奸夫的血的匕首,将还汩汩流着热血的匕首端在她面前,对她说,好吧,这就是你情夫的身子,我要把他插到你心里,让他永远同你在一起,说着,一下扎进了她的胸膛。哈哈哈哈哈。”
      老掌柜沙哑地低声笑了起来。
      “我立刻就去自首了。后来服满刑期,终于在两年前出了狱。有过前科的人即使隐姓埋名,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为世人知晓的。一知道底细,以前还打招呼的人就会走顶面也把脸扭过去,就是亲戚也不愿意看上一眼。我没有朋友,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
      “生活实在没有意义,我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好几次想要自杀,到现在还没死成,就这样过着贫苦的日子。先生,女人真是恶魔啊。我暗自同情地想,要是大牟田先生的夫人也是那类女人,那他也会遭到那种结局的。”
      听了这段惊人的经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什么人不好比,偏偏要把那个奸妇同天真的瑙璃子相提并论。这家伙真是个无礼的疯老头儿。
      “不过,尽管你老婆是那样的坏女人,却不该诽谤大牟田的夫人呀。听说瑙璃子夫人是一位非常贞洁的女士哩。”
      我应酬道。于是老头连连摇头:
      “不过传说与事实却迥然不同哩。我正好那天从街上路过,突然遇上了为大牟田先生举行葬礼的队伍。夫人坐的那辆车的车辕撞到我腰上,由于冲力很大,我一下被撞倒在地。在队伍旁边转来转去,这固然是我不好,可是见到一个老人摔倒了,至少总该问候一句吧。车夫同情地望着我,想停下车,可是夫人那漂亮的脸蛋微微一笑,不让停车,就那样走了。
      “她在车上看到我倒在地上痛得直皱眉头,那样微笑着好像说,活该!那张笑脸!我吃了一惊,我老婆也爱那样笑。我简直觉得像碰上了老婆的幽灵。”
      老掌柜说着,好像十分惊恐似地浑身直颤。
      这个可恶的疯老头的话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便跑出了旧衣铺,然而,却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以前,社会上没有一个人不夸赞瑙璃子,都以为她是个十全十美的佳人,万万没想到平民阶级中却有辱骂瑙璃子的敌人。
      “哼,还有比他更蠢的吗?是疯子,他是疯子!难道唯独瑙璃子对别的男人有意?怎会有这种淫乱的事?
      更想一笑置之,却又让人忐忑不安。
      “唉,真可恶,听了一番没趣的话。快回家吧,回去见到瑙璃子的笑脸,那些担心即刻便会烟消云散的。好了,快回去吧。”
      我把肚子饿忘得一干二净,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赶。软绵绵的双腿实在叫人着急,我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不巧,那一带也看不到黄包车。我怀着思念妻子的急切心情,拖着眼看就要摔倒的身子往前走去。
       
    两条人命

      虽说是从市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但小城市毕竟地方有限,半病的我不多会儿便来到不太远的家。
      到了家门口,只见大牟田府的正门锁得紧紧的,亮如白昼的月光将扁柏大门照得通亮。门里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的确使人感到是一所失去主人的丧中宅邸.瑙璃子想必正躲在一间屋子里,美丽的脸蛋上挂着眼泪,在同我的灵牌窃窃私语吧。唉,真可怜哪。不过要是知道我死而复生,她会多高兴,准会哭喊着扑进我的怀抱。
      见到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我,她一正会大为惊愕,一定会悲伤难过吧。然而虽然容貌、形象变了,那样爱她,又那样为她所爱的心却丝毫没变。瑙璃子见到我这副可怕的面孔,只会惊讶而不会害怕和感到讨厌的,她决不是那种薄情的女人。
      不过,这样从正门进去,太突然了,也不便让佣人们看到这样一身打扮,还是从后门穿过庭院,偷偷地走近秒璃子的卧室,悄悄地敲她的隔扇吧。她会多么惊讶,又会多么欣喜呀!
      我沿着高高的树篱,摇摇晃晃地朝后面走去。越往后去,树越密。树丛遮住月光,暗得路都看不清。我一推后门,像平常一样不费劲地开了。川村常来玩儿,要是玩到夜深,就把后门开着,让他从后门回去。看来,他今天晚上也来安慰瑙璃子了。
      进了后门,两边是两排茂密的灌木丛,中间是一条白天也有些阴暗的小道。我在天气热的时候,常带上我爱看的哲学书,在这条小道上徘徊,同先哲交谈。
      我像是在梦里,不像是在现实中,迷迷糊糊地朝前走去。走到小道的尽头,来到要进宽阔庭院的地方,忽然听到树丛那边儿有讲话声。
      哎,先生们,你们以为那是谁的声音?我还没有细听,便像脑袋被猛击一下似地突然呆立不动。
      是瑙璃子,是瑙璃子的声音,是被治理这五天中一刻也没曾忘记过的我的爱妻的声音。
      我按着怦怦跳动的心脏,从树丛中悄然窥探。
      是的,是的,真是瑙璃子,真是我的妻子瑙璃子。她穿着洁白的衣服,那喜滋滋、笑眯眯的美丽的脸蛋儿沐浴着银色的月光,正飘然朝这边走来。
      我禁不住想喊着“瑙璃子’,一下跳出树丛。危险,真危险,我差一点儿叫喊着跑出去了。
      在那一瞬间,有个东西从后面拉住了我。不是人,是我自己的心——,一种异样的疑心拉住了我。
      这是因为,失去了丈夫而应日夜悲叹的瑙璃子,竟悠然地微笑着漫步在月夜的庭院中,这不是有点地反常吗?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啊。
      不,别急。过度的悲伤会使人一时发疯的。娇弱的瑙璃子也许是因为失去了我,悲伤得神经错乱了。
      真糊涂,我竟傻到如此地步!
      要是疯了,那很好办。我从树丛中跳出去,把她紧紧地抱住,她一高兴,准会又变成原来的瑙璃子的。
      于是,我想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正在这时,我的兄弟,不,是比兄弟还亲的我最好的朋友川村义雄映入我的眼帘。他紧挨着竭璃子朝这边走来。
      川村一只手握着瑙璃子的手,另一只手搂着瑙璃子的腰,一副连夫妻也要避忌人眼的姿态,异常亲昵地走了过来。
      看到这些,我就是再傻,也不会傻得以为川村和瑙璃子两人都疯了。他们在相爱,在庆幸我的横死,互结私通之缘。
      诸位,想象一下我当时的心情吧。就是现在我也觉得窝心,甚至不由得捏紧拳头。
      唉,要知道是这样,我怎么还会吃那么多的苦从坟墓里爬出来哟,在那地下的黑暗世界饿死多好。墓中的恐怖、痛苦,比起现在目睹妻子不贞的悲酸,那一切又算得了什么了!
      当时,要是我的愤怒能轻上一半,那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吼着:“没良心的!”跳出树丛,把他俩揪住宰了。
      然而,我的愤怒不是世间一般的那种愤怒。真正的愤怒是沉默不语。我忘记吼叫,忘记扑过去,甚至也忘记自己在哪儿,像块化石一样木然僵在地上。
      我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块愤怒的顽石。我屏住气息,瞪大眼睛,不声不响地等着,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两个不义之徒做梦也想不到大牟田敏清就藏在不到两米的树丛里。他们坐到为我们夫妇做的长椅上,身贴身地说起了悄悄话,宛然是一对夫妻。不,是比夫妻还要亲见的情侣。
      从我隐藏的地方到长椅,相隔只有三尺左右,月光亮如白昼,就是我不看,他们面部肌肉的每一根线条都历历在目;他们卿卿味味的细语声也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边。
      他们像孩子似地手拉着手,脸对着脸,一动也不动。他们互相凝望着对方的脸,好像在说:啊,多可爱啊。
      瑙璃子的脸恰好在正面。啊,她那张喜滋滋的脸,那张乐呵呵的笑脸,一看就知道我死后没洗过一滴眼泪,脸上连一条悲伤的线条都没有。
      这笑脸一定就是先前旧在铺掌柜所说的“恶魔的笑脸”。而这是多么美丽、多么天真的恶魔啊。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张初生婴儿一般单纯、天真的笑脸背后,意隐藏着那样的恶念。我尽管切齿痛恨,却禁不住为过去的爱妻那绝代之色而心荡神驰。
      二人手拉手,相互对视着的脸笑盈盈的,渐渐往一起靠拢。
      川村的脸看不见,可是能够听到他那下流的气喘声。瑙璃子微微仰着脸,眯着眼,嘴边挂着无限的娇羞,嫣然伸着花瓣般的朱唇。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然而即使不看,总不能眼睛一动也不动,光听他们说话。
      两人的嘴唇紧贴在一起不分离。
      我眼睛看见了,耳朵听见了。
      白嫩纤纤的手指顺着川村西服的后背,从两肋往中间爬。犹如一只艳丽的小虫,五根手指关节使着劲,在西服料子上沙沙地爬行,随着两人的呼吸,往一起接近,终于,手指和手指紧握在一起了。
      在嘴唇贴着嘴唇的同时,瑙璃子双手搂住了川村的脊背。
      川村更是同样。他们此刻真好像两头野兽,完全合为一体了。
      我咯吱咯吱地咬着牙,拳头换得指甲都要渗进手掌里去了,冷汗从额上、腋下一个劲地渗了出来,蹲着的身子像打摆子一样,全身止不住地哆嗦。
      他们的狂态再延长一秒钟,我可能就会发起疯来,不顾一切地向那里冲去,或者晕倒在地,当场窒息而死。
      在这关键的时刻,他们终于站了起来。接着,他俩激动得眼圈儿发红,彼此又脸对脸地呲牙笑了笑。
      “嗯,阿义。”
      少顷,瑙璃子绽开嘴上的花瓣,先叫了川村一声。
      仅仅在五天前还叫着川村先生、川村先生,现在竟成了阿义,这可不是一般的亲密。
      “嗯,阿义,我们得感谢地狱岩哩。要是那块石头不断裂开来,这会儿还不能这样哩。”
      啊,我的爱妻感谢我的横死!
      “哼!提起地狱岩,你倒是该夸奖我。你不会以为那块石头断裂摔下去是偶然的吧?噎,想想真可怕呀。我因为想独占你的爱,犯了两桩大罪。我是个害了两条人命的凶手。你不会抛弃犯下如此罪孽的我吧?你可要明白哟,如果你把我抛弃了,那会发生第三起凶杀案的。”
      川村麻痹地以为除了月亮再没有人听到他的话,一面说着心里话,一面又用手搂住邀璃子的脊背。
      偷听到这些话,我仿佛觉得。动都要跳到嗓子眼上来了。原来我是掉到川村设好的陷阱里了。我是被谋杀的,是一度被杀又死而复生的。
      凶手就是川村,就是我当成最好的朋友,爱得仅次于妻子的川村。他是托谁的福打扮得严然像个君子的?不全都是靠我保障他的生活吗?他居然恩将仇报,甚至偷占我的妻子,还把我给害了。
      啊,我被妻子背弃了。被朋友背叛了,被朋友谋害后,又被他们残忍地活埋了。世上还有比这更深重的痛苦吗?能不叫人切齿痛恨,能不叫人义愤填膺吗?痛苦越深,怒火越烈;怒火越烈,复仇心越强!
      诸位还记得吧,我家祖祖辈辈都爱记仇,一旦怀恨在心,便永远不会忘怀,复仇心比普通人强一倍。我已经是一个复仇鬼。我没有直接扑上去扭住这两个不义之徒,确实就是由于这种强烈的复仇心。我不是那种当场就大叫大嚷起来的一般的复仇。极力忍耐,从容地谋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对方尝受我所受过的同样的痛苦,这才是真正的复仇!
      却说听了川村这番惊人的自白,我虽大为震惊,可是仍旧像块化石一样,身子一动也没动,并全神贯注地等着他下面的话,侧耳倾听,一句也不要漏掉。
      他说他杀了两个人,一个肯定是我;另一个是什么人呢?对此我很关心。我凭直觉感到,那个可怜的受害者可能与我是同一血统。
      然而究竟是谁呢?据我所知,我们家族中不光被杀的,连最近死亡的都没有。
      事实就是这样。然而一种事实以外的东西威胁着我的心。一个幻影仿佛浮现在我的眼前:有个不明身份却异常亲近的人浑身血淋淋的,遭到了惨无人道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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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07-4-10 10:04:56 | 显示全部楼层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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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丽的野兽

      诸位,你们想一想,被奸夫奸妇背弃、谋害了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调情,这种残酷的境遇,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还有过?
      我像眼前突然天翻地覆一样惊愕不迭。在大千世界无依无靠的孤独和悲愁压倒了我。我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茫然地静立不动。
      奸夫奸妇的私语绵绵不断。即使不听,他们的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每针直扎耳鼓。
      “大丰田死了我很高兴。可是阿义啊,最近一个时期你必须疏远一点哩。要是佣人们传到社会上去,那可就不妙了。嘻嘻嘻嘻嘻,因为我还在给丈夫夺丧哩。”
      “嗯,说的倒也是啊。在这一点上,还是大牟田活着好办些。因为那家伙如同是替我们俩赶走外人的看门人,他自己不怀疑我们的关系,不知不觉地起到了也不让别人怀疑的作用。”
      “嘻嘻嘻嘻嘻,他活着的时候是那样讨厌,可是……”
      “当然,还是没有他好啊,不然,我就不必在地狱岩上暗设机关了。我一想到他不断地亲吻你的嘴唇,心里就别提
      多么厌恶!”啊,诸位,这是什么话呀!难道世界颠倒了不成!作丈夫的与妻子接吻是偷吻?不偷就不能接吻?!喂,川村,我待你亲如手足,你却把我当成窃贼。你好像很幸福啊。拔除了我这颗眼中钉,想必你很快活吧。可是,喂,你这个不干人事的东西,把你那张漂亮的脸转过来,看一看在你身后愤怒、悲伤得气息奄奄的白发鬼吧。看到我这双即使天崩地裂也要报仇雪恨的眼睛,卑鄙的家伙,你也许要失魂落魄,屁滚尿流吧。此后许久,坐在长椅上的那两个人好像要火上烧油,进一步激发我的复仇心似地百般说着情话,做着痴态。我像一尊愤怒的雕像,默然无声地听着,看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句无聊的情话,至今我都记忆犹新。不过,絮絮叨叨地叙述这些,诸位一定会感到厌烦的。关于奸夫奸妇的悄悄话就说到这儿,下面接着往下讲。却说奸夫奸妇快快活活地谈了一个多小时的悄悄话,不久便手拉手回屋里去了。接着没过多会儿,那间以前是我和瑙璃子的卧室的西式房间,喇地从窗户上透出明亮的灯光,黄盈盈的遮帘上映出了两个人影。不言而喻,是瑙璃子和川村。他们的痴态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害怕了。可是越怕,我的腿却越不肯离开那块地方,反而蹑手蹑脚地朝他们的影子走去。人影像杂乱的皮影戏一样忽即忽离,看得我头晕目眩。我咬着牙,捏着拳头,贴近窗户,从遮帘的缝隙中悄然朝卧室里窥视。
      在那儿看见了什么,我不能说。就听凭诸位去想象吧。两头漂亮的野兽像张画似地搂抱在一起。
      虽然,他们是灵魂极其丑恶的野兽,但能说他们的容貌、身躯不美,不可受吗?尽管他们的行为如此不义,可在我看来,瑙璃子仍是日本最美的美人,川村义雄也是个不比她逊色的美男子。天公为什么要对这两个罪不容诛的孽障赐以如此美丽的长相?!
      同他们的美相反,在窗外窥视的我,简直像个天外来客,丑陋、可怕、凄惨。啊,为什么恶人那样美,我这个忠厚老实的好人却这样丑?
      不一会儿,我悲伤得浑身直抖。美丽的野兽们的欢乐使我发疯了。我泣不成声,一面向黑沉沉的天空挥舞着拳头,一面咬牙切齿地诅咒上帝。
       
    朱凌谷

      第二天,我搭乘开往长崎的班轮离开了S市。
      我痛哭了一夜,诅咒了一夜,思考了一夜,终于立下了复仇的大志。
      恶人因为是恶人,所以越来越美,愈来愈幸福;我因为是好人,所以越来越丑,愈来愈不幸。有这样不合理的吗?上帝已经不足为靠,我要用我自己的力量给他们以天罚,那决不是一般的天罚!
      若只是惩治他们,现成有国家法律,我可以告到法院,治他们的罪,收回我的财产。
      然而,国家的刑罚对任何罪大恶极的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不痛不痒地勒住脖子把他绞死,没有更严酷的刑罚,没有我在墓中五天之间所遭受的那种惨不忍闻的刑罚,让人在仅仅几天内乌黑的头发统统变成白发。
      那样并不能解我心头之恨。我同历代祖先的秉性一样,不让对方尝到我所受过的苦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若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我被奸夫奸妇夺去了家庭,夺去了财产,夺去了容貌,甚至夺去了生命,并且在那座坟墓里遭受了前所未闻、惨绝人寰的活地狱的折磨,这一切,用国家的刑罚能抵偿得了吗?
      我要自己干。上帝不能靠,法律不完善,要随心所欲地完成这一大业,只有靠我自己来谋划,来实行!
      我已经不是人。大牟田敏清其人已葬身黄泉,残存的只是一颗复仇心。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复仇鬼啊。
      我在黎明前又钻进了那座坟墓,尽自己能带的力量。从朱凌辎的宝库中取出一大笔金币。纸币,包在包皮里,带着这些钱,乘上了开往长崎的轮船。我没能细数,大概有二十万元吧。此外,我还在包皮里包了几颗钻石。
      虽说是他人的财宝,可他是盗贼,而且又是在我家的墓里发现的,虽然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但总不会有人来要的。那不是出于私欲而偷的,是我替天完成复仇使命而借用的,侠盗朱凌期也会原谅我的吧。
      在长崎上岸后,虽然有现成的衣服,我仍在市内最大的百货商店买了最高级的西服,又在附近的杂货店买了衬衣。帽子、鞋子、皮箱,打扮成一个上流绅士。
      打扮停当,我当天便成了开往上海的大客轮一等客舱中的旅客。
      在上海,我选了一家第一流的饭店下榻,给招待一大把小费,租下了一套奢华的房间。我自称是从南美来的大富翁,回归日本,顺便路过此地。
      名字也不是大牟田了,改叫里见重之。里见重之是我母系亲戚中一个实有的人物。他门第不赖,却一贫如洗,不能与亲戚往来,所以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发奋只身渡南美,从那以后便沓无音信,人们以为他已经死在异地了。我的设想是,他实际上并没有死,而是发了大财,回故乡来了。里见重之没有兄弟,他的家族绝后了,牌位什么的也都摆在我家的佛龛上,在此说活着回来了,谁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饭店的房间一订下来,我便叫来上海最好的西服裁缝师。定做了几套时髦的替换衣服。尔后,将满满一箱钱带到银行,以里见重之的名义存了起来。
      这样,下一步就是改变我的形象了。要从我的容貌、声音上,彻底赶走大牟田敏清的影子。
      当然,我已不是昔日的大牟田敏清,而是个彻底变了样的白发老头,以至旧衣镜的掌相当着我的面,像谈论别人一样说起我的事。不但如此,我是个早已不在人世,甚至已办过葬礼的人,恐怕谁都不会怀疑我是原来的大丰田子爵的。
      然而,那只是指一般的人。要蒙骗我的妻子瑙璃子和我的朋友川村义雄,则必须慎之又慎,细之又细,稍让他们起一点疑心,那一初计划就都要化为泡影。
      于是,为了掩盖面颊到下颚的特征,我决定留胡患。胡辍虽然不像头发那样白,但也几乎是白的了。所以,只要留起胡子,即使我恢复了健康,脸上的肉丰满起来,也不用担心被认出来。
      然而,惟一让我不放心的。是最能表露个性的双眼;而且,我的眼睛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比一般人的大,具有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特点,瑙璃子和川村先从这双眼上便足能认出我来。必须设法把这一点掩盖起来。对了,对了,戴上一副墨镜吧。可以这样欺骗他们,就说是由于审美酷热的阳光照射,得了眼病,不能直接见光。
      我让眼镜后给我做了一副金边大墨镜,戴上后照了照镜子。这样就行了。从头发上看,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可皮朕还不那么老,因此,大约是个五十来岁的人,特别是那副墨镜,正适合阴沉的面孔。
      形象整好了,下面还要改变声音、腔调以及平常的举止。作为一个日本人,我易将喜怒之色表露出来,哪怕是为了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往往都会欣喜若狂或悲痛欲绝。必须先改掉这一点。动辄将内心流露于外,就不能完成复仇大业。
      于是,我开始练习使声音变得阴郁。含糊,改变说话口音,使态度尽量冷淡,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看戏也好,读小说也好,我都好像十分厌倦地努力摆出一副“嗅,这种东西”的神情;同人说话也力求简单、生硬,尽量省去形容词或感叹词。
      真不简单,那样过了一二十天,我便同以前迥然不同,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阴郁的人。当然,这不仅是因为经过练习,也是因为经过活埋那场大难,并执拗地怀着复仇的恶念,所以自然而然地打心里变成了这种顽固两阴郁的性格。最后,连开始还奉承我的招待们也都在背地里说我:“没见过这种难以取悦的客人。”
      至此,里见重之的“化妆”工作全部完成。该返回故乡S市开始复仇了,该实行在上海逗留的一个多月中精心策划的复仇计划了。
      然而,在离开此地之前,有一件事要办妥,那就是预告大牟田敏清子爵的亲戚里见重之时隔二十余年要回归故里。关于这一点,我有一条妙计。有位原大牟田府的家巨现在九州一家大报的编辑局供职,我给他寄去了高级的礼品,同时写了一封信。
      急不可耐地等了几天,我的计划圆满地如愿以偿。不久,那家报纸的社会版醒目地刊登了内容大体如下的报道:
      “最后,有个颇值得称羡的成功美谈,其主人公便是原S市诸侯大牟田子爵家的亲戚里见重之。该氏于二十多年前只身前往南美,因消息中断,被认为身死异国。实际上,他经历了种种艰难困苦,发了巨财。如今,该氏为欢度余生,携巨富归来。现途经上海,逗留在Y饭店,不日即回到S市定居。为此,社交界的各位不论相识与否均举双手欢迎这位大成功者。”
      该报记者将两份刊登那条消息的报纸和一封郑重的致敬信送到了我的饭店。
      这篇报道收到了意外的效果。市里自不用说,附近的知名人士纷纷寄来贺信,旅馆、商店的请帖也像雪片般地飞来。我以练就的冷淡态度,像理所当然的一样毫不惊奇,漫不经心地将那些信浏览一遍,然后若无其事地扔进了废纸篓。
      美中不足的是瑙璃子本人毫无反应。也许是她觉得她不该写信,所以倔强的她即使看了报道也装做不知;或者是忙于同川村会面,无暇浏览报纸。
      然而,无论是什么原因都没关系。瑙璃子不来信,对我的计划毫无影响。
      一切准备就绪。在我明天就要离开此地的时候,一桩着实意外的事件从天而降。
      那是在一天下午,送茶来的招待异常激动地说:
      “先生,不得了啦。”
      我用平亲那种泰然自若的口吻,从容地说道:
      “咋呼什么,什么不得了!”
      “在前面的公园里有个海盗被抓住了,热闹得很呐。”
      “哈哈哈哈哈,贼被抓住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不感兴趣。”
      “不,那可是个不一般的贼哟。先生也知道吧?嗯,是那个赫赫有名的朱凌谷被抓住了。”
      一听到朱凌谷,我不禁一惊。如今,这个大盗与我并非毫无关系。不,不仅有关系,而且我之得救是托他的福;能够这样进行这一复仇大业,也正是因为有地盗来的财宝。
      我想即使是在远处也要看他一眼,谢谢这个恩。于是,当下便到公园去了。
      公园里人山人海,人群里一个特别显眼、犹如鹤立鸡群的彪形大汉,身上拥着绳子,由中国警察牵着朝这边走来。果然是一副海盗工的气派,只见他留着威严的关羽胡,浓眉下两只大眼炯炯有神,嘴巴紧闭着,大模大样地扫视着围观的人群。他身上穿的是胸部带徽章的高级中国服。
      在他周围,十几名同海盗的风度相形见细的警察,手握剑柄,戒备森严。
      朱凌谷一面以大无畏的气概怒目扫视人群,一面悠然地昂首迈步。忽然,他看到了我,顿时停住脚步,异样地闪动着眼睛,锐利的目光直射我的面孔,像要认出我的真面目似的。
      当然,朱凌谷是不认识我的。可是,这种异样的凝视究竟是为什么?我有点地紧张。正想离开那里时,海盗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突然操着流利的日语,声音粗算地叫道:
      “晦,你变得真厉害呀,连我都决认不出来了。”
      我听到这奇怪的吼声,仿佛脑袋轰然爆炸了一样,不由得面红耳赤,身子缩成一团。所谓“你”,不用说准是指我,因为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墨镜,像要把它看穿似的。
      啊,多厉害的家伙。这个海盗难道只一眼就识破了我以为谁也不知道的大秘密!
       
    奇特的遗产继承

      警察和群众好像都不懂日语,似乎也不知道海盗对人群中的什么人说话,只是奇怪他说道: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7’
      一个看样子是警察队长的人推搡着来凌级的肩膀,用中国话呷哩哇啦地训斥了一番,大概是叱青海盗不老实吧。
      于是,海盗勉勉强强地将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一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望着天空,一面仍用日语自言自语似地嘟味道:
      “嗯,你确实改扮得很妙啊,要是我也能这样乔装打扮,就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被逮住了。可事到如今已无可奈何。你已经没关系啦。别的人都各自逃往国外,能见到的只有你一个,要是我被处决了,你可要来吊唁呐。”
      我益发惶惑。海盗说不定知道我偷了他的财宝,也许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才说这番冷嘲热讽的话的。
      可是,别急啊。听他的口气,好像把我当成了他的一个部下,不然不会要我来吊唁的;他用日语说话是因为海盗们多通口语,他以为我也懂日语,才在警察和群众面前使用外国话的。
      这么说,是不是我改扮的模样上有什么特征被误看成是他们的同伙了,我不由得上下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于是忽然发现了一件东西。
      是珍珠,是佩在我领带上作别针用的一颗特大的珍珠。
      那是我从那座坟墓的棺材里带出来,在本地做成别开的一颗漂亮的茄形大珍珠,是那一带珠宝商少有的珍品,无论光泽还是形状,都是一颗不可多得的珍珠。所以,朱凌谷一见珍珠,立刻便认出那是他偷去的东西,认为既然我佩着它,那我一定是他的一个部下,于是,他才不由得为我乔装得巧妙而连声赞叹。
      然而,事实上我并不是什么海盗的部下,所以他当然认不出我的庐山真面目。
      在我如此思虑之际,警察们好像终于发觉了,一面群哩哇啦地说着什么,一面逐个打量围观的人。后来听人说才知道,他们当时大声喊道:
      “一定有戴红骷髅徽章的家伙混在里面,搜!搜!”
      警察们当然知道红骷髅是海盗的标记。
      可是,朱凌终认出我,并不是根据“红骷髅”,而是根据珍珠做的领带到针,所以怎么搜都一无所获。
      我觉得,若再磨磨路路地,把我给牵扯上那就糟了。正要悄悄地从那儿溜走,身后突然传来海盗的吼声:
      “你这个混蛋,过来。我还没老朽到被你蒙骗住的程度呐。”
      我的脸一定惨白得像张白纸。我突然站住不动了。
      海盗仰望着天空,好像十分鄙夷地继续嚷道:
      “我虽然偷人家的东西,可不像你那样卑鄙,乘主人不在悄悄地去偷。我是在青天白日之下光明正大地去,在对方的枪口下输。那是生死搏斗,不是偷。是武力强夺!喂,不值钱的窃贼,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真不愧是个赫赫有名的海盗,声音那么大,简直像同人吵架似的。而我却不然。我浑身不停地哆嗦,心想这下子完了。
      因为无人应声,海盗大光其火,又嚷了起来;
      “喂,躲在那儿的家伙,我不会把你给吃了,是你喜欢的我老婆有口信带给你。来,到这儿来。山田,别战战兢兢的,过来!”
      啊,糟了,准是把我错当成他的一个姓山田的部下了。我著地往旁边一看,只见在隔着二三个人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穿中国服,仿佛是日本人的男人。那人惨笑着,慢慢地朝朱凌谷走去。
      原来他就是那个姓山田的日本人,海盗是在叫他。我总算舒了一口气。据说朱凌谷的部下里各个国家的人都有,其中也有几个日本人。这位山田恐怕就是一个。
      山田来到朱凌谷面前,好像颇不耐烦地说道;
      “哦,窃贼,你到底被逮住了。我没什么要问你,因为这儿闹哄哄的,我就来了。好了,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吧,我既不溜,也不躲。”
      朱凌谷望着走近来的山田,一听他的话,气得满面通红,叭地猛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吉生!”
      山田大怒,想要扑上去。警察们虽然听不懂,但发觉出事了,急忙上前制止了他。
      “啊,哈哈哈哈哈,你想碰碰残吗?来试试。别着我五花大绑,身子不能动弹,可是像你这样的小人,要踢死一二个,那不费吹灰之力。”
      海盗先唬住他,接着瞪着胆怯的山田说:
      “你这个不干人事的东西,你身为我的部下,却勾引我老婆,想把她搞到手。我老婆不答应,你以为把我除掉就能如愿以偿,便背叛首领,把警察带到我躲藏的地方,让他们抓住我。你以为这些事我不知道?
      “喂,山田,你想必心满意足了吧。你可以从政府那儿领奖,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勾引我老婆十…可是啊,喂,你以为我老婆会顺从你这个不干人事的东西吗?我老婆路易斯虽然是碧眼金发的外国女郎,却不是你这种不干人事的小人。好吧,是顺从你,还是不顺从你,你可以到路易斯那儿去试试。她一定美美地化好妆在等着你吧。她说她要浑身染得通红,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让你看看贞女的死相。这就是她的口信。”
      “啊,你!这么说你把路易斯杀了.’
      山田禁不住吼叫起来。
      “我怎么会杀她呢。她说与其是在同我分别后被你强奸,还不如死了的好,就当着我的面自尽了。海盗的老婆也懂得贞操!去吧,快去看看吧。”
      听了他的话,山田面如死灰,无法在那儿久果,匆忙偷偷溜走了。
      我目睹此景,不禁感慨万端。山田的行为,给日本人脸上抹了灰,使人大力不快;而朱凌谷的态度,虽身为海盗却十分高尚。特别是他的妻子路易斯,拒绝别的男人而殉夫自杀,多么令人钦佩的节操啊。看上去,山田比朱凌黜年轻,是个扁平脸的美男子。可是,假如海盗的妻子不是路易斯,而是篇璃子,那将会怎样呢?她真会做出这令人钦佩的举动吗?想到这里,我心中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并且那可恶的奸夫奸妇的形象令人讨厌地浮现在我的脑际。海盗骂的是一位姓山田的部下,这我已经明白;可是,先前佩服地说:“你的模样我都认不出了。”这并不是指山田,确实是指我。要是海盗想对我说什么,那可就麻烦了。我朝朱凌谷那边望着,心中暗想,得赶紧走开。可是我发现,海盗的眼睛又死盯住我的脸了,并且,似乎想说什么,正不住地朝我使眼神地。
      哎,倒不如我大胆地去接近他,那样反倒能打消警察的怀疑。我从口袋里掏出四五张钞票,悄悄地塞到警察手里,用我学会的几句简单的中国话加上手势,要求让我同这个人说几句话。
      警察直盯盯地打量着我的打扮,似乎认为我是位好奇的绅士,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当时的中国警察只要给他点贿赂,一般的方便还是会给的。
      “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告诉我,就请说吧。”
      我用无法辩出是否是他部下的暧昧的口吻对他说道。
      “哼,认不出,实在认不出,摘下那副墨镜我准能认出来。不过,嘱,好吧,在这种地方墨镜不能轻易摘下来。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知道那个秘密吧?”
      海盗一面注意着周围,一面忽然压低声音问。
      所谓秘密是指什么?不是他部下的我当然不得而知。我一想,海盗是想用这句话来试探我是否真是他的部下。危险,危险。
      然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大胆地说:
      “知道,是大牟田的墓地。”
      于是,海盗好像很满意:
      “好,好,别再说了。既然知道这个,那你就真是自己人。我觉得把那些东西那样放在地底下让它霉烂,太可惜了。你知道那就行了,悄悄地取出来,尽兴地花吧。”
      海盗这一番话使我承受了他的巨资。已经什么顾忌都没有了,我可以作为复仇费用,随心所欲地享用那无限的财宝了。我喜不自禁,差一点儿笑了出来。
      “不过,你改扮得太妙了,我怎么都认不出。你究竟是谁?”
      海盗又小声提出了难以回答的问题。
      “不说名字你也是知道的,因为除我之外,没人知道那个秘密了。”
      我确实回答得很冒失。
      “哦,是吗?我也觉得差不多是你。”
      幸运的是海盗役起一点儿疑心,不住地点头。
      过了一会儿,因为谈得太久,不耐烦的警察把我们拉开,将海盗带走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愣愣地望着远去的海盗王的背影。
      第二天,根据在上海远留的一个半月中精心策划的复仇计划,为了对万恶的好夫淫妇施以最残酷的地狱刑罚,我终于离开了上海,前往故乡S市。
      我的复仇计划是多么令人发抖啊!我真能不被奸夫奸妇认出,顺利地完成这一大业吗?
      诸位还记得吧,我溺爱瑙璃子,在她那美丽的笑脸面前,我就像一个毫无抵抗力的瘫痪者。那样的我,以瑙璃子为改,能完满地达到目的吗?
      我的忏悔下面将进入重要阶段。不过我今天已经疲倦了,明天再接着说吧。
      膻,有一点我想交待一下。昨天说到未了,我曾暗示川村义雄犯下了两极杀人罪。他的一桩杀人罪就是杀害了我,这是不言而喻的;另一桩杀人罪究竟是指什么?被害者究竟是谁?我想你们准有这样的疑问吧?
      今天没有时间说到那儿了。那另一个被害者是个出人意外的人。我回到S市不久便查明了事情的真相,这给我的复仇大业带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武器,成了我折磨奸夫奸妇的一个绝妙的手段。
      川村杀害的另一个人究竟是谁?仔细回味我前面的话,自然也就明白了。关于这一点,我很快就要谈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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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07-4-10 10:06:08 | 显示全部楼层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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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颗钻石

      我一到S市,便订了市内第一流的旅馆S饭店,并且不惜拿出一笔可观的住宿费,住进了一套常住贵宾的房间,那是一套三间的洋房。我自称是在南美发了洋财归来的暴富绅士里见重之。
      住下之后,有三件事要关办。第一件是同好久奸妇联谊,为复仇接上线。因为我要叫他们尝尝同我一样的痛苦,所以先讨得他们的欢心,成为他们最要好的朋友是非常必要的。
      第二件事是同住田大夫交朋友。诸位还记得住田大夫把,躇,我的妻子瑙璃子曾经以身上长了奇怪的种疮为由,到Y温泉我的别墅去进行过温泉疗养,当时Y给瑙璃子诊治的医生就是住田大夫。为什么要同那位医生交朋友?这里面大有文章,诸位不久就会明白的。
      第三件事是雇一个忠实的随从,让他帮助我完成复仇大业。我刚到S市,饭店经理便给我推荐了一个合适的人。此人姓志村,三十岁,曾经当过刑事警察。我试了试,发现他不仅十分正直,而且颇有侦探手腕,是位理想的助手。
      当然,我并没对他说明我的经历和复仇的事。我们已讲妥,我是个非常古怪的人,有时可能会下达难以理解的命令,对此他一句也不得提问,而必须不折不扣地予以执行;此外,我们定好酬金比社会上的高一倍。
      志村雇来一个星期后,我便派他到大皈,去买两件奇怪的东西,一件是当时日本少得只有几台的实物幻灯机……诸位知道吧,那种神奇的幻灯机,要是放映活蜘蛛,那映出来的蜘蛛足有一领榻榻咪那么大,颜色同真的一模一样;另一件就是用酒精泡在波璃瓶中的婴儿尸体…哪家医院都有的解剖学标本。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买这种令人发怵的东西?诸位请猜猜看。嘿……
      话扯远了点儿,还接说到达饭店第二天的事。我在饭店的谈话间,幸运地碰上了奸夫川村义雄。不,不仅碰上了他,还见到了一个更为意外的人。我就按顺序说吧。
      S饭店的谈话间,是S市上流绅士组织的俱乐部的聚会场所,俱乐部的成员们傍晚来到这里,打打台球,玩玩扑克,下下围棋,或者抽烟聊天。
      那天傍晚,我无意中走进谈话间,忽然看见宽敞的房间对面墙角上,有个人在着杂志。正是川村义雄。这是同仇人的初次相会,我紧张地扶了扶墨镜。
      川村同以前判若两人,穿得异常时髦,两个月不见,似乎更有男子风度,显得老成持重。这证明他财运亨通,份占了我的财产和美人瑙璃子,过得心满意足,那漂亮的西服准是瑙璃子给他定做的。一想到这些,我就怒火中烧、义愤填膺。
      我在川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招呼一个在屋里应酬客人的招待:
      “喂,你认识大牟田干爵吧,他不是这个俱乐部的常客吗?”
      我大声问,以便让川村听见。
      “嗅,大牟田先生在二个多月前去世了,一场飞来之灾呀。”
      招待哪里知道我就是大牟田干爵本人,他简单地说了说我死时的情况。
      “哦,是吗?那太遗憾了。我同大牟田子爵在他童年时代就熟识了。本来我还很高兴地想同他会面的,可是……”
      我故意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川村果然上了钩,他放下手里的杂志,朝我转过身来。
      “对不起,说起大牟田子爵,还是我来告诉您吧。我是同子爵亲如兄弟的川村。”
      川村直盯盯地望着我的脸,作了自我介绍。不用说他是认不出我的。这家伙大概是觉得同一位富绅模样的人交往不会吃亏。
      “是吗?我叫里见重之,二十年来都不在日本生活,昨天才回到此地。我和大牟田敏清是亲戚,跟他父亲交往很深。”
      我模仿老人的声音,不慌不忙地回答。
      “哦,是里见先生,久仰久仰,老早就盼着你光临。要是转告子爵夫人,她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我同瑙璃子经常谈起你。”
      川村好像看过那篇报道,对我这个白发富商说话非常殷勤。
      “哦,瑙璃子是?”
      我歪着脑袋问。我岂能不认识她?我回乡的最大的目的就是宰掉我过去的妻子瑙璃子。可是并非大牟田敏清的里见重之是不认识瑙璃子的。
      “噎,你不知道也难怪。瑙璃子是已故子爵的夫人,堪称本地社交界的女王,既年轻又漂亮。”
      “哦,是吗?大牟田有那样一位美丽的夫人?我一定前去拜见,也好同她谈谈故人的事嘛。”
      “怎么样,到子爵府拜访一次吧?我陪你去,瑙璃子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虽很想去拜访,可是由于旅途疲劳,且长年侨居在外,还没有做好拜见夫人的准备,拜访就推迟二三天吧。只是,在此之前,我有件事想劳驾您,可以吗?”
      “您尽管吩咐。”
      “不,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在那边买了点儿钻石,本想作为见面礼送给大牟田的,既然他已经去世,那就把它送给夫人吧。因为大牟田要是还健在,钻石也终于会成为夫人的装饰品的。我冒昧地想请您将那些钻石呈献给夫人,您看怎样?”
      “哦,我很高兴这种事你能让我效劳。能看到喜爱钻石的瑙璃子的笑脸,我何乐不为呢?”
      川村一听说钻石,便喜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既是给瑙璃子的礼物,对于情夫他来说,等于是自己的财产又增加了,难怪他那样喜形于色。
      我一边同好夫说着话,一边通过眼睛的余光,发现有个人正坐在谈话间对面的椅子上同人交谈。多么幸运啊!我毫不费力地见到了川村,现在又发现了这一个。
      “川村先生,那位哈着腰坐在对面椅子上说话的绅士是谁?他侧着脸,我好像见过似的。”
      我边注意川村的脸色边问。于是他现出讨厌的神情,勉勉强强地回答说:
      “那是住田大夫,最近从Y温泉到本市来开业的。”
      “哦,是位医生?不过住田这名字我不曾记得,是我搞错了。”
      我嘴里虽那样说,心里却痒痒的,想去接近这位住田大夫。可是,川村在场是个麻烦。我觉得不如把钻石给他,早点儿把他打发走,于是将川村带到我的房间,把收藏在一只小盒子里的钻石交给了他。
      “可以看看吗?”
      川村瞪大眼睛问。
      “行啊,请看看吧,实在是拿不出手的东西。”
      我话音还未落地,他已经打开了盒盖,一看见里面的钻石便连声惊叹:
      “这么大的钻石,五颗都是?都是送给相璃子的?”
      “是的。请您转告她,冒昧相送,谨析鉴谅。”
      我满不在乎地回乳这样贵重的礼品,时不能不感到惊讶。我事先曾给上海的珠宝商看过,让他估估价,他说,要是五领三万元能卖,我现在就买下来。纵然是时隔二十年的归侨,送给一位并非妻子的女人三万元礼物,未免有些过分了。然而,为了向奸夫奸妇炫耀我的富裕,必须豁出这么多代价。
      区区礼品就送了这么多,我的财产到底有多少?川村一定会大为惊奇的吧。把他唬住,就是我的目的。
      就这样,川村紧紧地抱着钻石盒,欢天喜地地离开了饭店。
      这下行了,这下行了,同仇敌川村和瑙璃子联系的线接上了。
       
    奇特的常治医生

      下面轮到住田大夫了。
      我急忙回到谈话间,找了个机会同住田攀谈起来。我们先是在饭店的餐厅里吃顿便餐,之后又在住田大夫的陪同下,驱车前往市内有名的日本饭馆。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像故交一样频频对酌,这种事,往日的大牟田敏清是很不在行的;然而,从地狱里走过一遭的我已经不是昨天的少爷了。
      我估计他喝得差不多了,便把话题扯到大牟田子爵的爱妻瑙璃子身上,说着说着,住田果然上了钩,叙起了瑙璃子在Y温泉疗养时期的事。
      “这事真怪晚她对我隐姓埋名,后来我一打听,她真是大牟田子纤夫人。夫人声称身上长了怪肿疮,到温泉别墅来疗养,这是真的;我成了那位化名女士的常治医生,这也是真的。可是里见先生,奇怪的是,我这个常治医生没给夫人看过一次病哩。哈哈。…你说怪不怪……”
      原来,原来不光是大牟田干爵,连这位住田大夫也被禁止看到瑙璃子的身子呀。
      “后来我知道,子爵是很不放心的。他来访问我,问这问那打听夫人的病情,而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好像大有好转,不久就能痊愈了吧。哈…”
      因为喝了点酒而异常饶舌的住田大夫喋喋不休地呼叨着。
      “那么你是干无报酬的常治医生了?”
      “哪里,我可没辞退给常治医生的谢礼。我要给夫人诊治,而夫人不让看,有什么法子?不过,那川村画伯却叫我例外哩。”
      一听到川村,我不由得一愣。果然不错,以瑙璃子的怪病为幌子,背地里实行川村的环主意。唉,我多傻啊。
      “哦,川村画拍是不是周村义雄?听说他是大牟田的密友。”
      我若无其事地问。
      “对,对,就是那个川村,就是他去请我的。他对我说,这位女士是位良家夫人,她对身上的肿胞感到极不好意思,不愿让丈夫看见那些肿胞,才来洗温泉的;可是,如不做出接受医生治疗的样子给丈夫看,他就会大为不满,所以,要麻烦你的是,请你只做名义上的常治医生,并且,如果她丈夫来询问她的病情,你就回答说很好。那位夫人还撒娇说,她也羞于让不相识的私人医生看到她那不好看了的肉体。美人可真是难伺候啊!哈……”
      唉,住田大夫也是个不亚于大丰田干爵的大傻瓜。他身为医生,却轻易地上了瑙璃子的当。
      是肿疮?哈…是个多么可怕的大肿疮啊。
      我在上海远留期间反复琢磨这件事,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诸位还记得吧,瑙璃子到Y温泉去疗养,足足用了半年的时间。在她去疗养的三个月以前,我因为得伤寒,住了三个月的医院。加在一起,共约十二个月的时间,我们的夫妻生活都是不正常的。
      我掰着指头算了又算,终于悟出了那个可怕的秘密。将长时期的分居生活同那天晚上川村与后璃子咕叽的另一起凶杀联系在一起,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劝我让瑙璃子去Y温泉的是川村;而据刚才住田大夫说,不让医生给瑙璃子诊治的还是川村,这一连串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偶然的。一切统统是刁猾的好夫川村义雄一手策划的。
      听了住田的话,我一刻也不能再忍了。我决定第二天就到Y温泉我原来的别墅去一趟。虽然那里现在已不会有什么,可是一想到那座孤寂的住宅里隐藏着骇人听闻的罪恶,我就无法平静下来。
       
    地下的秘密

      因为天气还热,我一大早就乘头班火车到Y温泉去了。在那里,我又遇上了意想不到的好运。在墓中五天时间,残忍的上带使我变成一个如此丑陋的老头儿;而现在却可怜起我来,竟让我的复仇计划步步如愿,一帆风顺。上帝同情我的深仇大浪。上帝在保佑着我。我担负着按照上帝的旨意给恶人以天罚的使命。
      所谓好运不是别的,是我在歼始Y温泉的火车里发现了一个意外的人。在温泉疗养期间跟着瑙璃子,负责照料她的老太太阿丰,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我坐的同一节车厢里。她没注意到彻底变样的我,而我却不会看漏她。阿丰是从瑙璃子家乡跟来的奸妇的心腹佣人。我回到S市还没见到瑙璃子,可是见到这位阿丰,仿佛妖艳的瑙璃子的幻影和她身上的芳香就在身旁,心中感到说不出的厌恶。
      可是,女佣人阿丰此时到这儿来,究竟是要干什么呢?火车每到一站,我都时刻留神,心想这回该下车了吧,这回该下车了吧,可她怎么也不像要下车的样子。就这样,终于到了终点站Y车站。
      原来是这样!我激动地转到她的后面跟踪她。果然不出所料,她的目的地就是大牟田家那所座落在山里的别墅。
      阿丰在别墅稍前面一点弃了车,顺着狭窄的坡道往上爬去。那条曲曲弯弯的小道左面是山涧,右面是郁郁葱葱的大森林。别墅就在那条山道的深处,周围是一片葱定的森林,里面空空如也,显得阴森、凄凉。
      四周并没有森严的围墙。打开一推即开的栅栏门,奇怪的阿丰跨进了杂草丛生的别墅庭院。
      看到她进去,我悄悄地绕过去,躲在森林里一棵挨着庭院的大树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阿革的一举一动。
      密林中白天也一片昏黑,除了什么地方传来蝉鸣声外,四下里寂然无声。神秘的老太婆在那所被遗弃的废屋的庭院里喀清喀际地走着。我墓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在昏黑的大树背后一个劲地颤抖。
      院子里的草丛中央有一棵枫树。阿车走到那里,在树根部蹲下来,合起双手,不住地拜着什么。
      我翘起脚往那边看,那儿并没有什么可拜的东西。莫非是在拜树?或者是这位老太婆疯了?
      不不,不是。阿丰泪流满面,是有什么伤心事。那样子总好像是在拜谁的墓。是的,那棵枫树根下埋藏着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要是现在不抓住阿丰让她坦白交代,那就不知何时还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于是我决定冒冒险,照我的主意干。那是在昏暗的森林的树荫里,是在废屋庭院的草丛中,我的主意准能成功。
      我当时身穿白色西服,脚穿白鞋,头戴巴拿马帽,帽子戴得很深,还用一块大手帕把鼻子以下蒙得严严实实,那副墨镜也摘了下来。就是说,我上下一身白,惟有两只眼睛在帽檐儿下灼灼闪光。
      我以那样的打扮,蹑手蹑脚地走到阿丰背后,突然用过去大牟田敏清的声音招呼道:
      “这不是阿丰吗?”
      阿丰确实还记得我的声音。脸朝那边蹲着的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吓得浑身发抖,怯生生地转过身来。当时她那张恐惧得扭歪了的脸,反倒把我吓了一跳。
      阿丰一转过身来,只见大牟田敏清的双眼在身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因为戴着帽子又蒙着脸,白发白须看不见,化装的部分全部盖上了,只露着最能清楚地表明我身份的双眼,因此阿丰一眼就认出我来。
      可怜的老太太一看到我的眼睛便大叫一声,想马上逃走。在远离村庄的森林中突然遇上一个上下一身白的故人,以为是幽灵也是理所当然的。
      “阿丰,等一等,不是妖怪,是我呀。”
      我又喊了一声。惊恐万状的阿丰缩着身子,不敢贸然走近。
      “您是谁?请摘下覆面。”
      声音又尖又抖。
      “哦,不摘掉你也该知道我是谁。你看一看我这双眼睛,听一听我的声音。”
      我一步一步地朝阿丰走近。
      “不,我不知道。不会有的事。”
      阿丰像被噩梦辰住了一样极力抗辩。
      “你说不会有的事,可我站在这儿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是你的主人,是大丰田敏清。好了,老实坦白吧,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阿丰面如死灰,像块石头一样木然不动。
      “不说?好吧,那就在这儿别动,看着我干。怎么样?你好好看着我要干什么。”
      我跑到别墅的小库房里,拿来了一把铁锹。接着,我斜眼瞅了瞅目瞪口呆的阿丰,急忙在枫树的根部挖了起来。松软的泥土被一锹一锹地挖出来,坑愈来愈深,底下现出一块白木板似的东西。
      “不行,不行,请您别招。”
      忍耐不住的阿丰呜咽着抱住了我的手。
      “那么,你统统坦白吗?”
      “我坦白,我坦白。”
      河车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那我问你,这地下的白木箱子里装着什么?”
      “这是…不,不是我干的。我只是在一旁看着。”
      “那我不管,我是问这里装着什么。”
      “这是、这是……”
      “不能说吗?那我来说吧。这地下的小相村里装着一具刚生下来的婴儿尸体。那婴儿是被其余生父母杀死理到这儿的,母亲是瑙璃子;父亲是川村义雄。对吗?瑙璃子为了生下私生子,身上无灾无病却躲到这座别墅里避人眼目。这孩子是在我住院的那三个月里怀上的,他们再卑劣,也无法蒙骗说是我的孩子。什么肿瘤,全是鬼话!那只不过是欺骗天真的丈夫的一种奸猾的手段而且。喂,阿丰,我的推想有不对的地方吗?要有,你说说着。要么把地下的箱子挖出来验证一下,怎么样?”
      被逼得无可奈何的阿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清清泪下。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叙说起来。
      “啊,真可怕。我是在做噩梦,还是掉到人世的地狱里了?过世的老爷还健在,而且揭穿了这块地下以为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啊,是天罚!这不是天罚是什么?所以,所以我不能不说了。
      “打一出世就由我服侍的瑙璃子竟如此无法无天,使我这个做奶妈的惶恐不安。偷偷地生下那个不属于老爷的孩子,这罪孽就够深的了,而她竟把那个刚生下来的孩子杀死,埋在这块幽寂的地方。
      “我再三奉劝夫人和川村先生把孩子送出去寄养,可是他们俩说那样做会被发现,把孩子杀死才是万无一失的办法。他们推开劝阻的我,终于干下了这桩伤天害理的事。
      “我没有忘记,那正好是在三个月前的今天。今天是孩子的忌辰,我可怜这个无人吊唁、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儿的孩子,就偷偷地来到了这里。
      “老爷,不,不是老爷,酷肖老爷的先生,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我已经在一个月前就被瑙璃子解雇了,可能是正直的老婆子不讨他们喜欢吧。我要了回乡的旅费,却又可怜安息在这儿的孩子,便一直磨蹭到今天。可是总不能老住旅店,今天就来向孩子辞行了。”
      说完,阿丰呜呜地哭倒在地。
      啊,是这样!连忠实的阿丰也同他们是一丘之貉。天公岂能漏掉一个坏人!上帝寄附在我的心间,施行可怕的天罚。
      于是,我安慰悔罪的阿丰,将身上带的一大笔钱倾囊相送供她作回乡的浪费和回乡后的生活费,叫他尽早离开这个不祥的S市,便同她分别了。
      阿丰似乎不相信我就是大牟田敏清。人明明死了,即使还活着,若是真的大牟田也不必蒙面。所以,她迷信地以为在幽暗的树荫下见到了非人的大牟田死魂,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对于我的目的来说,那样反倒更为有益。
      我终于抓到了奸夫奸妇的一大秘密。地下的婴儿,多好的武器啊。我要随心所欲地利用这件绝好的武器,惩罚这两个千刀万剐也不解恨的恶人。
      我派东村去大皈,搞到那台神奇的实物幻灯机和瓶装的婴儿,是在这三四天之后的事。
       
    两只老鼠

      现在,我那前所未闻的大复仇计划已万事俱备。啊,快活,快活,报仇雪恨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有句谚语说:“爱之一分,恨之百倍。”的确是这么回事啊。我正因为那样爱着瑙璃子和川村,正因为那样信任他们,被他们背弃的仇恨才百倍于爱情。不,是千倍,万倍。
      我好比是把二只老鼠追到走投无路的死胡同里的猫,一只全身银白色的老猫。嘿嘿嘿嘿嘿。诸位知道猫吃老鼠时的残忍的游戏吧?我的心情恰似那时候的猪。
      最终让他们吃什么样的苦头,连那具体的细节都已计划妥当。要是一下就整死他们,有点不太解恨。我的仇恨可不那么简单。
      我决定按照顺序,一步一步地边欣赏这进行我的复仇大业。作为第一步,需要完成三件事。第一,密切与川村的交往,得到他由衷的信赖;第二,或明或暗地煽动川村对瑙璃子的热情,使其比我过去更深挚地沉溺在对瑙璃子的热恋中;第三,暗暗地抓住玻璃子的心,使她倾心于我,在最适当的时候,让川村知道此事,把他推入绝望的最底层。
      当然,这并不是我的复仇事业的最终目的,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前奏,而仅这小小的前奏便能使川村受到与我当初同样、或者更为惨重的精神打击。
      在Y温泉别墅那一惊人的发现之后,我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星期。当然,那期间川村义雄来过几次,我们的关系按照计划渐渐地密切起来。他一见到我,就转达大牟田瑙璃子的口信,自豪地夸赞她的美丽。
      “夫人对您的礼物大为欢喜。她叫我对您说,这几天一定来拜访您,请多多关照。另外,夫人还一再让我转告您,请您光临作客。怎么样,到大牟田府去一次吧!”
      川村劝我。我摇了摇头说道:
      “不,过些日子再去拜访吧。我虽怀念敏清,同瑙璃子夫人却素木相识。而且,我这般年纪还奇怪地爱面子,不太喜欢同妇女打交道。她越美,我越会发窘。不过,就是礼节性的,我也要去拜访一次。请转告她,再过些日子吧。”
      我先给她一个生硬的答复。于是,川村起劲地说道:
      “那太遗憾了。不过,要是您能见瑙璃子一眼,那么您虽是个白发老翁,也准会相见恨晚的。而且,尽管您要推迟访问,看来夫人也会来的。来让您大吃一惊。”
      “窿,她是那么美吗?”
      我用话一挑,川村更是得意忘形地吹了起来。
      “故世的大牟田君常夸她是日本的绝代美人。我也认为是那样,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那样的女性哩。容貌漂亮那是不用说的;从说话到声音、举止以及灵活的社交手腕,都无可非议,真像她的名字那样,是个瑙璃般的美人。”
      这家伙深深地迷恋着瑙璃子呐。他如此赞美自己的情人,看来他也深陷情网而不能自拔了。对我来说,这正中下怀。
      “那可危险啊。那样漂亮的孤掘在社交界抛头露面,确实十分危险哪。”
      “不,这一点请放心,有我这个故于爵的密友跟着,虽然我能力有限。夫人的行动一切都由我护卫。贞洁的夫人是不会经不起那些诱惑的。”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有您这样一位杰出的保护者,我就放心了。不,与其说是保护者,我看你作夫人的丈夫也是当之无愧的。哈哈哈哈哈,哟,这有点儿失礼了。”
      我半开玩笑地一引,川村旋即上了钩。
      “哈哈哈哈哈,我……不过,我并没别的意思,只是从心里爱着瑙璃子。不,或许说尊敬她更合适些。为了保护夫人,纵使要像昔日的骑士那样赌上生命,我也在所不惜。哈哈哈哈哈。”
      从那以后,随着川村的来访一次一次地增加,他渐渐不拘束起来,甚至说出了一些冒失的话;
      “实际上,我在考虑是否同一位女士订婚。”
      “那可以嘛。对方的她是不难猜想的,我举双手赞成。既然我们这样亲密无间,那请允许我热烈地祝贺你。”
      一给他戴高帽儿,他便眉开眼笑,兴冲冲地想要握我的手,说道:
      “实在感谢。对我来说,有您的帮助把握就更大了。”
      他是该高兴。能有大牟田家的亲戚又是富豪的我作后盾,他的野心就不能说全是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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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07-4-10 10:06:47 | 显示全部楼层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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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人的眼睛

      却说到Y温泉后过了一个星期,瑙璃子怎么邀请都不见我去拜访,终于沉不住气了。这天晚上,她在川村的陪同下,来到了我住的饭店。
      我想见毒妇,心中都急得发痒了。要驯服瑙璃子这样的妖妇,房门就是故意冷淡,使她焦急起来。(唉,诸侯华族的少爷竟琢磨起这种卑鄙的勾当,这是因为谁?!不出所料,她急不可耐,自动钻进了我撒下的网里。
      她打电话询问我这边是否方便。我回答说恭候光临,便做好了一切准备(诸位,那是什么样的准备?)。可是一旦要见面了,我竟禁不住心情激动起来。
      我在陈设异常华丽的专用客厅里等候片刻,在穿着新西服的川村义雄之后,我过去的爱妻瑙璃子终于来了。
      川村介绍后,她斯斯文文地问候了一番。
      瑙璃子身穿我熟悉的和服,上面有我喜欢的花样;头上、指头上佩戴着耀眼的钻石;脸上化着淡妆,散发出扑鼻的芳香;嘴唇上抹着口红。啊,真是个妖妇卜一个害死丈夫,甚至杀死自己亲生子的死有余辜、十恶不赦的罪人,居然打扮得如此风流。这美吗?那张脸美吗?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妖艳。
      我禁不住浑身颤抖。对这个有着可爱的脸蛋的女人真能一恨到底吗?任何铁石心肠遇上这个妖妇都会荡然融化的。当心!可不能被狐狸迷住啊。精神点!你的身心已经献给了复仇之神。
      我一下振作起精神,用那种训练有素的假嗓,恰如其分地收了答礼。
      瑙璃子当然丝毫也没发觉我就是她过去的丈夫。须发统统变白了,关键的双眼又戴着一副墨镜,虽是昔日的老婆也认不出来。
      三人各随己意,分别坐到沙发和扶手椅子上,一边呷着茶,一边海阔天空地谈了起来。
      瑙璃子倒出了许多恳切的心里话,说什么子爵家继承遗产的近亲不久就要到家里来,那样我就得按照亲属会议商定的结果,住到别邪去。对此,因为您是子爵家的一门远亲,还请您给予帮助,等等。看来,我那份贵重的礼物紧紧地勾住了她的心。
      然而可笑的是,那个贪得无厌的瑙璃子当初为了与人私通而急急忙忙地害死了我,殊不知这都是白白失去子爵家财产的一个愚蠢的下策。在害死我之前为什么没生下一个继承人呢!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不,生是生了,生了一个同川村有的私生儿。不过奸夫奸妇也犯了个大错误,居然在我住院期间怀上了孩子。因此,他们再厚颜无耻也不能说成是我的后嗣,于是便编造出全身生肿瘤这一异想天开的借口。
      背着我在Y温泉别墅生下那个孩子,又把他杀了。若不杀也有别的手段,然而奸夫奸妇是没有心肝的魔鬼,对自己的孩子丝毫没有爱怜之心,惟恐暴露自己的罪恶。
      虽说生总算生了,但由于阴错阳差,碰巧还能成为子爵继承人的孩子,不仅没成继承人,反被夺去了性命。这真是没等我复仇,恶报便早已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了。
      为什么不考虑继承人就干掉我呢?这是为爱情而发了疯的川村顾前不顾后的独断。后来知道,奸夫奸妇之间常常为此发生纠纷。在瑙璃子来说,除掉多余的大牟田敏清是件好事,可是又为失去在子爵家的权利感到可惜,为不能占有那些财产,不能荣华富贵感到遗憾。
      值得庆幸的是,正因为奸夫奸妇之间有这些矛盾,正因为瑙璃子失去了子爵家的财产,我的复仇计划才能够那样圆满地获得成功。如果瑙璃子还像原来那样掌握着子爵家的实权,那么即使我用再多的资财来诱惑,她也不会那样轻易地被驯服的。
      却说在那样交谈之中,定好的时间到了。定好的晚上8点到了。是谁同谁定好的时间?我这就告诉诸位。
      这当儿,我装作要上厕所,走进了隔壁的房间。不用说,隔壁的房间也是我包租的。我一关上门,便眼睛贴在锁孔上,目不转睛地瞪着,等待事情的发生。
      这时候,只见川村好像刚分开一会儿就忍不住了似的,悄悄地坐到瑜璃子的沙发上,恨近她,握住了她的手。
      “别这样,里又先生要回来了。”
      瑙璃子桥嘻地嘟味道。
      “哎,没关系。里见先生也略有所知了。他还说我们是般配的夫妻哩。”
      川村那副无耻的劲头同他那张漂亮的面孔极不相称。他握着瑙璃子的手,老早吃起了醋:
      “不过,不要紧吧?我有点儿担心哩。”
      “唉呀,你说的什么呀。”
      瑙璃子假装糊涂。川村用下巴朝我在窥视的门的方向点了点:
      “那位先生嘛。你可实在是个贪婪的人哟。连干爵你都那样迷恋,比子爵富多少倍的富翁里见先生虽是个老头儿也危险呐。像你这样的虚荣女真叫我不放心啊。”
      啊,这是什么话?这是被尊为S市社交界绅士的人说的话吗?
      “难道…可是你不说他不喜欢女人吗?别这样卑鄙地胡乱猜疑。”
      瑙璃子装作要打川村的样子,娇滴滴地笑了。
      正在这时,屋里突然变得一团漆黑。
      “唉呀!”瑙璃子轻轻地叫了一声。
      “好像是停电了。”川村说道。
      哼,什么停电!是我的秘书志村按照约定,溜进饭店的供电室,切断了电源。是S饭店内的人为停电。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定好的时间。
      我急忙朝房间的一侧跑去,那里安设着一台小型机器。不一会儿,隔壁的客厅里传来了女人失魂喀魄般的惊叫声。是瑙璃子的声音。
      她为什么惊叫?
      那是有道理的。原来停了电而一团漆黑的客厅里,出现了一个极不寻常的怪物。
      黑暗中,两个模模糊糊的东西隐约显现出来,接着慢慢变成可怕的形状。在黑暗的空间,两只眼睛,两只分别有半领榻榻米那样大的巨眼,一动也不动地怒视着他们。
      川村和瑙璃子难以为是幻影。可是,若是幻影,为什么久久不消失?那双巨人的眼睛决不是初次见到。看着看着,那竟像是实际存在的某个人的眼睛。哦,对了,是死去的大牟田敏清的眼睛。那双眼睛被放大千百倍,此刻正浮现在奸夫奸妇的面前,在黑暗中对他们瞑目而视。
      毒妇一明白这些,吓得不由得惊叫起来,紧紧地抱住了川村。川村强忍住没叫出来,望着巨人的眼睛,腋下、额上冷汗直淌。
      这是我想象出来的,并不是我亲眼所见。就是想看也不能看呀。我的眼睛诚然放大一千倍瞪着他们,但那只不过是我的眼睛的幻影。真正的我是将摘下墨镜的脸,伸进安在隔壁房间的实物幻灯机中,贴近连接室外电线的一千瓦灯泡,忍着刺眼的强光,一眨也不眨地瞪着眼睛。就是说,妖怪似的巨眼是通过实物幻灯装置,将我自己的双眼映在客厅墙壁上的。
      戏法的秘密一旦公开,那是极其简单的。可是,当时谁也不知道什么实物幻灯。奸夫奸妇弄不清是死者的亡魂显灵还是由于良心的谴责而产生的幻影,极度的恐怖使他们惊恐万状,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
      仿佛是以瑙璃子的惊叫为信号似的,电灯突然亮了。不用说,那是供电室的志村相机接通了电源。
      电灯一亮,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开门,回到了客厅。
      “唉呀,怎么回事?”
      虽在意料之中,因效果极佳,我不由得问了一声。
      瑙璃子和川村,真像是见到了幽灵,茫然的眼睛怯生生地四下环顾着屋内,额头上挂着汗珠,嘴唇发干,面无人色。那情景简直让人以为他们就是幽灵。
      “哦,没什么。突然黑下来,稍受了点惊。”
      川村辩解似地说着,悄悄舔了舔嘴唇。
      哈哈哈哈!开心,开心,我的初试成功了。照这样下去,前奏也会顺利的。那就慢慢开始吧。
       
    不寻常的恋爱

      那以后又过了几天。
      其间,我一方面使川村就范,让他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另一方面积极接近瑙璃子,尽一切力量争取得到她的心。
      我没有徒劳。现在,川村把我当成亲生父亲一般,对我无话不谈,有时还征求我的意见,甚至连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也来找我商量。
      我们经常坐车去下饭馆。在那里,点上当地的名艺人,又是弹又是唱他要酒疯。酒鬼川村一喝醉酒便丑态百出,几乎使人不敢相信他就是平素的那个美男子。
      我怂恿酩酊大醉的川村,经常把他送到瑙璃子的住处。女人是不会喜欢醉鬼的。
      好像瑙璃子每看到一次这种丑态,她的心便离开川村一点。
      离开川村到何处去?不言而喻,到我这儿来了。瑙璃子爱上了过去最讨厌的我。没有比女人的心更不可捉摸的百。我这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儿好在哪里?不用说,是钱。也许我这满是白发的头也同荣华富贵一样把人喜爱吧。
      “您自己老是说您老了、老了,可我看哪,决不像您说的那样哩。瞧您那红润的脸色,结实的体格,简直像个30岁左右的小伙子哩。头发是清一色的白发,比那种褐色的要漂亮多了。”
      她就这样夸赞我。
      随着与她日益亲近,我像父亲爱女儿那样有时碰碰她的身子;有时还握握她的手。那种时候,瑙璃子就会满不在乎地反握起我的手,给我一个娇媚的笑脸。
      每当那时,我就像背上放了块冰一样,浑身毛发直竖。我觉得,要是不留神,那就会将复仇大业遗忘脑后,身心真的被融化掉。
      那时期,她已经住在另分给她的别队有时候,她也背着川村,独自从那里到我住的饭店里来玩。
      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我和瑙璃子两人到阳台上翻天。当时那种不可名状的奇怪心情,我现在仍记忆犹新。
      我全身沐浴着月光,靠在藤椅上。淘璃子从后面靠着椅背,像要注视我的脸似地头伸过资背,对我本出她那动人的微笑。
      月光把她照得像梦中的女长一样美丽。我对她看得出神,迷迷糊糊地做了梦。
      你这还不满足吗?即使是说谎,也能够得到这个女人的情爱。你有用之不尽的财宝。你不想带着那些财宝和这个美人,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吗?
      有仇?什么仇?即使是一夜使头发变白的仇恨,也只不过是一出尘世的滑稽戏!
      不知是月光的魔力还是美女的魔力,在那一瞬间,我懦弱地想到了这些。然而,祖先传下来的复仇心旋即驱走了那短暂的梦境。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之外,没有真理。
      我终究只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复仇鬼。
       
    瓶装的婴儿

      复仇剧的序幕渐渐拉开了。一天,我发出了这样的请帖,邀请三位客人到饭店聚会。
      老夫今在郊外购得别墅一座,拟于15日为此设宴,恭请光临,不胜欣喜。请于当日午后1时至S饭店,由老夫陪同乘车前往别墅。
      按照我的请帖准时前来聚会的客人是川村义雄、大牟田瑙璃子、住田大夫三位。住田大夫就是赚取一大笔酬金,对瑙璃子的假病佯装不知的那位原先的Y温泉开业医生。
      人一到齐,我们便一同坐上当时S市仅有三辆的汽车,前往目的地。
      “我们三人好像都还没问过那座别墅的所在地呢。真奇怪,里见先生好像故意瞒着我们似的。”
      汽车驶出市街的时候,川村忽然注意到这一点,不解地问道。
      “想让你们大吃一惊啊!哈哈哈哈哈。”
      我好像很滑稽地笑了起来。
      “哦,那座别墅准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吧。说不定房子还是我们知道的哩,里见先生,您是从谁那儿买过来的?”
      瑙璃子饶有兴趣地问。
      “从谁那里么,我不太清楚。一切全是我的秘书志村办的。”
      我明知不该奖,嘴角上仍禁不住浮现出异样的微笑。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颠簸而行。随着汽车的行驶,岔道没了,我们的行进路线渐渐明晰了。
      少时,川村突然发病地叫道:
      “唉呀,这条路不是往Y温泉去的吗?”
      “不错,您说的对。这么说别墅是在Y温泉附近买的咯?”
      住田大夫随声附和。
      “猜得很对,正是这样。我的新别墅位于Y温泉的尽头。”
      听了我的回答,川村和瑙璃子不安地对视了一眼。之后,两人都缄口不语,脸色好像也不大好。
      “啼,诸位,我买的房子就是这儿。”
      汽车停下的地方,正是大牟田家那座小别墅的房前。就是这座住宅,瑙璃子曾来进行过长时期的温泉疗养。就是这座住宅,前不久发现院子里埋着一具私生儿的尸体。
      我花费巨资,把这座房子弄到了手。这别墅在大牟田家又不是非有不可的,终于转让给我了。瑙璃子如今住在另安排给她的别哪里,对这件事她是蒙在鼓里的。
      奸夫奸妇的惊俊真有些让人可怜。他们一下车,便苍白着脸,喊喊喳喳地小声咕叽着什么。
      “哪里,这是偶然的。里见先生决不会知道那件事。打起精神来!在这儿要是举止反常,那反而会受到怀疑的。要沉住气!”
      川村恐怕就是这样给瑙璃子打气的。
      “哎,诸位,请进吧。”
      我先进了门。先到的志村带着一群新雇的女佣人迎到门口。事到如今,川村和瑙璃子也不能再回去了。他俩虽然提心吊胆,却做梦也想不到那可怕的杀婴秘密已经败露,仍若无其事地进了客厅。
      客厅从隔扇到榻榻咪全变了详,布置得焕然一新。这是志村按照我的吩咐干的。
      “里尼先生,真是奇缘呐。可能您不知道吧,这座别墅原先是大丰田家的。这位瑙璃子夫人也曾在这儿住过很长一个时期哩。”
      住田大夫毫无觉察,本想奉承二句,却刺到了痛处。
      “嗯,是啊。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这座别墅的事……这倒真是奇缘哩。我养病的房间就在这前面。”
      真是个妖妇!她不知何时又恢复了脸色,坦然地应对。
      “唉呀,是吗?志村太不会办事了,这家伙什么也没对我说。实在抱歉。”
      我仅装不知道而道歉。对方也不好对付,她顺水推舟地说;
      “不,同样要卖,还是卖给您算幸运。因为什么时候想看了,您会让看看的。”
      “那么,客厅就用不着让你们看了。不过,里面有的房间改变了布置;有的房间则丝毫没动,仍保持原先的状态。总起来说,或许变了点样吧。对瑙璃子的病房还有印象吧?”
      我若无其事地说着,带着他们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所见的房间都同膨璃子来洗温泉的时候大不一样了。为什么要那样!那是为了烘托一间屋子里的凄惨景象。只留一间阴郁的房间丝毫不动,会更有效果。不言而喻,那就是镶璃子住过的病房,那间她生下私生子的罪恶的房间。
      我把那间房间留在最后。像小孩子常玩的那样,把最好吃的留到后头,这就是我的作风。终于到那间房间了。我手放在拉门的拉手上,回头对客人们说:
      “你们不喜欢鬼抓故事吧?要是不喜欢那就甭看了。这可是一间闭鬼的屋子呀。”
      瑙璃子和川村似乎被我这句可怕的话吓了一跳。可是也许是不愿示弱,他们装腔作势地回答说一定看看。
      那就让你们看看吧。我打开了拉门。这是个能捕六领榻榻咪的房间。屋里是褐色的榻榻珠,陪黑色的拉门,发黄的拉富,阴暗的茶色沙培,还有古色古香的挂轮,一看就有点不对劲儿。拉窗外边是套廊,面对着庭院。不知是因为天阴还是因为屋檐深,屋里简直像傍晚一样昏黑。
      “为什么仅这一间没整理?因为这种明郁的气氛奇怪地制止了我。你们不这样认为吗?不是有一种像在昏暗的狂言.舞台上看到的不可名状的气氛吗?”
      三位客人都熟知这间屋子。住田大夫好像只是对我的具常的兴趣感到奇怪;而另外两位,即奸夫奸妇,却不由得有些恐怖。特别是瑙璃子,她嘴唇上毫无血色,好像连站在那儿也是勉强支撑着的。
      川村到底只是个川村,他也面色惨白,惊愕地盯着地板上的一件东西。难怪他那样盯着,那儿放着一只与这间古色古香的房间木相称的新桐木箱。
      住田大夫好像也发现了箱子,问道:
      “那是什么?既不是茶具,也不是木偶箱,好像是有些来由的呢。”
      “来由?这件东西有着十分可怕的来由哩。”
      我阴郁地说道。
      “哦,越说越邪乎了。我得看看。”
      住田大夫嘴上这样说,却身不由己地耸了耸肩。
      “好,请等一下。关于这个还有一段故事哩。事实上就是根离奇,这件吓人的事简直叫人难以置信。躇,请看这张榻榻咪。这上面有一块很大的黑斑点,你们以为是什么?”
      我像说书先生一样指手划脚。
      “是的,模模糊糊地有什么东西洒落的印迹。这要是血印,那可就真的邪乎了。”
      住田大夫独自应答。奸夫奸妇惶惶不安,连开口说话的精神都没有。
      ‘可是,这实在像是血印呐。”
      我一针见血地说。
      “啊,血、血!”
      医生现出同他职业很不相称的惊恐。
      “我收拾好这所房子,就吩咐秘书志村清理院子。他很精明,对整理庭院颇有经验。东村一个人平上整地,干得非常认真。他想把枫树移栽一下,在挖树根的时候发现了一件触目惊心的东西。瞧,那儿,那棵机构。”
      我打开拉窗,让他们看看院子。院子中央有棵根部曾被我自己挖过的枫树。那是我同老婢阿丰进行那段问答的地方。
      “你们以为那是什么?可别害怕哟。一个刚生下来的婴儿的尸体装在小木箱里埋在那儿。可能是什么人溜进这座空别墅生下了死婴;或者是不能使之生存的私生子,一生下来就马上被亲生父母杀死了。嗯,这样一想,这张榻榻咪上的斑点是什么不就显而易见了吗?”
      谁也没有回答。昏暗的室内,三张惨白的面孔宛如明魂一般。瑙璃子、川村的恐怖是不言而喻的,连老实巴交的住田大夫听到这里也不能不恍然领悟所有的秘密了。
      谁也不认为我是故意揭露这个秘密,只以为是偶然发现的。那还算他们幸运。如果知道揭露这个秘密的人其实就是以为已经死去的大牟田子爵,那奸夫奸妇说不定当场就会呜呼哀哉的。
      “那么,那孩子怎样了?向警察署报案了吗?”
      住田大夫半晌才担心地问了一句。
      “不,报告警察只会无益地折磨母亲。已经过去的事情是无法挽回的。那位母亲恐怕也会吸取这一教训,不会再与人私通胡来了吧。”
      可是监璃子啊,你别高兴。不报告警察,实际上并不是出于我的怜悯心,而只不过是为了便于我完成木依靠法律的大复仇。
      “那,孩子呢?孩子呢?”
      沉不住气的川村第一次开口了。那声音凄然颤抖。
      “事情可玄乎了。那个婴儿简直像刚生下的一样,一点儿也没有腐烂,仍以死时那副姿态睡在箱子里。真是固执啊。可能那是小东西要生存的阴魂吧。不,恐怕是受奸夫奸妇欺骗的丈夫那颗仇恨的心所致吧。”
      “那,那孩子呢,那孩子呢?”
      川村心不在焉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慢看,在这儿。”
      我快步走进屋里,掀开那只桐木箱的盖子,从里面取出大玻璃瓶,放在他们面前。
      这当地,突然“啊”地一声尖叫,随即瑙璃子,面如死灰的瑙璃子闭上眼,倒在川村的怀里。奸妇吓得竭尽最后一点气力,昏迷过去了。
      玻璃瓶里,一个浑身皱巴巴,灰魁魁的婴儿四肢弯曲,翻着白眼,一动不动地瞪着这边。
       
    金佛像

      诸位,屈指数来,我的奇异的经历已经讲述一个星期了。虽说在狱中时间多得很,但是且不说讲述的我,听我讲的诸位,特别是担任速记的先生,大概都所减了吧。
      不过,我那动人心弦的复仇故事这就要进入高潮了,请诸位再耐心地听我说下去。
      昨天说到我把奸夫奸妇邀到Y温泉别墅,尽情地折磨。恐吓了他们一番,奸妇瑙璃子看到我事先准备好的瓶装婴儿,不堪忍受自己作的罪孽的恐怖,以致昏迷过去。
      然而,这些只不过是我复仇计划的一段小小的前奏。我的仇恨并不是奸妇昏迷一下就能够消解的。诸位请想一想,我因为他们吃了多少苦头。我被我所迷恋的爱妻背弃了,不,是被川村偷走了爱妻。而且,他们把我谋害了。虽然幸运地死而复生,但是那时候已被他们关在欲出不能的坟墓里。我被活埋了。那五天中,我在那黑暗的石窟里遭受到什么样的痛苦?看看我的白发吧。三十岁的青年就满头白发!我在墓中那五天时间里,饱尝了三十年的痛苦,待爬出坟墓时,身心皆已变成六十岁的老人。古往今来,谁管吃过这样的苦?!
      复仇,就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仇人同样饱尝我所受过的那些痛苦。让奸妇瑙璃子昏迷过去,连我受过的苦的百分之一还不到呢。嘿嘿嘿嘿嘿…是吧,诸位?就是说,我以后还要让奸夫奸妇尝受百倍于前面的痛苦。我要干的还在后头呐。
      大牟田瑙璃子昏迷时,亏好往田大夫在场,因此,经过一番细心的护理,并没出什么意外。可是从那以后,奸夫奸妇的心头一直笼罩着一层可怕的阴影。
      让他们恐惧固然是我的目的,但做得过分了则会促使他们提高警惕,那样反而不利于我实行以后的计划。这回我必须反过来为和缓他们的恐怖心理费一番气力了。过去的法官在进行刑讯时,就对犯人严刑拷打;当犯人被打得死去活来时,就暂且撤下刑具,让他喝点水,给他一点粥,以示安慰。同这个道理一样,和缓一下他们的恐怖心理,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且,那样能使下次加给他们的痛苦更有成效。这就是一面打、一面哄的战术。
      于是第二天,我去拜访瑙璃子,恭恭敬敬地道了歉。
      “昨天实在抱歉。因为发现了奇怪的玩艺儿,我觉得稀奇,竟老大无成,得意忘形地如同演戏一般,让您受惊了。要是光随便说说,不请您看那个婴儿的尸体就好了。真是对不起。”
      瑙璃子脸色还有几分苍白,眼睛不安地溜溜揪批的。听了我的道歉,辩解似地答道:
      “不,是我打扰了大家。真是不好意思,见到婴儿的尸体就吓昏了,男人们一定要笑话吧!我实在是太怯弱了。”
      看来,她好像并没有怀疑是我故意干的。
      如果说我买下那座别墅,以及把婴儿的尸体装在玻璃瓶里全是偶然的,那就令人难以置信了。可是,瑙璃子坚信我是从南美归来的里见重之,所以想不到是我知道他们的秘密,故意做了那场戏。不,更主要的是,她正绞尽脑汁考虑如何为昨天那场有些过分的惊吓辩解,没有心思怀疑我。
      “那么,那个孩子的尸体怎么样了?还是那样保存着?”
      瑙璃子不安地问。要是那种事情传到快嘴人的耳朵里,弄得尽人皆知,那对于奸夫奸妇来说,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
      “不,我彻底接受教训啦。我准备把尸体埋到原来的地里去,并且我还想给那个可怜的婴儿修一座墓。”
      我答道。她一听说要把婴儿埋掉,好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一听说我要修一座墓,又有点担心了。
      “哦,墓?”
      “嗯,墓。不过不是普通的墓,不是一般的石碑。是砖砌的,建一座小库房。”
      “哦,造库房?在那种不方便的地方?”
      “我有一尊在中国搞到的金佛像。装在汽车里怕不保险,想找一个安放的地方。这次出了这件事真是幸运。我想为了给婴儿祈祷冥福,修一座砖砌的殿堂来代替坟墓,将金佛像收藏在那里面。”
      “是纯金的佛像吗?”
      瑙璃子听说金佛像,两眼直放光彩。真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是的,是由于一件奇妙的事情弄到手的。在我看来这如同给日本增添了国宝。佛像分量有六百两左右,作为金铸的佛像,倒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作为一件异常古老的艺术品,却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啊,这可以说是我的一项贵重的财产吧。我要造的,因为是要保存金佛像的建筑,所以叫做库房;而另一方面,在安慰那个婴儿灵魂的意义上,它是坟墓;作为安置佛像的场所,它又可以叫做殿堂。”
      可是诸位,什么金佛像,全是胡言乱语。我散步的时候,在市郊的旧家具店里买了一尊新近制作的廉价阿弥陀佛像,我准备将它镀上一层金,摆在刚才说的殿堂里。
      我为什么要说那些假话?其中大有奥妙。我的真正目的是在理婴儿的地方,造一座奇妙的砖砌小屋,那座屋子设有一套前所未闻的自动装置,那装置恐怕连诸位也会大为惊奇的。不用说,那是我的一个复仇手段。那装置是怎样奇妙。怎样可怕,不久便可以知道了。
      “噎,是那样珍贵的佛像?殿堂建成后我一定去看看。”
      蒙在鼓里的瑙璃子竟信以为真,对拥有那件宝物的我表现出更大的热情。
      “那当然啦,一定请您看看。殿堂将按照我设计的一种奇异的式样修建,您一定会十分惊奇的。我非常快活,仿佛现在就看到了您那惊愕的面色。”
      事实上,这真叫我快活啊。瑙璃子会感到多么吃惊?多么稀奇?多么恐怖?哈哈哈哈哈,要是恐怖得惊人,那是怎样的恐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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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07-4-10 10:07:38 | 显示全部楼层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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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之籁

      在我们那样交谈之际,奸夫川村义雄突然推门而进。川村显得很尴尬,辩解似地说道:
      “哦,对不起。因为门口一个人也没有。”
      他大概没料到有我这个得事的在这儿,才像往常那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想同瑙璃子鬼棍的。
      ‘川村先生,来呀!里见先生正在讲一尊珍贵的佛像的事呢。”
      瑙璃子调和地说道。
      “惺,是这么回事。”我按照对瑙璃子说的,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等殿堂建成以后,我第一个请您去看看。”
      “我一定去。能第一个拜见,实在是荣幸之至。可是,殿堂预计什么时候建成?”
      奸夫丝毫不知殿堂建成之后,他要吃多大的苦头,还高兴地说是荣幸之至呢!
      “一个月之后,全部完成内部装饰。”
      啊,内部装饰!那是怎样的地狱装饰啊!
      “懊。那正好。其实我将到大阪去一趟,回来时,那座殿堂就该建成了。这太好了。”
      “哦,去大阪?是有什么急事?”
      比我更为惊诧的渴璃子连忙问。看来川村的大阪之行,奸妇也是初次听说。
      “对。刚才接到大阪的伯父打来的电报,说他久病不愈,看样子要不行了,叫我先去照料他一下。他没有妻室儿女,只有我这一个近亲,所以才要把我叫到他的身边。”
      不知为什么,川村显得喜不自禁。亲伯父病势危殆,他却毫无悲痛之色。
      我们三人观了一会儿,其间,川村吞吞吐吐,总好像觉得我在场不太方便。我料定,奸夫奸妇之间有什么秘密的话要说,便婉言辞别了他们二人。不,我是假装辞别,悄悄地溜到院子里,在窗外偷听里面的谈话。
      因为是别味,院子不大,树丛却很茂密,这正适合我藏在那地偷听。
      ‘哎,答应我吧,等我从大阪回来,就正式结婚。”
      瑙璃子不知为何一言不发。
      “我伯父年纪老了,这回准不行了。他一去世,继承遗产的就是我。虽然伯父并不怎么喜欢我,却又没有别的近亲,所以那个顽固老头儿不得不把我叫去。遗产少说不下十万元吧。啊,我多么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啊!嗯,明白了吗?你退回大牟田家给你的报酬,做我的妻子,可以到任何你喜欢的地方去。哎,答应做我的妻子吧。”
      我透过玻璃窗悄然往里窥视,只见川村满面通红地紧逼着瑙璃子。
      瑙璃子却格外冷静,大模大样地连眼皮也不抬。我屏住气息,等着听这个奸妇如何回答。她终于开口了:
      “那样做就没脸见人啦。我,我一点儿也不想做你的老婆呀。你是我的情人,我心爱的情夫。嗯,这还不够?没必要结婚嘛。”
      她的回答给川村的热情浇上了一盆冷水。
      “什么情夫,我并不满足。我是个男人啊!我要独自占有你,光明正大地得到你,那就只有采取结婚这种形式。我不愿意永远保持那种偷偷摸摸的关系……好吗?答应我吧!难道你讨厌跟我一同生活?”
      “不是。不过我们完全不必拘泥干那种形式,而可以继续这样相爱。我也不配你呀。只有避讳人眼的幽会才使得恋爱更富有趣味。”
      奸妇厚颜无处地说着,微微一笑。脸上笑着,身子也动了起来;她白嫩的小手在他穿着西服的膝上往前蠕动。微黑的手同白嫩的手握在一起了。
      “哎,别这样仓促地决定。好好地照看你伯父,尽早赶回来。我在望眼欲穿地等着你呐。还有,嗯,一切都等你回来以后吧。我能同我的心爱的人分别那样久吗?”
      啊!这是什么话,这能是一位子爵遗播说的话吗?娼妇!这女人是个天生的娼妇!
      通过这一机会,我知道川村是怎样深切地迷恋着瑙璃子。奸妇那柔嫩的手指碰他一下,他立刻便会变得像只水母。
      “那也好,结婚的事儿就等回来后再走吧,到时候可一定要答应我哟。嗯,不会不答应吧?”
      川村刚才的劲头不知到哪儿去了,眼见着让步了。
      “嗯,行啊,这事儿就等你回来后慢慢商量吧。可是,可是,嗯,我们不是不久就要分别了吗?嗯?嗯?”
      瑙璃子眯缝着眼,娇媚地半开着红润的嘴唇,一副无法形容的迷人之态。接着,她慢慢仰起脸,伴着脖子,悄然熟川村的嘴唇下靠去。
      川村见此情景,早已按捺不住,只见他猛地抱住瑙璃子,随着一声异样的吼叫,压在她的身上。
      我又看到了。从墓里爬出来的那天夜里在本郧西式房间的玻璃窗外看到的情景,今天又看到了。我亲眼目睹了奸夫奸妇的痴态。
      我决不会对卖淫妇般的瑙璃子还怀有什么留恋之情。她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可是,啊,那可爱的笑脸!那笑脸使我怒火中烧!
      我觉得全身毛发直竖,所有的毛孔里都渗出血一般的汗来。
      奸妇!卖淫妇!我,往日的大丰田敏清,就是变成了一个白发复仇免的现在,一看到你那副笑脸,仍旧热血沸腾。我觉如此迷恋着你这样一个非人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正因为这样强烈地爱着你的笑脸,我才对你们二人燃起仇恨的怒火。那怒火足以燃尽大于世界!
      畜生们,等着瞧吧,我要让你们知道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鬼那颗残忍的复仇心是多么可怕。嘿嘿嘿嘿嘿,那时候,你们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会怎样痛苦地挣扎哟!啊,我正眼巴巴地盼着这一天哪。哼,已经不远了。你们凄惨的末日已经不远啦。
      我不堪目睹奸夫奸妇的痴态,摸着手心汗津津的拳头,边朝天挥舞,边跑出了大牟田家的别邮。我激动得不知走在哪里,过了好长时间才回到饭店。
      回来后,我独自闷坐在屋里,让心情平静下来。不一会儿,招待通报来客了。是川村义雄。他大概是为去大贩来辞行的吧。
      我吩咐请他进来。于是川村一进来便用同好妇接吻印迹未干的嘴唇,用在男人来说太红了点的嘴唇,舔来舔去地说起了辞行的话。
      “您一定十分挂念吧,可要好好地照看他呀。”
      我说道。川村仿佛一点儿也不挂念伯父的病,笑嘻嘻地说:
      “不,伯父已上了年纪,遗憾的是这回恐怕挺不过去了。不过说实话,伯父是个财主,而且除我之外没有别的亲人。就是说,我这次大阪之行是去继承伯父秘藏的财产。这也就是说,我这个一贫如洗的穷光蛋也将能自立于人前了。他是个平素几乎从不肯给我一分钱的顽固老头。可毕竟还是有个伯父好啊。”
      这个地地道道的畜生!瑙璃子是瑙璃子,川村也还是川村,对自己的亲伯父竟敢这样说!我恨不得狠狠地给他一个嘴巴。不,不行。不久就能目睹他临终时的痛苦,尽情地嘲笑他了。我终于强按住自己。
      “另外,我还有一件喜事。”
      川村越发喜不自禁,又手舞足蹈地说了起来。
      “里见先生,对我们的关系您好像已猜到了一点儿,而且我也把您看作兄长,所以,这事儿也对您说了吧。是这样,您所知道的那位女士已经答应了我的要求。她起初还担心外界影响什么的,可是终于被我的热情俘虏了,答应不顾影响同我结婚了。”
      什么,答应了!我在窗外偷听,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知道是决定等川村从大阪回来后再慢慢商量。川村自以为慢慢商量就等于是答应了。瑙璃子是不会明确应允的,其中自有不能应允的道理。
      然而,我们装作不知道,恭维地说:
      “哦,恭喜恭喜。那位女士不用说就是瑙璃子咯。嗯,是吧?得了一大笔财产,又订了婚,你真是个意想不到的幸运儿呀!”
      于是,川村飘飘然起来:
      “是啊,连我自己做梦也没想到会这样幸运。死去的大丰田得到瑙璃子时别提多高兴了,现在我才理解他的心情,理解无忧无虑地独占日本第一美人的那种喜悦。然而,这在以往的穷画家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实在是托伯父的福,托伯父财产的福啊。”
      恶人因为色情也会这样吗?他竟高兴得像个孩子。可是一想到这位天真的美青年曾犯下二条人命罪,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在情爱面前,他对那可怕的旧恶不感到担心吗?不不,他是个不认为杀人是旧恶的绝代大恶棍,是个天生的刽子手。他那漂亮的肉体中流淌着不同常人的毒血。他不是人。他是一头漂亮的野兽,一头不把杀人当罪恶的野兽。
      他说他现在理解了大牟田同瑙璃子结婚时的心情,恐怕是真的。纵然是野兽,在痴情这一点上并无区别。
      诸位,奸夫现在高兴得忘乎所以,正在幸福之巅上微笑。这正合我的心愿。要想真正让他尝到痛苦,不把他推上幸福之巅再让他摔下无底深渊就没有效果,就不能使深渊显得深送、可怕。
       
    不寻常的恋爱

      “可是,我有件事不太放心呢。”
      川村略显忧虑地说。
      “哦,你这位绝顶幸福的人竟也有不放心的事儿?”
      我故意显得意外地问。其实,川村所担心的,我了如指掌。
      “不分别人,就是瑙璃子。如您所知,她性喜交际,男朋友也不少,而且脾性变化无常。我这么长时间不在,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因为她是那样漂亮。”
      川村颓丧地叹道。
      “哈哈哈哈哈,你也说起了没有自信的话。没什么关系。依我看,瑙璃子真诚地受着你,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嗯,我也相信,不过仍禁不住有些担心。我想麻烦您一件事,可以吗?”
      “你这位好友要求的,什么事都行啊。”
      我回答时,在好友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我想请您在我去大隧期间保护瑙璃子。请您保护她;使她不至落入那些男朋友的魔掌。您是大牟田家的亲戚,您的年纪也完全能让人信赖。您就答应我这一平生之求吧。”
      川村真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他这样拜托我,既能防御社交界的恶棍,又能阻止我自己打瑙璃子的主意。川村大概是觉得,虽然我是个老头儿,而瑙璃子那样漂亮,断乎不能掉以轻心。何况瑙璃子是个见钱眼开的财迷。
      “行啊,你不仅是我的好友,也是我非常怀念的大牟田敏清惟一的攀友,我愿为敏清助一臂之力。他的妻子瑙璃子同他最好的朋友作结合在一道,也是有什么缘分吧。地下的敏清想必也会为之高兴的。对你,我要给予你给敏清的完全同样的好意,完全同样的好意。”
      我说最后这句话时,又加重了语气。所谓川村给敏清的完全同样的好意,是指愉老婆,是指把他活活埋在地下。这就是川村给朋友的好意。
      听了我这番不寻常的话,川村也感到有些不解,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到我就是大丰田敏清。他讲过我的爽快的承诺,又絮絮叨叨地磁起了爆璃子的事。
      就这样,川村牵肠挂肚地去大阪了。有一个月左右,除了信以外,再没有他的消息。他不在S市期间,我对孤单一人的奸妇授璃子一步一步地实施我的复仇计划。
      我每天都去拜访她;琐璃子也到我的饭店来,在外表上年龄相差得如同父女的一男一女渐渐亲近起来。
      有一天,同瑙璃子并排坐在饭店我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说话时,我若无其事地谈起了周村。
      “川村君来信对我说他伯父已不久于人世了。这下子他可一跃而成大富翁咯。”
      于是形璃子眉头一皱,严然极通人性似地说道;
      “哎,我不喜欢。怎能说那种不近人情的话。”
      “可是,那不就成你的婚资了吗?川村君也非常高兴哩。”
      “啊!”
      瑙璃子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仿佛十分诧异地矢口否认道:
      “婚资?川村说过这种事?真讨厌。”
      “哦,那么你并没同意?”
      我假装惊愕。
      “我故世的丈夫待他亲如手足,我也总把他当作兄长一样问他相处,彼此亲密无间,简直不可能想到那些事。什么结婚,实在是出人意外啊。”
      “是吗?你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我略显出一丝好色的神情。
      “哦,放心了?”
      瑙璃子明知我的真意,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反问我。
      “哈哈哈哈,不,你要问起我的真意,那我就有点地难为情了…我呀,我听说你要再婚,实在大失所望呢。”
      白发白须的老头儿追求女人确实十分不易。如果不表现出一点儿老年的羞怯,戏就不像是真的。于是我奇妙地干咳了几声,胡乱地抹了抹胡子。
      仔细想来,我的处境委实十分少见:我简直像个嫖棍,在追求恰恰是我老婆的女人。我禁不住觉得好像是在做噩梦。这当儿,奸妇也大为动情,只见她像少女一样涮地满面鲜红,摆出一副羞羞答答的风情,仿佛难以启齿似地用娇滴滴的鼻音说道:
      “哎,别开玩笑。您不是说过您讨厌女人吗?”
      “讨厌女人?不铁我是讨厌女人,这么大年纪还是个鳏夫。可是瑙璃子,那也许是我对异性太苛求了。就是说,我以往从没遇到过一个理想的女人。然而这次回归日本,见到了你以后,我的心彻底变了。我甚至羡慕死去的大牟田敬清。现在,一看到团团聚集在你周围的绅士们,请你别笑话,我更是不胜嫉妒。我恨我为什么没能同你出生在同一年代.”
      我的戏愈演愈热火,心里竟像真的在追求这位可爱的女郎似的。她,这位此刻在我面前显得天真、腼腆的美女,曾经就是我的妻子,这使得我的心情更加奇妙,更加疯狂。
      瑙璃子眼圈通红,(娼妇这种人是深通这种把戏的。)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可是随着我的话语越来越热烈,她浑身不停地颤抖,仰着激动的面颇深情地望着我。
      啊,她哭了。她的眼睑上挂着水晶般的泪珠,嘴唇激动得一个劲地颤抖,像要说什么,又说不出话来似的。真是绝招!曾是她丈夫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瑙璃子竟是一位如此出色的尤物。
      ‘我太高兴了。我虽觉得配不上您,可是却常梦见您,梦见您那粗壮有力的胳膊紧抱着我。”
      瑙璃子一面吐着动听的词句,一面伸出热乎乎的手拉起我的手,接着像普绝对川村做过的那样,仰起挂着泪珠的脸蛋儿,半开的嘴唇颤抖着在我的脸上靠近。
      我不由得惊慌失措。同这个化改按吻,太让人民忍了。我犹豫不决,可是接着转念一想:接吻不一定只是爱情的表示;要是想侮辱、玩弄对方,那也未尝不可。
      我亲吻了过去的爱妻——如今不共戴天之敌的嘴唇。那奇特而无法描述的滋味,至今仍记忆犹新。
      我一面吻着她那灼热、颤抖的嘴唇,一面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我是真的憎恨这个妖艳的女人还是实际上在迷恋着她?
      嘴唇的感触使过去那些甜蜜的往事历历浮现在我的心头,我问瑙璃子在澡堂内那些淫乱的戏要也像图画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
      然而,我那如入梦境的心猛然醒了过来。我的复仇心在危险关头战胜了美女的诱惑。
      我振作起精神,一面使动作更加温柔,一面悄然挪开嘴唇。道出了关键的话:
      “我可以向你提出结婚要求吗?”
      瑙璃子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深深地点了点头。同时,她那双纤纤小手满带着倾慕之情,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仿佛要把它捏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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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07-4-10 10:08:50 | 显示全部楼层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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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个人

      不久,川村义雄从大阪来信说,他伯父终于与世长辞,他已顺利地继承了遗产。
      我当即写了贺喜的回信。在足使川村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恭维话之后,我又补充了这样一件事;
      为此,得本市社交界显赫人物T先生、K先生等十几位之赞同,拟于尊兄返抵当晚,举办欢迎宴会,聊表寸心,务请贵临。尊兄抵达之际,我将至车站迎候,陪同尊兄径往宴会场。
      这意思就是要在川村回来还没见到瑙璃子的时候便把他带到宴会场。
      我同瑙璃子已经订婚的事,不用说还瞒着川村。这是瑙璃子也同意的。在她说来,抛弃那样迷恋着她的川村来做我的妻子,似乎觉得良心上受到谴责,因此她要求我在结婚的日子到来之前,对川村要绝对保密。
      川村当即回了信。信中写道:‘石市的一流名士为小生之辈举办欢迎宴会,实感荣幸之至。小生将依照您的吩咐,由车站径往宴会场。”那欣喜若狂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却说川村返回S市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下午六时,我让赴宴者在饭店的餐厅里等候,便乘车到车站迎接川村去了。
      川村穿着崭新的上等西服,以一到格外显眼的男子风度回来了。他一见到我便跑过来:
      “里见先生,太感谢您了。承您关照,我也总算成了个能自立于人前的人了。还有,瑙璃子的事也得谢谢您。说出来请别见怪,要是没有欢迎宴会,我真想飞到大牟田的别味去呢。可是一向办事周到的悠,为什么没让琅琅子也参加今天晚上的宴会?”奸夫抱怨道。
      “哈哈哈哈哈,俗话说,好吃的要放在后头嘛。形璃子越来越精神,越来越漂亮了,你就放心吧。今晚的宴会全是男人,而且我觉得在你们即将宣布结婚之前,还是不过于炫耀为好,才放意没叫她的。她好像也想到车站来接您,被我拦住了。哦,宴会那边是要尽早结束的,请一道去吧。”
      我巧妙地加以掩饰,让他们上了汽车,把他带往宴会场。
      在饭店的大餐厅里,S市屈指可数的绅士外商围在铺着白桌有的餐桌旁,等候着我们的到来。
      川村挨个地点着头,喜不自禁地在主宾席上就了座。
      菜盘一个接一个地端上来;人们手中的餐刀和叉子闪闪发亮。虽是志庆的欢迎酒宴,却异乎寻常地冷场,人们都很少说话。
      “里见君,我本想不吭声的,可是忍不住想问问。你呀,这个宴会的人数是怎么搞的?你发的请回数很不吉利则。”
      临座的S市商业会议所会长T先生悄声对我咕味道。
      “人数?”
      我故意装作奠明其妙的样子反问。
      “暗,你看,我们不正好是十三个人吗?十三这个数不吉利你也是知道的吧。”
      T先生这个老迷信不高兴了。
      “哦,我还没注意到呢,真是十三个。其实我给十五个人发了请帖,有二位缺席了。”
      我似乎很难为情地答道。
      虽然是小声咕叽,但在座的人都静了下来,那低微的声音几乎每个角落都能听到。于是这番不吉利的对话迅即传遍了所有的人。他们默默无言,面面相觑,一层阴郁的不安笼罩着餐桌。
      不多久,宴会结束,开始上水果了。为了消除他们的不安,我欣然起身,即席致了欢迎词。
      我只是信口开河地赞扬川村,祝贺他的幸运,用一连串华丽的辞藻,说什么为社交界能有他这位如此富裕、兴趣广泛的青年绅士而感到不胜欣幸,等等。接着,我又补充了这样一件事:
      “恍惚听说,川村君最近订了婚,向我们披露的时刻也指日可待。真是幸运连着幸运啊,川村君如今接二连三地遇上好运,处于人生快乐的顶点。而且,据说同川村订婚的那位女士是个淑德高尚、秀丽无双的美人。”
      我话音一落,人们一齐鼓掌,在T先生的提议下,为祝贺川村的幸福干杯。
      以此为转机,席上骤然热闹起来。
      川村听着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半开玩笑的祝词,喜得眉开眼笑。
      这是川村幸福的顶点,命运的分水岭。
      达到了顶点就要下坡,而那下坡急转直下,直通万丈深渊。
      我又霍地在自己的座位上立起身来。
      “诸位,有件事想借此机会报告大家,就是向大家报告一下我自己的私事。虽不能与川村君的幸运相提并论,但我也为能向诸位报点儿奋而感到欣慰。”
      听了我的话,顿时满席鸦雀无声,人们张大好奇的眼睛瞪着我。
      四面响起“敬听,敬听”的欢呼声。
      “因为报告得突然,诸位想必会感到惊讶吧。不,不仅会惊讶,还会笑话我这个干瘪老头儿呢…干脆说吧,是这么回事,一直鳏居的我,最近要娶妻子了。真是枯木逢春之幸啊?
      说到这里,对这一意想不到的报告,大家起初是寂然无声,接着使报以热烈的掌声。
      “恭喜”“恭喜”,一片道喜声。
      “做新娘的那位幸运儿是谁?她叫什么名字?”一个个提问令人应接不暇。
      我装腔作势地干咳了两声,目不转暗地盯着正面川村义雄的脸,准备披露未婚妻的姓名。
       
    白发新郎

      白发老翁要结婚了。人们先是惊得目瞪口呆,接着是热烈的掌声,并且四下里响起好奇的叫喊声:
      “那位幸运的新娘是哪儿的?快,快告诉我们。”
      确也难怪。以厌恶女性闻名的我突然披露了一条万万想不到的消息。
      在说出新娘的名字之前,我盯盯地瞅着坐在我对面的川村。川村惊慌地眨巴着眼睛,大概是精神作用,脸色微微发白。
      “我的未婚妻不是处女。但是,她比任何处女都纯洁,比任何处女都高尚,比任何处女都美丽。这样一说,诸位就猜到了吧?虽说S市范围广大,但除了我的未婚妻,却再没有第二个那样的女人了。”
      我进行了一生中最精彩的一次个人演说。那些社交界的头面人物个个一言不发,呆怔怔地从周围盯着我的脸。
      “是的,正加诸位所料,她就是子爵大牟田敏清的妙龄遗编瑙璃子。我回到这座城市以来,同瑙璃子进行着纯洁的交往。随着同她的交往,她的天真不知不觉地使讨厌女性的我翻然改变了观点。我们已取得大丰田家的谅解,拟于本月二十一日举行婚礼,目下正为喜事加紧筹备……”
      结束语还没说完,突然爆发了暴风雨般的掌声,祝词纷纷飞来,甚至有人喊:“里见老人万岁!”人们一齐涌到我身边要求握手。
      然而,我对那些人连看也不看,只是凝视着川村义雄的脸,饶有兴味地端详着他的表情。
      川村的脸色起初由于吃惊和恐怖而苍白,接着由于满腔怒火而涨得通红,最后由于无限的痛苦变成了可怕的猪肝色。
      他双目灼灼,像要把我吞下去似地瞪着我。而我呢?同他那怒不可遏的神情截然相反,我快活地微笑着,死盯盯地瞅着他。
      在一阵骚乱之后,人们也许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忽然沉静下来,注视着我们俩的奇怪的对视。
      川村微微动了动嘴唇。他是想说什么,都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然而,他终于开口了:
      “里见先生,您刚才说的不是开玩笑吧?”
      “玩笑?哈哈哈哈哈。”我乐得哈哈大笑,“你说什么呀,开玩笑能说这种事吗?”
      “那么…”
      川村恼很得浑身直颤。
      “嗯?”
      我仍旧笑嘻嘻地,落落大方地问。
      川村不答话,紧咬着嘴唇猛然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接着抓起面前的酒杯,像疯子一样突然朝我扔了过来。
      我猛一低头,酒杯摔到后面的墙壁上,叭地一声撞得粉碎。
      “你这个骗子!”
      他像野兽一样吼叫着,两眼圆瞪着我,猛地跳到桌上,朝我扑了过来。
      “干什么?你疯了?”
      两旁的两位绅士抱住川村的腿,好容易把他从桌子上拖了下来。满席宾客一齐瞪着这个疯子。
      川村大概是受到周围叱贵的凝视,也觉得难为情了,没再动野蛮。可是他心中却愤怒至极,发紫的脸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对着我。
      “哈哈哈哈哈,腥,诸位,惹出这场意外的乱子,实在抱歉。”
      我泰然自若,愉快地笑着说。
      ‘川村君好像搞误会了,不然不会对今晚欢迎会的主办者我耍出这番野蛮的。川村君,怎么回事?你这样做是恩将仇报啊。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若是那样,等以后细听你说,好吗?别在宴席上胡闹。”
      然而,川村仍像块石头一样木然呆立,不回答我的话。在异样的沉默中,我们又奇怪地互相瞪着。可是不一会儿,他突然转过身,把椅子碰得哗啦啦地直响,快步朝门口跑去。他没致一句答词,就要退出欢迎宴席。
      “附君,有事就请到Y温泉别墅,我今天晚上住在那儿。”
      我在离去的川村背后喊道。
      川村听到了我的话。可是他头也不回,像个哑巴一样默默地消失在门外。
      不用说,川村一走,宴会便十分冷场。欢迎会的主宾不在,这场宴席便索然无味了。我决定若无其事地敷衍一阵就早早收场。与会者们大约猜到了缘由,可是他们什么也不说,阴郁地相互道了别,各自回家去了。
       
    陷阱

      当晚十点左右,我在Y温泉那座小别墅里做好了一切准备,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川村的到来。
      川村准是从宴会场径直跑到瑙璃子那儿去了。他要去谴责他万没想到的瑙璃子的变心。
      可是瑙璃子不在。她按照我的意见,为避开川村,今天一早就出去旅行了。她带着一个女佣人,去进行二三天的小旅行。
      川村大概要向看门人打听我们的事,并且准能明白我同瑙璃子的订婚是真的。因为,瑙璃子已经接到川村今天返回的通知,明知他要回来,却外出进行去向不明的旅行,这不是变心是什么?川村要因此而遭到第二次强烈的打击,尝到惨遭背弃的男人的痛苦,尝到过去大牟田敏清尝过的同样的痛苦。我知道,川村深爱着瑙璃子,以至在宴席上就扑过来揪住我。明白我背叛,瑙璃子变心,他岂能善罢甘休。不把奸夫奸妇(在他看来,我们才是奸夫奸妇。)大卸八块就不能解恨。可是,瑙璃子去向不明,准是跑到奸夫我这儿来了。他会带上手枪或匕首来找我算账。反正他是不会白白放过我的。
      我早有所料,正严阵以待。对受了伤的野猪要准备好将它置于死地的陷阱。那陷阱底下要多插上几支利剑。
      诸位,现在我该随心所欲地惩罚罪不容诛的奸夫川村义雄了。我的心高兴得怦怦直跳。白发复仇鬼正虎视眈眈,垂涎欲滴。
      那么,川村是否钻到我的网里来了?是的。可怜的猎物遭到精神上的打击,还没站稳脚就匆匆赶来了。
      “是!村先生。”
      我的秘书念村出去传话后,回来报告说。
      “好,我先到庭院的殿堂里去。’你照我给你交待的,把川村带来。怎么样?我可是都对你说过了。”
      说完,我朝那座殿堂跑去。
      诸位还记得吧,我曾经对奸夫奸妇说过正在建造一座收藏金佛像的砖砌仓库。现在所说的殿堂就是指那座奇妙的仓库。我一跑到那儿,便躲进了设在角上的小机房里。
      殿堂里有机房?诸位自然会有这种疑问。可是,廖,请听我说下去,马上就会明白的。
      下面一段以川村的心情来说要好懂些。这样,在这一段里,我自己就成了幕后人;被带进那座怪殿堂的川村义雄则是故事的主人公了。
      川村到这座别墅里来干什么?不出我之所料,他衣袋里藏着一把旧式匕首,企图逼我认罪,若不乖乖地听他的,就当即把我干掉。他失去了瑙璃子,悲伤得像一只病狗。
      平素是个美男子的他,此刻因为心怀邪念,容貌大大地变了样,简直像个魔鬼。他紧握着口袋里的匕首,浑身哆哆喷嚏地等着。这时候,进去通报的志村回来了,和气地说道:
      “请跟我来。”
      川村默默地跟在后头。走过二三间屋子,到了内客厅的套廊,志村将院内穿的木屐摆在放鞋的石板上,指着漆黑的院子说:
      “就是那儿。”
      那里赫然耸立着一座在黑暗中隐隐发白、有二层楼高的四方形红砖建筑物。
      “那儿是?”
      川村不解地问。
      “主人在新近建成的殿堂里等着您,好像是要让您看什么东西。”
      哦,明白了。他曾经说过金佛像的事,那么这就是那座殿堂哈。川村准是这么想的。他心中念念地想着不论在哪里都要把我抓住报仇雪恨,因此,并没起什么疑心,便跟着志村进了庭院。
      打开门走进建筑物内一看,只见中央是红砖砌的正殿,约有三平方米;正殿周围是一圈昏暗的走廊,有二米宽。就是说,这是一种大盒子里装着小盒子式的构造。
      我藏身的机房极为狭小,刚好处在正殿后面的走廊上,川村当然没有发觉。
      正殿的正面,红砖墙上安装了一扇灰漆铁门。志村打开那扇铁门,招呼川村道:
      “主人在这里面。”
      “喂,你瞧,没人呀。里见先生,里见先生在哪儿?”
      川村惊煌地喊叫时,铁门已砰地一声从外边关上了,还听到哗啦哗啦上锁的声音。他被巧妙地关闭在三平方米大小的砖房里了。
      可是,在川村看来,他才是有仇的;他是不该因为他以为是里见重之的我而吃这种苦头的。因此,他还蒙在鼓里,一个劲地吼道:
      “喂,怎么回事?快把里见先生叫来。”
      输所看到的正殿非常意外地一点儿都不像个殿堂。
      里面全是水泥的,根本没有祭坛,惟有中间接着一只涂着黑漆的小箱子;墙壁、天花板、地板全是灰色的;没有雕塑,也没有花纹、色彩,简直像是钻进了一间空仓库。
      低矮的天花板中央吊着一只设有灯罩的五支光电灯。虽没有风,那灯泡却不住地摇晃。灯泡一摇,川村那从地板爬到墙壁上的身影使阴森森地晃动。
      不仅如此,或许是什么地方正在割断电线,那只荡来荡去的电灯奇怪地忽明忽暗。真是莫明其妙。
      川村好生奇怪。他想出去,推了推门,可是铁门纹丝不动。看来刚才那就是上锁的声音。
      “喂,开门!把我关在这里面,要把我怎么样?”
      他狂叫着,用拳头猛砸。铁门步步地发出铜钟一样的响声。铁门是用厚铁板做的。因为是收藏珍贵的金佛像的仓库,安装铁门倒不足为奇,可总不该把川村这个大活人也当作佛像关在那座仓库里吧。
      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怪电灯又灭了,水泥箱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回灭了,好像不会马上再亮了。
      川村已无力喊叫,像被莫测高深的恐怖摄取了似的默不作声。
      突然,眼前的黑暗中什么东西模模糊糊地在蠕动。是黑暗的错觉?不不,不是错觉。那东西慢慢地显现成可怕的形状。啊,是那东西!
      二只直径有三尺左右的眼睛在黑暗中赫然显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是忘也忘不掉的大牟田敏清那双仇恨的眼睛。
       
    金佛像的原形

      倾耳静听,什么地方隐约传来异样的声响。这是川村跑动的声音。他被巨人的眼睛吓得像头可怜的野兽,在厚厚的水泥墙壁里疯狂地乱跑。
      我又一次在实物幻灯机强烈的电灯前猛然睁大双眼,按下了墙壁上的电钮。就是说,我开亮了吊在川村头上的电灯。不言而喻,我那双眼睛放大有三尺左右的幻影同时消失了。
      我戴上墨镜,顺着走廊绕了一圈,来到正殿的正面,轻轻地打开安在铁门上的小小的视孔盖,朝里面窥探。
      哈哈哈哈哈,我的猎物····小时义雄这只老鼠正在捕鼠网里极力挣扎。巨人的眼睛已经消失,可他还不顾一切地抽出藏在身上的匕首,盲目地挥舞着。
      “喂,川村君,你在干什么响?”
      我这才从视孔对里面喊。第一遍他没听到,我又喊了两三遍。川村惊愕地停住狂态,回头望着这边。
      “是我呀,里见啊。”
      我从视孔露出脸说道。
      “啊,你?"
      川村一看清是我,涮地涨红了脸,飓地跳到视孔前。我的眼前倏地闪过一道寒光。
      我总算避开了脸。川村握着匕首的右臂像长矛一样从狭小的视孔里猛刺出来。
      我一把抓住他刺了空想要缩回去的手腕,用力拧下了匕首。
      “哈哈哈哈哈,川村君,你好像发了好大的火啊。你是来杀我的吗?”
      说着,我松开了他的手腕。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摇摇晃晃地倒向对面的墙壁。他虽然东倒西歪,却并没住嘴:
      “是的,就是来杀你的。你这混蛋竟背叛了我。快,把这窗户打开。你这个骗子、窃贼。”
      平常总像女人一样说话的川村竟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丧失了理智。
      “哈哈哈哈哈,川村看,嗯,冷静点儿。在你也许是杀我的;可是在我却只是履行以往的诺言。忘了吗?诺,我说过要让你看看我十分珍重的金佛像。就在那只黑箱子里面,打开来看看,里面装着一尊多么珍贵的佛像。”
      于是川村嚷道:
      “这是让人看东西的礼节吗?什么佛像我管不着,现在我们有更重大的问题。你把这儿打开。哎,你开不开?”
      “要是打开了,你会扑上来揪住我吧?嗯,再在里面冷静止会儿。佛像你不能不看。你必须看。你有责任要看。犯下的罪必须赎回?”
      对我这番奇怪的话,川村忽然感到摸不着头脑。他略微平静了点儿,恢复了判断语言的能力,接着一声不响地走近黑箱子,手按在向两边开启的箱盖上。可是,他犹豫了。像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他磨磨蹭蹭地迟迟不肯打开。
      ‘攸,打开呀,到这会儿还犹豫什么。那里面的东西在焦急地等待着你呢。”
      在我催促之下,他终于打开了箱盖。
      一打开箱盖,他“啊”地大叫一声,眼看着面无人色,吓得嘴唇直抖。一看到箱子里的东西,川村不由得趔趄着倒退了几步。
      “看一看可怜的私生子吧!亲手勒死亲生孩子的父亲是谁?川村君,现在,残忍的父亲受到惩罚的时候到了。该向你报仇了。你要明白,这是被你勒死的婴儿的优,是被你偷去老婆的丈夫的价。”
      箱子里装着一具惨不忍睹的婴儿尸体,那尸体已腐烂得一半是骨头。婴儿的骨头架还是缩着手、弯着腿、张着嘴巴哭着放进去的那副可怜的形状。
      诸位都知道那是个父母不明的婴儿,是装在瓶里作标本用的。可川村却丝毫不知道这一点,仍以为是那天曾使瑙璃子昏迷过去的真正的私生子。
      他所惊恐的并不是已成为一堆骨头的婴儿,而是我已发现那是川村自己的孩子,并且是他亲手勒死的。
      他惊愕地盯着视孔中我的脸,突然发疯地叫道:
      “不。不,没有的事!有什么根据能证明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就是你背着大丰田,让瑙璃子在这座别墅的内客厅里生下来的那个私生子。你用那双手,瞧,就是那双手,用那双手勒死了刚刚生下来的婴儿,勒死后又把尸体埋在这个院子里。这些你都忘记了?!”
      复仇的快感使我心中发痒,我一句一句地朝他的要害逼近。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川村那张像尸骨一样憔悴、惨白的脸上挂着可怕的微笑,重复着同样的话,以表示顽强的反抗。然而,那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是嘴唇微微颤动,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苦苦思考着什么。
      少时,他的表情突然出现了惊人的变化:惨白的脸涮地涨得发紫,塌陷的眼睛像发高烧一样灼灼闪动。
      “你是谁?在那儿窥视的家伙究竟是谁?”
      他的喊叫声中带着一种恐怖的腔调。
      “不是别人,是我啊。是你想干掉而来拜访的里见重之啊。”
      我答道。于是川村有些怀疑地问:
      “啊,是的,是你,一定是你。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你对我有什么仇?”
      “有窃妻之仇。”
      “你刚才就说过这种话。可是即使我想偷你的妻子,你不是没有妻子吗?”
      “不仅被你偷去了妻子,而且我还有杀身之仇。”
      “什么?什么?”
      “不仅被你杀害了,而且还有被你埋进欲生不能的地下坟墓之仇。我就是在那座地狱的黑暗中苏醒过来的。”
      “哦,等等。你胡说些什么?什么意思?啊,我在做梦。我被魔住了。住口!我明白了!够了!”
      他双手揪着头发,拼命地折腾,想从噩梦中醒来。然而,并不是梦,岂有醒来之理。
      “等一下。还是你在那儿吗?让我看看脸。来,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好像疯了。”
      “要想看我的脸,可以到这儿来,从这个视孔里看。”
      随着我的声音,川村踉踉跄跄地挨近视孔,从那儿露出眼睛看我的脸。两人的脸相隔不到五寸的距离。川村对着我的脸凝视良久,不一会儿失望地叫道:
      “不,我还是毫无印象。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别忙。川村君,我的声音你不至于不记得吧?”
      我突然换掉里见重之的假嗓,改用过去大牟田敏清那充满朝气的声音说道。
      相距五寸的川村脸上顿时冒起了鸡皮疙瘩,眼睛旋即失去了光泽,像个白痴一样木然呆立。
      “喂,川村君,即使我的声音你不记得了,我这双眼睛总不至于忘记吧?你过去最好的朋友的眼睛。”
      我一句一句地紧逼着他,一边说一边摘下了墨镜。墨镜下面现出了往日的大牟田敏清那炯炯有神的双眼。
      一看到我的眼睛,川村双目圆瞪,乱蓬蓬的头发好像一根根地倒竖起来。
      这时,我耳边猛然响起一声像被勒住似的无法形容的惨叫,川村的脸随即从视孔里消失了。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已经无力站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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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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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10 10:09:50 | 显示全部楼层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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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刑室

      长时间的沉默。
      村恐怖至极,在黑暗、狭窄的水泥墙壁里,像昏倒一样颓然坐到地上。我往里面一看,只见他面容憔悴,整个身子小得像个孩子,显得十分可怜。
      然而,我的深仇大恨是不会因为这些而消除的。我的复仇还没有结束!
      我弄清川村并没昏迷,便从视孔里对他说话。我把在墓中苏醒以来的种种悲哀、仇恨、痛苦、烦恼统统对他叙了一遍。
      川村肯定在听着,但是他毫无反应。他已无力对我这离奇的故事感到惊异。对什么样的刺激他都麻木不仁了。
      “我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终于又要同仇敌瑙璃子结婚了。再过十来天,我就要做她的新郎了。川村君,你怎样看这次结婚?你以为这只不过是我将你推进绝望的最底层的一个手段吗?如果那样认为,你可就太天真了。我嘛,我是为了向那个卖淫妇复仇才结婚的。是为了让她尝一尝我所受过的地狱之苦,而后再宰掉她,才同她结婚的。啊,那是多么可怕的婚礼啊,你能想象得出来吗?”
      我结束了长长的故事,凝视着川村。他还是那副样子,一面浑身颤抖,一面用蚊子般的声音嘟味道:
      “卑鄙,卑鄙。”
      “对瑙璃子的处罚要放在后面欣赏,现在先从你开刀。我要让你尝一尝我在墓中五天时间所受过的同样分量的痛苦和恐怖是什么味道。来,站起来,有什么话就说吧。”
      听了我的话,川村像听到命令一样霍地站了起来。接着,他摇着乱蓬蓬的头,自暴自弃、令人害怕地哈哈大笑。
      “那么,你是打算从那窗户里开枪,还是关上窗户把我闷死?或者是这样把我扔下,让我活活饿死?哈哈哈哈哈,虽很遗憾,可我毫不畏惧。我豁出去啦。与其是让警察把我送上绞刑架,不如被你杀死。那样在九泉之下还能够同心爱的瑙璃子在一起呢。”
      “住口!你是吓昏了吧。我的复仇可没那么简单。你能不声不响、平平静静地死吗?能行吗?”
      “能行。”
      然而,那不是人的声音,只像是一只落网的可怜的小动物发出的惨叫。他那血红的双眼像是回头望着屠夫手中利斧的公牛的眼睛。
      我非常厌恶川村的虚张声势,立即略略地敲了敲门,给机房发出了暗号。忠实的东村等在那儿。
      顿时,马达轰鸣,齿轮吱吱作响。水泥殿堂中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事。
      川村肯定也听到了那种声音。他不安地环顾四周。
      “嘿嘿嘿嘿嘿,害怕了吧?可是川村君,我在黑暗的棺材里醒来时,比这更加、更加可怕哩。”
      诸位,请不要责怪我这残忍的行为。当时的我除了复仇一无所有。复仇就是我的生命。
      “是什么声音?告诉我,我究竟怎么了?是怎么回事?”
      川村忍受不住,像听到了手术声音的外科病人一样惶惶不安地问。
      “嘿嘿嘿嘿嘿,害怕吗?”
      “哼,怕什么!我是想知道。我想知道我的命运!”
      “告诉你吧。可是你别后悔哟。”
      川村默不作声,浑身直打哆嗦。
      “上面,看上面。嘿嘿嘿嘿嘿,磨蹭什么,不敢看吗?”
      他像个怯懦的孩子一样朝上翻着眼珠,偷偷地瞅了瞅天花板。然而,平滑的水泥天花板上毫无变化。
      “那样看不行,要一动不动池盯着。”
      经我一说,川村又抬头望着天花板。他看了很久,可是他那双疯狂的眼睛什么也没看见,只见到一片灰色。天花板中间挂着一根电线,电线头上吊着一只没有灯罩的灯泡。
      “嘿嘿嘿嘿嘿,你在看什么呀?你以为天花板上有窟窿吗?不是那样小的东西。因为太大了,你才没发觉。你看看天花板。你以为那是一块板吗?哪里哪里,那是一块二米厚的水泥块呀。就是说,那整个屋子是一只汽缸。明白了吗?瞧,刚才还在你头顶上的灯泡已经下降到你的眼睛附近了。为什么灯泡会下降?你明白了吗?不言而喻,因为天花板本身正以同样的速度朝地板方向下降啊。”
      川村全明白了。他知道,数吨重的水泥块正徐徐下降,将要把他压成一块肉饼。天花板与墙壁之间没有一点间隙;天花板和地板都是光滑的平面,连一只小虫也无处藏身。
      诸位,这是谁有恶魔才想得出的办法,是复仇之神授给我的妙计。将房间本身用作杀人凶器,有这种先例吗?
      川村大概是真的疯了。他眼睛盯着天花板,像只路鼠一样在狭小的屋子里、在汽缸里来回乱跑。
      他明知是徒劳的,仍挥舞拳头,拼命捶打着四面的墙壁。终于,手上的皮擦破了,血滴喀滴嘻地流了出来。
      “救命,救命,救命……”
      令人毛发直竖的惨叫在四面的墙壁上产生回声,变成异样的声音传了出来。
      “哈哈哈哈。”
      我痛快得像个恶鬼一样捧腹大笑。
      在西方的复仇故事里,见到落入网里的牺牲者那副可怜而又凄惨的样子,便干脆放弃了复仇,这种例子不胜枚举。可我却不是那样的懦夫。川村这些痛苦与我受过的苦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我不可动摇的信念。
      “川村君,你听着。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安装这种奇怪的装置,这用意你明白吗?你将被水泥块压成一块肉饼。并且,我要让同样被压成肉饼的婴儿尸骨紧贴在你的脖子上。我要把那可怕的父子肉饼给她、给那个生下那婴儿的女人看。她会多么惊恐啊。我不久就可以欣赏到她那副神态了。哈哈哈哈哈。”
      我发疯般地大叫大嚷。
      川村的痛苦是长时间的。天花板与地板相接触,足要一个小时。其间,他不得不一面支撑着像虫爬一样徐徐下降的天花板,一面慢慢地弯下腰,接着蹲下来,一会儿又坐下来,终于横卧着,直到被关在压顶的盘石下,骨头被架在压油墩子上,都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只能哭喊着束手待毙。啊,谁受过这样大的苦?
      川村像是一只被扔到宰狗圈里的野狗,疯狂地又哭又喊。
      “啊,我为什么不快点儿死啊。杀了我吧。把刚才那把匕首还给我。开枪打死我吧。勒死我吧。杀了我吧……”
      种种哀求和诅咒断断续续地从视孔里传了出来。
      水泥天花板下降到一半的时候,操纵机器的志村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他面如土色,满脸是汗。
      “老爷,我实在于不了。请您发发慈悲,把我解雇了吧。”
      他呼呼呼呼地直喘粗气,要求我解雇他。
      “害怕了吗?”
      我冷冷地问。
      “是的,我害怕。比起他来,倒是我不想活了。”
      “我不勉强。不必让你也受这样大的痛苦。你干得不错,现在就解雇你。这是一点儿小意思。”
      我把事先带到殿堂里的折叠式皮包递给了志村。那里面装有十万元钞票。
      志村离去后过了十分钟左右。一度接通电源的机器,虽然他不在,仍不停地运转。
      我站在那个视孔前,盯着一件奇妙的东西。
      那是从视孔里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手腕。
      人求生的欲念是惊人的。川村竟想从那仅有三寸大小的视孔里逃生。不管可能不可能,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他抓住了那个小小的窟窿。
      他起初想从那儿伸出脑袋,可是视孔里露出来的那张脸却一点点地下去了。水泥天花板已经下降到视孔的平面,强有力地把他的头压了下去。
      头已经不行了。可是还有一点儿缝。川村从那缝里伸出了右手。光手腕逃出去也好。多么执着的欲念啊。
      手腕渐渐地被勒住了。
      五根手指在空中乱舞。手腕像只生物一样痛得乱扭。
      接着,一阵垂死挣扎。
      五根手指紧握在一起,随即痉挛了二三次,便无力地松开了。与此同时,伸得笔直的手腕像火车的信号器一样软绵绵地斜吊下来。
       
    诡谲的诺言

      我把奸夫川村义雄同他的私生子在巨大的汽缸里压成了肉饼。复仇事业圆满地完成了一半。可是还剩下奸妇瑙璃子。随心所欲地折磨那个漂亮的卖淫妇,才是我复仇的最大目的,才是在墓中复苏的白发鬼的最后愿望。
      打个奇妙的比方,就像孩子吃东西时,把最好吃的放在后面,先吃不好吃的一样,我先干掉了并不那么重要的川村义雄,把关键的瑙璃子留在后头玩赏。对她我可是慎之又慎的。
      现在该品尝那最上等的美味,该尽情地惩罚那个美丽的恶鬼了。这一不可言状的异样的期待几乎使我心碎,以至有时情不自禁地想放声唱起荒唐的流行歌曲,而又猛然捂住了嘴巴。
      你们不喜欢复仇鬼垂涎欲滴的馋相吗?憎恨我吗?哦,不用瞒我,你们的脸奇怪地扭曲着哩。你们的眼睛瞪着我,像望着一头凶残的野兽、难怪啊,我当时只是一头一心要复仇的野兽。可是,你们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头野兽的心情。我已经不是人,愤怒。喜悦、悲哀都与凡人迥然不同。
      不久,翘首盼望的我和瑙璃子举行婚礼的日子来到了。
      本来,老人同孤漏的婚礼应办得俭朴些,尽量不要显眼。可是,为了尽可能使复仇剧的最后一幕既热闹又卓有成效,我不顾社会上的舆论,举办了格外排场的婚宴。
      白发老翁里见重之与美人孤编大牟田瑙璃子将举行婚礼,这一下可思议的消息轰动了S市。报纸用很大的版面登载了我们的照片,大大地报道这一戏剧性的婚配。对瑙璃子的可谓不谨慎的作为,大丰田家表示了不满,于是更加轰动了S市。然而,在我那无坚不摧的金钱的力量面前,任何障碍都土崩瓦解了。
      婚礼的前一天,我拜访了瑙璃子的寓所,进行了作为情人的最后一次全面。当时里面的回式客厅内只有我们二人。
      瑙璃子宛如处女一般心神不宁,显得十分不安,可是却格外美丽。
      啊,一想到这个可爱的女人不久就要在我面前发出临终的呻吟,这张妖媚的笑脸就要痛苦得扭作一团,我不仅毫不踌躇,甚至仅只想象那种景象,就开心得直咽唾沫。我那颗残杀了一个牺牲者而如疯似狂的心已变成一头地地道道的猛兽了。
      我们就婚礼的会场、日后的快乐生活谈了许多许多。瑙璃子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样同您说话只限于今天了。从明天起…”
      能够作为里见夫人,自由地支配无穷无尽的财产,这句话她没说出来。
      “关于这个,我还有点儿不放心。”
      “不放心?哦,我明白了。你在想着川村的事,对吧?他那样地爱你。”
      “嗯,也对。奇怪呀,我旅行回来后,一次也没见到过川村哩,怎么回事?”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们举办了欢迎他的宴会,你知道吧?从那以后我也没再见过他。继承了伯父的遗产,成了暴发户,可能喜冲冲地到各地周游去了吧。”
      “是吗?说真的,我今天顺道到川村的住宅去看了一下哩。到那儿一看,真怪,连个佣人都没有,门上了锁,像是一所空房子。即使去向邻居打听,恐怕回答也是:可能搬走了吧。真叫人放心不下啊。”
      “你担心他是痛恨你变心而自杀了,是吗?放心吧,其实住址我清楚。等婚礼办完后,一定让你见见他。”
      ‘哦,您知道?在哪儿?远吗?”
      “嗯,说远也很远。不过要想见到他并不难…可是,你说不放心好像是指别的事哩。告诉我,你究竟担心着什么?”
      我感到对川村的事再说下去是危险的,便委婉地改变了话题。瑙璃子果然上了钩,想起了她最挂念的一件事。
      “那是,嗯,我想请您给我看一样东西。”
      “哦,您想看的东西?啊,知道了,是我曾经对您说过的金佛像?”
      “不
      蹑璃于仿佛难以启齿,摇着头,只想让我说。
      “唉呀,除此之外,我猜不出你想看什么了。告诉我,不必有什么顾虑。”
      “哦,什么?”
      “我想看看您的脸。”
      瑙璃子干脆地说道。
      “哦,我的脸?你说什么呀。我的脸不分明在你的眼前吗?”
      “可是?”
      “可是?”
      “‘您总是戴着那样一副大墨镜。”
      “噢,原来是这样。您是想看看我的眼睛,是吧?”
      “嗯,我想让您摘下墨镜,让我好好看看您的眼睛。说起来真叫人难以相信,妻子竟没见过大夫的眼睛。”
      瑙璃子拐弯抹角地向我提出了问题。她总好像有点不安。
      “哈哈哈哈哈,这副墨镜吗?除了在婚、丧等终身大事的场合,这是不能随便乱摘的。自从被热带地区强烈的目光射伤了眼睛以来,医生就严格禁止我见太阳。”
      我在墨镜后面眯缝着眼答道。
      “那么,现在不是可以摘下来吗?今天是婚礼的前一天嘛。”
      “哎,等一等,别那样着急嘛。等举行了婚礼,一定摘下来让你看看。明天晚上,嗯,就在明天晚上,您想看的全给你看。我的眼睛、我的莫大的财产和钻石,还有你想见的川村的住处,统统让你看看。嗯,等到明天晚上吧。对我们来说,明晚实在是美好的一夜啊。”
      我这样一说,瑙璃子便不再执意要看我的眼睛了。她以欣喜与不安混杂在一起的神情,天真地菀尔一笑。她笑得那样动人,使人恨不得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并不知道这一诡访的诺言有着怎样可怕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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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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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10 10:10:51 | 显示全部楼层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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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倒

      举行婚礼的这一天来到了。
      我在国外侨居多年,与日本宗教无缘,因此决定以S市惟一的耶稣教堂为婚礼的会场,一切均按西方的仪式进行。因为人们认为那样适合老人与孤编的奇特的婚礼。
      在狭长而昏暗、天花板很高的教堂里,穿着时髦的S市社交界的绅士淑女济济一堂。这次结婚,由于大牟田家是反对的,几乎没有亲属列席。可是,拜倒在我的财力之下的实业家们比亲属更加热心地赶来参加了。
      穿着纯白色西式礼服的瑙璃子显得庄重、美丽。
      她在商业会议所会长夫妇陪伴下,由两个可爱的少年提着她的下摆,肃穆地来到祭坛前。恰好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的彩色玻璃,把她头上戴的薄绢映得红红绿绿,使人觉得瑙璃子的身边仿佛出了彩虹。
      我这个新郎呢?我按照西方习俗,身着深色礼服,白发白须再配上墨镜,一副奇异的仪态。阴森的老头同白百合般高雅的新娘,这种鲜明的对照,给列席的人们一种异样的感觉。
      一种预兆不祥的气氛笼罩着整个会场。是因为新娘太美,还是因为新郎的白发白须?是因为教堂那阴郁的天花板太高,还是因为彩色玻璃的五彩景象?都不是。是因为出了一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
      会场上出现了大牟田敏清的幽灵。新郎穿的燕尾眼同过去大牟田子爵爱穿的一模一样,从手套到手杖,同大牟田用的完全相同,连姿态、走路的姿势、肩膀摇晃的模样都同过去的大牟田敏清毫无二致。
      就是说,我把我长期掩盖着的我自己的习惯全部暴露出来,除了白发白领和墨镜以外,完全变成过去的大牟田敏清出现在会场上。
      然而,人们并没想到这个白发老新郎是故大牟田敏清的复生,只是由于我姿态上出现了奇妙的变化而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一眼望去,只见人们个个面色如土,默不作声,好像被什么不祥的预感吓得浑身发抖。
      我跟着负责陪伴的实业家T先生夫妇,用故大牟田敏话的步态,庄严肃穆地走近祭坛上的新娘。
      瑙璃子抬起脸朝我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眼看着面无血色。她清楚地看见了亡夫的幽灵。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我就是大牟田干爵本人,仍强打起精神,以为是由于内疚而产生的错觉。不一会儿,她和我面对面地站在老牧师的面前时,脸色便恢复了正常。
      仪式进行得简单而庄严。脑袋光秃秃的英国老牧师用庄重的口吻朗读了圣书的一节。
      按照仪式的程序,我把事先准备的戒指戴到新娘的手指上,宣读了誓词。
      这当儿,突然发生了一件奇事。美丽的新娘忽然发出一声鹅鸣般的惨叫,随即身子像根木棒似地倒了下去。要是我迟一秒钟跑上去把她抱住,这位盛装的新娘便会仰面朝天摔倒在上帝的祭坛前。
      是什么把推璃子吓得晕倒的?不是别的,是刚才戴到她手指上的戒指和我宣誓时的声音。
      她曾经由大丰田敏清亲手戴过结婚戒指。敏清死后。那戒指是装在钻石盒里的。可是,现在我这第二个大夫给她戴的这枚戒指,竟然从雕刻到形状都同那一枚一模一样。
      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大牟田子爵的幽灵,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惶恐。那幽灵按照过去子爵做过的完全相同的方式。将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戴到了她的手指上。这能不叫她惊恐万状吗?
      此外,还有我的声音。我一改长期以来一直假装的里见重之的腔调,让她听到了大牟田敏清生就的声音。
      救瑙璃子强压到意识下而变小了的亡夫的幽灵,旋即变成庞大的怪物,占满她的心头,使得妖妇瑙璃子居然在这样隆重的场合不省人事。
      一场着实奇妙的景象。
      白发白须的新郎抱着昏迷不醒的白天鹅般的新娘站在祭坛前。透过高富上的彩色玻璃,柔弱的彩色光线将颁死的白天鹅映得五彩缤纷、光怪陆离。我身后是心惊胆战的老牧师。在他后面,以昏暗的祭坛为背景,一支支蜡烛燃着血一般的火苗。
      那以后的骚乱就不必赘述了。不省人事的瑙璃子被陪伴的人从教堂搬到了我的新居。哦,我忘记说了。在结婚的事定下来的时候,我从一个要离去的外国人那里买下了一座宅邸。在将那座宅邸进行一番整修后,我于几天前迁出饭店,搬到那里住了。
      瑙璃子在我的新居的床上醒来,没要匆忙赶来的医生抢救便恢复了元气。
      “瑙璃子,你要坚强些。我们的婚礼顺利地结束了。只是你拿了一下,不要紧的。你觉得怎么样了?还能出席今天晚上的婚宴吗?”
      我站在病人的枕边,用里见重之的声音温柔地说。
      “惊扰了大家,真对不起。我是怎么了?”
      “是婚礼的仪式使你太激动了,不必放在心上。”
      “是吗?还是您吗?我刚才看到您好像是另外一个人,连声音都像。还有,啊,这戒指。”
      瑙璃子忽然想了起来,怯生生地望着她的手指。可是手指上已经没有刚才的戒指了,只有一枚迥然不同的结婚戒指耀眼闪光。她昏迷过去的时候,我给她换过了。
      “啊,那么,还是我看到幻影了?”
      瑙璃子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他似地咕哝道。
      “怎么了?戒指怎么了*’
      我若无其事地问。她露出发自内心的欣喜的笑脸,桥声娇气地说:
      “不,没什么呀,已经行了。这枚戒指真漂亮。”
       
    去石窟

      这样,我的复仇前奏圆满地成功了。瑙璃子一点儿也没察觉真相,还被吓得昏迷过去。她晕倒这已是第二次了。也许人们要认为,她吃了二次这样的苦头,还没认出我的庐山真面目,作为她这样的妖妇,未免太粗心了。其实,是一度被理到坟墓里的人变成白发老翁幸存于世这一事实之离奇,超越了人的想象力,决不是瑙璃子粗心。
      当晚的婚宴是S市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宴会顺利地结束了。我和瑙璃子累得精疲力尽,从饭店的大厅回到了我的新居。芳醇的酒香、噪杂的贺词、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的彩带、震耳的音乐,这一切久久在头脑里索回牵绕,心里头就像腾云驾雾,翱翔在春天的太空中一样。不,至少瑙璃子是这样的心情。
      回到家,我们结婚礼服没脱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正喝着茶,鸽子报时钟当当地报了十二点。
      “你不困?”
      “真怪,我一点儿都不困。”
      瑙璃子红润的脸蛋儿集然一笑,答道。
      “那么,咱们出去吧。今天晚上要让你看些东西。”
      “哦,去哪儿?看什么?’
      “咦,你忘了?赠,我不是说过办完婚礼一定要让你看看吗?我的财产、我的钻石呀。’”
      “啊,对了,我想看。哪儿?在哪儿?’
      她就是因为那些财产才同我这个老头儿结婚的,当然想早些看到。
      “我有个秘密的仓库,在一个比较健似的地方。你敢这会儿就去看吗?”
      “嗯,同您一起,去哪儿都敢。”
      “好好,那就快去吧。其实,我是担心白天会签起那个仓库,除了夜优我是不去的。”
      于是,我们像一对私奔的情侣,手拉着手从宅附的后门溜了出来。
      “远吗?’
      在黑乎乎的街上,瑙璃子跟在我身后,一面急急忙忙地赶路,一面问道。
      “噢,不远,走五六百米就到了。”
      “可是,那边不是已经没街了吗?去白儿呀?”
      我的新居在S市市街的尽头,因此走不多远就是寂寥的原野。前面,可以看到满天繁星下的山岗。
      “不要说话,跟着我,别害怕。”
      “您拿着什么?”
      “蜡烛和钥匙。”
      “哦,蜡烛?还需要那东西?”
      “橱,我的仓库里没有电灯。”
      说着,我紧握住珐琅子的手,大步流星地朝前赶。我们借着星光,沿着原野中的小道,向前面的山岗奔去。
      “我害怕。明天再来吧,嗯,明天吧。”
      瑙璃子害怕得退缩不前。我并不搭腔,拉着她登上了山岗的坡道。她不能大声喊叫,只好随我而上。
      “啊,到了,这就是我的宝库。”
      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扇黑漆漆的铁门。这就是在山岗半中腰打通的石窟人口。
      “啊,这儿不是坟墓吗?不是大牟田家的墓吗?’”
      瑙璃子恍然大悟,疯狂地叫着,死命想挣脱我的手。
      “是啊,是大牟田家的墓。多妙的金库响,什么小偷也不会发觉我的财产藏在这种地方。甭害怕。石窟里可漂亮了。我经常来,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
      事实上那儿就是我的家,是我变成白发克再生今世的产房。
      瑙璃子一只手被我抓着,身子缩成一团直打哆嚷。我感到她的手指突然冰凉起来。可是她并没有惊叫,也不敢强行逃走。也许是怕那样做我会变成一个可怕的魔鬼向地猛扑过去吧。我在黑暗中摸到锁孔,打开了生锈的铁门。随着铁门像死人呻吟一样发出吱……的声音,石窟豁然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随即一股利人的凉气扑激袭来。这是阴间的风。
      在要进洞时,瑙璃子死赖着不肯走。我毫不留情地把纤弱的她往墓里施,拖进去后,从里面将铁门砰然销上了。
      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默默地位立了几秒钟。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瑙璃子剧烈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边。
      “瑙璃子,怕吗?”
      我悄声问。于是我的妻子出人意外地用镇静的口吻答道:
      “嗯,有一点儿。不过,有您这样握着我的手,我就胆壮些。哎,不是要看我们的宝物吗?”
      “我这就让你看着我那些漂亮的钻石。你该会多么惊奇啊。”
      “哎,快点儿让我看呀。宝物藏在这样僻静而又可怕的地方,简直像个什么故事一样。”
      “等一下,我把蜡烛点着。”
      我划着火柴,点着预先准备好的蜡烛,把它授在墓里那座古式的西洋诺台上。
       
    三口棺材

      “喔,我的钻石箱有些与众不同。这个,你看这里面。”
      在红褐色的烛光下,昏暗的石窟地板上摆着三口大棺材。当然,墓的深处还放置着几十副棺材,可是那些都隐在黑暗中看不见,惟有这三副棺材像被特意抽出来摆在那儿似地聚集在错台下。
      我将一副棺材的盖子掀起来,招呼瑙璃子。瑙璃子战战兢兢地朝黑洞洞的棺材里瞅了瞅。
      那副棺材正是海盗朱凌谷的赃物箱。我在此之前带出去用的主要是钞票和金币,钻石类仍原封没动。并且,我事先划破口袋,将无数颗珠宝像沙滩上的沙砾似地摊在棺材的上面一层,虽然烛光昏黑惨淡,棺材里却像聚集了天上的群星一般灿烂美丽。难怪朝棺材里窥视的瑙璃子“啊…”地惊叹一声,旋即像块化石一样呆立不动了。
      “别光瞅着,摸摸看。这可不是玻璃球,颗颗都是相当于一个人身价的明珠啊。”
      我这么一说,瑙璃子似乎恢复了活力,怯生生地伸出手,爬起了一把钻石。她抓起来,哗啦哗啦地撤掉;抓起来,又哗啦哗啦地撤掉,每抓起一次,她那白嫩的手指周围就出现一道道彩虹。
      “啊,这些钻石都是您的?”
      妖妇看得眼花缭乱,放心地用孩子般的口吻问。
      “嗯,是我的。而且,从今天起就属于我的妻子你的啦。这些你可以任意享用。”
      “啊,太好了。”
      瑙璃子天真地眉开眼笑,高兴得像孩子一样跳起来,差一点儿拍起手来了。
      啊,钻石的较力真是不可想象,居然使瑙璃子这样的妖好手舞足蹈,高兴得宛如十来岁的少女。黑夜之恐怖、坟墓之可怕,比起闪闪发光的矿物之魅力,委实是小巫见大巫。
      瑙璃子兴奋得脸蛋儿排红,眼睛里闪耀着贪欲的光彩。那副笑脸!我还从没见过瑙璃子如此可爱的笑脸呢。
      “像是做梦,像是童话啊。我好像成了女王啦。”
      她一面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一面不厌其烦地玩弄着钻石。不一会儿,她像偶然发觉似地瞅着另外二副棺材。
      “那边的箱子里也装着宝物吗?”
      “嗯,装着别的宝物。你把蜡台拿到这边来,我把盖子打开让你看。”
      瑙璃子照我说的拿过蜡台,等着我打开第二副棺材。
      “暗,你看。”
      瑙璃子端着蜡烛,朝棺材里窥视。她刚瞅一眼,便像被弹回来似地闪到了一边,蜡台从手里掉到了地上。
      “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
      她用哭丧、颤抖的声音问。
      “再好好看一次。对于你来说,这可是比钻石更珍贵的宝物啊。”
      我抬起地上的蜡台,一面将棺材里照得通亮,一面说道。
      瑙璃子远远地探着身子,如那个奇怪的东西窥视。
      “啊,死尸!太渗入了。快盖上盖子。莫非是……”
      “不是你的前夫。瞧,这脸还是死前那副模样。你丈夫大丰田子爵的尸体是不会这么新鲜的。”
      瑙璃子郑重地打量着那具尸体,笑容眼看着不见了。接着,她张开颤巍巍的嘴唇,一声无法形容的凄厉的惨叫在石窟里发出回声。她双手捂着眼,朝远处的角落奔去,仿佛有个妖怪在她后面追赶。
      “瑙璃子!那是你的情夫和从你肚子里生下来的婴儿的尸体,知道吗?’”
      我突然用大牟田敏清的声音严正地说道。
      川村义雄的尸体抱着已经腐烂了的私生子,躺在那副棺材里。这是我事先从”温泉别墅运来的。
      瑙璃子一听到我的声音,像机器人一样猛然回过头来。她已经不害怕了。转眼间,她像个夜叉一样疾言厉色的反问起我来:
      “‘你是谁?让我看这种东西,想把我怎么样?"
      “我是谁?哈哈哈哈哈,你好像没听过这个声音哩。我是谁么,晚你看,看看这第三到棺材就明白啦。瞧,格差破了吧!里面是空的。这棺材是埋谁的?那个死人说不定在棺材里复活了,并且挣扎着冲破棺材,从这座墓里爬出去了。”
      瑙璃子茫然地盯着我的脸,一动也不动。她终于开始醒悟了。
      “还记得吧?我昨天曾答应你三条,第一是让你看看我的财宝;第二是让你会见川村;这第三,瞧,就是摘下这副墨镜。”
      我扔掉墨镜,露出大牟田敏清的双眼,怒视着奸妇。
      啊,我从来也没见过当时瑙璃子那副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表情,连恐吓她的我自己都吓得浑身直冒冷汗。
      她不声不响,像百合花凋萎了一样颓然倒在地上。
      瑙璃子第三次昏了过去。
       
    凄婉的催眠曲

      我把一身新娘装束的昏迷者横放在钻石棺材上,轻轻地摩拳她的胸脯,等待她苏醒。要是让她这样死去,就不能达到我的目的了。
      耐心地等了十分钟左右,她终于苏醒过来。虽然目睹我裸露的双眼,可是她已无力喊叫,也无力逃走了。
      于是,我足足用了一个小时,谴责她的薄情,列举她的种种恶行,讲述我复生的详情,诉说我被关在石窟里五天中所遭受的无法形容的痛苦,将我终于变成一个复仇鬼接近奸夫奸妇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特别是轧死川村义雄那一段,我尽可能描述得残忍些,好让她听了发抖。
      我正说着,瑙璃子潸然泪下。泪珠顺着她那张惨白而俏丽的面颊不断线地往下滚。
      我说完了,她还哭了好大会儿。少时,她用手抹去泪水,坐在棺材上,眼泪未干便对我说了起来:
      “真是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不知该怎样向您赔罪才好。不过,您误会了。虽然同川村的那些事不能说是假的,但不论怎样,把你害死这种可怕的事,我是决不会干的。如果想害你,那也是川村一个人的主意,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可是,事后你对我的横死感到高兴,我亲耳听到了你们欢天喜地的谈话。”
      “那是我鬼迷心窍,受了川村的骗了。渐渐地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想您想得没有办法。回想起来,我那颗真正的心一直是爱着您的。足以证明这一点的是,虽然您形象变了,我不是照样问您结婚了吗?不是抛弃了川村,投入容的怀抱了吗?我青春年少,为什么会爱上您这样一位白发老翁?是因为我同您有着非同一般的姻缘,是因为我的另一颗心清楚地认出了您的真实面目。正因为您是我往日的夫君,我才对白发苍苍的您一往情深。
      “啊,”您瞧,我是多么幸福啊。我不仅同本以为已与世长辞的丈夫邂逅相遇,而且又很快地同地结了婚。我们一次不够,举行了二次婚礼。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吗?!
      “哎,您想一想往日的瑙璃子吧。我有一颗还同那时一样温柔的心。我有一身迷人的肉体。噎,您经常让我去洗澡,还把我的身于当成玩具一样戏耍。
      “哎,老爷,我已经是您的奴隶,不论什么样的事我都为您效劳。饶恕我吧。像过去那样爱我吧!求求您,我求求您。”
      她那张满是泪水、因此而益发动人的脸上堆着妖媚的微笑,苦苦劝说着我。
      不,她不光是用语言劝说我,后来,她竟用她那迷人的肉体劝起我来。
      那是在远离村庄的石窟里,惟有我们二人面面相对,她只要想干,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啊,多么无耻!在性命交关的紧要关头,什么耻辱、体面,瑙璃子全都置之不顾了。她脱掉洁白的结婚礼服,在我面前显露出她那富有魅力的肌肤。
      黑暗中绽开了一枝桃色的花朵。那花朵扭来扭去,丑态百出。
      我冷汗直淌,咬紧牙关,奋力抵御这一色情的诱惑。
      “不行啊,尽管你做出这种姿态给我看,我已经没有人的热心肠了。我不是人,而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鬼。我是不会经不起这种人间的诱惑的。我一心要复仇,不论你怎样辩解,都休想歪曲我所知道的事实。我的计划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我不动声色,斩钉截铁地说。
      “那您要把我怎么样?”
      “让你尝一尝我受过的同样的痛苦。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我不可动摇的决心。”
      “那么”
      “不是别的,就是把你活活地埋在这儿。那棺材里满是你最喜爱的钻石,装有巨万之财。你拥有那些宝物,却不能重见人世,让你尝一尝我曾经受过的完全相同的痛苦!”
      “另外,那另一副棺材里有你的情人,有你心爱的孩子,你一点儿也不会寂寞的。你们一家三日亲亲热热地在坟墓里共享天伦之乐吧!”
      “啊,坏蛋!你才是个杀人犯,一个不通人性的魔鬼!”
      突然,瑙璃子的嘴里进出恶狠狠的话来。
      “哎,让开,我要出去。就是杀了你我也要出去。畜生!坏蛋!”
      她一面叫着,一面不顾一切地朝我猛冲过来,尖利的指申抓进了我的肉里。
      我简直不能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她扭住我,把我摔倒在地,摔倒了我就要朝门口跑。
      我好容易抓住了她的脚脖子。
      于是,展开了一场少见的殊死的格斗。这是一场身穿燕尾眼的老绅士同几乎赤身露体的美人的搏斗。瑙璃子一面像野兽一样嚎叫着,一面张牙舞爪,顽强地同我撕打。
      一黑一白的两个肉球像阴魂一样在石窟里翻滚。
      然而,她不论多么凶狂,到底不是我的对手。她终于精疲力尽,像一堆白肉块似地瘫软不动了。
      死了?我朝她一看,只见她还活着,已经奄奄一息。
      “那么,咱们永别了。你被永远关在这座坟墓里了。你可以细细品尝我的痛苦是什么滋味了。”
      我说完便跑出石窟,从外面关上铁门,上了锁。我曾经爬出来的景里面那副棺材底下的暗道已经用石头绪上了,瑙璃子是绝对逃不出去的。
      我的事业彻底完成了。以后可以远走高飞,因为我为余生预备了足够的生活费用。
      仰望天宇,繁星点点。深夜的微风轻轻地掠过热烘烘的面颊。
      我正要离去,又犹豫了。瑙璃子怎么样了?
      忽然,什么地方传来了温柔的催眠曲声。我心中一惊,竖起耳朵倾听。那声音总好像是从石窟里传出来的。
      奇怪,被活埋的瑙璃子是不会悠然地唱起歌来的。我心中不踏实,又掏出钥匙打开锁,悄悄地把门开了一条缝往里看,只见里面是一到异样的景象。
      几乎一丝不挂的瑙璃子抱着已经腐烂的婴儿尸体,一面笑盈盈地哄着孩子,一面晃悠着身子,东走走,西转转。
      她右手抓起一大把钻石,像小孩玩沙子一样往她自己那篷乱的头发上和婴儿的胸脯上哗啦哗啦地撒着。
      “宝宝啊,漂亮吧?漂亮吧?妈妈呀,成了女王啦,有这么多的钻石呐。瞧,漂亮吧?”
      她一面说着莫明其妙的话,一面又唱起了催眠曲,用她那让人心荡神驰的美妙、甜润的歌喉,唱起了温柔动听的曲调。
      我木然仁立,久久地望着那异常美妙的景象。
      我的奇异的经历到此结束了。
      那以后,我是怎样被逮捕,被授进监狱的,诸位都很清楚。
      我是以恶报恶,亦把这种报复当成了一种乐趣。瑙璃子同川村的恶全报了,而这回却剩下了我自己的恶。这些恶不报是不行的,警察署的各位给我报了。我在远走高飞的途中,被轻而易举他逮住了。其后十几年来,我一直这样过着牢狱生活。
      如今,对我的所作所为我是这样看的:
      我过分地把复仇当成了乐趣。我才是一个恶人。瑙璃子和川村是不应受到那样残酷的报复的。回想起来,他们确实可怜得很;而且,对我自己来说,也是徒劳一场。是十几年的狱中生活使我变成了这样一个懦弱的人啊,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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