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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毒花-草原上的传奇》--第十三章--权延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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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21 16:36: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十三)



    我的父亲看清那面呼啦啦响着、被风吹展的蓝旗,旗上绣了黄色的套马杆和锄头。这是内蒙古自治军的军旗。村里人影晃动.村口有几匹啃吃草根的军马,一匹灰马的背上落有白嘴鸦,在风中斜着身跳,不时在马背上啄食一下什么东西。
    父亲将靴跟在沙栗色骡马的肋下轻轻一碰,那马便迈开—溜碎步走进村子。
    两名穿着灰黄色棉军衣的士兵举着托盘迎上来。父亲慌忙甩蹬下马,便听常发小声说:“这是送下马酒,孟参谋一定来过了。”
    两名士兵已经来到父亲面前,前边—名士兵弯腰打躬:“他、赛音、百努!”
    父亲—手牵马,一手放胸前:“阿日木、赛音、百努!”
    前边的士兵便转身从后边土兵端着的托盘中捧起一只白瓷碗,双手举到眉际,向我的父亲敬洒。父亲望着那大半碗晶明剔透的酒浆,略一犹豫,常发已跨上半步,接过白瓷碗,咕咕—阵痛饮,将空碗递回去。
    士兵望一眼常发,末动声色,又敬上第二碗酒。
    转瞬间,常发连干三碗下马酒。于是,那士兵脸上露出笑,伸手恭请:“我们团长已经在等候,请吧。”
    父亲在前,常发紧随,走进 一个大院门。马已拴在门外木桩上,但父亲忘了挂马鞭。他不懂带马鞭进家是失礼的。他的马鞭是藤把儿,当中牛皮子心,四周用羊皮子编织,鞭梢分叉,叉头上有红毛缨,是猩猩血染的,不掉色,又称二龙吐须。父亲甩着马鞭子进院,迎面看见一条黑凛凛的大汉立于厅阶上,两目露出凶光。父亲心中暗吃—惊,步子稍缓,那大汉已然甩起手臂。叭—声枪响,父亲陡然止步,手中那根漂亮珍贵的马鞭已经齐手根折断。
    父亲怔楞间,我的常发叔抢前两步,挡在父亲身前,两只驳壳枪不知何时已经拔在手中.左右开弓,院子里便炒爆豆般起一串脆响。屋檐上簌簌落下土。
    极短暂的沉寂,院中散立的士兵们忽然喧声喝彩。
    黑凛凛的大汉依然呈凶悍之色,死死盯紧常发,左手轻轻一掸落在身上的尘土,迈步下阶,随后转身望屋檐。
    他的上下牙忽然拉开距离:二十根出头椽子,根根椽子心上一个弹眼。
    黑汉子二活不说.拔腿朝厅堂里跑。父亲刚要埋怨常发粗鲁,那黑汉子已经随了另一名同样粗憨凶悍的黄脸汉子大步抢出厅外。他们根本没有理睬我的父亲,抢出厅便回身抬眼望。那黄脸汉子瞠目结舌了半晌,忽然吼道:“拿梯子来,朱笔!”
    父亲—直觉得这位黄脸大汉很面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打过交道。
    士兵们搬来梯子.拿来朱笔,那黄脸汉子亲自爬上木梯,在每个弹孔里涂—抹丹红,齐齐一排!之后,像熊一样晃动着身躯爬下梯子。木梯负担过重地咯吱吱叫唤一番。
    “好汉子!”黄脸汉在我的常发叔心胸上捣一拳,“真如我圣祖成吉思汗手下的四狗!”



    我的父亲事后才弄清,四狗是成吉思汗帐下殿勇猛的四员战将:者别,忽必来,者勒蔑和速别额台。蒙古人推祟狗的忠诚勇敢,“四狗”犹如汉族所熟知的“四大金刚”,是给予勇士的荣誉。
    “权政委,孟和乌力吉已经来说过。”黄脸汉子终于立到我的父亲面前,“我们愿意同你谈判。请进。”
    来到厅堂里坐下,喝过两婉奶茶,我的父亲才想明白,这位黄脸汉之所以那么眼熟。是因为他长得太保庙宁和衙门口常见的那种狮子。
    黄脸汉是35团团长阿尔登哥,立在他身后那尊黑凛凛的大汉是二连连长乌尔培。
    不过。阿尔登哥显然不是能够同父亲谈判的人,他除了劝父亲吸烟喝茶,便不停地朝门外张望,偶尔用蒙语问身边人几句话。对于父亲讲什么,他几乎一切没听进。
    父亲似有所悟,不再谈判,随便聊几句闲话,打听出这位团长就是蒙古大名鼎鼎的塔拉巴喇嘛的弟弟。塔拉巴又是大牧主,他的庙在天山南的西拉木仑河畔,至今赫赫有名。
    院子里有骚动,马靴声响到厅门,阿尔登哥跳起身去迎接,我的父亲也站起身。
    进来一位40岁左右的人物,身穿马裤马靴和西服上装,黄白面皮,细高条,瘦得厉害,像个有肺病的书生。阿尔登哥介绍:“萨格拉扎布,我们萨主席。”
    “权政委,欢迎欢迎。”萨格拉扎布抢先—步,主动握住父亲的手。父亲感到他握得很有力量,是强调亲热呢。“上次两军误会,我已经说了和师长,我们愿意谈判,愿意同共产党合作;”
    萨格拉扎布不曾用民族的礼节见客,而是用握手的方式,使父亲略感惊讶。更惊讶的是他有如此诚恳热烈的表示。对这位萨主席,父亲到赤峰前便有所了解。
    萨格拉扎布是巴林右旗人,出身贫苦,当过喇嘛。因为有头脑有文化,被日本人看中。日本人想打破蒙古地区的封建王公统治制度,注意网罗知识青年,便将萨格拉扎布送到日本上学,毕业后送回内蒙古。萨格拉扎布精通日、汉、蒙三种语言文字,被日本人重用为相当于省长的参事官。日本人投降后,他跟随伪满兴安总省参事官哈丰阿恢复了“内人党”,还有—个民族民主纲领,这在当时是有—定进步意义的。哈丰阿就派萨格拉扎布到昭乌达省任主席,所以人们都称他萨丰席(蒙文省与盟是一个字)。



    这位萨主席像日本人一样盘腿卧脚地坐着,一支接一支吸烟,一口接一口咳痰.起来时也是像日本人似地跪着。看来他在日本生活的时间不短。
    “权政委,我们同意和你们共产党合作,你们把共产党的纲领、政策交给我们,”萨格拉扎布以手掩心,表示诚恳,“由我们去执行。”
    “我到这里来,是请你们接受共产党的领导,而不仅仅是合作。”父亲开诚布公,抓住要害。
    “怎么领导呢?”萨格拉扎布狠吸纸烟,将自己罩在弥漫的烟雾中,“我们执行共产党的政策,这就是体现了共产党的领导。你们不要进这个地方,也不必来这里建立党组织,这里不能建。”
    “为什么?”
    “你读过马列主义吗?这里没有无产阶级,因此没有建立无产阶级政党的基础。”萨格拉扎布挥去面前烟雾.望住父亲小声强调:“没有基础。”
    父亲暗暗一惊.这位萨主席一定读过马列的书,而且有头脑有心计。
    “产业工人这里可能没有。”父亲也吸燃一支纸烟,眯细双眼:“不过,这里有地主没有?”“有啊。”“有贫雇农没有?”“有啊。”我的父亲点点头,又问:“至于牧区,有王爷和牧主吗?”萨格拉扎布承认:“当然有。”父亲说:“那么,也有给他们放牧而自己什么也没有的奴隶了?”“有啊。”
    父亲一笑:“贫雇农和奴隶就是阶级基础。”
    “不对,”萨格拉扎是叫起来,“这不符合马列主义的教导,他们不是无产阶级!”
    父亲说:“他们是农村中的无产阶级和半无产阶级。这是毛主席讲的。你看看毛主席《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就会知道。毛泽东思想就是马列主义同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的产物。”
    萨格拉扎布嘴唇蠕动几下,小声喃喃:“牧区就没有要饭吃的,阶级分化不明显。”
    坐在一旁的阿尔登哥早显出不耐烦,不明白他们讲的合作与领导有什么不同。更没听说过什么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莫非那东西能比马刀和机关枪还厉害?也许和卡秋莎一样?听苏联人讲,卡秋莎那东西三分钟就能叫赤峰市从草原上消失!他摇动双手朝父亲嚷:“你说的那些东西比卡秋莎怎么样?”
    父亲—怔,转望萨格拉扎布。萨格拉扎布苦笑:“他一个字也不会写,就会压马。”父亲便笑了:“当然比喀秋莎厉害,厉害多了。苏联人靠她建立了社会主义国家,我们也是靠她打败了日本人。”
    阿尔登哥脸色有变,想了想,又壮声壮色说:“喝我的酒,我就听你的!”
    萨格拉扎布重新朝父亲苦笑。不过,也正好暂停这场难以进行下去的谈判:“好吧,先喝酒,再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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