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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清明上河图密码6·醒世大结局》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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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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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8 22:37: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赐死
    言路壅蔽,导谀日闻,恩幸持权,贪饕得志。搢绅贤能,陷于党籍;政事兴废,拘于纪年。赋敛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伍之力;多作无益,侈靡成风。利源酤榷已尽,而谋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粮不时,而冗食者坐享富贵。灾异时见而朕不悟,众庶怨怼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
    ——宋徽宗·赵佶
    一、燕京
    童贯骑在马上,挺背昂头,由新曹门缓缓进城。
    他头戴貂蝉笼巾、金涂银棱、犀簪银笔七梁冠,方心曲领朱裳,绯白罗大带,金涂银革带,金涂银装玉佩,天下乐晕锦绶。身后军仗绵延一里,最前头,则是一辆囚车,车中枷着方腊。
    童贯正月率大军前去东南镇乱,先还有些失利。到三月,夺回杭州后,那方腊乱军便现出败象。毕竟是一个漆工,虽猬集二十万众,大都是粗蠢村汉,连像样兵器都没几件,更莫论行军阵法。而自己所率这十五万大军,大多是秦晋两地戍军,经见过西夏战阵。这些兵将遇到西夏军队,固然胆怯畏战,见了方腊这群草莽,胆气却顿时足了许多。童贯极力催督,那些将领哪里敢怠慢,各自挥军尽力攻杀。一个多月来,方腊乱军节节败退,歙州、睦州、衢州一一夺了回来。
    四月底,方腊从富阳、新城、桐庐一路退逃,手下乱氓也亡散大半。童贯亲自率军追到青溪县,方腊逃进了深山。大山连绵、草木深茂,无从去寻。
    幸而那个裨将韩世忠从汴京赶来禀报,方肥捉了紫衣客李银枪,快马急奔到青溪,已进了山中。童贯急命韩世忠先行追踪,随后又派了几个将领带大军进山。韩世忠果然沿李银枪所留踪迹,追到了帮源洞,格杀十数人,生擒了方腊。这功劳却被随后赶到的上级将官夺占,李银枪也被方腊手下杀死。这些琐事,童贯懒得理会。
    他平定了东南,押解方腊回到京城,满城人都来争看。童贯瞅着街两边无数人伸头探脑、聒噪不休,不由得抬手摸了摸颔下胡须,心中升起无限傲情:这大宋安宁,尽仰仗于我。你们这些蠢民,该全都跪下谢恩才是。
    他已年过六旬,这胡须尽都变白,如今只剩三十七根,仍在不断掉落。他极为珍惜,只敢小心轻抚。被阉之人,仍能有胡须的,自古及今,恐怕只有他一人,他将这胡须暗自称为“福须”。后宫之中,能有胡须的男子,除去官家,便只有他。加之他年轻时身材魁伟、样貌雄健,不论宫女还是嫔妃,都极稀罕他。他便借着这稀罕,处处收誉,一步步走到今天这地步。
    擒俘方腊,官家也极欢喜,加封他为太师。只是,方腊作乱之初,以“诛朱勔”为名,起因在朱勔所管领应奉局四处搜刮财物,花石纲尤其苦民至极。童贯率军到两浙,为安抚民心,叫幕僚董耘代笔写了一纸诏书,罢朱勔官职,停应奉局及花石纲。
    贼乱平定后,宰相王黼却进言于帝:“方腊之起,由茶盐法也,而童贯入奸言,归过陛下。”官家大怒,立即下诏,恢复应奉局,命王黼及梁师成督管,朱勔也重又起复。童贯忙去劝谏官家:“东南人家饭锅子未稳,复作此邪?”官家越发恼怒,虽未责罚童贯,却降罪于董耘。
    童贯不敢再言,他早已听闻汴京市井间将自己嘲作“媪相”。对此,他至今恼愤不已。自己虽被阉割,却一生未丧男儿气格,这些年能一路高升,凭的是军功。想当年,他出任监军,西征羌地,兵到湟州,官家因宫中失火,急令驿马两千里急谕,诏令童贯禁止出兵。童贯读过后,却说:“陛下望出兵速胜。”随即出兵,连复四州,河湟一带由此得以平定。
    他想,我之过,只在为求功成、矫旨专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乃古之通理。到我大宋,天子怕将帅专权,每逢出征,如何行军布阵,都是令从中出。官家在京城决策,而后派急递发往边关。将帅在外,只等皇命,事事不敢自专。这般呆板,如何临机应变?如何应对紧急?你们笑我似老媪,千百将官中,唯有我这老媪才敢不惜抗旨违命,只求利国利邦。谁人才是愚懦老媪?
    回京后,他的胡须又落了两根。想起“媪相”之辱,他越发记挂心中那桩更大功业——收复燕京。
    那真紫衣客金使名叫赫鲁,官家命李师师迷缠了他两个多月。接到生擒方腊喜报后,官家再无忧虑,才召见了赫鲁,款留月余,约定与金人一同攻打燕京。眼下只等金人出兵之信。
    金帝阿骨打自从辽将耶律伊都叛降,越发知悉辽人内情。年底,以耶律伊都为先锋,大举进攻。次年春,攻陷大辽中京,进逼行宫。辽天祚帝只带了五千人,仓促逃往西京,沿途仍游猎不止,又被金人追击,仓皇逃往漠北。
    童贯派去燕京的间谍传书回报,那个阿翠带了紫衣客何奋,偷越国界,将何奋交给了秦晋王耶律淳。童贯大喜,那耶律淳镇守燕京,新近又被官民共拥为辽帝。他见了紫衣客,自然已知宋金联盟之事,只等他心惧,献还燕京。
    然而,耶律淳并未有拱手送还之意,他一面与金人请和,一面又遣使来汴京,告即位,并言免去岁币,以结前好。还不若西夏,西夏自从掳去紫衣客冯宝后,再不敢轻易动兵,反倒遣使来入贡。
    官家见耶律淳不肯献燕京,便命童贯出任宣抚使,蔡攸为副使,勒兵十五万,与金夹攻燕京。
    童贯终于等到此日,虽不满蔡攸未经战阵、徒知巧媚,却也不好多言,便率大军浩浩荡荡来到高阳关,张贴黄榜宣谕,献城者封节度使。
    他原以为燕京大多是汉人,自会出城纳降,欢迎王师。谁知燕人竟严阵固守,毫无降意。童贯大怒,下令兵分两道,攻打燕京。不想辽兵鼓噪奋勇,两路迅即都被击败。
    童贯大为惊诧,耶律淳又遣使来求和:“弃百年之好,结新起之邻,基他日之祸,谓为得计,可乎?”童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老将种师道劝他许和。童贯进退不得,为掩住兵败之羞,便上书密劾种师道助贼。宰相王黼得报,立即将种师道贬官,责令致仕。官家也下诏班师,童贯只得沮丧罢兵,胡须又落了几根。
    谁知耶律淳旋即病死,众人立德妃萧氏为皇太后,主军国事。王黼又命童贯、蔡攸治兵,以刘延庆为都统制。兵马未动,驻守涿州的辽将郭药师来献城归降。辽萧妃大惧,忙遣使奉表称臣,乞念前好:“女真蚕食诸国,若大辽不存,必为南朝忧。唇亡齿寒,不可不虑。”
    童贯此次志在必得,将辽使叱出,遣刘延庆将兵十万,以郭药师为向导,渡过白沟,攻打燕京,却又遭辽军迎击,大败。郭药师带五千人半夜攻进燕京南门巷战,却因后援不至,死伤大半,只能逃回。刘延庆便在卢沟南扎营,闭垒不出。辽人又放回汉兵,诈称举火为信,三路偷袭。刘延庆凌晨见到火起,忙烧营遁逃,士卒蹂践而死者,绵延百余里,粮草辎重损耗一空。
    童贯生平从未如此败过,听到辽人编歌谣嘲骂宋军,更是羞恼无比,却又无他计可施,忙密遣使者去与金人商议夹攻。
    十一月,金主亲自率兵伐燕京,辽人以劲兵守居庸关。金兵至关,崖石自崩,辽人不战而溃,奉表称降,金兵直入燕京。
    官家忙命赵良嗣为使,去与金人交涉,据海上盟约,索讨燕云。金人不肯,百般索讨,双方往复数月。这往来和谈,都是由王黼主持。童贯只能坐守雄州等候召命。他从未这般无能为力过,焦急难耐中,竟将胡须捻落了十数根。
    直到次年四月,宋金双方才议定:原约燕云十六州中,只将燕京及涿、易、檀、顺、景、蓟六州归还予宋。大宋则将旧辽四十万贯岁币,转纳予金,每年更加燕京代税一百万贯,犒军费再加二十万贯。
    童贯等到约定银绢全都运至雄州,依数交纳给金人,这才与蔡攸率军进入燕京。到了城中一看,他顿时呆住,四处残垣颓壁,街上破败荒凉,往来见不到几个人影。金人将燕京所有金帛、子女、职官、民户,全都席卷而去,只留了这一座空城。
    童贯勒马街头,环视四周,说不出一句话,手不由得又去捻那胡须。蔡攸却在一旁惊喜至极:“自太祖皇帝以来,历朝官家最大之愿,便是夺回这燕京。空不空有什么打紧?百五十年来,竟是我与童太师两个先踏到这燕京地界!”童贯听了,这才转惊为喜。
    班师回京后,他虽被进封徐、豫国公,却发觉官家对他颇为冷淡,自然是兵败燕京之过。这两年,童贯焦心劳碌,胡须只剩了十几根,再过一年,便至古稀。又见同僚郑居中病卒,他越发灰心。没过一个月,官家下诏,命他致仕,由谭稹替任。他想,自己也该退居静养了。
    然而,真的退到西郊那庄园后,他才发觉静字如此难耐。身边服侍之人,虽仍不敢不恭敬,看他时,眼里那光亮却没了。原先,何止这些卑贱之人,便是朝中众臣见了他,眼中都有这光亮。这光亮比畏更畏,比敬更敬,是去寺庙里拜神佛时才有的光亮。他正是为了这光亮,才尽力争、尽力攀,直至除了官家和那几个同列之人,所到之处,天下人望他时,眼里尽是这光亮。然而,这光亮却一朝散去,他顿时如从云间坠入凡间,人也顿时没了气力。每日只剩一桩事能叫他上心,对着镜子数下巴上那十来根胡须。
    这官家,他瞧着生、瞧着长,心性慈和,极念旧,他便盼着官家能念起自己。
    静居一年后,胡须只剩了六根,如同残秋檐头最后几根枯草。他的心气也如这胡须一般,几至枯尽。终于,官家又召他复领枢密院,宣抚河北、燕山。他听到诏书,涕泪俱下,忙抖着手,换了朝服,狂喜赴任。从太原、真定、瀛州、莫州一路巡察到燕山,犒赏诸军。
    只是,前征方腊,损折大半;后伐燕京,更是死伤无数,三十万精良禁军已经耗损殆尽,这山西、河北一线,兵防极弱。他忙上书奏请,在河北置四总管,镇守中山、真定、河中、大名,招逃卒、游手人为军。
    大宋命数恐怕真是到了残秋,再经不得一点寒风。有个降金辽将,名叫张觉,叛金归宋,以平、营、滦三州来归降。官家大喜,亲写御笔诏书接纳。此事却被金人得知,怨宋背盟,遂大举南下,连破檀州、蕲州。
    童贯那时才回到太原,听到这消息,热身猛挨了一阵寒风一般,自己前年十五万大军,遇残剩辽军,却一败再败。而辽军遇金兵,则又如枯叶遭秋风,不战而溃,金兵此来,自然更似洪水冲蚁穴。
    慌乱中,他又去捻胡须,却发觉,最后一根也应手脱落。望着指间那根枯白胡须,他不由得老泪滚落,自己一生拼力坚执男儿气概,如今终于断绝。还拼什么?他忙叫人备马,不顾守将劝阻,冒着腊月大雪,急急逃离了太原。
    他不知,自己这一回,竟真是踏上归途,回京后竟被贬官赐死……
    二、生财
    王黼忙命妻儿收拾要紧财物,又叫仆人备好三辆车。
    妻儿却都站在那里,尽都慌瞪着眼。这大宅之内,数百间房中,处处皆精贵宝货,不知哪些才是要紧财物。王黼急得跺脚,嘶声喊道:“金块!那几箱金块!”妻儿这才慌忙去后头搬,去了才发觉搬不动,又慌慌出来唤仆人。
    那上百姬妾听到动静,全都围了过来,争着拽扯住他,满屋之中尽是哭叫之声。这卧房极高阔,中间那张敞榻,金玉为屏,翠绮为帐,四周围了数十张小榻。王黼常日睡在中间,小榻上则择美姬围侍,他将此称为“拥帐”。这时,那些姬妾竟将整间卧房挤满,他挣了半晌,都未能朝门边挪半步,只得瞅空钻爬上身边小榻,那些姬妾也立即围追过来。王黼只得奔跳到中间敞榻,站到那张雕花木几上,嘶声喊道:“我只带十个走,你们自家选出十个来!”
    那些姬妾听了,顿时互相争嚷抓扯起来,王黼这才乘乱逃出了卧房。奔出府门一瞧,三辆车全都塞满,妻儿仍在不住催喊仆人往外搬运金宝。王黼只得又唤了一辆车,扯住妻儿,一起上了车,急催车夫启程。
    上了车,妻儿才连声问:“为何要逃?逃去哪里?”
    他跺着脚嘶声答道:“金兵来了!”
    王黼自家明白,金兵原本恐怕不会来得如此快。百余年间,辽使来汴京,馆伴随行引路时,不得走直路,要迂回绕行,以防辽使熟知地理远近。前年与金人往还商谈燕京事宜时,王黼为尽快促成,极力催促馆伴,陪同金使从燕京到汴京,只走直道,七日之内便赶到。金兵前驱快马,恐怕三五日便能到得汴京。
    王黼抹着额头的汗,不住问:“为何到得这地步?”
    想当初,他金发金眼,风姿绝美,又生就一张能吞拳、能美言之巧口,人见人喜,处处得宜。他又最善攀龙之术,一生只瞄中三人,先是宰相何执中,后是正逢冷落之蔡京,最后则是隐相梁师成。借这三人之力,自己飞升八阶,四十岁便位至宰相。开国以来,何人能及?
    他也比历任宰相瞧得更透彻,天下事,无非一个“财”字。而财如田间之苗、山间之木,冬尽春生,取之不尽,何必如王安石、蔡京等辈,费尽心力谋划各般生财之法,召得天怒人怨,却未见得有何成效。譬如牛羊吃草,饥时便低头去吃,吃尽再等它自生,这才是天地至简至久之道。
    而且孟子早已言明:“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天子百官,乃治人者,本该食于人。天下万民,本该竭力供养天子百官。
    因此,他为相之后,废除蔡京一切施为,只求至简之道。天子爱奇珍异宝,便设立供奉局,叫臣民上供;天子起造艮岳,便设花石纲,从四方搬运;自家缺钱,便卖官缺,通判三百贯,馆阁五百贯;北伐燕京,国库空乏,粮饷不济,官家都为此慌急,他却巧借杨戬括田之法,推出括丁法,检括天下丁夫,计口出钱,轻轻巧巧,便得钱六千二百万贯。
    这便是天下之财,随需随括,随括随有。
    他一生最大疏忽,只有两桩。一桩是大宋严禁外官与内监交通。他却依仗恩府梁师成,才得任宰相。他的府宅与梁师成只隔一墙,他在那墙上开了道便门。四方供奉珍宝,三分进献皇宫,三分由这便门送给梁师成,他自得三分,剩余一分,施恩于诸人。
    去年,他宅中堂柱生了芝草,官家临幸来观。却不想,那扇便门被官家发觉,他随即被罢免。闲了这一年,闲得他心上几乎生苔藓。却不想北边传来急报,金兵南下,官家迅即禅位,让太子继位。王黼急忙换上朝服,进宫去朝贺,却被宫官拦在门外。
    这是他第二桩疏忽。这皇子桓当初被册封太子后,王黼见另一皇子楷深得官家宠爱,便欲谋废东宫,事虽未成,冤仇却已结下。
    今早,梁师成差人传来急信,新官家下诏,贬他为崇信军节度副使,并籍没家财。王黼原本还盼着能得起复,如此看来,此生无望,何况金兵迅即杀到,不跑何待?
    然而,车子刚到东郊,便被拦下,一队弓手将四辆车围住。他掀帘一看,竟是新任开封府尹聂山,此人曾上书弹劾他,被他借过贬逐。聂山骑在马上,高声道:“王黼私自逃亡,奉旨斩杀!”
    王黼顿时哭嚷起来:“我大宋百年仁政,祖宗家法,从不诛杀大臣——”
    他尚未喊完,那些弓手一齐挥刀举枪,砍刺过来。他张着嘴,却叫不出声,只听到自己身上发出噗噗噗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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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8 22:37:5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鹌鹑
    蔡京活了八十岁,虽遍历山河,却从未走过如此艰途。
    他被新官家贬至衡州,又下旨迁往儋州。七个儿子,两个被斩,其他子孙尽都贬往远恶军州,只有第七子蔡脩陪护身边。
    从衡州出发,幸而有水路,到了潭州,往南便得走旱路。下了船,那管押差官便不住催促,蔡京咬牙行了二里地,便再迈不动脚步。他只得哀求那差官,坐到街边树下歇息。
    他不由得想起二十三岁那年,和弟弟蔡卞离开家乡,进京赶考。他们从福建仙游县慈孝里赤岭出发,也是这般徒步而行。那时脚底下似有无穷之力,从仙游到杭州,一千五百多里路,他们只行了一个月。到杭州才搭了船,由水路抵达汴京。
    他们兄弟两人一起考中进士,后又同为中书舍人,草拟诏书,时人都将他们比为二苏。那时何等年轻风发?
    他们考中之时,正值神宗皇帝重用王安石,始推新法。那时天下积弊重重,如何能不变?蔡京自然也极力推崇新法,然而那时他已知晓,法易变,人心难变,旧习更难变。王安石却一意孤行,容不得丝毫异见。
    变法受阻,王安石郁郁而终,神宗皇帝也忧劳成疾,三十八岁便病薨。
    蔡京那时三十九岁,他从中学会了一个字:顺。
    这天下万事,唯有顺势而行,才得善终。
    哲宗小皇帝即位,高太后垂帘听政,起用司马光等旧法名臣。蔡京明白大势已变,便立即从新法转投旧法。司马光欲罢停免役法,他几日之内,便将开封府免役改回差役。
    然而,世事如风浪,欲顺而难顺。他虽全力主张旧法,却抹不去当年新法履历,法争演作党争,旧党随即将他贬逐。
    沉寂多年,高太后驾崩,哲宗皇帝亲政,绍述先帝,重推新法。蔡京再度回到汴京,他已知风浪之恶,顺势而为,大力贬逐旧党之人。
    谁知哲宗皇帝猝然驾崩,当今官家继位。蔡京又被敌手排挤,贬至杭州。这时,蔡京又明白一层道理:顺时不若顺人。
    这官家文采风流,性情雅逸,又好大喜功,蔡京深信自己生逢其时。他自幼苦练书法,至此已卓然成家。天下盛传苏黄米蔡,苏黄已于哲宗年间败落,文章笔墨更被禁毁,米芾不过一癫狂文士。唯有他,仅凭这一支笔,官家便断难割舍。更何况,新法一代中坚大多亡于党争,如今只剩自己一人。
    果然,两年后,官家召他进京,任为左仆射,推行新法。
    蔡京终于得志,他不愿重蹈王安石败辙,设立元祐奸党碑,将旧党之人一网打尽,全部撵逐,无任何阻拦后,才大力推行新法。他知道,无论新法旧法,得官家心者,才是良法。
    于是,他不断推出茶盐长短引、当十大钱、方田等法,但凡能为国库增财,无不尽力施为。他更知官家雅好文教,便建辟雍,改科举,行三舍法,并广推至各路州县。
    国库充盈之后,他又引《周易》中“丰亨豫大”之说,奏请官家,如今天下充裕富足,王者当兴文艺、崇宫室、享富盛。于是造明堂、铸九鼎、设大晟府、扩延福五宫、修造艮岳,广兴礼乐,大事营造。
    天下气象为之大变,官家更是醉心其间,逸乐不倦。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并非长顺无忧。每隔几年,官家便要疏远他一回,二十年间,他三度任宰相,又三度被贬。
    他离不得官家,官家也离不得他。
    前年,王黼被罢免,官家又念起他,他四度出任宰相。那时,他双眼昏茫,已不能视事,政务皆由季子蔡绦代判。这季子行事不端,创宣和库式贡司,括尽四方金帛与府藏所储,激怒天子,险些被窜逐。蔡京力求得免,自己也再度致仕。
    他原以为此生就此终了,再无力去争逐。谁知金兵杀来,他举家随官家奔逃至镇江。新官家诏书随即降临,将他满门贬逐……
    他坐在那街边树下,回首一生,咬着一个顺字,起起伏伏,最后竟落到这地步。他不由得呜呜哭起来,这顺字原本便不该咬,咬得这般紧,最终咬作了两半,一半川,富贵流水,一去不返;一半页,命如薄纸,一撕便碎。
    那管押见他哭起来,更不耐烦,催促他走。儿子忙扶起他,勉强又走起来。行了不多路,他腹中饥饿,便让儿子去买些吃食。儿子到了街边那食店,店主打问他父子来历,一听之后,顿时板下脸:“你蔡氏父子,吃尽天下骨血,还不饱?快走,莫讨打!”
    潭州城原本不大,转瞬间,满街都知晓了他父子身份。儿子拿了钱,四处去求,没一家肯卖吃食给他们。那押官自家去吃饱了,也不理会他们。傍晚,他们才寻到一座崇教寺,忙挨进去求那寺中僧人。那住持却说:“施主借宿不妨,斋饭却没有。贫僧若救了你们,便是害了天下人。阿弥陀佛!”
    他再没一丝气力,儿子也已疲饿至极,扶着他,费尽气力,才挪到一间僧房中,父子一起躺倒在那冰硬床板上。他已发不出声息,心里昏昏念着,不住哀求:官家,能否容老臣吃一碗鹌鹑羹再上路?
    他平生最爱,便是鹌鹑羹,只用鹌鹑舌尖熬制,一碗羹,要杀数百只鹌鹑……
    四、黄封
    朱勔此前只怕过一回。
    那是五年前方腊造乱时,他忙乘船逃离苏州,听到岸边之人在喊“诛杀朱勔”。虽然前后左右尽是护卫,他却躲在帘后不敢觑望,汗湿透了后背。
    然而,那只是虚惊。到了京城,面圣时,官家并未责他,反倒得了密旨,去造那梅船。那个假林灵素他已寻见一年多,已在谋划如何用此人。那回进京,也带了去,正巧用在梅船上,造出一桩天书神迹,讨官家欢喜。虽说那天书被人篡改,假林灵素也被毒死,官家却颇赏识他这谋划,宠幸日增,连连加官。方贼被处斩后,那苏州应奉局重又起设,朝中由王黼、梁师成管领,苏州则继续归他掌管。
    那应奉局如同将皇城宣德门搬到了苏州,而他,则是门前宣旨人,谁敢不听?
    这“应奉”二字,如同一道吉符,一路罩护他父子。他父亲原本出身穷贱,因应奉一个道士应奉得好,得了一个药方,由此暴富,却也只是富而已。那年蔡京路经苏州,欲捐造寺阁,他父亲几日之内便将几千根大木运到庭前。这回应奉得更好,得了蔡京赏识,才摸到贵字的偏旁。蔡京将他父子转荐给童贯,他们便又搜寻奇珍,应奉童贯,由此得了官职。他又寻见三本黄杨奇树,进献给官家,官家见了大喜,这回才真正应奉到了天庭,他从一个穷汉之子,陡然飞升至龙门。
    一棵树,一块石头,在山间,谁人留意?可到了京城,经了御眼,便顿时变作无价之宝,何况是人?
    由那三株黄杨,他顿时瞅见应奉之机,先是自家四处搜寻,继而借了那应奉局之威,驱使众人替他去寻。只要寻见,贴一道黄封,便是官家之物。哪怕拆墙破屋,也要运走。为寻太湖石,他役使上千上万船工石匠,去绝壁深水中找寻。有了那黄封,天下河道、船只,尽由他驱使。艮岳那块神运昭功石,高四丈,巨舰方能载动,数千纤夫一路拉拽,自太湖至汴京,沿途但凡有桥梁阻挡,随到随拆,这便是黄封神力。
    有了这黄封,他无所不能。他所造同乐园,江南第一,便是京城四御苑,也未必能及。府中私养卫士数千,占田三十万亩。他常日所住宅院,在苏州市中孙老桥。他嫌四周喧闹,便称皇诏,命桥东西数百家五日内尽都迁走。他于那空地上建起神霄殿,供奉青华帝君像。每月朔望,苏州官员尽都按时来此,先朝拜神像,而后再去拜见他。
    官家曾伸手抚过他右臂,他便在这臂膀上套了一圈黄封,从不取下。与人相见致礼,也从不抬这右臂。
    他原以为这黄封能佑护他子子孙孙,万世无穷。却不料,金兵杀来,官家慌忙禅位于太子,他和蔡京、童贯随着官家一路逃奔,暂避镇江。
    他更没有料到,新官家从汴京发来诏书,将他贬官逐配至衡州。到了衡州,尚未坐稳,诏书又来,他又被迁往韶州。才到韶州,又是一道诏书,继续南逐,到了循州。
    他从未到过这南荒之地,惊魂初定后,发觉此处花木迥异江南,各般奇艳,从未得见。他顿时心生欢喜,有这些花木,便有重生之机。
    然而,才过两天,当地州官带了一群卫士,奉诏命来斩他。他看到一个壮汉拔出一柄大刀,向他逼来。他忙指着自家右臂那圈黄封,哭喊起来:“官家御指曾——”
    “抚”字未说出口,脖颈猛然一阵冰刺,旋即觉到自己飞离身躯,在空中旋转。最后一眼,他瞅见自己那无头尸身跪在地上,左手仍指着右臂那圈黄封……
    五、恩宠
    梁师成紧紧跟随新官家。
    童贯、蔡京等人都随太上皇逃去了镇江,梁师成却没有。这新官家当年册封太子,他有劝立之功;王黼谋废太子,他有佑护之功;上皇禅位,他有策立之功。那些人逃去镇江后,一个个被贬、被赐死,那一份份诏书,梁师成都亲眼瞧过,瞧得他心一阵阵发颤。外间又将他与这些人相并,称为“六贼”,他越发心惊胆战。
    他不知这些人为何这般恨自己,自己并没有做过歹事。
    当年苏轼被贬,将家中一个侍婢赠给朋友,这侍婢便是梁师成的娘。梁师成幼年丧父,他始终觉得,苏轼才是自己亲生父亲。这个念头始终存在心底,即便净身入了宫,他也始终勤勉自励,从不懈怠,更不将自己与他人同列等观。
    少年时,他被分派到书艺局,他便在那里暗自发愤读书,苦练书艺。后来,他掌管睿思殿文字外库,出外传道圣旨。后宫数千内监,无人比他更有学识、更通礼文。
    当今官家最赏识的便是这等人,命他入处殿中,御书号令皆出他手。
    他得恩宠,是自然之理。而这恩宠,天下无二。
    人到得这地位,自然有无数人来求,蔡京来求,王黼来求,哪里拒得了?深宫之中,我只忠顺于官家,天下之事,与我何干?何况,人谁不愿富贵?连孔圣人都云:“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于是,他只看钱不看人。
    那些能到得他跟前、拿得出珍宝、出得起高价之人,也是能在官家面前说得起话、动得了圣心、改得了圣旨的人。他们才是左右天下之人,怪罪只该怪他们,除非官家降罪于我。老官家没有怪罪我,新官家更没有。
    他心里虽这样念着,看到新官家似乎有些不耐烦,不由得慌怕。可不论耐不耐烦,唯有跟定新官家,才能得保无事。于是,不论上殿、安寝、用膳,甚而如厕,他都死死跟着。
    有天,官家命他去宣和殿看检珠玉器玩,他心中慌怕,却不敢不从。到了宣和殿,果然被扣留按倒,跪听诏书,责降他为彰化军节度副使。
    他一生心坚如铁,从未哭过,这时却尖声哭叫着,要去寻官家。却被护卫牢牢扯住,押送到宫外,交给开封吏,监护去贬所。出了西南戴楼门,快到八角镇时,他眼前一晃,脖颈一紧,一个衙吏从背后用一根绳子勒住了他。
    他挣扎了片刻,连“官家”二字都未唤出,便已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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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8 22:3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围困
    休休!
    ——宋徽宗·赵佶
    一、铁骨
    宋齐愈越来越觉得无力。
    考中上舍魁首之后,他先后只任了些闲职,每日不知在做些什么。朝廷被梁师成、王黼、朱勔等人把控,耗费数千万贯,换得燕京一座空城。天子却为自己所设梅花天衍局一举功成而欢喜无比,给那些人纷纷加官晋爵。却不知王黼括检丁夫钱,引得万民怨怒,方腊、宋江之乱才平,山东、河北又盗乱纷起。
    宋齐愈觉着自己深陷一座无边泥沼,欲争无力,欲怒又不知该怒何人。当年那满腔豪情如同一团雪,落入这淤泥中,不知不觉间,便消散无踪。
    每日理罢那些繁冗案牍文书,他便独回那赁居的住处,关起门呆坐,心中不时想念章美和郑敦,然而,一个已经回乡,一个不愿见他。除此之外,再无想见、可见之人。他从未如此孤单,因而越发渴念莲观。寻了五年,却始终未能打问到莲观丝毫消息。他甚而觉着,莲观恐怕只是梦中之人。
    前两年,王黼、蔡京相继被罢免,李邦彦任了宰相。李邦彦喜好年轻才俊,将宋齐愈升为右谏议大夫,职在规谏讽喻。凡朝廷有阙失,皆可廷诤论奏。宋齐愈闲闷五年,原本已觉着自己行将就木,听到这信,顿时激出一身汗,如同久病之人,得了一剂救命汤药。
    他领到新官服,曲领大袖朱红官袍,横襕,革带,乌纱幞头,乌皮靴。穿戴齐整,每日不到五更,便赶到待漏院,亟待早朝。然而,到了朝堂之上,他这等新进后辈全无开口之机。即便偶尔能上奏一二事,但凡涉及朝政缺失,立即便被打断。面奏不成,他便书奏。那一份份奏文也如雪片飞落泥沼,全都不知下文,他灰心之极,不由得生出归田之念。
    然而,北地忽传战报,金兵分东西两路南侵。一路以皇子斡离不为帅,寇燕山,守臣郭药师叛敌,燕山诸郡皆陷,金兵直驱河北;一路以国相粘罕为帅,寇河东,守臣李师本叛降,忻、代二州失守,金兵围困太原。十二月中旬,金兵前驱逼近黄河。
    朝廷震惧,朝堂之上却无人商讨战守之策,大臣纷纷争献避逃之计。宋齐愈站在朝班后列,听了许久,再难忍抑,不由得亢声言道:“安时食君之禄,危时正当捐躯报效。金兵未至,胜负未明,竟已怕到这地步!岂不堪羞!”然而,只有他前列几个大臣回头漠然望了他一眼,随即又都转过头去听宰臣商议如何避逃。
    宋齐愈悲愤至极,眼中顿时涌下泪来,而这泪,无益无谓,空流过后,只被风收去。
    他万万没想到,天子竟禅位于太子。二十三日,急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御袍。翌日,太子即大位,御垂拱殿见宰执、百官。宋齐愈站在朝班之中,仰头望向这位新天子,年仅二十六岁,面色苍白,身子微微发颤,如同这大宋江山一般。他心中越发不安,却只能随着百官山呼舞蹈、恭贺万岁。
    正月一日,新天子御明堂,改元靖康。
    其间,朝廷仅有之防守,是遣节度使梁方平率七千骑守黄河重镇浚州,步军都指挥使何灌将兵二万扼守河津。
    正月三日,传来急报,浚州不守,梁方平战败,烧桥而遁。何灌军马望风溃散,金兵渡河。
    当夜二更天,道君太上皇帝乘小舟,出通津门向东逃奔,只有蔡攸及内侍数人扈从。皇后、皇子、帝姬相继仓促追随,百官、侍从也纷纷潜逃。
    过了两天,宋齐愈才听闻,太上皇嫌舟行太慢,便改乘肩舆,仍嫌慢,又从岸边寻到一只搬运砖瓦的货船。船上饥饿无食,从船工那里要得一张炊饼,和蔡攸分食。一夜行了数百里,到达应天府。才馆于州宅,寻得衣被,买了骡子乘骑。一直奔到符离,才寻见一艘官舟。到泗州,蔡京、童贯、高俅等人才追到。童贯率领三千胜捷兵扈从,南奔镇江。
    这时民间也才听闻消息,汴京城顿时大乱。宋齐愈行在街头,见百姓纷纷背包挑担、推车赶驴,四处乱奔,满眼仓皇,到处哭嚷。昔日繁华安宁之都,顿时变作危乱逃离之地。
    他心乱如麻,一路来到尚书省政事堂,里头空荡无人,纸笔散落一地。碰到一个匆忙疾奔的小吏,忙拽住询问,那小吏说:“连官家都要逃了!”“官家不是已经东幸?”“不是老官家,是新官家。这会儿已在祥曦殿整备车舆銮驾!”
    宋齐愈忙奔到祥曦殿,见一群禁卫披甲执兵整齐守候,乘舆也已陈列在殿庭,许多宫人内侍正在慌忙搬运袱被。他心中一阵悲恸,这大宋恐怕真要覆亡。
    这时,旁边忽传来厉声喝问。他扭头一看,是个四十来岁官员,身材瘦挺,名叫李纲。原只是太常少卿,掌管祭祀灯烛器物,因亢言上奏守战之策,得新官家信重,昨日才诏封为副宰相。这新官家先也欲逃走,李纲昨天极力死劝,新官家才点头应允留守,谁知今天又转念欲逃。
    李纲厉声问那些禁卫:“尔等愿以死守宗社?还是扈从以巡幸?”禁卫一起高呼:“愿以死守宗社!”宋齐愈听了,心头顿时涌起一股热血,眼泪随即又涌了出来。谁说大宋无人?这些铮铮男儿,刚骨仍在!
    他见李纲拉着殿帅一起快步登上御阶,忙也跟进到殿中。见李纲亢声劝谏:“陛下昨已许臣留守,今复又行,何也?且六军之情已变,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岂肯舍去?万一中途散归,谁人卫护陛下?且虏骑逼近,彼知乘舆之去未远,以健马疾追,何以御之?”天子听后,低首不言,半晌,才犹犹豫豫应了一声:“辍行……”李纲忙大步出殿,高声宣谕:“上意已定,留守宗社!敢有异议者,斩!”
    那些禁卫听后,一起拜伏在地,高呼万岁,其声震天。
    宋齐愈跟到殿外,看到这些铁骨男儿,泪水重又涌出……
    二、英雄
    崔豪三兄弟这几日极忙。
    听到金兵要来,老官家和蔡京、童贯那些大臣全都逃往东南。崔豪却大乐,他带着耿五、刘八赶到蔡京府里,那府里人果真全都逃走,大门都没有锁。他们进去后四处一瞧,各房中箱柜大多都被搬空,值钱的物事却仍极多,随意丢在地上的银烛台,便至少得几十贯钱。
    他们便在那些空房里到处搜找,数百间房屋,才搜了几十间,便已搜出一大堆铜银器皿,一辆太平车都装不下。刘八又寻出一只箱子,里头全是亮眼的银铤,他和耿五则各自找出一匣珠宝钗环。
    他忙和两人商议:“将才寻出的这一大堆太笨重,咱们三个不好搬运,不如叫其他兄弟来分了,咱们只拿这银子和珠宝。”于是他们背着那银箱和宝匣,跑到南城郊外一片僻静林子里,挖了个坑埋藏起来,做好记号,这才又进城,寻见那些力夫朋友,让他们去蔡京府里搬那些器皿。
    他们三人则又奔到梁师成府宅去搜寻,到那里时,却发觉已经有许多人在里头翻寻。好在这府宅也有上百间房舍,各寻各的,并不妨害。这回他们从一个柜子下发现了一个暗室,里头满满一屋铜钱,不知藏了多久,串钱的麻绳都已朽坏,轻轻一拎便散了。
    惊喜过后,他们倒犯起愁来,盖好那暗室门,悄声商议了一阵,才留下耿五守住那里。他和刘八赶到城南那林子里,刨出银箱,各取了几锭出来。刘八去蔡河寻买了只货船和几百条麻袋,他则买了辆厢车,配了三匹马。驾着那马车,又寻见几个力夫朋友,从梁师成府宅侧门进去,用麻袋装了钱,搬到车里,运到蔡河那船上。来回奔忙了数十道,到第二天,钱麻袋已经将那货船装满,暗室里却还剩一半。
    装了最后一车后,他便和那几个力夫朋友告别,叫他们自家搬取,他和耿五驾着车准备离开汴京。车过太平兴国寺,正准备往南拐,猛听到东边一阵欢呼叫嚷声。他有些好奇,便继续向东,来到皇城西角楼一望,惊了一跳。宣德楼前站满了兵将,恐怕有几万人,都仰着头,朝楼上欢呼万岁。他也顺着仰头望去,隐约见一个绛纱袍、黑幞头的年轻身影站在楼上栏杆边,莫非是那位新官家?
    随后,一个人站到新官家身旁,展开一张锦轴,朝下面朗声宣读,崔豪听不太清,但那人每念一句,底下数万兵卒便一起高声喊:“诺!”那声响海潮一般。那新官家决意迎战?
    听到那如潮之诺,崔豪心中摇荡、血直冲头。他转头望了一眼耿五,耿五脸竟也涨得通红,眼里还闪出泪来。他顿时想起自己时常念叨的“英雄”二字,盼着有朝一日能好生施展一回。这时不正是那时机?他笑着问耿五:“杀几个金兵再走?”耿五眼中冒光,用力点了点头:“刘八恐怕不肯。”“那便叫他守着钱。”
    他忙驱马赶到城南金水河湾,寻见守船的刘八。刘八听了,果然不情愿。他们便先划着船,到下游寻见一座临水磨坊,那家人正忙着收拾逃走,崔豪便拿出一锭银子,买下了那磨坊。房里堆了许多麦秸,他们装了许多袋,垒在钱袋上,遮掩好后,把船划到磨坊下头。三个人在麦秸堆上歇了一夜,第二天,留下刘八守着那船。他和耿五各拿了根铁叉,一起赶回城里。
    才一天,城里竟大变了模样。四面城墙上都齐整布满执刀拿枪的禁军,城里不时有禁军小队往来巡走。再不见满街乱奔的人,街坊间那些店肆住户都安心了不少,有些店铺重又开了门。
    他们两个扛着叉子来到北城,见城上城下尽是官兵,正在忙着修楼橹、挂毡幕、安炮座、设弩床、运砖石、施燎炬、垂檑木、备火油。往来呼喝,却并不匆乱。
    崔豪听见城楼上有人在笑,抬头一望,竟是汴京五绝,讼绝赵不尤、斗绝梁兴、牙绝冯赛、相绝陆青,笑的那人是作绝张用。他们正看着几个匠人修造一座楼橹。
    冯赛一扭头,一眼望见了崔豪,忙招了招手,随即和陆青一起走下城墙,来到崔豪跟前:“崔兄弟,这城头守具需大量木料,我已寻见一个木料商,他答应捐助,却没有人手搬运,崔兄弟能不能寻些力夫朋友相帮?”
    崔豪却先问:“金兵到哪里了?”
    “已到了城西北牟驼冈,恐怕明天便能赶到这里。”
    “那里不是军马监?我去过一回,里头尽是刍豆,堆得山一般,如今都成了金兵的马料?”
    “时间紧迫,得赶紧修好这些战具。”
    “好!我这便去寻那些兄弟!”
    “多谢崔兄弟!木料场在西城外金水河二里地。”
    崔豪忙和耿五跑回城里,分头去寻人。那些力夫大半忙于寻自家后路,不肯在这时节白干,却仍有一些热血汉子,愿为杀贼护城效力。到中午时,他们各自寻来三四十个,一起聚到那木料场,帮着搬运装船。冯赛和陆青分头督运。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那些木料才算搬完。他们正躺在岸边歇息,其中一个力夫忽然指着西头叫起来:“那是什么?”崔豪顺着一望,惊了一跳,河水上游驶来一队大船,前后恐怕有几十只。最前头那只船上竖着血红大旗,旗下黑压压立满了人,逆着夕阳看不清楚,只能隐约辨出那些人身形都极健壮,身侧都闪着刺眼寒光,兵器?
    “是金兵!快跑!”崔豪忙爬起身,叫起那些力夫,一起往城里拼命跑去。一路上见到人,都大声叫唤,让他们快逃。到了城门下,他们一起朝城上兵卒大喊:“金兵来了!”守门的禁卒等他们全都进去,忙关上城门。城里那些将官兵卒全都慌乱起来,被掀了窝的蚂蚁一般,四处乱叫乱跑。
    这时,城头有人高声喝道:“莫要慌乱!各守其位!”崔豪抬头一看,是讼绝赵不尤,身穿盔甲,立在城墙边,威严之极。他心里一阵羡叹,这才真是英雄。
    那些将兵们听到这声呼喝,顿时静下来,随即忙去寻各自职守,四下里顿时好了许多。不多时,一队人护着一个清瘦文臣快步走到西水门。崔豪听那些人唤他“李右丞”,才晓得此人便是新任副宰相李纲,满朝文武,只有他坚意防守、抗击金人。这京城从天子到军民,靠了他,人心才安定下来。
    李纲疾步上到城头,四处安排部署起来。城上越发肃然,四周也顿时静了下来。李纲立在城墙边,高声问:“须募两千敢死之士,去城外迎敌,何人愿往?”
    “我!”“我!”接连两个人高声应道,是赵不尤和梁兴。
    崔豪忙仰头大喊:“我!”耿五也急忙跟道:“我!”
    接着,城上城下,不住传来:“我!”一声声如同重槌击钟,不多时便集齐两千人,整齐排列城下,每人发一根一丈长钩、一把大刀。崔豪和耿五握钩佩刀,立在赵不尤、梁兴身边,心头从未如此振奋。
    城门打开,他们大步走了出去。李纲同时又命兵卒,分作几路,一路搬运拐子弩,摆列在城外水边;一路在河水中流安放扠木;一路则就近去蔡京家急速搬运山石,堆在水门中,挡住入口。
    崔豪他们这两千人则等在岸边,那三路尚未就绪,金兵大船已经驶到。这时,天色已经昏暗,却仍能看到船上那些金兵各个剃头扎发、耳戴金环,极其凶悍。崔豪从未怕过人,这时看到大船驶近,那些金兵的脸也越发清楚,个个眉凶肉横,他手心不禁冒汗。身边的耿五更是抖了起来。崔豪忙低声说:“莫怕!跟紧我!”
    等那大船靠近后,赵不尤大喝一声:“钩!”
    崔豪忙将长钩,伸向那船舷,用力一勾,死勾住木板。其他几十根钩子也纷纷勾牢。赵不尤又高叫一声:“拉!”
    他们一起使力,将那大船拉向岸边。这时,身后的拐子弩抛出石块,凌空砸向大船,砰砰砰,接连砸中船身,十几个金兵被砸倒,船板也被砸穿。
    梁兴猛然高叫一声:“杀!”便挥刀冲到船边,向船上金人砍去,一刀便砍倒一人。
    崔豪忙也跟着高喊一声,和耿五一起冲了过去。船上那些金兵被石头砸得先乱作一团,这时却各个舞刀,怪叫着跳下船来厮杀。崔豪已全然忘了怕,迎向一个金兵狂挥乱砍,那金兵被他吓得退了半步,脚底在水中打滑,崔豪趁机一刀将他砍翻。生平头一回真正砍中人,看着那人龇牙怪叫着栽倒,血从脖颈处喷涌,他心头一阵发悸。但又一个金兵怪叫着冲来,他无暇多想,也大喝一声,挥刀迎了上去。存了多年的气力,积了满腹的憋闷,这时一起发作,他高声嘶吼,奋力挥刀,砍倒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耿五和其他人也拼力奋战,不多时,一船的金兵全都被他们砍倒在水边。那只船也被石块击碎,散作十几截,漂在水上。
    崔豪大口喘息着望向旁边,见耿五满头是血,仍在怪叫。“你受伤了?”“没有,这些是贼蛮的血。”
    这时,旁边又响起呼喝声,赵不尤带着另一群人去勾第二艘船。崔豪忙和耿五奔了过去,又冲到船边砍杀起来。
    几十艘敌船,一艘接一艘,似是永无穷尽。崔豪不断勾、砍,已记不得来了多少船,砍了多少人。他也如耿五一般,浑身上下都是血,那血不住渗进嘴里,他便当水解渴,全然不觉其腥。
    直杀到半夜,他已没了一丝气力,刀都握不住,那金兵船只仍源源不绝。他腿一软,躺倒在岸边,竟昏昏睡去。直到被人踩醒,他忙坐起身,抓起身边的刀,借着城头火光,见河上仍有金兵船只驶来,岸边也仍在厮杀。他浑身酸软,却一咬牙,又站了起来,大喝一声,冲了过去,重又挥刀,向金兵砍去。
    直到天明,最后一艘船被砸碎,船上金兵全都毙命。崔豪才跪倒在水边,大口喘息。此时,一个幼童恐怕都能将他杀死。
    半晌,猛然想起耿五,他忙咬牙站起身。这时才发觉,两千敢死之士,活下来的恐怕不足二百,一眼望去,岸边躺满尸首。他顿时怕起来,忙嘶声唤着,找寻耿五那黄锦衫。那衫子是从梁师成宅里寻见,耿五当时穿上后,还笑称自己穿了黄袍,也能做太祖。可地上那些尸首全都被血泥浸透,哪里还能辨出颜色?
    他叫喊了许久,泥中躺的一个人低应了一声,腋处隐隐露出一些黄锦色。他忙过去抱住,抹去那脸上血泥,是耿五!他叫唤数声,耿五才微微睁开眼:“杀了十来个……我,我去寻小韭……这回我要及早跟她说……”
    崔豪这才发觉,耿五脖颈处深深一道伤口,血仍在往外冒。他忙用手捂住,可哪里捂得住?他拼力想抱起耿五,去寻医救治,却浑身酸软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他嘶喊了半晌,根本无人理会。而耿五双眼闭起,已经没有了气。
    他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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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斗志
    郑敦从未如此恨怒过。
    自从金兵南侵之信传来,他便和其他太学生日日听探消息。道君皇帝闻讯便禅位逃走,新官家登基后,也两度欲逃。宰臣之中,更是无一人有丝毫节气。这大宋朝廷,竟软懦至此!
    幸而有李纲挺身而出,劝阻新官家,留守宗社。金兵乘船攻西水门,他一介文臣,从不知兵,却登上城头,激励将士。一夜鏖战,击退金兵。第二天,金兵大军杀到,分别攻打城北陈桥、封邱、卫州、酸枣四门。李纲再次登城督战,兵士人人感奋,杀伤金兵甚众。更有赵不尤和梁兴,率领数百壮士,缒城而下,烧云梯数十座,斩首十余级。金帅斡离不见守城有备,难以攻下,方才退师。
    朝廷却并未乘胜进击,反倒急忙遣使前去求和。李纲愿担任其职,天子不允,只派一个叫李棁的人前往。李棁到了金营,北面再拜,膝行而前,怯奴一般。
    斡离不索要犒师之物: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匹,马、驼、驴、骡各以万计,并要天子尊其国主为伯父,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以亲王、宰相为质,乃退师。
    李棁听后,唯唯点头,不敢道一字。斡离不笑他:“此乃一妇人女子尔。”
    李纲极力劝谏,万万不能割地。官家与宰臣却一心只求议和,派康王赵构赴金营为质。宫中急忙搜聚金银,连乘舆服御、宗庙供具、六宫官府器皿,全都搜尽,却只聚到金三十万两,银才八百万两。
    于是,在京城各大街口张贴长榜,征括在京官吏、军民金银,限满不输者,斩。二十天之内,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民间藏蓄为之一空。
    而从十五日开始,四方勤王之师,渐渐聚集数万人,杀获金兵甚众。金人始惧,不敢再派游骑扰掠。京城以南,方获安宁。名将种师道、姚平仲更引了泾原、秦凤路兵赶至。京城聚兵三十万,金兵则不过三万。
    姚平仲率军夜袭金营,虽未获胜,却也杀伤相当,损折不过千余人。宰执、台谏却哄传,勤王之师及亲征行营司,全部为金人所歼。
    天子震恐,立即下诏,不得进兵。
    守城将官唯命是从,士卒若发觉金兵,敢引炮发弩者,皆杖责。
    朝廷日日往金营运送金帛、名果、珍膳、御酝,络绎不绝。天子仍嫌不足,又不断选送御府珠玉、玩好、宝带、鞍勒,向金人赔罪,请求议和。
    宰相李邦彦更向金使解释:“偷袭金营者,是大臣李纲与姚平仲,非朝廷意。”并要绑缚李纲,交付金营,金使反倒认为不可。
    朝廷却因此罢免李纲和种师道。
    郑敦听到这消息,气得浑身发抖,忙赶回太学,寻见了这两年新交的好友陈东。陈东策论文章,堪与章美相比,性情激扬跳达,又似宋齐愈。郑敦与他相交,似与那两位旧友共处。
    郑敦心里急怒,又兼跑得太急,喘了好半晌,才终于说出来:“朝廷罢免了李纲大人!”
    陈东一听,先惊在那里,随即咬牙骂起来:“社稷危在旦夕,只凭李大人一人之力,才勉强撑住这庙堂,他们竟敢如此!”他恨怒半晌,走到桌边,铺纸提笔,疾疾写下一封奏疏。随即卷起,转身大步走到院中。
    郑敦忙跟了出去,许多太学生已聚集在那里,正在纷纷议论,个个怒气满面。陈东跳上一座花坛,高声道:“各位听说没有?朝廷罢免了李纲大人和种师道大人!这大宋社稷,如今只剩得这两根柱石,他们倒下,大宋也将倾覆。我们岂能坐视不顾?走!一起去诣阙上书、面圣喊冤!”那些太学生一起攘臂高呼。
    陈东跳下花坛,向外大步走去,郑敦忙追了上去。那些太学生也纷纷跟随,上千人浩浩荡荡赶往东华门。一路上军民见到,也加入队列,郑敦回头一瞧,几乎惊呆,后面不知跟了几千几万人,将整个御街填满,呼声更是震天动地。他原先时常觉着自己孤立无援,此刻才发觉,满京城竟有这数千数万的人心意相通。
    来到东华门前,郑敦一眼望见立在门边的登闻鼓,便急跑过去,抓起那鼓槌,拼力敲打起来,鼓声震彻殿宇。他从未如此气力充沛、斗志昂扬,想要将这庸懦朝廷、无能权臣,尽都敲碎。由于太过用力,竟将那面大鼓敲破,再敲不出声响,他才撂下鼓槌,弯腰大口喘息,如同在军阵上厮杀了一场。
    这时,天子派了两个文臣出来慰谕。陈东振臂疾呼:“必欲见李右丞和种将军!”他身后那些太学生也一起愤然高呼。一群内侍奔出来喝骂阻拦,太学生们恼愤之下,一起冲了过去,殴打那群内侍,二十多个内侍顷刻间被打死殴伤。李邦彦和其他几个贼臣退朝出来,尽都想避躲开。被太学生发觉,纷纷辱骂追打,那几人慌忙驱马逃窜。
    闹乱良久,天子才下旨宣召李纲。那宣召使由于传旨太慢,也被众人扯住殴死。天子忙又下旨,复任李纲为尚书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并叫他到东华门安抚军民。
    李纲从东华门走出来时,郑敦顿时和众人一齐挥手高呼。李纲满面感愧,忙高声宣谕圣旨。郑敦听李纲读罢圣旨,心中怒火才随之散去。众人欢呼了许久,乃渐渐散去。
    郑敦望向陈东,陈东攥着手中那卷奏文,咬牙说:“六贼尚在,国难未消……”
    四、金银
    炭商臧齐斜躺在榻上,品着酒,吃着虾腊,看着妻妾们。
    他那老妻和九个小妾正在数金块,那些金块堆在桌上,金耀耀、沉甸甸,几乎将桌面盖满,垒了几尺高。让他欢欣的,并非这些金块,而是那些正在哭的人。
    听到金兵南下的消息,城中许多富商纷纷逃走,臧齐却没有动。他想,不论汉人,或是女真,来了总得生火煮饭,都离不得炭。你们离不得炭,便离不得我。我有何惧?
    让他气恼的不是金兵,而是炭行行首祝德实。这一向,他每日都派仆人去打探,祝德实竟也没有逃走,自然想得跟他一般。他受不得,专门去见了祝德实。北城正在激战,祝德实竟在家中办寿宴,见了他,也如常日一般,笑得极圆和,元宵一般。臧齐最恨的吃食便是元宵,滑溜、粘牙、甜腻,最可气,是圆溜溜没缝可觑。
    回来后,想起祝德实那元宵一般的笑面,他恼得连踢了小妾两脚。
    直到那天仆人奔回来说,街口贴了榜文,朝廷要犒劳金军,所有军民必须在二十日内向官中输送金银,限满不输者斩。
    他听了,惊得浑身顿时僵住,但仆人说出最后一条后,他又笑了起来。
    那最后一条是:许奴婢及亲属人等及诸色人告,以半赏之。
    他立即将家中所有金银尽都搜了出来,装了五大箱子,亲自送到了开封府。那府尹聂山亲自见他,并连声褒赞。
    回来后,他立即派仆人去四处探问,但凡熟识的那些富商,都打问清楚,他们各自交了多少。那些人家底他大概都能算得出,而且绝没人能如他这般,肯将一生积蓄悉数交出。
    果然,那十几家都至少藏匿了七八成。
    臧齐得了信后,便充当那“诸色人”,去开封府告发。府尹差了十几个吏人跟着他,去那十几家,一家家搜。没有一家落空,搜出的金银一半归他。桌上这些只是金子,还有十几箱银子,已点数罢,藏进了地窖里,比他所交出的多出几倍。
    最叫他欢喜的是,祝德实也瞒藏了三千两银、八百两金。臧齐带了府吏搜出这些金银后,祝德实那笑面,再不像元宵,顿时变作了核桃。
    臧齐望着那些金子,拈了一条虾腊放进嘴中,细细嚼着,像是在嚼祝德实。他心里暗谢:亏得金人……
    他却没想到,那些被他告发的富商,竟也学了他的法儿,纷纷去告发别的富商。尤其是祝德实,认得的富豪更多,得的也更多。
    臧齐听到后,自家的脸也缩皱成了干核桃……
    五、掩埋
    周长清和几位挚友一同来到北郊。
    他们是来安埋战死兵卒的。
    金人见汴京难以攻下,又怕后路被截,等不及饷军金银凑足,已于二月初十退兵。
    朝廷自然大喜,汴京城也重归安宁。城头和壕沟内,许多兵卒尸首,有家人在京的,尚能被运走安埋。无亲无朋的,则曝尸遍地,官府尚无暇顾及。
    周长清不忍坐视,拿出自家北郊一片田地作墓地,又与冯赛各自寻了些商人朋友,众人捐舍棺木,收殓那些无主尸首。
    他们尚未行至那墓田,便见许多市民已涌集在那里,恐怕有数千人。无人召集,也无人督管,那些人却纷纷挖土抬棺、装殓尸首。人人静默做活儿,只听得见漫天乌鸦哇叫。
    周长清心原本已寒透,看到这一幕,顿时一阵悲暖。
    这段时日,惊诧一重接一重。他绝未料到,朝廷竟能虚弱至此、庸懦至此,只听到金兵南下之信,便能令官家易位、仓皇出逃。满朝之中,竟只有李纲一人愿守愿战。
    民间之人,哪怕再懦弱无能,若是家业被侵,无论如何也会拼争两句,绝不会这般,听到盗贼风声,便弃家而逃。
    这场国难中所见,让他不由得疑问,莫非国中最怯懦无耻之辈,尽都聚到了朝堂之上?他细想了许久,发觉恐怕真是如此。
    朝堂乃是天下权财聚集之地,如湖海之于江河。江河固然注清水入湖海,却也携泥沙沉其底。朝堂不变,如江湖难移。初时,清流居多,澄澈见底。时日一久,泥沙渐厚。若不澄淘,便渐成泥沼。清流再难汇入,浊泥却固结成团。原本之湖海,终成污浊堆积之地。
    如今之朝堂,便似湖海变泥沼,成了天下最浊、最污之处。
    大宋天下恐怕真是气数已尽。
    然而,将亡之时,竟又会有李纲这等人孤绝耸立,挽狂澜,扶危倾,又令人不得不兴叹,这泥沼底下,竟藏有一股活泉。
    只是,这一线生机,能延续多久?
    金兵退去后,满朝庆贺,又行大赦。李纲却极力劝谏天子,金人孤军深入,又厚载而归,气骄志满,辎重繁众,正可追击,击之必胜,重创痛惩,令其不敢再轻易来犯。
    天子听了,忙派兵追击,随即却又心生疑惧,又急下诏命,不得追击。更立大旗于黄河东、北两岸,上书敕文:“有擅用兵者依军法!”待金兵远遁后,却又悔惋连连。
    金兵此次来去无碍,轻易得志,又见到大宋如此富盛怯懦,如同强盗乍见懦童携一坛美酒,只索饮一盏,岂能饱足?金人若念起此酒之美,必会再次南下,到那时,讨要的便不是一盏两盏,而是整坛。汴京也远非如今这般,城外横尸城内欢了。
    周长清心中忧闷,长叹一声,来到那墓地边上。
    墓地正南,搭了一张祭台,除去周长清准备的鸡羊果品,那些市民也带了许多祭品,排列在祭台四周枯草地上,竟有数百样。
    周长清等那上千具尸首全都埋好,这才站到祭台边,燃起一炷香。那数千市民全都纷纷过来,站到他身后,将那一大片荒田全都占满。
    周长清望向那上千座新坟,坟顶新土被早春寒风吹得飞扬,黄河魂烟一般,飘满墓地。
    他取出已写好的一纸祭文,小心展开,紧紧捏住,怕被风吹走。望着纸上那些文字,他忽然发觉,眼前埋的都是忠骨啊,虽不知名姓,未曾相识,每一缕魂魄却都重过千钧。这薄薄一张纸,寥寥数百字,岂能负载?
    寒风吹来,他眼睛一酸,顿时涌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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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破城
    今当以死守社稷!
    ——宋钦宗·赵桓
    一、金兵
    “金兵又杀来啦!”
    弈心听见闹嚷,去寺门外一瞧,见许多人车驴马,驮载肩扛着大小包袱器物,慌慌望城里奔去。众人挤在护龙桥上,挪动不开,哭叫嚷骂,乱作一团。
    弈心不由得双手合十,哀吟了一句:“寒风凛且至,苦海悲又来。”
    他正要转身回去,一个人快步赶来,是萧逸水,急急问:“他在里头?”
    弈心尚未答言,萧逸水已奔进寺里,他忙也跟了进去。师父乌鹭正在禅房里和那老僧邓洵武下棋。萧逸水疾步进去,高声叫道:“金兵来了,快走!”
    乌鹭却缓缓抬起头:“这梅花天衍局,贫僧恐怕终究难解,正如你我孽缘。施主走吧,你走我留,方能了结因果,各归其所。”随后他又问那老僧:“师弟走还是留?”老僧埋头看棋,闷应了一声:“下!”
    乌鹭笑了笑,又转头吩咐:“弈心,你也走。”
    弈心忙说:“生死皆是幻,去来何所择?”
    萧逸水眼露哀愤,盯了半晌,才转身离开。弈心送他出去,随后抓起扫帚,扫院中那些枯叶。
    才扫到一半,墙外响起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暴雷一般滚来,有几匹停在寺门外。几个凶蛮裘袄汉子提着刀走了进来,朝弈心呜哇乱吼。弈心停住扫帚,单掌恭敬施礼。其中一个蛮汉暴喝一声,挥起大刀,向他砍来。
    弈心闭起眼,轻声吟道:“客来腥风烈,我去白雪消……”

    蓝婆开着门,坐在屋子里。
    何涣和阿慈几回来接她进城,她都没有去。两人心意虽诚,却毕竟并非骨血之亲,去住三五日尚可,时日久了,蓝婆自家也难自在。这几年,她独自一人,照旧酿制豉酱发卖,足以糊口。
    她心里唯一所念,是儿子志归。儿子五年前回来住了十来天,之后又不辞而别。她不知儿子还回不回来,却愿意等。
    前几天,她想起儿子那道袍又破又脏,便去买了匹白绢,给儿子裁了一件新道袍。如今只剩两个袖口锁好边,便成了。
    早上吃过饭,她便坐在门内一针一针细细锁边,一个针脚都不肯歪斜了。听到外头人嚷叫奔乱,她也没有抬头。上回金兵来,只在城北,哪里能到得了这东郊?
    那些人跑光后,四周顿时静下来,她正好专意锁边。锁好一个袖口,继续锁第二个。这时,外头传来马蹄和呼叫声。她仍没理会,继续缝。
    鼻子忽然嗅到一阵烟味,呛得她咳嗽起来,抬眼一瞧,房子竟燃了起来。门外站着个人影,她眼里熏出泪来,瞧不清楚。刚抹掉泪水,腹部猛然一痛,一根长枪扎进她肚子。她这才看清,那人影是个粗蛮汉子,在咧嘴朝她笑。她低下头,见那雪白新道袍也一起刺穿,血水浸了一片。
    她不由得叹了一声:“志归哦,你回来见不着娘了……”

    周长清站在十千脚店二楼窗边。
    他让家人和仆人全都进了城,自己独留在这店里。
    上回金兵退去后,朝中上下举相庆贺,道君太上皇銮驾也被迎回汴京。唯有李纲上奏十道防御之策,却被贬放扬州。老将种师道率两万精兵防守黄河,以防备金兵。才驻扎月余,宰臣便道,金兵若不来攻,此举不但无益,反倒徒耗粮饷。官家便下旨遣散黄河驻军,种师道被革职,忧病而亡。
    周长清痛愤不已,却毫无办法。今天,他独守在这里,他是为自己那句话:再愚懦之人,家业被侵,尚且要拼争一二。
    他左手执弓、右手拈箭,腰挎箭袋,等在窗边。这箭术是年轻时所学,那时学,只因射术为孔子六艺之一,从未想过要用它。丢了许多年,自从上回金人退去后,他才又捡起来,重学了半年。
    金兵来的并不多,只有二十余骑,他们先沿着汴河北岸,一路查看,一路放火。不多时,北岸那连片店肆全都燃了起来,那些人又啸呼着冲上虹桥。
    周长清搭箭开弓,瞄准了头一个。等那金兵冲下虹桥,一箭射去,却没有射中,他忙拈过第二支箭。马上那女真凶汉朝这边望来,他忙侧身躲到窗侧,拉满弓后,才快速转身,那凶汉已驱马朝这边奔来,周长清一箭射出,又射偏了。他痛骂自己一声蠢笨,又取过第三支箭。那凶汉呜哇叫唤着同伙,已冲到楼下。“咚”的一声,店门被踢开。
    周长清忙奔出去,赶到栏杆边,搭好箭,瞄准下面楼梯口。那凶汉呜哇暴叫着,挥刀冲了上来。周长清对准一射,这回终于射中他胸口,那凶汉怪叫一声,倒栽下去。随即,又一个凶汉奔了上来,周长清忙又抽箭,手一慌,箭掉落在地,他忙另抽一支,抖着手搭好时,那凶汉已冲到楼上,周长清忙用力射出,竟射中那人耳孔,那人惨叫一声,也跌下楼去。第三人迅即赶到,周长清这时稍稍有了些底气,沉住气,搭箭瞄准,一箭射出,正中咽喉。他不禁笑了起来,射中三个,已是不赔。
    他又抽出一支箭,刚搭好,朝下一看,这回来了三个人,一起舞刀朝楼上奔来。他一箭射中了头一个,那人怪叫着倒下。后面那凶汉却一把将那人推开,迅即奔上楼来。周长清已来不及抽箭,只得转身奔回阁间,边跑边抽箭,贴墙站到墙角,急忙张开了弓,对准门口。
    那凶汉咚咚咚追了进来,周长清一箭射出,正中他胸口。那人怪叫一声,却没栽倒,龇牙瞪眼,横起大刀,朝周长清逼近。外面楼梯不住传来咚咚声,至少有五六个人冲了上来。
    周长清丢掉弓,朝那女真凶汉笑了笑,随即抓起桌上一捆细绳,凑近点着的油灯,燃着了那绳头。火花爆闪,那捆细绳同时燃起,并迅即散开。
    这些细绳是火药引信,周长清从城中爆竹铺里买来许多硝粉,分作几包,安放在屋角、楼梯下。那凶汉看到这些引信飞速向四处燃去,顿时有些惊怕,却并不知原委。这时,那五六个人也冲进房中。
    周长清呵呵一笑,坐了下来,端起桌上那只黑瓷茶盏,呷了一口。这是今年的春贡御茶,为贺金兵退去,新官家特赐名“太平嘉瑞”。周长清只得了一小饼,始终未舍得喝,今天才亲手点了这盏,果然妙极,浸入喉舌,如淡云浮空、悠远无尽。
    这时,楼下一声惊雷爆响,各处相继炸开。
    伫立虹桥口二十多年的十千脚店随即震塌,四处大火熊熊燃起……
    二、风雪
    单十六扶着浑家奔到护龙桥。
    浑家怀了身孕,临盆在即。听到金兵杀来,火急间,连独轮车都寻不见一辆。他只得抛下力夫店,扶着浑家,一步步挨到这里。
    护龙桥上却挤得密密实实,半晌才能进前一步。浑家忽然呻唤起来:“肚痛!怕是要生了!”单十六顿时慌起来,抱住浑家的双肩,不知该如何是好。忙向四周求助。可身边那些人全都盯着前头,拼力挨挤叫嚷,谁能顾得上他?他连喊了几十声,根本无人理会。浑家痛得尖叫,他也跟着哭喊起来。
    可这时,后面忽然有人惊叫:“金兵来了!”
    他扭头一瞧,果然有十几个凶悍金兵骑着快马,大声啸叫,飞奔而来。
    桥上人顿时一起惊叫,越发拼力向前挤。别无他法,他也唯有抱紧浑家,尽力向前挤。浑家痛得越发厉害,不住声地哭叫。可才挤了片刻,前头人群忽然开始倒退,险些将他们挤倒。
    有人哭叫:“城门关上了!”
    桥上的人顿时一起哭嚷起来,单十六抬头一望,城头站满了兵卒,都张弓搭弩,对准了他身后。单十六慌怕至极,紧紧抱住浑家,连哭都哭不出声,牙关咯咯不停敲抖。
    忽然,他后背一阵剧痛,有利器刺进又抽出,他几乎疼晕过去,扭头一瞧,身后站着一个女真军汉,横肉浓须,耳戴金环,手握蘸血大刀,一双血眼瞅向他浑家。他心底一阵惊寒,忙嘶喊一声,抽出腰里别的菜刀,挥起来,便向那军汉砍去。那军汉怪笑着侧身避开。他已忘怀一切,只知得拼命护住浑家,便又连连挥刀,却都被那军汉闪过。
    他正要再砍,那军汉忽然惊望向半空。他也忙回头望去,只见几块砲石凌空落下,砸向护龙桥。最前头一块正砸中他浑家。转瞬之际,那炮石、浑家和护龙桥一起塌陷。
    他举着菜刀,惊在那里。随即,后背又一阵剧痛,一把刀尖刺透身体,从胸前穿出……

    颜圆和父亲总算挤进了城。
    父亲原本已得了水肿病,吃了两年药都不见好。又在城门洞里被一头牛踩伤了脚,坐倒在城墙边,走不得。颜圆听说避难之民可去城中寺观借住,去晚了怕没有空处。忙背起父亲,往最近的醴泉观赶去。
    父亲虽然瘦弱,背在背上却极沉重,只走了百十步,他便已双腿打战。可这回金兵不知要困多久,若不寻个住处,如何得行?他只有咬牙拼力,一步步挨。父亲见他这般吃力,忙执意下来:“孩儿啊,这般走过去,怕是要耽搁事。你扶我到河边坐着。你自家轻身先去醴泉观,寻好住处,再来接我。”他一想也对,便将父亲扶到河边一棵柳树下,靠着树坐好,随即快步赶往醴泉观。
    可到了那里一望,心顿时凉透。那观门前黑压压挤满了人,尽是携家带口、挑担背箱的避难之人。莫说进去,便是外墙边,也早已被人占满,连坐下来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忙又继续向北,先到上清宫,后到景德寺,两处都一样,里外都挤满了避难之人,哭闹哀叫,一片糟乱,哪里有甚住处?
    他呆望着那些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照这三处看来,城里其他寺观恐怕也都一样。其他人还有个箱笼,自己父子两个却只有几贯钱,一个旧衣包袱。这些年连被褥都是借舅舅的,昨天便被舅舅收了回去。已入寒冬,父亲又生了病,这可如何安身?
    他怕父亲担心,只得先赶回河边。到了那棵树下,却只见那个旧包袱,父亲不见了踪影。他忙要叫唤,一扭头,却见水岸边石头上搁着一双旧布鞋。他慌忙跑了过去,抓起那双鞋子一看,是父亲的鞋子。鞋尖破了,前几天还是他寻了块旧布,补了上去。他惊望向河中,河边结了些冰,这石头附近的冰面却碎出一行脚印,向河里延伸,没入水中……
    “爹!”他跪倒在地,望着那河水,失声痛哭。

    丁豆娘左臂挽着竹篮,右手提着坛子,和其他妇人急急赶往城南。
    今年这冬天不知为何这般冷,寒风割在脸上,连骨头都要刺穿。傍晚又下起大雪,半个时辰,便积了厚厚一层。她们却不敢走慢,城上将士苦战这么多天,再没有一口热汤饭,哪里成?
    金兵再次杀来后,她慌忙带着儿子赞儿逃进城里。可那些寺观全都挤满了人,城中虽有些相识,却又没有哪个亲到能去人家里寄住。她背着大包袱,牵着儿子,走在寒风里,正不知该去哪里,一辆厢车忽然停在身边。厚锦车帘掀开,里面露出一张妇人的脸,是云夫人:“丁嫂,上车。”
    自从在楚家庄寻见儿子后,丁嫂再没见过云夫人。隔了几年,云夫人却似乎并没有变样,仍那般端雅,口气也仍不容商议:“你不怕冷,孩子怕冷。”丁豆娘犹豫了片刻,还是牵着儿子上了那车,坐到云夫人对面。
    云夫人从袋里摸出几颗橄榄,笑着递给赞儿,随后望向丁豆娘:“你就住在我家里,卧房我已经给你备好了。”
    “多谢。”丁豆娘心中虽极感激,却仍有些不自在。
    “你没有将庄夫人和董嫂的死说出去,该我谢你。还有,我不是叫你白住。我丈夫四年前伐燕京时死了,不是战死,是逃亡时跌下马来摔死。儿子已有了这样一个怯弱父亲,不能再有一个无能的娘,想必你也是这么想的。金兵又打来了,我们妇人家不能上战阵,却也该尽些力。我召集了几十个军中寡妇,一起给将士们煮汤送饭。你也得来。”
    “好!”
    就这般,丁豆娘加入到云夫人的送饭团里。每天哪里战事凶,便往哪里送。
    金兵攻打不下东城,又转往南城,运薪土,填满护龙河,不断进攻。
    官家连连催促四方勤王之兵,却只有张叔夜带了一万兵冲杀进城。好在这回宋军有了斗志,将士死力拼战,激战多日,和金兵杀伤相当。城中炮石用尽,官家下旨,将艮岳凿毁,运送石块到城头。金人也造出各样攻城之具,火梯、云梯、偏桥、撞竿、鹅车、洞子……双方不断拼杀攻防。
    金人又造起百尺望台,俯瞰城中,用飞火炮烧城头楼橹。昨天夜里,张叔夜率领兵马趁黑出城,偷袭敌营,想烧毁那望台炮架,却见金兵铁骑冲来,军士们顿时转身逃奔,互相踩踏,上千人淹死在护城河中。开战以来,这次伤败最重。
    云夫人听到信后,说这时才更要叫将士们吃饱,忙催众人烧煮汤饭。丁豆娘今天已经来回奔走了七八趟。天黑后,她们又煮了一轮,盛装封裹严实后,又急急赶到南薰门。
    城楼上没有听到战杀声,双方恐怕都战累了。她们登上城楼,火把照耀下,见大雪中,只有少数兵卒在巡逻,其他兵士都怀抱兵器,缩躲在墙垛下歇息,头上、身上落满了雪。丁豆娘忙搁下篮子和坛子,打开外头裹的厚袄,拿木勺舀了碗汤,汤冒着热气,还是烫的。她端到一个兵卒面前,轻声唤他,那兵卒却没回应。丁豆娘又唤了几声,伸手碰了碰。那兵卒竟侧着倒下,姿势却丝毫未变,早已冻僵而死。
    丁豆娘惊唤一声,那碗汤也掉落到雪上。她忙去叫唤拍打旁边的兵卒,那兵卒也已僵住。
    这时,其他妇人也连着惊唤起来。城上这些兵卒,不知冻死了多少个。
    有几个妇人大哭起来,丁豆娘也早已满眼泪水,听到哭声,她忙抹掉泪,过去止住那几个妇人,叫大家赶紧寻那些还未冻僵的兵卒,抬到城下火堆旁救治。众人忙去挨个拍打那些兵卒。
    丁豆娘一连拍唤了几个,都已冻僵,她再忍不住,也失声哭了起来。
    半晌,她抬起泪眼,见城头火光里,大雪茫茫飘落。人命也似那雪片,在寒风里飞旋一阵,便这般消失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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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胜败
    “胜了!胜了!女儿,咱们胜了!”
    雷珠娘听到栾老拐在外头叫唤,忙迎了出去。见栾老拐冻得缩肩拢袖,瘸得越发厉害,连路都走不稳,脸也冻僵,却仍在笑。
    她忙过去搀住,扶进了屋,让他坐到炭火盆边,从火盆上吊的茶壶里倒了碗温茶。栾老拐手已冻僵,连碗都端不住。珠娘只得用一只手托着,栾老拐咕咚咚将一碗茶都喝尽。家里存的炭不多,珠娘一个人时不敢烧旺火,用灰压着,只取些暖意思。这时见栾老拐冻得这样,忙拨开灰,添了两块炭,屋里顿时散出热气。栾老拐凑近火盆,搓着手烤了一阵,才渐渐缓过来。
    金兵攻来后,温家茶食店店主忙关了门,躲进城里。雷珠娘也和栾老拐逃了回来,家里至多只有半个月存粮,她虽存了几贯钱,可这时去哪里都买不到米麦,更莫说菜肉。不知这一战要打到何时,雷珠娘每日只敢煮些稀粥,和栾老拐早晚各喝一碗,勉强吊住命。
    几天前,栾老拐出去寻食,见东城在招募人力搬运炮石、干草,却只雇年轻力壮的,他又老又瘸,不知如何也混了进去,一天能得两块饼。累一天,他只吃一块,另一块则拿回来给珠娘。
    昨晚栾老拐一夜未回来,珠娘也整夜没睡安稳,见他缓过来,忙问:“昨夜你去哪里了?”
    “大战!这回金兵先杀到了东城。我在新曹门抱干草,那边守将是刘延庆,前几年打燕京,蠢得脓包一般,见了火光便逃。这回,他倒是长进了不少,将兵卒管教得极得法。夜里,怕金兵偷袭,便把干草抛下城墙,草堆里爇着火星,拿来报警。又请来那个作绝张用,造出九牛炮,连家常磨盘都搬了许多来,能发大炮长弩,将那金兵的云梯砸碎许多。连战了几天,金兵丝毫奈何不得。昨夜更是一场血战,金兵见东边打不下,转攻南城去了……咳咳咳……”
    栾老拐猛地咳起来,珠娘忙又给他倒了碗茶。
    栾老拐喝过后,忽然嚷道:“说得太欢,竟忘了这个——”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团,揭开外头的破布,里头是一块糕,已经压扁,“官家见我们昨夜战得好,差人来赏赐御糕,我也抢到一块,女儿,快尝尝,你怕是从没吃过这等精贵的糕儿——”
    珠娘接过来,掰开,递了一半给栾老拐:“你一定也没尝过。”
    “你吃,你吃!我活到这年纪,什么景儿没见过?”栾老拐执意不要,珠娘冷下脸,强塞进他手里。栾老拐只得接过,一口咬去大半,边嚼边叹,“天爷!世上竟有这等精细香甜的吃食……咳咳咳……”他猛又咳起来,糕渣喷得满腿满火盆。半晌才终于停住,“造孽!造孽!一口糕竟喷掉一半!”
    火盆里火焰升了起来,屋里亮了许多,珠娘这才发觉他面色青灰,忙说:“把剩下那口吃了,我给你倒热水,洗过后,赶紧去床上歇着吧。”
    “好女儿!”栾老拐笑了笑,一口吞掉剩下的那块糕,刚要起身,却猛地摔倒。
    珠娘惊了一跳,忙扶住他:“你莫不是受了伤?”再一看,他袄子上似乎有团血迹,一摸,竟是湿的。
    栾老拐却笑着说:“不打紧,挨了一箭,已上过药了……咳咳咳……”
    珠娘忙掀开那袄襟,里头的旧汗衫血水浸得更多,再揭开汗衫,那干瘦胸脯上裹着纱布,纱布早被血浸透,身子也极烫,她吓得顿时滚下泪来。
    “女儿莫哭,女儿莫哭!我这命最贱,歇养几日便好了。”
    珠娘忙将他扶进卧房,小心替他脱去袄子,让他躺到床上,盖好了被子。
    她带好门出去,又用灰将火炭掩住,坐在那里,心中惊忧不已。栾老拐卧房里不时传来咳嗽声,到深夜时,咳得越发厉害。
    珠娘忙倒了碗茶,端着油灯,走进去瞧,一眼看到栾老拐胡须、被子上到处是血点。她吓得几乎将碗摔掉,忙放到桌上,轻声问:“我扶你去看大夫?”
    “军医已看过了,肺被刺破……”栾老拐大口喘着气,“这回我怕是躲不过了。我只有一个心愿……咳咳咳……”
    “你说。”
    “你能不能唤一声……咳咳咳……唤声爹?就一声?”
    珠娘顿时愣住。他们认作父女已经几年,栾老拐在外头虽然油滑无赖,珠娘却知,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疼惜,远胜过那个亲爹,可不知为何,她始终唤不出口来。
    她见栾老拐望着自己,吃力喘着气,满眼渴念,犹豫了半晌,才轻声唤了出来:“爹……”
    “哎……好,好……咳咳咳……好女儿!这眼总算能闭上了。”栾老拐吃力露出些笑,但随即又露出忧色,“这回这场大战难哪!上回勤王兵马聚结了三十万,这回城中只有三万兵,金兵却来了八万。爹若不在了,你可咋办?爹不能死,爹要守着女儿,爹不能死,不能死……”栾老拐连声念叨,声气却越来越弱,最后再无声息。
    珠娘冻住在那里,自己原先没有魂,这两年才有了。此时,却又随着这个爹去了……

    楚澜随着千名壮士,一起奔出了戴楼门。
    那夜,梁兴救出他们夫妇,助他们翻墙逃走后,他背着妻子奔了大半夜,天快亮时,他才放下妻子,却发觉妻子已经死去。他痛哭了一场,将妻子埋到草坑里,随即逃离了京城。
    这几年,他如游魂一般,四处飘荡,上个月才回到京城。他皮肤早已晒黑,头发蓬乱,破衣烂衫,并没有人认得他。他偷偷回到自家那庄院,却发觉那里已经荒败不堪。他在京城闲逛了一个多月,正准备离开,金兵杀来,围住了京城。
    他瞧着城中那些人惊慌焦乱、城上兵卒拼力厮杀,原本无动于衷。直到昨天,他见到一个人从城头快步走了下来,浑身是血,却脚步轻健,是梁兴。他顿时呆住。梁兴本没有留意他,见他神色异常,才多看了两眼,随即认出了他。
    “楚二哥?”梁兴快步走了过来。
    他想躲开,已来不及。
    梁兴打量了他半晌,才开口问道:“城中兵士只有三万,如今已伤亡大半。士气已经低落难振,金兵却正在强攻这戴楼门。守将正在招募敢死之士,明日出城突袭。楚二哥愿不愿意一战?不为其他,只为你自家。”
    他原本仍无动于衷,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忽然一颤。为自家?那些年,他私占了摩尼教公财,事事都是为了自家。可到头来,一无所剩。这几年,他忘了自家,浑浑噩噩,了无生趣。梁兴这时却又说,只为自家。自家是谁?
    他茫茫然笑了笑,随后转头走开了。走了许久,忽听见争嚷声,是一大一小两个孩童,为一块饼,扭打起来。一个更大的孩童走了过去,强行分开了两人,替他们评理:“他小你大,这饼若不是他的,他敢和你争?把饼还给他!”那大些的孩童只得把那块饼给了小的。
    楚澜看到,忽然怔住,自己儿时也如这个评理的孩童,见到大欺小、强欺弱,忍不住便要上去帮那弱小,是何时变成了个自私薄情之人?再想到梁兴方才所言的“为自家”,忽而发觉,儿时那个自家,去评理、去助人,并不为自家,却正是自家。依着本心,让自家站到公处、正处、明处,才成个堂堂正正的人。丢了那本心,再富、再奢,身旁拥的人再多,却仍是躲到了孤暗处,心里一团黑,哪里还见得到自家?
    想明白这条后,他心里顿时一阵悲,悲自己这些年的所迷所失。
    他忙转头回去寻梁兴,却四处都寻不见。他便等在那戴楼门下,一直等到今天,终于见梁兴挎着刀,大步走了过来。
    他忙迎了上去:“我去。”
    “好!我去给你寻把刀来。”梁兴转身上了城楼,不久便拿了柄朴刀回来递给他,“你善使这个。”
    他接过那朴刀,竟手生之极。梁兴也迅即瞧出,便拉着他到城墙下僻静处,在雪地上与他过招。练了许久,他才寻回些旧日功夫。
    梁兴笑着说:“杀金兵已够了。”
    他们一起回到城楼下,那守将已经在召集一千勇士。他们也站到队列中。简短训过几句话后,他们一起走进城门洞。守门兵卒将城门打开一道口子,他们先后奔了出去。护龙桥已经拆除,旁边不远处城墙上,金兵正在攀云梯强攻。喊杀声、箭弩声、炮石声混作一团,他们便踩着冰面,冲向对岸,照部署,绕到金兵后方偷袭。
    然而,才奔至河中间,冰面忽然裂开。跑在前头的一半人,纷纷坠入水中。楚澜脚底那块冰也向后翻斜,他随之倒仰着跌进水中。一阵急寒,冻彻全身。他忙扑腾着翻转过身子,向水面急游,头顶却被一块坠冰重重砸到,他顿时一晕,身子随之下沉。
    昏沉中,他似乎听到儿时父亲的赞语:“澜儿有侠气,将来必能成器……”

    翟秀儿看到城楼上贴了一纸榜文,许多人在围看,他也凑了过去。
    自从安乐窝的团头匡虎在芦苇湾战死后,翟秀儿便没了依傍。整日只在街市间游走,先还能仗着自己秀容勾搭些闲汉,这两年年纪渐长,便更少了营生来处。
    金兵围城后,天寒地冻,衣食短缺,寻根草棍都难。他已经饿了一天,缩着肩膀听识字人念那榜文。原来,朝廷在招募六甲神兵。
    有个叫郭京的法师,号称能施六甲神法,可扫荡金兵,生擒二帅,其法须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朝廷封他为官,赐金帛数万,使他自主募兵,所需兵丁不问技艺,只择年命合六甲者。
    翟秀儿听了大喜,忙赶到旁边募兵处,见那里排了几道长队,他忙排到后面。在冷风里挨了许久,几乎冻僵,才算轮到他。一个年轻法师问过他的生辰,说合六甲,发给他一套军服,一张纸上写了他的六甲军号。让他去那边城墙下六甲军营。他进到那营里,照军号寻见所属营帐,那里竟有热汤饭。他忙喝了两大碗,这才止住饥寒。
    朝廷屡屡催促郭京出兵,那法师却说:“非至危急,吾师不出。”
    翟秀儿想,这法师恐怕是真有神术,否则不会等危急之时。他也乐得延期,这军营中有吃有住,整日自在。听人们议论军情,也始终胜负相半,并无危机,翟秀儿更是欢喜。
    直到这两天,情势才渐渐不好起来。尤其昨天,戴楼门一千敢死之士冲出城门去偷袭,一半人落进冰水中淹死,兵卒们再无斗志。
    今天,又下起大雪,六甲营中忽然传来出征号令。
    翟秀儿顿时怕起来,排到队中,领了把长枪。顶着风雪来到南薰门下。那法师郭京头戴铁冠、身披鹤氅,立在城楼上,一眼望去,果然如神仙,并高声下令,让城上守御兵卒尽都下去,不得窃窥,只留张叔夜与他,坐在城楼之上施法。
    随即,法师高举手中桃木剑,大喝一声:“大开南薰门,六甲神兵出城灭敌!”
    翟秀儿手握长枪,跟着队伍,踏着冰面,心惊胆战走出城去。幸而今天天寒,冰面未裂。才过了护龙河,便听见一阵呼喝之声从前方传来。又前行了一阵,猛然见风雪之中,金兵喊杀奔来。翟秀儿尖叫一声,转身便跑,身旁那几千六甲神兵也全都奔逃回城。
    翟秀儿刚奔到河边,便见城门关了起来。他顿时哭起来,回头一看,金兵分成四翼,黑压压围了过来。翟秀儿跑过冰面,来到城门下,边哭边用力拍门。其他六甲神兵也围挤过来,一起哭叫哀求。
    身后金兵杀喊声越来越近,翟秀儿被挤贴在城门上。他尽力仰头,朝两边望去,只见几十座云梯搭上城墙,金兵纷纷爬了上去,上头毫无阻拦。金兵如蚂蚁般源源不绝,攀上城墙。
    他正望着,忽然觉得后背松了,转头一看,身后的六甲神兵大半已被冲来的金兵砍倒。他又尖叫一声,一边用力拍打城门,一边不住回头看,身后的六甲神兵越来越少,金兵离他越来越近。
    正在这时,城门忽然打开,他几乎扑倒,等站稳身子,抬眼一看,面前不是宋兵,是金兵,他顿时惊住。
    最前头那个金兵一刀向他砍来,晃眼间,他似乎看到当年父亲挥来的那把柴刀,只是那回他逃开了……
    四、死斗
    “城破了!金兵杀进来了!”
    董谦听见街上叫嚷,忙出门去看,见漫天大雪中,人群惊叫哭喊、慌急逃奔。他忙将院门闩紧,奔回屋中,叫侯琴抱着孩儿,他则从墙上抓下那柄宝剑,一起躲到卧房床脚,侧耳听着街上动静。
    五年前,秦桧寻见他,拿侯琴性命胁迫,让他装扮那紫衣妖,之后便将他囚禁在郊外。邓雍进听了赵不尤之言,派人将他救了出来,那场祸事也终于了结。他守满三年的孝,赶紧将侯琴迎娶过来。他也终于等到职缺,虽说只是在太常寺任个小礼官,却也安闲,又是在李纲手下办事,常能聆听忠厚刚直之训,让他极为受益。
    一年后,侯琴产下一女,这个月才满周岁,却已在牙牙学语。董谦爱得不得了,加之夫妻和美,他已不知还能有何他求。谁知,金兵两度杀来,他才发觉,女儿何其不幸,生在这仓皇乱世。
    每日到城边望着将士们在城楼上拼杀,三万兵卒大半伤亡,他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这时才领会那句“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日日忧闷不已,又听闻朝廷竟信了那术士郭京,任其为官,招募六甲神兵,寄望于这术士去杀灭金兵。今天,那郭京果然登上南薰门城楼,撤去防御,调遣神兵。董谦在城下望见后,便知京城不保,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忙赶回家,守住妻女,等待惨讯。一个时辰不到,果然便来了。
    他们躲了半晌,外头忽然静了下来,女儿却突然哭起来。这一向家中存粮将罄,董谦虽尽力忍饥,将饭食让给侯琴,却仍不够。侯琴奶水减了许多,女儿又不肯吃粥,时时哭饿。
    董谦忙叫侯琴哄住女儿,打开床边柜门,让她们躲进去。自己则悄步走到卧房门边,攥紧了手里的剑,侧耳听着外头。半晌,远处隐隐传来吼叫声,呜哇刮耳,不是汉话,金兵果然冲进了城。
    董谦心顿时提紧,随即便听见踢撞门扇声、惨叫声、怪笑声。金兵沿着这条街,在挨户屠杀。那刺耳声响越来越近,已经到隔壁两三户外,柜子中女儿却仍在哭。董谦手不禁抖起来,险些连剑都握不住。
    左隔壁的院门被撞开,脚步咚咚冲进房中,随即传来那一家人哭喊惨叫声。董谦听得头脑欲裂,身子更是颤个不住。隔壁忽然静了下来,那咚咚脚步离开院子,转向他的院门。幸而这时女儿终于不再哭,董谦听那些脚步声停到院门外。他忙将卧房门拉开,自己缩身藏到门后。
    “咚!”院门被踢开,咚咚脚步声分开,有三个人,一个进到堂屋那边,一个去了厨房,另一个则朝卧房这边走来。董谦紧贴着墙,气不敢出。那人走了进来,却停在门边,朝里寻视,董谦只瞥见一把刀尖,沾满了血,不住滴落。
    片刻后,那人转身离开,和另两个人呜哇说了两句,随后三人一起离开了院子。右隔壁那家人早已逃走,院门锁着。三个金兵径直走向下一家。
    董谦这才出来,忙去打开柜门,见侯琴惊望向他,怀中女儿竟咧着小嘴,在朝他笑。董谦心头一暖,也不由得笑起来。
    他笑,不仅为女儿,也为自己。刚才躲在门后,那金兵转身前一瞬,董谦忽然不怕了,他握紧了剑,只要那金兵走近柜子,他便立即冲出去,一剑刺死那金兵。为了妻女,便是千军万马,他也不再惧怕。

    范大牙一身疲累,回到了家中。
    金兵杀进京城,屠掠一番后,幸而旋即议和退兵,却要以太上皇为质。新官家不忍太上皇受屈,便自家出城,到城南青城金营,签下降书,割让黄河以北。金人又索要金一千万锭,银两千万锭,帛一千万匹,骡马万匹。
    绢帛还好,宫中内藏的元丰、大观两库存有多年贡赋绢帛。朝廷差军民搬了十多天才搬完。金人嫌浙绢太轻疏,全都退回,另又用河北绢补足。
    左藏库金银上回已经搬尽,宫中库藏远远不足,于是又向民间大括金银。
    新官家被金人拘留数日后,放还京城。金人急索金银,才过数日,见所纳数额远远不足,官家只得又往赴金营。
    宰臣忙增加侍郎官二十四员,满城再行根括,搜掘戚里、宗室、内侍、僧道、伎术、倡优之家。
    范大牙便是被分派了这差事,跟着侍郎官,与一伙衙吏,闯入富室人家,四处搜掘,钗、钏、钚、钿等细琐金银也不能漏过。他从未见过如此多金银,也未听见过如此多哭声。
    可即便搜尽全城每一家富贵之户,金银仍是远远不足。官家又被拘禁在青城,已过了五日之限。城中百姓日日盼着官家回来,纷纷将自家所藏些微金银全都上缴。可这京城已如一只瘦羊,已刮过几回脂油,哪里还有多少剩余?
    范大牙搜检一整天,也只搜出了几十两。整个京城进到正月,也总共才括到金十六万两、银二百万两。
    他回到家中,他娘一把抓住他,从怀里取出一根金簪:“儿啊,咱们把这支簪子也纳上去吧。”
    这是他父亲给他娘的那支金簪。那晚他们父子说开后,他答应了娘,让那人住到家里来。那人心怀感愧,虽无其他本事,却日日陪着娘照管那假髻铺子,所有略重一些或跑腿的活计,他都揽了去。对娘,他更是尽心尽意照料。娘微感些风寒、略咳两声,他都立即紧忙起来。娘从未被人这般疼惜过,那张脸时时挂着笑,又甜又有些难为情。
    只是,前年那人得了急症,救治不得,几天便走了。娘虽哭得伤心欲绝,心里头却极知足。这两年,时常捏着这支金簪,落一阵泪,又笑念几句,命一般。这几天官府挨家搜括金银时,才埋到了墙角土里。
    直到那人死之前,范大牙都未叫过一声“父亲”,连心里都没有。看着这金簪,他心里忽然一阵难过,险些落下泪来,强忍着说:“这簪子抵不得事,留着吧。”
    “佛经不是说,聚沙成塔。我听着满城人都在献纳,连一个福田院贫民都将保命的一点银子拿了出来。你爹若在,也一定答应。”
    范大牙忽而有些恼:“留着便留着,说这许多!”
    “儿啊,一来那是咱们的官家,咱们不救谁救?二来娘是为你着想。娘这一辈子已满心满怀地足了,你却还年轻,连媳妇都还没娶。金人若不放官家回来,咱这大宋便散了,往后你如何存活啊!”
    “去了新官家,宫里还有个老官家,如今还不满五十岁,仍能坐回皇位。便是没了老官家,金人正在谋立新帝,这天下也自然有其他人当皇上。我活我的,他活他的。我穷我苦的时节,怎么不见他来救我?这两个多月,京城里死了上万人,他可曾救过?若不是他父子无能怯懦,能到这地步?”
    “嘘,放轻声!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出口?”
    “怎么不敢?我实话跟你说吧,这大宋已经亡了。从前我们靠自家,往后我们也一样靠自家。没有官家,我们照旧活,官家若没了我们,却一天一刻都活不得,这叫天变地不变。这金簪你留着,你辛苦一辈子,只得了这支簪子,还要去救那昏君?他御桌上随意一道菜肴,也比你这簪子贵。他却早已吃厌,箸儿都懒得拈。金人捉了他去,才会停战,我们才得安宁。救他回来,就算停了战,他一定又会像他那个父皇,又吸民血,又造艮岳……”
    范大牙发觉自己忽然明白了许多道理。

    管杆儿和他的娇娘子躲在家中。
    上回京城被围困后,管杆儿得了教训,只要赚些银钱,便先将米缸填满、炭筐垒足。如今京城雪深数尺,一斗米涨到三贯,贫民冻死饿死无数,街边到处尸首,他却储足了米炭腊肉,和浑家两个闩紧门,天天在屋里燃起火盆,炙烤腊肉,对饮几杯,反倒从没这般安逸过。觉着外头安全时,才出去走瞧。
    到了正月,金人索要元宵灯烛,将京城道观、佛寺、正店所有灯都搜尽。正月十四在南城金营试灯,令城内居民到城上观赏。
    娇娘子爱灯,年年元宵,管杆儿都要陪娇娘子去宣德楼前看灯。金人的灯,他却不敢去瞧。娇娘子却说,如今官家都在金营里,怕什么?他只得陪着去,风大雪大天又黑,他扶着娇娘子,好不容易才登上南城楼。朝南一望,见城下一大片亮光杂彩,密匝匝、乱麻麻,如同精心整办好的数百样精绝菜肴,上菜时,却统统倒进一只粗大陶盆里。管杆儿年年看灯,早已看厌。这时看着金人的灯糟乱到这般模样,忽然忆起宣德楼灯会的好来。不知为何,他竟悲从中来,哭了起来,又怕娇娘子怪,忙扭过头,装作擤鼻涕,赶紧把泪水抹掉。
    接下来,他每天都忍不住出去瞧望。
    金人不断索要,先是玉册、冠冕、大礼仪仗、大晟乐器、后妃冠服、御马装具、御驾、御鞍、御尘拂子、御马、司天台浑仪、明堂九鼎、三馆图书文籍、国子书板……从五代以来,宫中所藏珍宝器皿,尽都搬空,不住地往城外运,每日上百辆车,从不断绝。
    索要完珍物,又索要人,先是女童六百人、教坊乐工数百人,接着是宫中内夫人、倡优及童贯、蔡京、梁师成等家声乐伎,即便已出宫、已从良,也要追索。开封府遣出公吏到处捉捕,追得满街哭号。
    继而又索要学士院待诏、内侍、司天台、八作务、后苑作、僧道、秀才、画工、医官、染作、鞍作、冠子、帽子、裁缝、木工、石匠、铁工、金银匠、玉匠、阴阳、伎术、影戏、傀儡、小唱、百戏、马球弟子、舞旋弟子、街市弟子、筑球供奉、吏人……一队一队,上百上千的人,被拴在一处,强送出城。
    后来,又照着皇族宗谱,索要宗室子弟三千多人,悉令押赴军前。为防逃躲,官府令坊巷人户,五家为保,不许藏匿。
    管杆儿不住感叹,整个汴京城都被他们搬空了!搬空了!
    他不忍再看,重又躲回了家,连吃肉喝酒的兴都没了。娇娘子问他是不是着了病,他头一回朝娇娘子冒火:“是着了病!大病!”惹得娇娘子盘腿坐到床上,咧嘴大哭起来。他也头一回不愿去哄逗,只垂头闷闷坐着。
    半晌,外头有人敲门。他出去刚打开门,一个妇人倏地钻了进来,唬了他一大跳。那妇人容色秀雅,却穿了件旧袄子,她慌忙把门关上,低声哀求:“这位大哥,我姓赵,是宗室女。金人正在捉我,可否让我躲一躲?”
    “宗室女?这,这恐怕不成……”
    “啥不成?”娇娘子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这位夫人,快进来!”
    那夫人连声道谢,忙躲进了屋里。管杆儿才要进门,院门又重重拍响,不等他去开门,一群开封府公吏踹开门,冲了进来,一把将他推开,直奔进屋里。管杆儿听到哭喊,忙跟了进去,见娇娘子把那夫人护在墙角,正在推搡一个吏人。那吏人手里握着刀,一刀将娇娘子砍倒在地。
    管杆儿顿时疯了一般冲过去:“金人你们不敢惹,自家人便这等随意打杀?”他抓起插在炭火里的火钩,朝那吏人戳去,火钩烧得通红,将那人戳得一阵惨号。管杆儿忙看娇娘子,见娇娘子捂着臂膀,瞧着伤得不算太重。
    他却无比心疼恼怒,见那几人举起刀,作势要来砍,他顿时大骂起来:“敢伤我的娇娘子?我今天不烫死你们这些对外软似蛆、对内狠过狼的贼卵子,我便不是你爷!”
    他厉声怪叫,疯舞着那铁钩子,朝那几人冲杀过去。那几人见他如此凶狠,顿时怕起来,头一个一退,其他也全都慌忙转身往外逃。管杆儿吼骂着追了出去,那几人越发害怕,没命地逃奔。
    管杆儿一直追到巷口,见他们跑得没影儿了,这才快步回家:“这里待不得了,那些卵子一定会找人再来,咱们快躲到黄胖家去!”
    五、长生
    王小槐站在南薰门外,等着瞧道君皇帝。
    上回离开京城后,他回到家中,将田产家业该送则送,该卖则卖,全都散尽,自己只留了那把沉香匙和一只铜碗。而后他便一路向东,走到泰山,困了睡草窝,饿了向人乞讨。他存了半袋干粮,在泰山后岭寻了个山洞,钻进去,坐在里头,照着自己背诵的那些道经修仙。可修了十来天,干粮吃尽,却毫无所验。
    他想,恐怕还是得寻个师父才成,便下了山,到处去寻师父。寻了这几年,从江南到湖湘,又从巴蜀到秦川,几乎走遍了天下,却没寻见一个真正得道之人。几个月前,他又回到了汴京。
    这时,他已经十二岁,高了许多,脸也不再像猴子,倒像是一块尖棱的青石。
    他将京中那些道观一座座全都走遍,但凡有些名号的道士,一个个都问了过来,却没有哪个真会修仙。
    最后,他想起了道君皇帝。当年林灵素说道君皇帝是神霄玉清王,上帝长子,号长生大帝君。王小槐虽已不信,可再无可问之人,心里便又生出一丝希冀。
    只是,那道君皇帝人在宫中,哪里能见得到?王小槐甚而生出净身入宫之念。可就在这时,金兵杀了来。天寒地冻,王小槐被玉清宫一个道士收留,才免于冻饿。
    今天,他听说金人要道君皇帝也去金营,忙赶到这南薰门外,站在寒风雪泥里,等了许久,几乎要冻僵。终于见一队金人铁骑护拥着一辆牛车缓缓出了城门。两边许多人也候在那里,见到那牛车,顿时哭喊起来:“太上皇!”
    王小槐瞪大了眼睛,一直瞅望着。牛车行了过来,车上坐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头戴黑冠,身穿紫锦袍,白白胖胖,哭丧着脸,似乎还在抽泣。
    这是道君皇帝?王小槐顿时有些失望,等牛车经过时,忍不住还是大声问道:“太上皇,你真是长生大帝?”
    道君皇帝居然听见了,扭头望向他,脸有些涨红,眼里有些惊,有些惭,又有些厌,竟像是听见自己当年的丑名。
    王小槐顿时明白,眼含鄙夷,朝道君皇帝撇了撇嘴,便转身离开了……

    三月二十七,程门板赶到了城东北的刘家寺。
    太上皇和皇上都被囚禁在此处金营里,今天便要押解启程。许多都人已经围在那里,数千金兵执刀挡在前头,不许靠近。
    程门板从开封府状册上看到,金人将押解队伍分作七起,这之前已经走了三起。这次金人所掳,皇后、妃嫔、王子、公主三千余人,宗室四千余人,贵戚五千余人,官吏、工匠等三千余人,教坊三千余人……总共一万四千人,将皇城贵族及百工杂艺搜劫一空。
    经历了这四个月浩劫,程门板早已麻木,说不出话,也难得再伤悲,但看到那名册时,心里仍一阵阵痛。
    这时,营寨前忽然一阵骚动。一队金人铁骑从寨中行出,随即听到一阵号泣和金人呵止声。一匹黑马走出寨门,马上坐着个盛年男子,身穿青衣,头戴毡笠,压得极低,只看得到半张脸。旁边的人纷纷高呼太上皇,一起伏地跪下,痛哭起来。他才晓得,此人竟是道君皇帝。
    他从未见过道君皇帝,一直觉得高在云端之上,形貌也必定神异。谁知竟被金人装扮成这般,如同一个胖渔翁。
    他身后,跟了一支马队,十一个皇子、两个郡王、八个国公、数十个驸马、皇孙,尽都身穿布衣、垂首哀泣。马队后,则是一千多个宫女步行跟随。两侧数百金兵骑马监押。
    已近四月,春风和暖,绿草遍野,但这恓惶长队,却如被人拿线绳穿起的秋蝉一般。四周人都在恸哭,程门板却木然而立。
    他原先便有个念头藏在心底,连自家都不敢碰。这几个月来,看尽各般惨状,这个念头随之不住跳出。这时,望着道君皇帝那虚胖背影,他心中才坚定道出:这场国难,罪魁祸首便是你赵佶。
    望着赵佶行远,他正要转身,却见那长队中一个宫女脚似乎有伤,行得慢了,旁边一个金兵用枪柄朝她后背重重一戳,那宫女顿时栽趴在地。旁边两个同伴忙将她扶起,一起搀住,疾步向前,没听到一丝哭声。
    程门板见那宫女娇嫩稚气,恐怕只有十一二岁,自己女儿一般大小,尚还是女童。不知这千里艰途如何挨过?
    他不忍再看,忙扭过头,泪水却不由得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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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9 22:10: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北狩
    朕夙夜追咎,何痛如之!
    ——宋钦宗·赵桓
    一、脚尖
    黄鹂儿行在队列中,紧咬着牙关,始终没有哭。
    他们这一起有六千多人,队列前后绵延两三里地,其中一半来自教坊。黄鹂儿是三年前入的教坊乐籍,那时才收复了燕京,朝廷广设乐舞,朝贺大礼一次便需数千歌儿舞女。黄鹂儿当时想,与其去酒宴间给那些男人献艺,不若去宫中舞队。一个舞队几十上百人,混在里头,既轻省,又不必受人欺辱。却未想到,金人攻破汴京后,索要了乐籍,照着名册逐个搜捕。
    那时,黄鹂儿和爹、曾小羊和娘,四人一起逃进了城,在开宝寺廊下占了个住处,只有半张床大小的地铺,和其他逃难的人挨挤在一处。顶上虽有檐,三面却开敞透风,兵灾和雪寒,不知哪一个更凶狠。带的干粮眼看吃尽,饥饿又严逼过来。黄鹂儿虽从未遭过这等苦,但他们四个终于能活到一处,又叫她心底里始终有几分亲暖,甚而暗暗觉着,便是死,四口人能死在一处,也是一场福分。
    然而,她爹和曾小羊的娘却相继着了风寒,那时节哪里去寻医药?连口热水都难讨。两个老人昏了两三天,先后咽了气。那两天,汴京冻饿而死的,不知有多少。黄鹂儿脸也冻僵,哭都哭不出来,泪水在脸颊上冻成冰溜。若不是曾小羊整夜用厚被子裹住她,她恐怕也冻僵在父亲尸首旁。
    虽未冻死,却也轮到了她。开封府奉金人之命,逐一捉捕教坊乐人。那些兵卒寻见了她,两个人攥住她双臂,拎起便走。她的身子已失去大半知觉,却听见曾小羊哭叫着来抢她,和其他兵卒抓扯起来,随后咚的一声。她拼尽气力扭过头,见曾小羊倒在廊檐下的石阶上,头顶流出血,浸到雪泥地里,似乎还冒着热气。她想挣扎,却挣不动,喊也只是微弱嘤嘤之声。最后一眼,她瞅见曾小羊的脚尖似乎动了动。
    正是这一眼,让她不敢再哭,怕一哭,连曾小羊也哭走。
    到了金营,她始终咬着牙;被驱赶北上,身边那些人几乎都在哭,她仍不哭;金兵一路都在催撵,凡衰病行不动的,便用刀剑刺死,尸首丢在路上。她双脚生了冻疮,已经溃烂,行不快,被金兵殴打,她更不哭;她不知要被驱往何处,虽已入春,越行四周越荒寒,她心里虽怕,却依然不肯哭。
    她只死咬住一个念头:曾小羊没死,在汴京等她……
    二、幼子
    黎百彩想起幼子,便忍不住哭。
    当年从河北逃难到京城时,他绝没料到,自己竟能变成京城彩画行杂间装头一位大匠;名显身富时,他也绝没料到,自己临老会得这么一个伶俐乖觉的儿子;得了这儿子,万事俱足时,他更没料到,自己会被金兵拘押北上。
    他已年近六十,虽受不得一路饥困艰辱,回想一生,却也知足,便是被金兵砍死在途中,也并无大憾,只是舍不得那幼子。那幼子才四岁半。他原本想着,再等两年,便教儿子习学彩画,赶在自己死之前,让儿子继承衣钵家业。可如今自己被掳北上,幼儿留给了那帮妇人。他在时,那些妻妾便已妒意满胸,时时借故为难那生了儿的小妾。他这一离开,家中金银又被搜尽,再无生计来源。穷困之下,不知那些妻妾会如何凌虐那对母子。
    一想到幼子被欺虐,他顿时又忍不住呜呜哭起来。那些金兵只要听见,便是狠狠一鞭。为那幼子,这一路上,他不知挨了多少鞭,再哭时,他便尽力忍住不出声。
    当年,他是因旱灾逃离家乡,那时沿路所见,也是满目穷荒,却并未如眼下这般残败凋敝。乡野青草已绿,却不见庄稼和人户,随处都是尸骨,只有乌鸦成群,一路聒耳啄食。
    同行的那几千匠人,起先还哭还挣,行了半个月后,只要见金兵眼皮略翻、手指略动,便立即不敢出声,只顾低头急行。彩画行共有二十来个匠人被掳,名家中,除他外,还有青绿装孟青山、五彩装史小雅、解绿装夏芭蕉。自从那焦船案后,官府虽未问罪,这几家却全都声名大损,彼此也再无往来。如今一同被掳往北地,那三人倒是凑到了一处,却都避着他,从未和他说过半句话,似乎那焦船案是他一人做下的。
    黎百彩一路瞅了数日,心里暗暗气恨。他见有个金兵似乎通些汉话,再想起家中幼子,不由得生出个计议。傍晚歇息时,他背着人,偷空凑近那金兵,低声说:“将官,那三人密谋一同逃走……”
    那金兵听了,立即赏了黎百彩一块牛肉,叫他往后也多留意,随即去禀报给了押队监官。监官立即命人将孟青山、史小雅、夏芭蕉三人捆到树上,号令几千匠人聚集过来,当众将那三人开膛,肠肚从腹中滑下,三人仍在哭叫。
    黎百彩嘴里正嚼着牛肉,看到一刀划下,立即闭起双眼。再听到三人惨号,不敢捂耳朵,只在心里急急默念:我不是为自家,是为我那幼子。你们都已成年,他却只有四岁零四个月……
    三、划破
    诗奴庄清素握紧了那支簪子,狠狠划向书奴的脸。
    京城大括金银时,她将簪头上那簇银兰折下来缴了出去,簪尾钢锥则缝在了鞋底夹层里。金人拘押京城妓女,头一轮便是她们十二奴。
    画奴何扫雪几年前不知所终;花奴脸伤虽愈,却隐隐留有细痕,因而声名大坠,两年前被一个商人使了五百贯买走;馔奴则偷偷跟随一个胡商,乘海船不知去了哪里。十二奴中,便只剩唱奴李师师、书奴卫簪花和她三人。唱奴被那紫衣客金使赫鲁讨了去,她和书奴则被押入了金营。
    书奴原就寡言少语,这时更说不出一个字,脸色发青,身子抖个不住。庄清素自家原本慌怕至极,见书奴这样,反倒将自家慌怕压住了许多。她坐在墙角,揽着书奴的肩,想了一夜,自己落入风尘,全因这张脸,如今落入金人手中,更不知要受多少凌辱。
    她低声与书奴商议:“若要少受凌辱,便得先毁了这张脸。”
    书奴终于出声:“那不若死了,更干净。”
    “凭何我们死?我们生下来便由不得自家,如今虽到了这里,却也正是求得自主之机。我们若毁掉这张脸,便没人再贪我们的脸面。到了北地,即便为奴为仆累死,也远胜过卖笑卖身辱死。或许还能寻机逃走,凭自家才学本领,谋一份生计。”
    “好。”书奴音声虽低,却极坚定。
    庄清素便从鞋底抽出那根钢锥,一咬牙,先朝自己脸上狠命划了十几道,划得血水不住流涌。虽极痛,却也极痛快。
    “我自己下不得手,你帮我……”书奴声音颤抖。
    “好!你忍着些。”庄清素攥紧那锥子,要触到书奴的脸时,却始终下不得手,“不成,还得你自家动手……”
    “好。”书奴接过那钢锥,犹豫半晌,终于用力划下。划破一道之后,便加力继续,比庄清素划得更多更重。
    划罢之后,她竟低声笑了起来,引得庄清素不由得伸手揽住她,两人头挨着头,一起又哭又笑,脸上的血渗到了一处。
    第二天,金人发觉后,将她们重重鞭打了一顿,从妓营逐到了奴仆营中。
    启程北上时,数千人长队都在哭,哭声如同寒风吹过百里汴河。她们两个花着脸、闪着泪,彼此对视一眼,竟又忍不住一起露出了笑……
    四、夫妻
    秦桧看到张叔夜的尸首,惊得叫出了声。
    他和张叔夜及其他官员被押赴北地。这一路上,张叔夜从不进饭食,只喝些汤水。昨天行至白沟界河,张叔夜忽然仰天大呼几声,之后便低头不语。
    今早,秦桧醒来,一睁眼,便见旁边树上挂着个人,白发披散,脚底几块石头被踢开,是张叔夜。
    秦桧忙摇醒了身边的妻子王氏,王氏瞧见那尸身,先虽一惊,但旋即淡淡说:“他昨日那般乱嚷,便已有了死心。”
    “我们该如何办?”
    “如何办?自然是向好处尽力。”
    “过了这界河,便离了大宋,能有何好处?”
    “处处皆有好处。你昨晚吃的那块牛肉不是好处?”
    秦桧听了,顿时低下了头。
    自从离了汴京,秦桧便慌怕不已,妻子王氏却始终淡静,并偷偷训责他:“想当初,我祖父贵为宰相,我幼时享的那尊荣,你哪里能想见得来?后来祖父去了,家境也便衰落,那时族里众人都觉着活不得了,我却不是好生活到了如今?天上云,地上水,到哪个田地,开哪些花,只看你尽不尽力。”
    “我们都沦为囚奴,还能开些什么花?”
    “你只管瞧我,天寒地冻,给你开出些寒梅花来。只有一条,你得答应我。”
    “什么?”
    “今后无论何等事,你都死死记着,我不是只为我自家,是为我们两个。我要你咬破手指,在我衣襟里头写八个字。”
    “什么字?”
    “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秦桧虽不明就里,却只得听从,写下了这八字血书。
    他却没想到,过了几日,有天夜里,妻子不知去了哪里,半夜回来,竟带了巴掌大一块熟牛肉,偷偷塞给他:“你许久没有沾荤,快吃!”无论他如何逼问,妻子却始终不说这牛肉的来处。
    又过了几天,夜里,众人赶路疲惫,都已躺倒在草滩上睡下。秦桧发觉妻子悄悄起身,他偷眼一瞧,妻子竟走进了那押解官粘没喝的营帐,许久才出来。这回不但带来一大块熟牛肉,还有半皮囊酒。
    秦桧装作不知,也忍不住饥馋,但嚼那牛肉时,泪水不由得滚落。
    这一路,妻子不断拿牛肉回来给他吃,他也始终装作不知。今早看到张叔夜的尸首,他心里顿时愧耻翻涌。
    妻子似乎发觉,盯着他悄声说:“别忘了你那八字血书。”
    秦桧欲恼不敢恼,欲骂不敢骂。
    妻子又说:“那粘没喝是大金国相元帅,并没辱没你。你若不愿做这俘囚,便仔细听我说。粘没喝并非蛮夫,对我大宋诗书礼乐、典章制度都极有兴味,欲寻一个学识渊博之人参问。这一行人里,除你之外,没有第二个能当此任。你若依我所言,我们不但能脱离这囚俘之苦,或许还能安然回到大宋。你素有大志,若能巧施才智,从中迂曲斡旋,甚而能令金宋息战,叫天下复归安宁……”
    秦桧听着,心顿时怦怦跳了起来……
    五、皇位
    赵佶眼中又滚下泪来。
    五月十三日,他抵达了燕京,被安置在延寿寺里居住。
    这一路,他不知哭了多少回,途中有时连简陋农舍都不见,只能于荒田野树下过夜,饭食饮水更是时时断缺,唯有摘桑葚充饥止渴。这桑葚,他幼年时曾见乳母吃过,不由得偷食了几颗,却被乳母夺了去。不想四十余年后,竟于这等境地重又尝到。
    诸般屈辱,一口口咽下,他却始终想不明白,自家为何竟会落到这地步。当年,他读南唐后主李煜词,虽赞赏其绝世文才,对其为政之能,却极为鄙夷。堂堂国君,仓皇辞庙日,竟只会垂泪对宫娥。
    自从登基以来,他便以李煜为戒,从不敢懈怠。他一遍遍回想:吾铸九鼎、修明堂,重续西周礼乐,何曾有负于古圣王?吾继神宗遗志,推行新法,何曾有负于先帝?吾承先皇遗训,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从未独断自专,何曾有负于文武群臣?吾为政以仁,从未苛虐暴横,何曾有负于百姓?吾兴学校、崇文教,何曾有负于文治之道?
    到了燕京,他顿时又想起海上之盟,若非自己所设那旷世奇局,岂能收复燕京,圆得太祖、太宗以来百六十年大愿?金人败盟,岂是吾所能料能止?
    败亡,乃天也,时也,运也,命也,而非我之罪。

    五月二十四日,数千金兵汹汹冲入延寿寺,将他父子、两后及三十个皇子、嫔妃一千三百人押到祖庙。逼他父子及两后脱去袍服,其余人,不论男女,均脱光上衣,半身赤裸,腰系羊裘。
    金人祖庙极简陋,外掛帐幔,内设紫幄,殿上布列百席,堆满珍宝,大都是从汴京所获。
    他父子各牵一头羊进到殿中,献给金主。金主抽刀亲自杀了那两头羊,献到祖殿上。他看到那鲜血喷射,双腿不由得战栗不止。
    金兵复又押逼他们赴御寨,金主坐上乾元殿,命人宣诏赐赦:
    王者有国,当亲仁而善邻,神明在天,可忘惠而背义?以尔顷为宋主,请好先皇,始通海上之盟,求复前山之壤。因嘉恳切,曾示俞允。虽未夹击以助成,终以一言而割赐。星霜未变,衅隙已生。恃邪佞为腹心,纳叛亡为牙爪。招平山之逆党,害我大臣;违先帝之誓言,愆诸岁币。更邀回其户口,唯巧尚于诡词。祸从此开,孽由自作。神人以之激怒,天地以之不容。独断既行,诸道并进,往驰戎旅,收万里以无遗;直抵京畿,岂一城之可守?旋闻巢穴俱致崩分,大势既已云亡,举族因而见获。悲衔去国,计莫逃天。虽云忍致其刑章,无奈已盈于罪贯。更欲与赦,其如理何?载念与其底怒以加诛,或伤至化;曷若好生而恶杀,别示优恩。乃降新封,用遵旧制。其供给安置,并如典礼。呜呼,事盖稽于往古,曾不妄为;过唯在于尔躬,切宜循省。祗服朕命,可保诸身。
    宋俘赵佶,可封为昏德公;赵桓,可封为重昏侯。
    他垂首听诏,听到自己被封昏德公,羞愤至极,几乎昏倒。猛然想起那天乘牛车出南薰门时,那少年问他是否真是长生大帝。此刻,他也连声自问: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他答不出,却忆起生平最震惊狂喜那刻:哲宗皇帝骤然驾崩,向太后宣他进宫,命他继位。
    想起那一刻,他再忍不住,失声啼哭起来:“并非我愿做皇帝!并非我愿做皇帝!”
    六、祭
    五绝一同来到城北郊。
    周长清所辟的那片兵卒墓地,早已被金兵踏平,萋萋青草,覆满荒冢。城中又添了几万具兵民尸首,无人掩埋。仅五绝身边亲故,便有十多人丧命。
    汴京城变作一座尸城,几十里外的乌鸦都飞聚过来,黑云一般围满城墙,哇叫之声终日不绝,如无数利刃在半空刮擦。
    赵不尤五人费尽了气力和口舌,才寻来几百人,愿一同安埋这些尸首。他们花了三个多月,才将这些尸首搬运到四郊。坟墓绝难一个个去挖,只能挖出一道道土沟,将那些尸首排在沟底,一起掩埋。那些亲故的尸首则埋在了北郊,五绝各自亲手安葬。
    今天他们来,一为祭拜,二为道别。
    金人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们已召集了一支义勇,北上抗金。
    赵不尤将一部《东坡诗集》烧在墨儿墓前。墨儿最爱东坡诗文,只可惜苏轼文字被禁,后虽有松解,墨儿却始终未能寻见全集。赵不尤注视那一小堆纸焰,温声说道:“墨儿,你常羡叹东坡先生乐天知命,临死,你怕仍在问自家天命何在。你心思虽不如瓣儿灵透,却从来都用心极诚。不论读书习武,或待人接物,事事都不愿轻忽敷衍。天命本于天性,这个‘诚’字便是你之天命。自幼年起,你便已在时时践行自家这天命。你战死城头,也是因这天性。生死由之,终生不二,你与东坡先生,并无分别。只是……你尚如此年轻,依这诚心,原该稳行一生,做出许多能叫你自家欢欣鼓舞之事。穷通寿夭,不知这天意何在?”赵不尤再说不下去,泪水顿时滚落……
    冯赛在崔豪、刘八、耿五三人墓前奠了三杯酒。第一次金兵围城,耿五战死,葬在这里。崔豪和刘八不愿舍他而去,留在了京城。金兵二度袭来,两人一起从军,却一起被金兵砲石砸中。冯赛将他们三兄弟合葬一处:“三位兄弟,冯赛身处绝境,你们慨然相助,丝毫未曾计较回报。国家安时,并未如何善待你们。国家危时,你们却挺身而起,义无反顾。世人争说英雄,岂知这世间,有多少真英雄、真好汉,如你们三人,生于市井尘泥,死于荒野草莱,无知无闻,连名姓都无人知晓。三位兄弟,请受冯赛一拜——”冯赛眼含热泪,深深拜了下去。
    梁兴立在石守威和邓紫玉墓前。石守威钟情于邓紫玉,军俸虽有限,却四处寻买精贵吃食饰物,每隔几日便去剑舞坊托仆婢私传给邓紫玉,足足候了三年,才得了邓紫玉首肯。只是要替邓紫玉赎身,至少得一千贯。邓紫玉自家只私攒了六百贯。石守威正在四处着忙寻凑剩余的四百贯,金兵杀来,他只得暂时抛下私情,上城迎敌。第二次围城时,他缒下城墙,与金兵厮杀,死于乱刀之下。金人搜索伎人,邓紫玉不愿受辱,服毒自尽。梁兴将二人合葬一处,在他们墓前烧了一段挽了同心结的彩缎,又斟了两杯酒:“紫玉、守威,你们两个都没有家人,我便是你们家人,今日我替你们两个成亲。饮下这两盏交杯酒,愿你们黄泉为伴,永不分离……”
    张用将几本账簿烧在犄角儿墓前,笑着说:“傻角儿,你跟了我这些年,记的这些帐,我虽没看,却知一笔都不会差。你不愿亏负人,今天我便烧给你,算是给你个回凭,你好放心去。阿念不愿倚靠旁人,我已教会她操使我娘那架水车织机,一人能顶数人,足以养活她们母女两个。你那女儿再过十来天,便满两岁了。今天我离开时,听她唤爹,她怕是知晓我要来见你。阿念叫我把这双小鞋儿烧给你,说女儿穿着已嫌小了。这些年,你听我娘的吩咐,替我收拾那些旧鞋,从今起,你便开始收存你女儿的小鞋儿吧。看到这些小鞋儿,你便能知晓你女儿长了几寸,行了多少路,去了哪些地方……只是,傻角儿,你为何要那般傻?我去城头修造战橹砲架,你为何偏放心不下,偏要跟我去?金兵冲上来,你先瞧见了,便该跑开,为何要来护我?真真是个傻角儿——”张用说着,放声哭了起来。
    陆青将一只蜜烧鸭祭在何赛娘墓前。城破之后,何赛娘和其他瓦肆技艺人一起被掳去金营。途中,何赛娘见一个金兵欺辱同行女伎,将那金兵的手臂一把拧断。其他金兵听到惨叫,立即围了过来,将何赛娘乱刀砍死。陆青怅立墓前,恭声拜道:“几年前,你为救书奴等人,挺身制服金副使。如今,你又为救同伴,送了性命。那些女子遭难,有你相救。你遭难,偌大一个国家,却丝毫救助不得……”

    五人祭罢亲故,聚到一处,又一起祭拜这大宋。
    他们没有备祭品,只在白纸上各写了一个字,回望京城,一同烧祭。
    赵不尤写的是“家”字。
    金人掳走二帝后,康王赵构于应天府即帝位,他却未回汴京,转而南奔扬州。
    赵不尤烧尽那个“家”字,长叹一声,慨然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唯愿后世天子,既承天命,便该秉持公心,担起天责。忧以天下,乐以天下。民伤己更伤,民安己始安。”
    冯赛烧的是“私”字。
    他愤然言道:“唯愿后继掌权之人,莫将天下视为私产。安时,需索无度;危时,弃如粪土。尔食尔饮,民之膏血;尔荣尔乐,民之苦辛。”
    梁兴烧的是“防”字。
    他亢声言道:“御国之道,在防敌,而非防民;行法之理,在防奸,而非防勇;为将之责,在防败,而非防君怒;为兵之任,在防怯,而非防险难。唯愿君知防国危,将知防军溃,兵知防力弱。”
    张用烧的是“极”字。
    他将那页纸烧到一半,扬手抛向空中,朗声道:“万事向上莫至极——富莫至极,精莫至极,奢莫至极,贪莫至极,骄莫至极,狂莫至极,得意莫至极!”
    陆青烧的是“爱”字。
    他沉声道:“爱物则贪,爱荣则鄙,爱安则怯,爱命则懦。唯愿世人,能见天之高,不落卑与骄;能见心之明,不堕昏与乱;能见岁时之无涯,不生忧与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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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9 22:11:46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清明上河图
    张择端终于画完了那幅画。
    金人攻破汴京后,宫中画师尽都被拘押。那时,张择端只粗描出一道初稿。他带着那初稿,跟随数千人一同北上。
    到了燕京,一个金人官员将他召了去,问他:“你在画宣和三年清明那天正午图景?”
    途中,张择端已受尽暴虐,不敢抬头,只慌忙点了点头。
    “抬起头,瞧瞧我是谁?”
    他怯怯看了一眼,顿时一惊。那人三十来岁,身形魁梧,眉眼舒朗,容貌酷似一人——王伦。
    “对,我便是那紫衣客真身赫鲁。我召你来,是要你画完这幅画。”
    于是张择端便被留在赫鲁府中,每日只潜心画那幅画。
    其他那上万人,到达燕京时,男亡一半,女死三成。剩余之人,有技艺者尚能存活,富贵子弟大多降为奴隶,又不善活计,受尽鞭挞。不到五年,十不存一。女子分入大家,犹有生理;其余则十人九娼。更有许多被卖给西夏、高丽,再无音讯。
    张择端幸而得赫鲁善待,衣食丰裕,不受惊扰。
    从宣和三年清明起,前后整整用了十年,他终于画完。不满五十,须发尽白。
    道君皇帝当年只命他画虹桥一带,他得知那梅花天衍局后,发觉卷入其间的,何止虹桥两岸。被那场纷乱牵扯进来的人,从虹桥向两头不住延伸,东到郊野,西到东水门内。
    在汴京那几年,他每日在东水门内外,向人询问清明那天正午的情形,不断画下草图。然而,兵乱之中,这些草图尽都亡失。他只能凭自己心中所记,将当日那些人一个个画了上去。
    古往的画作中,从未有过如许多人,而且,其中绝大多数都只是寻常人。但再寻常,也都是人,哪一个不是活生生的性命?众生平等,同经了这场生死浩劫,性命便是性命,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别?
    画上任何一个人,他都不敢轻忽,觉得一旦自己画下,便能保住那人性命一般。
    只是,他虽记性超群,却毕竟隔了数年,当日那些人中,牵涉进梅花天衍局的近四百人,他都记得,其他无干者的样貌,却极难忆起。他苦恼数日,忽然想到自己曾向五绝打问,当天未在场却牵涉进来的人。那些人的姓名,他全都记了下来,并尽力一一去寻访过。即便当时已经死去,也向亲旧询问,画过大致样貌。于是,他将那些人的面容填到了图中无干者的脸上。梅花天衍局所涉八百多人,大都画到了图中。
    图成之后,赫鲁来赏看,边看边连声赞叹:“与我那天所见,果真是一毫不差!好!好!好!你去五国城见一个人,得有他题词,这画才真正圆满。”
    赫鲁命一个军卒带着他骑了马,向东北方赶去。行了一个多月,才到了一座荒僻小城,不到九月,这里已草枯叶尽、黄尘扑面。城中只有百余户人家,并无城墙,只在街口立了个旧木牌,上写:五国城。
    那军卒带他来到一座土墙院落,走进去,见一群粗服妇人在院里切萝卜晾晒。房舍倒不少,一圈有几十间,却都是黄泥土房。他们走近正中一间略大些的房间,里头传来嘶哑读书声。
    张择端跟着那军卒走了进去,见一个身穿旧紫锦长袍的老者手执一卷书,正在屋中踱步诵读。那老者听到脚步声,转过了头,面容黄瘦,神情有些呆闷。
    张择端细看了两眼,双手不由得抖了起来,眼里也顿时涌出泪来。他忙扑通跪倒,连连叩首。
    那人是道君皇帝,才满五十,竟已苍老至此。
    “你起来……”道君皇帝仔细瞅了一阵,“你是张……张择端?”
    “正是微臣。”
    “哦,好,好。”
    那军卒傲声说:“我家大人要你在一幅画上题字。”
    “哦?什么画?”
    张择端忙从背袋里取出画轴,展开一截。
    道君皇帝一眼看到,目光顿时定住,随即颤个不住:“东水门内,香染街口?房中太暗,去外面!”
    张择端忙跟着走出屋去,与那军卒一起将画全幅展开。
    道君皇帝由左至右,缓移脚步,盯着画中街景人物,细细浏览,嘴里不住发出啧啧之声。行到中央,他目光忽而顿住:“虹桥?梅船?这是我叫你画的那幅?”
    “是。”
    “汴河,汴京,梅花天衍局……”道君皇帝眼中闪出泪花,嘴唇也不住抖动,良久,才抹掉泪水,“卷起来,去屋里。”
    张择端忙卷起画,又跟着走回屋中,见窗边有张粗木桌,摆着笔墨,便过去将卷首展开一截,铺到桌上。道君皇帝提笔蘸墨,手却抖个不住,连呼了几口气,才凝住神,慢慢落笔,虽仍是那自创的瘦金体,却不再如兰叶秀逸,一笔笔涩硬了许多,如同银钩沉沙、玉剑埋尘,写下五个字:
    清明上河图
    张择端收起那画,又含泪跪地,拜别道君皇帝,随着那军卒回到了燕京。
    赫鲁看到道君皇帝题字,大喜,将那幅画收藏起来,给了张择端一纸通关文书,又赏赐了一匹马、百两银,放他回乡。
    张择端家乡在山东琅琊东武,他离乡多年,家中早已没了亲人。除去家乡,唯有汴京居住最久,那里或许还有些故人。他便赶往汴京,沿途所见,尽是荒村废城,行一整日,见不到几个人。途中撞见了一伙盗匪,将他的马和银子全都抢走,只留了些干粮给他。
    他一路步行,跋涉半个多月,终于来到汴京东郊。沿着林间土路,来到汴河边时,他顿时惊住。
    哪里还有汴河?河道中挤满淤泥,只剩浅浅一些水流。河边生满黄草枯藤,将那些柳树掩尽。两岸那些店肆尽都不见,只剩一些焦黑残垣断墙,隐没于荒草间。那座虹桥也只剩两边残破断桩,唯有十千脚店河边那根木桩还立在那里,顶上那只候风铜凤在夕阳里徐徐转动,发出吱扭吱扭声。
    张择端怔在那里,泪水不由得涌出,口里不住喃喃念道:“没了,没了,尽都没了……”
    他不知自己还能去哪里,茫茫然穿过荒草,坐到虹桥那断桩上,呆望着对岸那只铜凤,心中一片昏蒙。
    再看这满目萧瑟荒败,不由得长叹一声,幸而画了那幅《清明上河图》,那赫鲁看来十分喜爱,应会好生珍藏。这虹桥两岸景致没了,还有那幅画,若是有幸能留存下去,过百年千年,世人或许仍能看到。那时之人,看到这画,只见满纸繁盛安乐,不知这里曾经过这等劫难,更不知这劫难始自何处……
    他心头翻涌,不由得悲声吟出一阕《清明上河词》:
    路断魂亦断,水收泪难收。衰翁独向衰草,白发哭神州。落叶归心何处?故国凋残难认。夕阳落城头。秋风吹不尽,江山万里愁。
    皇城灯,汴河柳,虹桥舟。八厢盛景,七十二店醉歌楼。十里御街锦绣,百万人家烟火。只道无时休。一霎风光尽,冷月照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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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9 22: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录
    一、《清明上河图》流传简史
    《清明上河图》作者张择端,生卒年月不详。
    1186年,金人张著在图后留下第一条题跋:“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按向氏《评论图画记》云:《西湖争标图》《清明上河图》选入神品。藏者宜宝之。”张择端生平及《清明上河图》流存始末,至今仅见于此71字。
    张著生平亦不详,曾于金泰和五年(公元1205年)“以诗名,召见应制,称旨,特恩授监御府书画。”
    元灭金,《清明上河图》藏入宫中秘书监。
    1260年,装裱官匠以赝本偷换真本出宫,售予某贵官,又被保管人盗卖给杭州人陈彦廉,陈随即转卖给江西人杨准。
    1352年,杨准在图后留下题跋,记述得图经过,并感叹:“当事时,城外内之金帛珍玩,根括殆尽,而是图独沦落至今,逾二百年而未甚弊坏,岂有数耶!自时厥后,其地遂终不睹汉宫,而困于战争且日甚,虽欲求卷中所图仿佛,有安可得矣。呜呼!”
    1365年,李祁题跋称,图为静山周氏家收藏,并言:“观是图者,其将徙有嗟赏歆慕之意而已乎,抑将犹有忧勤惕厉之意乎!”
    元亡入明,《清明上河图》辗转于官宦人家。
    1461年,吴宽题称,图在大理寺卿朱文征家。
    1491年、1515年,明代著名文臣李东阳先后两次题写长跋,详记此图在明代中期流传始末:弘治以后,朱文征将它出让给华盖殿大学土徐溥。徐临终时,赠给李东阳。李东阳感慨:“且见夫逸失之易而嗣守之难,虽一物而时代之兴革,家业之聚散,关焉,不亦可慨也哉!噫,不亦可鉴也哉!”
    1524年,兵部尚书陆完收藏此图,并作题记。陆完亡后,其子售予昆山顾鼎臣家。不久,此图为奸相严嵩所得。其间流布各种传闻,严嵩父子为得此图,强夺陷害忠良。严嵩势败,家产籍没,《清明上河图》再度藏入宫廷。
    1578年,图为太监冯保私藏并题跋。
    入清后,《清明上河图》复又转入民间,先后为陆费墀、毕沅等人收藏。
    1799年,毕沅死后,家产被籍没,图被收入宫中,录于《石渠宝笈三编》。
    1911年,末代皇帝溥仪将《清明上河图》等大量珍贵书画带出宫,存于天津租界张园内。
    1921年,溥仪将《清明上河图》等文物转运至长春伪满皇宫。
    1945年,溥仪逃亡,宫中失火,《清明上河图》散落民间。
    1948年,长春解放,解放军干部张克威收集伪满皇宫流散珍贵字画十余卷,其中便有《清明上河图》。
    1949年,《清明上河图》调入北京故宫博物院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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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9 22:13:24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录
    二、《清明上河图密码》参考史料
    古代典籍:
    1.《周易》
    2.《论语》
    3.《诗经》
    4.《道德经》
    5.《孟子》
    6.《庄子》
    7.《孙子兵法》
    8.《道藏》
    9.《金刚经》
    10.《坛经》
    11.《宋史》(元)脱脱、阿鲁图等
    12.《三朝北盟会编》(宋)徐梦莘
    13.《续资治通鉴长编》(宋)李焘
    14.《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宋)杨仲良
    15.《宋史纪事本末》(明)陈邦瞻
    16.《宋会要辑稿》(清)徐松
    17.《东都事略》(宋)王称
    18.《续资治通鉴》(清)毕沅
    19.《皇宋十朝纲要》(宋)李埴
    20.《宋朝事实》(宋)李攸
    21.《武经总要》(宋)曾公亮、丁度等
    22.《全宋词》唐圭璋编
    23.《宋诗钞》(清)吕留良、吴之振、吴自牧编
    24.《宋文鉴》(宋)吕祖谦
    25.《周子全书》(宋)周敦颐
    26.《二程遗书》(宋)程颢、程颐
    27.《伊川易传》(宋)程颐
    28.《正蒙》《横渠易说》(宋)张载
    29.《近思录》(宋)朱熹、吕祖谦
    30.《东坡全集》(宋)苏轼
    31.《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温公易说》《涑水记闻》《潜虚》(宋)司马光
    32.《王临川集》《临川集拾遗》《临川先生文集》(宋)王安石
    33.《易童子问》(宋)欧阳修
    34.《营造法式》(宋)李诫
    35.《梦溪笔谈》(宋)沈括
    36.《棋经》(宋)张拟
    37.《棋诀》(宋)刘仲甫
    38.《李清照集》(宋)李清照
    39.《新仪象法要》《苏魏公文集》(宋)苏颂
    40.《宣和画谱》(宋)
    41.《东京梦华录》(宋)孟元老
    42.《都城记胜》(宋)耐得翁
    43.《梦粱录》(宋)吴自牧
    44.《大宋宣和遗事》(宋)佚名
    45.《开封府状》(宋)佚名
    46.《洗冤录》(宋)宋慈
    47.《折狱龟鉴》(宋)郑克
    48.《棠阴比事》(宋)桂万荣
    49.《铁围山丛谈》(宋)蔡绦
    50.《武林旧事》(宋)周密
    51.《宣和北苑贡茶录》(宋)熊蕃
    52.《靖康传信录》《建炎时政记》(宋)李纲
    53.《容斋随笔》(宋)洪迈
    54.《北狩见闻录》(宋)曹勋
    55.《北苑别录》(宋)赵汝砺
    56.《翠微先生北征录》(宋)华岳
    57.《瓮中人语》(宋)韦承
    58.《靖康稗史笺证》(宋)确庵、耐庵
    59.《靖康纪闻》(宋)丁特起
    60.《宋俘记》(金)可恭
    61.《青溪寇轨》(宋)方勺
    62.《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宋)许亢宗
    63.《麈史》(宋)王得臣
    64.《艮岳记》(宋)张淏
    65.《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宋)徐兢
    66.《名公书判清明集》(明)张四维
    67.《汴京遗迹志》(明)李濂
    68.《宋稗类钞》(清)潘永因
    69.《文献通考》(元)马端临
    70.《宋论》(清)王夫之
    71.《廿二史札记》(清)赵翼
    当代研究:
    1.《中国通史》(第五册、第六册)范文澜、蔡美彪
    2.《中国通史》(第七卷)白寿彝
    3.《国史新论》钱穆
    4.《中国历代政治得失》钱穆
    5.《吕著中国通史》吕思勉
    6.《中国大历史》黄仁宇
    7.《中国文化通史》(第五卷、第六卷)吴怀祺
    8.《中国哲学史》冯友兰
    9.《中国思想史》葛兆光
    10.《中国思想史》韦政通
    11.《中国社会通史》(宋元卷)任崇岳
    12.《中国科学技术史》李约瑟
    13.《中国财政史》周伯棣
    14.《中国经济通史》(宋辽金卷)葛金芳
    15.《中国人口通史》路遇、滕泽之
    16.《中国风俗通史》(宋代卷)徐吉军、方建新、方健、吕凤棠
    17.《中国法制通史》(宋卷)张晋蕃、郭成伟
    18.《中国财政通史》(五代两宋卷)项怀诚
    19.《中国城市历史地理》马正林
    20.《中国雕塑史》梁思成
    21.《中国建筑史》梁思成
    22.《中国火器史》王兆春
    23.《中国历代服饰史》袁杰英
    24.《中国染织史》吴淑生、田自秉
    25.《中国美术史》王逊
    26.《中国政治制度史》韦庆远
    27.《中国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吴宗国
    28.《两宋史研究汇编》刘子健
    29.《宋朝典章制度》张希清
    30.《宋代荫补制度研究》游彪
    31.《宋代政治文化史论》张邦炜
    32.《宋代地方政治》贾芳芳
    33.《宋代公文邮驿制度研究》赵彦昌、吕真真
    34.《宋代官吏制度》祝丰年、祝小惠
    35.《宋代行政责任追究制度研究的基本问题》肖建新
    36.《宋代制度研究史百年》包伟民
    37.《宋代地方财政史研究》包伟民
    38.《宋代经济史》漆侠
    39.《宋代学田制中封建租佃关系的发展》漆侠
    40.《宋代物价研究》程民生
    41.《宋代社会自由度评估》程民生
    42.《宋代僧道数量考察》程民生
    43.《宋人生活水平考察》程民生
    44.《两宋田赋制度》刘道元
    45.《宋代白银货币化研究》李埏
    46.《宋代钞盐制度研究》戴裔煊
    47.《宋金纸币史》刘森
    48.《宋代的租佃形式》梁太济
    49.《宋代香药贸易史》林天蔚
    50.《宋代榷曲、特许酒户和万户酒制度简论》李华瑞、张景芝
    51.《北宋城市、镇市、草市与集市的商业活动》陈保银
    52.《两宋纸币的伪造及治理》周斌
    53.《论宋代商业文化的崛起及影响》王晓骊
    54.《宋代官吏的俸禄》何忠礼
    55.《也论宋代官员的俸禄》张全明
    56.《中国历史银锭浅识》王钢、贾雁民
    57.《宋朝阶级结构》王曾瑜
    58.《宋朝兵制初探》王曾瑜
    59.《宋代法律与社会》郭东绪
    60.《宋代家庭研究》邢铁
    61.《宋代社会保障研究》郭文佳
    62.《宋代社会的空间与交流》平田茂树、远藤隆俊、冈元司
    63.《内闱:宋代的婚姻和妇女生活》伊佩霞
    64.《宋代特殊群体研究》游彪
    65.《宋代的家族与社会》黄宽重
    66.《天潢贵胄:宋代宗室》贾志扬
    67.《论北宋的平民化宗法思潮》李静
    68.《宋代的客户与士大夫》陈乐素、王正平
    69.《宋代的妾问题研究》吕永
    70.《宋代士绅结社研究》周扬波
    71.《宋代世家大族:个案与综合之研究》王善军
    72.《宋代法制初探》戴建国
    73.《宋代私有田宅的亲邻权利》李锡厚
    74.《宋代家产诉讼中的妇女》何怀净
    75.《宋代妇女犯罪问题》曾京贤
    76.《南宋时代抗金义军》黄宽重
    77.《文武纠结的困境——宋代的武举与武学》方震华
    78.《北宋国家安全问题研究》韦祖松
    79.《宋代军费若干问题研究》秦萍
    80.《宋代厢军的职务功能及其类型》柯弘彦
    81.《宋代阵法与阵图初探》王路平
    82.《《宋代婚俗研究》》彭利芸
    83.《坊墙倒塌以后:宋代城市生活长卷》李春棠
    84.《辽宋金社会生活史》朱瑞熙
    85.《宋代市民生活》伊永文
    86.《祈求神启:宋代科举考生的崇拜行为与民间信仰》廖咸惠
    87.《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谢和耐
    88.《宋词与宋代的城市生活》杨万里
    89.《宋代东京研究》周宝珠
    90.《宋代妇女服饰研究》陈燕菁
    91.《宋代个人卫生文化的研究》彭进专
    92.《北宋文化史述论》陈植锷
    93.《宋代文学与思想》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主编
    94.《宋代小说中的困境情节之研究》于定中
    95.《宋代民间信仰与国家政治之关系》沈宗宪
    96.《宋代思想史论》田浩
    97.《士论与道理:试由宋代士人政治之发展解释理学的兴起脉络》林汉文
    98.《宋代禅宗文化》魏道儒
    99.《宋代佛教史稿》顾吉辰
    100.《宋代士大夫文化品格与心态》郭学信
    101.《宋学之本质及其思想史上的意义》山井湧
    102.《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余英时
    103.《宋代文学思想史》张毅
    104.《宋代院画家风俗画之研究——兼论风俗人物画的社会背景》戴辛伊
    105.《宋元戏曲史》王国维
    106.《中国美术史·宋代卷》王朝闻
    107.《宋代教育》袁征
    108.《由官学到书院:从制度与理念的互动看宋代教育的演变》陈雯怡
    109.《宋代城池建设研究》黄登峰
    110.《论宋代的出版管理》郭孟良
    111.《略论宋代图书事业的繁荣及其原因》曹之
    112.《全盛的宋代刻书业》大江
    113.《宋代图书市场初探》谢彦卯
    114.《宋代服饰制度研究》王雪莉
    115.《中国古代纺织与印染》赵翰生
    116.《中国围棋史话》见闻
    117.《宋代科技对中医教育影响的研究》赵明哲
    118.《〈清明上河图〉中的城市与建筑意象》谭刚毅、荣蓉
    119.《宋画〈清明上河图〉中的民居和商业建筑研究》谭刚毅
    120.《关于〈清明上河图〉中的解字招牌》朱家溍
    121.《江村经济》《乡土中国》费孝通
    *滑块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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