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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太白金星有点烦》(完结),天庭的有趣故事,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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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奋斗
    3 天前
  • 签到天数: 96 天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5-23 09:49:30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31)

    李长庚从洞府走出来,纵身一跃,直奔九泉而去。他住的这个洞天福地位于山渊之底,飞符不易收发,倒是去九泉方便得紧,连老鹤都不必叫,一路往下就行了。

    不一时,太白金星便到了酆都城门口,稍候片刻,崔判官从里面急急忙忙迎了出来。李长庚看他一脸疲累,想起之前他急吼吼的样子,关切道:“地府的事还没忙完吗?” 崔判官摇摇头,一脸死无可恋。

    李长庚说启明殿有一桩案子,需要询问一下通臂猿猴的亡魂。崔判官苦笑道:“你跟我来吧,到了第一殿就知道了。”

    第一殿归秦广王管,就在奈何桥附近。两人匆匆上路,一路上阴风阵阵,鬼哭狼嚎,和李长庚之前听见的声音一样。他忍不住好奇道:“十八层地狱的受苦之声,居然可以传到这里?” 崔判官摸摸自己的秃头:“地府那场乱子还没结束,我们这些判官、无常和鬼差们,一直没夜没夜地忙活——哭闹的其实是他们。”

    “什么乱子,居然持续那么久?哪只大妖打过来了?”

    崔判官“嗤”了一声:“这可比十只大妖的破坏力还大呢。” 然后说起缘由来。

    原来这几百年来,人间日渐兴盛,入地府的魂魄也比从前多了数倍,生死簿明显不够用了。于是阎罗王决定要将生死簿重新祭炼一下,以便容纳更多的魂魄。结果祭炼过程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导致生死簿直接崩了。

    生死簿一崩,地府登时一片混乱。新死的无法查验寿期,投胎的没法送入轮回,魂魄越积越多,连奈何桥前头都堵住了。阎罗王一边紧急找人来修,一边把所有的判官都下沉到一线。因为生死簿不能用,这些倒霉判官只能把亡魂一个一个手动超度,累得不成样子。

    李长庚大吃一惊,这乱子确实不小。他忙问:“这么说,通臂的亡魂现在没法查?”

    “这个我没法回答你,得问专业意见。等你见到秦广王,去问他吧。” 崔判官含糊道。

    李长庚一阵无语,一路来到秦广王的殿前。只见眼前黑压压的一片,鬼声鼎沸,无数魂魄乱糟糟地聚成一团。几百个鬼吏杂处其中,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鬼魂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可鬼吏就那么多,眼见着黑无常累白了脸,白无常脸累黑了面,连哭丧棒都耷拉下来了。

    秦广王此刻没在殿上办公,正站在奈何桥前,掐着腰跟孟婆吼着什么。崔判官走过去,小心翼翼说了一句,秦广王皱着眉头朝这边看一眼,对孟婆大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孟婆汤产能要翻倍,绝不许任何一只鬼魂带着记忆过桥!”

    说完他大手一挥,转身走到李长庚面前。李长庚近处端详,心中感慨。秦广王原来头发丰茂能扎住玉冠,如今却稀疏得很,只能勉强靠束带固定了,比起崔判官也不遑多让。

    “李仙师你来有什么事?” 秦广王口气硬邦邦的。

    李长庚道:“启明殿需要提审一个残魂,不知……是否便当?” 他左右环顾,秦广王一指奈何桥:“你也看见了,我第一殿都乱成了什么人样子,现在可不是搜魂的好时候。” 李长庚坚持道:“此事关乎取经队伍,还请多帮忙。”

    秦广王还没回答,一个无常匆匆飘过来,嘶鸣了几句,秦广王怒吼道:“休息个屁!阴间又没昼夜之分,让他们继续干!” 吼完了他才转回来对李长庚道:“就算我想给你开放搜魂的权限,也没办法。如今整个生死簿乱成一锅粥,什么时候恢复根本不知道——他阎罗王净干这貔貅事!”

    这怎么还骂起上司来了?李长庚赶紧避开这个话题,试探着问:“尽人……呃,尽鬼事就好,我回去也跟上面有个交代。”

    启明殿主的上面,可不就是灵霄殿?秦广王只得无奈道:“行,你跟我来吧,我找人试试,搜成搜不成,可不保证。”

    这一路上,秦广王不断骂骂咧咧,骂阎罗王不懂生死簿,一拍脑袋非要搞扩容,现在出了乱子,还要负责维护生死簿的第一殿擦屁股。李长庚只当听不懂。

    他们很快来到一座架阁库前。这架阁库占地广大,里面堆放着无数生死簿子,浩如烟海。这些簿子不停地在繁复的阁架之间自行挪移,望过去令人眼花缭乱。

    在架阁库内外,无数道士各自盘坐在蒲团上,口中不停念着玄奥法诀。李长庚宁心细听,才听出他们吟诵没有别的,唯是“阴阳”二字。两个字交替循环,绵绵不息,构成一道道虹色气机,灌注入架阁库内,冥冥中与那些生死簿子互相感应。

    崔判官告诉李长庚,这是请来祭炼生死簿的道士,到现在还没弄完呢。

    秦广王唤来阵中一个胖道士。这道士一对虎目,缀着两个**的黑眼圈,还披着一件脏兮兮的斑斓方格道袍。秦广王语气不善:“我说虎力大仙,你们祭炼得如何了?眼看可就要过死线了。” 虎力大仙双手一摊:“大王,我门中所有师兄弟都在没日没夜地做法。若不是已经在阴间干活,早活活累死了。”

    “放心,你们弄瘫了生死簿,肯定死不了,继续用心做事。再者说,你们当初接下祭炼单子时,可是答应得好好的,现在跟我说来不及了?”

    虎力大仙不吭声,只是低头数着自己的格子道袍。

    秦广王知道骂他也没什么用,只是出出气罢了,一指李长庚:“现在有个临时需求。旧簿子现在能搜魂吗?这位仙师想要查询一下。”

    虎力大仙为难道:“新旧簿子现在纠缠一处,阴阳交易,难以拆分,查起来牵涉不小。” 秦广王不悦道:“且不管新的如何,难道旧簿子如今都不能查了?你们干什么吃的?” 虎力大仙不卑不亢:“贵府生死簿从不备贰,既无注解备考可参,又无迁延记录可循,层累堆积,庞杂繁复,如今已呈混沌之相,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等法力浅薄,只能做简单修补而已,一旦触及根本,后果难测。”

    秦广王对阴阳道法不熟,不耐烦地摆手道:“别跟我说这些不懂的,我只要结果,成还是不成?”

    “我只能试试看,不保证。”

    虎力大仙不再解释什么,行了一礼,匆匆转身走了。秦广王望着他背影,摇头骂道:“给生死簿扩容,是正理没错,可也得找对人呐。这几个牛鼻子阴阳道法的水平差,工钱贵,还捅出这种娄子出来,真是废物至极。”

    “这……那大王为何选他们来扩容生死簿?”

    “哪儿是我选的!”秦广王气得脸都涨红了,“天下通晓阴阳道法的道士那么多,全真,茅山……要的工钱是多了点,但道法高明啊。偏他阎罗王非要指定这家太乙玄门,说他们资历深厚,精通阴阳,硬让他们来祭炼。瞧瞧,出事了吧?”

    李长庚赶紧拦住他,再往下说,就是犯忌讳的事了。过不多时,虎力大仙跑回来说:“我们跑了一下,简单的查询似是可以,但不太稳定,我得带着仙师入库去现场查。” 秦广王“嗯”了一声,说那你们快去做。

    虎力大仙带着李长庚走进架阁库内,在繁复的架阁之间七绕八转,最后在一处角落停下脚步。虎力大仙费力地蹲下身子,双手探出阴阳二气,仔细在架子上挪移簿子,折腾了许久还没见结果。

    李长庚探头看了一眼,好奇道:“我去过茅山那边,他们都是用九数合和推衍之法,你们为何不用?” 虎力大仙面无表情:“地府就给一点点预算,用不起那么高级的货色。” 李长庚道:“大王不是说你们报价挺高的么?这个也买不起?”

    虎力大仙嗤笑起来:“那是发包的价格,一层层分下来,到我们车迟国道门手里,只得这点微薄之数。有多少钱,出多少力,能维持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等等,车迟国?你们不是太乙玄……算了,你慢慢搜。” 李长庚及时闭上了嘴。太乙玄门是道家正统,八成是拿了自家道箓中标,然后又分包给车迟国的野道士。这他见得多了。

    虎力大仙忙了许久,抬头道:“应该可以了,仙师你想查谁?”

    李长庚说:“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通臂猿猴,我想查查它是怎么死的?” 虎力大仙依言去查,生死簿里却吐出一堆鸟篆乱符。他抓抓头顶的虎毛,趴在地上推演了一阵,如是者三,才开口道说:“查不出来。”

    “怎么会查不出?”

    虎力大仙鼓捣了一阵,给李长庚解释说:“仙师你看,这分类猴属的花果山项下,多了一个延迟法诀,所有花果山的猴属生灵,名下都标记了一个法决。一旦寿元将尽,会先激活这个法诀,阻止向生死簿发送请求,观其属性,乃七阴四阳,朱离青退……”

    “说人话。”

    “这些猴子不会老死,就算他们寿数到了,也不会触发无常来拘。”

    李长庚眼睛一亮,竟然还有这样的操作?

    “可那只猴子确实老死了啊,崔判官都见着亡魂了。”

    虎力大仙耸耸肩:“生死簿不是崩了么?什么错都有可能出现。我估计大概是哪儿出了问题,导致这个法决失效。”

    李长庚思忖片刻又问:“那现在我能锁定通臂猿猴的亡魂吗?”虎力大仙摇头:“它肯定就在奈何桥附近,只是暂时检索不到。因为所有的猴属寿元,在生死簿里是个似空非空集,能自动运作,但一旦你发送查询请求,生死簿就会返回消息说是空的——大概是几百年前出的一个恶性错误,至今还没修复。”

    “那为什么不去修正?”

    虎力大仙一阵苦笑:“仙师不懂阴阳之术,没那么简单。这生死簿这几千年来,不知叠加了多少法决、符咒与封印,早已积重难返,有如尸山。我们就算知道缘由,也根本不敢动其根本,万一又崩了呢?”

    行吧……李长庚放弃了追索,同时也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这纯粹就是个误会,是通臂猿猴运气不好,赶上生死簿崩了而已,不是六耳动手——只要没出人命官司,万事好办。

    现在回过头想,通臂去世在前,六耳替悟空打白骨精在后,原本也不可能是它动的手。它最多就是趁孙悟空和通臂不在,去花果山偷东西罢了。

    “哎,我真是老糊涂,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李长庚拍拍脑袋,又问虎力大仙,“那个延迟法决是什么?能看到具体细节吗?”

    “权限太高,是金仙所设,我看不到,只知道来源是……嗯,通明殿。”

    通明殿?李长庚双眼一眯。果然,这就和财神殿那边对上了。玉帝的那一笔灵保支出,就是用来维持这个法决的。唯一可疑的是,为什么要这么干?

    “这法决设置了多久?总能看到吧?”

    “我看看啊……” 虎力大仙噼里啪啦念诵一段咒语,很快生死簿就有了感应,“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李长庚心头狂跳。他是来查通臂死因的,可不是要来触碰什么忌讳。

    李长庚赶紧挥散脑海里的疑惑,给了虎力大仙一张名刺:“我看你为人倒实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等到……嗯,生死簿正常了以后,帮我查查这只亡魂的下落,有消息告诉我。你的道门是在车迟国对吧?回头我可以多介绍点工作机会给你。”

    虎力大仙面无表情地接过名刺:“若上仙有意垂怜,就帮我跟秦广王说个情,让我早点转世投胎就好。”

    “呃?转世?”

    “下辈子我不想修这阴阳道法了,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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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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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23 09:50:50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32)

    李长庚从黄泉离开地府,回到自家洞府,正赶上观音联络过来。

    听得出,她心情不错,说平顶山渡劫刚刚结束,顺利申报了“平顶山逢魔二十四难”和“莲花洞高悬二十五难”两次劫难,中规中矩。她把揭帖也写完了,老君的五件法宝在整场劫难里可谓是物尽其用,每一件都发挥了作用。估计老君日后少不得以此为由头,去申请一笔巨额补贴。

    李长庚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观音又问:“下一站就到乌鸡国了,老李你考虑清楚了没有?沙僧怎么离队?”

    李长庚把广寒宫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观音听了之后,大为感动,连声说金蟾居然有这样的决心,可谓是至情至义,难怪在宝象国第一个挺身而出。李长庚道:“大士若觉得它不错,尽可以挽留啊。” 观音“啧”了一声,说若我能做主,真想让它踏踏实实做到西天了。这样的人成正果,不比猪悟能更好?

    李长庚知道观音只是感慨几句罢了,遂继续道:“我跟嫦娥说过了,给沙僧安排一个舍身取义的戏码,体面离队——不过你得先给我讲讲,乌鸡国的那个三弟子,到底什么情况。”

    观音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原来此间乌鸡国的国主,是个凡间善信,如来见他虔敬,许了他一个金身罗汉的果位。这次取经正好途径乌鸡国,正好把他捎带上,补过一个流程。

    “地地道道的凡人?居然不是灵山哪位大能的根脚么?” 李长庚有点惊讶。

    观音说灵山安排人选也是有讲究的,既要考虑族属,也要涵盖不同经历,保证多样性。孙悟空罪孽深重、回头是岸;黄风怪野性难驯,佛性早种;乌鸡国主一生虔敬,终得善果。三者分属妖、怪、人三族,又代表了求法的三种类型,如此才能充分显现佛法无边。

    只可惜被天庭这么一搅和,三个徒弟的布局全乱套了。观音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哼了一声。

    李长庚讪讪一笑,不去接这个话茬儿:“那这样好了。乌鸡国这一劫,我安排一个厉害的妖怪跟他们斗一场,这样沙僧负伤也就不突兀了。”

    “这个不劳你安排,大雷音寺那边会派员来配合,你等我把那封文书找出来啊……” 观音停顿了一下,“……来的是文殊菩萨座下的青狮,来配合取经队伍渡劫。”

    “咦?居然是它。” 李长庚顿时想起三官殿里文殊那张笑眯眯的面孔。

    “不光是妖怪,这一劫的方略,大雷音寺都已安排好了,咱们照章执行就行。” 观音给李长庚念道,“文殊菩萨先会化为凡僧,去考验乌鸡国主的心性,却被他浸在御水河里三天三夜。作为报复,文殊菩萨派出坐骑青狮下凡,化身假王夺了他国主之位,把他扔在井底三年。这个前置工作已经完成了。现在只要玄奘他们到了乌鸡国,救活国王,赶走假王。这件事就算圆满结束了。”

    李长庚边听边捋胡子,看来大雷音寺对渡劫护法也很熟练。这个方略中规中矩,是最常见的“考验心性”套路,只不过加了一点花头,多了一段假国主李代桃僵的戏。

    以他的专业眼光来看,这个花头略显做作,有失自然圆融之意,额外多了很多麻烦——比如说,假国主三年在位,偏偏王后与太子还在,与那两个人的关系该怎么处理?方略里打了个补丁,说假国主不许太子进入皇城,又疏远王后不行人事。

    但这补丁实在没必要。考验乌鸡国主,把他沉入井里失踪三年就算了,何必节外生枝让青狮去扮假国主呢?大雷音寺的设计,还是经验不足啊,累赘了。

    他忍住批评的冲动:“那我把沙僧安排在救出国王之后的,让他跟青狮大战一场,英勇负伤。”

    “挺好,然后沙僧弥留之际,把降妖宝杖交给乌鸡国主,让他替自己把取经之路走下去。国王感念圣僧恩德,毅然逊位辞国,追随取经队伍而去。再加几句勉励的话语,一篇上好的揭帖不就成了?” 观音很是兴奋,这故事越发完美了。

    李长庚始终觉得,这方略存在违和之处。不过此事关系到第三个徒弟人选,他怕观音多心,也就不提了。

    两个人三言两语交代完。李长庚迟疑了一下,他本想让观音问一下悟空,他在花果山到底藏了什么黑料,但到底还是没有开口——还是那句话,清静无为,少沾因果,专心在自己的事上好了。

    放下笏板之后,他一看,镇元子、白骨精和太上老君陆续发来三条信息。

    镇元子得意洋洋地炫耀说那一劫效果显著,他如今开了个新业务,在人参果树下举办人参果宴,来订的客人络绎不绝,利润比单纯卖果子还大。他拍胸脯说老李你得证金仙那天,我给你包一天。

    白骨精的消息嘘寒问暖,但绕来绕去,还是落到催账付款上面。太上老君则是询问接下来还有没有类似的劫难,他还有一头坐骑青牛可以使用——看来平顶山一劫,他赚得盆满钵满,意犹未尽。

    李长庚一一回复之后,这才爬回蒲团,开始盘腿打坐。这次他总算找到修持的感觉,几个周天转下来,洞府外头忽然传来剧烈的拍门声。

    李长庚拂尘一挥,把洞府大门打开,却见王灵官满脸焦急道:“你跟那个小猴子说什么了?” 李长庚一怔:“六耳?没说什么啊?他去找你了?” 王灵官一跺脚:“哎呀,那家伙跑去三官殿了!” 李长庚有些惊讶,可也没觉得多意外:“那小猴子真是乱来,怕不是被赶出来了?”

    王灵官道:“被赶出来倒好了!现在雷部到处在找他,这不也问到我这里来了?” 李长庚大惊,六耳乱投衙门,最多把它叉出去就算了。雷部出手,这是要抓钦犯的架势啊。王灵官道:“你不是一直跟那猴子有联系吗?所以我赶紧来问问,他到底举发的是什么事?”

    李长庚道:“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孙悟空冒名顶替那桩小事嘛,至于这么大反应么?” 王灵官道:“真没别的了?” 李长庚突然想起六耳临走前那句话,他在花果山发现了孙悟空的好勾当。

    莫非我理解出了问题,这勾当……不是与冒名顶替有关?李长庚当即给三官殿的一个仙吏传信。对方悄悄告诉他:“六耳向三官殿举发,好像是说孙悟空大闹天宫时还有同党,一直被他隐匿包庇。”

    李长庚感觉一下子被九霄神雷劈中了天灵盖。

    这猴子!真是无知者无畏……大闹天宫这么敏感的事,也是能随便触碰的吗?况且天庭已有定论的事,你却举发别有内情,这是多大的干系?疯了吧?

    不对,这也许正是六耳的目的。他知道冒名顶替的罪名治不了孙悟空,那就给你捅个更严重的出来。

    他强抑震惊,又问六耳的举发具体说的是什么?对方干笑一声:“老李,你别为难我了,水官大帝正亲自带队,所有接触过这份材料的人都得接受排查——你打听这个干嘛?”

    李长庚连忙解释:“那猴子原来来过启明殿来,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提供点参考资料。” 对方“哦”了一声,李长庚随口问道:“真是地官大帝带队查啊?级别够高的。”

    “是呀,很久没见到三位大帝亲自抓调查了,啧啧。”

    三官大帝分别是天官、地官和水官,职级相同,各自分管一摊。能让其中一帝亲自带队,重视程度可谓是顶格。三官殿的办事效率一向散漫,突然变得这么果决迅速,着实蹊跷。

    他下意识看向灵霄殿的方向,那小猴子这下子,可是捅了一个超大的马蜂窝啊……

    不过还是那句话,这些因果跟李长庚无关。他已经向三官殿报备了六耳申诉冒名顶替的案子,尽到了告知义务。

    送走了王灵官,李长庚回到洞府,这下子彻底没心思打坐了。三官殿透露出的那个消息,始终搅扰在灵台之中——孙悟空在大闹天宫时包庇同党?那同党到底是谁?

    从炼丹炉里逃出来,到被镇五行山这段时间,孙悟空都是单打独斗,所有举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什么疑问。所谓的“包庇同党”,应该是发生在他被擒拿上天之前。

    可在那个时间点,孙悟空能包庇的同党是谁?花果山?那些野猴根本够不上资格?他那一帮拜过把子的妖王兄弟?这倒有可能,但那些大妖都在人间,从来没上过天,就算上过,也犯不着让三官殿这么紧张。

    值得被孙悟空包庇的,只能是天上的什么神祇。

    李长庚刚联想到广寒宫,灵台猛然产生一种警戒,应该是正念元婴冒出来喝止了他。能再这么琢磨下去了,可有些不妙。此事跟自己无关,无关。

    他这么迷迷糊糊地修持了不知多久,几无成果,干脆也不打坐了,离开洞府回到启明殿。

    恰好这时老鹤也被童子牵回来了,气息奄奄,恐怕大限将至。李长庚来到兽栏,亲自细致地为老鹤梳理着羽毛。原先他经常给它洗羽,后来工作太忙,慢慢就全交给童子去做了。

    老鹤眼神浑浊,神智倒还清明,看到主人来了,主动弯下脖颈,张开双翅,静待梳理。李长庚卷起袖子,用拂尘蘸着晨露,一羽一羽洗过去。随着污秽被冲刷,心中的烦忧也被一点一点濯净,当年的感觉似乎回来了。那时的境界虽说不高,可比现在开心多了,甚至还有余暇骑着白鹤去四海闲逛。

    “老鹤啊老鹤,你倒好,可以转生投胎,重头来过,我却还得在启明殿折腾。嘿嘿,说不上谁比谁开心呢。” 李长庚摇着头,把拂尘上的须子一绞,一滴滴浑浊的黄水滴落下去。

    正在这时,畜栏旁传来隆隆声。这声音李长庚很熟悉,一抬头,看到哪吒站在旁边,脚下踩着风火轮。这次哪吒比上次严肃多了,一拱手:“李仙师,地官大帝有请。”

    这次他没和上次一样说三官殿有请,而是明确指出是地官大帝相邀,可见性质要严重得多。李长庚拍拍老鹤:“我的坐骑行将往生,能否等我送走它再说?”

    哪吒摇摇头:“金星老,这不能耽误,你也不能带任何东西或跟其他任何神仙讲话。” 李长庚心中一凛,这可不是协助调查的架势。

    哪吒又道:“这事我哥不知道。” 这是暗示他别想跟观音求援。李长庚一阵苦笑,这是天庭事务,就算去找观音,又有什么用?三官殿实在忒小心了。

    他迅速盘算了一下,他与六耳之间,只有几份冒名顶替案的材料交接,不涉其他。六耳也从来没透露过他在花果山发现的内容,经得起审查。于是李长庚最后给老鹤洗了一下丹顶,伸手抱了抱它的脖颈。

    老鹤似乎知道,主人这一去,便再也见不到了,发出阵阵微弱的悲唳,挣扎着要起来驮他。李长庚眼窝发热,连连安抚,头也不回地走出兽栏,跟着哪吒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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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23 09:51:20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33)

    李长庚到了三官殿,还是那间熟悉的斗室,这次等待的只有地官大帝和另外一个仙吏在。李长庚淡定坐下,地官大帝上来就问:“李仙师啊,六耳现在何处?”

    李长庚一楞,三官殿怎么还没逮住他呢?

    “他投书到三官殿后,本来等候在殿门口。警鼓一鸣,我们急急命门神去收押,他却径直走脱去了下界,至今不知下落。”

    李长庚暗暗惊叹。这六耳到底是山野长起的妖怪,极为敏锐。一见三官殿警鼓响起,掉头就走,三官殿做事慢吞吞的,哪里抓得着他。

    问题是,六耳怎么还能触动警鼓?那可是非大事不响的。

    “六耳之前是不是来过启明殿?” 地官大帝板着脸问。

    “来过。” 李长庚不待他们细问,先自己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然后说六耳的诉状就在启明殿,我可以让织女送过来。

    若是往常情形,光是“织女”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对方知道深浅。不料对面两位这次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冷着脸,让他继续说。李长庚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把六耳几次来寻他的事都说了,包括取经路上冒充悟空三打白骨精,也一并讲完。

    地官大帝听完,不置可否:“李仙师可知道六耳下落?” 李长庚道:“我与六耳的来往,就这么多了。他去了哪里,我可不知道。” 地官大帝身子朝前:“六耳举发的材料,你看过吗?”

    “我知道六耳在花果山找到一些东西,但他恼我不肯帮他,根本没拿出来给我看。”

    “此言确实?”

    “确实。”

    地官大帝忽然冷笑:“那么你为何去兜率宫那里,问老君打听孙悟空窃金丹的事?”

    李长庚没料到对方的质疑居然是这里,一时楞住了。他心思飞快地转动数圈,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奎宿告的密。当时他跟老君聊天,旁边只有奎宿在旁边烧火,肯定是他向三官殿举发的。

    他千算万算,居然忘了这里还伏着一个意外。可见一饮一啄,皆有前定啊。李长庚略微收敛心神,解释道:“我去兜率宫,是为了感谢老君调派金、银二位童子下界襄助护法。孙悟空窃金丹,是我们无意中闲聊谈及的。”

    “无意?” 地官大帝重复了一下。

    “这是老君主动提的话头。大帝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整个谈话写下来,请老君确认。” 李长庚也有点着恼了,他好歹是启明殿主,怎么跟审犯人似的。

    “你之前是不是还去了广寒宫?”

    李长庚没想到他们已经调查得这么细了,遂坦然道:“那是为了处理取经队伍里的二弟子与三弟子纠纷。”

    “我们也需要一份你和广寒仙子的对话记录,以备查验。” 地官大帝道。李长庚道:“我身为启明殿主,身系关要。如果要我配合调查,麻烦先给一个说法出来。”

    李长庚算定了,地官手里肯定不会有成文的批示,故而故意将他们一军。地官大帝皱眉道:“启明殿主,你也是老仙官了,该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悟空窃金丹也罢,天蓬闯广寒宫也罢,都是揭帖里明示的消息,尽人皆知。我谈论公开信息,怎么就严重了?”

    “不是说那两桩事,我是说六耳举发这桩事。”

    “我连他举发的是什么事都不知道,怎么体会到严重性?” 李长庚一摊手。

    对这个反问,地官大帝“噎”了一下:“天条所限,我不能说。但我老实告诉你,老李你最好不要隐瞒。现在是我在跟你谈,不要等到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来跟你谈。”

    三官殿管的是人间福祸、天条稽查,若是雷部正神来问,就是直接审案了。

    李长庚态度不卑不亢:“我适才说的,句句属实,真的没有半点隐瞒。” 地官大帝敲了敲桌子:“不要有对抗情绪。我问你,他刚去完你的洞府,就去三官殿举发,其中必存因果。那个六耳不过是一个下界小妖,哪里来的胆子和见识,敢去三官殿举发?一定是背后有人挑唆。”

    李长庚无奈道:“我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六耳最初向启明殿投状子,是关于孙悟空冒名顶替修仙案,因为我迟迟未予解决,他才铤而走险,想要去三官殿给孙悟空闹个难看。”

    地官大帝压根不信:“扯淡,多少年前屁大点事儿,到现在还能有这么大仇怨?”

    李长庚闻言正色道:“若是从前,我也不信。不过取经护法这一遭走下来,我有个心得,好教大帝知道。都说仙凡有别,那些下界生灵固然难以揣度仙家心思;我们仙家,也不要轻易以自家高深境界,去评判他们的境遇。”

    地官大帝面色一冷:“你什么意思?”

    “我之前在宝象国经手一次护法,有个凡间公主叫百花羞,被思凡的奎宿一关就是十三年。对奎宿来说,这不过是赶在点卯之前下凡去玩玩,十几天一弹指的功夫,对那凡间女子来说,却是小半生的折磨——你我天上的一日闲情逸致,她们人间就是一年血肉消磨。”

    “喂喂,你扯远了!”

    “我只是提醒大帝,做神仙虽然远离凡间,至少要修一修移形换位的心法。咱们与天地同寿,凡人却是朝生暮死。蚍蜉固然不理解巨龟,巨龟又何曾能理解蚍蜉?那六耳这些年来孜孜不倦地一直举发,可见此事已成其心魔,他真的会因为这癣疥之执,做出偏激行为。”

    “这么说,你是在替六耳辩护喽?”

    “不,我只是想说。很多人间执念我们无法理解,但不代表那些痛苦就不存在。”

    “哼,姑且假设你说的有道理,但区区一只小妖,又怎么能接触到大闹天宫的密辛?是不是有人故意喂给他,唆使他出头?”

    李长庚弹了弹袍角:“所以这件事,果然是和大闹天宫有关?”

    地官大帝眼皮一抖,先前他听说灵山两个菩萨过来,审了一通启明殿主,却铩羽而归,如今一见,果然不好对付。他虎起一张脸:“你不要试图打听,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快回答我的问题。”

    李长庚闻言失笑:“大帝,我若不知密辛,怎么去挑唆六耳举发?若我知道密辛,你现在藏着掖着,又有何用?”

    地官大帝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李长庚绕进去了,恼火地一拍桌案:“反正经过初步排查,李殿主你这次回天庭后的举动和言谈,已经逾越了合理范围,我劝你早点交代清楚比较好。”

    李长庚淡然道:“我一定事无巨细,一一禀明,绝无隐瞒。”

    他知道此事背后肯定有玉帝意旨,所以并没打算硬抗。之前展现出的种种姿态,不过是要消杀一下地官的威风,争取更主动的位置罢了。

    地官见他服了软,也不好继续逼迫,遂留下一副纸笔,让他把这次回天庭后的事情全部写出来,不得有半点遗漏。李长庚也不客气,开口道:“听闻三官殿的茶很好喝,能不能给我来一杯?”地官大帝冷哼一声,吩咐人端来一杯,然后起身离开斗室。

    李长庚先缓缓啜了一口茶,然后提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随着仙纸上落下的墨字增多,他的思路越发清明起来。

    关于在广寒宫、兜率宫和地府的谈话,他并没有隐瞒,因为三官殿肯定会去找嫦娥、老君和崔判官交叉求证。唯独和吴刚之间的交流,被他刻意忽略掉了——太白金星没撒谎,吴刚提供的关键信息,是通过劈树的裂隙交流的,从来没讲出来。

    只要那段“对话”没暴露,他就不算犯大错误。

    太白金星在启明殿做得甚久,虽说多是俗务琐事,无关修道宏旨,但却得以深悉仙界种种纠葛与规则。此时他脑中反复推演、利弊删留,正好理清思路,与脑内的过往经验印证。写着写着,他感觉到玄机冲发,道心守中,举一气而演万物,万千因果自行衍变。有意无意间,一个可能的真相徐徐浮现在灵台之中。

    那一场震惊三界的天宫大乱,恐怕不是孙悟空干的,至少前一半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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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26 09:32:47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34)

    那一场震惊三界的天宫大乱,恐怕不是孙悟空干的,至少前一半不是。他是替另外一位背了锅,而且那一位的身份……几乎可以肯定是二郎神。

    这一伙人平日里就喜欢放浪形骸,啸聚乱来。李长庚猜测,当日他们大概是去蟠桃园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不知谁起头,跑去瑶池把蟠桃宴搅了个乱七八糟,然后又乘着酒兴去骚扰了广寒宫。

    这桩祸事呢,说大也不算太大,无非是打伤了十几个力士侍女、损失了几十坛仙酒、砸碎了几百套上品盘碗碟盏而已;说小,可也不小,蟠桃宴是顶级大宴,上中下八洞神仙都会莅临,突然被迫取消,影响极其恶劣。

    玉帝和这个外甥关系虽然一般,毕竟是自家人。自然有体己的金仙出面混淆天机,把他从这场祸事里摘出来,再寻个旁人把罪名担下。昴宿和奎宿都是正选星官,只有孙悟空是下界上来的,没根脚,又有闹事的前科,扛下这口锅最为合适。

    为了防止有心人窥出端倪,金仙还刻意拨乱时序,隐去了广寒宫之事,前后安排了蟠桃园窃桃、兜率宫窃丹两次假事故,和蟠桃会的乱子连缀在一起。

    如此一来,在揭帖里体现出来的,便是一个严丝合缝的故事:孙悟空先在桃园监守自盗,然后大闹瑶池,再去窃取金丹,酒醒之后畏罪潜逃下界——这故事因果分明,动机清晰,风格也符合孙悟空能力与脾气两头拔尖的一贯形象。绝对是高手手笔。

    是以揭帖一公布,天庭无人疑心,就连李长庚听说之后,都觉得“这确实是猴子会干出来的事”,不疑有他。

    说起来,这也算是护法的一种,所有的劫都是安排好的,所有的乱子都是刻意演出来的。

    反正孙悟空你就是个侥幸上天的,管的不是畜牧就是果园,本来也没什么前途。扛下这一桩因果,虽说名声有损,私下里多拿些补偿,不算亏。

    李长庚能想象,金仙为了说服悟空,大概许诺了不少东西,也做了不少威胁,或者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比如说,花果山群猴的性命?

    即使是孙悟空这样桀骜不驯的大妖,终究也有软肋。这就是为什么天庭会平白多了一笔花果山灵保拨款,想必这便是孙悟空扛下罪名的条件。

    李长庚推演至此,不由得叹息一声。

    孙悟空斗战的本事不小,玩心眼还是太过稚嫩。黑锅这种东西只要扣在头上,甭管你冤枉不冤枉,都得落一头灰,再没有洗干净的可能。你若错信了别人花言巧语,稀里糊涂先扛了罪,回头人家一翻脸,你连辩解都没法辩——当初谁让你自己接过去的?

    太白金星跟二郎神打过几次交道,此神心性偏狭多疑,就算有孙悟空出面扛罪,他也不会踏实,非得坐实了猴子罪名不可。后来那十万天兵讨伐花果山,八成就是他撺掇的,二郎神甚至还亲自上阵。

    真正的肇事者上门来抓背锅的,这未免欺人太甚。以孙悟空的火爆脾气,肯定忍不了这种欺骗。怎么着?我平白认了个罪,你们倒来劲了?还要大张旗鼓把我抓走?还是二郎神?这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最终导致情绪失控。

    二郎神的目的,大概就打算蓄意挑起猴子怒火。只要你一闹起来,就彻底没理了,可以名正言顺地镇压。唯一漏算的是,孙悟空动起真火来,斗战实力恐怖如斯,一步步打到灵霄宝殿之前,至此事态完全脱离了控制。

    李长庚一直纳闷,当初为何玉帝放着三清四御不用,偏要请佛祖来处理。现在来看,八成是玉帝担心孙悟空在天廷交游广泛,存在真相泄露出去的风险。找个外来的和尚来制服猴子,又是在五行山异地关押,可保无虞。

    对佛祖来说,亦是乐见此举。孙悟空是在天庭犯下大错,然后被灵山镇压。它闹的事越大,越显得佛法无边。将来再安排一出皈依释门的戏码,简直是浑然天成的弘法宣传素材。

    李长庚推演至此,搁下了毛笔。这些推演,并无太多实据支撑,许多关键处皆是脑补。但他并非断案的推官,只要几缕碎片飘在恰当的位置,便足可窥到全貌。

    天庭会有这样的事,李长庚是丝毫不意外的。他在启明殿那么多年,听过太多类似的案子,神祇子弟亲友犯了事,寻个无根脚的来替罪,实在是屡见不鲜。远的不说,单是取经渡劫里面,就有多少黄风怪这种戴罪妖怪,在灵山大德麾下奔走。

    只不过这次赶上替罪的是孙悟空,是个有能力有脾气的主儿。加上二郎神搞了一堆小动作,才从一桩酒后闹事的小事故演变到大闹天宫的乱局。

    现在李长庚总算明白,为什么奎宿和昴宿见到孙悟空,如同见到鬼一样。他们不是怕这猴子,而是怕他身上担着的巨大干系。万一猴子真要掀出秘密,只怕连他们两个当事人也要倒霉。

    只是两个星官不知道,孙悟空在五行山下早就认命了。天庭还在持续给花果山拨款,为了群猴生死,他也只能忍气吞声,顺从安排。

    怪不得取经路上,孙猴子一副讥诮冷笑。他本来就身在一个大劫的演出之中,这点小劫护法更显得荒唐。大罗金仙有本事遮掩天机,却终究难以遮住猴子那一副看透了荒谬的空洞眼神。

    李长庚吹干墨汁,把供状从头读了一遍,突然哑然失笑。

    要说这天机,还真难遮掩。连大罗金仙都没算到,这件事盖得好好的,最后会被一只小小的六耳给掀开。那小猴子对仙界局势一无所知,自以为是找到孙悟空包庇同党的短处,傻乎乎地跑去举发,引起了三官殿如临大敌一样的盘查,最后连李长庚都卷进来了。

    李长庚忍不住想,倘若六耳第一次去启明殿,他帮忙及时处理,是不是就不会牵出后头这么多麻烦。一因化万果,诚不我欺。李长庚略带惭愧地发现,自己一直说要帮六耳,也打心眼里同情他,但到头来,其实并没给予什么实质帮助。

    他突然想起玉帝在文书上批的那个先天太极,突然有了明悟。你事做成了,那是陛下指点英明;反过来你事做砸了,也可以说陛下早有训诫。无论如何,都是玉帝洞见在先,这才是不昧因果、得大解脱的高妙境界啊!自己就是陷得太深……

    一缕神念猝起,倏然点亮灵台。是了是了,早知道不去管这些事,便不必沾染因果;不明确表态,便不用惹出麻烦;收起同情与怜悯,也就无需为没完没了的琐事负疚了。

    李长庚顿觉一股灵机直贯泥丸,导引着真炁周流于全身,霎时走遍千窍百脉,全无窒涩,如洋洋长风,一吹万里。那正念元婴精神抖擞,通体明光。

    卡了几百年的修行,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松动了。

    地官大帝回来的时候,李长庚已经写完了,坦然喝着茶。地官大帝觉得这老头感觉和之前有点不一样,可也说不上什么。他拿起供状扫了一遍:“我们先研究一下,李殿主你先回去吧。”

    这个反应,在李长庚的意料之内。

    六耳举发这件事,虽然犯了大忌讳,但明面上却不可说。明面上不说,三官殿便没有正当理由拘禁启明殿主这个级别的神仙。大家互相默会就得了。

    地官大帝提醒说,让他不许下凡,只在自家洞府里等待通知。李长庚说那下界取经的事怎么办?地官大帝说听陛下安排。

    若是之前的李长庚,总要去争上一争。不过他如今境界距离金仙又近了一步,也便淡然了,笑了笑,飘然出了三官殿。

    一出殿口,他跟观音说了一声,对面立刻传信过来。看得出,观音很紧张,取经队伍已到了乌鸡国,正是更换弟子的关键时刻,他失联这么久,难免会有不好的联想。

    李长庚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讲被三官殿请去喝茶。观音知趣,没有追问,只说起下界乌鸡国的进展。

    如今玄奘师徒已经在井下救得乌鸡国主,化成第四个弟子,前往乌鸡国皇城而去,一切都依方略而行。观音说老李你若有事,就暂且歇歇吧,这一劫没啥问题。李长庚嗯嗯几声,搁下笏板,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事可做了。

    报销已提交,渡劫不用管,启明殿也暂时不用去。他平时忙碌惯了,陡然闲下来,坐在洞府里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正巧镇元子传信过来:“老李,听说你喝茶去了?” 李长庚心想你小子消息倒灵通,回了个“嗯”。镇元子大兴奋:“因为啥事?” 李长庚没好气地说:“我帮你卖人参果的事发了,现在三官殿的人已经站在五庄观前了,记得把天地二字藏起来。”

    “我呸!我堂堂地仙之祖!还怕这个!” 镇元子笑骂了一顿,口气忽然变正经,“说真的,老李,若是做得不顺心,辞了官来我五庄观吧。你仙界人头那么熟,可以帮我多卖几筐。”

    “咳,我堂堂启明殿主,去帮一个地仙卖水果,成什么话!”

    “哟呵,你还看不起地仙了!我这工作可清闲了,六十年才一卖果,不比你在启明殿一天十二个时辰提心吊胆强?”

    “我是要修金仙的,跟你不一样,对自己有要求。”

    “要求个屁,瞅你现在忙得跟哮天犬似的,战战兢兢,可有一刻清闲?”

    一听哮天犬,李长庚又想起大闹天宫的事,一阵烦闷,赶紧换了个话题。两人互相损了一阵,这才放下笏板。他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出启明殿,想去畜栏看看老鹤。

    看守童子为难地表示,老鹤已然转生而去,凡蜕也被送走火焚了。李长庚不能离开天庭,只得手扶栏杆,原地伫立良久。

    不知是早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境界上去了,他竟没觉得多么悲伤,只有些淡淡的怅然。也不知是在哀悼老伙计,还是在向从前的自己告别。李长庚给崔判官那边打了个招呼,恳请他额外招抚,安排老鹤托生个好去处,然后回转启明殿。

    他闭上眼睛,潜心修持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李长庚忽然听闻一阵仙乐飘飘,钟罄齐鸣,一抬头,看到一张金灿灿的符诏从天而降。他伸手取下符诏,发现此乃灵霄宝殿所发,说李长庚年高德昭,深谙仙法,敕准提举下八洞诸仙宫观。

    “提举下八洞诸仙宫观”这个职位,主要是管下八洞的太乙散仙们。那些散仙平日里四处优游,没个球事。提举只要定期关心一下他们,发点人参果、蟠桃什么的,组织几场棋赛法会就够了,实在是个品优职闲的好差事。

    李长庚对这个安排早有心理准备。他的供状没有破绽,三官殿不可能给出什么拿得上台面的罪名。但毕竟他和六耳关系密切,接触过敏感材料,没法百分之百洗清嫌疑。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调离启明殿,做个闲职明升实降,先冷处理一段时间再说。

    他把符诏搁在旁边,便把取经以来发出的揭帖合集取过来,慢慢读起来。从双叉岭到平顶山,少说也有十几篇,都是他和观音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如今李长庚不管取经事了,以一个读者眼光去阅读,心态轻松,感觉大为不同。

    里面每一处遣词造句,都透着微妙用心,背后都藏着一番角力。李长庚一路读下来,居然有一种玩赏的感觉。

    读着读着,李长庚突然“嗯”了一声,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他翻回去再读了几篇,翻到三打白骨精一段,双目一凛,发觉一个绝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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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26 09:33:18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35)

    读着读着,李长庚突然“嗯”了一声,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他翻回去再读了几篇,翻到三打白骨精一段,双目一凛,发觉一个绝大的问题。

    他下意识要抓起笏板去提醒观音,可猛然想起自己已决意不沾因果,专心打磨金仙境界,于是悻悻放下笏板,回到蒲团前修持。

    这一次打坐,两个元婴又冒了出来。正念元婴滴溜溜地转着圈,说你已窥到了金仙门槛,正需稳固道心,澄净元神,不要让不相干的俗务拖累了升仙之道;浊念元婴急切摆着小手,说观音与你早有约定,眼见她即将有难,岂能在关键时刻袖手旁观?这是最起码的道义,总不能昧着良心不管了吧?

    两个元婴各执一词,吵的不可开交,又打了起来。李长庚反复念决,就是压不下去,因为这俩都是本心所诞,自己念头不通达,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李长庚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浊念元婴到底勉强压服了正念元婴,把他按在地上狠抽几下,得意地看向元神。

    他长叹一声,心想自己的浊念果然还是太盛,元神未至精纯。算了,新因不沾,旧果总要了掉,

    乌鸡国这里有两桩因果,既然答应了观音和嫦娥,不如趁着现在还没到金仙的境界,最后再管一次,也算对他们有交代了。

    李长庚把笏板从身旁捡起来,给观音传过信去。对方的声音很小:“怎么了?我这正在皇宫呢,马上真假国主就要对质了。”

    “我跟你说,大雷音寺这个方略,有问题。”

    “怎么回事?” 观音立刻紧张。

    “假国主是真国主,真国主是假国主。” 李长庚来不及解释,只点了这么一句。所幸观音和他已经磨合出了默契,沉默了两个呼吸,随后低声说谢谢老李,匆匆挂掉。

    李长庚知道观音听懂了,至于怎么处置,就只能看她的临场发挥了。他搁下笏板,闭上眼睛,继续修持。

    乌鸡国的渡劫方略,是大雷音寺指定的。当初李长庚读下来,特别不能理解,为什么设置了真国主失踪三年,还有额外安排青狮去演假国主三年?你这是测试心性,又不是谋朝篡位——这个安排纯属多余。

    他刚才翻到三打白骨精这一难,看到六耳替孙悟空“打杀”了白骨精,猛然联想到了乌鸡国,才发现这安排并非累赘,而是包藏了用心。

    取经弟子的名额,灵山诸位大德都想要,黄风怪是阿傩的根脚,如今文殊菩萨肯定也想把青狮运作进队伍。当初李长庚被审查的时候,文殊菩萨一直在问沙僧的事,显然对三弟子的名额十分上心。

    之前观音讲过,取经三个弟子的搭配有讲究,青狮并不符合官面上的条件。于是文殊菩萨煞费苦心,通过大雷音寺,在乌鸡国的劫难里额外加了一场多余的设定。这个设定看似累赘,但在一种情况下却成了无可替代的妙笔:乌鸡国主与青狮倒换了两次身份。

    明面上,是乌鸡国主沉入井底,青狮代其上位,两人倒换了一次身份;实际上,他们还多倒换了一次:真正沉入井底的是青狮,而以假国王身份在乌鸡国生活了三年的,才是真国王。

    如此一来,青狮便可以在井底等待玄奘,然后按部就班演下去。等沙僧离队之后,青狮就能顺理成章地进入取经队伍,以乌鸡国主的身份西去。将来少不了一个金身罗汉的果位,不比当菩萨坐骑强?

    至于文殊菩萨怎么说服真乌鸡国主配合,背后做了什么交易,李长庚不知道。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是靠着方略里一个不太自然的设定,推演出一种可能性罢了。

    此事若是他自家多疑,还则罢了,若真被猜中,只怕观音处境会很不妙。所以他必须送出这个警告。至于观音信不信,信到什么程度,能不能扳回一手,就看她自家手段了。

    李长庚内观了一眼,两个元婴小人算是消停了,各据丹田一角在打坐,互不理睬。不过那浊念元婴的体形,看起来似乎比正念元婴小了一点,大概又削去了一层因果的缘故吧?看来自己的浊念,这是又少了一点。

    过不多时,织女从外头走进来。她看见李长庚,还是那句话:“李殿主啊,我妈找你。”

    李长庚轻轻笑起来,心里顿时踏实了。

    被调去提举下八洞,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上头彻底放弃你了,扔一个闲职里做到天荒地老;另一种只是暂时的调整。后一种情况,在任命之后很快会有一场谈话,主要是安抚一下情绪,申明一下考验的苦心。

    这也是仙界惯常的套路,给各方都留点余地。李长庚轻捋长髯,眼神看向启明殿口。他这个提举下八洞诸仙宫观,正好是西王母的下属,她召去谈话正是时候。

    织女似乎没意识到这个职位变动的意义,还笑嘻嘻地说李殿主这回你得听我妈的了。李长庚笑了笑:“只要把本职做好,听谁的都是一样。”

    李长庚跟着织女,第二次来到瑶池,还是在那个小亭子里,玉露茶依旧馨香。西王母笑意盈盈地示意他落座,照例又问了几句斩三尸的闲话。李长庚说最近境界通透多了,整个人根骨都变轻盈。西王母很是高兴:“你那么忙还没搁下修炼,足见向道之心如金石之坚,值得下次蟠桃会给诸路神仙讲讲呐。”

    李长庚啜着茶水,心里却一阵琢磨。不知那一场大闹天宫,西王母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按说蟠桃宴被迫停办,她是最大的受害者。不过到了金仙这境界,无有不可交换之事,大概玉帝与她也有一番默契……

    正念元婴突然“唰”地睁开眼睛,狠狠地抽了元神一个耳光。李长庚一个激灵,立刻收回心思。关于大闹天宫的一切,不过只是他个人猜测,没有证实也不可能证实。再说就算证实了,又如何?到底是二郎神还是背后有什么神仙,西王母到底什么心思,真那么重要吗?苦主孙悟空已被安排了起复之路,还是在灵山那边,人家自己都不闹了,你一个局外人还较什么劲?

    元神在正念元婴的帮助下,把杂念元婴按在地上狠抽,抽到它动弹不了,李长庚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闲扯了几句之后,西王母忽然道:“金蟾的事,真是辛苦你了。”

    李长庚心里一动,果然西王母从一开始就知道广寒宫的事。他忙道:“小伙子能力很不错哇,人又热心,这份功德是他自己挣来的。” 西王母道:“本来呢,我也只是受人之托,让他去下界锻炼一下。没想到他居然成了正式弟子,这都多亏了你平时用心提点。”

    “啊?” 李长庚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肯定是乌鸡国那一难完结了,可……怎么沙僧还留下来了?西王母看出他的疑惑,拿出一张揭帖:“小李你是太沉迷修行,都忘了外头的事啦。”

    李长庚拿过揭帖一看,整个渡劫过程和之前大雷音寺的方略没太大区别,只有一点不同:那乌鸡国主得救之后,自愿要把帝位让给玄奘。玄奘坚决不受,乌鸡国主便回归龙座,师徒四人继续西行。

    至于那头作祟的青狮,则被文殊菩萨及时接回了天上。而沙僧既没和魔怪大战,更没有牺牲,不显山不露水,在揭帖里几乎没有存在感。

    可李长庚知道,揭帖越是平实,说明背后越是风起云涌。观音八成是用上了什么极端手段,迫退了青狮,让文殊菩萨无功而返。只是乌鸡国主为何放弃当金身罗汉的机会,却无从得知。

    糟糕,糟糕,那我岂不是失约于观音了?李长庚内心微微一滞,缓缓放下揭帖:“这是金蟾的缘法到了啊。” 西王母道:“既化解了恩怨,又保举了前程,这都是小李你耐心劝解的缘故啊。”

    看来嫦娥果然没有失约,他安排好了金蟾,她也向西王母吹了风。李长庚暗自松了一口气,他隐隐感觉到,这份因果,似乎也与五百年前的事有关系……但不必细想。

    “自从取经这事开始以后,小李你忙上忙下的,委实辛苦。织女一直跟我说,李仙师一心扑在护法上,没日没夜地操劳,她看着都心疼。” 西王母慢条斯理地讲着话。

    其实织女每天一下班就走,有时候还提前,哪看过李长庚加班的模样。西王母这么说,算是充分肯定了他之前的工作成果。

    “不过咱们修仙之人呢,不能一味傻出力,也要讲究法门。有张有弛,才是长生之道。”西王母讲到这里,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如今从启明殿改成提举下八洞,你可有什么想法?”

    “修仙之道在其心,不在其形。大道无处不在,哪里都有仙途上法。”

    西王母听李长庚表了态,很是欣慰:“我知道你在忙西天取经的事,不过那说到底是灵山的活儿。咱们天庭帮衬到这里,也算仁至义尽了。你这样的道门仙才,总不能一直为他们释家鞍前马后地忙活,长期下去,主次也不分了。”

    李长庚连连颔首。西王母这一番话,既是敲打他之前的举止有些逾越,也是暗示天庭从乌鸡国之后,不再管西天取经的护法方略,最多是派神仙们配合一下。

    也对,玄奘的二弟子三弟子都是天庭的根脚,灵霄殿占了不小的便宜,是时候该收手了,不然真的跟灵山“主次不分”了。而且这样一来,李长庚调任别处,也有了官面上的理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金仙们的考虑,真是滴水不漏。

    这时杂念元婴又晃晃悠悠从地上站起来,擦擦鼻血。李长庚小心翼翼道:“听说金蝉子不在灵山传承序列之内,正途弟子们一直有些不满,我道门确实不好介入太深。”

    这是一个伪装成陈述句的问句。佛祖何以一心扶持玄奘西行?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

    西王母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眼神一眯:“小李你这元婴还不太精纯啊。” 李长庚连忙俯首,一身冷汗,自己怎么一下没把持住,又多嘴了。西王母见他态度诚恳,淡淡说了一句:“灵山之事,互为因果,等你证了金仙境界就明白了。”

    她这一句信息量很大。李长庚一时间脑子里飞快转动。互为因果?就是说,佛祖扶持金蝉子,引起正途弟子抱团不满,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理解——因为正途弟子们抱团,佛祖才要扶持金蝉子?

    灵山传承有序,意味着所有修行者都要循正途修行,皆会化为体系的一部分。李长庚知道,体系这玩意儿一旦成长起来,就会拥有自我的想法,就连佛祖的意志也难以与之同心无漏。佛祖大概对正途弟子抱团多少有点无奈,这才决定开个方便法门,从正途之外引入些新人。

    怪不得大雷音寺在取经途中各种微妙的小动作,与法旨有微妙的不协调感;怪不得佛祖宁可从阿弥陀佛那里借调观音来当护法。可金蝉到底是什么来历?竟能承担如此大任……

    这时西王母的声音适时响起:“小李啊,我都说了,灵山的事儿,天庭帮衬到这里就可以了,要分清主次。”

    李长庚赶紧把思绪收回来,对,对,灵山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西王母道:“这次我把你从启明殿借调过来,是需要有人帮我看顾那些太乙散仙。那些家伙钓鱼弈棋喝宴一个个积极得很,组织他们去听场法会,好嘛,都跑回洞府闭关去了,还得三催四请。你资历老,手段高,肯定有办法。”

    “太乙散仙都是仙班菁华,我一定用心照顾。”

    李长庚敏锐地捕捉到了西王母话里的关键——“借调”。既然是借,自然有还,也就是说,他只是临时来帮衬一下罢了,根脚还是落在启明殿。

    西王母见他明悟,满意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眼神变得深邃:“我看你头顶三花形体清晰,境界应该是临近突破了。我作为过来人,送你两句忠告:超脱因果,太上忘情。”

    直到离开瑶池,李长庚还是晕晕乎乎的。

    西王母那一句话既是警告,也是承诺。很显然,他录下的供状固然天衣无缝,但金仙们仍疑心他推演出了大闹天宫的真相,这才有了临时调职的举动。只要李长庚识相,不要再触摸此事因果,未来调回有望;倘若能斩断无关俗缘,更是金仙可期。

    至于怎么斩断,这就要看他自家是否能做到太上忘情了。

    李长庚心下感慨,没想到六耳这一闹,既是自己的劫数,亦是自己的机缘。之前迟迟没有进境,就是太过感情用事,以致因果缠身,看来以后要贯彻忘情大道了。

    一念及此,体内那两个正在打架的元婴又发生了变化。浊念元婴凭空缩了一圈,正念元婴却越发精纯起来,奋起反攻,把浊念元婴一脚踹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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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5-26 09:33:48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36)

    回到启明殿,李长庚先给观音传音过去,对方很快就接起来了。此时他心里颇为忐忑,沙僧没有离队,等于他没完成承诺,只怕观音要大大地发一次雷霆了。

    “呃,大士……乌鸡国的事完了?”

    “完了。” 观音回答。她声音如常,甚至还有几分欣喜味道。

    “怎么回事?为什么沙僧还在?” 李长庚小心翼翼。

    那边传来一阵轻笑:“老李你别担心,这次是我做主,把他留下的。”

    “啊?怎么回事?”

    “你之前不是传信来提醒我嘛。我来不及重新布局,索性传信给悟空,让他直接揪住青狮变的假国主往死里打,把它打回原形。结果打到一半,藏在半空的文殊赶紧冒头,说别打了别打了。但青狮已然现出了原形,李代桃僵之计演不下去了。他只好说了几句场面话,把坐骑捞了回去。”

    李长庚没料到,观音直接来了个暴力掀桌,一力降十会,把文殊打了个措手不及。

    观音笑吟吟道:“我还质问了文殊一句,假国主窃据王位三年,秽乱宫闱,传回灵山是不是影响不太好?”

    李长庚开始没听明白,再仔细一琢磨,不禁连声道:“你可真狠,真狠……”

    大雷音寺给的方略,是真国主被困井下,青狮扮的假国主在王城。文殊以此为基础,让两人调换了身份,青狮假扮真国主在井下,真国主依旧呆在王城。

    这个计策,固然可以让青狮混入取经队伍,但也造成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

    大雷音寺的方略里曾打过一个道德补丁,说假国主无心人道,从不碰王后。但人家其实是真国主,跟老婆住一起哪有不行敦伦的?

    观音敏锐地抓住了这个错位矛盾,坚称是青狮淫人妻子,秽乱宫廷。这一下子,给文殊抛了个难题:如果他辩称睡王后的是真国主,自己的李代桃僵之计就要破产;如果他说睡王后的是假国主,那就承认青狮犯了淫戒,还是要被严厉惩戒。

    “那文殊后来怎么回应的?” 李长庚很好奇,他觉得这局面根本无解。

    观音道:“文殊菩萨还是很有决断的,他在青狮胯下一掏,说我这坐骑是骟过的。” 李长庚眉头轻挑:“这,这是真的吗?” 观音哈哈一笑:“原本不是真的,他掏过之后,就是真的了。”

    李长庚倒吸一口气,胯下一凉。这文殊菩萨下手真是果决,为了脱开干系,居然现场把坐骑给骟了——这青狮也是倒了血霉,平白从公狮变成狮公公。

    “但就算是青狮离开,三弟子的人选也该是真正的乌鸡国主啊?”

    观音耸耸肩:“那个乌鸡国主跟我坦白了。他其实压根不想去西天取经,就想在乌鸡国陪老婆孩子。所以他当初才故意把文殊沉到护城河里三天,以为这样就不必去灵山了。居然真有这样的人,我也是服了……”

    李长庚“嗯”了一声,青灯古佛固然前途大好,也有人宁愿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这乌鸡国主,不过是另一个镇元子罢了。

    “青狮没机会去,这乌鸡国主也没心思去。如果再从灵山再调一个来补额,又是一番蝇营狗苟,我都烦了,还不如维持现有队伍。金蟾这人不错,嫉恶如仇,是非分明,我很欣赏。它到西天成就金身罗汉,我是能接受的。”

    李长庚没想到,这件头疼了他许久的难题,居然会以这种方式落幕,真是仙算不如天算。心中一块顽石,总算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对了,劫难都申报了吧?”

    “乌鸡国救主二十六难,被魔化身二十七难。老李,咱们正好完成三分之一的定额了。”

    观音乐呵呵地说,李长庚迟疑片刻,开口道:“大士啊,我刚接到调令,不在启明殿了,去提举下八洞宫观。”

    对面陷入沉默,良久方道:“是因为黄袍怪的事吗?” 李长庚本想说不是,可话到嘴边,觉得还是不要提真正的缘由比较好,免得她也沾上因果。

    “跟那个有点关系。” 他含糊地回答。

    这不算撒谎,若没有奎木狼出首,他也不会被三官殿审查。

    观音很内疚:“都是我连累你了,老李。若不是我硬拖着你去管闲事,你也不会……” 李长庚洒脱一笑:“大士不必如此。你之前说,咱们做神仙的,得以普度众生为念。哪怕是演出来的,那也是因为内心认定这是正理。黄袍怪那件事,我一点也不后悔。只是不能陪大士一起护法渡劫,诚为憾事。”

    是言一出,对面沉默良久半晌方徐徐道:

    “说实在的,当初我刚接手这事,不怎么看得起老李你的,觉得就是一个油腻圆滑的老吏,正好做我的踏脚之石。后来被整了几次,我一度觉得你是个口蜜腹剑——啊,不对,这个词儿还没传到下界——我一度觉得你是个阴险老神仙。直到真正做起护法,我才体会到这里面有多复杂。你能理顺千头万绪,平衡方方面面,还得提防宵小作祟,实在太不容易了。若非有你,我就算熬得过黄风岭,也绝闯不过乌鸡国。真的,谢谢老李,谢谢。”

    观音的声音,居然带了一丝哽咽。

    李长庚有点害羞地抓了抓玉冠,正要说几句感慨,却猛然想起西王母那八个字的教诲,赶紧把情绪强行按住,语气尽量淡漠:“大士不必难过,我只是调职,又不是兵解,他日总会相见。”

    观音敏锐地注意到了对方语气的细微变化:“既然如此,在这里……先预祝李仙师早悟大道,成就金仙。”

    李长庚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又叮嘱道:“倒是有件事,大士千万留神。”

    “什么?”

    “乌鸡国后面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观音会意。李长庚离队之后,接下来正途弟子们的小动作肯定更多。比如那头青狮,平白被阉了一刀,难保不会在前路纠结同伙,含恨报复。

    “我有心理准备,谁让我在这个位子上呢。” 观音苦笑,“老李你心心念念要成就金仙,我又何尝不想成佛。”

    这一仙一菩萨,俱是轻轻一叹。

    “对了,老李,你如果那边工作不忙,在取经队伍这里挂个顾问吧,也不要你做什么,就有个由头,能时常聚聚。”

    “那是自然。虽然我不能参与护法,但偶尔通个风、报个信,在天廷协调一二,还是能做到的。”

    李长庚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又要沾染因果了。他胸中忽然涌现一股冲动。这冲动颇有些古怪,正念元婴没有阻止,杂念元婴也带搭不理,任由太白金星的元神脱口而出:“我突然得了一首临别赠诗,送给大士……”

    话没说完,观音那边已经把传信挂掉了。

    这桩因果就此了结,不知为何,李长庚心中一阵轻松,也一阵怅然。要做到太上忘情,何其之难!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再忍不住去多管闲事了,要无情,要淡泊,要清静无为。。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长庚严格遵从这个原则。他职权虽改,殿阁却没变,仍在启明殿内办公。下八洞实在没正经事可管,他就喝喝茶,看看各地的揭帖,谁来问都是一脸和蔼笑容,口中总是好好好。

    可惜的是,修行还是没什么进境。李长庚努力让自己清静无为,和麻烦保持距离,可每次打坐总觉得心思仍不够纯正,那个杂念元婴虽然整天被打得鼻青脸肿,可还能到处蹦跶,以致他距离金仙的门槛之中始终差着一口气。

    归根到底,是因为西天取经发来的揭帖,他篇篇不落,看得很是仔细。在揭帖里,观音带着取经队伍,依旧顽强地向前推进。李长庚能看出来,观音一会儿收一个童子,一会儿放出一条金鱼,可见每一难背后恐怕都有一番折冲樽俎。

    只不过……这些对李长庚来说,不再重要。他刻意雾里看花,不去琢磨其中深意——唯有两次例外。

    一次是在车迟国,他跟观音打了个招呼,把劫难外包给了虎力大仙和他两个师弟,下凡去托个梦,算是报答了地府的因果;另外一次是女儿国。猪八戒“误喝”了子母河的水,算是还了嫦娥的承诺。

    顺带一说。这一劫中,昴日星官居然下凡来帮忙,治好了孙悟空被蝎子蛰的伤。李长庚初觉诧异,再一细想,大概昴日是天庭派下来试探悟空态度的。当年那场隐秘被六耳揭破一角,天廷着实慌乱了一阵,他们得确定当事人心思没变化才安心。

    这种试探,恐怕不止一次。李长庚凭着经验猜测,这几位星官甚至包括二郎神,都会轮番下界,打着护法旗号去摸孙悟空的底。以现在猴子的态度,冰释前嫌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至于上来翻脸,最多是不理不睬,他的怒火早在五行山下磨平了……

    算了,算了,这些事与己无关,不必多念。

    眼见着一桩桩事情了却因果,李长庚感觉道体逐渐轻盈,心中暗喜。看来这些时日刻意淡泊还是有用,至少“超脱因果”有希望了。

    他搁下揭帖,正打算继续修持一阵,忽然看到虎力大仙传信过来。他以为对方是来感谢的,随手接起。没想到虎力大仙硬邦邦来了一句:“仙师,我们检索到通臂猿猴的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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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26 09:34:18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37)

    再来地府,这里依旧一派阴风惨惨的风光。李长庚和虎力大仙一起走向奈何桥,一路上游魂明显少了很多,鬼哭声也消停了不少。

    “看来生死簿修好了啊?” 李长庚恭喜道。虎力大仙撇撇嘴:“勉强好了。但地府非说是我们祭炼出了问题,到现在扣着尾款不给。若不是仙师在车迟国让我们做了一单,只怕我们小道门都饿死了。”

    “那到底是不是你们的问题?”

    虎力大仙苦笑着摇头:“我们做过排查。那次崩溃,正是因为生死簿里猴属那个似空非空集的缘故。地府跟我们做交接的时候,压根没提这事。我们就按表内一切正常来祭炼,一处错,处处都对不上榫头,可不就出岔子了?须怪不得我们。”

    李长庚不知他这是在反讽还是单纯在讨论技术。虎力大仙兴致勃勃道:“仙师你可知道,那似空非空集是谁改出来的?”

    “谁?

    “阎罗王。”

    “啊?不可能吧?”

    “是用他的名录登的。我们去跟阎罗王求证,一对时间,正是孙悟空大闹地府的时候。是他强占了阎罗王的名录,上去改出来的。”

    李长庚眉头一挑,没想到这事还能追溯到孙悟空身上,一时有些犹豫。

    可惜这时也不能反悔了。奈何桥头,崔判官拘着一个魂魄走过来,影影绰绰的好似猴子形状,身形忽聚忽散,看不甚真切。

    ”通臂?” 李长庚上前问。

    魂魄微微动了一下,似有感应。崔判官道:“这是我们好不容易检索出来的,发现时它已经快魂飞魄散了,连形体都模糊不清,如同一团黑气。李仙师有什么话,得尽快问。”

    虎力大仙赶紧施展阴阳大法,调整了一通,通臂猿猴的魂魄才变得清楚了一些,勉强能看出五官。

    “分辨只能调到这个程度了。它不能言语,只能点头或摇头,不过无法说谎。” 虎力大仙解释,“它此时三魂七魄不全,说谎需要调动大量魂力,超出了它目前的处理能力……”

    李长庚没理会技术性解释,拘着通臂来到奈何桥旁一处无鬼之地:“我就问你一件事。当初孙悟空离开花果山,前往斜月三星洞拜师,是不是你安排的?”

    通臂的鬼魂呆呆注视着李长庚,缓缓点了一下头。

    “菩提祖师的弟子名额,是不是你篡改了一只妖怪的履历得来?”

    通臂迟疑片刻,点点头。

    “那只妖怪,是不是叫六耳?”

    答案依旧是点头。

    李长庚又问道:“那孙悟空知道这件事吗?”

    通臂摇摇头。

    “那孙悟空为什么要闯入地府,篡改生死簿?” 李长庚问出来,才想起通臂只能点头或摇头。他调整了一下问题:“孙悟空大闹地府,篡改生死簿,是为了掩盖他的出身吗?”

    通臂摇头。

    李长庚连问了数十个问题,却始终不得要领。眼看通臂的魂魄差不多快要散去,李长庚细思片刻,发现自己还是顺着阴谋论去问了。其实很多事情没那么多算计,就是想多了。他迅速调整思路:“他篡改生死簿,是为了你能多活几日?”

    通臂点头,形体激烈地抖动起来,几乎要化为飞烟。

    果然!

    李长庚长长吐出一口气。通臂猿猴在孙悟空艺成之后,寿数就已经快到头了。石猴与它感情至厚,这才强闯地府,黑了生死簿强行续命。后面天庭与孙悟空谈判,想必是从这个举动里得了灵感,用通臂和其他猴子的寿数做拿捏……停!打住!

    正念元婴发出嘶声警告,再往下就又要进入危险领域了。

    李长庚想了想:“这件事,是有人指使你的吗?” 通臂摇摇头。他微皱眉头,换了个方式:“你是自己把这件事办成的?” 通臂点头,这个回答出乎李长庚意料,不甘心追问了一句:“是你自己出于自愿,贿赂三星洞负责招收门徒的管事,让他替掉了履历?”

    通臂最后勉强点了一下头,然后坍缩回一团灰蒙蒙的阴气。李长庚没奈何,把那残魂拘回到奈何桥前,交给崔判官去走转生流程。

    其实李长庚本心是不想碰这事的,这不符合“太上忘情”的要旨。但考虑到六耳至今仍下落不明,恐怕会成为自家的心魔。为了金仙境界,他觉得还是尽快把这桩小事了结比较好——先切断因果,才好谈超越。

    他回到启明殿,略做查询,愕然发现当年在斜月三星洞负责招徒的管事,几百年前就得道飞升了,如今在三官殿任职——恰好就是陪同水官审讯李长庚的那位仙吏。

    嘿,这家伙也真坐得住。水官大帝和李长庚就六耳的动机吵了半天,他一个当年的知情者,却在旁边一言不发。

    正好,之前李长庚在三官殿喝了两次茶,如果不把对方的人拘到启明殿来喝一杯,岂不是礼数有缺?太白金星二话不说,发下文书,指名道姓让那位仙吏前来问话。

    三官殿和启明殿平级,可不代表李长庚和那个仙吏平级。仙吏很快慌里慌张地赶过来,一见面就作揖赔笑,解释说之前是职责所在,并不是针对李老仙师。下官在谈话时可是一言不发,半点不曾为难。

    李长庚笑眯眯地端过一杯茶来,看着仙吏勉强喝下去,才慢条斯理道:“我如今提举下八洞,不管启明殿这块了。这次唤你来,是私下有事请教。”

    仙吏眼前一黑,这话听着更吓人了。私下请教,意味着官面上的限制就没了。他在三官殿对人事极为敏感,知道太白金星这“提举下八洞”不过是临时安置,不能当成真的闲职看待。万一哪日证得金仙,让一个小吏生不如死,都不必自己动手。

    仙吏擦了擦额头汗水:“我一定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李长庚道:“你飞升之前,可是在斜月三星洞菩提祖师座下做事?” 仙吏连连点头:“在下当时是在三星洞里做一个都管。”

    “孙悟空替掉六耳的履历,是你操作的?”

    仙吏脸色一变,连忙推脱道:“我不太记得了。” 李长庚也不催促,就这么笑眯眯把茶杯朝对面推了一推。仙吏登时绷不住了,身为三官殿的人,轮到自己被盘问的时候,才知道抗拒有多难。他嗫嚅道:“飞升以后,俗世因果都已斩断,真的不太记得了。”

    李长庚和颜悦色道:“你心里莫有负担,我不是来追究责任,只想求个明白而已。”

    仙吏坐如针毡,只得承认是他经手,然后简单解释了几句。

    祖师讲究有教无类,所以三星洞每年招收的外门弟子,有一定比例是妖、怪、精、灵这四种。那一年,恰好有一个叫六耳的猴妖申请入门,各项考核都通过了,履历送到这位都管手里。恰好通臂猿猴找过来,恳求他塞一只石猴进去,都管便抽出六耳履历,把石猴替进去。

    那两只猴子相貌仿佛,经历类似,就算站在面前,寻常人也分不清楚,别说只看履历了。三星洞外门只知道本年度招了一只开灵智的猴子,至于是哪只,却完全没有细察。

    仙吏解释。

    “通臂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做这样的事?”

    管事楞了一下:“他送了我一船新鲜瓜果。”

    “就一船瓜果?”

    “花果山的瓜果口感好,汁水足,甜度高,保存时日又长,我在天廷都很少吃到……”

    李长庚赶紧打断他的遐想:“你不要说假话,那可是菩提祖师门下弟子,干系何其重大,就值一船水果?”

    管事陪笑:“仙师想差了。菩提祖师的真传弟子,名额确实金贵,做不得假。但外门弟子每年都要招几百个,冒籍顶替常见得很——谁知道孙悟空后来独得了祖师青睐呢?”

    李长庚一怔,旋即拍了拍脑袋:“是我想差了,想差了……”

    他原来一直疑惑,通臂一只野猴子,怎么有本事篡改掉六耳的履历?这背后必有高人协助,说不定还藏着更大的图谋。如今听仙吏一分说,才反应过来,根本是自己思路错了。

    他老觉得那两只猴子能耐大、成就高,下意识觉得他们的履历替换,必有阴谋。其实在拜师之前,无论石猴还是六耳,还只是毫不起眼的小妖。在三星洞都管的眼中,区区一个外门弟子的道籍罢了,屁大点事,一船花果山的瓜果足够了。

    至于孙悟空后来从外门混到内门,又从内门混到祖师真传,那是他自家努力的结果。到了他上天成名之后,仙吏对此更是讳莫如深,提都不敢提。

    所以,并没有什么惊天阴谋,不过是凡尘中每日都会发生的事罢了。只不过孙悟空和六耳一个资质高绝,成就惊人;一个执着顽固,只认死理,这才让这一桩冒名顶替的勾当格外刺眼。

    至于三星洞外门其他被冒名的倒霉鬼,只怕连发声都没机会,不知埋没了多少在地府里。

    李长庚遣退了仙吏,展开玉简,奋笔疾书,把调查所得写成一份文书。

    这是一份关于六耳举发孙悟空冒名拜师之事的正式回应。李长庚没做丝毫隐瞒,如实落笔,把前因后果写了个分明。虽说他自己就是神仙,可还是忍不住要感慨命数之玄妙。

    通臂为了悟空,窃走了六耳的资格。悟空感念通臂恩情,闯进地府为它改了命数。几百年后,生死簿因为这一个小小的错谬,导致崩溃,直接把通臂带下地府。而六耳借着这个机会,从花果山拿到了天庭的秘密一角,引发了后面的一连串大乱。

    他从前听元始天尊说法,说西天灵山的金翅大鹏拍动一下翅膀,会导致东海龙宫一场风暴。以此譬喻世事无常,因果交替,总有那“遁去之一”居中变化,任大罗金仙也无法算尽天数。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当然,这些感慨自然是不能写的,李长庚把文书范围严格限定在“冒名顶替”四字之内,不涉其余,写得了玉简,李长庚郑重其事地用了一个启明殿的印,填上六耳第一次递诉状的日期,提请灵霄宝殿裁定。

    李长庚知道,这份文书什么也改变不了,但至少对六耳是一个交代。虽说那小猴子不知躲在哪个山沟里咬牙切齿,但既然答应过要给它一个说法,那就给它一个说法。

    灵台之内,杂念元婴再三跟正念元婴保证,这是他在启明殿的最后一项调查,也是成就金仙前的最后一桩因果。如此之后,李长庚便可以毫无挂碍了。正念元婴将信将疑,但见杂念元婴鼻青脸肿,估计闹不出什么花样,也便睁一眼闭一眼了。

    让守殿童子把文书送出去之后,李长庚啜了口茶,把袖管里六耳的一缕妖气取出来,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那野猴子。可是做了半天法,却不见回应。这野猴子自从三官殿逃下去之后,一直没有踪迹,就连千里眼和顺风耳都寻不见。

    “算了,等风头过去,再过些日子再去寻他吧,” 李长庚无奈地把妖气收回,继续喝茶。过不多时,守殿童子送完文书回来,顺便把最新的揭帖搁在案上。

    李长庚喝饱了茶水,又闭目养神了一阵,这才懒洋洋地把揭帖拿过来。这一看不要紧,“当啷”一声,茶杯跌落到了地板上。

    这揭帖已推进到了四十六难。上面讲突然出现一个假猴王,与真猴子一番争斗,不分胜负,打遍天上天下,最后到了如来佛祖面前,才真相大白,假猴子被当场打死,原来是一只六耳猕猴。揭帖总结说,这猴子其实是孙悟空自己的心魔所化,一体两心,善恶兼备,唯有刻苦修持,方可扬善泯恶,战胜自我云云。

    李长庚自然不会信揭帖总结出的大道理,他当即传信给观音,问怎么回事?那边长长叹息一声,说老李我也不瞒你,这一难,其实是个意外。

    取经队伍原本是去火焰山,结果半路休息的时候,突遭袭击。袭击者是一只猴子,长得和孙悟空一模一样,从路旁冲出来,举着棒子就砸。孙悟空本来没打算和它冲突,它却不依不饶,最后两个一路打到灵山脚下,它疯了心,居然连佛祖法座都要冲击,结果被护教金刚们合力击毙了。

    “那只假猴子,就是三打白骨精时替悟空出手的那位吧?” 观音问。

    李长庚默然点头。

    “它干嘛袭击取经队伍?是老李你没结钱,过来讨薪吗?”

    李长庚还没回答,观音自己又给否定了:“不对,不像是讨薪,它那作派跟主动求死似的,嚷嚷着什么“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对着孙悟空狠打,不管不顾,满眼绝望。哎,那神情,和孙悟空简直几乎一样。所以我一度都被迷惑了——老李你知道它怎么回事吗?”

    “许是受了什么委屈,无处宣泄吧?” 李长庚口气虚弱地答道,然后面无表情地放下笏板。

    世人包括观音在内,都以为六耳变成孙悟空,是为了骗过取经人的眼睛。只有李长庚明白,那不是它的本意。它只是走投无路之后,被迫用最极端、最绝望的行为向三界发出呐喊:“孙悟空”这个名字、身份和命运,本是属于它的。它唯有如此,才能争取到一个说法。

    可惜的是,揭帖公布出来,它非但没讨回身份,自己反倒被官宣成了孙悟空的心魔。

    李长庚忍不住想,倘若当初自己查实了这桩小事……不,哪怕自己只是态度稍微用心一些,也许结局便大为不同。

    不对,不对。当初如果自己硬着心肠不管,赶六耳下界。它早早失望,也就没这事了。正是自己偶发善心,给了他虚假的希望,却又没办法解决,才导致这一场悲剧。

    不要去学吴刚伐桂,徒劳地砍了那么久,却一丝痕迹也无,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这……这不正是太上忘情的真意吗?

    李长庚陡然感到一丝灵光,俯身把茶杯从地上捡起来,连忙坐回到蒲团上修炼。体内的正念元婴“嗷”了一声,飞扑过去把杂念元婴压住。杂念元婴灵力虚浮,动弹不得,只是嘴里还在鼓噪不已。

    李长庚心里堵得厉害,根本无法凝神。他索性不修了,大袖一摆,默默走到南天门外,跟王灵官打了个招呼,来到六耳当初站立的地方。

    南天门外罡风阵阵,李长庚把怀里的报告副本取出去,蹲下身子,打出一团三昧真火。只见玉简徐徐熔化成一团光液,袅袅飘散,有如一个身影。只可惜罡风猛烈,这玉烟到底没能飘进南天门去,人影弓了弓,很快消散开来,淡不可见。

    随着身影消散,杂念元婴也不再嚷嚷,眼皮缓缓合下去,被正念元婴一记锁喉掐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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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5-26 09:34:58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38)

    从那一天起,李长庚变得比从前更加沉默,连取经的揭帖也看得少了,只偶尔了解一下进度,每天一心扑在下八洞的事务上。与他接触的同僚,发现老李双眸越发深邃,难以捉摸,讲起话来也越发滴水不漏。镇元子偶尔传信过来,还会抱怨说老李你现在讲话跟发公文似的。

    几天之后,启明殿忽然接到一简协调文书,本来是分派给织女的。织女正好刚把衣服织完,急着下界去给孩子试,就央求李长庚替自己跑一趟。李长庚为难道:“我如今虽然暂在启明殿办公,可工作却在下八洞,怎么好替你呢?”

    织女娇嗔似地一拽他袖子:“哎呀,我听我妈说,您的调令就快下来了,马上就能回启明殿,不差这几天。这原来就是您跟的事务嘛,熟门熟路,就帮我去一趟啦。” 李长庚耐不住她纠缠,只好答应下来。

    织女高高兴兴离开,他打开文书一看,整个人淡淡笑了一声,拂袖出了启明殿。

    殿外正候着一头五彩玉凤,气质高雅端庄,造型极为华彩。这是李长庚新得的坐骑,他熟练地跨上去,一摆拂尘。玉凤迎风鸣叫一声,展开斑斓双翼直冲云霄,一路上金光四射。

    只是转瞬之间,他便飞到了南天门。在那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等待。

    “悟空,好久不见。” 李长庚打了个招呼。

    “金星老儿。” 孙悟空仍是那一副万缘不沾的恹恹神情,似乎身上还有伤。李长庚关切道:“大圣这是怎么了?” 孙悟空道:“下界不太平,要多谢你提醒。”

    取经队伍之前在狮驼国遭了一场大劫,一场真正的野劫。文殊、普贤的坐骑再加上如来的舅舅联手下凡发难,声势极为浩大。李长庚提前得了消息,提醒了观音一声——那是他近期内唯一一次关心取经的事。那三位各有根脚,果然又成了一场灵山内斗,其中曲折,不提也罢。

    “老夫还是取经的顾问嘛,偶尔也得顾问一下,不然大士又要抱怨了,呵呵。” 李长庚打了个趣。

    悟空拿出一枚玉简,给了李长庚:“如今我们走到陷空山了,金星老儿随便带个路就好。弄得太假没人在乎,弄得太真反倒有人要不自在了。”

    他的语气冰冷依旧,说不上是客气还是讽刺。不过李长庚多少能理解,经历了那样的事之后,很难对这个世界再有什么亲近。

    李长庚扫了一眼方略,并没什么出奇之处。无非是天王府的义女下凡作乱,孙悟空请天王与哪吒前去收妖——滥俗了的套路。

    她也是没办法,正途弟子那边的手段此起彼伏,不是弥勒佛的童子捣乱,就是文殊普贤的坐骑复仇,观音光应付那些就已经疲于奔命,哪有时间搞原创剧情。

    不过这个感慨,只是在李长庚心中微微起了波澜,旋即收住道心,淡然道:“天王府比较远,请大圣随我来吧。”

    两人上了金凤的背,朝着天王府飞去,一路上谁都没讲话。飞着飞着,李长庚忽然感觉到,内心的浊念元婴一阵悸动。它已被正念元婴打服了很久,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谁想到这时居然又回光返照了。

    “大圣,反正天王府没到,有桩事不妨做个谈资。”

    “讲。”

    李长庚在凤头负手而立,把六耳与通臂猿猴的往事娓娓道来。孙悟空听完之后,沉默许久,面孔有了些微变化:“此事当真?”

    “若大圣问的是天庭认定,那是没有。我提交的文书并无批复,更无人追究。不过此事是我亲自查实,应该错不了——所以此事既是真,亦是假。”

    一股剧烈的气息,猛地从猴子身上炸开,慌得那头金凤差点从半空掉下去。

    “怪不得,怪不得……我离开花果山之前,通臂他指点我去西牛贺洲灵台方寸山,说那边才有机缘。嘿,我本以为真是自家的机缘,原来和这场取经一样,不过是安排好的一场戏罢了。为了我,通臂他可真是……可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李长庚原以为孙悟空就算不否认,也会含糊以对,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就承认了。

    “真假孙悟空那一劫,金星老你看到了吧?”

    “嗯,略有耳闻。” 李长庚尽力掩住表情。

    “现在回想起来,六耳那一次袭击,确实处处蹊跷。它扮做我的模样,一边喊着我才是真的,一边追着我打。我不明白,哪里来得这么个大仇家。等闹到佛祖驾前,我想它乖乖就地一滚也就结束了,最多是被降服而已,伤不到性命。谁成想,它一听佛祖说我是真的它是假的,眼睛变得比我火眼金睛还红,抄起棒子冲着佛祖就砸去了,然后……被护教金刚们砸成齑粉,我想阻拦都来不及。”

    孙悟空是亲身经历,比观音转述得更加清楚。李长庚不由闭眼微叹,然后劝解道:“六耳也是冤屈难伸,心中激愤之故,希望大圣不要心存芥蒂。”

    “明明是我负了它,哪里轮着我心存芥蒂。” 孙悟空负手低头,语气沉沉,“老金星你还记得我官封弼马温的时候闹事么?”

    “记得记得。”

    “我在菩提祖师那里拼命修道,只为了早日出人头地,好能遮护花果山的猴儿们。好不容易上了天庭,却因为没有根脚,只被分配做一个弼马温。为什么要闹?因为我不甘心。我辛苦修来一身本事,比起那些神仙亲眷都高明,凭什么只有这点功果?没想到,什么弼马温,什么齐天大圣,闹了半天,打根儿上就是占了别家的命!”

    李长庚道:“也不能这么说。大圣天资聪颖,道心可用。六耳性情偏激,就算走上这条仙途,也未必有大圣走得远。” 孙悟空讥诮一笑:“走得远?我成了齐天大圣又如何,不也是替别人扛了劫难和黑锅,可见报应真的不爽。”

    一触及到这个话题,李长庚立刻不做声了。

    孙悟空却说得毫无顾忌:“那一桩事,我只存了一份当日二郎神哀求我替罪的留声,深藏在水帘洞内,原指望哪日万一能用上澄清。没想到居然被六耳找到,反而害了它,唉……”

    至此李长庚才彻底明白,为何三官殿反应那么大。这留声若传出去,二郎神可就完全暴露了。所以六耳被当众打死,未必不是护教金刚们存了什么心思。

    “我很理解六耳的心情,很理解,真的……” 悟空很少说这么多话,他仰起头颅,双眸中多了些许灵动,似有流光微溢。

    “我被迫替二郎神扛下黑锅时,先是郁闷不解,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然后发现根本讲不得道理,便开始愤怒,和六耳一样,恨不得天上天下尽皆打碎,一畅胸中恶气——可惜啊,我大闹天宫,却侥幸没死,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慢慢也就认命了。”

    李长庚不知道他那句“可惜”,到底是可惜谁。

    “这点破事,我在五行山下花了五百年,总算琢磨明白了——这天道啊,无非就是替来换去,演来装去。我偷了它的命,别人又拿我的命去演,说不上哪边更荒唐。那篇揭帖说得也没错:我俩真的是一体两心,它是被镇前愤怒的我,我是死心后苟活的它。”

    金凤背上,唯有呼呼的罡风吹过,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李长庚张张嘴,浊念元婴捅了他一下,让他问问大闹天宫是否如推测的那样,却被正念元婴一个电炮打翻在地,挣扎几下,终究没发出声音来。孙悟空似乎猜出他的心思,嘴角微翘:

    “我观金星老儿你宝光冲和、仙息浓郁,怕是快证金仙了吧?怎么还关心这些闲事?”

    李长庚一摆拂尘,脸上的感慨缓缓褪去,变得宝相庄严:“此事与我实无干系,今日偶然谈起而已。我是怕大圣不明其中因果,以致日后道心有妨碍。” 孙悟空哈哈大笑起来:“金星老儿,你若证不到金仙,就算知道真相,有害无益;等你证了金仙,言出法随,真不真相的也就不甚紧要了——你说你忙活个什么劲儿?”

    李长庚“呃”了一声。悟空道:“你如此做派,想必还没修到太上忘情的境界吧?我教你个乖:超脱因果,不是不沾因果;太上忘情,不是无情无欲。”

    李长庚一怔,这和自己想的好像有点差异,连忙请教。孙悟空却无意讲解,只是摆了摆手:“莫问莫问,还得你自家领悟才好。不要像我一样,太早想透这个道理,却比渡劫还痛苦哩。”

    他言讫大笑起来,笑声直冲九霄云外,大而刺耳,比吹过天庭的罡风更加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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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5-28 09:24:56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白金星有点烦(39)
    加里波第 加里波第 2022-05-27 09:27:36
    宝幢光王佛撑着无底船徐徐过来,靠近凌云渡。玄奘师徒四人站在渡口,翘首以待。

    观音站在半空云头,向下看去。周围那三十几位神祇也各自就位。在更远处的灵山正殿,也已张灯结彩,诸多神佛次第而立。

    过去的十几年里,这支取经队伍历经几十场“劫难”,终于顺利抵达了灵山脚下,只差最后一步流程。只要他们登上无底船,渡至彼岸,就算是大功告成。

    随着一声清越唳声,一只金凤从天空飞落。李长庚身为取经顾问,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前来观礼。观音见太白金星来了,正要热情地迎过来,后者却淡然一笑,打了一个稽首。观音停住脚步,唇边动了动,只得双手合十,回赠一礼。

    “老李啊,护法一路有劳。”

    李长庚道:“职责所在,谈何有劳,不过十几天的辛苦而已。倒是大士一路专心护持,最见功德。”

    这话说得一点没毛病,就是有点生分。观音注意到,李长庚的宝光已浓郁到了极致,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得证金仙。他这次来,是代表天庭,自然行止比较谨慎。

    玄奘师徒还在等候船只靠过来,观音顺手拿出一本金册,递给李长庚。李长庚翻了翻,发现是历劫揭帖的合集,有些好奇道:“怎么只有八十难?我记得定量是八十一难吧?”

    观音微微一笑:“这是我替玄奘留的。”

    “玄奘?”

    “老李你看。等一下他们登上这条无底船,凡胎肉身便会堕入水中,顺流冲走,唯有一点真灵能到达彼岸。如此才可以断绝浊世因果缠绕,修成正果——但玄奘跟我说,他不想这样。”

    “都临门一脚了,他难道不想成佛了?” 饶是李长庚心性淡泊,也吓了一跳。

    观音笑道:“且卖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人把注意力放回到凌云渡口。

    宝幢光王佛的船缓缓靠岸。在一片庄严的钟罄声和诵经声中,只见玄奘、八戒与沙僧三人依次踏上渡船。只见三具躯壳相继蜕下,噗通噗通落入水中,顺流而下。三个真灵立于船头,互相道贺。

    唯有孙悟空站在渡口边上,久久未动。他缓缓抬起头来,似乎看向云端上的太白金星,又似乎

    不在看他,而是在与更高空的什么人对视。

    太白金星没有回头,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半步金仙了,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他能感觉到,背后高空有几道视线扫过,似有催促之意。

    猴子最后一次露出讥诮冷笑,从耳里取出金箍棒,一下撅断,然后举步踏上船去。

    李长庚知道,猴子是彻底死心了。先前在金兜山、在祭赛国,在小雷音寺,二郎神与奎、昴二宿轮番下界,打着护法的旗号一遍一遍地试探,他却再也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那只大闹天宫的猴子,大约确实是死了。

    孙悟空登船的一瞬间,只见一个黑漆漆的影子,从猴子的身躯里撕裂出来。这影子似有自己的灵智,挣了几挣,似乎不愿与本体分离,欲要粘连回去。孙悟空狠狠一纵身法,那影子才与本体狠狠脱开,似是绝望,又似是愤怒地朝水中堕去。

    而立在无底船头的猴子,如同褪去了一层色彩。冷峻厌世的神情消失了,双眸也不再闪着讥诮与锋芒,眉眼间变得慈眉善目,不见任何棱角。

    悟空冲其他三人含笑道贺。那和煦温润的笑容,似是千里万里之外的阳光照彻琉璃,只见灿烂却无甚温度。那是一种遥远的和善,是斩断了一切俗因之后的通透。

    李长庚突然之间,彻底明悟。

    为何玉帝与佛祖会安排悟空参与西天取经?只要他一上无底船,便会舍下躯壳与浊念。从前的愤懑、怨怼与各种因果牵绊,统统抛却。那一桩不可言说的大隐秘便可彻底消业,再无任何隐患。而对灵山来说,一个天庭顽妖皈依我佛,成了正途之外的佛陀,又是何等绝妙的揄扬素材——毕竟那可是天上天下独一份的孙悟空。

    天庭消了隐患,灵山得了揄扬,悟空有了前途,可谓皆大欢喜。这……这才是太上忘情的妙旨

    真意啊。

    李长庚的灵台,宛如吹过一阵玄妙的气机,霎时荡开了蒙昧云蔼。他原先一直卡在悟道的边缘,试过淡泊心性,试过清静无为,却始终不能理解那八字的精髓。那些金仙明明一个个沾起因果来争先恐后,七情六欲也丰沛得很,与“超脱因果、太上忘情”八字岂不矛盾?

    如今见证了孙悟空抛却凡蜕,想透了玉帝与佛祖的用意,李长庚这才想透了那段提点的真解:超脱因果,不是不沾因果,而是沾而不染,只存己念;太上忘情,也不是无情无欲,而是心无挂碍,唯修自身。

    如此一来,谈笑依旧,而境界却幡然不同。

    一念及此。李长庚脑海中倏然绽放出光芒。他感觉到,自己体内浊念元婴最后一点顽固残余,在悟空阳光似的微笑感化下,终于化为一缕青烟,被挤出丹田,不知飘向哪里去了。如今体内只有一个正念元婴,盘踞正位,法息精纯无比。

    观音感觉到身旁一股磅礴的法力升扬而起,她侧过头来,看到见李长庚周身散出金光虹影,整个人神意洋洋,很快隐没在一片耀眼的宝霓之中。

    “恭喜仙师。” 观音双手合十,礼拜赞叹,只是眼底终究多了一抹淡淡的遗憾。不过她突然见到,玉净瓶里水影波动,柳眉微微一抬。

    数日之后,通天河。

    一本本湿漉漉的真经摊开在石头上,师徒四人正在埋头整理。他们头衬圆光,慈眉善目,一派和谐气象。根据方略指示,天道有不全之妙,所以需要补上这一难。

    观音站在河边,手持玉净瓶向水中望去。过不多时,一头老鼋从水里浮上来,笑嘻嘻道:“大士大士,我演得可好?”

    “辛苦你了,如此一来,最后一难终于可以销掉了。” 观音满意颔首。老鼋又道:“那两位我也带到了。”

    观音敲了敲瓶子:“老李,出来了,出来了。” 一缕浊念从玉净瓶中飘出,幻化成一个白头老翁的模样:“咳,别叫我老李啦。本尊已经回天庭,我不过是浊念元婴留下的一缕执念罢了。”

    “所以才叫你老李。我再见了本尊,恐怕要叫一声李金仙了。”

    老鼋爬上岸边,硕大的龟壳上头趴着两具躯壳,一具孙悟空,一具玄奘,正是前几日从凌云渡解离下来的残蜕,居然顺水漂到了此处。

    李长庚啧啧称奇:“没想到这通天河,居然能直通灵山啊。”

    “要不怎么叫通天河呢?”观音道,“老李你没赶上之前那场劫难,实在可惜。我难得来了灵感,连如来送的那条金鱼都用上了,可以说我最具创意的方略了。”

    “怪不得那尾金鱼自称叫灵感大王啊。”

    两人正讲话间,两具躯壳同时起身,互相望了望,向观音一拜。李长庚仔细观瞧一眼,却突然大惊。

    那悟空浑身浊气,确实是残蜕无疑;而玄奘无论怎么看,神魂都完满无漏,分明是真灵。

    “老李你猜得不错。” 观音微微颔首,“当初在凌云渡口,玄奘堕到水里的是他的真灵,去见如来的乃是残蜕。瞧,那残蜕如今正在河那头拾掇经文呢。”

    李长庚满心不解,不知道玄奘为何这么做。玄奘真灵道:“仙师可还记得我十世之前的法号?”

    “金蝉子……” 李长庚念出这名字,顿时明悟。

    是了,是了。这个真灵,怕不是佛祖分出自己的舍利,套了个玄奘的容器罢了。等一到灵山,玄奘堕下,金蝉脱壳,灵山便多了一尊正途之外的佛陀——原来“金蝉”二字早有深意,竟是个代号。

    可这个真灵,怎么又跑来这儿呢?

    真灵还是玄奘的相貌,面色肃然:“我原本的宿命,是一心回到灵山,成就上法。但先后转世了十次,沾染了十世善人的心思,菩提心颇有变化。我这一路走来,虽说被两位护持,什么真事都没做,世间苦难却看到了不少。尤其是宝象国那一劫,对我触动尤大。两位应该也都知道,这一世我亲娘也是因为这般事才没的,她也是一个百花羞。”

    菩萨和神仙一时神情默然。

    “离开宝象国之后,我一直在想,世间受苦受难的人那么多,又岂独只在取经路上。我若成就佛陀,高坐莲台之上,日日讲经,享用三界四洲香火,固然圆融无漏,又怎么救苦救难?”

    李长庚笑了:“看来你和我一样,都做不到太上忘情。”

    “我怕成佛之后,从此离人间疾苦远了,对下界苦难没了敏感,反失了本意。所以便借着凌云渡口脱壳的机会,交换了身份。”

    “佛祖知道这事吗?”

    “他老人家只要多得几位正途之外的佛陀就好,是真灵还是残蜕,并无分别。” 真灵朝对岸呶呶嘴。

    “可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我求了大士把最后一难埋在通天河,自己被老鼋驮来这里,借晒经的机会与取经队伍汇合。”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既已解脱,为何还要回取经队伍?”

    “我问观音大士要过灵山的规划。取经队伍去长安交付完经文,全员返回灵山缴还法旨,成就真佛,然后,就没然后了。真经在长安怎么读,怎么解,反倒没人在乎了,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凡事需有始有终,所以玄奘凡胎会替我到西天成佛,我则以玄奘的身份留在大唐,在长安城里译经说法。”

    真灵说到这里,下巴微抬,傲然之气溢于言表:

    “贫僧不要凭着金蝉子的身份轻松成佛,在灵山享受极乐,要以玄奘之名留步凡间,方不负大乘之名。”

    李长庚点点头,又看向孙悟空的残蜕。

    “别看我,我就是残蜕,正身在那头儿傻乐呢。” 孙悟空冷笑。

    那边的孙悟空真灵面容慈祥,一页一页耐心地晒着经文,有如老僧禅定。李长庚一笑,看来猴子的躯壳解离时,连毒舌本性也带走了。

    “你也要跟随玄奘回东土吗?还是回花果山陪你的猴崽子?”

    残蜕没有回答,反而开始产生某种变化。李长庚看到它的头上,缓缓浮起六只耳朵,有如花环一般。

    “悟空你……”

    “我去地下一趟,哪怕搜遍整个地府,也要寻回六耳的魂魄。它只有魂魄,我只有躯壳,正好还它一段因果。”

    说完之后,悟空残蜕冲两人一拜,嗖地一声消失了。而玄奘真灵,也在行礼之后,转身走向取经队伍,步履坚定。

    通天河中,波涛起伏。观音与李长庚并肩而立,后者忽生感慨:“之前我在广寒宫,看到吴刚砍树,说他无论怎么砍,桂树还是一如原初,不留任何痕迹。结果被他反呛了一句,说谁不是如此。如今来看,毕竟还是留下了些许裂隙,不枉辛苦一番了。”

    观音摆弄着玉净瓶里的柳枝,笑意吟吟:“老李你本尊在凌云渡口得证金仙,却故意把最后一缕浊念元婴甩给我,也是有托孤之意吧?趁着我还没缴还法旨,老李你想去哪儿投胎,我尽量给你安排。”

    李长庚眯起双眼:“我听说大唐宗室也姓李,要不,就去那边当一世皇帝好了。”

    “咳……想想别的,想想别的。”

    “嗯,当诗人也不错。”

    “你刚才说要当哪个皇帝来着?我试试啊。”

    “我好歹是贬谪的仙人浊念,做个诗人怎么了?”

    “转世讲究平衡。以老李你的条件,想当诗人得先洗掉前世宿慧,再把官运压低……”

    两人且聊且行。远处取经队伍已经收拾好了经文,驾起祥云喜气洋洋地朝着东土而去。但见满天瑞霭,阵阵香风,前方眼见长安到了。李长庚趁观音一时不察,到底还是朗声吟出声来:

    当年清宴乐升平,文武安然显俊英。

    水陆场中僧演法,金銮殿上主差卿。

    关文敕赐唐三藏,经卷原因配五行。

    苦炼凶魔种种灭,功成今喜上朝京。

                                                                                         全文完

    文后说明:

    今年年初,我交了一部大稿。那稿子前后写了三年,几十万字的量,疲惫不堪。

    我把稿子交给编辑之后,说不行了,趁着旧债刚了、新坑未挖之际,得歇歇,换一下心情。编辑警惕地说,出版社不报旅游费用哦。我说疫情还没平息呢,谁敢去旅游。编辑说,买ps5也不能报哦。我说鹓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会看得上你这点腐鼠吗?

    编辑没读过庄子——或者假装没读过——说你到底想怎么休息?我说我决定调整一下状态,写个篇幅比较短的,轻松点的、没有任何人要求的、最好是连出版也没机会的作品。编辑一听最后一条,转身走了。

    于是就有了《太白金星有点烦》。

    这事我之前干过一次。写完《两京十五日》之后,我也是写了个短篇《长安的荔枝》休息,权当运动之后的拉伸。

    最初我并没打算写这么长,预估大概三、四万字就差不多了。不过创作的乐趣就在于意外,随着故事展开,角色们会自己活起来,跳出作者的掌控,很多情节不必多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我要做的工作,只是敲击键盘,把这些东西从脑子里召唤出来。每天两三千字,前后一个多月,结果写完了回头一看,好嘛,居然有十万字。

    也好,尽兴了,疲惫一扫而空,这波不亏。

    有朋友问我,你是不是原本把八十一难从太白金星的视角写一遍,写到后来懒了,才把宝象国后头几场大戏全部略过去了?这个还真不是,我动笔前,就模模糊糊预感到宝象国会是一个节点,写完宝象国的事情,故事的重心将会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再如之前那么一难一难写过去,会变得很乏味,也不合心意。

    当然,这种乘兴而写的东西,神在意前,一气呵成,固然写得舒畅,细节不免粗糙。不过写文这种事,粗糙的澎湃比精致的理性更加可贵,以后有机会再雕琢一下便是。

    吴刚伐桂,就算不留下任何痕迹,也乐在其中。有时候创作亦是如此。

    谢谢一直关注的大家,希望新书发布的时候,多多捧场,这篇就当是广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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