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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大唐狄公案之《迷宫案》,高罗佩自译中文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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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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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8 08:42: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回
    吴峰画师当面提婚  贤明县尹潜心搜秘
    话说当狄公斥责丁秀才时,冯差头正和吴峰在班房长谈。那吴峰一心挂念白兰,把他自己的苦恼,似乎完全忘记了。冯大向他叙述丁将军被刺的事实,吴峰心不在焉,听了一会,便插口说道:“我对丁家的事,毫不介意。我只想怎么才能把令爱找回来,以后我要请一位冰人,向老丈提婚。”冯差头闻言,不免诧异,他心里对这英俊少年颇有好感。不过他是一个懂得礼节的老成人,所以他以前奉洪亮命令,叫他去访李夫人住址,他并不敢亲自出马,怕一个男子四处打听妇人,将损害那女人的名声,就吩咐了次女玄兰替他去探访。此时冯大听到吴峰的率直言词,觉得不好意思,便换了题目说道:“我想大人明天要另想办法寻找小女的;今夜先生何不把白兰的像貌画出四五张来,以便分给各区地保,让他们遍城寻访!”吴峰闻言马上叫道:“好极了,我就回去画吧!”他起身时,冯大拉了他的袖子说道:“吴先生,你还没有和大人告别,谢他替你洗刷嫌疑之恩呢!”只见吴峰迫不及待,一边说道:“回来再说吧!”一边挣脱冯大的手,一溜烟地跑走了。
    再表狄公此时休息了一会,在内堂草草吃过午膳,却叫洪亮去召马荣、乔泰、陶干三人,齐集内堂。四人列坐书桌前面,狄公将他和丁秀才所讲的话,对他们说了一番。陶干听罢,摇头说道:“像这样复杂的案子,真是卑职从来没有遇见过的!”狄公笑道:“表面上此案似乎复杂,但你一旦把头绪清理之后,事实就了如指掌了!总而言之,一共有三件案子:第一是丁将军被刺;第二是倪家母子讼案;第三是冯白兰失踪。此外打倒钱谟,发觉倪继阴谋,以及解决潘县尹被杀旧案,只算是旁出枝节;其实与三件本案,并无直接关联。”洪亮听到此,不住地问道:“由此看来,查出的许多事情都足以证明吴峰有罪,请问老爷,那时何以对他迟迟不决呢!”狄公答道:“本县初次会见丁生,就觉得他有嫌疑。当本县和马荣在街头遇到他,表白姓名时,丁生吃了一惊。他那时大概一时想放弃毒杀老父的计划,但是他后来又想,他的策略已万无一失,这才决定仍可实行。后来丁将军果然被刺死了,但丁生对于此事,茫然无所知。本县今晨上堂,特意把那枝毛笔顶端直对着他,可是他毫不动容,这可以证明,他并不知笔管中的秘机。当他发现老父被杀之时,心里一定起了不少疑团,谁是凶手呢?是否知道他与庶母私通,以及他的毒杀亲父的阴谋?而日后要否向他勒索巨贿呢?丁生这样的担忧,不待言而可知了。后来丁生又想把杀父罪名套到吴峰头上,他就可以脱出自己的嫌疑。而同时更不必再担心他将来会被人勒索了。丁生自以为妙计,但是其实他这个策划并不能瞒着多少人。”
    陶干闻言,接口说道:“卑职倒是真被那丁生瞒过了。在我看来,一切情状都好像吴峰是下手的人。”狄公说道:“不错,不过所有证据都有点布置得太过火了。那吴峰原来是个聪明少年,同时他是个上等画师,此种心情的人,通常总是马马虎虎,对日常事故不大留意的。如果一旦有事引起他的兴趣了,却能专心致志,远非常人所能及。如果他决意毒杀一个人,必不会用藤黄这种作画料的毒药,同时也绝不会误用他的印纸去衬毒梅盒子的。”陶干听此,恍然大悟,点头说道:“吴峰的无辜还有一个证明,就是他在堂上毫不经心地吃下一颗梅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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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8 08:4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狄公说道:“正是如此。现在本县要依照种种情节,顺次告诉你们。当受理丁生案件那一天,本县即立刻去访吴峰,想想将原告和被告两个的性情,来对比一下。见了吴峰,看出他为人脱略无町畦,说老实话,像他那样意气的人,倒不是本县所喜;不过同时,他绝不会是一个蓄意谋杀的人。那时本县便认定,凶手另有其人,料想丁将军平生必有不少私仇。后来本县查阅丁生诗稿,以及吴峰画本,知道二人同爱一女子,则此二人,或为情场对手,所以丁生非要害吴峰不可。当时本县万想不到,一个儿子竟会害杀生身老父。刚推断到此,忽发觉此两人并非同爱一女子,于是只得追究丁生何以要诬害吴峰,必然是丁生自己想谋害伊父,而以吴峰李代桃僵!因此,本县当时推断,丁生曾安排两种诡计来谋杀伊父:一是毒刀,一是毒梅;后计为备前计不成时之用。但是毒刀怎样用法,和丁生要害伊父的缘故,这两点那时还完全不知道。后来本县从玄兰所找到的诗稿,发现丁生所以要杀老父之原因,至于刺死丁将军情状,那时仍无端倪。如果杀死丁将军的人,不是自己署名于那笔管,本县恐怕至今日还不知道他是谁呢!更没有想到那小刀就装设于毛笔管内。直到拜访鹤逸道人,才如道倪公有‘静庐’一别号。本县一看鹤逸道人所藏那幅对联,就想起来了丁将军的笔管上,有刻‘静庐拜祝’四个字。又听陶干提起用管吹箭的话,由是记得丁将军书桌一烛台,地位不合适,明明是写字之前,曾经移动。于是把这些事实联贯起来,就悟到谋杀的密机,必在那枝毛笔里头。发觉此一线索之后,其余遂迎刃而解。”乔泰听到这里,开口问道:“丁生如果不自裁,怎样才可加以处置呢?”狄公冷笑答道:“那本县就要把他和庶母两人都拿来拷问,看他们俩敢不供咧!”狄公说着,怒行于色。
    少时再说道:“至于第二件案子,那就是倪公遗嘱。”说到这里,狄公便举头注视对壁挂着那倪公山水画,沉思了一会,又说道:“暗藏此画裱边里的文件,原是倪公假作,以欺大儿,免得他把这画轴完全销毁。你们现在就晓得,倪继果然发现了这个文件,便换上了一张他自己假作的,才把画轴还给了倪夫人,这就是倪公妙计,算是成功。其实倪公真正遗嘱之秘奥,就寄托在此山水里,只要此画保存,则他的遗嘱,永远不至丧失,并且终有被人发现之一日。”狄公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行到画前,四位都头也都和他一同去看那画。狄公说道:“本县早已想到,此画景物,和倪公城外别业必有关联,所以便要亲自去探访一下。”陶干闻言,皱眉问道:“请问老爷,怎样看出这种关联的呢?”狄公答道:“那可不是有简单的线索吗?就是别墅和画轴都是倪公逝世之前所特别注意,苦心设法,要求永远保存的。对于画轴,他也费许多心机,使倪继不将其销毁!对于别墅,他留下遗命,严令倪继千万保存原状,故知二者,必有关联。本县当初想,此画景物也许是那别业的草图,暗指屋中复壁,倪公遗嘱就藏在那里。但是察看那所房子时,又觉得别业营造与那画山水,毫无相似。直至昨夜,才发现这张画的真义。”狄公说到此处,手指画轴微笑说道:“你们将此景物布置,细加端详吧!此幅画中有好几所新房屋,沿着一条山路,只是右边有一楼甚大,位于小河之边,好像无路可通。本县认定了这个大楼别有用意。再者,你们再看那画中树木吧!每一家都有树林掩映,却画得颇为草略,只有那些松树,每一株都画出树干树枝。如果细加察更要发现那些松树数目,似有次序:山顶有两株,沿着山路则有三株,再下到山路与小流交接处,则有四株,溯流而上,在大楼侧便有五株。足证这松树是用作引路记号的。但是暗示那一条路呢?本县沉思了半天,才知道画里山顶那两株松树,应该指示倪公别业后面的迷宫门口。你们记得门外有两株松树吗?”陶干听到这里,突然有所领悟,失声说道:“正是!照此看来,这张画不是别的,就是迷宫的草图。”狄公点头说道:“画上景物,确然暗示迷宫中有一条路,可通到其中一个秘密之地。你们都知道,倪公生前每日都要进迷宫去,消磨二三个时辰;可知其中必有凉亭或者画斋,以便读书写字。画中那大楼一定暗指那秘密之地。倪公遗嘱的重要文件,也一定藏在那儿。不过本县却以为,那亭子或书斋,不是沿着迷宫正径可以达到;不然,无论何人如胆敢进去迷宫,早晚一定找得到,那就没有什么巧妙了。所以你们可以留意画中那条路,从山顶起到大楼有上下两段,上半是一条山路,下半是一道小溪,倪公为什么把那条路分为陆水两段呢?”马荣插口说道:“他大概是有意如此,使人莫测高深吧!”狄公摇头说道:“不是,倪公在上下两段路相接处,画了一道石桥,可不是要提醒看画的人,从这里起路径大有改变?换言之,本县想在此处,应该离开迷宫正径,而另寻一条秘密捷径直达那秘密所在。就是说,那秘密之地不位于正径,而暗藏于那些园道的中间。”
    陶干闻言点头叹道:“那真是再好没有的秘密机关,比一个堡垒还安稳些。如果你不知道那捷径,你在迷宫里巡行一年,也休想把那书斋找出来。”狄公说道:“正是!不过懂得捷径的人,则可以在片刻间走到那里去。倪公是每天都进去的,他当然不要走长途,所以他设造了那条捷径。”洪亮听到这里,沉思了一会,便摇头说道:“如果我们进迷宫之后,沿着正径前往,可以查明那捷径的进口吗?”狄公答道:“那不会有难处,画上不是画得甚清楚吗?我们现在依着画中眼线尝试一下:山顶小门就是入口,由此而下石级,走到第一岔口,向左向右都没有关系,反正两边都要走到第二个岔口。此岔口左边画着三株松树,示意由此应该向左转。沿着左边那条路再走下去,便到石桥。于此就必离开正径,那四株松树暗示捷径入口正在第二树和第三树之间。从此地起,小溪就是捷径,沿着小溪而上,就可到一处,有五株松树,两株在左,三株在右,那就是倪公秘密书斋了。”
    狄公指出画上那大楼,以后随即转身,回书桌后坐下,对四位亲随说道:“如果推测不十分错误的话,那秘密书斋里头,就可以找到一个铁箱,或者一个柜子,倪公的真正遗言,一定在此。”狄公说完,便歇了一会,洪亮赶快倒了新茶,狄公喝了一杯,再说道:“倪公遗嘱一案,如此可以了结。”
    至于第三案,就是冯白兰失踪。在三案之中,这是最棘手一件,本县曾费许多功夫,结果竟是一无所得,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找到那女儿!今夜再得商量办法,以打破此迷团。”狄公说着立起身来,吩咐乔泰道:“下午你去布置本城防务,预备夜里胡匪果真渡河来攻,也可无虞。洪亮、马荣、陶干三人都随本县去探访倪公别业。”
    要知迷宫秘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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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8 08:43: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
    破迷宫亭中获真迹  见血印榻下露残尸
    话说狄公一到了倪家别墅,那荒凉寂静,久无人烟的所在,忽然热闹起来了。一些官弁衙役,把外边围了个水泄不通,把里边搜查殆遍,可是找不到可疑之点,发现不了什么诡秘机关。
    狄公此时带着洪亮若干人,已来到那座迷宫前面,大家都站在一座石门外砖阶之上,静待狄公吩咐。就见狄公说道:“看这迷宫里道路,料无多长,必须放胆一探,方知究竟。我们马上进去再讲。但是每隔两丈,留下一人,以便前后呼应,互相关照,须使前进有路,后退有根。”更吩咐马荣道:“你持矛前导,大家跟踪而进,我不相信里边有什么陷人的勾当。不过蔓草荒径,颓垣败瓦之间,保不定那些毒虫野物暗地滋生,必须小心。”说完由马荣在前,狄公在后,率领众人,直向迷宫门口走了进去。
    但见阴森气冷,曲曲弯弯,一股霉气先着鼻头。越走便越窄,才容两人并肩而行,夹壁乱石嶙峋,灌莽丛棵,七横八竖,沿着这条小径两旁,若铁壁铜墙,让你无法超越。而且上面藤萝满布,俨然一架天棚,条蔓低垂,拂头着面,大家至此都伛偻而行。马荣见树干石崖,蕈菌满布,顺手横扫一矛,纷纷落下,放出些刺鼻滋味。狄公掩鼻说道:“马荣,少去动它,这些似乎是毒菌咧!”说着大家仍鱼贯而行,随处置岗,只是见不到一棵松树。正在纳闷。恰巧向左一拐,正见有松树三棵矗立面前。狄公高声道:“妙!妙!这就是第一个眼线了!”就听马荣嚷道:“老爷当心!好大的蜘蛛。”狄公闻言,忙着侧身一闪,只听“啪嗒”一声,一只手掌大的蜘蛛掉在面前。混身是毛,杂着若干黄色斑点,目闪绿光,马荣早已一矛戳了下去。大家吃了一回惊,都把衣领又紧了一下,依然前进。
    又走了两丈多远,狄公命大家停步,用手指道:“看看!这里是四棵松树了,这是我们第二个眼线了。我们要在第二棵和第三棵之间,找出另外一条暗路进去,不再沿着正路走了。”就见马荣持矛拨草,正在凝神找路,忽然他回身推了紧跟着的狄公一把;这时乱草之中,刷的窜出一条三尺多长的赤炼大蛇,向树下石隙中钻了进去。马荣嚷道:“这是块好所在,只是这条毒蛇,却未曾描在倪公画里头咧!”狄公道:“所以我叫你们在出发前,都要紧束衣裤!到了这个所在,头上脚下,自然少不了这些怪物的,随时当心罢!”说着马荣照旧找了一找,不久果然在树石当中,发现仅可容身的一条小径。
    马荣道:“路找到了,请随我来!”就见他拨上拨下走进之后,身形全隐蔽在丛林中。后面的狄公、洪亮和陶干等人,也都走了进去。一路上披荆斩棘,小心翼翼,经过没有好久,又复到了原来的正路上。却见右边有一拐角,左边一条直路。狄公先欲命马荣向左那条直径走去,继又摇头道:“捷道小路,不会包括多远正路在内,还是向右试探一番。”于是马荣向右走去,刚绕过那拐角,就见五棵老松分峙左右。狄公高兴指着道:“这里一定是了!那座隐秘的书斋,必是去此不远,按着画上暗示,大概那条通到书斋的捷道,就在两棵松树一起栽着的一边。那捷道入口,应该就在两树之间。至于对面那三棵在一起的,似乎凑成五株之数,大概没有什么深意。”
    马荣听言,立刻拿着长矛在两棵松树中间翻腾,拨弄了半日,果然找出了一个进口,迳自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就听他骂着,又复退出,原来他已弄了两脚污泥,向狄公道:“里边那有路可通?除去一片死水塘外,别无他物。”狄公略皱了皱眉道:“塘边必有小路,因为照着画里眼线推知的一切,都经证实,难道有错吗?”这时就见冯大等持着佩刀,顺着马荣所找出来的路径,把一些丛草矮树,纷纷砍伐一个干净。只见一片黑水,一股浊气扑人,突然水面上冒出一个怪模怪样的大蛇头,泅近塘边,大家又吃了一惊,赶忙退步。只见怪物爬到岸上,原来是一巨大蜥蜴。狄公仔细一看,莞然说道:“这是一个石龙,专喜吃蛇,我是知名已久,如今方亲眼看到!任它去吧,还是找路要紧!马荣听言,马上以矛探了塘水,水面上尽是浮萍杂草,陡然在水面下浅浅的看见一块踏脚石。马荣说道:“有了!这是一条通到彼岸的石磴,必定还有第二块,我试一试踏上前去。”他连忙掖起衣裳,一脚踏在上面,再用矛一戳,果然触到第二块了。他跟着拨开一根树槎,就踏了上去。这时狄公也由第一块上面踏了过去,石小面窄,两人一挤,狄公几乎落水。马荣手疾眼快,一把揪着狄公。
    狄公对他道:“你为什么停在这里,不走过去呢?”马荣答道:“小的因为刚刚踏到第二块上,看见一根折断了的树枝,叶子未干,推测这地方一定有人在咱们以前来过的,最多不过一两天。这人定是因为石面一滑,惟恐落水,才猛抓树枝,借着稳住脚根。不然此处无风无浪,焉能独独的折了一根呢!”狄公听言有理,跟着说道:“这来人是不是仍在里边?我们还要随时小心,提防暗算为要啊!”狄公便把马荣的话也传到后面给洪亮等人,并吩咐来人们都要分外留心。马荣一边踩路,一边乱嚷道:“找个活人收拾收拾,总比对付那般怪物好的多了!”说着又踏到了第三块石磴。如此寻寻觅觅,费了不少时间,大家才依次渡完,假若熟悉的话,倒也费不了多大时间。马荣劈开树枝,扶狄公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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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8 08:43:23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家又过了一片丛林后,在那乱石杂树围绕当中,见到了一块空地,在一排柏树后面,隐约着一个圆形的亭子。那亭子四面紧闭,只一扇门半掩半开。狄公满心欢喜,等众人到齐,便下命把亭子包围搜索。马荣于是夺门而入,立刻有只大蝙蝠,突然飞出。狄公说道:“看这样情形,里面不见得有人,冯大你们到周围的林子中,且去搜查一番。”说完,带着洪亮等,进亭子去了。里面是暗淡乌黑,只见当中放着一张石桌,正面墙壁,横着一张石头长榻。狄公看罢,命马荣打开窗户,借着天光,看那石桌上面,还有一尺见方的箱子放着。狄公暗中惊喜,忙拂去上面尘土,见箱子是汉玉做成,雕龙刻凤,碧色斑斓。狄公仔细把盖子掀开,里边装着花绫包里的一件东西,打开展观,确是一卷文书。狄公对着众人说道:“这必是倪刺史遗嘱无疑了!”
    狄公缓缓的将卷子打开,随即逐字念道:
    “立遗言人历任东三路各州刺史前举人倪守谦。尝闻春种秋收,积因成果,余实不德,乃生忤子!虽上叨国恩,录有微功,而济世鲜能,拙于严教。长于倪继,赋性冥顽,久习不逞之心,终蹈殒身之祸;具此先见,爰作后图。于是别娶梅氏,思荻佳儿,庶血食可继,宗祀无缺。幸承昊天见佑,再生次子倪善。惟余生日衰,行将就木,顾全幼子,宣有预谋。本拟均剖遗产二子分执,但以继儿贪险,心岂能甘?设余故后,不免横加残害,不得已当余垂殁,曾向继儿声言:‘全部遗产交伊掌管,仅以一画遗留付善儿。’意在安佞子一时之心,为幼孤将来之计。别藏分产字据,隐置画裱,非甘技巧,实属权宜。果继儿见疑,将私事揭发;宜感亡父用心之苦,悯稚弟失所之哀,或发天良,遵嘱处理。不然贪痴不改,销真置伪,再予善儿,设有争端,翻成铁案;料其出此,遗画借以幸存,拙谋巧可成就。能无贤宰,测隐推形,揭悟画理,进入残墅,觉余遗文后,凭斯处理,不假别证。或在此时,逆子畏祸改行,则余一本初衷,所遗仍分为二。不然彼如怙恶不悛,身罹法网,则余全部所有,统交倪善一人承受。并于此纸经余本人亲笔盖章,用资确证。庶主断有凭,存寒门一脉。所望贤宰莅兹,赐予曲全,永荷天庥,存殁均感!冥冥绵绵,实仁者是赖焉!
    立遗言人倪守谦印章
    狄公把这篇倪刺史亲笔遗言,一气念完叹了一口气,捋了捋胡须。洪亮在旁,忍不住发话道:“由此看来,老爷的推测,全盘无误,一切也早在倪刺史预料之中了!”狄公闻言,点了点头,只见他顺手拿起卷在遗言一起的一张花笺,目不转睹的看着。上面写道是:
    守谦毕生,夙夜在公,勤求民隐,不干私惠,上渎国家。兹以殁就冥,身后累忧,长子不肖,失于教养,干犯法纪,系诸囹圄。惟舐犊有私,情曷能已!仰恳朝廷特加恩恤,法外施仁,网开一面,免予大辟。蝼蚁幸存,则戴德九泉,衔恩千古!
    倪守谦谨启
    狄公看完,似有无限感慨,徐徐卷起遗言,方自言自话道:“此公真是博大湛深,人所难及!”这时陶干忽然摩抚着那张桌面喊道:“这上面还刻着东西呢!”说着拔出佩刀,把桌上浮尘积垢刮了下去。洪亮、马荣也一起动手,少时全面清除,却显出一副图画,刻划精细。狄公俯首细看,看了半天,才说道:“真是妙极了!这就是迷宫全图绕路的模样,就成虚空楼阁四个篆字,与画上所题,分毫不爽。足见倪公引退之后,寄心玄冥,感到尘世纷纷,都不过是一些虚幻而已。”陶干又指出上面的一条黑线,和一些参差点黑点,说道:“这细线是这条秘密捷道,黑圈当然是那些松树。”
    狄公又端详了一遍,叹了一口气道:“极妙,极妙!假若有人不知捷道,贸然而入,由进口走入,每个岔口向右拐,走来走去,绕到出口那边出去。若由出口进去,每个岔口向左拐,走来走去,还是绕到进口那边出去。假若你不知捷道,你永远找不到那座亭子!如此的布置,非别有慧心,是绝对构造不出来的!”洪亮说道:“我们应该向倪夫人商量,何不把这地方让我们代他收拾一下,供人游览,也算是本县一个名胜咧!正好与那荷池佛塔同时媲美了。”这时冯大进到亭子里来禀,告狄公道:“所有外面林子都查过了,没有什么人藏在里面!就是有人来,怕是已经走了。”狄公叫他带人再把树上查看查看,也许有人躲在树上枝叶间来窥探我们呢!冯大闻命,就反身出去。
    这时狄公看见陶干踞坐石榻上,正注目榻上一层污痕,听他诧异的说道:“这似乎是一片血迹!”狄公听说,吃了一惊,忙忙走上前去,用指一抹再就窗前细审,果然是一些深赭顔色。立刻叫他们查一查榻底下,马荣先用矛向榻下拨弄了两下,只见一个大蛤蟆跳出来,再伏地一觑,也毫无所见。但是陶干却在榻后夹空的缝子里看了看,突然喊道:“下面有一个死尸!”大家吃了一大惊,马荣赶快帮助陶干把尸身用力拖出,安置榻上,原来是一具无头女尸,一丝未挂,混身血染,惨不忍睹。马荣见状,迅速扯下自己一条搭膊,先将尸身下体遮上。狄公上前大略一看,认为这是个年轻女子,胸部有一道刀伤,背上臀下,都有被打痕迹,另外右臂有旧伤疤痕。狄公看毕,怒气满面,说道:“这凶徒好大胆量!看这尸身不僵,皮肉尤新,定是在这一二日间被害的,也许是昨天的事情。”马荣插嘴道:“真是怪事,他们怎样来到此地的呢?看这女子,手腕足胫有几处是被树枝划伤的,加以脚上污泥,似乎她是赤身光脚来此,定是踏过塘面的时候险些落水,才攀折了那根树枝咧。”狄公说道:“要紧的是这女子是谁?并且谁带进来的?陶干,你叫冯大跟二三个衙役来,砍些树枝扎作担子,把这死尸抬进城去。”不久冯大进来报告担子做好了。狄公叫冯大脱下褂子,先把尸身包裹起来。冯大脱下他的外褂,刚要俯身包裹,陡然吃惊,站起喊道:“天哪,这是白兰了!”瞠目对着狄公,面色苍白,大家跟着也吃一惊。
    狄公问道:“冯差头,你的确认清了吗?”冯大答道:“是的是的。白兰小时在旁看我打铁,误被铁屑烫伤右臂,留有一个深疤。”说着他用手揩那块疤痕,说道:“就是这个,决不错的!”冯大说到此,触起前情,忍不住嚎啕痛哭起来。狄公紧皱肩头,略一沉思,忽然向洪亮道:“前次命你找那李氏的住处如何了?”洪亮并不答言,只用手向冯大指了一指,狄公会意,遂叫了冯大一声说道:“先不要伤心,也许偶然相同;如果是真,本县自会替你报仇。我且问你,那位李夫人现住何处?”冯大一面抽噎,一面答道:“今天早上,为此事特派小女玄兰前去找寻,但不知能否找到。”狄公闻言,急把马荣叫到身旁,低声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就见马荣唱了一个喏,便扔下长矛,转身匆匆地跑了出去。
    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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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8 08:43: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
    巧骗儿女凶人逞恶  生擒画师勇弁施威
    话说书中交代,暂把狄公这边不表。
    且说那大早上,玄兰奉了冯大之命,叫她查访李氏下落。她是向东门走去,心中总是挂念她的姐姐白兰,正不知吉凶如何,苦闷烦躁,委实不安。自然不辞辛苦,尽管在闹市中绕来绕去,设法找寻,不觉来到东门大街一带。她暗想那个李氏,是一位有名的画家,必定和那出售文房四宝的店铺有些来往,她于是找到了一家大纸店,走了进去,果然由店主口中知道,这位李夫人从前以教画为业。店家以为玄兰必是想找她学画的,乃劝玄兰不要白跑了,因为李氏早已再不收徒。玄兰假意找她探问一位亲戚的,于是由店家口中便清楚李氏的住址,离纸店不远,心中暗喜。本应立刻回禀伊父一声,却因为一路之上,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正好多走上几步。又因李家既是不远,何不顺便到那里看一看究竟呢!她心中盘算已定,就拐弯抹角,不久来到一个较为幽僻之所。几家住户,似乎是些有钱的人家,就中有一所高大门楼,双扇漆黑,门框标着李宅二字。玄兰一看,知是她家了,心想既然来到,何妨叩门一番,见她一面,也好回覆伊父。
    她连敲了几下,不见有人出来,觉得奇怪。更加紧敲了一阵,便就门缝侧耳细听,已经隐隐的有了脚步声音。果然不大一会,“呀”的一声,大门启处,但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白皙面庞,洁雅不俗,颧高目炯,双眉浓肃,打量了玄兰一眼,发问道:“这位小姑娘是找谁呢?”玄兰见问,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这是李夫人吧?”妇人答道:“是的,你尊姓呵?”玄兰说道:“小女子名叫玄兰,是本市铁匠冯大之女,知道夫人在家教画,打算请夫人收我做学生,不知道夫人能否答应咧?”李氏闻言,略一沉思,随笑着道:“我本来是不收学生了,你既然诚意到此,先请进来喝杯茶再讲吧!”玄兰也正中下怀,于是李氏就把玄兰让了进去,一直把她引进一座小小花园里面的一间精室。
    让座之后,李氏出去泡茶,玄兰举目四望,见这间屋子称得起光明洁雅,陈设超俗,不外是些商彝周鼎名人字画,四白落地,糊饰整齐,颇有纤尘不染之概。少时李氏进来,只见她步履之间,颠斜不便,一腿似乎微跛。宾主坐定,两人谈了一会闲言,玄兰觉得并无佣人,于是问道:“夫人年纪不少,怎么不用个人来伺候呢?”李氏答道:“因为房子不多,容不下许多人;而且我不愿意使奴唤婢的,我自己一切都做的来。我只用了一个女工,替我做些粗活,这两天她因为身体不好,叫她回家去了。”玄兰说道:“那么我这次看夫人来,太给府上添忙,真不好意思了。”说着便要起身告辞,李氏苦留她再多谈一会,随带她到隔壁一间小屋里去,看看她的字画。
    玄兰自不便推辞,来到画室中一看。当中画案放着若干画具。李氏让玄兰坐在旁边一张绣墩上,把她自己的画件,一张一张打开给她看。玄兰虽不懂画理,但见她画的一些花卉翎毛,栩栩如生,粉红碧绿,彩色斑斓,觉得她的确是个好手。画已看完,李氏把画逐一卷起,玄兰站起身来,往外一看,正欲告别,则见窗外花草,被践踏不堪,好生纳闷。李氏见她如此,就不待她来问,便说道:“真是讨厌,你看这些花草,也算遭了一回劫。因为前两天不知为了什么,突然来了一批官人,到此捜查了一次,把花草践踏了这个样子,真是可恶极了。”
    玄兰看她怒形于色,正想告辞,就见李氏一边往天上看了一看,一边说道:“天已快到午刻了,留在我家吃过饭再走吧!我很喜欢你,也是我们有缘,你帮助我做饭不好好?”玄兰到底年轻面嫩,见她如此,不好推辞,便答道:“做饭我们小孩子那里会呢!帮夫人烧一烧火罢了。”李氏闻言甚喜,便带她上厨房里去了。玄兰脱却长衫,掖起袖子,就此烧起火来。李氏在旁找了一扎面丝,以及香菇葱蒜之类,另外打点碗筷匙著,少时二人面条做好,就分座同桌吃了起来。李氏一边吃,一边夸说玄兰长的好,有人缘,又有本事,又很机灵。玄兰此时肚饿,不管一切,先吃个痛快。李氏只吃了半碗,又起身在橱架上拿一瓶酒来,劝玄兰喝了几杯。玄兰本不会饮,也不好推辞,二人相陪对饮,那李氏酒一入肚,谈兴更浓,告诉玄兰她的身世如何不好,结婚如何痛苦,男人如何的不可靠,只有我们女人好,说着抚一抚玄兰的头,握了握她的手。玄兰知识未开,顿感一室温情,不忍即去了。
    两人复回到画室,李氏说道:“小姑娘你太累了吧!到我房中休息一下,洗个澡,睡一会觉,再走也不晚啊!”玄兰因酒后头晕身懒,便称谢答应。李氏带她进了卧房,只见屋中都是紫檀镶嵌,一些木器,镜台床帐,无不讲究。李氏说道:“床边帘后,就是一间浴室,请你随便吧。我去去就来,咱们再喝茶好了。”李氏说完出去,玄兰自觉心内烦闷,只好洗个热水。她揭帘走进浴室,看现成的冷热水,分放在两只木桶,旁边有一个大浴盆。玄兰脱衣提水,刚刚要洗,觉得身后有人,忙回头一看,那李氏正倚门对她微笑。手里拄了一根拐杖,说道:“歇觉前洗洗澡,是很舒服的事哪!”玄兰见她忽然在此,又见李氏对她直瞪瞪眼,神色存些异样,她那两道浓眉,至此忽觉可畏了。暗忖不妙,自己贪玩好奇,不应在此吃饭饮酒,怎可以在此地睡觉洗澡呢?想到此处,决定走为上策,就要穿上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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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8 08:43:48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李氏却走近她的身边,一把拉着说道:“你这个女孩子倒是怪可爱的。”玄兰酒醒心清,见李氏将要近身,就用手一推,不觉用力过猛,只见李氏身子一歪,几乎栽倒。这妇人立刻怒气横生,骂道:“你这小蹄子,真是好歹不知!”她话才出口,手里那根拐杖,早向玄兰身上打来。玄兰出其不意,哎哟了一声,见李氏翻脸,心中又急又气,见水桶在旁,俯身要拾起还她一着。不料第二拐杖又在她臀上打了一下。玄兰大叫一声,往后倒退了几步。此时李氏脸色大变,冷笑说道:“小贼丫头,你怀着什么鬼胎,大胆到此?看你这样子,就比你姐姐白兰似乎强横,难道我还没有法收拾你吗?”玄兰突听她口中说白兰二字,便失声问道:“我姐姐在那里?”李氏乜斜眼睛望着她说道:“你想见她吗?这有何难。”说着就见她回身向外走去。
    少时转来,玄兰一见,大吃一惊,那李氏面带杀气,手中持着一把牛耳尖刀,另一手掀着浴室的帘子,用刀尖向外一指,说道:“那不是你姐姐吗?”玄兰举目一望,见白兰的一颗人头端端正正地放在镜台前面,不由得失声大喊,心中乱跳,以双手掩面,再也说不上话来了。
    这时李氏放下帘子,走进浴室,按刀怒目,厉声说道:“你这该死的,在此大胆发横,如今收拾了你,也不过像前天杀了你的姐姐一样!”玄兰听言,越发惊惶,大喊救命,情急想跑,但是无路可通。看见身后窗户,铁柱成网,在那边也无法出去,难道如此丧生吗?正在此时,陡见窗上忽有人影一晃,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喀嚓”一声,窗棂连铁柱都落下。随着蹿进一条大汉,身形矫捷,来势甚猛。他看了一眼,随即一个箭步跃到李氏跟前去。玄兰又是一惊,往旁闪躲,定眼看来,心中大喜,原来正是那都头马荣。
    李氏知道祸到临头,立刻举刀,照马荣胸脯砍来。马荣手中虽无兵刃,但早有防备。只见他略一侧身,让过李氏刀锋,用了个惊蛇入草之势,将李氏右腕捉着,翻掌一拧,嘡啷一声,刀已落地。顺手向下一按,李氏哎哟一声,蹲下身去。马荣随着抬起右脚,踢着那刁妇一窝心脚,解下腰带,将李氏四马攒蹄地捆上。玄兰惊愕之余,喊了一声道:“我姐姐已被她杀了!”马荣瞅了她一眼,说道:“你喊什么?还不快穿衣服去!”玄兰这才明白,满面飞红,赶紧把衣服穿上。
    马荣亦已走出浴室,将李氏扔在床上,将白兰人头放在一个木桶里。见玄兰衣服穿好出来,于是告诉她:“衙役们快要到了,你快去把大门开开,让他们进来。”玄兰见他粗声粗气地命令她,有些不高兴,只得出去开门,嘴里却哼了一声说道:“真是老爷的口气,我成了你的丫头吗?”马荣听了,只有哈哈大笑,暂且不表。
    再说狄公这边,自打发马荣去后,便带着洪亮若干人等抬着白兰尸体,拿着倪公遗言等,回到衙中,时已黄昏。狄公内堂略坐,只见吴峰垂头丧气走来,向狄公道贺,称狄公神奇明断,是百姓的一位青天大老爷。并报告狄公道:“白兰遗体暂放班房,马荣携回头颅,亦已缝在一起,由小的备好棺木,等候装殓。”狄公问他:“冯大如何了?”吴峰道:“现由玄兰陪着,劝他不要过分伤心,他已略止悲哀,请老爷放心。”狄公点头,叫他先去歇息。吴峰行礼退下。
    狄公俟他走后,对洪亮说:“那吴峰已经不像先时那样难过了。”马荣问道:“请问老爷,我始终不明白,这吴峰为什么还逗留在这里?”狄公道:“他自己总以为白兰的被害,他也要负些责任的。可怜白兰这孩子,验她身上那些伤痕,正不知那凶妇如何虐待她的呢!洪亮说道:“小的猜不透,当老爷在迷宫亭子里边,怎么忽然会想到李氏身上呢?”狄公见问,把身子向椅背一靠,微捋胡须说道:“本县是想到,所有能知道或是到过这迷宫的那些人。倪公生前,那块地方非常秘密,他的长子和少妻,都不许走入一步,外人更不用说了。只有这女画师李氏,她常和倪公在迷宫外凉亭吃茶论画。当倪公着手画那张山水画时,李氏一定看见过,她是个行家,在倪公不易察觉之下,便猜到那张画稿非比寻常,领悟出来,其中必别有用意。”陶干插口说道:“是的,也许她看见初稿,先画的是松树路标,再补上山石亭台,稍一留心,自易猜透。”狄公点头道:“好好!你推知的似乎不错。那李氏心爱少女,故测知密室之后,一定牢记在心,以备将来藏人之所。那白兰是被她用花言巧语,骗到李氏家里去的。而且白兰为人,听冯大早说过,是个柔顺的孩子;一入凶妇掌握,失去自主。
    当白兰被拘后,有一天夜里走出她家一次,到了三宝庵;凶妇害怕走漏风声,于是把她藏在倪公别墅那个有竹床的屋子里。所以你们去搜查李氏住家时,落了一个空。可是经过那一搜查,打草惊蛇,因为畏罪,遂起杀机。而且灭迹藏尸,除去那迷宫亭子外,没有再好的地方了。”陶干听到这里叫道:“老爷初次到别墅时,如提早一个时辰出发,也许不会如此了。彼时这凶妇大概刚离开那里。”狄公叹了一口气道:“造物安排,似有定数,也是这女孩子命该如此吧!那倪夫人偏在那天早上到衙门里来,才引起探视迷宫念头。后来本县在迷宫外,看见一个女人脚印,很是惊异;刹那之间,本县极有感召,恍惚看倪公其人,对着招手一般,叫我进去。彼时身觉颤慄,毛骨耸然,如今想起,还有余怖。大概那时这不幸的孩子,刚刚在半个时辰前就被害了。”狄公说至此处,语调低沉,停了一会,大家也都未作声。狄公才复说道:“还算好,马荣今天赶回城中,刚好救了玄兰一命,不然冯差头第二个女儿,又遭了毒手,那还了得!好了,你们下去用过晚饭。休息一下,再准备今夜对付那胡贼们来袭城吧。”狄公说完一挥手,洪亮等乃行退出不表。
    且说那天下午,乔泰布防守城计划停当,他就原有兵丁中挑出一些精壮的防守水门,其余的分驻城上,放哨巡逻,注意城厢。再就全城住户中,各拔壮丁协助官兵,共同防街。五十名壮丁,由一个官兵统率。又备下了滚木雷石,弓箭竹矛之属,对付攻城。乔泰本着县尊命令,吩咐所有被选壮丁,夜半之前齐集城上,听候点派。另委两名官兵在鼓楼上面瞭望,见有匪踪,鸣鼓传惊。又叫城头守兵,多预备灯笼火把,准备厮杀。
    这时狄公晚饭过后,假寐片刻,到了亥初之前,见马荣全身披挂,提着长枪,来到狄公面前候命。狄公也身披软甲,外罩朝服,提起护身大宝刀,带同马荣,乘了坐骑,直奔水门城上来。乔泰早已伺候,见狄公来到,上前报告布置情形,并说洪陶二都头带领四名兵丁,在钱谟家里哨楼上看守。狄公点头称善,说着来到箭楼,拾级而上,另有差官手捧军中大旗,站在狄公身后,马荣则抱枪侍立一旁。
    狄公暗想捍卫疆土,身临阵前,为有生第一次,雄心益壮,不胜慷慨。于是坐下,横刀在膝,凝神注视城外。只见眼前,一片乌黑,没有看见丝毫动静。
    到了恰交三鼓,狄公陡然瞥见远处出现一列火光,对马荣道:“那不是他们来了吗?随后火光渐渐近了,到了河岸,却又停了下来。只见火灭,仍是漆黑。一声不响,等了半个时辰,还是全无动静。乔泰对马荣说道:“那厮们是在等着内应的信号,钱谟哨楼因为看不见一丝火亮,他们必知有变故,大概正在商量,怎么下去才好。”乔泰话未完,忽然见在河对岸无数火把点上,焰下看到胡兵人马如海,挥刀挺枪,乱叫乱嚷。狄公说道:“他们好像仍想可以乘其不备,渡河来攻。”这时城里鼓楼的大鼓,突出雷鸣一般的大声,同时城上火把灯笼,一齐点上,照得如同白日一般。只见兵士壮丁,排列城上,弓矢斯张,威势凛凛。狄公一看,欣然称善,再俯视下面,见胡人前锋,已经停马于河畔,似手不敢渡来。狄公冷笑着对乔泰说道:“他们正在迟疑,因为不但没有内应,而且看城防全备,他们知道阴谋被破,再也不敢渡河来攻了!”少时果然看胡人转马,光亮消失,黑夜中只听马蹄响声越来越小,贼人不敢轻犯,遂又悄悄退走了。袭城把戏,就如此失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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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8 08:44: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回
    圣旨传来诸凶正法  神龙飞去一宰知机
    话说这晚狄公深夜归来,见匪人袭城自退,放心安寝。次早醒来,传话升堂,首提那穷凶极恶的李氏审问。那李氏自知真赃实犯,狡赖不得,不待用刑便一一招认。书中交待,当倪守谦在世,这李氏是刺史家里的座上客,是倪夫人的闺中密友,她在倪家是常来常往的。有一次她在倪夫人房中偶然看到那件画的初稿,又在倪公笔记上,知道了作画的寓意,里边暗藏秘径;两相对证,牢记在心,外面仍装作不知。后来倪公去世,在丧事完了之后,她曾到别墅看过倪夫人一次,并未见面;跟倪家家人打听他们母子下落,群推不知,也就罢了。
    不久以前,她偶步闲游又到了别墅,彼时那守门老仆已双双死去。她见偌大园子除去两具尸体外,并无一人,于是触起前情。又因好奇心盛,按着她牢记在心的画中隐意,果然被她找到秘径,虽未深入,却已熟悉。后来在街上,偶遇白兰,也是前生孽缘,顿生爱感。那小女子被她花言巧语,骗到她家,从此陷入牢宠,任其驱使,渐渐加以扑责。白兰心柔胆小,逃脱不得;好容易冒着月夜跑到破庙,正逢那痴心画家吴峰,把她给吓了一跳,又跑了回去。旋被李氏看出,深恐私拐人家女子的事被外人知晓,吃了官司,那还了得!于是毒打白兰一顿,多方拷问,白兰一口咬定,并没有一言一字对外声张。但这刁妇心怀鬼胎,终不放心,于是隔了一宵,便强迫白兰改变男装,把她暗中带进倪家别墅,那老仆的房子里边。每当她离开白兰,到外面找些菜饭给她送来时,便强将白兰衣服脱掉,使她无法外出,打算再过几天,外面风声不紧,方行偷偷带回家中。不料她家中竟被衙役搜索一番,遂越发怕将起来,认为白兰是她的祸根,焉肯放松她一步;以此畏罪生恨,因恨成仇,随杀机顿起,打算灭口除根,以免后患。当她家被搜的第二天早晨,便暗藏尖刀一柄,来到倪公别业,诱逼白兰,使她赤身露体,引进迷宫,来到亭子里边,冷然一刀刺入白兰胸膛,将这柔弱女子杀死。又恐怕将来万一被人发现认出,还是后患不小,乃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人头割下,拖起尸身向石榻背后一抛;打算将人头包裹带回家中,捣碎焚消。当时她便包起人头匆匆跑回家中,所以亭中石桌上面玉匣,却未被她发现,也是杀人心慌,无暇及此。这些经过,由她自己口中都详详细细,当堂供出。狄公听她滔滔不绝,颜色自若,心中委实惊奇不已。最后这凶妇自料死罪难容,索性将她以毒酒害死她的亲夫的经过,也坦白供了出来,诚所谓天理昭彰,心生忏悔。
    狄公越听越气,叱她道:“你这丧尽天良的刁妇!遇到本县,也是国法难逃,报应不爽!”狄公说到这里,喊了一声:“来呀!先重责五十大板,再让她尽供收监,候首处决。”李氏被打完之后,就拖到监里去了。
    狄公心中稍为一快,于是又命人把勾结贼匪的奸商提来,各各招认勾结不讳。他们异口同声说道:“原来蓄意,混水摸鱼,捞上一笔;并未料到胡人们不是抢掠市面,而是袭占城池。早知如此,天大胆子也不敢和他们来往!”无不苦苦哀求。狄公也明知他们贪利无知,并非通匪叛国,图谋不轨,乃从轻发落,按情轻重,各打若干,然后分别枷号衙前半月十天不等。如此发落完了,早堂已毕,狄公退上暂息。
    不一会丁府家人到衙报告,那位丁秀才于昨夜在家自缢身死,丁将军的第四如夫人,也服毒自戕了。这个消息一时传遍全城,纷纷议论,有的说丁秀才思父心切,一时哀毁过度,因而自杀的。有的还说他孝心称笃,父亲被害,无法报仇,愤不欲生的。至于那位如夫人之死,一些丁家亲友们认为她年轻轻的顿失所夫,守亦不成,嫁亦不是,生前被宠,怀恩念爱,乃出于一死了事。于是同卢赞美她是一个烈女殉夫,并打算集资募款,褒扬节烈,居然有打算要替她建立牌坊的。丁家这案,因伊子一死,也就算不了了之。
    且说狄公又过了几天,把这三案陆续办清,捉的捉,死的死,冤有头,债有主,内外烦愁,大体已清。于是整理有关卷宗,把钱谟、倪继种种不法情形,原原本本,详奏朝廷,候旨核夺。至于钱谟的两个军师及他的那几个打手,也分别轻重情形,从轻发落,全案了结。
    此外通知倪夫人等候圣旨,有关遗产部分,自会令她当堂具领。到了这时,自狄公到任以来,三件大案全已水落石出,县爷以下诸人,都认为从此以后,这位赤胆忠心,忧国忧民的县尊,应当大大放宽心怀,好好休息一下了。可是却又不然,只见狄县尊反而心神似有不安,时常发发脾气。洪亮等一看,老爷平常并非如此,大家无不纳罕起来:“莫非在案子以外,还另外有忧心的事吗?”大家如此的胡猜乱想,却也没有一个人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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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8 08:44:30 | 显示全部楼层
    单表这一日,由狄公前向朝廷请求增授守边的官军二百人已经开到,另兼派了曾在边疆作战得力的一位骁将带领。到了县衙,见过狄公,全体人马驻扎在钱谟庄上。乔泰此时也就交代一切,仍回衙内当差。狄公至此,见有一支生力军来到,精神为之一振。只是没有多时,他依然又沉闷烦躁起来,终日翻阅文卷,很少外出,仅仅在白兰出殡那天,曾亲到执拂。至于白兰丧葬用费,全由吴峰一人负担,多情重义,煞是难得。
    再说埋葬了白兰之后,这吴峰虽然是心愿已了,但他的为人却从此大变,日常少说少道,严肃沉默,并且立意戒酒,从此涓滴不入。不过这一点可急坏了那位长春酒店的店家,眼巴巴看这样好的老主顾从此丢掉,未免可惜。于是用尽方法,劝这吴生开了酒戒,仍要过着那潇洒人生。但是任他千说万劝,终归无效。这画家不但戒酒,索性连画也戒了,把手头的存稿旧作,一概卖的卖,送人的送人;更搬出了酒店,在孔庙中找了两间廊庑住下,却苦攻经史,改为一心向儒了。他每日除去读书外,仅仅与冯大有些来往,结成至友。
    再说这一日,圣旨已到,由狄公冠带朝服跪接,中官宣读已毕,便马上回京复命。狄公赶紧吩咐洪亮等,圣旨已下,各案都了结,明天升堂遵旨发落。
    到了第二天早晨,天尚未亮,衙门大开,火把齐明,衙内差役与那新到的官兵,无不弓上弦,刀出壳,各处戒备森严。衙门口另放着一辆大敞车,百姓们也闻声来看这个热闹场面。正在此时锣鼓齐鸣,县太爷已朝服升堂,披红监斩,越发庄严。跟着狄公在上发令,首提倪继前来听决,遵旨定罪。
    只听狄公说道:“查犯人倪继,通匪叛国,扰害地方,律干大辟,应处凌迟!姑念该犯先人世胄名臣,功在国家,朝廷特沛殊恩,减等处死,着即斩后凌迟,免予枭首示众。逆产一半充公,即时执行问斩。”狄公说完,倪继跪在下面,已浑身发抖,面无人色。
    又见狄公在案上检出一个小小纸条,命冯大发给倪继去看。原来就是他老父替他求情免死的一段遗言。他一时天良发现,啜泣不止,默默看完之后,就见堂上狄公略一扬手,冯大忙对手下差役喝了一声道:“绑!”两旁差役便将这逆子倪继五花大绑,背上插招,推上门外大车去了。狄公又吩咐下来:“传倪夫人上堂。”他们母子事先闻信,果在下面听传。他们到了堂上,狄公称道:“倪继犯法,即行处决,所有遗产一半归汝子倪善承继。倪刺史遗言在此,由书吏宣读。”倪夫人母子听完,饮泣称谢,朝上叩头。
    狄公说道:“此皆朝廷殊恩,今后宜抚子成名,光大门楣,请先回去吧!”倪氏携子去后,狄公又喝道:“带李氏!”少时那李氏铁锁叮当,来到堂前,见狄公在上,威仪万千,左右公差,四围百姓,刀戟露光,凶气顿消,四肢瘫软,那里还站得住,早爬伏在地,说不出话来了。狄公一见,分外发怒,喝道:“你这刁妇,拐诱人家女子,遂加杀害,灭迹藏尸,轻视王法!如今奉皇上御旨,处尔凌迟,枭首示众!”那李氏听到此处吓的晕了过去,左右用冷水又把喷醒起来。又见狄公把手一扬,早由人把她绑上插招,推上大车同倪继作伴去了。
    狄公这时命下,即赴南门外刑场。就见沿途老幼,拥拥挤挤,夹路大呼称快。这倪继李氏坐在大车上,每人背后高高地插着招子,由官军押车守护,少时到了刑场,东方已亮。
    刑场上端,设有临时公案,狄公升座之后,首提倪继,县宰即是监斩官,验明了正身,令即执行,由刽子手手起刀落,可叹这倪继刹那之间便已魂归地府。继提李氏,却绑在木椿之上,由刽子手按法凌迟然后砍下头颅,悬街示众。这时老百姓一边称快,一边叹息,纷纷议论,都说造天理难容,报应不爽。
    狄公监斩已毕,旋即打道回衙,并吩咐书吏,将倪、李二犯遵旨正法,与那丁生事主自杀,应不再追究等案情处理经过,除预先另用布告晓谕全城外,赶紧备文呈报朝廷。至于那贼匪部分,由朝廷与胡酋交涉好了。他们依然奉表称臣,送嫡子入质。那乌尔金王子等四人,则押解出境,交由胡酋自行法办。从此边境无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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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8 08:44:41 | 显示全部楼层
    再表狄公自诸案已了,心中自然松快一些,上下人等略事休息过后,于是把到任以来暂委文武官员,该去该留,重新发落一番。也是边县城小,辖境贫瘠,除分别奖励外,乃把冯大叫来,说道:“如今重案了结,县中事务不多,你们是愿意当差,还是愿意自谋生理?本县清苦,并不强留。”冯大一听此言便跪下叩头,禀道:“小人全家受老爷大恩,如同再造!本愿伺候老爷,徐图报恩,只因小女玄兰痛念她的姐姐,不忍留此;又因吴峰托人说要玄兰为妻,小的亦已应允。吴峰要把我们父女带回京都,也因他家无人,拟请小的充当他家的管事;他自己要一意读书,准备上进。老爷如肯赐假,即定期起身,只愿留小儿在此,恳请老爷格外体恤,许在手下当差。”狄公听言道:“如此甚好。你们父女总算苦尽甜来,有了安顿,这也是上天保佑,果报当然。你的儿子,留此当差,我自会好生看待他,委他一名衙役好了。”冯大千恩万谢,叩头而去。只有三个人愿意仍理旧业外,其余都愿留县当差,狄公也一一答应。
    此时只有马荣听说玄兰许配吴峰的事,心中懊恼异常,和陶干诸人大发牢骚,说道:“玄兰这丫头,好没有良心!我救了她一命还不算,她赤身露体都被我瞧见了,还不嫁了我吗?我早就挂念她,如今却落了个空,真是倒霉极了!这丫头总不喜欢搭理我,也太无情了!”陶干在一旁笑眯眯的说道:“老马!你算了吧!你眼睛看饱了,就该知足,还在这里不结不完的说,有什么用处?再另找个好的算了!”说完大家都禁不住哈哈大笑。
    马荣听陶干向他打趣,突然想起那北里的妓女狂蜂来了,于是对陶干说道:“你幸灾乐祸,拿我开玩笑,你以为我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儿吗?北里那个女人对我可真不坏咧!那天她力拉住我,怕我去见那贼头,送了性命,我真不忘她的好处咧!将来我打算回禀老爷,把她买来跟我过日子,看看如何!过两天,你们几位同我走一遭好不好?”大家笑了一阵,只见乔泰道:“罢了,罢了!如今有工夫了,咱们到街上蹓跶蹓跶,散散闷,解解乏!自到任以来,没有一点清闲,都累得可以的了,出去找个馆子痛痛快快喝它一顿,也替我们马爷解解心烦吧!”大家自是同意,四人便走出衙门去了,暂且不表。
    且说狄公这一天早上见衙内无事,换上了便服,暗中吩咐衙役,悄悄地备了一匹好马,他单人独骑,看左右无人,走出衙外。穿着小巷,出了南门,远远地绕过刑场;见三三五五在那里打扫清除,他匆匆走过,直奔南山。是时晨光稀微,清风淡淡,心神分外爽快,他却一心没有忘了那位鹤逸道人。因为自从那次一面之后,总觉得他是一位出世高人,学理修养,功夫超凡,狄公自恨不如,钦仰日深。同时自己又有许多道理,盘错胸中,解决不下,一心也要找他请教,指示迷途。故多日来急待诸案结束,打算急流勇退,不再受那案牍劳瘁,终日与那作奸犯科的人们打交道。短短一生,心为身役,却是何苦!他但求摆脱一切,趁此中年,多读些书,多悟些理,如能得道,幸可超尘,了却生死,一清业障,岂非千种福田!
    继又一想:“人生在世,要救苦利他,利国利民,也应当于世于人,建些事业才对。如人人脱手不管,一心出世,则尘世众生,永落劫中,就违背了成仁取义的道理;连自己的子子孙孙,也没有着落的了!”这位县宰,忐忑思维,于去就上难以抉择。所以老早打算案子办完,再访高人一谈,盼望由这老人那里,能得到一个明白指示,藉可找出如何了却人生的一个大结果来。他在马上一路想来,盘算不定,不觉已经到了南山脚下。下了马,找了个村人,把马托他代为照料一下,自己独步登山,旧地重游,走来自易。登山不久,抬头遥望,依然是山径屈曲,草木扶疏,野鸟闲花,显出一片雅静清新。狄公正在欣赏,陡见迎面下来一个樵夫,越走越近,对狄公问道:“这位尊客独自到这荒山野径上来,是逛山的吗?”狄公见问答道:“不是逛山,却是访人。借问樵哥,在此住的那位鹤逸先生可在家吗?”樵夫答道:“你老来的不凑巧,那鹤逸老人家早已走了。当三天以前,我看他那里是柴门虚掩,走进一看,只见院中花草零落,屋中空空的,主人似已离去多时。我见无人居住,就把那里暂借作堆些柴草之所。我看你老不要去了,还是进城去吧!”狄公闻言,不由愕了半晌,才又问道:“请问他老是什么时候走的?走到那里去了?还回来不回来呢?”樵夫见狄公问了这一大套,微笑答道:“那位先生自称鹤逸,自然来无来处,去无去处,即来应当不走,即走了恐怕是不会再来了。他是一位出世高人,来去自由,焉能让我们这凡夫俗子知道呢!”狄公皱着眉说道:“那么他或许是去世了吧?”樵夫依旧笑了笑道:“那里的话!他是了却生死,似乎神龙一般,飞去苍天,不留一迹,所余下的是空虚一片,不可捉摸。我劝你老打断念头,请回去罢!”这樵夫说完,头也不回,背着一些柴草,径自走入一个草径,一转弯的时间,已深入林中,不见踪影。
    狄公又向上望了一望,骤觉山风吹面,一缕浮云拢住山头,迷迷漫漫,怳惘失神!无奈回身下山,找到马匹,谢了谢村人,认镫上马。
    在这一跃之间,忽然心中一冷,忆起那日访这隐士茅屋,所看见的那副:“出门只有两条路,蚯蚓钻泥龙上天”的两句话来了。此时顿悟,禅语玄机早有所示。狄公想到此处,暗暗念道:“好了,好了!龙已上天,我只好照旧钻我的泥去罢!”想至此处,便扬鞭放马,一直飞奔城中去了。
    书说至此,暂且打住。后来狄公积功累德,官至冢宰,一生破案不下百余件,说不清的奇情怪趣,这一切都是后话,且待续编。
    正是:赤胆忠心,功名盖世。穷凶极恶,报应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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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8 08:44:51 | 显示全部楼层
    校点后记
    高罗佩生于1910年8月,卒于1967年9月,他一生的大部分光阴是在外交公务中度过的。他是一位研究领域广泛、学术成就卓著的学者,精通十四种语言,汉学造诣尤其深厚。他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有极高的兴趣,深人研究过中国古代的文学、艺术、行政、司法、吏治、刑律以至文物考古、民族心理、人情风俗等。他像中国的士大夫知识分子一样喜欢搜集骨董、古玩、字画、图书、乐器,并具有丰富的鉴赏能力。他甚至对中闻的书法和古乐有很深的造诣,能写中国的旧体诗文。《狄公案》是他在研究汉学之余以中国唐代名臣狄仁杰的断案故事为线索写成的。
    这本高罗佩用中文写成的《狄仁杰奇案》,是我一九九五年到荷兰莱顿大学做博士后研究期间,在该校汉学研究院“高罗佩特藏室”无意间发现的。我当时几乎是一口气把它读完。以为这本小说,可谓中西文化融合的奇迹。《狄仁杰奇案》是用章回小说体裁写成的,以一位西洋人而写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高罗佩恐怕是空前,并且很可能是绝后的。这本小说共二十五回,依照旧习尚,开端是词一首曰:“运转鸿钧包万有,日星河岳胎鲜。人间万物本天然,恢恢天网密,报应总无偏。在位古称民父母,才华万口争传。古今多少圣和贤,稽天行人道,为世雪奇冤。”小说的故事是狄仁杰初到栏坊县任县令时所破的三宗奇案。栏坊县是作者虚构的一个西北边城,汉人和回纥、吐蕃人杂居,发生了错综复杂的命案。狄仁杰为故事的主角,精明干练,判事如神。他的助手马荣、乔泰、陶干、洪亮,勇武忠诚,四出查案,往往有奇遇。作者运用他对中国民情风俗的丰富知识,编成动人的故事,每回之首有回目,对仗工整;每回之尾照例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三案之一,作者通过一幅作为迷宫暗图的山水画描写破案过程,设计巧妙,造意神奇,结局尤出人意料。作者还描写狄仁杰以一个角色所作的一首情诗判明其通奸的对象,更为新颖。
    这部小说取材既源于中国古代,但在狄公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传统形象中,同时又被高罗佩注入了西方深厚的犯罪心理学依据、广博的刑事侦讯经验和严密的逻辑推理能力等现代西方大侦探必备的人格素养。高罗佩对中闻古代刑法制度、官衙公例、文物典章、世情风俗的深入理解,对狄公等中国公案人物的推崇备至,以及他对西方侦探小说的嗜好,完美地汇融在他所重新塑造的狄公系列形象之上。
    高罗佩创作的《狄公案》是一组系列巨作。全书由十五个中长篇和8个短篇组成,约130万字。这组系列巨作撰写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几乎与他的外交生涯和汉学研究同始末。《狄公案》系列最初用英文撰写,问世之后,在西方引起了极大轰动,声誉极高,英美两国至今重版不绝。《狄公案》在西方脍炙人口,主人公“狄公”(Judge Dee)几乎是欧美家喻户晓的人物,欧美许多人对古中国的认识往往是从《狄公案》开始的。高罗佩为什么会挑选唐代的狄仁杰作为他洋洋十六册巨作的英雄主角?这部系列巨作与他的学术研究是何种关系?这一直是学界饶有兴趣的问题。如同高罗佩自述:“前清末年,英国科南道尔所著《福尔摩斯之侦探小说》译成华文,一时脍炙人口;是后此类外国小说即遍流国内,甚至现代人士多以为:除英、美、德、法四国所出以外,全无此类述作。果尔,中国历代循吏名公,岂非含屈于九泉之下?盖宋有《棠阴比事》,明有《龙图》等案,清有狄、彭、施、李诸公奇案;足知中土往时贤明县尹,虽未有指纹摄影以及其他新学之技,其访案之细,破案之神,却不亚于福尔摩斯也……惜后起乏人,致外国侦探小说仍专擅文坛也。是以不佞于公余之暇,于历代名案漫撰三件,删其虚而存其实,傍摭《宣和遗事》以下诸书故事而编辑此书,一以唐朝显宦狄梁公仁杰为主,故名曰《狄仁杰奇案》。并择旧藏明末版书为底本,略参新义,画制为插图……”(《狄仁杰奇案》自序)
    高罗佩写《狄公案》的最初目的“原是使现代的中国人和日本人了解他们固有的文学里尽有极好的侦探小说资料”。但是后来他却进一步以狄仁杰为中心,运用他对中国风土人情的知识和他丰富的想像力,写成一部侦探小说,取名《中国钟杀案》,准备在日本出版。只因这部小说的内容有反佛教色彩,只有暂时搁置起来。紧接着他又写成了另一部以狄仁杰为中心人物的侦探小说,取名《中国迷宫命案》。这部小说的原稿是英文的,但高罗的原意却并不是使其畅销英美,而是由他自己将其译成中文和日文,供中日读者阅览,以符他上述的宗旨。然而这部小说的出版问题却引起了许多别的枝节,竟使高罗佩后半生的写作生涯转入了若干新的方向。这也是高罗佩本人所绝未料及的。
    在日本引发的出版问题,是出版公司坚持要高罗佩以裸体女像作为封面,高罗佩认为那是办不到的,“因为我只肯用真正古代中国式的图画刊入我的书中,而中国受礼教的束缚,没有以裸体人像为题材的画风。出版者不信,叫我再试一试。于是我就分别致函中、日两国数十家骨董商,询问有无明代木刻的裸体画像……大多数复信都说没有,但有两家例外。上海一家书店说,该店有一位顾客藏有几种明末出刊的裸体画像册页,可以借给我临摹。日本京都的一家骨董店复信说,该店本身就有明代木刻册页的原本刻版,都是大型男女裸像,可以割让给我。我买了这套木刻,同时也摹了上海的册页……《迷宫杀人》封面上的裸体女像,和我别的书中的裸体人像图片,都是根据这些明代版画绘制的。”这项纠纷的意外收获是高罗佩由此进入中国古代性文化研究。他以此为起点搜集出版的《秘戏图考》、《秘书十种》及其著述《中国古代房内考》,奠定了他在中国古代性文化研究上的世界性权威地位。
    本书是高罗佩在新德里任上,用一年时间将《中国迷宫命案》译成的中文本。名为《狄仁杰奇案》。一九五三年交新加坡南洋印刷社出版。从一九五三年始,荷兰及英国出版商分别出版了高罗佩的《中国迷宫命案》和《中国钟杀案》。此后,他又为这家英国出版商另外写了三本仍以狄仁杰为中心的侦探小说,并为杂志写短篇小说,为报章作连载漫画,从此高罗佩成为名满天下的侦探小说家,狄仁杰因之而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
    高罗佩在他的日记里曾这样评论他的小说创作与他的研究及人生观的关系:“十五年来,这项写作(小说)已成为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与我的学术研究同等的重要。我如果不做学术研究便无法继续任外交官。因为外交官在工作上所接触的只是暂有重要性的事情,而学术研究则万事都有永久价值,正可以补上外交官工作上的空虚。在学术研究上,就是错误也有永久价值,因为正可使他人不犯同样的错误,但是一个人如果只作学术研究,他便会成为史实的奴隶,使他的想像力被纳入樊笼。在创作小说时,作者可以完全控制故事,任凭他的想像力飞腾。文学创作是我生活的第三方面,是消遣,是游戏,使我对于外交及研究工作的兴趣不致于消沉。”(见陈之迈《荷兰高罗佩》55-56页)他的一生就在这三方面兼程并进,都有卓越的成就。
    《狄仁杰奇案》中文本此次是首次在中国出版。此前1986年胡明等人曾据高罗佩英文本译过全本的《狄公案》系列小说。把高罗佩的中文本与译本及古代狄公案原本进行对读,是一件十分有兴味的事情。从中可以见出不同的时代、历史、文化、创作者或译者对同一小说母题或人物的不同叙述方式。如果这本书的重新出版能起到这些作用,将是我和高罗佩及他的家人最大的欣慰。

    王筱芸
    一九九九年夏秋于北京车公庄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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