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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碎脸》完结:第二医学院解剖实验室的恐怖故事,作者:鬼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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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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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5-13 08: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鬼子对我们追了一阵,也就是头两天吧,追得很紧,但我们更熟悉地形和山里路线,又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他们奈何不了我们,过了一阵也就没了跟踪之虞。两个伤员得不到及时救治,伤势又恶化,发起高烧来,身边带的药用完后,我们又试着采集山里的草药,总之是不可能每日辗转奔波,就决定在一个极隐蔽的洞穴里藏身下来,等那两个伤员好转后再想办法去找洪营长汇合。
      “白日里,我们都会有一个兄弟留下来守护着两位伤员,另外三个出去找食物,打猎和采集野果,就这样捱过了十余天,我们也愈加放心,猜想鬼子定然把我们这几个残兵游勇忘了,同时揣摩着如何同洪营长联络。商量下来,还是要下山,离肇丰关近些,才有可能找到洪营长。因为虽然遭挫,洪营长只要有一口气在,定要继续实现当时进山的计划,对肇丰关的鬼子军部侦察。想是这样想,我们也知道,离肇丰关越近,越有可能再次遭遇鬼子的巡逻队。我们同洪营长汇合心切,开始一点一点地向山脚移动,但总体来说,还是在鬼子不可能触及的区域。”两个兄弟的伤势一天天好转,看上去再过数日就能自由行动了,我们的心情也快乐了许多。那一天,我们两个和一个叫大鲁的兄弟一起去打猎,出去了两个多钟头后,突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竹哨声,一声长一声短,是求救的信号。听那声音,是扎营的山洞处传来的。要知道那些日子,我们从未用过竹哨信号,宁可失去和洪营长他们联络的机会,也不想引起鬼子的注意,毕竟我们有伤员,冒风险不值。我们骤然听见求救哨,都好生惊惶,立刻返回。几乎同时,枪声大作。
      “不久,哨声又起,这次,是三声短哨,紧接着,是两声长哨两声短哨。三声短哨,是极危险之意,两长两短,则是在告诫我们要速速远离。如果我们当时按照日常所受训练,遵照哨声寓意行动,今天你们会见到三个人,但我们当时……多日来患难与共,我们实在不忍扔下遇险的兄弟,竟不顾哨声的警告,回到了营地。
      “离营地不远,我们就知道做了错误决定,因为山洞前静悄悄的,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此时,应该立刻走远,但我们心不甘,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大鲁就叫我们给他打掩护,他走近前去瞧瞧。大鲁是我们三个人里功夫最高的,而且是个少尉排长,我们平时也都听他拿主意,他坚持要去,我们也没有多争,只是捏紧了枪,随时准备开火。
      “大鲁走到洞口,往里探头看了看,洞里黑,通常用肉眼看不清,但大鲁很快转身,开始往回跑,脸上带着极恐惧的神情……说实话,即便在枪林弹雨里,我也没见大鲁如此慌张畏惧过,就知道一定事态不妙。果然,大鲁身后突然窜出一条灰影,比狼狗都快,将奔逃中的大鲁扑倒。我们两个立刻开枪,但那身影实在太快,我们又怕伤了大鲁,所以几枪都落空了。大鲁叫着:‘快走!’这是他说的最后两个字。”
      那军人的喉咙哽住了,许久无言。高个子的军人接过话说:“我们枪声一响,立刻瞥见了几个鬼子兵,知道再不跑,必死无疑,就掉头飞跑。跑了一阵,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却见……却见大鲁,就在山洞前的一小片空地上,四脚朝天地仰倒在地上,胸膛大开,一片血淋淋的,而身边,一个浑身灰白长毛的怪物,正将大鲁胸腹里的那些东西,往嘴里塞……”一时间,他也说不下去了。这就是凶手!何玲子轻声道:“两位大哥,节哀顺变。”“抱歉,那情景不堪回顾,没有吓到小姐吧。”矮个子的军人说。何玲子说:“那倒不会……鬼子利用他,找到了你们藏身的营地。这么说来,他嗅觉极敏,就好像狼狗,甚至比狼狗的嗅觉更好,才能通过多日前两位受伤壮士的血腥气味,一路追来。也就是说,这怪物最初并不在鬼子手中,否则早就用来追踪诸位了,他是后来被发现,成为鬼子的新武器。”她想,这样的秘密武器,着实可怕!
      守灵奴对两位军人道:“实不相瞒二位,近日来在江京租界区,也有人被开膛杀戮,巡捕房也不知该如何着手破案,于是我想到了诸位江京驻防的侦察兵。一直听说,部队里有侦察兵对江京的一切了如指掌,我就想,说不定诸位听说过这样的怪案。正好近日来我一直在圣若瑟教堂的救济站做义工,在众多伤员中找到了已奄奄一息的洪营长。洪营长听了我的问询,猛然一阵剧咳,然后告诉我他在慧山中的经历:当初和他一起逃出的五名壮士,其中也有三名伤员,他们也择隐蔽之处疗伤。只不过,洪营长急着致力于侦察,经常会只身到肇丰关附近观察鬼子的部署、军力军备、作息警卫之类。大约两周前,他侦察完回到营地,发现另几位壮士都已惨死,都是胸膛被拉开,里面脏器尽失。他知道危险在即,立刻逃出,但鬼子已经设了伏击,他奋力拼杀才得脱身,但也受了重伤,在深山里辗转多日,从人迹罕至的山边荒野绕回江京,遇到了红十字会,才暂保住性命。他自始至终,不知道另几位兄弟是被谁所杀,只是猜测日本人有开膛剖腹的习惯。奇怪的是,日本人剖腹都用刀剑,而死者伤口却像是被硬生生拽开的。更没有听说日本人还有收集脏器的习惯!”
      何玲子道:“原来您来之前就知道有这么个杀手!”守灵奴说:“我只知道凶手,可能和鬼子有关,他的来龙去脉,却一点儿不知。还有,如果这凶手八年前就在慧山一带作案,何以沉寂多年?八年前日本人在江京毫无势力,所以可能这怪物还是江京本地的出产。”
      高个子的军人忽然说:“没错,是江京本地的!”父女俩一惊,停下脚步看着那军人。
      “那怪物扑倒大鲁的时候,山洞前一片大乱,我们开枪,那怪物开始鬼叫起来,有点像狗又有点像狼的声音,然后又传来鬼子哇哇的吆喝,同时还有一个妇人的声音,在叫:‘虎子,小心枪子儿!’是慧山一带的方言!”
      何玲子问:“那妇人,是什么样子?”高个子军人说:“四十岁吧,穿的还蛮考究,头发梳得溜光溜光的。”守灵奴腿脚本来就不好,他突然迈步疾走,一个踉跄。“李妈妈!”他喉中艰难地翻出这三个字。“霭雯!”何玲子全身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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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3 08:18:40 | 显示全部楼层
      21.出走
      巡捕房的探长和枯楼里所有人都谈了话,做了笔录,枯楼内外也没有再勘察出什么结果,空手而归。庄霭雯和庄小霖议了良久,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父亲的尸体。庄小霖建议仍旧埋回万国墓园,庄霭雯却说:“会不会父亲就想离家近些,何不就葬在院子里呢?”庄小霖说“这想法荒唐透顶,如果阿爹真是这样想,何不在遗嘱里说清?院子里埋具尸体,你敢仍住在枯楼吗?”庄霭雯回嘴:“有什么不敢的?”庄小霖撂下一句:“你怎么会有这等古怪的念头?”就离开庄府,说要去办点生意上的事儿,但庄霭雯猜测,他是去安排人手车辆,将父亲尸体运回万国墓园。
      随后何玲子和黄慕容家里都有事,暂时离开。楼里清静下来,庄霭雯对李妈妈说:“嬷嬷,咱们走吧。”
      李妈妈遵照庄霭雯的嘱咐,早就收好了一个小包,里面只有一点换洗衣物。两人离开清清冷冷的枯楼,没有精心化妆,没有辎重,看上去就像是上街买菜的母女俩。坐上洋车,庄霭雯对车夫说了一个地址,小车便吱吱扭扭地出了街口。
      那地址是凤霞路上的一座公馆,离庄府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一路上李妈妈没少了问:“这是去哪儿啊?”庄霭雯只说去一个朋友那儿。李妈妈便猜说不定是某个爱慕庄霭雯的公子哥。她又问:“干吗要离开府里呢?好像还要在外面住两天似的。”庄霭雯略有些不耐,反问:“嬷嬷您倒是说说,咱府里还待得下去吗?”李妈妈沉默了。
      公馆的院门口有人看守,庄霭雯和守门人说了两句,守门人认出了面前站的是庄蝶,惊得手足无措,立刻就放行了。两人到了楼下,未及敲门,门就猛地被打开了。李妈妈怎么也没想到,开门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齐耳短发,白白净净的,看见庄霭雯,一跳、两跳,然后一把抱住了她,“我还当看错了呢,真的是您!真没想到,您会到我这儿来,太好了!太好了!”
      那女孩领着二人进了小楼,自我介绍说叫汪阑珊,对庄蝶崇拜得无以复加。李妈妈暗暗称奇,小姐什么时候和一介影迷搅在一起了呢?当然,看着这公馆的气派,这女孩家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令尊和……”庄霭雯刚开口问,汪阑珊就说:“我父亲总是出差在外,很少回家,我和母亲一起。”随即扬声叫妈。一位中年女子走下楼,见到庄霭雯,说了无数仰慕的话,又描述女儿如何对她痴迷。
      待汪母离开,庄霭雯轻声问汪阑珊:“妹妹,你倒是告诉我,你给了我地址,绝非随意的举动,你怎么猜到我会遇到麻烦?会需要一个安身之所?”
      汪阑珊抿着嘴唇,良久才说:“我……其实一直在枯楼附近,观察您。我想学到像您那样,举手投足都是戏,又不好贸然去打搅您,所以,只好偷偷观察,看您出门散步走路的样子、看您上洋车抬腿回眸的样子、看您和那些少爷们kiss和拜拜的样子……为此我常逃学,父母没少责骂。不久我发现,在暗中跟着您的人,不止我一个!初时我猜那些人定是和我一样,只是崇拜您。后来就发现不对了——我藏得很隐蔽,偷听他们的小声说话,大多时候什么都听不清,但有一次,就在令尊逝世前不久,我终于听清了一句,一个人对另一个说:‘我可以和你到鸿运堂压注,这娇滴滴的庄蝶,在这枯楼里住不满一个月!’开始,我还以为他们说的是,您和蔺公子的罗曼司,不久就会成婚。等几天后听说令尊突然仙去,想起他们的话,身上顿时寒了,想到您可能会遇到麻烦。”
      庄霭雯握住了汪阑珊的手,沉默不语,汪阑珊发现,偶像的手冰冷。
      “那……你和令堂,不介意我在府上叨扰一两日吗?”庄霭雯终于说明来意。
      “怎么会!”汪阑珊毫不掩饰兴奋,“我求之不得呢,别说一两日,就是长年累月住下去,也欢迎啊!”
      庄霭雯淡淡一笑:“那就太谢谢了,我暂时无以回报,但可以和你聊聊,演戏上,一个其实不算秘密的秘密。”
      汪阑珊双眼放光:“太好了,我洗耳恭听呢!”“你热衷表演,基本的套路自然都懂,比如,好的演员要演出剧里人物的真实情感。难就难在,如何训练这样的表现力。我在拍电影的时候,用的眼神、表情、动作,多得益于我父亲对我的戏曲教练,戏曲或许比电影更夸大些,但异曲同工。等会儿,我可以教你些票友们的基本功,谈不上高明,或许对日后表演有用。”庄霭雯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对做人,或许更有用呢。”午饭过后,庄霭雯退入汪家的客房。李妈妈跟着进来,踌躇说:“小姐,这里虽好,但是……咱们就这样悄悄走了,和少爷一声招呼不打,不太好吧?要不要我去说一声?至少不要让他着急,也可以告诉何小姐和黄小姐她们一声。”
      庄霭雯轻轻一叹:“嬷嬷,您是明眼人,难道看不出来,我就是在避开阿哥吗?”
      李妈妈显然没料到,一惊:“这是为什么?”“索叔……还有蔺公子,都是阿哥杀的。”庄霭雯颤声道。李妈妈更惊:“小姐,你没有真凭实据,可不能……”
      “小川儿告诉我了。昨晚,她在老爷卧室里,听见阿哥和索叔在争吵,不久,索叔就被害了。阿哥在苦苦寻找枯楼的房契,索叔不肯告诉他房契的下落,我猜阿哥恼怒之下,杀害了索叔。杀蔺公子的缘由也是一样,我和蔺公子订婚,一旦完婚,枯楼就入蔺家——因为枯楼的房契,在我这儿。”庄霭雯从随身带的小包里取出一封书信,“那些闹鬼的勾当,当然也都是阿哥搞的,想将我逼得疯了,逃出枯楼。您瞧,房契在我这儿一天,我就没有一天的安生,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准备将枯楼卖了。”
      李妈妈向后退了一步,不住地摆手说:“不,不,不,小姐您可要三思。想想您要是卖了枯楼,老爷若是有灵在天,会何等伤心!”
      庄霭雯说:“老爷离世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当然是我们这一对子女,如果为了这枯楼,兄妹反目,凶杀连连,老爷自然愿舍去枯楼而保子女平安,不是吗?我托唐经理出面,帮我联系了青帮的一位大头目做买主,前两天我还犹犹豫豫,割舍不下,昨夜索叔被害,我也算是定了决心,”她将那封书信递在李妈妈手里,“烦劳您去将这封信送到唐经理手里,我会按照信里说的时间地点,去和买主签合同。”
      “小姐,您再想想……”“我再想下去,下一个被开膛的,会是谁呢?”庄霭雯冷冷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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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3 08:19:04 | 显示全部楼层
      22.太湖石内外
      守灵奴开车返经肇丰关的时候,已是黄昏。何玲子用日语对哨兵说,她叫高田玲子,伊藤大佐或许在等着她共进晚餐。那哨兵显然早就得到指示,立刻放行。何玲子在肇丰镇上开了一路,快出关时,又招呼守灵奴停车,对一位带队巡逻的小队长说,麻烦他捎话给伊藤大佐,就说高田玲子打猎返回,本想拜见大佐的,不巧同行打猎的父亲在打猎途中摔伤了腿,急着回江京找大夫,只好下回再叨扰。
      车子开出肇丰关,确定前后没有日军军车往来,这才停下。在路经肇丰关时,两位被接下山的侦察兵一直用手扒着车底盘,此刻累得几乎虚脱,躺在车下路面喘息片刻,才重拾气力,坐入车中。
      江京市里也是随处可见日伪军,好在守灵奴早有准备,带来了数套便衣,两位军人换上了,有何玲子的言语和身份开道,一路上倒也顺利,在夜色中驰入霓虹闪烁的租界区。
      何玲子在庄府前下了车,守灵奴去安置两位军人,说好了稍后再见。庄府前清清冷冷,枯楼里似乎连灯都没亮一盏,只有歪斜的楼体,在黑夜中惶惑地立着,如若鬼宅。
      应门的小川儿一见何玲子,双手攀紧了她的双臂,带着哭腔说:“小姐……又不见了!和李妈妈一起不见了!”
      何玲子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沉声问:“少爷已经知道了?”小川儿说:“小姐她们是午饭前走的,当时她们只是说出去买点儿瓜果,谁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少爷整个下午都在联系人手在租界里打探,没有任何音信。”她压低了声音说:“会不会,就是少爷……”
      何玲子说:“这个不好说,我们先到她房里看看……她们出门时,是轻装还是带了包袱行李?”
      小川儿说:“轻装……也不完全是,李妈妈手里提着一个半大的布袋子,倒是鼓鼓的。可是,小姐是很重装扮的,她的一应胭脂霜膏都没有带去,不会是出远门儿。”
      庄霭雯的闺房里,所有物品俱在,果然看不出远行的迹象,也没留下任何提示,究竟去了哪里。
      连窗子都是关着的。何玲子心头一动:今日早间,庄霭雯第一次失踪后,何玲子在后院假山里发现了她在独唱《断桥》。“少爷去那假山里看过吗?”“我几乎要掘地三尺,假山里当然看过。”庄小霖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何玲子暗想,竟然没有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可见我果然乱了方寸。“即便家父生前万般叮嘱,不准任何人涉足后院,我一日内还是去了不知多少次。”
      何玲子说:“我的愚见,霭雯那日进入假山,多少有些意味。”转身出门下楼。
      “但我已里里外外看过……那座假山又不大。”庄小霖紧跟上。两人跨过死水塘上的断桥,到了假山外,四下漆黑,但何玲子刚才在厨房顺手拿了火烛,这时点起,推开太湖石面上隐蔽的洞门,弯腰钻入。白日里在此发现庄霭雯独坐呓语后,何玲子就仔细审视过这小小的山洞。
      洞壁是天然的嶙峋太湖石,没有字迹,没有特殊的雕凿,她没有看出任何异样。当时她有过疑问,为什么要设这隐蔽的门,为什么洞里要有铁条插销?这里最有可能,是庄世尧在思念亡妻时独处的暗室,他在其中,可以享受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我看,你我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庄小霖在何玲子的一筹莫展中开口,语气明显不耐,“这方寸之地,还能有什么机关?”
      机关,是的,机关何在?“这里面看似简单,真要藏机关,不知会有多少呢。”何玲子已经停了四下寻觅,专注思考,“假若我的怀疑不错,霭雯早些时到这儿,并非偶然,那么她唱念着《断桥》,也绝非偶然。不是说,她从未学过那折子戏吗?怎么又会唱了呢?要按我说,她私下里早唱熟了那段戏,是为了……为了什么呢?她那时的状态,神魂颠倒,也确实不像装的,或许说明,那段戏,和这个山洞,都早已在她心底某处藏掖,只不过有时实在藏不住了,‘发作’起来,才会有早些时她在无意中私闯后院禁地的举措。她在藏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断桥》呢?”
      庄小霖也浑然摸不着头脑,“《断桥》讲的是男女恩怨,莫非和蔺修贤有关?不会,许仙出卖了白蛇,但蔺修贤并没有啊?”
      何玲子心头一动:“我找到她时,霭雯唱到的是那段许仙和白蛇在断桥二度相会的一段!”
      “那又怎样?”
      何玲子渐渐摸到了自己的思路:“白蛇和许仙,二度相会时,是什么时候?”
      “水漫金山之后,两人都在逃亡途中……”何玲子突然说:“你等一等。”走出了山洞。她绕着太湖石转了一圈,又望向院墙外,那是静生物调查所,过去是英国的商务大楼。她回到仍在错愕中的庄小霖面前说:“庄先生有一点没说错,霭雯确实和令尊极为相像……但不是庄先生说的那种像法。”
      “此话怎解?”“他们都是那种能藏得住心事的人,就像高明的伶人,台上台下,观众永远看不清,到底哪个是剧中的角色,哪个是做戏的人。”庄小霖仍在鼓里,“说这些干什么?”“这太湖石里,如果有机关,可能和逃亡、逃生有关。”何玲子说,目光盯着太湖石狰狞的外壁。
      庄霭雯是通过边门进入庄府后院的。那时天已全黑,因为租界区里计划用电,电压低,路灯暗得和没有一样,倒正是庄霭雯需要的掩护。
      院子里死寂,不远处的枯楼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众人一定在四处寻找自己,何玲子和黄慕容多半也受够了惊吓,回自家去补一个完整的春眠。她只是希望,今夜过后,一切都有个了断,不再有鬼影,不再有破土而出的僵尸,不再有开膛破肚的血腥。
      她径直走到太湖石前,耳边一直响着父亲生前多次的叮咛。这后院,去不得。阿爹,去不得后院,我又怎么能保住枯楼?
      她也是在父亲去世后,在血案发生后,才发现了后院的秘密。太湖石上那扇石门掩着,一推就开。白日里自己莫名其妙到了这里,被何玲子找回后,这门就没有再锁,看这迹象,也没有人再进去过——进去的人,都会上插销的,不是吗?
      她进了石洞后,也只是将门掩上,并没有动插销。对她来说,进石洞不是秘密,如果有人能找来,是他们的聪明智慧,她甚至无意识地流露了线索呢。我为什么在这儿,在丢了魂儿的时候,唱《断桥》呢?
      我想逃,逃开魔咒,逃开这苦难人世。但我不能逃,我答应了父亲,我要保住枯楼。庄霭雯的双手抓紧了洞壁上两块突出的石头,用力反向转动。黑黢黢的洞口,后面是长得似乎无止境的甬道。她举着一盏油灯,走进了那长长的甬道。甬道狭窄,最多够两三人并行,路面缓慢向下倾斜,最后停在了一扇黝黑的大铁门前。铁门有锁,但庄霭雯有钥匙——她的提包里,有一整串钥匙,开的都不是枯楼的门。
      铁门后继续是甬道,路面不再向下,走廊两边是一间间屋子。空屋。黑屋。只有一间例外。微弱的灯光从门上的一扇小窗透出。她用另一把钥匙打开门。鼻中立刻充塞了已经日益熟悉的血腥气味,夹在屎尿的臭味中。
      一盏孤灯座在墙角的一个高架子上,火光摇曳,在地上投映着一个巨大而狰狞的影子。屋正中,一只硕大铁笼的栏杆间,伸出一条披满灰白长毛的手臂,似乎要立刻攫住小心翼翼走入的庄霭雯。铁笼里,一个全身披满长毛的人,用力摇晃着铁栏,嘴里发出“嗬嗬”和“噢噢”的叫声。
      庄霭雯非但没有惊吓转身逃逸,反而又向前走了两步,柔声说:“不要急,是我。”
      那长毛人显然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嘴中发出“呜”的一声,像是宠物见到了主人,又像思春的少年见到了情人。
      庄霭雯伸手,竟握住了那只长毛森森的手,温存地轻轻抚摸。长毛人则将庄霭雯的手拉过,拉进了笼子里,低下头,用鼻子轻轻嗅着,在唇边轻轻吻着。他的脸,依稀可辨是张人脸,只是覆满长毛,如果他张开嘴,你可以看见一排锋利如刀的牙齿。
      “洋人对女子,就是这样亲吻的,是种礼貌,你越来越像个绅士了。”庄霭雯微笑说。
      长毛人不知听懂了没有,松开了庄霭雯的手,又嗷嗷叫了两声。庄霭雯说:“我知道,你饿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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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3 08:19:16 | 显示全部楼层
      23.黑吃黑
      晚上九时将至,两个黑影出现在静生物调查所门口。在黑夜里,他们是两条黑影,在白日哪怕艳阳高照的时候,他们其实也是两条黑影。他们穿着一样的黑呢大衣,这在料峭春寒夜还算合时宜,等到了四月份,他们可能会穿黑西装或黑中山装。当然,如果今夜的事做成,他们大功一件,可能会得到提升,去“鬼知道会在哪儿”的伪政府总部,不再需要做这种刀尖上舔血的苦差。
      说“如果成功”只是谦逊。两个人心里其实都有数,今晚一击功成,胜算是百分之百,不应该有“如果”之说。
      “猜猜,庄蝶为什么要在这儿和枯楼的买主见面?”其中一个黑呢大衣问。枯楼的买主,本来应该是他们两个,或者说,如果不是当初庄世尧这个不通事理的老怪物将他们赶出庄府,枯楼的房契应该早已经在他们手里。
      另一个黑呢大衣说:“第一,这里离她家近;第二,这里比较僻静,不会招人耳目。日本人刚买下整个大楼和院子,静生物调查所的人都搬走了,日本人还没有搬进来,正好是个空档。换作我,也会选这个地方成交……”
      “看来我们没猜错,庄世尧果然将枯楼的权柄放在庄蝶手里,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家,会做什么样的明智之举呢?把枯楼卖给黑道么?嘿嘿。”其实这并不难猜:庄世尧一子一女,其子庄小霖在庄世尧生前就搬离了枯楼,外界传闻父子不合。枯楼的继承权,除了影星庄蝶,还会是谁?
      “所以我们只好黑吃黑。”两个人一起笑起来,看着自己黑呢大衣的下摆,觉得这一切很幽默。庄蝶给唐米的信上说得明白,买主名叫江德帆。他们查过,江某人的确是青帮的一个头目,他们也知道,青帮趁着战乱、难民如潮,这些日子来一直在挤破脑袋购置各类房产,打算在英美法兵还在的时候、公共租界还没有被日本人的铁鞋踏开之前,投机一票。他们还知道,唐米的电影公司有青帮的股份。所以唐米做中间人,促成庄蝶卖枯楼给青帮,理也说得通。
      他们早到了至少半个小时,这是黑吃黑必要的勤劳——他们要确保交易房契的环境有助于自己的偷袭。他们考虑过再带三五个同事过来,这样会很保险,但唯恐心术不正的同事抢功,甚至在枪战中背后捅刀子,这种事已经发生不止一起,他们不愿冒更大的风险。何况,他们对自己的能力颇为自信。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们,青帮来交钱领取房契的人,不会是一支大部队:江德帆本人,顶多再有一二保镖护着支票或者英镑美元现金(很难想象现在还有人会用国民政府印的法币做这样的大宗交易)。至于庄蝶这边,除了庄蝶,再有谁呢?唐米?李妈妈?
      黑呢大衣中的一位想到李妈妈,又觉得幽默起来。因为是李妈妈将那封信交到了他们手上。他们看信后,制定了一个简单可行、几乎没有失败可能的计划:他们躲在暗处,当交易开始,偷袭,开枪放倒江德帆和那一两名保镖,然后当场逼着唐米和庄蝶在转房契的合同上画押签字。就这么简单。
      江德帆和保镖的尸体会被装进青帮头目开来的车里,开到荒僻之处,在车身上射几个窟窿,制造一个被伏击出车祸的假相。租界区是黑帮的极乐园,这样的黑吃黑每日都有,江德帆携巨款遭劫,只是一个很快就会被淡忘的故事。
      静生物调查所的院门和楼门都锁着,但寻常的锁,对这两位高度训练过的特务来说和不存在一样。更不用说,这些天来,他们已经是这儿的常客。他们翻墙入院,翻窗入楼。黑呢大衣融在黑暗里,他们像是根本不存在。黑吃黑最佳的状态。
      正如他们的猜测,静生物调查所里,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个人影。其中一位黑呢大衣轻声说:“这里,果真是‘静生物’调查所。好像连耗子都不见一只。”
      两人比耗子还轻地走到一楼东厢的所长办公室,这是庄蝶在信中定下的交易地点。办公室有前后两扇门,黑呢大衣之一望风,另一人侧耳在门上倾听。没有任何声音。
      前门关着,但一拧就开,毕竟整个调查所已经卖给日本人,即便所长办公室也没有再上锁的必要。两人摸黑走入,打起电筒四下照着。这间办公室五十平米见方,写字台、皮椅、小沙发、保险箱,沿墙一排书架。两人很快达成一致,最佳的藏身处,是墙角的衣橱。寻常的办公室里,通常只有一根衣架,所长办公室——也是过去的洋行行长办公室,的确高人一等,有专门的衣橱。
      两人略一商量,定下来,一个钻进衣橱,另一个出门躲在黑暗的走廊里。按常理,江德帆如果带来两个保镖,一个会跟着他进入办公室,另一个会在门外望风,这样,里面的黑呢大衣开枪,走廊里的保镖也会同时被料理,然后里外夹击,江德帆和手下死路一条。
      钻进衣橱的黑呢大衣是特务圈里小有名气的快枪手,他试着猛地推开橱门,假想着开枪连击,嘴角轻蔑一撇,莫说估计中只有江德帆和一两个保镖,就算有四五个荷枪实弹的黑帮乌合之众到场,他的快枪一样照单全收。快枪手的同伴在离开办公室去外面厅廊里埋伏之前,还在写字台前的所长专座上坐了坐,轻声说:“瞧,我也算是做过所长了。”
      即便是在陌生的黑暗里、局限的空间里,衣橱中的黑呢大衣没有丝毫畏惧。他甚至靠着橱壁,吁口气,闭上眼,遐想着这次成功后,境况会改变多少,日本人会不会让自己休个假?伪政府基本上还是群龙无首,我有没有升迁的机会?
      他身子忽然一震,怎么也没想到,靠在背后的橱壁,竟慢慢向后移开了。然后,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握着枪的手已现出冷汗。这血腥味并不陌生。怎么可能?不会吧?然后他看见了那双微绿的眼睛。同样,那双眼睛并不陌生。
      他举枪射击,子弹连发,但已经晚了,他被一个硕大的躯体撞倒在地,撞破了橱门,误了目标的手枪不知飞到了何处,一双长着尖利指甲的大手捏住了他的脖子。他发出一声哀号,是留给世间最后的一声。他听见自己的后脖颈发出“啵”的一声,是他双耳在世间最后的听闻。就在意识离他而去的时候,他感觉胸口一阵难以描摹的裂痛,这在世间最后的知觉。
      是痛苦。正要出办公室的黑呢大衣听见了衣橱里传出的枪声,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糟了,江德帆的人已经先到了,先设了埋伏。但刚才看得仔细,衣橱里分明是空的!紧接着来的念头是,逃,逃离这里。这个时候,不是讲义气和讲效忠的时候,要说效忠,本来自己是要为国民政府效忠的,现在不是在为日本人做事吗?愚忠要不得,保命是这个乱世里的无上准则。
      衣橱门被撞开,他的同伴惨呼。他一惊,只见一个灰黑的影子半蹲在倒地的同伴身边。他没时间多看,也不知道周围是否还有埋伏,脑中只有一个保命的念头,他推开窗,准备跳出,那灰影,他熟悉的灰影,突然跃起,将他也扑倒在地。
      一秒、两秒,甚至还没有那么久,第二个黑呢大衣得到了和搭档相同的命运。
      强烈的血腥气充斥了办公室,黑暗中,就只有那灰色的影子,伏在地上,尽情地享用着他的晚餐,就是黑呢大衣胸膛腹腔里的一切,心脏、肝脾、胃,这是他最喜爱的三样;肺和肠子稍逊,但用来果腹也是极佳了。
      他已经饿了很久。几乎是转眼的工夫,他吃完了这个黑呢大衣腔内的一切。身后那被撞烂的衣橱外地上还躺着一具尸体,还有“一餐”,刚才为了不让猎物逃走,他顾不得吃,这回,没有人催他赶快逃离,他可以慢慢享用了。
      他的身后,另一个影子轻轻走近。他一直知道那个影子的存在,他还知道那是个美丽的身影;他也听到了轻轻移近的脚步声,他还知道移近后,一双轻软的手,会柔柔地梳理他身上的灰白长毛;他还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芳香,这是那影子身上的味道,让他心头骚动和惬意的味道,让他感受到安全和温柔的熟悉的味道。所以他没有回头,要不是他明知她的胃口不同,他甚至会将这些佳肴向她献上,分享。
      他只是没想到,身后的那个美丽女子,手里提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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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3 08:19:41 | 显示全部楼层
      24.人魔、魔人
      庄霭雯安排了今晚的一切。她知道李妈妈会将那封信传递给黑呢大衣,她猜到黑呢大衣一定会设法阻止房契的转交。这是她安排的黑呢大衣的葬礼。她甚至希望,一劳永逸,黑呢大衣死后,再不会有人来打枯楼的主意。
      当然,她知道这想法天真。
      但黑呢大衣一定要死,同样该死的,是前面这个欢宴中的人……抑或怪物?大概最确切的名字,是武器,凶器。
      这件凶器,杀了蔺修贤,杀了索叔。今夜,她借用这件凶器,杀了黑呢大衣。
      他被李妈妈藏在静生物调查所的一条鲜有人知的地道中。庄霭雯第一次在地道见到他,是蔺修贤的遇害后的那个晚上,她尾随李妈妈进入静生物调查所,通过一间休息室沙发下的暗门,走进地道。初见他时,她尖叫了起来——她只是在心里发出了大声的惊叫,在黑暗中颤抖良久后,待到李妈妈离开,她出现在昏暗灯光下、他的视野里,她的脸上,却露出了微笑。
      今晚的计划,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萌芽。
      她从李妈妈送来的“饭食”里,知道他就是打开蔺修贤胸膛脏腑的凶手,她最初的冲动,是找到一把手枪,或者匕首,将他击杀在牢笼里,但因为那萌芽的更深远的计划,使她按捺住恐惧和愤怒,使她换上笑容。人生如戏,复仇是一出惨烈的戏,没有人会有好结果,甚至会伤及无辜,舞台上,电影里,现实中,都是如此。
      第一个牺牲者是索叔。
      她怎么也没想到,隔了短短两日,这恶魔再次出击杀人。为了什么?或许是索叔对李妈妈起了疑心,李妈妈灭口杀人。有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她应该称他为恶魔,还是叫李妈妈为恶魔。她甚至不知道,李妈妈是不是该担负一切罪责。为了那个报仇的计划,她必须要和李妈妈朝夕相处,她需要更多的时间规划。规划杀人,对她来说,难于登日。她从小没有伤过蝼蚁命,连厨房下人杀鸡宰鹅,她都会躲得远远的。如果不是为了替父亲报仇,她绝不会想到杀人。
      是的,她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替父亲报仇,保住枯楼。
      此刻,她手中的匕首就要割破那怪物的喉口,握刀的手忽然没有那么坚定了。
      他可以听懂人话,过去,他只听李妈妈的,直到庄霭雯的出现。庄霭雯的美丽和温柔,他半人半兽的心,可以完全感受。如果她有选择,她会用更多的时日,获得他更多的好感和信任。但索叔被杀后,她知道,如果再不下手,会有更多人遇害——李妈妈的用意,是将所有人逐出枯楼。
      包括自己。当没有人敢在枯楼继续住下去的时候,黑呢大衣就会来礼貌地问,是否要将枯楼卖给他们。
      庄霭雯不知道在这一瞬间,为什么会想到那么多,为什么会迟疑。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对面前这个半人半兽半魔,对这个凶器,其实有一份怜悯之心。或许,他是这里最无辜的一个呢。
      就像枪炮刀剑,是最无辜的,它们不会自己去杀戮,是人用它们来残害生灵。
      真正的恶魔,是人。自己手里的匕首是无辜的,杀人的是我。
      她的手抖动了一下,但她终究还是鼓起了勇气,又向前走了一步,准备了结这个不该存世的人。
      忽然,她的双臂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匕首无力地在空中挥舞,却没有目标。耳后传来李妈妈暴怒的咆哮:“谁也别想杀我的孩子!”
      刚刚结束了饱餐的长毛人听到了熟悉的叫声,转回头,幽绿的双眼透过黑暗,疑惑地盯着正在扭打中的两个女人,他一生中认识的唯一的、也是最爱的两个女人。
      “虎子,还愣着干什么?杀了她,快杀了她!你难道没看见,她想杀你吗?”李妈妈的双臂,仍是箍紧了庄霭雯。
      长毛人终于看见了庄霭雯手里的匕首,但还是没有完全把握住究竟发生了什么。庄霭雯情急之下,也叫道:“不,我是想保护你,我不想你总去帮别人杀人!”
      “杀了她!”李妈妈叫着,“快杀了她!”
      李妈妈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她倒是一直有午睡的习惯,但今日午间被小姐差去给唐米送信,回来晚了,午睡习惯被打断,很不舒服。
      回到汪府的时候,庄霭雯问她为什么去了这么久,她只说洋车难叫,其实是因为她绕了路,先将信送到了两个黑呢大衣手里。黑呢大衣们看罢信,重新封上,她这才又去了唐米家。
      庄霭雯显然没有更多猜疑,只是说辛苦了,去午睡一下吧。李妈妈喝了点每日睡前必喝的黄酒,倒头就睡。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口气睡到了晚上。她坐起身,却险些摔倒在地,原来头昏昏沉沉的,像是醉酒后的感觉——她已经很多年没醉酒了,那年生平唯一的一次醉酒,她就被破了身子,怀了孩子。
      孩子!她猛然想起,已经过了给孩子喂晚饭的时间,那孩子一定饿坏了!
      不,比这更糟的,已经过了小姐信上说的,房契交易的时间!
      她不完全相信怀表,又奔到客厅里,看了墙上的挂钟,果然如此!一路奔来,她又险些摔倒。她几乎可以肯定,睡前喝的那点黄酒里,恐怕不那么简单。
      霭雯!你在酒里放了什么?你想干什么!李妈妈在客房里没有看见小姐,便料定小姐已经独自去了静生物调查所。
      她一个人去干什么?找死吗?她并不希望小姐送命——小姐是她奶大的,要说毫无感情,又有谁会信?
      如果不是八年前她那骨肉突然出现,她或许会真的将小姐视为己出,对她全心全意呢!她甚至不会变得那么贪婪,不会垂涎荣华富贵,只要能陪小姐一世,就如愿了。
      就是因为那孩子的出现,她遗弃过、又万般不舍的孩子的出现,她必须做那些不齿的事儿,生存,为了儿子的生存,她的生存。
      当年遗弃他,是不得已,今日和他无法分离,也是不得已。
      没有人因为遗弃那一身长毛的孩子而责怪过她——那孩子的形状,分明是个孽种,自己又没结婚,将他弃在深山是情理之中的选择。谁知八年前她回乡,听说了一个灰毛怪物吃牲畜内脏的谣传,母亲的直觉(虽然对那个孩子,她并没能尽一个母亲的职责)轻声告诉她,也许,那个苦命的孩子,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执著地、近乎疯狂地要找到那个孩子。也许是多年以后,积压心中的负疚急于释放,她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引出那个“怪物”。她从庄府请了两个月的长假,用尽了几乎所有积蓄,在慧山附近买了些牲畜,流放在外,暗地里观察。牲口剖腹在江京绝迹了一阵,似乎从淆州那里传来了相似的怪事。显然,那怪物流窜到了慧山的另一侧。但她还是在江京附近耐心地等。她知道,第一次牲口被开膛是在相国村,和当年那个孩子被遗弃之处不远,如果那怪物真是自家的孩子,必是在附近长大。人都是一样,如果为生活所迫离开家乡,最终还是会回到自己习惯的环境。
      果然,等待了将近一个月,在山中临时搭的窝棚外,她“养”的牲口被逐一开膛、丧失内脏,逐渐,她可以冷眼看着那个灰白长毛的孩子,利索地用野兽才有的尖爪,撕开牲口的胸腹。那孩子也不再回避她,甚至,逐渐明白,这些得来毫不费工夫的美食,其实都是这位妇人“提供”的。她从养牲口,转为用牲口养这个不能为世俗所容的孩子。
      那孩子也容她逐渐靠近,听她叙说,甚至开始能听懂一些她的话。时逢春夏之交,她替那孩子篦出长长毛发间的虱子时,看到后脖颈上的一块深红胎记,那一刻,她证实了,这嗜吃牲口下水的“怪物”,果真是当年被自己在惊慌失措中遗弃的孩子。从那一刻,她也定下一个恒念,无论如何,自己都会守住这孩子,不再失去他。
      她试图诱导那孩子吃些寻常的食物,他虽然一直能吃些生肉,下水仍是他的首选。她不知道是什么造就了那孩子的古怪口味。她猜测,或许就是古老传说中的“狼孩”,当年是一头母狼收养了奄奄一息的孩子,孩子逐渐长大,狼群捕猎动物后聚餐,他分到的是猎物的内脏。
      之后的一段时间,李妈妈倾囊而出,不断在四处乡镇从屠户那里购买下水,每礼拜天送到孩子常出没的山洞。不断的交流中,那孩子已经能听懂她的言语。李妈妈觉得就这样下去也不错,直到日本人的战火烧到江京城外。
      江京血战的那一个月,李妈妈出不来城,惦记着山里的孩子,心急如焚。江京沦陷,战事稍定,她就匆匆离开江京,凭着对江京周边路径的熟悉,绕开肇丰关,摸进慧山。那孩子终究耐不住对动物下水的欲望,慧山里一些鸟兔狐獐已不足以他过瘾,便摸下山来,但他千不该万不该,潜入肇丰关,撕开了一匹日军战马的肚膛。
      狡猾的鬼子侦察兵,尾随着他来到藏身的山洞,不但设圈套将他捕获,同时捉到的是上山来看儿子的李妈妈。
      于是李妈妈和她的孩子,成了日本人的新武器。莫非,小姐已经知道了一切?这时候叫洋车是不指望了,李妈妈发狂地奔向静生物调查所。她已经感觉出,小姐不是她想象中单纯无主、有些神魂颠倒的弱女子,小姐和老爷一样,将很多秘密藏在心里。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调查所的这间办公室里,小姐向她的孩子,举起了刀。
      长毛人向僵持中的两个女子移近了两步,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只听一个人的话。虽然这两天,他开始听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美丽女子的话,但习惯的力量更强大。
      杀了她?杀了这个美丽温柔散发着少女芳香的人,杀了这个话语轻柔会用软软的手梳理自己长毛的人。
      “虎子,还愣着干什么?杀了她!”杀了她。
      庄霭雯也叫道:“杀了她!她把你变成了魔鬼!应该杀的是她!”杀了她。
      哪个她?他向前一扑,庄霭雯一声惊叫,闭上双眼,知道自己成为了复仇计划的最终牺牲者。
      “砰”的一声巨响,“哦”的一声嘶叫,她再次睁开眼时,自己并没有被扯开胸膛,倒在地上的却是那长毛怪人。
      “儿啊……”李妈妈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松开了庄霭雯,冲上前,扶住倒在地上的长毛怪人。这才发现,儿子的左胸,插着一柄短剑。
      一个影子从暗中飘来,长毛怪人猛然推开李妈妈,向那个影子扑去,李妈妈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知道两条灰影,纠缠在一起,像两条迅捷的猛兽,在不大的办公室里上下窜跃。
      终于,当两条影子都停下来时,倒在地上的是一堆长毛。站着的,猎装马裤上血迹斑斑的,是何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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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3 08:19:57 | 显示全部楼层
      25.太阳的阴谋
      太湖石洞里,何玲子凝神盯着朝向静生物调查所方向的石壁,伸出双手,抓住石壁上的突起,用力转动,一扇门显露出来。
      庄小霖喃喃说:“不可思议!从来不知道这里还……”何玲子道:“的确很奇怪,不知令尊生前是否知晓。”她率先走进甬道。
      她裤兜里有一把手电筒,但生怕用电不能长久,还是先举着煤油灯。庄小霖上前,很绅士地接过油灯举着。
      油灯光幽暗,照不远,两人谨慎前行。好在甬道里只是砖墙,倒也不需要耽搁。走了一阵,庄小霖说:“好像我们在往地下走?”
      何玲子说:“走了这么远,应该已经在静生物调查所的下面了。”不久,两人停在了一扇铁门前。铁门掩着,并没有上锁。两人轻轻拉开,走进另一条走廊。路面不再向下缓斜,而走廊两边多了些“景致”——大小不一的房间。
      他们走进了两间,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些陈旧的桌椅柜架。“这些空房,以前会是做什么的?”何玲子自问。庄小霖说:“当年这楼上是英国洋行,要我猜,这下面多半是金库之类,存放极贵重物品之处。那些年军阀混战,江京远非太平世界,英国人想必有随时动乱之虞,担心被洗劫,将部分金银和巨资藏在不为人知的地下,倒也算谨慎之举。”
      “这么说来,这地道开在太湖石里的出口,就是一旦外患来袭,洋行转移重金、洋行人员逃生的出路。”何玲子走出那间小屋,“在这儿多留无益,还是尽快找到霭雯吧!”
      庄小霖跟在后面问:“何小姐认为,霭雯当真躲在这儿?”
      何玲子说:“刚才一路过来,我留意了地面,甬道的角落处积灰厚,但中间几乎没有灰尘,说明这里常有人走动,至少近期来常有人走动。铁门上也是如此,门环和钥匙孔,都有新近触动过的鲜亮痕迹。进来的人究竟是不是霭雯,我不确定,但想想她今日早间在太湖石里的异样,我猜十有八九。”
      两人继续往前走,不久发现了唯一亮着灯的房间。“呃!”开门后是一片腥臭之气,两人都捂住了口鼻。房间内有一只大铁笼,笼门半开。何玲子愣了一下后立即掉头,说:“这地道里一定有楼梯上楼,快!我有些怕,怕霭雯在玩火!”庄小霖没有听懂,“玩火?霭雯怎么会……”何玲子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黑暗中,连油灯照明也不要了,前面现出光圈,原来她一直带着的手电筒被打开了。
      不久,两人找到了一架电梯,但此刻无电,电梯只是摆设。何玲子将手电光照向地面,顺着没有积灰的路面,一直找到甬道尽头的一间屋子。屋门半开,里面似乎还留着一丝腥臭气。屋中有一些桌椅板凳,贴墙立着一座衣橱,半开着。
      打开衣橱,里面空空如也。空到连后壁都没有!那衣橱之后,连着一段台阶。
      “霭雯,霭雯!你没事儿吧!”庄小霖重又点起油灯,将妹妹拢在怀里。庄霭雯如在梦中,“如果你们……你和玲子姐不及时赶到,或许我真的没了命!”
      “未必。”油灯光闪烁下,何玲子半带鄙夷半带怜惜地看着李妈妈,“我扔出短剑的时候,估算了他扑向的方位,并非直扑霭雯你——他扑来的轨迹稍高稍后,其实是扑向李妈妈。当时电光火石间,为了保险,我还是掷出了短剑。”
      李妈妈抱着儿子的尸体,闻言一震,“胡说,虎子绝不会……”“他当真不会攻击你吗?你对他有多少了解?”何玲子道,“如果他真的如你所料,对你忠心无二,万事都听你的,何以霭雯在短短数日里,就能让他言听计从?”
      李妈妈又说:“你胡说……”但又一时无语。庄霭雯走到李妈妈身边,颤声说:“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指使他杀了修贤,杀了索叔?杀了我阿爹!”“什么?!她……”庄小霖第一次听说父亲是被谋杀,惊叫起来。“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李妈妈叫着,“不是我,我不想这样做的,是逼的,都是他们逼的!”她一指地上的黑呢大衣。何玲子渐渐明白了究竟,问:“他……你的孩子,原本在山里的,但你知道他住哪儿,常去看他,对不对?后来……难道是被日本人发现了?江京保卫战的时候,连天炮声,他是不是被惊出了山洞?是不是你本来常去给他送猪牛的下水,但战事阻隔,你多日不去,他四处找你、找食物,被日本人发现了?日本人发现了他可以作为一个杀人机器,于是把你们都擒下,他……你们,都成为了日本人的杀人机器!你们在慧山里袭杀了国军的侦察兵!回到江京后,又杀了蔺修贤和索叔,为什么?”
      庄霭雯说:“为了枯楼!他们这一切,都是为了枯楼!这两个人,是日伪的特务,他们在家父生前就打算巨资收购枯楼。”她望向庄小霖,“阿爹立时拒绝了,非但是他不舍得枯楼,更是因为……这静生物调查所,也被日本人买下了!”
      庄小霖一愣:“不会吧?静生物调查所分明是被广东一家药商买下的,江京沦陷前就成交的……”
      “阿爹一直关注着静生物调查所这幢楼的归属,听说被买走后,动用了各路眼线去查,发现买下这幢大楼的那家药商,称为‘大东南亚药物经营局’,总部的确是在广州,药品生意覆盖东南亚各国,但他们的进货,猜猜是从哪里来?”
      庄小霖明白了几分:“日本!”“这药商的真正总部,在日本,名为‘光太制药经营株式会社’。”庄小霖仍有不解,“即便是日本的药商买下,也不算太蹊跷,毕竟这是发战争财的好机会,尤其租界内哀鸿遍野,不乏伤员,药物紧俏空前……”
      “如果他们还买下了调查所隔壁的远东艺术博物馆,阿哥会不会觉得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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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3 08: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何玲子和庄小霖都一惊,远东艺术博物馆和静生物调查所一墙之隔,如果这药物公司同时买下这相邻的两大块地产,又继续收购和静生物调查所紧挨着的枯楼,自然是想将整个区域都据为己有,一个药物公司,为什么要这么大的地盘?
      “阿爹察知买主是日本人后,猜想这两个买楼的人是汉奸,自然更坚决不会卖给他们。我猜阿爹一定知道太湖石里的秘道,一定在揣测,日本人执意要买下枯楼,说不定和这条连通调查所的秘道有关,和洋行的那些地下室有关。”庄霭雯看一眼庄小霖,“阿哥你对生意上的事比我精通,这下面的地下室,会不会是洋行的秘密金库?”
      庄小霖说:“看来是如此。这地下室直通我们的府宅,也就是过去洋行经理的私宅,这所长办公室也有一道暗门通到地下……所长办公室就是原来洋行经理的办公室,这样的设置,为的是保险机密,一旦有动乱发生,这位洋行经理就可以从暗道进入地下金库,将值钱的财物通过转移到私宅,再做打算。”
      “另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暗门在休息室里,一张沙发下面。”庄霭雯看着李妈妈,“我猜,日本人拿到的大楼图纸上,只有休息室里暗门的标记,所以这两个特务没想到衣橱后面还有暗门。你和他们一起,把……他……锁在地下室下面,对不对?日本人发现了地下室和地道,知道地道通往枯楼,所以执意要买下我们的府宅,这样,就和调查所连成一整片了。他们甚至因此害死了阿爹。是你……是你助他们慢慢毒死了阿爹,对不对?!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李妈妈没有回答,但何玲子在一旁,已有了些答案:日本人买下静生物调查所和博物馆的两大片地产,显然不仅仅是为了安置一个规模不大的药物公司,真正的目的,局外之人李妈妈不会知晓。日本人欲买枯楼遭到拒绝后,便在庄府佣人身上打主意,他们不知怎么发现了李妈妈的秘密,发现了李妈妈的“孽子”,以此为要挟,逼她毒杀了庄世尧。同时,将李妈妈母子二人变成了一种利器,追杀逃入深山的侦察兵。她还想问李妈妈,她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人魔?但看着悲恸中的李妈妈和她臂间的尸体,怅然想,问这些又有多大意义?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李妈妈,庄老爷的尸身,是你们扛来扛去的,对不对?是不是为了吓倒小姐,让小姐自主离开枯楼,卖掉枯楼……杀蔺家公子也是这个目的,因为一旦蔺修贤和小姐成婚,枯楼可能被带入蔺家,日本人要想买枯楼,会更棘手……”她转问庄霭雯:“霭雯,你又是怎么怀疑上李妈妈的?”
      庄霭雯叹道:“阿爹离世,最初我并未怀疑是暗杀,但葬礼之上,我收到了日本人的邀请,为他们在租界搞的文艺社团助兴,我立时反感,随即想到早些时听到的留言:一些拒绝和日伪合作的艺人,会突遭不幸。而阿爹正是在拒绝了日本人收购枯楼的请求后不久,开始病入膏肓,他会不会也是中了毒手?于是,我找到了为阿爹涂保身香膏的志清和尚。”
      何玲子心想,看来,那位志清和尚,对庄世尧死因的怀疑,告诉了不止守灵奴一人。
      “志清和尚说,阿爹的腋下有块奇怪的斑,可能是中毒的征象,但他没有太大把握,不敢造次明说。我犹豫再三,还是悄悄找到了巡捕房,起棺验尸,可惜一无所获。但我自此暗中留了心,知道阿爹生前的身边人,都有下毒手的可能。”庄霭雯迟疑了一下,似乎感受到了怒火在身边的起燃。
      果然,庄小霖厉声道:“看来,我也在阿妹你怀疑之列了!”庄霭雯平心静气说:“倒也不是,阿哥你早已搬出枯楼,我只是担心你的性子,一旦知道可能有人作祟害了阿爹,会勃然大怒,将枯楼掘地三尺,反倒错过了凶手。”她不等庄小霖再多抗议,继续说:“我第一个怀疑的是索叔,他欠了巨大赌资,问阿爹借过钱,我也怀疑过小川儿和李妈妈,我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枯楼!”
      “蔺公子出事后,我在惊惧之余,难免会想,他的死和阿爹的遇害,会不会有关联,会不会是同一个凶手!于是我开始格外留意枯楼里的每个人。当天夜晚,我不曾有一刻合眼,竖着耳朵听着楼里的一切。终于在午夜过后,听见楼门开启,看见一个黑影,走出前门。正是跟着那个黑影,跟着李妈妈,我发现了这楼下的秘密。我发现了地下室,我看见了关在囚笼里的他。”庄霭雯深深吸着气,初见长毛怪人时的感觉不堪回首,“阿爹的遗物里有一串钥匙,是过去洋行楼里所有钥匙的复制件。当年英国人离开时,洋行大楼和院落的房地产买卖,都是由阿爹一手操持。至于他老人家该不该复制这些钥匙,我就无法评说了。”
      庄小霖冷冷问:“既然太湖石假山里有秘道的出入口,你早些在那儿故作癫狂,难道不怕打草惊蛇了?李妈妈看见了,她难道不会心虚怀疑?”
      何玲子替庄霭雯说:“李妈妈并不知道假山里有秘道的入口。她来去都从调查所走,经由休息室沙发下的地下室入口。另一侧通往庄府的铁门一直锁着,只有霭雯有钥匙,对不对?日本人并没有对李妈妈信任到将枯楼真正的秘密相告。再者说,霭雯早些时在假山里,并非故作癫狂……霭雯这些日来,将为父复仇的事、保住枯楼之任,担在一己之身,重压之下,心神憔悴,难免会失态。”
      庄霭雯说:“玲子姐说的极是。我心里压的事儿,大概是太多了些。尤其当我发现了……他,吃着李妈妈给他送的下水,知道他就是杀手,便生出了一个复仇的念头。”她没有多说具体的计划,料想众人已经了然,只是说,“我本想再多等两日,和他更熟络点再下手,但索叔被害后,我知道,即便我等得起,日本人却等不及了。”
      “这么说来,倒可以解释蔺修贤为什么会深夜被害在贵府侧门外,想必当晚他送你回府后,李妈妈暗示他今晚可以经侧门和你幽会,就像过去才子佳人的小说里写的那样。蔺修贤当真半夜赴约,走进了那个死套。”明知道得不到任何回答,何玲子还是问李妈妈:“但你为何要杀索叔?”
      “是我不好,”庄霭雯见李妈妈执意噤声,接过话,“我发现了李妈妈来给儿子喂下水后,我找到了索叔,问起李妈妈的身世,她‘夭折’的孩子。我猜索叔一定感觉到了什么,当年就是他托人找来了李妈妈做我的奶妈,他可能旁敲侧击地去查李妈妈闺女时的事情和那夭折孩子的下落,被李妈妈察觉了,感受到了威胁,因而下手灭口。同时,日本人也一定着急着逼出房契,还有什么比杀了德高望重的老管家更让我这个弱女子心胆俱丧呢!”
      庄小霖说:“在阿爹遗嘱里只字未提的房契地契,果然在你手里!”
      庄霭雯摇头说:“阿哥,你当真对此事耿耿于怀吗?实话告诉你,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府的房契地契,只是这些日来,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枯楼的新主人,我也就将错就错。只不过,阿爹临去前的确嘱托我,无论如何,要保住枯楼!我猜,他也料想了日本人收购枯楼的不怀好意,他不轻易将房契地契给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也是不希望我们成为众矢之的。”
      “他终究还是更信任你!”庄小霖颓丧一叹。
      何玲子说:“庄先生自怨自艾,好没意思。看来早些时带碎脸闹鬼的,果然是庄先生!你这般做法,倒应了李妈妈和日本人的初衷,闹得枯楼鬼气十足,希望会因此逼走霭雯。只是,你们都没想到,霭雯有这样的胆色。”
      庄小霖说:“我只是在索叔被害后在窗边装了一次鬼,之前阿妹看见的或者你和小川儿看见的,都不是我!另外的那些鬼影子,肯定是李妈妈在装!再说,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阿妹好!我早劝她搬出枯楼,到我那里去住,她不听,我做哥哥的,又怎能放得下心!我一直想找到枯楼的房契,把它卖了,阿妹可以离开那鬼里鬼气的地方,太太平平住在敞亮的洋楼里……”
      “阿哥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日本人一来,无论住在什么样的楼里,哪还有太太平平的日子过?”庄霭雯待心情略平静,淡淡说,“这枯楼,我是不会离开的。我答应了阿爹要做的事,不会反悔。”
      何玲子沉思后说:“霭雯,你勇气可嘉,但是否想过,日本人说不定会猜到你和这两个特务的消失有关,比如他们来之前,可能和其他特务提起过此行的目的。”
      庄霭雯说:“如果真是如此,我们在这儿等了很久,目前还没有人接应他们……我猜他们多半是单独行动,估摸着对付我这么个女孩子家和不知情的黑帮小头目,两个人绰绰有余。现在只要能将他们的尸体除掉……”
      “这个,我倒是有些办法。”何玲子说。她想的是,对付死人,守灵奴是此道高手,他安顿好那些侦察兵后,不刻即到,“霭雯你要为难的,是怎么处置李妈妈。”
      这时候,李妈妈的啜泣已经无声。庄霭雯心头一直翻搅不停:这妇人的乳汁,是她婴儿时生存的全部依靠;她的成长,她少女时期的生活里,李妈妈无处不在,这烙印,不是一刀一枪弹能抹得去的。这邪魔纵横的世道,逼得凡人也添了魔性。
      “把她交给我来处置!”庄小霖知道妹妹和李妈妈情深,终究会不忍,好在他没有吃过李妈妈的奶,无所顾忌。他走到李妈妈面前,恨恨踢了她一脚说:“也许你确有苦衷,这世上谁没有呢!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轻易就从了日本人,毒害我阿爹,杀了索叔。你莫非不知道,一旦入了地狱,就难回人世!”
      何玲子忽然说:“庄先生,你也不用费心思了。”
      庄小霖一怔,随即明白——李妈妈被他踢了一脚后,身体缓缓倾倒,最后,歪躺在地上,臂间,仍紧抱着她的儿子,那长毛怪人。她的身下,是一片逐渐蔓延的血泊,她孩子的血,她的血。
      她的心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插进了一把短刀。她一定有过濒死的震颤,只是被她自己的哭声和绝望掩盖住了。
      办公室里,寂静中夹裹着无数别样心绪。
      办公室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拖拖沓沓的脚步声,何玲子知道,是腿脚不灵便的守灵奴摸来了。她轻声说:“我们料理一下吧。”又忍不住问出一直困扰她的一个问题:“霭雯,你既然叫来了我和慕容,为什么不把你的这些打算,你知道的这些秘密,早些告诉给我们?好让我们帮你。”她大致知道答案,只是想听庄霭雯亲口说出。
      “玲子姐不要见怪,其实,叫你和慕容姐来,是想显现我有多么惊慌失措,是我有了那个复仇的计划后,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会被鬼影和凶杀吓倒,会最终放弃枯楼,你们这两个在江京最艳的鲜花可以作证,证明我是真的受不了了。当我后来发现,玲子姐你不是一般的女子,就更不敢实情相告了。”
      何玲子点头:“你怕我是日本人的特务。”这又怎么能怪庄霭雯,连日本人都以为她是日本特务呢。“希望从今日起,你我还能像亲姐妹般贴心,共渡难关。”
      黑呢大衣第三次扣响庄府大门,门终于开了。开门的是一位美艳女子,但不是庄霭雯,她比庄霭雯年龄稍长,旗袍勾勒玲珑曲线。黑呢大衣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记起此女不是别人,正是江京有名的交际花何玲子,据说有一半日本血统,和日本军界有交好,甚至有人怀疑她是天皇直接派下来的高级特工。
      “请问……庄小姐……庄蝶小姐曾答应,今日参加和荣会的义演活动,车子已经备好,请小姐启程。”黑呢大衣故作不识何玲子的身份。
      何玲子双眉间愁云隐隐,轻叹道:“前一阵宅子内外,事故不断,想必您也听说了,故而小姐她……我只是庄小姐的朋友,替她做不了主,要不,您跟我来,亲口和她说吧。”
      黑呢大衣踌躇一下。庄府内外事故不断他当然听说过。非但和庄家沾亲带故的人被杀,连他的两个远房兼同事,负责替日本人收购这枯楼的两位特务,也在一夜间消失无影。是不是真如外界所传闻,庄老太爷死后化身厉鬼,专门收拾动枯楼念头的人?
      他还是客气地鞠躬,跟着何玲子走进枯楼。一进入楼门,他就对着黑暗打了个寒颤——楼外是阳春天儿,这楼里却阴寒刺骨!
      走上歪歪扭扭的楼梯,何玲子在二楼居中的一间屋子前停下,轻轻敲门。昏暗中,门后露出一张小脸儿,一看就是个丫鬟。她警惕地看看黑呢大衣,又看看何玲子,嘴瘪一瘪,几乎要哭出来说:“小姐这样子……怎么见人呢!”
      何玲子还是推开了门,请黑呢大衣走进。
      黑呢大衣连声说:“不便打扰,不便打扰。”但还是探了头往里望,扬声说:“庄小姐,车子已经给您备好了……就是和荣会义演的事儿,您答应过的,没忘吧?”他可以依稀看见庄霭雯俏立窗边,望着远处层层屋顶。
      不知庄霭雯是否听见了他的话,那背影伫立不动良久。黑呢大衣耐着性子等了一阵,终于又开口:“庄小姐……”但他的话,卡在了喉间。因为他看见,庄霭雯终于缓缓转过了身。展示给他,一张鲜血淋漓的碎脸。
      电话铃响到第五声,一只洁白如莹玉的手提起。电话里,有人用日文说:“你必须再去枯楼住几天。”玉手的主人问:“为什么?”“看看庄蝶是不是真的疯了。”
      “小女子愚见是,她的确疯癫了。她本性就不甚坚强,宠她的父亲突然死了,未婚夫又突然被杀,然后是管家被杀,奶妈暴死,更不用说,楼里时不时冒出来的鬼影子……”
      “但为什么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拿下枯楼?!”电话那头开始咆哮起来,“这是你赎罪的机会!这是你补偿错误的机会!去侦查一下,庄蝶是不是真的疯了!她必须参加和荣会!她必须参加和荣会!”
      黄慕容连声说了几个“哈伊”,放下电话后,就开始收拾行装,双手兀自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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