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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莫言的奇奇怪怪故事集》完结,莫言的脑洞带你一起去人性深幽处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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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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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8-4 18:04:3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耳朵疼痛是热泪盈眶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我感到委屈,明明我说的是大实话,但他们却以为我在撒谎;明明我是冒着被长鼻人惩罚的危险把一个美好的秘密告诉他们,但他们却以为我在胡编乱造。我的那些可恶的兄弟姐妹们见我受到惩罚不但不表示同情,反而幸灾乐祸,他们得意地眯着眼睛,脸上都带着笑意,那四个年纪比我小的,可能怕我收拾他们,笑得还比较含蓄,那四个比我大的,丝毫不掩饰他们的得意之心。他们甚至添油加醋地说一些让母亲更加愤怒的话,譬如我那个生着两颗虎牙的大姐就很严肃地说:

    「最近有人把生产队的小牛用铁丝捆住嘴巴给弄死了,咱家可是有这种细铁丝——」

    「你就作死吧,」母亲忧心忡忡地说,「牛是生产队的宝贝!」

    「咱们干脆对外宣布,」我的那个二哥说,「与他断绝关系,免得牵连到我们。」

    到底还是母亲境界高些,她瞪了那位很可能是我的二哥的家伙一眼,说:「有你们这样的兄弟吗?你们都是我养的,能断绝得了吗?」

    母亲松开了揪住我耳朵的手,我感到耳朵火辣辣的,知道它的体积大了不少。我的耳朵比常人的耳朵要大,原来也大不了多少,因为人们的揪和拧,它们变得越来越大。

    「说吧,」母亲疲乏地说,「你这一夜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如果不说,就别想吃饭!」

    我瞄了一眼锅里那些黑乎乎的野菜汤,看了一眼桌子上那碗用来下饭的发了霉的咸萝卜条子,心中暗暗得意,初进家门时说实话我心中还有些惭愧,因为我一个人吃了那么多美味食物而我的父母吃这些猪狗食。但现在我一点儿愧意也没有了。我打了一个饱嗝,让胃里的气味汹涌地蹿上来;我陶醉在美好的气味里,心中充满了幸福的感觉。我看到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都把鼻子翘起来,脑袋转动着,在搜寻美好气味的源头。在饥饿的年代里,人们的嗅觉特别的灵敏,十里外有人家煮肉我们也能嗅到,当然也说明了那个时候空气特别纯净,一星半点儿的污染都没受。我的兄弟姐妹根本想不到让他们馋涎欲滴的气味竟然是从我的胃里返上来的。说不是故意的其实也是故意的,我又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然后大张开嘴巴,这时我看到,我的那些兄弟姐妹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我的嘴巴上了,如果能够,我相信他们都会奋不顾身地钻到我的胃里去看个究竟。

    母亲的嗅觉尽管不如我的兄弟姐妹们的灵敏,但她毫无疑问地也闻到了从我的嘴巴里散出来的美食气味,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洋溢着讶异和惊喜,我知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她很可能以为自己在做梦,对她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换了我也会这样,因为在那个时代里,从我这样一个穷孩子嘴巴里发出这样的气味比狗头上长角还要稀奇。但铁一样的事实就摆在我的母亲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面前,他们不愿意相信也得相信,美好的气味无可争辩地从我的嘴巴里往外扩散,逗引得他们百感交集眼泪汪汪。我知道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心中对我充满了嫉妒和仇恨,他们恨不得把我的肚皮豁开,看看我到底吃了些什么东西;我知道母亲不嫉妒我也不仇恨我,但她也很想知道我到底去什么地方吃了些什么样的好东西,然后就可以让我当向导,带领着全家去会一次大餐。我的那个生着虎牙的姐姐已经急不可耐地冲了上来,用她粗糙的手扒开我的嘴巴,凶巴巴地问:

    「小坏蛋,你还真的吃到了好东西!快说,你到哪里去吃到了好东西?快说,你吃到了一些什么样的好东西?」

    我的兄弟姐妹们跟随着虎牙姐姐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我。这时我真是得意极了,想起方才父亲用他的铁巴掌扇我耳光时这些家伙幸灾乐祸的表情,想起这些家伙平日里对我的欺凌和压迫,我的心中无比快意。六月债,还得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用斗量,这些坏家伙大概从来没想到过我这个土豆堆里的最蹩脚的土豆,竟然会好运临头。他们根本想不到还会求到我的面前,刚才我还巴不得将我的奇遇告诉他们,但现在我已经不想把秘密告诉他们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我凭什么要告诉他们?我如果是个大傻瓜我才会告诉他们,我如果不是一个大傻瓜我就不会告诉他们。母亲也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我,显然也是想让我把秘密吐露出来,但是我耳朵上的疼痛提醒了我,让我想起了她几分钟前还揪着我的耳朵恨不得揪下来的悲惨往事,于是我的意志就变得像钢铁一样坚硬了。我决心把这个秘密保守到底,我必须遵守我与于进宝小哥哥的约定,我更必须履行我们与长鼻人之间的诺言,我为刚才差一点儿泄露了机密而后悔,幸亏他们没把我的话当真,但现

    >>>在他们从我的嘴巴里嗅到了气味,他们很可能当真了。我惊愕地明白了:其实我已经泄露了秘密,我提到了于进宝家的水井,提到了长鼻人和他们的美味食品。我的这些饿疯了的兄弟姐妹们,很可能马上就会下到于进宝家的井里去看个究竟!这时,母亲把我的兄弟姐妹们分到两边,走到我的面前,我感到她的手正在温存地抚摩着我的脑袋,我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不要上当受骗,刚才就是这只手差一点儿把你的耳朵揪下来!她现在抚摩你是为了让你吐露机密,而一旦你吐露了机密,她的手就会重新揪你的耳朵!

    我听到她对我说:「好孩子,告诉娘,你昨天夜里到底到哪里去了?你到什么地方去吃了些什么样的好东西?」

    我灵机一动,想起了虎牙姐姐说过的话头,我宁愿搬起一个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也不能泄露机密,于是我就伪装出犯了严重错误的模样,吞吞吐吐地说:

    「娘,我错了……昨天夜里,我跟着一群野孩子,把生产队里一头小牛用细铁丝捆着嘴巴整死了……然后……他们点上火,把小牛烧熟了……他们让我吃,我实在太馋了,就吃了……」

    在我的脑袋上爱抚着的那只手,突然间变成了拳头,像擂鼓一样敲打着我的头,我听到母亲用恨极了也怕极了的压抑着的声音说:

    「杂种,你就去作死吧,你就等着公安局来抓你吧!」

    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有用脚踹我的,有用巴掌扇我的,有用指甲掐我的,有用唾沫啐我的……总而言之是转眼间我就成了他们的公敌。他们把我打得遍体鳞伤,然后就懒洋洋地散开了。

    但昨天夜里的确发生了比做梦还美的好事,有我满口的余香为证,有我的愉快而辛苦地工作着的肠胃为证,有我嗅到了野菜汤的气味就恶心的生理反应为证,有那么多栩栩如生的记忆为证。母亲把一个筐子一把镰刀扔给我,让我跟着我的姐姐哥哥们去挖野菜。在通往田野的土路上,村子里的孩子们唱着流行的歌曲,尽管饥饿但孩子们依然欢天喜地,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孩子队里有于进宝小哥哥,走着走着我们俩就靠在了一起,他压低嗓门问我:

    「你没泄密吧?」

    「没有……」我心里虚虚地说。 「千万保密,否则咱们就吃不到好东西了。」

    我大姐瞪了我一眼,说:「快走。」

    我跟随着她们往田野里走,但我的心已经回到了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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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4 18:04:50 | 显示全部楼层
    当时,我和于进宝在玩他家那副残缺不全的扑克牌,突然感到口很渴,我就问:「进宝哥哥你们家有水吗?」

    于进宝说:「你想喝水啦?我们家没水,你如果想喝就跟我到我家后园里去喝吧。」

    我就跟着于进宝到他家的后园里去了。他家的后园里有一眼水井,一眼非常普通的水井,水很深,浇园用的。井口上安着一架辘轳,支架上生出了蘑菇,绳子上发出了绿霉,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使用了。我们站在井台上,探头往井里望去,起初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渐渐地我们的眼睛适应了,看到了井里明亮的水和水面上我们的脸。一头乱毛,两只小眼睛,一个塌鼻子,两扇大耳朵——原来我是这样子的一副好模样,怪不得我的一个姐姐经常骂我「气死画匠」。于进宝哥哥也是一头乱毛,两只小眼睛,一个塌鼻子,两扇大耳朵。我们两个简直像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的母亲经常无奈地对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说:「你们看看,他怎么越来越像东屋里小宝?」我的一个姐姐说:「太像了,一个娘养出来的也没有这样像的!」

    然后她就用黑黑的眼睛仇恨地盯着母亲,好像母亲欠了她一笔陈年老账。小宝就是我最亲爱的于进宝哥哥,他在村子里名声很坏,至于他干过什么坏事,则没人能说出来。我们看着井里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看了一会儿,就开始往自己的脸上吐唾沫。我的唾沫吐到我的脸上就像吐到他的脸上一样。他的唾沫吐到他的脸上就像吐到我的脸上一样。我们的唾沫吐到我们的脸上把我们的脸破碎了,我们的鼻子眼睛混乱不清,于是我们就开心地笑起来。

    突然,我们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我们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四周是断壁残垣,发了疯的野草,野草中仓皇奔走的蜥蜴,蜥蜴身上闪烁的鳞片……家家户户的烟囱里没有冒烟的,没有人家在炒肉,这香气……这香气……这香气是从井里冒出来的!我们紧张地抽动着鼻子,眼前似乎出现了许多在梦里都没见到过的精美食物,有像砖头那样厚的肉,一方一方的,颜色焦黄,冒着热气。有把脑袋扎进肚子里的烧鸡,颜色焦黄,冒着热气。有整头的小羊,颜色焦黄,冒着热气……

    我们拽住辘轳绳子往井里滑去,他在下边,我在上边。井筒子深得似乎没有底,我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好像在大风里行走。我的眼前起初是亮的,往下滑了一阵儿后就慢慢地黑起来。我感到有人拽了一下我的腿,我的身体往边上一偏,然后脚就着了地。于进宝小哥哥拉着我的手,沿着一条黑洞洞的地道,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我们心中感到害怕,但越来越浓的香气吸引着我们,使我们的脚步不停。不知从何时起,眼前

    >>>渐渐地明亮起来,地道也宽敞起来。我们看到一道道光线从一些圆圆的洞眼里射进来,洞眼多粗,光线就多粗。我心中紧张,歪头看了一眼他的脸,看到了他的脸就像看到了我的脸。我们紧紧地拉着手,就像一对孪生兄弟。浓厚的香气变成了热乎乎的风扑到我们的脸上,随着香风传来了一些哧呼哧呼的声音。我们屏住呼吸,贴着洞壁,高高地抬腿,轻轻地落脚,慢慢地向前靠拢。

    终于,我们看到了,在前方的一个宽敞的大洞里,有一个平展展的土台子,台子上摆着三个巨大的黑陶盘子,一个盘子里放着一方方的肉,像砖头那样厚,颜色金黄,冒着热气,肉的上面撒着一层切碎的香菜末儿。一个盘子里放着十几只脑袋扎到肚子里的鸡,颜色金黄,冒着热气,鸡的上面撒了一层花椒叶子。一个盘子里放着一头小羊,颜色金黄,冒着热气,小羊身上插了几根翠绿的葱叶。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团团围着盘子,都跪着,屁股后边拄着一条粗粗的尾巴。他们穿着用树叶子缀成的衣裳,头上戴着瓜皮小帽。他们都生着两只小眼睛,两扇大耳朵,这些都跟我们像,与我们不像的是他们的鼻子。我们是塌鼻子,他们是长鼻子,而且还比我们少了一个鼻孔眼儿。他们跪在盘子周围,脖子探出来,鼻子离食物很近,鼻孔一开一合,那些哧呼哧呼的声音就是从他们的鼻子里发出来的。我们将身体紧紧地贴在洞壁上,好像两只壁虎。有好几次我觉得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但是他们并没有对我们怎么样。一个看起来很小的长鼻人突然站起来,鼻子哧呼着,脑袋转动着,眼睛分明与我们的目光相接了,但他还是没有对我们怎么样。我感觉到他们是故意地不理睬我们。

    他们吸了一阵儿后,一个个离开了盘子,站起来,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往地洞的深处走去。那个小小的长鼻人还扭回头对着我们扮鬼脸,一个露着奶头的大长鼻人——一定是他的妈妈——伸手把他拉走了。地洞里静悄悄的,只有那三只大盘子里的食物散发着香气。我们终于抵抗不住美味的吸引,蹑手蹑脚地靠到盘子前,顾不上危险,抓起那些好东西,狼吞虎咽起来。我们似乎刚开始吃,其实已经吃了许多。因为当那些长鼻人突然把我们包围起来时,我们本想逃跑,但是已经拖不动自己的肚子了。我们坐在地上,活像两只巨大的蜘蛛。长鼻人的语言很怪,呱呱唧唧的,我们一句也听不明白。但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判断,他们没有恶意。后来他们在土台子前跳起舞来,好像是用这种形式欢迎我们访问他们的地洞。他们跳的舞跟我们村子里正在流行的一种舞有点儿相似,也是那样简单那样机械,好像一群木偶。其中有两个母长鼻人,把我们拉起来,让我们跟他们一起跳舞。我们吃得太多,行动实在困难,但他们让我们跳我们不敢不跳。跳了一会,我们的肚子小了,感觉也舒服了。渐渐地我们忘了他们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人,而且也能听明白他们的语言了。跳完了舞,大家坐在一起说话,像开座谈会一样。于进宝小哥哥说,我们是两个饥饿的孩子,今天很幸运地来到了你们的地洞,受到了你们友好热情的招待,吃到了从来没有吃过的最香最美的食物,我们真是全世界最有福气的孩子,我们回到上边即使马上死掉也不冤枉了。一个下巴上生着十几根白胡子的老长鼻人代表长鼻人发言,他说,你们不要客气,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你们两个,你们原来就是我们这里的人,后来因为刮白毛大风把你们俩刮走了。我们几年前就知道你们俩在上边生活,而且我们还知道你们俩活得很苦。我们早就决定把你们俩请回来玩玩,但一直找不到机会,今天,这机会终于来了。所以你们来到了这里就应该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或者说就像走亲戚一样。他说他们是嗅味的民族,根本不用吃东西,每天嗅一次食物的气味就可以了。他说如果我们不嫌弃他们嗅过的食品,尽管来吃好了,即便我们不吃,他们也要倒进暗道,流到蓝河里去喂四眼鱼。后来他们把我们送到井口,欢迎我们经常来做客,他们恳求我们不要把这里的情况对外人说道,我们对他们发誓:如果我们说了,就让乌鸦啄我们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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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4 18:05: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35 编辑

    6 节 月光斩

    在县文化局工作的表弟给我发来邮件说:表哥,最近县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请看附件——八月七日上午八点。县委办公大楼五层保密室。机要员小冯,是你的老同学冯国庆的二女儿。小冯刚上班,提着热水瓶想去打开水,听到窗户外乌鸦噪叫,探头外望,发现那棵最高的雪松顶梢悬挂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起初以为是乌鸦们在此筑了巢,心中有几分丧气,继而又见那些乌鸦竟像不畏生死的斗士轮番向那黑物攻击,心中诧异,定睛细看,是一颗人头,随即发出一声尖叫,热水瓶掉在地上,竟然没碎,也是奇迹,正在整理文件的小许——她是你老战友的三女儿——跑到窗前往外看,发出更为夸张的尖叫。几分钟后,县委大楼朝南的窗户全部打开,县委大院,乱成一个如被火燎的马蜂窝。

    虽然人头已被乌鸦啄得千疮百孔,但人们还是辨认出那是刘县长的面孔。他面色惨白,愈显得精心染过的头发漆黑如墨。他的眼睛已被乌鸦啄瘪,看不到他的眼神了,因此也就无法想象他临终时刻是惊惧还是愤怒,是浑然无觉还是早有准备。有人道:不一定是乌鸦所毁,很可能是罪犯所为,因为据说西方已经可以用一种特殊技术,从死者的视网膜提取信息,然后输入电脑,显示出罪犯的形象。由此判断,罪犯是一个对犯罪学相当了解的高智商者,绝不是一般的坏人。又有人说,罪犯将人头悬挂在县委大院,显然有「杀鸡儆猴」之意,因此可以排除一般的情杀或图财害命。刘县长工作多年,少言寡语,为人谨慎,有良好的口碑。究竟是什么人,将这样一个好人残忍杀害?闻风而至的县公安局几乎所有的警车发出的刺耳尖啸把所有人的声音都淹没了。县消防中队的一辆救火车开进大院,竖起云梯,一个穿杏黄色防护服的消防员爬上去,展开一块红绸,将人头小心翼翼地包起来。乌鸦愤怒地对他发起攻击。他举起一只胳膊护住面颊,用另一只胳膊夹着人头,迅速地爬下来。

    人头被一个着白大褂的法医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托着,钻进警车,鸣着笛,转着灯,开走。市里的警车与市委领导的车也赶到了,大院里无处停车,就停在了大楼前的永安大街上。县里的防暴警察和武警中队的官兵已经在大街上排开人墙,封锁了道路,成群结队的行人和自行车被封堵,形成了两个黑压压的人团。万头攒动,人声如潮。警察用电动喇叭喊话,命令人们绕道而行,人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去。警笛声停止,但车顶上的警灯还在把一束束令人心寒的光芒扫来扫去。县政府大楼上所有的窗户都遵命关闭,但许多人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外斜,即使他们目不斜视地盯着书本、文件或是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但他们的脑海里……好了,表哥,我不想对你描绘刘县长遇难后发生在县政府大楼的事了。从表面上看,已经没有什么异常。当然,每个人心中的想法,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很快就传来了消息,说在县城的饭店的一个套间里,发现了刘县长的尸体。尸体穿着深蓝色的西服,脖子上扎着紫红色的领带,端坐在沙发上。清扫房间的服务员进门后就感觉好像缺了点儿什么,怔了半天,才发现客人无头。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点儿血迹,米黄色的化纤地毯像是刚刚用强力吸尘器吸过一样,连一点儿灰尘都没有。断头处,仿佛用烙铁烙过一样平整——也有人说仿佛用速冻技术处理过一样平整。房间里没有任何的搏斗痕迹和罪犯留下的蛛丝马迹。这样的现场,令县里和市里那些刑警挠头不止。下午,省公安厅的破案专家飞车赶来。他们看了现场,研究了被分成两截的遗体,也感到大惑不解。问题的焦点集中在:刘县长的血流到哪里去了?罪犯使用什么样的凶器才能干出这样干净利索的活儿?

    当省、市、县的破案专家绞尽脑汁思索的时候,一个传说,像风一样吹遍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连永安大街上那两处爱民工程,外面用绿色马赛克里边用白色马赛克贴了墙面的公共厕所都没漏过。厕所尿池子上方白色的马赛克墙壁上,有人——也许是鬼——用彩笔写上了三个大字:月光斩。当然,这传说也从县城波及了乡村,甚至传到了外县、外省。那三个字,每个都有足球般大,字迹稚拙,乍一看颇似顽皮儿童的涂鸦,但仔细研究,又像一个很有书法根基的人在扮嫩。

    何为月光斩?人们马上就想到了一部香港拍摄的电视连续剧的名字,剧中有个人物,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刀,专拣明月皎皎之夜杀人。但传说中的月光斩与这部香港电视剧毫无关系。传说里说——

    有一年,城关公社的一群机关干部,突发奇想,冲到新建的县火葬场,要用那台新安装的化尸炉炼钢。火葬场技术员向这些人解释,说化尸炉跟炼钢炉根本不是一种构造,但那批执拗的干部,任火葬场技术员磨得嘴唇起泡也不动摇。说他们去国营天河洼农场请来两位「右派」,帮助改造化尸炉。这两位「右派」,一位名叫任你行,另一位名叫令狐退。任你行原是钢铁厂的副总工程师,在苏联留过学,获得过副博士学位。令狐退原是省冶金学校副校长,留德归来的材料学专家。这是两个真正的专家,与当时那拨子建土炉子炼钢的人有天壤之别。如果不划成「右派」,我们这个小县城用八抬大轿也请不来他们,但成了「右派」后,一请就把他们请来了。这样两个人,别说是把化尸炉改成炼钢炉,给他们个尿罐,也能改造成可以熔化黄金的坩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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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4 18:05:5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由化尸炉改造成的炼钢炉,炼出了一块纯蓝的钢,就像国王的妃子抱了钢柱而受孕产下来的那块铁一样玄妙。他们往炼钢炉里投进去一百多个破旧的日本钢盔、五十多口铁锅、一万多个从棺材上起出来的铁钉,还有一千多枚罗汉钱,但出钢时只流出不满的一勺钢水。这是真正的金属的精华,七道凌厉的蓝光直冲云霄,有七颗流星沿着蓝光落到钢水勺里,它们在降落时,金光与蓝光剧烈摩擦,放射出刺目的强光,并散发出浓烈得让人昏迷的烧冰的香气——把冰凌放在火上烧,这是我们那里的坏小孩常玩的游戏——我知道这样写有悖物理学原理,但这是传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七星落入钢水勺后,正好齐平勺沿。那两个「右派」中的一个,可能是令狐退,也可能是任你行,亲手端着钢水勺子,浇灌到早就准备好的长条形钢锭模子里。他们准备了一百多个模子,但只灌了半个模子。这块钢——姑称为钢吧——在模子里慢慢冷却了,炼钢炉里的火也熄灭了,只有邻近火葬场的人民医院里那个土高炉还冒着黄色的火苗子。不久,人民医院的土高炉也灭了。此时,天上一轮明月,放射着浅蓝的光辉,那块钢,在模子里放出幽蓝的光芒,令在场的人心中都滋生出了庄严、神圣的感情。至于这块奇异蓝钢的下落,有许多种说法,但每一种说法,都无从调查,因为那些参加过炼钢的人大半作古,活着的人,也只能提供一些含糊的证词。如果沿着这些证词调查,那各式各样的说法就如同太阳的光线一样,射向四面八方,有的变成植物,有的变成气体,有的变成人类无法认识的物质。但很快又有一个令人振奋的传说出现。县城东门外,原有个东关村,村里有户铁匠,姓李。李铁匠六十丧妻,三个儿子,陆续成人,都无妻室,跟着父亲以打铁为生。父子都是文盲,春节时,请村里一位曾经当过私塾先生的人写对联。那人好谑,提笔写道:

    一门四光棍

    父子八大锤

    横批不合规矩,只有三个字:

    硬碰硬

    此联大为有名,县城的人都知道。新的传说与这户铁匠有关。

    说有一个傍晚,铁匠炉封了火,苞米粥的香气弥漫全室。铁匠们的饭量极大,一个比笆斗还大的双耳锅吊在铁匠炉上方,锅里的金黄的粥倒出来足有一桶。兄弟三个围锅站立,每人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喝得满室粥响。老铁匠病了,缩在墙角的地铺上,盖着一张烂羊皮,在那里哆嗦、哼哼。炉里飘游不定的蓝色火苗不时照亮老铁匠铜色的干巴脸,然后便敛了,房子又沉入黑暗。心比较细的老三嘴里有粥,含含糊糊地说:爹,你还是喝一碗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老铁匠咳嗽一阵儿,喘息着问:粮食市上的苞米,涨到多少钱一斤啦?老大瓮声瓮气地说:管他多少钱一斤,水涨船高,粮食涨价,咱的工钱也跟着涨。老二道:这年头,还不知怎么闹腾呢,吃了今日就别去管明日啦。老铁匠喘息着说:今晚上加班,把「井冈山」那批扎枪头子打出来,收一笔钱准备着,世道乱了,好往关外逃。三儿子道:你以为关外就不乱了吗?没听到大喇叭里吆喝?五湖四海一片红啦。爷们儿正说着,喝着,听着县城里传出来的阵阵呐喊和火车的凄厉笛声,感受着火车进站时引起的地皮震颤,就有一个人影轻悄悄地,犹如一匹金钱豹子闪了进来。正好又有一个罂粟花般大小的蓝色火苗从封住的火炉上飘起来,悬浮着,久久不逝,照亮了来者。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穿一套草绿色的仿制军装,腰里扎着一条奇宽的牛皮腰带,使她的身材显得有几分英武。她头上扎着两根小辫,浓眉大眼,蒜头鼻子,长嘴厚唇,有点儿傻气。当然,她的胳膊上也套着一个红色的袖标。最重要的是,她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包裹,看上去十分沉重,不知道里边是什么东西。

    铁匠兄弟都是正当盛年的光棍,来者虽是一小丫头,但毕竟是女性,所以他们都用热情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姑娘把怀中的包裹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使地皮都颤抖。你是「井冈山」的吗?老三说,你们那批扎枪明天才能打出来。老二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头头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大道:苞米涨价了,煤也涨价了,我们的扎枪头也涨了,每个两块钱。姑娘直起腰,把双手的拇指与食指插进腰带,捋捋衣服,又往下抻抻衣角,挺起胸膛,冷冷地说:我既不是「井冈山」的,也不是「东方红」的,我是「独立大队」的。老三笑道:蒙谁呀?县城里根本就没有这么个组织。姑娘道:我不跟你们废话,我有块好钢,请你们帮我打一把刀。老三道:什么好钢,拿出来瞧瞧。于是,姑娘蹲在地上,解开地上的包裹。先是一层黑布,继是一层蓝布,然后是一层红布,最后是一层白布。当那层白布解开时,炉子上方那个飘游的火苗像胆怯的小鼠一般,倏地钻进了煤堆。被烟熏火燎得黝黑的铁匠铺子顿时被一种幽蓝的光芒照亮,四面的墙壁和房顶,仿佛都

    >>>刷了一层明亮的釉彩,焕发出动人的光芒。铁匠兄弟们都忘记了喝粥,捧着碗,张大嘴,眼睛直愣愣地瞪着那块钢。那块钢安静地躺在白布上,仿佛一条远古时代的鱼。女孩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那块钢,然后疾速缩回,仿佛那块钢奇冷,又仿佛那块钢奇热。她用挑战的口吻说:看到了吧?就是这样一块钢。我想请你们打一把刀,样子我也带来了,但不知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她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张折叠成儿童玩的纸炮形状的纸片,展开,举给就近的老三,道:就照着这样子打。老三接过纸片,借着那钢的光,看着纸上的图。那是一把古老样式的刀,刀把是个圆环,刀背弧线流畅,宛如妙龄女子的腰背。刀尖与刀背吻合部形成一个钝角,刀刃线条凸起,犹如鱼的肚腹。这样的刀,倒也不难锻打,老三说着,将纸片递给老二,老二看罢,又递给老大。老大道:不知这位姑娘能出多少加工费?姑娘冷笑一声,道:只要你们能将这块钢,锻打成这样一把刀,加工费嘛,要多少就是多少。老大说道:小姑娘,别说大话,你爹不是银行行长,即便你爹是银行行长那些钱也不是你们家的对不对?告诉你,我打铁三十年了,我爹打铁六十年了,什么样的钢没见过?什么样的铁没砸过?你想用这块抹了一层荧光粉的铁来糊弄我们吗?姑娘冷笑着,一探身夺回纸片,装进衣兜,然后便蹲下,包裹那块蓝钢。这时,一直缩在墙角的老铁匠气喘吁吁地说:姑娘,慢着点儿包裹。老三,扶我起来,让我见识见识。老三上前,扶起老铁匠,颤颤巍巍地过来,一低头,眼睛里立即生出光彩,脸上的肌肉也猛然紧张起来,仿佛片刻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蹲下,抬头看看姑娘,低头看看蓝钢;抬头,低头;抬,低;然后伸手触了一下蓝钢。然后又触了一下。又触。每一下都像蜻蜓点水。然后,站起来,双手抱拳,作一个长揖,小心翼翼地说:姑娘,儿子们语出无状,多有得罪。我们是些土铁匠,锻打个锨、镢、镰、锄,混碗苞谷粥糊口罢了。这样的宝物,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姑娘叹一口气,说:都说李铁匠家祖上是为康熙大帝打过屠龙宝刀的御用铁匠,原来不过尔尔。说罢,用无比失望的目光扫视了一遍铁匠父子,蹲下身,包裹起那钢,艰难地抱起,趔趔趄趄向外走去。房子顿时又沉入黑暗,那蓝色火苗浮起,照耀着铁匠父子的脸,犹如四尊尴尬的泥神。姑娘的身影,犹如金钱豹子,即将在门口消失那一刹那,老铁匠用悲凉的声音问:姑娘,你到哪里去?——我把这块钢,扔到南湾里去,让它沉没到游泥中,永远不见天日。——回来,姑娘,老铁匠说,这是我的命,逃是逃不过的。——你决定要征服它了吗?姑娘的身影又如金钱豹子,一闪便回到了铁匠炉旁。她目光里闪烁着惊喜,道:我知道你不会放过它的,一个好铁匠,总是盼望着这样的钢出世,然后,用奇特的方式,使它服从自己的意志,变成一把宝刀。老铁匠脱下身上的破褂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从水桶里舀起一瓢冷水,咕咕地灌下去,然后一抹嘴,腰板挺直,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或者三十岁,雄赳赳地说:儿子们,生起火来……生起火来啊生起火来……生起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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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4 18:06:07 | 显示全部楼层
    老铁匠的二儿子用铁钩子捅开煤壳,拉动风箱,呱嗒呱嗒,白烟上冲,直冲房顶,火星四窜,火苗紧接着出现。老铁匠从姑娘怀中接过那包裹,放在屋子正北方向的祖先牌位前,跪地,行三跪九叩之大礼。礼毕,将包裹解开,悲切切地说:列祖列宗,保佑吧!祝毕,将右手中指塞进嘴巴,咬破,在那蓝光的映照下他的血也成了蓝色,滴滴下落到那钢上,先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仿佛珍珠落到冰上,然后又咬破左手中指,将血滴上去,又发出刺啦啦的声响,仿佛那钢是灼热的。铁匠的儿子们嗅到了古怪的香气,与那用荷叶包裹着的人血馒头放至灶火里烧烤时的香气颇为接近。血祭完毕,那钢的蓝色浅了,淡了,不似初时坚硬凌厉,增添了些许温柔,与深秋时节的满月光辉有几分相似。然后,也不包扎手指,搬起那钢,如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孩,塞进了熊熊的炉火之中。用了烧透一般钢铁十倍的时间,才将那块蓝钢烧透。当爷儿们用头号大钳把那蓝钢抬到铁砧子上时,铁匠铺里变成了冰一样透明的世界。屋子里的人和物,都仿佛远古时的物体,被凝固在一块浅蓝的琥珀里。此时,只有凝神观察,才能看到那块像鱼一样形状的钢,活泼泼地躺在砧子上,浑身抖动不止,不知是痛苦还是兴奋。老铁匠操着小锤,与其说是打,毋宁说是抚摸了一下那蓝钢。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各操着十八磅的大锤,各打了一锤。接下来,老铁匠的小锤便如鸡啄米一样迅疾地敲打下去,三个儿子手中的大锤,挟带着狂热与激昂,如同奔驰中的烈马之蹄,迅速无比但又节点分明地砸下去。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声音。往常这父子四人打铁时发出的声响半条街上都能听到,连火车的汽笛声都被盖住,但现在,这锻打,这劳动,剧烈至极,但墙角上蟋蟀的鸣叫都声声入耳,让人感觉到深秋之悲凉,生命之短暂。那个小姑娘呢?那个姑娘缩在墙角里,双手捧着腮,眯缝着眼睛,犹如饱食后蹲在大树上休息的金钱豹子。奇怪的是如此猛烈的锻打,竟然没有半点儿的火

    >>>星溅出,往常这父子四人打铁时,火星四溅,碰到墙壁反弹回来,发出扑簌簌的声响,远远看过来,宛如礼花绽放。

    这样的锻打持续了足有半个时辰。三个儿子身上热气腾腾,犹如三根刚从油锅里夹出来的油条,但那老铁匠,却连一滴汗珠都没流。老铁匠手中的小锤慢了下来,儿子们手中的大锤跟着慢下来。小锤更慢了,东一下,西一下,宛如一只吃饱了的鸡,在米堆里拣虫吃。老铁匠歪着头,眯着眼,神情和姿态都与一只黑色的老公鸡相似。更慢了。当当,小锤声;哐哐,大锤声。当,哐,当,哐。小锤扔在地上,站立着,柄儿摇晃,终于静止。三个儿子如同三株朽木,瘫倒在地上,只有老铁匠还站着。炉子里的火半明半暗,蓝色的火苗柔软无力,犹如微风中的丝绸。老铁匠头顶光秃,嘴角下垂,脖子上老皮垂挂,仿佛老了二十岁,或者三十岁。他勉强站着,用目光招呼着那个小姑娘。小姑娘畏畏缩缩地走到铁砧子前,先看了一眼老铁匠,然后低头看砧子。她又抬起头看老铁匠,满脸疑惑。无怪她疑惑,因为那砧子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好像那块奇异的蓝钢,被铁匠父子们打成了空气,或者打成了光,涂抹到这房间里的所有物体上,连人的皮肤上、头发上、眼睫毛上,都涂抹的有。老铁匠眼睛半睁着,可见疲劳已使他的眼皮没了力气,声音细弱,如同蚊虫哼哼,非侧耳屏气难以听到。但姑娘分明是听到了。她把右手中指塞进嘴巴,一口咬破,血珠滴落,举到砧子上。一股碧绿的烟雾腾起,房子里溢散开用灶火烧烤用荷叶包裹着的用人血蘸过的馒头的气味。与此同时,那把刀的形状便在砧子上渐渐地显现出来。大约有一米长,最宽处约有二十厘米,完全符合那张纸片上的形状。她又将左手的中指咬破,血珠滴落,举到刀上,叮叮咚咚,如同珍珠落在冰上。与此同时,那刀的形状又渐渐朦胧了,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隔着玻璃看沐浴的美人。

    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老铁匠往后便倒,随即停止了呼吸。

    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老铁匠的大儿子随即停止了呼吸。

    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老铁匠的二儿子随即停止了呼吸。

    你把它拿走吧。老铁匠的小儿子说。

    姑娘抓起那把刀,犹如捏着一段月光,对铁匠的小儿子说:你跟我一起走。

    这两个年轻人,女的提着刀,男的空着手,走出铁匠铺子,走上街道,走出东关村,进入原野,消失在蓝色的月光中。

    这把刀的名字叫「月光斩」。

    只有用「月光斩」砍人首级,才能滴血不出,才能断口如熨过的「的确良」布料一样平滑。

    但不久又有一个传说出来,传说说:身首分离的刘县长,其实是一个塑料模特,不知道是哪个恶作剧的家伙,或者是哪个坏蛋,制造了这样一出闹剧。尽管是闹剧,但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对刘县长的名誉也有毁灭性的伤害,还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那么多人都投入破案中去,车辆磨损、汽油耗费、工资、差旅费……嗐!为了挽回影响,县委、县政府在人民广场举行篝火晚会,庆祝中秋佳节,电视台直播。人们从电视里看到,刘县长先讲话,后唱京戏,又与女青年跳舞。无论是讲话、唱戏还是跳舞,他的脸上都带着微笑,非常有亲和力,非常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看完了附件,我给表弟回复邮件:

    表弟如晤,久未通信,十分想念。姑姑好吗?姑父好吗?建国表哥好吗?青青表妹好吗?你在县城工作,要经常回老家看看,姑姑姑父年纪大了,多多保重。你若回去,一定代我去眉间尺的坟前烧两箔纸钱。遇见韦小宝的后人,一定要礼貌周全——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是古训,不可违背。一转眼间你也快三十岁了,婚姻问题要赶紧解决,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必死缠着小龙女不放,我看那个还珠格格就不错,野是野了点儿,但毕竟是金枝玉叶,跟她成了亲,对你的仕途大为有利,赶快定下来,万勿二心不定,是为至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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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4 18:06: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38 编辑

    代跋

    从学习蒲松龄谈起

    朋友们好!

    首先自报家门:我是山东高密人,可以说跟大家是老乡。淄博是蒲松龄的故乡,几十年前我没开始写作的时候就知道蒲松龄,童年时期读得最早的也是蒲松龄的小说。

    我大哥考上大学后,留给我很多书,其中一册中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蒲松龄的小说《席方平》。尽管我当时读这种文言小说很吃力,但反复地看,也大概明白其意思。这篇小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2006 年,我出版了长篇小说《生死疲劳》。这本书出来以后,有人说我是学习了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山东大学马瑞芳教授看完后对我说:「莫言,你是借这本小说向蒲老致敬。」

    《生死疲劳》一开始就写一个被冤杀的人,在地狱里遭受了各种酷刑后不屈服,在阎罗殿上,与阎王爷据理力争。此人生前修桥补路,乐善好施,但却得到了土炮轰顶的悲惨下场。阎王爷当然不理睬他的申辩,强行送他投胎转生。他先是被变成了一头驴,在人间生活了十几年后,又轮回成了一头牛,后来变成一头猪、一条狗、一只猴子,五十年后,重新转生为一个大脑袋的婴儿。这个故事的框架就是从蒲松龄的《席方平》中学来的,我用这种方式向文学前辈致敬。

    我小学五年级辍学参加农业生产,读完了村子里能借到的所有小说。童年时期的阅读,对我后来的创作非常有用,但可惜那个时候能借到的书太少了。每个村庄里都有一些特别健谈的人,像我的爷爷奶奶,他们讲述的故事后来都成了我的写作素材。所以有人说,几乎每个作家,都有一个非常会讲故事的祖父或祖母。民间口头传说是文学的源头。我小时候听到的很多故事都是讲妖魔鬼怪的,当我后来阅读了《聊斋志异》后,我发现书中的很多故事,我少年时曾经听老人们讲述过。这些故事到底是在《聊斋志异》之前就有了,还是之后呢?

    我想无非是两种可能,一种是乡村的知识分子阅读了《聊斋志异》,然后把文言转化为口头语将故事流传下来;另一种是蒲先生把很多民间传说加工后写进了《聊斋志异》。

    要理解蒲松龄的创作,首先要了解蒲松龄的身世。他的作品,一方面是在写人生、写社会,一方面也是在写他自己。蒲松龄博闻强记,学问通达,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绝不是夸张。他的科举之路刚开始非常顺畅,县、府、道考试,连夺三个第一,高中秀才,但接下来就很不顺利了。那么大的学问,那么好的文章,就是考不中个举人。原因有考官的昏庸,也有他自己的运气。他怀才不遇,科场失意,满腹牢骚无处发泄,正因为这样,所以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正因为这样,他才与底层百姓有了更多的联系。他的痛苦、他的梦想、他的牢骚、他的抱负,都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

    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彻底的。我们在读前人的作品时,往往能看到历史的局限性,历史的局限性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人的局限性。对前人的局限性,我们大都持一种宽容的态度,但这种宽容里边似乎还包含着一种惋惜。我们潜意识里想,如果没有这种局限性,他们会写出更好的作品。但现在我想,我们这种对人的局限的否定态度,对于文学来说,也许并不一定正确。我的意思是说:一个没有局限的人,也许不该从事文学;作者的局限,也许是文学的幸事。

    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一方面可以看到他对科举制度的批判与嘲讽,另一方面也可以读出他对自己一生科场失意的感慨和惋惜,当然也可以读出他对金榜题名的向往。在蒲松龄笔下的很多故事里,主人公的结局都是科场得意。由此看来,他对科举制度还是有着很深的眷恋。

    我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其中有两句:「一部聊斋传千古,十万进士化尘埃。」如果蒲松龄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肯定也就没有《聊斋志异》了。从历史角度看,蒲松龄一生科场不得意,其实是上天成就他。在淄博历史上,考中进士的人有数百个吧?但都没法儿跟蒲松龄相比。时至今日,蒲松龄不仅是淄博的骄傲、山东的骄傲,也是中国的骄傲、人类的骄傲。几百年前,有这么一个人写出了这样一部光辉的著作,他用他的想象力给我们在人世之外构造了一个精彩绝伦的世界,他用他的小说给人类和大自然建立了联系。

    《聊斋志异》也是一部提倡环保的作品,蒲松龄先生提倡爱护生物。在几百年前,他用他的方式,让人认识到人类不要妄自尊大,在大自然中,人跟动物是平等的事实。小说里很多狐狸变的美女不但相貌超过人类,连智慧也超过人类。《聊斋志异》也是一部提倡妇女解放的作品,那时妇女地位很低,在家庭中,女人就是生孩子的机器和劳作的奴隶,但蒲松龄在小说中塑造了很多自由奔放的女性形象。我写的《红高粱》一书中,「我奶奶」这个形象的塑造其实就是因为看了《聊斋志异》才有了灵感。

    同时,我们也不难看出,蒲先生对待妇女的态度也是一种不彻底的态度。一方面他写了很多自由解放的女性,对她们充满了欣赏和赞美,但同时也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封建礼教对他的限制。这种不彻底是时代的局限。作家的不彻底性为小说提供立体的层面,好的作品正是因为作家不彻底的状态,才具有了多义性和对人的深层次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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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4 18:06:40 | 显示全部楼层
    当今社会,没有理由苛求作家具有某种鲜明的道德价值观念,当然也没有理由要求作家成为白璧无瑕的完人。作家当然应该严格要求自己,但无论多么严格的自律,也不可能白璧无瑕。另一层意思是,每一个作家都有他的是非标准,但在写作的时候应该相对模糊一点,不要在作品里那么爱憎分明。我们在判断事物的时候,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判断,很少有人站在多元角度上来判断。但随着时间和社会的变化,很多在当初黑白分明的事件,会有另外的解读。

    我们知道,读书,看起来是读书,在某种意义上是在读自己。读者阅读时,可以从一本书里读出自己最喜欢的部分,因为他从这部分里读到了自己。作为读者的我们,跟作为社会中人的我们,有时候也不是一个人。我们读《红楼梦》,大多会同情林黛玉,鄙视薛宝钗,但如果是我们为儿子选媳妇的时候,我们大概都会选薛宝钗吧。再如,当我们在评判目前教育现状的时候,我们都会义愤填膺地批评应试教育,我们都知道这种教育方式对孩子不利,但一旦开始给自己的孩子报名参加各种特长班时,大多数家长都很积极。这也是人的不彻底性的表现。

    我向蒲松龄先生学习的另一方面,就是他塑造人物的功力。在成功的作品中,都有让人难以忘却的典型形象。就像讲到鲁迅,我们就会想到阿 Q 一样,好的小说中肯定会有个性鲜明的人物。

    我们写作时,往往会被故事吸引,忽略了写人。我们急于在小说里表达自己对政治的看法,忽略了人物自己的思想和声音。我最近的一部作品《蛙》,写之前,我就明确自己要写什么。计划生育影响了千家万户,影响了几代人。如果我用小说的形式来写计划生育这件事,那还不如写报告文学,用真实数字和真实人物,来呈现事件的来龙去脉。写《蛙》,目的是写一个人物。在我的生活当中,有一个本家姑姑,她是一个乡村妇科医生,她就是这部小说的人物原型。她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接生直到退休后都没闲着。姑姑说,经她手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少说也有一万,经她手流产的孩子也得有几千。但现实中,姑姑对自己的工作并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感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创作冲动。

    《蛙》出版后,有记者采访我,问:你为什么要写一个计划生育的敏感题材?我回答:我并不是写计划生育的小说,而是写一个妇科医生的一生。

    小说的成功离不开细节描写。蒲松龄的小说里就有可圈可点的范例。比如他写一条龙从天上掉落在打谷场上,没死,但动弹不了,这时有很多苍蝇飞过来,落在龙的身上。龙就把鳞片张开,很多苍蝇钻到鳞甲下边,龙突然合上鳞片,把苍蝇都夹死在里面。这个故事发生的可能性很小,蒲先生也肯定没见过有龙从天上掉下,但他在细节方面描写得准确、传神,让我们仿佛看到龙在打谷场上用鳞甲消灭苍蝇。这个细节很有力量,让一件子虚乌有的事具有了真实感。蒲先生对细节的想象力让人叹为观止。因为他写的细节符合常识,是根据每个人的生活经验可以想象到的。把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非常相信,让我们从中得到非常形象的阅读效果。

    《阿纤》,是《聊斋志异》里唯一写高密的一篇。里面写一个老鼠精非常漂亮、善良,善于理财,只是终生有一癖好——囤积粮食。蒲先生这一笔写得非常风趣,也非常有意味。这个细节就让我们最终不能忘记阿纤跟现实中的女人虽然表面没有差别,但她是耗子变的事实。类似这种细节比比皆是,都是建立在大量的符合我们日常生活经验的基础之上。

    什么是想象力?解释起来比较困难。有的人经常想入非非,但胡思乱想不算想象力。对小说家来讲,想象力必须建立在丰富的生活经验之上,并且要通过许多别开生面的描写体现出来。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掌握观察生活的技巧,每一个人每天都看到许许多多的事物,走马观花式的观察没有太大的用处,应该观察别人没有观察到的东西。要特别重视小说不仅仅要讲故事,靠情节一步步推动,更重要的是要借助想象力和经验写出许许多多的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细节来,也正是这样的细节,让故事可信,让人物栩栩如生。

    关于小说写作,其实并没有特别的奥秘。每一个作家构思小说的方式和习惯也都不一样。刚开始写小说,往往会犯一个毛病,我们的生活当中有很多让我们非常感动的事件,很多人有非常曲折的经历,当他讲的时候非常生动传神,一旦写下来,就会索然无味。为什么?因为没有形成自己特有的语言方面的风格,没有熔铸出自己的语言来。

    怎么熔铸自己的语言?最好的方法是模仿。模仿就要阅读,阅读分好多种。从小说里读到好玩的事儿,是一种阅读;如果你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读完还想尝试自己写点东西,那么这时的阅读就要特别留意别人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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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4 18:07:10 | 显示全部楼层
    模仿别人的语言,不是像语文老师那样分析语句结构,重点是要抓住一种语感,读的多了自然就能掌握语感。然后就是临摹。模仿一个作家没有用,模仿多个作家,就像学习书法临碑帖,在这个过程中就有可能熔铸出自己的语言风格。学习语言,一开始就是模仿。只要形成了自己的语言风格,就有话可说。在这个基础上,还要掌握一点,也是要向蒲松龄学习,他的小说五光十色,百味杂陈,充分调动了视觉、嗅觉、触觉。写作时调动自己各种各样的感受,甚至是第六感,发动自己的联想,运用大量比喻,这是写作的基本功。然后就是事件、人物和作家的思想。需要注意的是,作家的思想不能直接在作品里暴露出来,在作品里越隐蔽越好。而且,真正的思想性强的作品,并不一定能被当代的人所理解。那些人云亦云的思想,其实不值得写到小说里去。

    蒲松龄是值得我们重读的作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主要原因就是其语言好。很多人说在当今社会,小说要死掉了,但我觉得小说不会死。语言带给人的美感是其他艺术无法代替的。一段好的语言可以让我们反复朗读,能产生一种独特的言外之意,也就是意境。除了语言因素外,好的作品会有价值标准的多样性,丰满的人物形象和人物所附带的历史信息,这些会随着时代发展,让后来的读者产生新的理解。

    (二〇一〇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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