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奋斗 2024-10-11 15: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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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宁亚克
联动帖子提到的古代通俗文化中的诸葛亮,分享一下六朝时期对于诸葛亮形象的塑造
南朝刘宋文人殷芸曾写过一本《小说》,收集不少有趣传闻,其中一条言东晋权臣桓温平定割据蜀地的成汉,接见了一名诸葛亮时代担任过小吏的人,当时,此人已是百余岁的人瑞老者。刚刚取得灭国之战胜利的桓温大概是有点得意忘形,询问老人:“经历过诸葛丞相时代的你,觉得他能和今天的谁比呢?”
此话是个套,无论老人答谁,桓温都会就着品评一二,再将其扯到自己身上想法蹭蹭热度贴贴金,假若老人回答是他桓大司马阁下,那就更完美了。不过他没料到的是,老人想了一番后真诚地回答:“诸葛公在的时候,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但自从他去世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能和他相提并论的人物了。”(“葛公在时,亦不觉异,自公没后,不见其比。”)讨了个没趣的桓温只能讪讪作罢。
桓温平蜀一事发生于晋穆帝永和三年(347),去诸葛亮过世的建兴十二年(234)已有113年之久。若按故事中老者在诸葛亮时代就已参加工作,此时至少年近130岁,实在太过夸张,故而此段子多半是不满者编出来寒碜桓温的。故事虽虚构,里面的细节却让人在意,晋室虽已南渡,可诸葛亮还是旧日敌国人物,不过短短百年时光,此人的形象在昔日对手的认知中就已演变为“不见其比”的名臣,其人格魅力之伟大,实乃有目共睹。
时势的变化往往会让人改变态度。当晋朝忙于以武力终结三分时,统治者会倾向于歪曲诸葛亮形象,而等到需要考虑长治久安时,他们又往往念叨起诸葛亮的优点来。蜀汉最后一任尚书令樊建亡国后入洛阳,某次司马炎向他打听诸葛亮治国如何,樊建回答说:“闻恶必改而不矜过,赏罚之信,足感神明。”司马炎听后十分感慨:“善哉,使我得此人以自辅,岂有今日之劳乎?”
只有真正的敌人才能了解对手的厉害,司马炎好歹也是决策过灭国之战、实现三分归晋的武帝,过程中自然更明白诸葛亮的厉害。他挟祖、父余威,凭借魏蜀两地的资源灭东吴尚需筹划准备多年,还得压服满朝内外不同声音,对照昔日诸葛亮以一州之地北伐中原,还能做到举朝全力襄助,民间无甚怨言,乃是何等惊人的政治能力!况且西晋王朝虽是草创,朝堂却已暮气深沉,君臣宴饮“未闻经国远图,唯说平生常事”,难免更会让有志之士感怀兢兢业业的诸葛丞相。
或许正是基于此种考量,到惠帝时期,执政的张华在给诸葛亮做官方评价时,最终采纳蜀人陈寿所作《三国志》为正史定论,称赞其“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唯一留的尾巴是对他军事才能不太认可:“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
“多智近妖”的名将雏形
西晋的统一局面仅仅维持36年,随之而来的是长达几百年的东晋南北朝的大分裂时代,北方先后出现五胡十六国,“流尸满河, 白骨蔽野”南方也不遑多让,政局多变,血腥的内讧一场接着一场。
大动乱迫使人们将目光投向过去,同残酷的现实比起来,昔日只能局促于益州一隅的蜀汉都能成为理想国。东晋朝廷衮衮诸公安于偏安,不由得让人思念定要还于旧都的丞相;阀阅当道的腐败政治现实,亦令人想念“科教严明、赏罚必信……吏不容奸,人怀自厉”的诸葛丞相时代。
正是在此背景下,诸葛亮重获当时士人追捧,不少文人都对其进行再审视,更恰当地说,是重新塑造。此轮丞相形象再发现运动中有一突出特点,便是在战乱大背景下,文人纷纷无视晋王朝的忌讳,大肆宣传诸葛亮在战场上的智谋,将其塑造为不世出的智将。自然,为了衬托诸葛军事上机智百变,司马懿阁下也实在不用谦虚,就请担任起愚蠢反派的重任吧。
最早创作诸葛亮故事的大约是王隐,他原为中原陈郡( 今河南周口一带)人,素习中原掌故,后来也渡江出仕东晋。他对诸葛亮形象最大的贡献便是提供“空城计”。王隐告诉世人,昔日扶风王司马骏出镇关中,某次和属下闲谈品评诸葛亮,手下郭冲讲述了五则诸葛亮的逸闻,以此证明丞相“权智英略有逾管、晏”,即所谓“条亮五事”,其中第三事便是空城计,说诸葛亮屯阳平(今陕西勉县境内)时,身边只有万余人,而司马懿带着20万人前来,诸葛亮听说后“意气自若,敕军中皆卧旗息鼓,不得妄出庵幔,又令大开四城门,扫地却洒。宣帝(司马懿)常谓亮持重……疑其有伏兵,于是引兵北趣山”。
后世史家多剖析过此事,认为纯属虚构。因为根据两军对战经历,诸葛亮、司马懿从未在阳平关交战,考究故事原型应是挪用杂糅建安二十四年(219)赵云在汉中大开营门“偃旗息鼓”退曹操,魏黄初七年(226)文聘在石阳(今湖北应城市境内)卧舍退孙权两事而成。王隐将其安排在诸葛亮身上或是道听途说,又或是借诸葛亮以弱敌强的案例抒发己意,希望东晋不惧强敌,奋起作战一起打回中原,但不管出于何种缘由,此故事戏剧性满满,空城计细节要素齐备,让后人情愿以假为真的传承下去。
晋朝官方对诸葛亮军事能力一向评价都是“亮志大而不见机,多谋而少决,好兵而无权”(《晋书·宣帝纪》),然而在王隐的讲述中,人们哪里能看出诸葛亮“多谋而少决”的影子?反是英姿勃发,智珠在握,吓退司马懿后还对着参谋“拊手大笑”:“司马懿……循山走矣。”司马懿完全被他算中,“后知,深以为恨”,呈现出技不如人的败者形象,更不容忽略的是王隐给“条亮五事”设定的场景乃下属以书面形式写给司马懿第七子司马骏,实属不折不扣地对子嘲父。但换个角度想,这反映的难道不是当时士人某种心态?司马氏政治腐败导致内乱,将大好江山丢掉,岂不让人怀疑他家是否到底何德何能享此国祚?恐怕时人难免都会由此倒推,质疑当年司马懿面对诸葛亮到底真相如何,而王隐不过是道出大家心声罢了。
文化人为表达不满,往往会刻意美化昔日对抗本朝的割据势力,此事古今同理。在此心态之下,即便是庸主他们往往也想法设法能吹出花,更何况是本就无可挑剔的诸葛亮?晚一些的习凿齿更是直接——当然,此时东晋朝廷更为不堪,他怨气更大。他得罪桓温罢官回襄阳,给桓秘(桓温弟)写信说:“西望隆中,想卧龙之吟……未尝不徘徊移日,惆怅极多……”对诸葛亮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崇诸葛自然就黑仲达,他公开挑战晋朝官方叙事,嘲讽司马懿与诸葛亮的作战就是“畏蜀如虎”,将史料解读为司马懿除“敛兵依险”别无长策,被迫出战还会大败“还保营”。
在《汉晋春秋》中,习凿齿粉诸葛行为达到巅峰,直接否认曹魏合法性,在历史上首次提出蜀汉正统。个中潜台词不言而喻,诸葛丞相虽不得天时,却是正统贤相,司马懿虽苟到胜利,却是僭朝臣子,孰优孰劣,这还用说吗?
正是在此思潮中,东晋南北朝歌颂诸葛亮的桥段明显增多,极大丰富了诸葛亮的形象。习凿齿贡献了“死诸葛走生仲达”“亮笑,纵(孟获)使更战,七纵七擒”的桥段,大概是他在襄阳地区收集的民间流传说法,其中死诸葛走生仲达后来被《晋书》吸收,成为正史说法。
此外袁希之在《汉表传》中首创诸葛亮“神算”的形象:“亮驻军削大树皮,题曰‘张郃死此树下’……射郃而死。”刘义庆将其强化,说诸葛亮算无遗策,听汇报“(魏军)有一老夫毅然仗黄钺当军门立……军不得出”,便应声道“此必辛佐治(辛毗)也。”(《世说新语·方正》)
在当时士人塑造下,诸葛亮已从普通兵家升格为“多智”的大军事家,而且还逐步呈现出“近妖”的特色。梁朝陶弘景在《刀剑录》中说:“诸葛亮定黔中……拔刀刺山没刃,不拔而去,行者莫测。”而在干宝笔下,诸葛亮不仅能让常人莫测,更能驾驭怪异:“诸葛孔明于汉中积石为垒……谓之八陈(阵)图……常有鼓甲之声,天阴弥响。”自干宝此说之后,八阵图之说就成为诸葛亮的标配,人人言之凿凿说八阵图必有,只可惜孔明之后没人会,功能也越来越强,南朝刘宋盛弘说“八阵即成……庶不覆败”,还说桓温伐蜀还亲眼见过,“以为常山蛇势”(《荆州纪》)。北朝郦道元也在《水经注》中说八阵图成,行师不败。
南北朝士人爱创作诸葛亮神怪故事,与六朝志怪小说流行风气密切相关,其结果就是对诸葛亮神人形象产生了深远影响。
到隋代,人们就已经深信诸葛亮上知天文下至地理,能算后五百年。正史《隋书》信誓旦旦地说,史万岁征南宁(今云南曲靖一带),“行数百里见诸葛亮纪功碑,铭其背曰:‘万岁之后,胜我者过此。’”史载他令军士将碑推到后继续前进。后人对此大为不满,纷纷添加推倒碑之后诸人又发现“史万岁不得仆吾碑”或“史万岁复立吾碑”字样,吓得史万岁“惶恐,再拜重立之”(陈鼎《滇黔纪游》,王崧《封建志·鬓氏世家》)。
此后诸葛亮预知神话愈演愈烈,不仅能遇见后300年的隋朝史万岁,后700年曹彬想拆武侯祠,后1300年张献忠被射杀,都被他一一洞察,以打由诗加以警示……诸如此类的种种专奇,正是出自六朝士人神化志怪诸葛的滥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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