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眼睛的女人》小林泰三短篇集，用科学书写恐怖怪谈，以戏谑侦破悬疑案件

black白夜

凯姆洛立刻拨起算盘开始模拟实验。一周期后，他终于成竹在胸。没问题，肯定行得通。可是，自己不过是区区算者，真的可以这样做吗？犹豫片刻后，凯姆洛做了个深呼吸，从容地拨弄起算盘来，一脚踏上了无法回头的路。



谅子长叹一声。她本以为自己在大城市就职后，就能摆脱烦人的父母，享受自由的生活，没想到竟落至如斯田地。

首先，工作的地方很糟糕。工作时间说是朝八晚五，但工作前她还要负责打扫办公室内外，并为一大早就会跑来的年长职员备好茶，再加上全员都要参加的广播体操，实际上早晨六点半谅子就必须到岗。晚上光是一件件地处理分配给她的事务性工作，就常常忙到十点之后。即便如此，工作还是堆积起来，休息日不加班就做不完。与工作量相比，人手明显不足，公司却毫无增员的打算。因为引进了成果主义28那一套，加班费一毛钱也没有。而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不了分派的任务，责任由该职员承担。

照社长的说法，因为商品的价格降至极限，若再增加人工费用，就别指望赚钱了。一旦被问及公司存亡和一时工资孰轻孰重，谅子便无言以对。如果与同样对公司不满的同事们团结起来，未必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可是职场气氛恶劣，谅子对此丝毫不抱期望。或许还因为高管都是社长的亲戚，违反经营的行为被严令禁止。

一个资深女职员对年轻的谅子格外苛刻。谅子绝不算是美人，不知是因为长相，还是因为不善社交，直到如今，她都从未被男性献过殷勤。所以，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也会遭到其他女性的嫉妒。可那名女职员一旦不痛快，就会归咎于谅子的态度，对她大肆抨击：“你无才无德，却指望仗着身为女人来混日子。那些蠢男人根本不看内在，只顾垂涎你的年轻。拜你所赐，勤勤恳恳的我就只能吃亏。因为我年纪比你大那么一点点，又不屑于向男人献媚，便得不到应有的评价，不得不忍受不合理的对待。这全都是你的错！”

在谅子看来，这根本是在找碴儿。的确，谅子比女职员年轻十来岁，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因此受到了男职员的优待。倒不如说，谅子在容貌上受到的揶揄还更多些。相反，那名女职员个性刚硬，若遭到戏弄，必会激烈反击，所以令人敬而远之。可是，当她发觉别人对待自己比对待谅子更为郑重时，却认为遭到了排挤，于是对谅子的指责变本加厉，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上吹毛求疵。

公司不仅没有任何津贴，给出的基本工资也远低于同龄女性。按常理，谅子本该考虑换个工作，但她在这城市里无亲无故，就连跳槽都难以如愿。最后，谅子只得去夜场打工贴补家用。

因为要在公司加班，打工时间只能安排在深夜至黎明。虽然睡眠时间不得不缩减至两三个小时，谅子仍努力坚持着。可惜，谅子生来腼腆，并不适合服务业，而且白天的工作令她精疲力尽、沉默寡言，致使她在客人中口碑不佳，不断遭到店老板的冷嘲热讽。谅子觉得，若是服饰光鲜亮丽些，或许能令自己显得开朗一点，于是咬牙预支工资添置了服装。然而客人并不买账，只有债务留了下来。

偶尔也有青睐谅子的客人，每当这时，谅子就会拼命纠缠对方，生怕对方跑了。她甚至会主动委身，替客人支付在店开销。起初，这些客人也乐于指名谅子，但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对缠着他们去店里，几乎每天都打来电话的谅子感到厌烦，纷纷弃她而去。于是，谅子竹篮打水，徒留愈发高筑的债台和品行败坏的恶女之名。

谅子深深地叹息，可再叹气也无济于事。

谅子的房间里没有灯具，她只能开着从垃圾场捡回来的电视机充当光源。可能是电视机的调谐器出了毛病，最近每个频道都布满雪花，消除不了。

和往常一样，谅子抱住低垂的头，倚靠着墙。由于长期的习惯，她这样坐上半分钟便能入睡。在太阳升起之前，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谅子小姐……”

谅子扬起脸。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可房中并无他人。她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向外张望，只看得到都市那不眠的夜。

是幻觉吗？谅子重新低下头，合上眼睛。

“……谅子小姐，醒醒……”

谅子一惊。那声音虽然微弱，但确实是在呼唤自己。

“谁？什么人？”

是跟踪狂！谅子的直觉警示她。难道那人就在门外？绝不能让对方进来。哎呀，门可能没锁好。

谅子屏住呼吸，匍匐着靠近房门，打算按下把手进行确认。没想到力道大了些，只听咔嗒一声，门开了。

“噫！”谅子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做好了迎面撞上跟踪狂的心理准备。可走廊里空无一人。谅子慌慌张张地关上门，锁好。如果人不在走廊，声音又是从哪儿传出来的？糟了，该不会是天花板里吧？

“……谅子小姐，是这儿……”声音从电视机里传了出来。谅子松了口气。看来调谐器时好时坏，所以会断断续续地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她向电源伸出手——

“呀，别关。”

谅子慌忙缩回手。不会吧？肯定是偶然。还是说，有人利用电波，通过电视机发出了声音？

“你，到底是谁？”谅子并不指望得到回应，只是打算开个玩笑来为胆小的自己鼓劲。

“我叫凯姆洛。”

瞬间，谅子腿软了，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你、你搞这种恶作剧，有什么企图？”

“这不是恶作剧。我是认真的。请别害怕。”

“凯姆洛先生，你究竟是从哪儿传送出声音来的？”谅子哆哆嗦嗦地问。

“这很难解释清楚。如果我说，我不是从你所在的世界，而是从另一个世界与你联系的，不知你能不能接受？”

“你是说其他行星？四维世界？无论哪一个都是恶劣的玩笑。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报警了……”

“报警是你的自由，我不会阻止，不过你一定会后悔。可以预见的是，他们只会在刚开始搭理你一下，最后则会认定你是信口开河。”凯姆洛继续说道，“谅子小姐，你知道虚拟现实吗？”

“是指在计算机中被创造出来的架空世界，对吧？”

“随着计算量增加，虚拟现实会越来越接近现实，最终与现实真假难辨。在虚拟世界里，哪怕诞生了虚拟的动物、人类、自然和社会都不足为奇。虚拟世界中的虚拟人类甚至拥有人格。”

“你的意思是，计算机里有一个虚拟现实的世界，而你就是自那个世界，通过某种手段对我说话的？我怎么可能会相信这种鬼话……”

“不是的。”凯姆洛回答。

“咦？不是吗？”谅子有些扫兴。

“不是。”

“那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提虚拟现实？”

black白夜

“因为你问到了我所在的世界。”

“看吧，你这不是承认自己在虚拟世界了！”

“不，我存在于现实世界。”

“那不就是和我同在一个世界吗？”谅子烦躁起来。

“不是的。”凯姆洛耐心地继续解释，“生活在虚拟世界里的人不是我，而是谅子小姐你。”

短暂的沉默后，谅子放声大笑。

“我当你要说什么呢……”谅子冲电视机上吹了口气，尘埃灰蒙蒙地在空中飞舞，“如果这儿是虚拟世界，这该如何解释？虚拟世界里哪儿来的灰尘。”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就算是在虚拟世界，灰尘也是存在的。不过，逐一算出尘埃粒子的轨迹是挺够呛的。”

“……我的故乡离这儿可是有数百公里，途中有许多城镇和村庄，都住着人。”

“嗯，的确如此。计算量因此变得分外庞杂。”

“少在这儿东拉西扯的。”谅子按捺不住了，“行吧，就当我生活在计算机中，你生活在计算机之外好了，那又……”

“不是的。你不在计算机之中。”

“什么？”谅子眉头紧锁，“你到底打算跟我唱多久的反调？是你自己刚刚说的，我生活在虚拟世界里。”

“是的。你身处虚拟世界，却不在计算机中。”凯姆洛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你所在的世界，存在于算盘和便笺纸之中。”



凯姆洛的话简直荒唐透顶。他说他们使用算盘，模拟着整个世界。谅子直言自己不明白做这种事意义何在。凯姆洛回答说他也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必须持续不断地计算下去。谅子问他为什么不使用计算机。凯姆洛悲伤地说，他们的世界里没有电子计算机，好像连电子都不存在。

“真亏你们能想出电子这么方便的东西来。明明看不见，却能发光、发热、进行计算、用以通信。可惜那样的东西不可能存在于现实。”

凯姆洛对电子计算机的存在羡慕不已。如果电子计算机存在于现实，那么现实定会如同伊甸园一般。凯姆洛终日冥思苦想，能否设法让电子计算机为我所用呢？最后终于有了主意。

在现实世界，必须使用算盘计算。可如果是在虚拟世界里，不就可以使用电子计算机了吗？凯姆洛不遗余力地进行模拟实验，终于证明此想法切实可行。他刻意用算盘在计算出的结果上增设偏差，如此谨慎地反复操作后，就能够在虚拟世界中引发种种现象。比如，使墙壁上浮现出文字，将噪声转换成有意义的语言。这样，他便能够向虚拟世界的居民发送信息了。之后，他只要将必须计算的数据交给虚拟世界的居民，请其用电子计算机计算后再将答案告诉他就好。

不过，看似完美的计划还有一大问题，那就是凯姆洛必须掩藏自己对虚拟世界的干涉。

算者拿到传递给自己的便笺纸后，要遵照写者制定的物理法则，计算写在纸上的数字。每个算者只计算一个步骤，然后将结果一点点分散传递给其他算者。拿到该便笺纸的算者再遵照制定的物理法则，进行一个步骤的计算。就这样，随着计算结果在算者间一圈圈地循环，虚拟世界中的时间便渐次向前推进。之所以要采取这种方式，或许是意图通过将一个现象分散给所有算者，来消除计算错误的偏差，但反过来看，这也令全世界的数据得以汇总到一个人的手上，使凯姆洛谋求之事变得容易起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计算方式是一把双刃剑。凯姆洛为了避免暴露渎职行为，对虚拟世界的居民进行了全面评定。最理想的人选是完全不会对虚拟世界的历史造成任何影响的人，是蜷缩在社会角落，无人在意、自生自灭的人。

“这么说，我被选中，完全是因为我的存在对这个世界可有可无？”谅子勃然怒道，“你这不是出口伤人吗？”

“并非如此。选中你是因为你至少不会对社会造成危害。会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的人不在少数，产生良好影响的人却不多，而更为稀少的，则是像你这样……”

“既无害又无益、无足轻重的人，对吧？”谅子恨恨地说，“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就意味着我这一辈子都将一事无成。”

“的确，你不会成为达官显贵。不过，你同样不会走上犯罪之路，换个角度想，未尝不是幸福的人生。”

“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吗？再说，你连面都不露就指望我替你办事，也太没有礼貌了。你现在立刻给我现身。”

“这一点还请包涵。光是这样将声音传递给你，就已经花费了我巨大的精力。若是还要现身，那计算量恐怕会多到令我昏厥。考虑到冒险与你接触的初衷，这么做未免本末倒置。而且，就算我使出浑身解数，恐怕也很难向你展现我真正的模样。毕竟我们所处的维度不同。”

“这么说你果然是在四维空间里？”

“不，我所处的是ω维世界。你那边之所以是三维，是为了令计算更简单。”

“你倒说说要我做什么？”

“首先，请你去购买一台电子计算机。价格低廉的样品机足矣。我会将必要的数据传送给你，你只需要输进计算软件，令其运行即可。至于得出的计算结果，我会自行读取。”

“听上去，我似乎什么好处都得不到？”

“很抱歉，诸如大幅改动你命运之类的事，我是不能做的。不过，我打算献上些谢礼，让你能稍微过得奢侈点。”

“说说看？”

“请摸摸你的口袋。”

谅子将手伸进衣袋，摸到一沓钞票。

“好厉害！你是从哪儿拿来的？”

“从别处挪用的话，造成的影响太大。这是我刚刚制作出来的，利用了已成废号的钞票编号。”

“那这些都是假钞？”

“如假包换的真钞。”

“银行存款金额也能增加吗？”

“很难。不留痕迹地篡改数据需要费很大力气。”

“那让我中彩票的一等奖呢？”

“将中奖号码改成你所买的号码轻而易举，但金额太高，引发的溢出效应过大。”

“那，今后每天都在我的衣袋里放钱如何？”

“每天？这可不好办。就算每笔金额不大，可日积月累下去，风险还是太大了……”

“不然索性一次性给我一笔钱，够我一辈子逍遥自在就行。”

“那样做会对社会造成不可忽视的影响……要不这样，我让今后会降临在你身上的不幸都一笔勾销？”

black白夜

谅子心中盘算，只不过买台电脑而已，若能换得一生安稳，倒也值得。

“明白了，就这么办。我说，你要怎么做？是要把我的麻烦事全都消除掉吗？”

“不能这么乱来。我会在不幸发生前通知你，这样一来，你多半可以趋吉避凶。”

“就像现在这样，从电视里发出声音来告诉我？”

“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会以只有你明白的方式，传递一些更简短的信息。”

谅子打算附加些更具体的条件，但电视机突然关上了。她急忙打开电视机，屏幕上已没有了雪花，播放着平素的深夜节目。刚刚的一切难道是梦？还是确有其事？算了，无所谓。明天赶紧去买台电脑试试。事到如今，再多一笔买电脑的债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天，谅子向公司请了假，买来电脑。她对照说明书，好不容易捣鼓着开了机。接下来只要输入计算用的数据应该就可以了。她在房里四处搜寻，最后在直投广告的信封中找到了数据。只见罗列着数字的纸夹在几页广告之中。谅子颤抖着手，将写在纸上的数字输进计算软件里，按下运行键。硬盘发出断断续续的刺耳声音，数十秒后，计算完成的文字显现了出来。剩下的唯有等待。



在解读传递到自己手中的便笺纸时，凯姆洛差点儿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成功了。两个周期前，他在传递给其他算者的便笺纸上秘密地混入数据，如今这些数据经过计算，又回到了他的手上。这种程度的计算若用算盘来计算，恐怕得花上一百个周期。电子计算机果然了不起。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受计算之苦了。

在此后的数个周期里，凯姆洛完成了所有定额任务。余下的时间，他都以解读计算结果为乐。他也考虑过将这个方法教给其他算者。如果大家都用电子计算机代替算盘，计算进程将突飞猛进。想出这个办法的凯姆洛想必会被视为英雄。可与此同时，他也可能遭人嫉妒，招致迫害。经过深思熟虑，凯姆洛决定严守这个秘密。反正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公之于众。

凯姆洛如今已能随心所欲地窥视虚拟世界。偶尔，他也会有负疚感，但他随即又开导自己：虚拟世界的居民并无人权。他们不过存在于算珠和便笺纸中。唯有谅子知晓凯姆洛的存在，可凯姆洛也给了她足够的回报。

当预示谅子将遭遇不幸的计算结果出现时，凯姆洛会回溯她的命运，连同此结果一并抹去。如此一来，不幸便不会降临到她的身上。然后，凯姆洛会将消灾解难的提示，通过简单的信号传达给遭遇不幸前的谅子。这信号可能是电视上登场人物不经意的台词、混在杂志报道中的警句，或是串线电话里陌生人的对话。凯姆洛已不能采取最初那种不顾一切的方式。他好不容易才抓住了幸福的枝蔓，必须慎重。



有一天，凯姆洛被班长叫了去。他以为是要被夸赞最近计算神速，于是哼着小曲走进了班长等待着的房间。没想到除了班长之外，还有数名写者和阅者端坐着等候他的到来。

“凯姆洛，可知我们为何唤你前来？”一名年老的写者用含混的声音问道。

凯姆洛摇摇头。

“你犯下了大错。”写者悲伤地说，“你们自身并未察觉，其实你们算者被分配为三个小组。其中两组人数众多，另一组人数寥寥。而人数众多的两个组进行的计算完全相同。”

凯姆洛神色大变。

“无论什么样的计算，都不可能做到百分百不出错，但通过让两组进行相同的计算，就能够监测错误的发生概率，这便是人少组的职责。近来这段时间，两组计算结果的差异不断扩大，已不容忽视。”

“怎么会……”凯姆洛低垂着头，“我明明将干涉控制在最小限度内……”

“再微小的干涉，一旦产生差异便会扩大至远超预期的地步。我们已决定将你干涉过的计算结果全部毁弃。计划之后先抄写另一组的正确数值，再重新开始计算。”

“请等一下！”凯姆洛奋力反驳，“为何我做的事会出问题？我已经证明，如果用电子计算机代替算盘，就能大幅提高计算效率。”

“电子计算机根本不存在。”

“不，它是存在的，就在其中！”凯姆洛举起写满数字的便笺纸。

“那不过是用算盘计算出的结果的记录罢了。计算电子计算机内部状态的仍是你们算者，这意味着劳动量根本没有减少。”

“可、可是我的确完成了大量的计算啊。”凯姆洛茫然若失地说。

“你偷懒未完成的计算，只是照原样转嫁到了别人身上而已。不，确切地说，由于程序的冗长性，你的做法或许增加了计算量。”写者悲伤地说。

“我……我还以为自己摸索到了绝妙的办法……”凯姆洛身体绵软地瘫坐在地。

“你所犯之罪百身莫赎。”写者闭目说道，“此后，你不再是算者，而将成为写者的一员。”

凯姆洛抬起头：“那么，我的罪过是被宽恕了吗？”

“并非宽恕。此等滔天大罪焉有赎罪之法。不过，你有才能做成此事，若就此埋没，我们的罪过岂非更大。”

凯姆洛亲吻年迈写者的双足：“感激涕零。”

“毋庸言谢，因为我并未宽恕你的罪过。望你今后舍身求法，勤于读写。”

“我有一事挂念。”凯姆洛愁容满面，“我所干涉过的世界一旦消亡，曾协助过我的那名女性是否也会消失？”

“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创造那个世界的并非你我。”

“什么？可是，是我们在计算那个世界。”

“计算和创造是两回事。凯姆洛，你可随身带着算盘？”

“带着。”凯姆洛从怀中掏出算盘。

“你试用算盘将从一到十的整数全部相加。”

凯姆洛知道答案，无须计算，但他还是依言拨起算盘。

“答案是五十五。”

“此答案是因你拨了算盘才出现，还是从最开始就注定如此？”

“当然是最开始就注定的。因为在我计算之前，我就知道答案会是五十五。”

“你可知道圆周率第一万位的数字？”

“不知道。”

“那么，能以计算得出吗？”

“能，只要给我充分的时间。”

“这个数字是因你的计算才出现，还是在计算之前就已然存在？”

凯姆洛笑了：“计算过程是既定的，因此答案早已注定，同是否进行计算无关。”说到这里，凯姆洛惊愕于自己的言论，“答案是恒定的。”

black白夜

“正是。无论是否进行计算，问题给出时，答案便已是定数。只是我们不知道答案罢了。圆周率拥有无穷无尽的位数。算者通过重复固定的计算过程，可以得出任何位数上的数字。无知者见此情形，或许会以为是算者在创造圆周率，但事实并非如此。圆周率早在算盘被发明前就一直存在。算者没有创造圆周率，充其量是发现了它，一如挖掘出深埋在地底的化石。”

“那，我干涉过的世界会……”

“我们写者设定了世界的开端，即呈现问题。你们算者则遵从设定的法则计算世界的未来。你们并非在创造世界，只是解开问题。若不进行计算，我们便无法得知世界将以何种面貌呈现，但这不意味着能通过计算创造答案。问题形成时，答案就已存在。那么，世界既已形成，其未来亦早已存在。你故意将错误的数值混入计算结果，其结果是令计算问题变质。没错，你创造了一个不同于我们写者呈现的计算问题——即另一个世界。同样，在问题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其答案也开始存在。我重申一次，你所创造的世界会持续存在，与是否继续计算已然无关。”

凯姆洛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后果，发出了悲鸣。



电视里的男演员说：“你最近工作过度了。”

这是来自凯姆洛的警告。那明天就向公司请假好了。带薪休假早已用完，一直以来都算缺勤，不过无所谓。毕竟凯姆洛说要休息。

谅子换了个频道，是歌唱类节目。年轻的男歌手正与主持人谈笑风生。接下来的瞬间，他向谅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便移开视线。谅子看了看时钟，十点二十四分。也就是一〇二四。一〇二四是十个二相乘得出的数字。而二月十日正是我的生日。不会错的，这是给我的信号。他一定也是我们的同伴。凯姆洛虽然没说过另有同伴，但我是知道的。必须马上联系他，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共享秘密，是彼此仅有的伙伴。

谅子将信寄出的第二天，那歌手出现在另一个节目里，他坐在椅子上说话时突然交替了跷着的腿。啊，他读过我的信了。

热泪顺着谅子的脸颊滚落。我终于觅得了心意相通的伙伴。想必，对他而言也是如此。可怜啊，你一定曾孤独难耐。对了，既然我们是搭档，那就必须结为伴侣。可是，他比我年轻了十岁，不知婚后生活能否顺利？谅子挠着因满是头屑而黏糊糊的头发。没问题，拿出自信来。绝对会顺利的。因为有凯姆洛一直照应着。谅子在结婚申请上填好自己的名字，寄去歌手的经纪公司。

令谅子为难的事发生了。另有一位年轻的男艺人向她暗送秋波。时间是八点三十一分。起初谅子不解其意，等她意识到晚上八点即是二十点后便简单了。那个节目在第五频道播出，二十除以五得四。三十一不能被五整除，所以直接加上四得三十五。这是谅子母亲生她时的年纪。可为何要向自己暗示这一点？谅子顿悟，这是他的求婚啊：如今该轮到你成为母亲了，而我会是孩子的父亲。这位男艺人与那名男歌手同属一家经纪公司，他想必知道谅子与男歌手的关系。歌手肯定已经递交了结婚申请。你明知我已是别人的妻子，却还不肯放弃，你就这么想要得到我吗？谅子烦恼了三天三夜，最终填好离婚申请寄给歌手。对不起，我对强势的男人没有抵抗力。你肯定也知道，他爱我爱得痴狂。所以，求你成全。

歌手对艺人说话时，竟一时语塞了。果不其然，可见他正怒不可遏。说不定他并没有递交离婚申请。事情变麻烦了。我被卷入了三角关系中。从结果上看，我魅惑了两个年轻男子。这样下去，两人或许会为了争夺我而反目成仇。不，考虑到他们对我一往情深，势必会拼个你死我活。怎么办？谅子过于不安，以至于将自己的手指都咬出血来。帮帮我！谁来帮帮我！

喊完，谅子回过神来，随之大笑不止。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凯姆洛会为我将一切都安排妥当。我只需要静待凯姆洛的信息。广告中的他张开了双手，这无疑是他迎候谅子前来的信号。谅子从壁柜中翻出一个破了洞的旅行包，在满屋子凌乱的破烂货中挑出几样东西塞了进去。坏掉的手电、电话簿、避孕套、毕业照、弯折的薄膜唱片、裁纸刀、腐烂的罐头。根本不用去想为什么需要这些。凯姆洛说需要，那就肯定需要。

抱着塞得满满的旅行包，谅子来到夜晚的街道上，迈步走向那光明灿烂的既定的明日。

black白夜

书评

癫狂的清醒以清醒描绘出癫狂画卷
[日]冬树蛉（科幻评论家）





在本文的开始，为了对社会、对读者负责，为了维护公序良俗，我有必要事先阐述一下本书的“阅读注意事项”。

你如今是醒着的吗？若你的回答是“不，睡着了”，直到醒来前，最好不要阅读本书。你无须阅读，若读了恐怕也只会越睡越沉，故而我并不特别推荐。而若是回答了“肯定是醒着的嘛”，你正是本书的目标读者。对自信有能力进行逻辑性、合理性思考的人、具备常识和判断力的人，以及公认的一丝不苟的人来说，本书或许会改变你的人生。至于会如何改变，那可说不准……

小林泰三——不念作“たいぞう”，而是“やすみ”——这位脱离常识，不，应该说没有常识的作家，对科幻、恐怖和推理小说的读者而言，想必都不会陌生，不过，考虑到他是首次在本文库系列登场，我还是重新对他介绍一二。

小林泰三，一九六二年生于京都府，毕业于大阪大学基础工程学系。修完同学科研究生课程后，任职于某大型家电制造企业。一九九五年，凭借怪诞地模糊了机械与生物边界的《玩具修理者》一文，获得第二届日本恐怖小说大赏短篇奖，正式出道。

不久，他便出版了第一部作品集《玩具修理者》（一九九六）。与出道作一同收录在内的《醉步男》横空出世，惹得科幻迷们惊掉下巴、为之哗然。

“这位作家莫非是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厉害角色？”《醉步男》毫无疑问属于恐怖小说，亦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量子论硬科幻。等到第二部作品集《人兽工艺品》（一九九七）——收录有描写生物工程阴暗面的同名作——出版后，任谁都一目了然，他岂止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根本就是在以硬科幻的构思来书写恐怖故事。此外，阿瑟·C.克拉克29式的硬科幻短篇《沙漏中的凸镜》（收录于早川科幻系列J文集《看海的人》），则描绘了在谜之巨大构造物内部所展开的奇异世界，十分欣赏这位作家的《科幻杂志》编辑没理由对这样的作品置之不理，将其刊载于杂志一九九七年十月号上。它那迥异于恐怖短篇的风格，再次令科幻迷啧啧称奇。此后，小林泰三又以另类长篇《密室·杀人》进军推理界。另外还有用硬科幻逻辑描写国民“超人”的默示录《AΩ》，以及从基本物理法则中编织出超乎想象的异世界图景的作品集《看海的人》等，他稳扎稳打，作品频出，直至如今。小林泰三的作品世界别具一格，只要读过一次就会念念不忘，无论什么类型都大受欢迎。



接下来，我将在不涉及剧透的前提下，就本书收录的作品进行解说。哪怕是在擅长跨类型创作的小林泰三的世界中，本书也算得上另类，收录的作品格外奇妙。其破天荒的全能风格令人吃惊——不，是令人瞠目结舌。对于初次阅读小林泰三的读者，本书带来的刺激可能会有些强烈，不过，快感会随即而至。因此，即便是天真纯洁的初次阅读小林泰三的读者，也请安心地将其作为小林泰三入门书阅读。



《揉眼睛的女人》（初刊于《小说昴》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号）

可以说，通过将本作划分为哪个类型，就可以看出读者自身的阅读喜好。它均衡地囊括了科幻、恐怖、推理的全部要素。话说回来，小林泰三为何会如此乐于进行“重口味”的描写呢？没完没了地描写垂死女人处境的那一段，无疑是“好笑之处”。读了本作，你就能充分理解为什么说恐怖与笑点总是一脉相承。



《超限侦探∑》（初刊于《科幻笨蛋书天然乐园篇》/MediaFactory/二O○一年）

如题，这是一篇侦探类推理小说。“铁壁逻辑”似乎是专为本作而存在的词语，身为主人公的名侦探大显神通，快刀斩乱麻式推理足以令所有推理作家胆战心惊。小林泰三之名，势必因本作而被深深刻进推理小说的历史。尽管首发文集的书名有些令人介意……



《食脑者》（初刊于《梦魔异形文集》/光文社文库/二OO一年）

本作描写了人类与来自宇宙的智慧体的“第一次接触”，是毋庸置疑的科幻作品，但从标题来看，应该也会有读者期待着“重口味”的描写。本作将不负所望，“重口味”自不必说，作为宇宙科幻小说，其细节的周密详尽令人叹为观止。让人心底发毛的大团圆结局这类复杂的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体验到的。



《风止之时》（初刊于《科幻杂志》二○○二年四月号）

本书收录的作品，大多是变化球，或是头球30，而本作可以说是最接近直球的正统派硬科幻。聪慧少女拯救种族危机的故事，可谓抓住了科幻迷的心。本作既可以作为独立的短篇来阅读，也可以和小林泰三宇宙史中其他作品做个联系，对小林泰三的粉丝而言非常值得一读。



《刻印》（初刊于《蚊子，或是加31文集》/MediaWorks·电击Game文库/二○○二年）

本作是为以人气游戏软件《蚊子》为主题的文集所创作的作品，描写了人类与身长两米的蚊型外星人的接触……若是这么说，你恐怕会以为这是一篇正统科幻小说。（难道不是吗？）出乎意料的是，这是“纯爱作家”小林泰三完全发挥出相应本领的作品。在令人感叹“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的同时，本作还会为读者带来科幻小说中不可或缺的感动。



《未公开实验》（本书新作）

在支撑小林泰三世界的要素中，对话小说的妙用无疑占有一席之地。作为语言使用者的登场人物们，尽管受到语言这一符号所构成的表层逻辑的摆布，却仍紧抓着它不放。这一点在本作与《揉眼睛的女人》中体现得颇为明显，语言、状况和心理的错位中，痉挛似的恐怖和好笑同时涌来，仿佛是在观看一场精心编排的荒诞剧。《玩具修理者》就曾被剧团搬上过舞台。《未公开实验》不仅是硬科幻代表作，还是充分体现小林泰三戏剧才能的杰作。就算试图将其搬上舞台的申请蜂拥而至，我也不会感到意外。我可以保证，只要摆出恰如其分的“姿势”来演绎，趣味性会成倍增加。这可是经验之谈。



《既定的明日》（初刊于《小说昴》二○○一年八月号）

诸如宇宙飞船轨道计算之类的庞大计算，通常都是用计算机来进行的，而在遭遇危机的情况下用算盘来力挽狂澜的桥段，在科幻中算是广为人知的传统灵感。可是纵观科幻史，创造出如此荒诞的算盘使用方式，想必仅小林泰三一人。这亦是一篇致敬并挑战格雷格·伊根《置换城市》的作品。尚未读过《置换城市》的读者，还请务必对照阅读，以收获震撼。



在平稳的剧情推进中，冷不丁将读者诱向异世界的诡谲文风；运用专业知识的缜密的科学考证；如同被自己的智慧诅咒了般的偏执狂式逻辑性；关西人特有的“卖弄”与“好奇恐怖之物”的天性；从冷静透彻的逻辑和凄惨的描写中，奇迹般散发出来的抒情性——小林泰三的作品就如同魔女的坩埚，将以上元素按各种比例通通丢进去，化作科幻、恐怖、推理，如蜜、如脓、如泪，释放出说不上是腐臭还是芳香的味道，咕嘟咕嘟、热气蒸腾地滚沸着。脑子里支着这么一口坩埚，真亏他还能保持住理性（虽然我偶尔也会对此心生怀疑），但不管怎样，小林泰三是清醒的。所谓清醒，正是因为驯服了癫狂，才能以清醒来描绘癫狂。清即是浊，污亦是洁。聪明绝顶的大傻瓜无畏而周密地认真开着玩笑，书写残酷而美丽的诗——这就是小林泰三其人。从认识到清醒也是一种癫狂的那日起，你便也来到了“我们这边”的世界。



对已读完本书的你，容我再次提出那个问题——



你现在，真的醒着吗？




批注

[←1]
sigma，第十八个希腊字母。

[←2]
日本警察职级之一。

[←3]
Paranormal phenomenon，目前仍无法用科学和常识解释的现象，曾被称为超自然现象（supernatural phenomenon）。

[←4]
拉丁短语quoderat demonstrandum的缩写，含义为“证明完毕”。

[←5]
First Contact，指不同文明、文化间个人或组织的初次相遇。

[←6]
Mentor，希腊神话中的智者，英雄奥德修斯远征特洛伊前将其子托付给他教导，因而此名有指导者、引导者之意。

[←7]
Parsec，天文单位，主要用于量度太阳系外天体的距离，一秒差距约等于三点二六光年。

[←8]
佛教经典中的最短计时单位，玄奘所著《大唐西域记》：“时极短者，谓刹那也。百二十刹那为一咀刹那，六十咀刹那为一腊缚，三十腊缚为一牟呼栗多，五牟呼栗多为一时，六时合成一日一夜。”

[←9]
Starbow，该词由弗雷德里克·波尔在其科幻小说《星虹尽头的金子》（TheGold at the Starbow's End）中创造，用来形容飞船相对于星星以亚光速运动时，因为多普勒效应和狭义相对论的效果，使船员观察到星光如彩虹的现象。

[←10]
Fail-safe，指设计设备或系统时，预设必然发生故障的前提，从而保证当某部分故障时，不影响其他部分和整体，以维持安全稳定的状态。

[←11]
通过光帆（又称太阳帆）反射光子产生动能来作为飞船推进力的技术。

[←12]
Artificial life，指通过人工模拟生命系统。

[←13]
BEM，bug-eyed monster的简称，在早期通俗科幻读物中经常出现的外星怪物，特征是有昆虫般的复眼，后泛指宇宙怪物。

[←14]
汉斯·鲁道夫·吉格尔（Hans Rudolf Giger，1940—2014），瑞士知名的超现实主义画家、雕塑家、设计师。因设计电影《异形》中的外星生物赢得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视觉效果奖。

[←15]
约翰·卡朋特（John Carpenter，1948—），美国著名导演、编剧，擅长拍摄恐怖题材，代表作《月光光心慌慌》《黑星球》等。

[←16]
出自电影《怪形》，1982年上映。

[←17]
俗称长脚蚊，酷似蚊子，但体型巨大，基本不叮咬人畜。

[←18]
从此处开始的“蚊子”，为日本女性名字中常见的“×子”。

[←19]
俗称家蚊，最为常见的吸血蚊之一。

[←20]
Parallel evolution，指来自共同祖先的生物类群，在不同生态环境中产生性状分异，后又因生态环境相似而独立发展出相似性状的进化现象。

[←21]
生物分类包括七个主要级别，界、门、纲、目、科、属、种。种是其中的基本单位。

[←22]
理论物理学概念，指质量为负值的物质。

[←23]
指任何一种现象或事物的发生或出现都必然有其原因。

[←24]
此处使用的单词为×-儿，是直接从英语单词mail音译而来的外来语。

[←25]
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组建的早期分组交换网络。1969年正式运行，1990年退出历史舞台。

[←26]
指阿帕网最初形成时的四个节点，分别设在美国西海岸的四所高校。

[←27]
物理学上最小的距离单位，等于普朗克时间（任何物理过程中所能允许的最小时间）乘以光速，其值为10cm~33cm。得名于德国物理学家马克斯·卡尔·恩斯特·路德维希·普朗克（Max Karl Ernst Ludwig Planck，1858—1947）。

[←28]
指企业不看工作年限，只看业务成果来决定薪酬和人事安排。

[←29]
阿瑟·C.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1917—2008），英国科幻小说家，二十世纪世界三大科幻小说家之一，代表作《童年的终结》《月尘飘落》《2001太空漫游》等。

[←30]
指棒球比赛中，投手故意砸向击球手头部的球。

[←31]
か为蚊子的日文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