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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北宋历史为谜题的悬疑小说,作者: 记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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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2025-7-13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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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4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哼!再来!我还有六盏酒,照样能赢你!”

    狄依依气鼓鼓地跟云济再战。这次她也摸到了门道,云济上次出什么,她便出它所克制的那根指头。如此一来,她也立于不败之地,两人都赢不了对方,每次出的指头都不沾边。狄依依终于耐不住性子,叫嚷起来:“不成不成!这样玩到猴年马月也分不出输赢,这个规矩不能要!”

    云济甚是大度:“好,那便不要,咱们再来。”

    废止了不能重复的规则后,云济立马输了一盏,狄依依气势大涨:“哈哈!不行了吧?”

    “谁说不行?”云济将酒喝光,“再来!”

    然而让狄依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接下来她居然连输五把,终于将面前十盏酒喝得一滴不剩,而云济总共只喝了一杯。

    “你又使诈!”狄依依拍案而起。

    云济一摊手:“我怎么使诈了?”

    “你……”狄依依张口结舌,她苦思冥想,也不知其中玄机,但就是心有不服,蹙眉道,“你若没使诈,怎可能又连赢五把?”

    “这就是你胡搅蛮缠了,两人押指头比大小,各凭本事。让监酒官评评理,我哪里使诈了?”

    胡惜雪茫然摇了摇头,她也没瞧出任何异常。

    狄依依满脸不甘心:“你这厮最是奸猾,别人连赢五把,我是信的;你连赢五把,我绝对不信!你……你绝不是靠运气!”

    “不错,我本来就不靠运气。”

    “你们瞧瞧!”狄依依跳脚道,“果然被我说中了!”

    胡惜雪姐弟也纷纷看向云济,露出惊讶神色,都在心下揣摩,他果真使诈了不成?怎么丝毫看不出来?

    却见云济轻笑摇头:“我说我靠的不是运气,可没说我使诈啊!”

    “又不靠运气,又没使诈,你凭什么赢我?”

    “我靠的是本事!”云济缓缓起身,“各人本性迥异,习惯也互不相同,这种习惯会不知不觉地表露出来,而自己茫然不知。加上酒前试玩的几局,咱俩刚才一共拇战一百○八回,其中你出拇指三十八次,食指二十九次,中指二十次,无名指九次,尾指十二次。再细分来算,你首次有三成二的可能出拇指,一成八会出食指,一成二会出中指,一成七会出无名指,两成二会出尾指!每个指头出过后,习惯又不一样,你若本次出拇指,下次有四成八的可能出食指,还有一成九会出中指,两成会出无名指……”

    云济滔滔不绝地说着,狄依依不由呆在了那里,胡小胖也张大了嘴巴,胡惜雪则是一脸敬服,就连狄钟也顾不上看胡惜雪的侧颜,冲云济连道:“厉害!厉害!”

    “我便是这么赢你的,有问题吗?”

    狄依依终于从呆滞中惊醒过来,对狄钟私语道:“这厮果然好本事,拇战不过是游戏而已,他弹指间就能算到这等地步……可惜本事都用在了偷奸取巧上,接下来两局可是实打实的酒上功夫,看他还怎么耍诈!”

    狄钟在一旁连连点头,狄依依慨然道:“这局是我输了!”

    云济笑着摇头:“好!第二局,咱们拼酒量!”

    胡小胖想到他三杯就倒的酒量,忍不住想笑,见胡惜雪瞪了过来,又急忙捂住了嘴。

    云济道:“咱们还是一人十盏酒,一人一盏地喝,谁先喝不下,或者谁先醉倒,谁便输了。”

    狄依依本来胜券在握,信心十足,但见他胸有成竹,不由狐疑起来。

    云济见她神色,便正色道:“为了避免有人说不公平,咱们互相给对方斟酒,酒不能溢到桌子上,而喝酒的时候,也必须喝光,一丝一毫都不能剩。”

    瞧他表情一本正经,狄依依这才放心:“好,我来给你斟酒!”说罢便提起酒壶,将云济面前唯一空着的酒盏倒满,又将其余酒盏都添得满满的。她斟酒手法纯熟,酒液高出盏口一分,却不溢出酒盏之外。

    云济忍不住道:“狄九娘,你这也太过分了吧,酒都快溢出来了。”

    “甭管它是不是快溢出来了,你就说,酒是不是用你这酒盏装的?”

    “是。”

    “溢出来了吗?”

    “没有。”

    狄依依得意扬扬:“那便是了,刚才可是你自己说的,互相给对方斟酒,酒不能溢到桌上,有什么不对吗?”

    “行行行!算你说得对!”云济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我也来给你倒酒,小二,取十坛茅柴酒来。”

    “茅柴酒?”小二顿时有些惊愕。茅柴乃是土酿的劣酒,与此时桌上的羊羔酒相比,实在远远不如。

    “怎么?我先前来时,看见你们酒楼外面就放着好多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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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4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客官莫要见笑,茅柴酒杂质太多,因酿得浑浊,还掺了水,竟有好几坛都结了冰,往日里都是打发穷鬼的,怎能拿来卖给贵客?”

    但凡好酒,便是天气再冷,也不可能结冰,这结了冰的酒,实是劣中之劣。云济却不以为意,催促他道:“要的正是结冰的茅柴酒,你尽管拿来便是。”

    小二不敢推辞,急忙下楼,取了十坛茅柴酒来,一溜儿摆在桌上。这酒果然冻成了冰坨,甚至还有两坛连酒坛都撑破了。云济拿起两只酒坛,相互一撞,将酒坛撞成了碎片,劣酒冻成的冰坨却还完好无损。

    “好得很!”云济赞了一声,拿起冰坨放在狄依依的酒盏上,一只酒盏放一个冰坨,很快排成一排。每个冰坨都足有一斤来重,半尺多高,酒盏倒成了冰坨的底座一般。

    狄依依莫名其妙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为你斟的酒。”狄依依顿时瞪圆了眼睛:“就这冰坨子?你拿这等酒给我喝?”

    “这酒再劣,它也是酒!方才的规矩是怎么定的?咱们互为对方斟酒,你斟的酒我喝了,我斟的酒你却瞧不上吗?”

    “可你这酒都冻上了!”

    “酒冻上了,便不是酒了吗?”

    “这……”

    “甭管它是冻着的还是化开的,都是用你这酒盏装的吧?”

    “是……”

    “溢出来了吗?”

    “没有……”

    “那便是了!有什么不对吗?”狄依依张口结舌,竟是无言以对。

    云济满脸讥诮神色:“刚才说好了,我喝一盏,你喝一盏,喝酒时必须喝光,谁先喝不下,或者谁先醉倒,就算谁输。你现在是想认输,还是想抵赖?”

    “胡说!谁抵赖了?”狄依依一气之下,端起一只酒盏,张口去啃那冰坨子。刚啃了两口,只觉唇齿冰凉,舌头发颤。但她生性好强,硬生生将一只冰坨子吃进肚子,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好酒量!”云济赞了一声,“那我们继续喝?”

    狄依依硬吃了一大坨冰酒,肚腹生寒,浑身发冷,转头看向另外九个酒盏上的冰坨,满腔悍勇之气顿时烟消云散。她一张俏脸煞白如纸,不忿道:“咱们第二局比的明明是酒量,你却拿话挤对我,激我啃这冰坨子,这哪里是拼酒量?分明是算计人!惜雪,你是监酒官,你来评评理!”

    “这个……”胡惜雪偷偷瞥了云济一眼,为难道,“奴家也不知说得对不对,按照先前的约定,确实该云教授赢。可依依妹妹说得也不错,第二局毕竟是拼酒量,这样未免太投机取巧……”她生性腼腆,身为监酒官,这些话却偏向自己的密友,不由心虚不安,杏眼含烟地冲云济颔首致歉。

    她这般仪态,看得狄钟两眼发直,连连附和赞同。云济叹气摇头:“也罢,这一局不算,咱们下一局定胜负!”

    狄依依悄悄松了口气,却用鼻子“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第三局,咱们比谁快。”云济面前十个酒盏,仅有一只空了,他将那酒盏倒满,“狄九娘,我给你倒酒。”

    “你又想将冰坨子放在我的酒盏上吗?你喝一盏酒,我吃一坨冰?”狄依依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伸手护住了自己的酒盏。

    云济失笑道:“你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罢,小二,将狄九娘的茅柴酒拿走,把她的酒盏都换成牛眼盅!”

    酒楼小厮一直在边上伺候着,立即按云济吩咐去做。狄依依眼见着自己面前的酒坛酒盏被清理干净,十个牛眼盅摆成了一溜,都被斟满了酒,不由愣道:“姓云的,你又搞什么鬼?”

    “你不是担心我使诈吗?咱们这样,你用牛眼盅,我用斗笠盏,各有十个,谁先喝完,谁便获胜,如何?”

    姜宅园子所供的酒盏,是汝窑烧制的斗笠盏,形如倒放的斗笠,一盏能盛酒一两多。现在给狄依依换的牛眼盅,盅口有牛眼睛大小,深不足一寸,一盅能盛酒六七钱,比斗笠盏小了整整一大圈。

    狄依依仔仔细细端详了三遍,自己的牛眼盅小,云济的斗笠盏大,这怎么看都是自己占便宜。她一脸狐疑地看着云济的眼睛,心想这厮肚子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难道他当真喝酒极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见她面露怀疑,云济大度道:“得!你还是不信我?那么再定一条规矩,只要监酒官一声令下,咱们就开始喝。你不许碰我的斗笠盏,我也不能碰你的牛眼盅,也不许其他人掺和,更不许推人掀桌子!”

    狄依依眼珠一转,前前后后默想了一遍,这才拍桌子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我就不信了,你用酒盏都能比我快?”

    两人准备停当,胡惜雪刚喊了一声“开始”,狄依依出手如电,抓起一只牛眼盅,就往自己嘴里倒。她两手左右开弓,转眼之间,已经三盅酒下肚。而另外一边,云济不慌不忙拿起一只斗笠盏,才刚刚送到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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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你喝酒果然很快呢!”狄依依百忙之中,不忘讥讽一句,然后继续猛喝,转眼已经喝到了第八盅。而这个时候,云济才刚刚把他的第一盏酒喝完。

    胜负已经没有悬念,狄依依心中大乐,第八盅喝完,又把第九盅往嘴里倒。

    突然之间,她瞪圆了双眼:“你……你这……咳咳……这是做……咳咳……什么?”因为喝酒时开口说话,她顿时被呛得咳嗽不止。胡惜雪等人也目瞪口呆地看着酒桌,顾不上帮她抚背顺气。

    原来就在方才,云济不急不慢,将喝完的第一个空酒盏,翻过来倒扣在她最后一盅酒上!斗笠盏比牛眼盅大,刚好不相接触,却盖得严严实实。

    云济一脸无辜:“怎么了?”狄依依气得跳脚:“你怎能扣住我的酒?”

    “我为何不能扣住你的酒?请问监酒官,这场比赛的规矩是怎么定的?”

    胡惜雪回想了一番,说道:“依依十小盅酒,云教授十大盏酒,谁先喝完谁胜。比赛开始后,互相不能动对方的酒盏,也不能让旁人动,更不能推人、掀桌子……”她还没说完,众人都已明白过来。

    云济笑盈盈地看着狄依依:“我碰到你的酒盏了吗?”

    “没……”

    “我掀桌子、推人了吗?”

    “没……”

    “你最后一盏酒喝完了吗?”

    “没……”

    “那我赢了没?”

    狄依依很想再说一个“没”字,却又说不出来。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不碰触斗笠盏,却能喝掉那盏酒的办法,终于气呼呼道:“你这厮一肚子歪门邪道,不是好人!”

    “你认输就好。”

    “有什么不敢认的,不就是给你做三年工吗?狄家儿女言出必行,死都不怕,还怕给人当长工?”

    云济摇头:“那也不用,我只用你三十天……”

    “啰里啰唆,废话什么?”狄依依不耐,“你让我做什么事,快说!”

    云济的脸已然红透:“第一件,你快给我铺好床,我要睡……”

    “什么?”狄依依一听之下,顿时怒气勃发,“本姑娘任你驱驰,可也不是为奴为婢,什么都做!竟然想让本姑娘侍寝?我……”

    她话没说完,就见云济往桌子上一趴,转眼间人事不省。杯杯盏盏被打翻,酒水浸湿了衣袖,他都浑然不觉。

    狄依依一时愕然:“你又搞什么鬼?”她伸手推云济,对方却睡死过去,根本推不醒。

    “哈哈哈!”胡小胖手舞足蹈,乐不可支,“我就知道,这瘦饭桶三杯就倒!”

    “什么三杯就倒?”狄依依莫名其妙。

    胡小胖得意扬扬道:“狄姐姐不知道了吧?这瘦饭桶酒量奇差,只有三杯的量,喝够三杯,立马就醉倒过去,前几天还在我家醉了一整日。方才他跟你打赌,前后刚好喝了三杯,我就等着看好戏呢!”

    “这……是真的?”狄依依满脸不可置信。

    胡惜雪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依依妹妹,云教授确实酒量不济。可是他刚刚帮了我家的大忙,我不好揭他的短,因此没有告诉你。不过云教授也只是跟你开玩笑,妹妹不必当真。”

    狄钟神魂颠倒地看着胡惜雪的面颊,连连点头道:“惜雪妹妹说得太对了。身为女儿家,知恩图报,是为信;身为监酒官,不因私谊偏袒舍妹,是为公。惜雪妹妹不愧是温良贤淑……”

    “闭嘴,你个里外不分的家伙!”狄依依一把推开狄钟,仍旧不敢置信,“也就是说,他刚刚没喝完的那九盏酒,还够他醉三次的?”

    胡惜雪和胡小胖齐齐点头。

    狄依依一时间难以接受,喃喃又问:“也就是说,他最后那局是用空城计诈我。那些酒,他自己也喝不完的?”

    胡惜雪和胡小胖齐齐点头。

    狄依依一时咬牙切齿,回想这三局赌斗,云济这厮竟不露半点声色,只怕他提出斗酒的那一刻,整场赌局早已全数盘算清楚,就连醉倒的时机都手拿把掐,可谓“谋定而后动”到了极致。

    “这厮一张肚皮盛了三桶坏水,才一会儿工夫,就叫本姑娘上了好几个恶当。他不是说要睡觉,让我服侍好他吗?本姑娘这就好好服侍他!”狄依依说着便伸手,想要揍他一顿,但看着云济贴在桌上的脸,又觉乘人之危不够磊落。

    胡惜雪哭笑不得:“依依别生气了,云教授酒醉不醒,就让他在你这儿借宿一宿吧。至于你们的赌注,云教授急公好义,这次应该只是有事请你帮忙,不至于当真让你给他打三年长工。”

    狄依依突然笑出声来:“我生气什么?这姓云的本事不小,可堪大用,我高兴还来不及。打长工吗,这有什么大不了?《孙子兵法·虚实篇》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斗酒是我输了,赌局却是我赢了,谁给谁打工,还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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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她笑靥生花,胡惜雪满腹疑惑:“赌局是你赢了?难道你……”

    “我费了那么大功夫,惹了那么大乱子,不就是为了救真珠吗?他说开封府抓了不少人牙子,又说有事请我帮忙,想必是为了查案。《孙子兵法·军形篇》亦有云:‘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这厮智计百出,从他提出斗酒开始,我就知道他早有成算。既然他如此急迫,我何不将计就计,以输为赢呢?”

    狄依依翻开那只倒扣着的酒盏,将最后一盅酒一饮而尽:“此乃‘诈败而归,诱敌深入’之计也。我不擅查案,自然得靠擅查案的人。谁做谁的长工不打紧,谁替谁办事才最是要紧,这就叫‘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见胡惜雪吃惊的样子,狄钟在旁边道:“胡小娘莫要管她,别看她大大咧咧,成日酗酒,其实粗中有细,只爱吃小亏,从不上大当。诗词歌赋也好,针绣女红也罢,她都是拿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但要说兵法,她是狄家这一辈最厉害的。她自小就在家中演练兵法,自称是大将军,将我们当作小兵般颐指气使……”

    “废话什么,还不把这醉鬼搬到屋里去?”狄依依脸色一摆,狄钟身为兄长,却如收到军令一般,顿时一个激灵,连忙搀起云济往里屋走去。

    云济醒来时,天色幽暗,万籁无声,已是深夜。

    他起身下床,脚落在地上,踩到软软的羊毛毯,顿时明白过来,自己是在酒楼的房间。床前是一面山水屏风,淡淡的灯光隔着屏风透过来,云济从侧面绕过,却见窗边支着一张枣木矮几,几上亮着一盏蜡烛,狄依依正趴在几前奋笔疾书,听见身后响动,回头向他看来。

    云济茫然看了看四周,终于意识到屋舍内只有他们孤男寡女两人,顿时浑身如棉,冷汗涔涔。他浑身僵硬,不知所措,仿佛一只从老虎窝里醒来的兔子,连呼吸都不会了。

    “你怎么了?”狄依依见他举止怪异,起身近前查看。

    眼见狄依依上前,云济如见洪水猛兽,浑身猛然一抖,往后连退两步。只听“咣当”一声,屏风被他撞倒在地,同时他脚下一绊,身躯往后跌出,屏风顿时被他撞破。

    “都几个时辰了,还没醒酒吗?”狄依依以为他是醉后站不稳,满脸嫌弃地伸手来扶。云济刚刚撑地起身,感到一只纤纤素手搭在肩头,顿时如遭雷击,两腿一软,再度跌倒在地。这下四肢酸麻,呼吸艰难,面皮转眼间憋成酱紫色,心脏发狂跳动,仿佛要破胸而出。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狄钟快步跑进屋:“什么事?怎么这么大响动?”见到屋内情形,急忙过来扶云济。

    屋内多出一人,云济仿佛溺水之人被托出水面,终于喘上一口气。他拼尽全力躲开狄依依的手,整个人向狄钟那边倾去,撑着狄钟站起身,面色苍白地道:“狄……狄九娘,劳……劳烦你离远一些……”

    狄依依后退两步,又觉惊诧,又觉难堪:“不就碰你一下,怎么好像我有毒一样?”

    “对……对不住!小生……小生自幼怕接……接触女子……”云济结结巴巴,喘着粗气道,“这是老……老毛病了,小生也控……控制不住……”

    见他满头大汗,狄依依又退后两步。云济果然好了些,待气喘顺了,才解释道:“小生这毛病,身边朋友都知晓的。和女子单独同处一室,便如置身冰窟,又似贴近火炉,浑身不自在;若被女子靠近三尺之内,则汗如雨下,面色发红;若被女子触及身体,则心跳如鼓,呼吸困难。”

    他话一说完,狄钟看他的目光就变了,如同看濒死之人,满脸都是同情。而狄依依脸上闪过一丝怀疑之色,继而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向云济近前一步。她一踏入三尺之内,云济顿时浑身一颤,面色发白,踉跄着后退。

    “九娘,莫要欺负云教授!”狄钟埋怨一句。狄依依若无其事地哂然一笑,后退一步。

    云济缓过一口气,苦笑着摇摇头,刚一迈足,脚下不慎踩到一物。狄依依大叫一声:“哎哟!”就要扑上前来。云济脸色大变,不禁浑身发抖,狄依依只得讪讪退后,抱怨道:“挪开你的猪蹄子!那是我耗尽心力才结集而成的《酒髓谱》,莫要给踩坏了!”

    云济低头一看,脚下踩着的是一本书册。他捡起后顺手翻开,却见里面一页页记录着各大正店的名酒酒谱,丰乐楼的眉寿、和乐楼的琼浆、遇仙楼的玉液、忻乐楼的仙醪、玉楼的玉酝、班楼的琼波、潘楼的琼液、千春楼的仙醇、中山园子的千日春、大桶张宅园子的仙、方宅园子的琼酥、姜宅园子的羊羔、梁宅园子的美禄14……七十二家正店的名酒,居然无一遗漏。

    “这是……这么多名酒的酿酒秘方,你从何处得来的?”云济满脸震惊,各家正店均以名酒为立店之本,酿酒秘方向来被视为机密,不想竟被汇聚于一册。

    狄依依一脸得意:“有位酿酒师父说‘曲乃酒之骨,料为酒之髓’。从五年前起,我就费尽功夫打探名酒秘方,哪家正店酿酒放什么正料辅料,君臣佐使用什么配比,都在这里记着!”

    云济恍然:“胡小娘说过,你们相识的原因,是你半夜去胡家偷酒喝,我看偷酒是幌子,偷秘方才是真吧?”

    “这怎么能算是偷呢?”狄依依振振有词,“酒乃天之美禄,那些酒家把酿酒方子藏着掖着,真是暴殄天物。本姑娘有心搜罗天下美酒佳酿的制法,只不过……两年前我随爹爹去延州那等苦寒之地,也曾尝试按方子酿酒,偏偏怎么酿都不是这个味。譬如这姜宅园子的羊羔酒,每坛用嫩羊肉一斤五两、杏仁四两、木香三钱、米曲三两、糯米十斤15。本姑娘记的方子无半点错漏,偏偏酿出来的酒怪糟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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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有方子怎么行?除了曲、料,火候、手法等诸多细节,非得酿酒师父秘传不可。”云济哭笑不得,他绕过狄依依走到桌边,诧然问道,“这都好几天了,你书还没抄完?”

    狄依依没好气道:“你倒说得轻巧,《女诫》《女论语》各十遍,哪有那么容易?”

    “十遍而已,这有何难?”云济甚是不解。

    狄依依一时气结,郁闷道:“若是抄什么诗词倒也罢了,《女诫》《女论语》通篇都是三从四德,统统都是假圣人欺辱女子的鬼话!什么‘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什么‘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这般厚颜无耻的荒唐言语,我看一句都气得胸口疼,抄的时候若不多缓一缓,非得被恶心死不可!”

    “我还有事找你办呢,把时间耗费在抄书上怎么能成?”云济叹息一声,“你还差几遍,我来替你抄。”

    狄依依闷闷不乐:“我也想找人替我抄,可是字迹不一样,别人一瞧就知端倪。”

    “这个简单。”云济拿起桌上狄依依写的书稿,一页页看了起来。细细看完一遍后,坐在桌前,提笔便写。

    狄依依走近两步,在三尺外站定,见他写的正是《女论语》中的一页,字迹虽不秀美,却筋骨峥嵘,透着一股豪气,跟她的字简直一模一样。云济初时还写得慢,后来熟练了,写得越来越快,而且还不出错,比狄依依快了数倍不止。

    “你还能模仿别人的字迹?”虽然不想承认,但云济的本事,实在让她咋舌不已。见他脸庞轮廓坚硬刚毅,额角细汗尚未消退,但聚精会神的模样,还是让她心头一动:“这厮虽然一身怪毛病,但本事确实挺厉害,相貌倒也超群拔俗,难怪惜雪那般夸他,就是瘦了些…”

    云济一边写字,一边说道:“我有个朋友米元章,书画堪称一绝,他擅仿别人的字体,又能从中体悟自己的书道。我就不行,我学谁像谁,唯独出不了自己的字。元章向来崇拜苏子瞻先生16。我曾仿子瞻先生字体,并用其口吻写信给元章,本是开个玩笑,谁知他竟给子瞻先生回信,还将我的信一并寄到了杭州通判府,当时子瞻先生正任杭州通判。”

    苏轼乃天下文人墨客中第一等的风流人物,听到他的名字,连狄依依都眼睛一亮:“后来呢?你冒充子瞻先生写信,他不生气?”

    “那倒没有。”云济摇头,“天下给子瞻先生写信的文人墨客何其多也?先生见到元章寄去的信,还以为自己真的给他写过信,于是回了信。米元章后回信说明真实情况,没想到就此跟先生成了书友,还蒙先生指点书法。”

    狄依依听得啧啧称奇,心想这厮果真好本事,仿名家字体,居然能以假乱真,连子瞻先生本人都给骗了。

    “子瞻先生知道内情后,对我的书法倒也颇有兴趣,元章曾寄了几篇我写的诗文给他。先生看后十分惋惜,特地寄信给我,点评说我还在别人的字体里打转,得走出自己的路,才能自成一家。”说到这里,云济神色不由一黯。

    “这已经很了不起啦!”狄依依刚夸了他一句,突然又觉这不该是自己说的话,立马俏脸一摆,“做人可别太贪心,能将经义倒背如流,算学也惊世骇俗,还能模仿别人的笔迹——文人做到你这份上,已算登峰造极,你还不满意,让别人怎么活?”

    云济停住笔,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苦涩:“这是我的病,什么经义文章,什么画风字体,见过的便死活忘不了。先生给出的算题,我一看就知道结果是什么,有时候都算出来了,却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算的。”

    见他一副痛苦模样,狄依依都惊呆了,心想这人怎能臭美到这等地步。

    云济看了她一眼,一边抄写,一边苦笑道:“我所说都是发自肺腑,你若体验过,就会明白这实在是世上最折磨人的刑罚。你以为我是个学富五车的文人,其实我只是个活着的算盘。”

    “活着的算盘?”

    云济点头:“我自幼愚钝……”

    “你这样还自幼愚钝?”

    “不是想问题愚钝,是感觉愚钝。”云济解释道,“世间一切在我眼里,都不过是一堆数字而已。《滕王阁序》也好,《岳阳楼记》也罢,对我来说,不是什么优美的文章,而是一堆列队成阵的文字,看过了,便自然而然记在心里,想改都改不了。”

    “也就是你所谓的‘活着的算盘’?”

    “嗯,我总喜欢算来算去,不喜欢那种……依靠感觉的物事。我能模仿历代书法大家的字体,却只是安常习故罢了,并不知它为何而美……子瞻先生曾说得精准,我字写得再好,也是别人的字体,难脱匠气;诗作得再多,也是堆砌的辞藻,索然无味。”

    他说话间,手却不停,很快将《女论语》抄完了一遍。此时他对狄依依的笔迹已经了然于胸,《女论语》等文更是滚瓜烂熟,直接闭卷默写,笔起笔落,如行云流水般写了半个时辰。抬头一看,狄钟在一边翻阅兵书,狄依依侧躺在羊毛毯上,玉手支着额头,鼻息轻轻起伏,早已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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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7-13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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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4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日天大亮,狄依依睁开眼睛,看到案几上摆着《女诫》和《女论语》各十份,又有云济写的一张留言,让她交差后去司天监找他。狄依依不由大喜,洗漱完毕,将抄好的经文递送到皇后所在的正阳宫,顿觉卸去了身上枷锁,连走路也轻快起来。

    狄依依赶到司天监,云济已经备好了马,指着身边跟着的两人道:“这是鲁千手,这是张无舌,都是在司天监当差的。先上马,咱们路上说。”

    狄依依还没搞清状况,就莫名其妙地上了马,看着云济身边那两人:“他们的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这两人都二十来岁年纪,一个满脸带笑,一个面无表情。鲁千手嘻嘻笑道:“不奇怪不奇怪!回小娘子,咱两个在云教授手下当差,乃是历算科的学生。至于这名字嘛……咱原名叫鲁默,出身工匠世家,自小研习机关术,擅做一些奇技淫巧之物。这两只手总是闲不下来,同时能做好几样事,是以得了个外号,唤作‘鲁千手’。”

    狄依依恍然点点头,侧目向张无舌看去:“那你呢?”却见张无舌一张脸如同木雕一般,没有半分表情,只嘴唇微动,却没半个字出口。

    “姑娘姑娘!这厮生性不爱说话,舌头像白长了一般,人称‘张无舌’。他少年时曾跟人修道炼丹,可识本草数千种,能造种种药剂。后来入了司天监,也是少言寡语,半天憋不出三个字。咱可怜他这般木讷,就只当他的舌头长进了咱嘴里,总是替他把话给说囫囵了。”

    鲁千手的舌头如装了机栝,吐字极快,话语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从嘴里蹦出来。尤其每次开口,都急不可耐地重复两声,听得狄依依一愣一愣。她诧然冲这两人点点头,问云济道:“你找我究竟是什么事?”

    “你费那么大功夫,不就是为了找到真珠吗?我们当然是去查案。”

    “查案?”狄依依精神大振,心下暗自高兴,面上却滴水不漏,装作诧异地道,“没想到你这‘三杯倒教授’酒量不大,气量倒是不小。上次我说你只顾帮皇城司查禁文章,不顾真珠的安危,你倒是知错能改。”

    云济微微一笑,却也不反驳。“那我们要去哪里?”

    “陈留。”

    陈留距离东京城约四十里,春秋时为郑地,为陈所侵,故曰陈留。大宋开国后,陈留县隶属京畿路,由开封府管辖。

    狄依依双眸流转,满怀期待道:“找到真珠的下落了?”

    云济摇了摇头,还没有开口,鲁千手便已憋不住,叽里呱啦将事情缘由讲了一遍。自从真珠被拐走的事情宣扬开来,拐卖人口的匪徒闻风而动,逃的逃,隐的隐,不敢再轻易作案。开封府为迎合上意,这几日大张旗鼓,到处搜查拐卖妇孺的“黑牙子”。东京城沟渠深广,向来是亡命徒隐匿之所,什么“无忧洞”“鬼樊楼”17,都如兔穴鼠窝般被翻了一遍。严查狠打之下,贼人倒是抓了不少,郡主失踪案却毫无进展。

    狄依依听罢,愤愤道:“开封府面子功夫倒是厉害,干实事却是一塌糊涂!不对,你又为什么这么急?”

    云济坦然道:“开封府负责查办此案的左军巡使王公讳旭,乃是我的义父。此案上达天听,开封府孙大尹限令二十天内破案。我义父是前任大尹提拔的,和现任大尹颇不对付。这案子又实在难缠,若二十天内还无进展,只怕……”

    “我说你为何如此急迫,还以为你良心发现,急着救无辜女子于水火之中呢。原来是眼看你义父官位不保,这才急着破案。”狄依依奚落道,“没想到你不仅是沈制诰的徒弟,还是左军巡使的义子。”

    云济喉结一动,却没有解释。他要查这个案子,一来是想为义父分忧,二来也是受狄依依那番话的触动。

    “说吧,咱们……咱们怎么查呢?”

    “去陈留。”云济道,“现在整个东京城风声鹤唳,从作案者这边下手,已经不大可行,咱们只能另辟蹊径。”

    “还有什么蹊径?”

    “拐卖就像一条绳子,有头就有尾,有卖家就得有买家。”

    狄依依恍然明白过来,兴奋道:“是了,那些买人的妓院!”

    “非也非也!”鲁千手抢过话头,“正规妓院的姑娘,都是有妓籍的,寻常卖笑女,想进妓院都进不去。至于勾栏里的暗娼,那就多了去了,官府去查也得费天大的功夫。这两天开封府已经抓了一批干黑活的人牙子,又将他们的买家列了出来,逐一排查。只不过目前有一家,开封府不便明查。”

    狄依依惊讶道:“还有开封府不方便查的?”

    云济苦笑:“你以为现在权知开封府事的,还是当年的包孝肃18吗?”

    鲁千手又接腔道:“是哩是哩!东京城藏龙卧虎,河窄水深,从樊楼扔出去十块石头,能有三个砸到官宦显贵。历任权知开封府的大员,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能放开手脚去办事?还是王巡使知道咱教授的本事,这才让咱教授私下查访。”

    “究竟是什么人,让开封府这么忌惮?”

    “未必未必!开封府倒也未必是忌惮,而是不想惹一身骚。因为这一位,可是真正的皇亲国戚……”鲁千手舌如连弩,词句连发,将云济的打算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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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要暗查的这位叫高士毅,乃当今高太后的堂兄,受封寿光侯。高士毅家本在东京,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大肆敛财,做了很多腌臜事。由于台谏官屡次弹劾,高士毅在东京待得不太稳当,就迁出京城,长住陈留。

    “你怀疑是这位国舅爷拐了郡主?”就连胆大包天的狄依依,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看着云济。

    “我觉得不大可能。高士毅虽然经常被御史弹劾,但我查过他,此人很懂分寸,无伤大雅的恶行犯了不少,真正顶天的祸事却从不沾染。”

    “那你查他做什么?”

    云济还未说话,鲁千手又插嘴道:“要查要查!当然要查,按照那些人牙子的供述,高士毅那厮从去年到今年买了不下七八个奴婢,堪称黑牙子的销赃大户。也不知郡主被拐是否跟他有关,但云教授跟咱说,就算他买的都是普通女子,咱们既然知道了,也不能无动于衷。”

    听了这话,狄依依不由看向云济,怔怔地没有说话。

    云济愣道:“怎么了?”

    狄依依回过头,撩了撩鬓边的发梢,嘴角露出一丝嫣然笑意:“没瞧出来你还有这样的侠义心肠!说吧,让我做什么?”

    “我打算把你卖给高士毅。”

    “什么?”狄依依声调陡然拔高,双眸瞪了过来。

    她眼睛本来就大,此时更是满含杀意,仿佛有一丝凉飕飕的寒气,顺着她的目光扑面而来。

    “莫急莫急!”鲁千手插话道,“姑娘莫急,咱云教授找了个人牙子,让他带我们去找高士毅。先把你卖进高家,你再设法去查被拐女子的下落。等你查清楚了,我们扮作开封府的衙役冲进去,将你们一并救出来。”

    “‘生间者,反报也。’你倒连兵法都用上了。”狄依依气笑道,“你们就不怕我有危险?”

    “狄九娘是巾帼英雄,一身好武艺,飞檐走壁轻而易举,冲锋陷阵不在话下,一个小小寿光侯府,怎能奈何得了你?”云济解释,“当然了,必须保证你不吃亏。这只香囊你随身带着,若有什么意外,便从中取出一个小球扔出去,我们立马会赶到。如果实在紧急,香囊都来不及打开,就连香囊一起扔出去。遇事千万不要逞强,什么都不及你自己的安危重要。”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绣着一只精灵可人的黄鹂鸟儿,囊口缀着两颗纯白珠儿,伴着一股幽香,沁人心脾。

    “算你有点良心!”狄依依伸手接过,感觉那香囊摸起来鼓鼓囊囊,顺手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香囊内装的是三个黑色小球,约莫核桃大小,外表光滑如玉,她不由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它叫‘悄悄话’,只要将它扔出去,我就能听到你在唤我。”云济嘱咐道,“轻拿轻放,可莫要弄丢了。”

    “‘悄悄话’?什么悄悄话?”

    “不用多问,你只需记着我的话就行……到了!”

    原来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安上门。这是南面偏西的一座侧门,门边驻守着禁军,一名门监小吏坐在门前,捧着一卷书,正看得聚精会神。安上门人来人往,他却丝毫不为所扰。

    狄依依看见酸腐书生,就忍不住讥讽几句:“这里能看进去书吗?”

    “莫要小瞧别人!”云济道,“他叫郑侠,字介夫,进士出身,还是王相公的门生,可不是什么小吏。”

    狄依依眸中尽是好奇:“进士出身,还是宰相门生,这样的身份跑来看大门?”

    云济见她不信,便说起一番旧事来——王安石服母丧期间,曾在江宁授课讲学,当时从学者极众,最出众的两人一位名为郑侠,一位名为杨昭。王安石对郑侠十分赏识,不仅亲自为他答疑解惑,勉励他成为良材国士,还多次叮嘱他好生读书,后来郑侠果然考中了进士,并任光州司法参军。

    熙宁五年正月,郑侠任满赴阙。王安石做了宰相后主持变法,想要任用他为编修局检讨,然而郑侠目睹新法的弊端,不同意施行新法,就婉辞拒绝。他还多次谒见王安石,陈述新法诸多弊端,希望政事堂改弦更张。王安石终于因此动怒,将他贬为京城安上门的监门小吏。郑侠却不以己悲,安之若素,一边看门,一边读书。

    云济解释罢,扬声招呼道:“介夫兄!”

    正自酣读的郑侠这才惊醒过来,抬头见是云济,脸上露出喜色:“知白,可真让我好等。”说罢招呼了身边兵士,请出一驾马车来。马车中跳出两个人,一个是细瘦的中年人,面黑眼小,头发稀疏;另一个十八九岁,器宇轩昂,相貌堂堂,却是狄钟。

    狄依依又惊又喜:“六哥,早上还不见你人,怎么却在这里?”

    狄钟一本正经:“云教授跟我说,需要你深入虎穴,刺探寿光侯府。我这个当哥哥的要是不跟着,万一出了什么事,怎有脸回去见爹娘?”

    “我能出什么事?我知道了,你是想去高家英雄救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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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有?”狄钟连连叫屈,“我身为兄长,照顾你义不容辞,万不能让你孤身犯险……当然,顺便解救被拐卖的可怜女子,那更是功德无量!”

    “德行!我还不知道你?”狄依依双眸看向另外一人。那黑汉子满脸奉承,点头哈腰道:“回小娘子,小人叫张黑大,给你们带路的,若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小人。”

    这般谄媚的腔调,听得狄依依直皱眉头。云济解释,他是拐卖妇孺的人牙子。不久前被开封府抓获,因他和高士毅家打过交道,才让他来将功赎罪。

    大宋厚待儒臣,郑侠身为门监官,倒也不用像兵士一般时刻守着城门,便随几人同行。

    几匹马,一驾车,行了约两个时辰,陈留县已然在望。



    相比东京城,陈留县城占地不广,城墙不高。城门前的路边搭建了许多简易棚房,一帮衣不蔽体的灾民,正从棚房中蜂拥而出,朝大门口拥去。

    云济这两年都在司天监协助卫朴编修历法,没出过东京城,见到这状况十分错愕:“根据各地的奏报,灾情不至于这么厉害啊!京畿路的太康县、白马县等地,旱情应该并不严重。按照白马县的奏报,今年有一锄雨两场,三锄雨一场……”

    一锄头下去,入地大约一两寸深,若翻出的土还是湿的,便称为“一锄雨”;一犁头下去,入地大约一尺深,若翻出的土依旧潮湿,便称为“一犁雨”。

    狄依依呵呵冷笑:“官府的奏报岂能作准?为了掩饰灾情,即便只下了一锄雨,他们也敢报称是一犁雨!我听说去年夏天京城里闹了旱魃,紧接着就是天下大旱,你们都在东京,不会不知吧?”

    一旁的鲁千手一听狄依依挑头,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旱魃降世”闹得沸沸扬扬,众人自然清楚,顿时议论纷纷。当时云济刚进司天监不久,正忙着修正历法,倒是无暇多问。此时云济听在耳中,再看着城外灾民,不由皱起了眉头。

    “半年多没离京,没想到……”云济将半截话咽回肚子里,京郊各路及京畿诸县,只怕都被摊派了安置灾民的任务,以免流民冲击京师。

    东京城的城墙颇有神奇之处,城外已是灾民遍野,城内依旧安宁祥和。九州各地的财货食粮源源不断地汇聚于此,河东、河北等地旱情的消息也时时传入东京,甚至引发过好几波抢粮潮。但京城人从心底里,总觉得旱灾离自己还很远很远——这个距离,就是东京城墙让人摸之不透、看之不穿的神奇厚度。

    灾民们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在这寒冬腊月,很多人身上生满了冻疮,众人远远看见,只觉触目惊心。尤其是郑侠,他生来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见到这满目疮痍的景象,更是长吁短叹,忧心忡忡。

    施粥放粮的棚子前立起一杆大旗,上面写着个“高”字,施粥的汉子扯着嗓门喊:“施粥啦!施粥啦!大善人寿光侯施粥啦!”

    粥棚前立马排起了长队,每人领一碗粥、一个窝头。碗里清汤寡水,米粒寥寥可数,脸蒙面巾都能喝完;窝头又小又黑,有饥民咬不动,拿窝头在石头上一磕,窝头尚好,石头倒裂成了两半。

    张黑大蹙眉:“奇怪!奇怪!”

    “这有甚奇怪的?”狄依依对他的“奇怪”很奇怪。

    鲁千手接口道:“奇怪奇怪,奇怪极了!姑娘有所不知,这位寿光侯向来连菩萨嘴脸都懒得摆。咱打听过了,此公十分吝啬,堪称一毛不拔,往日里别说真让他做善事,就算是装装样子都不可能。今天他家居然派人来施粥了,就算粥稀饭少,可也是实打实的布施,简直比铁公鸡下蛋还稀奇。”

    “不会吧?他可是皇亲国戚,真能这么抠?”狄依依讶然。

    鲁千手话语不停:“真能真能!这姓高的就是喜欢贪便宜。这么跟您说吧,人牙子这行当,有白道的,也有黑道的。白道的,无非是牵线搭桥,有钱人家雇工招奴,穷苦人家典妻卖女,人牙子在中间赚个利钱,都是要签契约的;黑道的,则是做无本生意,卖的都是拐来的奴婢,买回去就成了黑户,见不得光。您想想,堂堂国舅爷,为啥不光明正大地买奴买婢,非要买这种拐来的黑户?”

    “为了省钱?”

    “没错没错!这姓高的……”

    鲁千手滔滔不绝,话头根本没个休止,云济打断道:“行啦!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狄九娘,寿光侯府转眼即到,你混进去后,每天夜里子时,我们在高府西南角墙头碰面。只需接连学三声布谷鸟叫,我便知是你来了。你先把自己的衣服撕破一些,再拾掇拾掇妆容,最好看起来灰头土脸,但又不会遮掩住你的容貌。”

    “为什么?”

    “你见过哪个被拐卖的女子看起来衣衫齐整的?”

    狄依依一点就通,不由兴奋起来,立马拾掇了一番,满脸跃跃欲试。

    云济大摇其头:“你这副表情怎么能行,哪有被拐的女子如此迫不及待的?”

    在他的指挥下,狄依依一连换了好几个表情,却越发不自然。见云济连连摇头,她终于烦躁起来:“本姑娘又不是唱戏的,如何装得像?”

    云济皱了皱眉:“你就想一想,被卖到高府以后,至少五六天喝不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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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不能喝酒?”狄依依两眼瞪圆,想到云济说得有理,整个人顿时萎靡下来,又是委屈,又是愁苦。

    “好极!”云济一拍手,“这般表情才对!另外,酒囊也不能带。”

    狄依依苦着脸解下腰间酒囊,依依不舍地递给云济:“这里面装的可是我的命,我的命交给你,你可得保管好了。若有半点闪失,我跟你同归于尽!”

    云济隔着三四尺远,一把“抢”过酒囊:“放心好了,我在囊在!”



    寿光侯的府邸占地甚广,大门更是豪阔。马车停在侧门,张黑大让门子传了话,不久后出来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锦衣玉带,狐裘貂氅,皮肤颇为白嫩,看起来文质彬彬,两只发青的眼袋甚是显眼。他手持一只鹅卵大小的把件,不住地把玩着,只看了狄依依一眼,原本懒散的双眸顿时睁大了三分——这女子衣衫不整,钗横髻乱,精神萎靡不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写满了怨怼和不甘,却遮掩不住天生丽质,实是我见犹怜。

    这公子哥儿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手中的把件险些掉在地上,眸中惊色难掩,侧首问道:“你们要价几何?”

    张黑大对此道甚是精熟,讨价还价数个来回,终于六十贯卖出。年轻人拿出钱袋,掏出一沓楮纸来。楮纸长四寸、宽两寸半,四周环绕一圈祥云纹图案,最上面是横排的眉标,写着“官盐发票”。中间则标记了发盐数量、支盐期限,盖着一方“京师榷货务都盐场朱记”的印,下方绘有茶、盐等货物流通的图案花押。

    “盐钞?”张黑大见他数了十张盐钞,迟疑道,“何不用现钱?”

    自庆历年间修改盐法之后,允许用钱直购盐钞,商人可凭盐钞支盐。按照盐商的行价是一席盐六贯钱,是以每张标定为一席盐的盐钞,简单算来倒也等同于六贯钱。但实际上在东京城买钞场,每张钞只能贱算到五贯多。

    年轻人冷哼一声:“爱要不要!”

    张黑大脸色一僵,向云济看了一眼,暗骂高家着实是吝啬到家了,连这点苍蝇腿上的肉都要抠。云济苦笑道:“盐钞便盐钞吧!”

    张黑大一边接过钞,一边小声问门子:“这位是谁?贵府超过十贯的支出,不都由你家侯爷亲自经手吗?”

    “这是我们二衙内高公净。我家侯爷病了,最近做不得事,家里的事暂由二衙内操办。”

    “病了?国舅爷不是一贯身子硬朗吗,怎么突然就病了……”张黑大话说一半,门子已连连摇头,将他推开:“请便!请便!”

    高公净冷哼了一声,拽着绳子将狄依依拉进了高家大院。



    这大院外面看着富丽堂皇,谁知一进门,一股子庸俗气扑面而来。在屋舍厅堂之间,是一畦一畦的菜田,种满了萝卜和大蒜。这两样菜倒是耐寒,冬天也能长,可寻常大户人家,都讲究家舍即园林,不能居无竹,眠无花,赏无兰。在家里置花圃、种修竹的到处都是,种大蒜萝卜的却绝无仅有。

    “唔唔唔……”狄依依瞪大了双眼,嘴里含着布团,支支吾吾想说话,偏又说不出来。

    高公净回头:“怎么?看见这些菜地,觉得俗气?家父说了,竹子和兰花中看不中用,还不如种些菜来得划算。不仅能够省菜钱,长得好了,还能拿去卖。”

    听完这话,狄依依直想笑,但有布团在嘴里,又笑不出来。

    不多时,来到一座小院,还没进屋,便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粗俗不堪的叫骂声,中间偶尔夹杂着一声痛苦呻吟。高公净走到门前,刚犹豫了一下,里面就有人喊:“兔崽子!怎么不进来?”

    高公净急忙推门进去,狄依依双手绑着绳子,被他一拽,也跟着进了屋。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老头躺在床上,床边烧着个火盆,被子被丢在地上。老头身上只着一件单衣,两手捂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嘶嘶——”地抽着气。他肚子溜圆溜圆,如孕妇般凸鼓出来,肚皮上爬满了蚯蚓蜈蚣状的肥胖纹,着实养了一副好下水。

    狄依依不着痕迹地往屋内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床榻上,心头暗忖:“这老头便是寿光侯高士毅了吧,他生了什么病吗,怎会这么一副鬼样子?”

    高公净急忙捧上一杯茶,一脸关切地道:“爹,您怎么样?”

    “问个屁!还能怎样?难受死老子了!你……你又买了个女娃子?这年头给把吃食,就有大把的贱民贴上来,还买什么女娃?净花冤枉钱……”高士毅骂骂咧咧地抱怨一通,然而等他的目光落在狄依依脸上时,不由怔了一怔,“这姿色倒也有买头,多少钱?”

    “他们要价二百贯,儿子砍价砍到了六十贯……”

    “咣!”

    高士毅伸手将枕头砸到了地上:“你个败家玩意!六十贯?六十贯够买十几亩地了!”

    高公净有些委屈:“爹,按您说的,不论对面要多少价,见面先砍一半。我都砍到了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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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货色,你可知有多难得?他们竟舍得这个数就卖,你知是为何?”高士毅一脸怒其不争,教训儿子道,“可见郡主失踪的传闻闹大了,东京城里烧的火,把这帮龟孙子都给烧怕了,他们肯定是急着出手!只要他没扭头就走,你就还有还价的余地,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晓得?”

    “儿子知错了。”高公净乖乖垂下头,狄依依却瞧见他身后握紧的拳头。

    “先把她带出去,找人给教教规矩,新来的女娃总想闹出点幺蛾子,让她老实点……哎哟!”高士毅说了没几句,又痛呼起来。

    高公净招来府中姓刘的大管事,将狄依依拉了出去。临出门前,她回眸一瞥,却见高士毅满头大汗,整个人抽搐着,不停用手揉着肚子。

    寿光侯府宅院很大,屋舍甚多。刘管事将狄依依带进一间厢房,取出一条铁脚镣锁住她的双脚,又将绑着她双手的绳子系在床栏上,这才取下她口中的布团。

    一得释放,狄依依便开口问:“那胖老头得了什么病?”

    凡是被拐卖来的女子,不是哭爹喊娘,就是苦苦哀求放自己回去。只顾着打听主人病情,还称之为“胖老头”的小娘子,刘管事还是首次遇到。他神情错愕,盯着狄依依看了许久,方才恶狠狠道:“丫头!在咱们寿光侯府,规矩最是要紧!甭管你是什么出身,从此以后,主子就是主子,你得称呼他为‘侯爷’!”

    训斥了她一顿后,刘管事施施然出了门,过不久领了个丫环进来,将狄依依丢给那丫环管教,便匆匆离开了。

    那丫环将狄依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中不由露出一丝妒意,咳了一声,道:“妹子,以后咱们就是一起干活的姐妹了,我叫飞荷,你叫雪柳,这个先记清楚。”

    狄依依一愣:“你叫飞荷我明白,我为什么叫雪柳?”

    “不论你之前是什么名字,以后你就叫雪柳!你是京畿路太康县石沟村人,姓时,乐籍,父母双亡,原主人为你脱了籍,取名叫作雪柳,后来又将你卖给了高家为奴。”飞荷顿了顿,提醒她道,“这个身份是真的,卖身契都在侯爷那里存着。看你的穿着,以前应该也是高门大户家的小娘子。不过我劝你别想逃,高家这等深宅大院,你根本跑不了。就算逃出去了,不出十里,肯定会被抓回来。按照卖身契,你需给高家打十年长工19,不经主家允许私自外出,就是逃奴,高家报了官,官府都得帮忙抓你!”

    狄依依听得目瞪口呆:“连卖身契都有,你们完全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

    “也不怕跟你说,就是冒名顶替!”

    “那……真正的雪柳呢?”

    “不要多管闲事。”飞荷起身推开门,回头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怪异神色,“你现在已是新的雪柳了,希望别有下一个!”

    狄依依仔细看了眼飞荷,却见她面色如常,根本没有将刚刚吐露的秘密当作什么大事,还顺手关上了房门。屋子里没有生火炉,窗户并未糊上新的窗纸,瑟瑟寒风从缝隙里涌进来,将刺骨凉意塞满了整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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