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奋斗 2024-10-11 15: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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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40 天 [LV.5]常住居民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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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1 10:3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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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医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怖。当他确认了自已是个梦游者之后,第一个反应是饥不择食地拜访各种名目的庸医。几乎所有的医生都告诉他梦游是一种睡眠障碍,是人在睡眠中的无意识活动。正常情况下,人们睡眠时,大脑皮层处于抑制状态,但是这种抑制不够深厚和广泛时,就会有个别脑细胞群仍处于觉醒状态,医学上叫做孤立兴奋点。这个孤立兴奋点如果在语言中枢部位,人便不断地说梦话;如果在大脑皮层运动区,就会发生梦游。医生们大致认为,导至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有白天过度兴奋或疲劳,心情极端郁闷和压抑,长期处于恐惧与惊吓之中等等。除了劝他开朗乐观以外,西医让他吃安定和利眠宁,中医则让他服用酸枣仁、柏子仁、合欢花和夜交藤。张医生本人就是医生,没怎么费劲便认出了他们说的全是废话,这类废话听过几遍之后,他便明白了所患的是人们束手无策的不治之症,这使得他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绝望中。先是他的睡眠出现了真正的障碍,由于耽心发生梦游,神经总是处在过分的紧张和焦灼状态,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常常困得头昏脑胀,眼睁睁地望着天色越来越亮可就是睡不着。接着心智也出现了障碍,也就是说他的精神也变得失常了。由于梦游行为和范围的不可预知性,以及理智对这种“睡眠中的无意识活动”的不可操控性,他没有把握一旦梦游发生了,会不会出现意外事故,便开始胡思乱想,耽心自已随时可能不明不白地死去。他整日疑虑重重忧心肿肿,想象自已可能在梦游中走出门去,在楼梯上一脚踩空,滚下楼去摔死;在人行道上对没有盖盖儿的阴井视而不见,掉进阴沟里淹死;在马路当间对震而欲聋的汽车喇叭充耳不闻,撞在轱辘底下轧死。他甚至无缘无故地怀疑自已可能在梦游时开窗户跳楼,连吭一声都来不及便摔成了一张肉饼。他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沉溺于这些荒诞离奇的假想中,每当一个新的想法出现,他便立刻恐惧得浑身乱抖,迫不及待地采取防范措施,一会儿将门锁换成难开的双保险,一会儿把窗户焊上牢固的铁栅栏。尽管如此,他仍觉得没有做到万无一失--既然他都能在梦游中掐人,谁又能担保他绝对不会打开门锁或锯掉窗栅--因而仍不敢高枕无忧,动不动在梦中梦见自已正在梦游,吓得高声尖叫,惊醒过来,虚汗将被褥浸得都能攥出水。以至于最后发展到正常出门时,他都怀疑是梦游,要用许多办法才能证实自已是不是确实清醒着。他就这样自已恐吓、折磨着自已,日复一日地生活在惊恐万状中。没几天,人们便发现他憔悴了,走路有气无力,尿尿沥沥拉拉,恍若一个大病缠身的人,颜色说不出的衰老和灰黯。比形容更憔悴的是他的精神,和他说话的人们越来越频繁地发现,这人说着说着神思会蓦然恍惚起来,目光空洞地望定一处,令人明显地感觉到他的魂不守舍和心不在焉,而且记忆越来越差,动辄把张三错认成李四,神智也越来越混乱,常常辞不达意和答非所问。总之,人们在他身上越来越强烈地嗅到了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无不暗暗惋惜道:“这人完了!”
流血事件恰到好处地在这时发生了。是夜,张医生由于一筹莫展,到小饭馆里借酒浇愁。这家昼夜营业的饭馆在医院附近的一个铁路和公路交叉口,公路桥横跨铁路线,一盏盏桔黄色桥灯宛若串联的蚌珠悬浮在夜幕里,所以饭馆名字就叫桥头酒家。张医生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他和李医生是这家的常客,不仅自已来,日常宰个病人家属,也把人带到这里来,有时彼此找对方有事儿,到处找不着最后在这儿准找着。张医生喝完两瓶二两半装的白酒,离开桥头酒家时,约摸午夜了。他摇摇晃晃,沿着大桥回家去。时序已是初冬,夜寒越来越浓重,特别是在这样的深更半夜,除了零零落落的汽车呜呜驶过,大街上已经很少活动的东西了。张医生犹如离群的候鸟,孑然踯躅在空寂的桥上,行至桥当央他停了停,趴着桥栏,居高临下俯瞰了一会儿夜景。这时的景物分外宁静,数不清的铁轨铺张开来,红黄蓝绿的信号灯盏明灭闪烁,偶尔有一列夜行火车从桥下钻出,鸣着潮湿的汽笛驶向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越去越远的车轮声愈发烘托了夜色的清冷和静谧,又加之大桥高处不胜寒,凛冽夜风毫无遮拦刺激着穿着单薄的人,使得张医生身临其境,感到头脑十分清醒,可以说最近一段时间来从未这般清醒过,因此他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他记得就在这时,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身后。开始他并没注意,以为是个过路的夜游人,随即醒悟过来,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预感到了阴霾一般的凶险和不祥。但是没容他回过脸,后脑已挨了某种钝器的沉重一击,眼前景状霎时模糊了,五颜六色的信号灯盏全都虚无漂渺起来。接着,他象一袋弃物似的,被人从桥上撺了下去,实打实摔在铁轨上,摔得整个人都瘫散开来,血水粪水流了一地。这张肉饼是被一个沿着铁道上夜班去的铁路工人发现的,送进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才勉强留住性命,又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逐渐清醒过来。直到这时,张医生仍然清晰地记着事件的全过程,因此他一睁开眼睛,看到同事们都来探视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他们去派出所报案。这显然是一起故意伤害案,尽管凶手很可能认错人了。但是他发现,在他有条不紊叙事的时候,听的人完全是敷衍搪塞地点着头,脸上全都挂着怪谲的微笑,不由住了口,茫然不解地问:“你们笑什么?”他丝毫不知道,这时全医院早已传开了,人人都说那个张医生又犯了病,黑灯瞎火在大街上梦游时,一个不留神,从立交桥上栽了下去,摔得差点儿永远醒不过来。
张医生是伤愈出院,瘸着一条腿重新上班时才发现这一点的。这以前他一直以为院里已经报了案,但过了很久也不见有警察来询问他,到派出所一打听,才知道人家根本没听说过这么一回事儿。再找院里时,只是一味的推诿,说你说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你什么都别管只管安心上班就行了,其余的事情相信组织上会处理。明显地流露着不拿他的话当人话的意思。至于一般群众,更是确信不疑地将他的这次意外完全归咎于了梦游,任凭他百般解释,说得有头有尾有整有零,但人们毫不动摇地坚持他们的说法,不仅没有一个人肯听信他,反而越描越黑,让人愈发认定了他精神的不正常。这使得张医生冷不丁地发现,他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中--按照人们这种举一反三的心理定势,那么从今以后,他被人推下楼梯摔死,便会被认为是梦游时一脚踩了个空;被人推进阴沟里淹死,便会被认为是梦游时对没有盖盖儿的阴井视而不见;被人推到汽车底下轧死,便会被认为是梦游时对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充耳不闻。总之,不论他出了什么事儿,都会被人解释成是梦游所至,都会将凶手视做他自已。也就是说,从今以后,谁都可以利用人们的这种不容分说的心理定势,投机取巧地杀了他。反过来说,任何一个杀了他的人,都可以借助人们的这种无意识包庇金蝉脱壳,安然无事,杀个人等于白杀。张医生做出这种推理之后不由震惊了。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意识到整个事情是一起蓄意的谋杀。
谋杀这个想法刚刚被肯定,词汇本身所意味的锋利无比而迫在眉睫的威胁,便使得张医生象受到什么真实的攻击似的,情不自禁做了一个躲闪和阻挡的动作。但他立刻感到了动作的有名无实和姗姗来迟。这种虚弱不堪的感觉来自对迟钝的警醒--有人正试图杀死他,而且至少有一次接近了成功,令他就象俗话常说的差点儿“交了面本儿”,而他对此却一直昏 然不觉,就象浑浑噩噩的人。这使得他骇然放大了瞳孔,仿佛不经意间看见了什么恐怖异常的东西。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策划并实施了这次谋杀呢?惊骇之余,张医生急切地开始在脑海里搜寻这个凶手。这项工作最初茫然无绪,令这个对严谨的逻辑思维十分陌生的人感到严重的束手无策。显然,这不是一次谋财害命。凶手的目的只是将他置于死地,而并没有搜去他身上的钱财。也不是情杀。他至今未婚,对男女之事十分淡漠,有时他自已都还疑自已这方面反常。更不会是仇杀。他不管对谁都把自已位置放得很低,哪怕是跟小孩儿都不笑不说话,甭说仇人,就连意见不和的人都很少。既然什么都不是,那么凶手动机何在呢?一个人总不能任何动机都没有地信手杀人吧?推理一开始便陷入绝境,使他痛苦地感觉到世界的无边无际和个人的微不足道,心情说不出的惊慌。最后他只得先做出这样的假设--也许他无意识地得罪过什么人,这个耿耿于怀的人一直想干掉他,而他自已却一点儿不知道。他这么假设原本是出于绝望,但是连他自已都没料到,这一来整个推理竟然意外地峰回路转,使得前景豁然开朗。因为,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搜寻范围就从茫茫人海缩小到了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就是说,可以肯定凶手就在他附近,甚至很可能就是他最亲近的人。原因之一,他的生活范围一般局限在医院内,被他得罪的人也只能在医院内;之二,既然凶杀利用的是他的梦游,凶手便只能是个知道他患有梦游症的人,而了解他梦游的范围只小不大于医院。这简直是个意外收获。一下子,他被这一发现激动得差点儿喘不过来气儿。至于他的假设能否成立,他认为完全可以成立,理由很简单,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最后剩下的就是最可能的,这一假设所以成立的原因就是其它假设都不能成立。
可是这样一来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就是他开始梦游的时间问题。他不知道何时得罪的那个凶手,但可以肯定不是最近,最近他一直被这个该死的梦游症折磨得焦头烂额,自顾都不暇,不可能再有闲心去开罪其它什么人。现在的问题是,既然这个人早就对他怀恨在心,如果他一直就是个梦游者,那么杀人的机会便始终都是存在着的,为什么拖拖拉拉直到现在才下手?这只能解释为他从前并不是个梦游者,他的梦游症只是后来才有的。既然他这操蛋的病是后来的,可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却在有人想杀死他只缺个得力掩护的时候,不早不晚准时准点地赶来了,恰如其分和恰到好处得就象事先收过此人红包样的,俗话常说的“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也不过如此了。难道这仅仅是巧合吗?想到这儿他不由的一阵心惊。因为一个可怕的想法就在这时出现了--会不会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梦游者,是凶手为了杀人,人为地制造了他的梦游!这个冷不丁的奇想一下子骇得他目瞪口呆。
尽管这想法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一闪念,连他自已都认为荒诞不经,说出来谁都会觉得是故意耸人听闻,但是这个大胆的设想太出其不意、匪夷所思了,因此充满了不可抗拒的诱惑,使得他欲罢不能,不得不顺着这个离经叛道的思路胡思乱想下去。就象一部恐怖小说的读者,越是不忍卒读越是不忍释卷。是的,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梦游者。他是个医生,很清楚梦游患者主要是儿童,成年人很少,比俗话常说的“凤毛麟角”还要少;既使是儿童,随着年龄的增长一般也都能不治而愈,不可能一直持续到成年。因此从理论上说他这种岁数的人不可能还是个梦游者。退一步说,就算他真是个梦游者,也早该听到人们挂在嘴上说三道四了,决不会直到这会儿才略有耳闻,可是为什么从小到大,不论看着他成长的父母亲、和他住一顶夏令营帐篷的少先队员、还是睡他上铺几年的医学院同学,都不曾指出过他患有这种病?这只能说明他什么鸡巴病都没有,他从来就不是个梦游者!他越是这么信马由缰地想开来,越是觉得接近了问题的实质,也就是说越发认定了这里面有鬼。最后他终于确信了这不止是个想法,而是一个惊人的事实--关于他梦游的说法纯属诬陷,这一切都是别有用心的人强加于他头上的!这一点刚一得到确认,他立刻明白凶手是谁了。企图谋杀他的这个人就是第一个暗示他患有梦游症的人。这起精心设计的谋杀早在秋天的时候就开始了。张医生整个人 都因这一猝不及防的发现而僵硬了。
一点儿不错,凶手正是这个人。这人在整个谋杀过程中所采取的手段正是暗示。张医生不禁百感交集。他想起了他和这人是医学院同学,他们一伙儿学生在学校时曾经开过一位农村学生的涮,每人见面时都关切地询问那学生气色为什么不好,面黄肌瘦无精打采,是不是病了。那学生起初还不以为意,认为身体好好的,什么病也没有。但当越来越多的同学全都异口同声这般询问时,那学生终于撑不住了,开始觉得身体确实不好,这儿也不舒服那儿也不得劲儿,不久,竟然真的大病不起,辍学回家将养去了。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暗示的无坚不摧的力量。那时他们都对心理疗法感兴趣,课余时间读了几本书,明白了人的一切行为都受制于潜意识,都是由潜意识决定的。控制了人的潜意识,就等于控制了这个人,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左右这个人。而控制潜意识的最好方法,就是暗示。所以一位最著名的医生说了一句最反医学的话:“最强大的医疗手段不是刀子和药物,而是语言。”这样的例证古今中外都屡见不鲜。在最愚昧的非洲,部族的巫师口头咒谁死去,那人由于对巫师的神通深信不疑,在巫师宣判的期限内果然一蹶不振,郁郁而死。在最文明的美国,医生做过一个试验,事先告诉一名死囚,如果人流血过多,就会因循环衰竭而导致死亡。然后在行刑时,将死囚双眼蒙住,割开脉搏,让他听到嘀嘀嗒嗒的流血声。其实死囚的血片刻就凝结不流了,那声音是医生用水模拟的,可是这个死囚却一直误认为自已的血液正在汩汩流出,不一会便气尽身亡。而这个凶手所使用的正是同样的手法。杀了张医生也想不到,这样的事情居然轮到了他。这人为了杀死他,同时将凶杀处理得表面看起来象是一起意外事故,可以说是处心积虑,惮精竭虑,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各种角度暗示他是个梦游者,期待着他终于坚持不住,自已也怀疑自已是个梦游者,直到最后真的成了一个梦游者。既使他最后并没有成为一个梦游者也没关系,因为这个暗示是双关的,不仅暗示着当事人,同时也暗示着旁观者。或者可以说,这人所暗示的虽然是当事人,最终目的还是要通过当事人再去暗示旁观者。只要旁观者的潜意识被这个暗示控制了,认定了他的梦游,这个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真正的梦游实现不实现都无所谓。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张医生不禁被这人异想天开的杀法震慑了,四肢百骸间嗖嗖乱窜的都是寒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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