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奋斗 2024-10-11 15:45 |
---|
签到天数: 40 天 [LV.5]常住居民I
|
楼主 |
发表于 2020-5-11 15:29:30
|
显示全部楼层
8
俊夫睁开眼的一刹那,一把掀开被子,跳了起来,朝旁边的被子望了一眼。平常他总喜欢赖床,现在却能如此利落、敏捷地爬起来,一定还在担心梦里发生的事情吧。
旁边的被子里,启子睡得正香。俊夫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肯定不是梦,因为在梦里,每次她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昨晚在车里的时候,俊夫感到十分为难,不知该把她带到哪里去才好。自己的公寓太过于现代化,搞不好又会把她吓得昏厥过去;日式旅馆倒是不错,但又担心那里太复杂了。总之,不可以随便让她遇到其他人,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外出,那样会有危险。眼下,还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正当俊夫为找不到旧式旅馆犯愁的时候,社长觉察出他们并不是去参加化装舞会,于是心领神会地将车开到了位于代代木的一个熟人开的旅馆。她从福特上走下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嘟哝道:“呀,这个地方还有温泉……”俊夫这才意识到原来这种带温泉的旅馆是战后才开始泛滥的。他决定暂且在这里住下。
启子睡得很熟。尽管已经沉睡了十八年,可看上去还没有睡够的样子。不过这也难怪,那台机器既狭小,又没有柔软的垫子。启子大概是想尽情享受现在这种舒适的睡眠吧,不过,她的睡姿可不怎么好看,两只胳膊都伸到了被子外面,左手臂完全裸露着——她已经将劳动服脱下来了。
昨晚,女招待把浴衣一拿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大概是女招待直愣愣的眼神,使她意识到了自己穿的劳动服不合适宜吧。自己身上都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了,却依旧在意着自己的着装,真不愧是女人啊!俊夫感慨不已。
连无袖上衣之类都一无所知的启子,要是知道自己的这副睡相,肯定会比俊夫还要惊讶。俊夫将她的双手放进被窝,把被子重新给她盖好。她毫无知觉,跟昨晚穿着一身防空服昏厥时的情形一样,还安详地沉睡着。
俊夫看看枕边的手表,刚过九点。今天是周日,无需操心公司的事。不过,今天一定要把她的事情处理好。俊夫点上昨晚女招待拿来的“和平”牌香烟,盘腿坐在被褥上。他一边吐着烟圈,一边环视着四周。
日式的房间里适当地装点了一些廉价但又新潮的摆设。这种设计可能正好有助于启子了解新环境。
壁龛旁的搁板下摆放着十六寸电视机。昨晚,启子只瞟了一眼,好像没认出那是一台电视机。如今,电视机的款式与二十年前人们所想像的有着天壤之别。对面的角落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藏蓝底碎白花劳动服,上面是帆布防空包。俊夫暗想,若是要偷看她的包,现在是惟一的机会。于是俊夫又瞟了她一眼。可能是热的缘故,启子又掀开了被子。不过,幸亏是翻身背对着俊夫的。俊夫连忙将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悄悄地站了起来。
走到帆布包前,正准备蹲下身来时,俊夫的目光停留在了帆布包上方挂着的自己那件粗花呢上衣上。翻盖兜里露出一个白乎乎的东西。俊夫想起了那是昨晚放在研究室防空箱里面的笔记本。出防空箱时,他随手将它揣进衣兜里,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了。俊夫取出笔记本,回到被褥上,背对着启子坐了下来。
这是一本小笔记本,大学生记笔记用的,已经破旧不堪。封皮和背面上没写任何东西。
俊夫翻开封皮,看到第一页上用细钢笔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类似符号的东西。那是从未见过的记号。翻开第二页,还是同样的符号。
俊夫横看竖看,觉得这些类似符号的东西,像是把笔记本放正后横着写下的。但是,这决非英语或是德语。反而感觉与阿拉伯文字相似。俊夫猜想,这也许是伊泽老师的专业——生物学符号吧。总之,一定记载了与那台机器相关的事情。
然而,俊夫不管怎么看,都不解其意。看来,除了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外也别无他法了。俊夫泄气地把笔记本往枕边扔了过去。
笔记本刚好平平地掉到榻榻米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时,俊夫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
俊夫在心中慢慢数了十下,才转过身去。启子重新盖好被子,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看着俊夫。
俊夫朝她微微一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一副僵硬的表情,并把两肩缩进了被窝。
俊夫站了起来。“我先去洗把脸。”他说着,向洗手间走去。
方便、洗漱完毕之后,俊夫穿过走廊,进了电话间。
拨通电话后,他对接电话的人说道:“请找一下七号房间的山田。”
等了好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睡意浓浓的声音:“哎呀,是阿浜啊。前天真是多谢你了。”
“还在睡吗?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嗯,不过,只要是阿浜就没关系。哎呀,才九点半……今天是星期天吧。阿浜你打高尔夫吗?”
“不,今天……其实,我有点事要拜托你。”
“啊,是吗?那,找个地方见见吧。”
“不行,我现在出不来,还是在电话里说吧。那个……我想请你帮我买一些年轻女性的服饰。”
“你可真过分,到现在还瞒着有女朋友的事……行呀,是礼物吧?买什么好?”
“嗯……就先买一套马上可以穿的套装,不要太鲜艳了。还有鞋子、手提包……然后,再买些合适的化妆品。还有长筒袜和手绢……差不多了吧。”
“真行啊。不愧是阿浜。不会只拿一只手提包去敷衍对方。她的尺寸,知道吗?”
“对啊,还要尺寸,真麻烦!我还想急着要呢。”
“那,那就说个大概吧。她的身高是多少?”
“唔。和你差不多吧。胖瘦程度呢,大概只有你一半。”
“啊呀,你说得太过分了……总之就是标准身材嘛,我知道了。那,直接送到你家里?”
“不,不是我家。是代代木,嗯……交到一个叫‘若叶庄’的地方吧。”
“噢,那你现在跟她在一起……”
“嗯。”
“嗬,真是大饱耳福!”
“不,其实,有点事情……”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总之,交给我吧。”
俊夫告诉她确切的地址后,挂断了电话,并穿过走廊,来到了账房。
他付了今天的账,顺便借了张报纸。老板娘算账的时候,俊夫蹲在账房门口,翻着报纸,他觉得让启子看报前有必要将可能会刺激她的消息去掉。
从《朝日新闻》的早报中,俊夫首先取走了有电视预告栏目的那部分。虽然可以告诉启子电视是什么,可是,东京的电视频道多达六个,启子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由于是星期天,因而附有八页周日版,上面刊登了关于原子能中心的介绍。俊夫将它们也全部抽掉,因为启子连原子弹爆炸都不知道呢。
总共十二页的报纸,挑完以后只剩一半了。不过空袭期间的报纸,每页只有现在的一半大,而且仅仅只有一张。所以对启子来说这已经够多了。
俊夫回到房间时,屋子已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宽袖棉袍的启子,站在窗前,饶有兴趣地盯着窗外。
看她回过头来,俊夫默默地将报纸递过去。她顺从地接了过来,随即坐下看了起来。
启子的视线最先落在报纸上端的日期处。那里从左向右横向印着“昭和三十八(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六日星期天”。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印刷品也可能会出错,于是把每页的上端都翻了一遍,以确认其他几页的日期。
之后,她的目光又回到了第一页。俊夫在她旁边坐下,瞥了一眼她正看的那一版。
没有什么大新闻。头条是《住宅地债券,征集有意者》,旁边是一条《劝告委指出,违反公劳法ILO条约》的报道。中间是一则标题为《困难重重的物价对策,砂糖价格暴涨》的消息。不过,上面只有关税金额,具体的价格并未列出。启子一定还以为每斤砂糖上涨了两三钱吧。
她将这一面大致翻看了一遍,然后翻开了社会版。
一则标题为《假扮情侣——女警官百货店里布阵抓小偷,盗窃团伙主犯落网东京》的消息映入她的眼帘。她似乎很有兴趣地读了起来。俊夫走到烟灰缸前,将“和平”牌香烟点燃,站在那里注视着她。
她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社会版,突然拿着报纸站了起来,走到俊夫身旁。
“哎!”她说道,“这个,是什么?”
她用手指着社会版的最下端。那是一则广告:“大扫除,请用味之素株式会社的DDT”。
“哦,那是,二氯二苯……”对化学不怎么在行的他,回答不上来了,“完整的名字想不起了,是一种强效杀虫剂。战后美军带进来的一种药。就因为有了它,东京现在连苍蝇蚊子都没有了。”
“你说谁带进来的?”
“美军。美国军队。”
“什么?美国军队……”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疑惑不解的神情来,似乎不相信畜生般残暴的美英军队会把这种药带进来。
正在这时,女招待端着早餐进来了。
对启子来说,这十八年是一个空白,而十八年前正是粮食匮乏的时代,她应该很久没见过海苔和鸡蛋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没有动筷子,端着一碗米饭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喝了几口酱汤。
“要不要喝点凉的东西?”
俊夫说完,还没等她回答,就径直走向电话机,点了可乐。
“啊,有可乐吗?”启子高声问道。
“咦,”俊夫感到惊讶,“你知道可乐吗?”
“我早就想尝一尝了。我家的书上有可乐的广告。看起来很爽口。”
“对啊。”
她家里的确有。战前《生活》杂志的封底上登有彩色的可乐广告。画面很逼真,冒着气泡,好像连“嗖嗖”的气泡声都可以听见。
启子自己什么也没吃,却不断地张罗着给俊夫添饭。
“还想吃的话,把我那份也吃了吧!”她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俊夫第三碗饭。此时,启子的表情让俊夫蓦然想起十八年前,她请自己吃玉米粉做的蛋糕时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看来,她已经完全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浜田俊夫本人。
俊夫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将她的那份吃个一干二净。那时的自己,食欲旺盛,所以现在不能被坏自己在启子心目中的这个印象。但是,在吃完第四碗后,三十一岁的俊夫已经有心无力了。
正在为难之际,送进来的可乐替他解了围。
启子兴冲冲地倒了两杯可乐,随即端起一杯往自己嘴里送,只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说道:“真像化学药品赛璐珞①的味儿。”
①赛璐珞:一种由硝酸纤维和樟脑制成的无色、易燃材料,用以制作照相胶卷等。
俊夫拿起杯子,凑到鼻子前面,嗅了嗅。没错,是很像。俊夫不禁佩服起启子敏锐的味觉来。
不过,启子仍然一点一点地继续尝试着喝下去,终于全部喝完了,还打了个嗝。
“啊,不好意思。”她羞得满脸通红,还用手捂住嘴。
俊夫寻思着,看样子已经没有必要向启子解释什么了。她应该会很快吸收新知识了。下午就算带她到东京逛逛,也无大碍了吧。但是,启子又缄口不言,转而陷入沉思之中。
启子或许正在思考那台机器的事吧,俊夫猜测着,聪明的她一定能推断出那台机器究竟是什么。然而,启子盯着榻榻米,轻声说道:“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吧?”
俊夫一惊,手里的杯子滑落了下来。
启子十八年后才重返这个世界,但在自家研究室里迎接她的,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邻居家的儿子。这件事不管怎么考虑,都会让她联想到自己的父亲肯定遭遇了什么不测。俊夫开始抱怨起自己的疏忽来了,本应该早些注意到这一点的。现在说话要更加小心,以免再次刺激到她。
洒在地上的可乐浸透了榻榻米,启子注视着表层留下的可乐泡沫,又伤感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事到如今,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把实情和盘托出的好。俊夫重新正襟危坐。
“就在那个晚上。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午夜十二点之前。被燃烧弹直接击中。因为不知道你们家墓地所在的寺庙,就埋到了我家墓地里。”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昨天正好是老师的忌日,在去研究室之前,我到谷中的寺庙去烧了香。我母亲前年去世了,也埋在那儿。和我父母在一起,我想老师肯定不会寂寞的。”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俊夫。细长的大眼睛,看着看着便噙满了泪花。
“过一会儿,一起去寺庙吧。”
她点点头,“哇”的一声扑到俊夫的膝上。
俊夫紧紧地抱着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