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慵懒 2024-10-12 08: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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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95 天 [LV.6]常住居民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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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28 20:4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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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朋友……”
当真胜雄慢慢看向古手川。他的体型有些肥胖,脸上也有赘肉,从下往上看的眼神显得很不安。古手川认为这是自闭症患者持有的眼神,但这是因为他事先知道的关系,对毫不知情的人来说,或许只会单纯觉得这名青年很胆小。
忽然回头一看,发现门的正上方挂着一个四方形的箱子。
“那个箱子是?”
“啊,那是配电盘。”
“配电盘不是应该设在更衣室之类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吗?”
“这个房子啊,夏天和冬天只要一用空调就会立刻断电呢,因为光这一间就够耗电了。其实应该请水电来重做配电工程才对,但一开始没想这么仔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没办法只好在这里装上配电盘,要是断电就能马上恢复电力了。”
换句话说,这个房间比家里其他地方都还重要,因为这是一间超乎规格的房间。
“古手川先生说他想看看练习的样子,可以吗?可以啦!”
小百合将身体弯到胜雄的眼睛高度,怂恿他同意。胜雄慌慌张张地点头。小百合那明快地强人所难的作风,似乎是不分对象的。
小百合在对面那架钢琴前坐下,和胜雄交换眼神后,就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她的手指关节粗大隆起,与纤瘦的身材很不搭。古手川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弹钢琴的手指修长柔美不过是个刻板印象?虽然对古典音乐和钢琴曲不熟,但古手川从音乐杂志或哪里得知有些曲子是两部钢琴合奏的。现在他们两人要弹的,就是这种曲子吧。
由小百合开始。节奏强劲的打键。或许是房间构造的关系,每一个音都带着残响,清晰地打进耳中。
古手川立即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捉住。这段音乐的音珠明确,旋律轻快,但有点单调,似乎是初学者的练习曲,却是第一次听到。
不久,胜雄战战兢兢地加入。他弹的是伴奏和弦,应该紧跟着小百合的琴音才对,但跳出来的音几乎都跑掉了,不,根本毫无旋律可言,即便是即兴演奏也太瞎了,而且打键不像即兴爵士那般有力,而是虚弱的、无一定方向的,听起来就像杂音一样。
于是小百合立刻压低琴音,低而缓地进行变调,似在配合胜雄,这下旋律终于可以勉强撑下去了。
不一会儿,胜雄的琴音出其不意地猛然飙出,像是情绪突然爆发般,于是小百合赶紧以相同的音阶跟上。两道琴音看起来相依相偎却从未合而为一,但又一起在五声音阶内来回奔驰。时而分离时而接近的两道不协和音。这种演奏方式应该称不上两人协奏,而是技巧悬殊的两人即兴合奏——。并且,这不是为了听众演奏,而是两人之间的琴音对话。
胜雄的表情出现变化。刚开始那惴惴不安的神情已经消失,转而全神贯注于一个一个琴键、一个一个琴音而双颊潮红,宛如一名即将冲向终点的马拉松跑者。
大概已经在心中冲刺得第一了吧,胜雄的打键突然有气无力,然后说停就停了,于是小百合也跟着把手移开键盘。
想拍手,但小百合摇头制止。
“这不是演奏会而是治疗,所以不必拍手喔。”
治疗结束后,胜雄气喘吁吁。虽未浮上笑容,但眼底泛着满足的光彩,彷佛终于完成心愿了。原来如此,所谓治疗就是像这样,接触键盘之前和之后的模样完全变了,而且是变好了。“那今天就到这里吧。胜雄,你下次放假是什么时候?”
“星、星期二。”
第一次听见胜雄的声音,可能太兴奋了吧,听起来尖尖的。
“喔,那么下个星期二见啰,下个星期二同样的时间。”
胜雄离开座位,笨拙地低头一鞠躬后走出房间。原本就不高了,加上驼着背走,显得个子更小。
“胜雄他在做什么工作呢?”
“隔壁的鎌谷町有个叫泽井的牙医,风评还不错,他在那里打杂。”
“打杂……是指医疗事务之类的工作吗?”
“怎么可能,就是搬些器具、处理医疗废弃物之类的杂事。啊,不过呢,这不代表他只能打杂喔,胜雄可是具有你意想不到的才能呢,他的记忆力超强的。”
“记忆力?”
“超过一百个的人名啦、十位数的数字啦,一般人大概记不起来的,他都能记住喔,这好像是自闭症患者都有的能力。”
此时,古手川注意到两人的说话声音带着残响。残响并非由两个平行相对的墙壁之间发出的所谓颤动回声,而是在宽敞的大厅里,声音自四面八方反射出来的回音效果。也因为如此,声像会变得朦胧不清而无法确定声源。
“有働小姐,这个房间……”
“房间?啊,残响吗?是这个啦,这个。”
小百合敲敲背后的墙壁。
“四面墙和天花板,还有地板也是,都做了隔音和调音设计。叫做多孔质金属材料吧?是一种以特别技术制作的调音护壁板,能够产生和小型演奏厅同样的残响效果喔。残响也是钢琴琴音的一部分,可以透过调整它的长度来制造余韵,所以演奏场所就非常重要了,在教会或是演奏厅或是小阁楼,演奏方式都不一样,这就是名钢琴家被说成都是在箱子里演奏的原因了。来这里学琴的学生将来都要在演奏厅演奏,所以必须在这里呈现和演奏厅相同的条件,否则正式演出时说不定调子就乱了。”
“发出的声音好大喔,而且是两架钢琴,但声音都不会跑出去吗?”
“啊,你放心,完全没问题的。看得出来吧?这个房间一个窗户也没有,还有两道门。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铺了隔音建材,换气孔也是双重构造。施工业者说,这里的隔音性能是负六五分贝,就算是大象大声吼叫,外面连一丝丝声音也听不到呢。”
“好酷的房间啊,你先生还真大方,让你这么做。”
“啊,这个你也别担心,我老公啊,两年前外遇跑了。”
“啊,对、对不起。”
“没关系。也是因为这样我才做了这个房间。可是呢,这里原本只是一间普通的房间,所以改装费很可怕的!夯不啷当就花了我一间房子的钱了。”
“一、一间房子?!”
“三千万!我的贷款余额还是这么多呢,要是这样还不能增加学生的话,可该怎么办啊?”
说着说着,小百合爽朗地笑出来,于是,古手川也跟着笑了。
“话说回来,刚刚的演奏,不,刚刚的治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是有働小姐你独创的治疗方法吗?”
“怎么可能,才不是呢。这个叫做音乐治疗,是由保罗‧诺朵夫这位音乐家所推广的方法。”
小百合接下来的说明中,由于出现太多古手川第一次听到的音乐术语,因此他无法完全理解。简单来说是这个样子的。
有一个研究领域称为生物音乐学,发源地为瑞典。根据它的基本概念,理解音乐这个行为,其实就是将声音讯息理解成某些记号性的组成;因此,要完成这个行为,就必须具备能分辨复杂声音的耳朵,以及能够处理这些讯息的大脑。
那么,这个原理可以应用在自闭症治疗上吧——?音乐治疗就是从这个发想设计出来的。它以完全五度音程的即兴音乐来引导小朋友表现出细微的情感,然后将这些情感讯息以乐音展露出来,藉此与他们一起建构他们的情感世界。音乐有相当大的程度依附于文化上,不论何种音乐,都是由某种人在某种状况下产生的,因此,都是用即兴音乐来进行音乐治疗。
“全音阶和三和弦,换句话说,Do Re Mi和Do Mi So是西洋音乐重要的发明,很能微妙地表现出各式各样的情感,现今的音乐有九成都是用这个做出来的。相对地,五声音阶的表现内容就比较简单而能给人安心的感觉,但就是因为简单,更必须用音乐技巧来把情感的动力表现出来才行。就像你刚刚看到的,我必须配合病人的情感表现来伴奏,让病人更容易抒发情绪来,光这样就很难了耶,这个即兴演奏。”
盘着腿讲解的小百合,果然是个钢琴老师,但其实更有女医师的架势。
“可以这么说吗?就是用音乐的力量来打破心里的障碍?”
“对对对!很厉害呢,古手川先生,你解释得真好。”
“没有啦,但我真的很佩服你,能说效果立现吗?他的表情起很大变化呢,这点我很意外,因为就在几天前,有个厉害的老师斩钉截铁说,精神病患可以恢复但不能痊愈,所以我特别觉得新鲜。”
“可以恢复但不能痊愈?咦,好悲观的想法喔,那么,我的治疗不就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对症疗法而已啰?那位厉害的老师是谁啊?”
“城北大学的御前崎教授。”
“啊,御前崎老师!这样我就懂了。我说啊,古手川先生,那不是老师的真心话啦,他是学者嘛,越是知识丰富的人就越不会断定地说什么。你看,事情不都这样吗?一直一直探究下去,就会发现探究不完而变得更谦虚,那位老师尤其这样呢。”
“……你知道那位老师?”
“嗯,可以算是胜雄的恩师吧,他是胜雄原本的主治医师。”
“主治医师?”
“是的,他是胜雄在医疗少年院时治疗小组的负责人,也像是半个胜雄的爸爸了,而且他也是我的恩师呢。唉,那我就不瞒你说了,我从前也是个不良少女。我被捕后进了府中的少年院。正当我因为进少年院而自暴自弃时,遇见了老师。他是我生命中的贵人,除了辅导我,还教我弹钢琴。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感动呢?就像是黑暗中突然射进一道光?反正是这样的心情。从此以后,我就整个人投入弹琴,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弹,出来以后还继续弹。然后进了音大,比赛得奖,别人都知道我了……虽然我不是一个能开演奏会的钢琴家,但像这样靠音乐吃饭是没问题的。这都是御前崎老师的功劳。我现在都还常去找他呢,他对我来说也像爸爸一样。顺便跟你说,推荐我进观护所的也是老师,指名要我当胜雄的观护人的也是老师,某个意义上,我和胜雄就像姊弟一样。”
的确,从少年院磨出来,又有精神医学权威这样的人物推荐,观护人遴选会不可能不买账吧。这么说来,有働小百合被聘为观护人并非基于她本身的名望,而是拜御前崎教授的名望之赐。这下古手川的疑问终于解决了。
但,还有一个疑问。
“那么,胜雄和他的家人一起住吗?”
“没有,他的亲人自从他的事件爆发出来后,就不知去向了,在少年院期间好像也没来看过他,现在他一个人住在泽井牙科的宿舍里。”
“有働小姐,最近,新闻闹很大那个饭能市的连续凶杀案……”
此话一出,小百合立即变脸。
“等等,你该不会认为胜雄是那个青蛙男吧?”
“青蛙男”这个名字从小百合口中说出来,让古手川吓了一跳。显然这个专有名词已经脍炙人口到三姑六婆都朗朗上口了。
柳眉倒竖的小百合宛如一只护子心切的母猫。而平时从不反省自己过失的古手川,此刻也为自己的嘴笨大感后悔。要是渡瀬,问法就会高明多了吧。
“不,不是的,我绝不是认定他啦,只是形式上问一下而已。”
“形式上问一下也很奇怪啊,被杀的那两个人和胜雄又有什么关系?一个是二十多岁的上班族,另一个是七十岁的老爷爷不是吗?胜雄每天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宿舍,而且非常不善于和别人打交道,他和他们之间哪会有什么接触!”
“唉哟,所以说,我并不是特别怀疑他……呃,是还没怀疑他,不不,是连证人都还不是……是这样的,自从发生那件命案后,向本部提供的情报就超过两千件了,但就算多么不可信的情报,我们也不能漏掉任何一个。”
“这么说,是有人向你们通报可能是胜雄啰?”
果然这个问题不回答不行了。
“这个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我觉得通报的人可能出于恶意。再说,罹患精神障碍又有前科的话,总是会被人以有色眼光看待的,”
这么一说,小百合那倒竖成V字形的双眉才松了下来。
“他们一定自认是善良的市民才通报的,所以特别麻烦呢。往往本人越是自认出于善意,结果就越叫人吃不消。世界上最难处理的纠纷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双方都出于善意却彼此争执不下。你不觉得吗?”
好像在哪听过类似的话——?搜寻记忆中那份似曾相似的感觉,终于想起来了。
“我老板也说过类似的话。”
“喔,他肯定是个深思熟虑的人吧。”
与其说深思熟虑,不如说是狡猾。
“可以请你谅解吗?”
“好吧,虽然挺讨厌的。”
“上个月二十七号和这个月四号的某个时段,胜雄可以证明自己人在宿舍吗?”
“他的个性那样,所以下了班不会跟谁在一起,都是关在自己房间里的。而且,说是宿舍,好像也没有管理员可以证明他人在不在那里……”
说的也是。一个人住的话,能提出深夜不在场证明的根本不多吧。不过,古手川并不灰心,虽然无法进一步确认犯人,但所幸认识有働小百合这个女人了。
向小百合道谢离开时,突然听见“别这样!”的大叫声。往声音方向一看,就在门口几公尺处,有四名男子正在推来挤去。
不,再看仔细,不是在推来挤去,而是三人围住中间,人,被围住的那个少年双手护住头部蹲下,另三个人边笑边用脚踢他。
该轮到可怕的警察上场了。
“喂,住手,你们这些小王八蛋!”
就在打得正高兴时传来粗野的喊声,三个人剎时吓得身体缩成一团,然后慢慢看向这边,于是古手川做出更吓人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们为了什么事打架,但两个打一个就不对了,更何况是三个打一个。”
伸出两手把他们三人推开。抱着头的那名少年还蹲在地上。该不会被谁踢中要害了吧?古手川不放心,拉他起来后也不管他虚弱的抵抗,就一把掀起他的上衣。
少年羞耻地别过脸去。
腰部有一大块瘀斑。左看右看都不像是新伤,应该是很久以前就不断不断受伤。经过数个月才形成的,而且显然故意只打衣服遮住的部位。
古手川内心深处的自制力失控了。
“喂!”大叫的同时,两手抓起三个人的脖子。
“你们干的吗?这么多人连手打一个没反抗能力的人,怎样?敲诈到后来就霸凌吗?是吗?回答啊,是不是你们干的?”
把脸凑近他们鼻尖数公分处,用震破鼓膜的声音大喊大叫。三人苍白着脸一个劲地摇头。
“报上你们的名字来,也报上爸妈的名字来。基于礼貌,我先说我的名字,我是埼玉县警古手川。当然,我会通报学校,也会把你们的爸妈找来。可不是到学校喔,现在的小鬼都不怕学校了,就叫他们直接到埼玉县警本部的生活安全课来。这孩子腰部的瘀青就是证据,用简易判决就可以把你们三个送进少年院了。知道吗?少年院?那里可没有一个人像你们这样,被养得两颊胖嘟嘟傻傻不懂事。只要未满二十岁犯下恐吓、伤害、吸毒和杀人这些事,就要送去那里和那些流氓关在一起。怎样,吓死你们吧?”
三人马上一脸刷白,抽搐似地开始哭泣。
“干嘛在人家家门前吓小孩!”
猛一回头,见小百合正双手插腰、双脚张开站在玄关前。回过神来手一松,不知不觉被吊起来的三人就这么跌倒,然后,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爬走了。
惨了——。古手川盯着自己的手。有两道旧伤的右手掌简直像是别人的。
“一点都不像个大人,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用县警的生活安全课、少年院来威胁小学生,要是被他们的爸妈投诉,看你怎么办?”
“我威胁得这么彻底,他们才不敢跟别人说,如果我只是随便吓唬一下,他们就会跟爸妈说了。那种小鬼,就让他们一边发抖一边抱紧枕头睡吧!喂,小子,还好吧?”
少年改看向这边。总觉得那张脸显得孤苦无依而不保护不行。虽然没哭,但拼命忍住似地嘴唇紧闭成一条线。眼睛细长,睫毛也很长,看起来像个女孩子,但也和嘴唇一样,正拼命忍住就要爆发的情绪。
“每天都被欺负吗?”
少年没回答。
“我教你击退那些镓伙的方法。一击,一击就够了。用尽全身力气往鼻尖赏他们一击直拳,这样他们就不敢再靠近你了。会欺负人的家伙就跟野狗一样,你越逃他们就越追,但你跟他们对峙看看,说不定多少会受点伤。但最后他们一定是夹着尾巴跑了。”
“但那漾不会打出鼻血来吗?”
“那没关系啦!鼻血这种,是因为血管脆弱容易破,所以看起来像大出血,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但受伤的人可是会吓得脸色发白哭出来呢。”
“喂,这位暴力刑警先生,那孩子的手是用来弹钢琴的,可不是用来打朋友的鼻梁,请别教坏我小孩好吗?”
“你、你小孩?”
“喂,看到人还不打招呼?”
“你好,我是有働真人。”
真人点了一下头,就挤过小百合身边进家里去了。
明明刚才目睹儿子被霸凌了,小百合却只看着他的背影,并没有要追上去的样子。
“这样行吗?你儿子。”
“什么?”
“刚刚那根本就是霸凌,而且他腰部有一大块瘀青,你知道吗?”
“知道啊。三年级换班级以后,他最好的朋友跟他不同班,从此他就变成被欺负的对象了。这种事如果是一般的爸妈,一定是气急败坏去找对方的爸妈或是导师算账吧,但是,地方的观护人如果为儿子的事去找对方算账,对方会认为是在威胁他们吧,而且我可能被说成是在仗势欺人,这种状况下,反击的力道不会冲着我来而是冲着真人,再说……”
“再说?”
“刚刚你说的那个野狗比喻很正确啊。如果自己都不起来对抗,就会永远被霸凌追着跑,就算换了地方,还是会成为另一批野狗的目标。”
“……你都不管吗?”
“我会关心他、照顾他,但不会带头去对抗。这不像妈妈说的话,比较像是观护人说的吧?”
“对我来说,这实在太……”
“有句话说‘善意之道通往地狱’,听过吗?如果真心为了那个人着想,可以建议他,但不要直接出手帮他。这点,观护人和妈妈的立场应该是一样的。”
“观护人和妈妈的立场是一样的吗?”
“在很多方面都一样啊。会为了纠正孩子的个性而着急、会在意他的工作环境、会担心他和朋友处得好不好……。就算是别人的孩子,也必须当自己的孩子看,否则无法从事这个工作呢。而对方如果不把観护人当成家人的话,要在观护人的协助下重返社会根本不可能。”
或许是吧。古手川同意。在围墙里时间是静止的,即便四季更迭,他们也被隔绝于世间的光阴流转之外。因此他们假释或出院后,恐怕只能满怀浦岛太郎的心情,而且,被放到外界后,已经没有家人可以去迎接困惑的浦岛太郎了。正因为如此,他们需要有人去当他们的家人。
“不过呢,让我从观护人的立场来说的话,的确有时候需要直接出手帮忙,但那个人不是真人。而是古手川先生你。”
“咦?”
“我刚刚看到你对待那些小孩的方式,明显太过分、太反常了。根本不是大人教训小孩的样子。那时我如果没有出声阻止的话,你大概就出手打人了吧?”
无法否定。古手川觉得自己像是小孩被大人质问为何恶作剧般难受。堂堂一个二十多岁的大人被一个才比自己大十岁的主妇当小孩子对待,要是被渡濑看到,他会如何感叹啊。
办案最忌讳私情,面对坏事,绝不可表露出个人情感——这是自我要求,但总有办不到的例外,那就是霸凌,尤其是亲眼见到霸凌时。根本控制不住。
“看来你需要镇静剂呢,请再进来,我开最好的药给你。”
“不要,我才不需要什么镇静剂。”
“刚刚你听到什么了?我的处方笺是五线谱,我开的药不是吃的,是用听的。”
一说,小百合又搭着古手川的手,拉他进家里了。
愈是想遗忘的记忆,愈是不容易抹去。
这是十岁时的事。凡事都抱着嘲讽态度的古手川,当时只不过是个敏感的少年罢了。电视上经常播出平成后重拍的特摄英雄影片。点燃了小朋友天真的正义感,而且。他们会在脑海中和恶势力战斗,维持世界和平。
然而,现实又是如何呢?
那个孩子名叫顺一郎,个性怯生内向,和古手川从一年级开始就一直同班,家又住得近,两人经常一起上下学。
“小和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了。”顺一郎说过好多次。
到了三年级,顺一郎成为被霸凌的目标。没有明确的理由,就算有,也只能说他被看成是个即使被霸凌也不会反击的胆小鬼。顺一郎被强迫去跑腿买东西、文具被藏起来、裤子在女生面前被脱掉,被勒索、被打、被踢、被吐口水,最后被威胁偷父母的钱。这时候,古手川在做什么呢?
什么都没做。
无论多么凄惨,对其他小朋友来说,霸凌是个痛快人心的游戏,虽然危险,但规则很清楚,报以同情的话,自己也会沦为被霸凌的目标。就这样,顺一郎每天身上受着被鄙视的伤,脸上浮出虚弱的笑。而古手川不接近也不离开,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偶尔,顺一郎会投来求救似的目光,古手川却佯装不见。因为他不想遭殃,又不想与顺一郎切断关系。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根本太过自欺欺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心目中憧憬的英雄,只是自己不愿承认罢了。旁观者有时甚至比加害者更卑劣。是个不愿正视自己的恶意与懦弱。又无法真正成为坏人的臭孬种……这就是当时那个叫古手川和也的少年,两人同班升上四年级。顺一郎受到的霸凌益发惨烈,体育课换衣服时,古手川瞥见他全身布满瘀斑和擦伤。他受于胁迫而从父母钱包偷来的钱,已经高达数十万了。
古手川一直竖耳旁听,因此知道所有状况。那天,顺一郎被威胁拿出总额达二十万的现金,而且明天之前不拿出来就要杀掉他。这下当然连平时的微笑也笑不出来了,一早便脸色发青。
到了午休时间,古手川正好在场。顺一郎始终低着头,而且完全没碰桌上的午餐,不久便下定决心似地站起来。
一只手放在口袋里。
古手川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悲怆的神情而不由得开口。他觉得这是身为挚友该说的。
“阿顺,你没事吧?”
顺一郎突然看向这里,彷佛首次注意到挚友就站在旁边。“我说啊。”古手川开口。言辞充满傲慢,一副这是身为挚友对你的宝贵忠告的神气。
“忍耐吧,再两年就毕业了,只要不再和那些家伙同一个国中就没事了。”
当时,自己的表情到底长什么样子呢?顺一郎看自己的眼神,简直像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肯定不会不在同一个国中就没事,而且也忍耐不下去了,因为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可是,最信任的挚友却彷佛看不出这种情况,光会远远旁观——。他一定这么想吧。
放在口袋里的右手猛地拔出,朝古手川的脸颊挥去。
就要一巴掌打来——立刻以右手阻挡。但对方的手掌只是轻轻檫过皮肤而已。
“阿顺?”
开口问时,手掌感到一阵刺痛。紧接着旁边的女生发生惊声尖叫。刺痛的部位剎时热起来。打开手心一看,两道笔直的伤口同时喷血。不禁用另一只手按住伤口,却依然血流不止,且沿着手指滴到地上。
眼前的顺一郎如雕像般动也不动。垂下的右手,三根手指中间夹着两片刮胡刀片。
“过分。”
脸上毫无生气。被所有人遗弃,了无一丝希望的绝望表情。
“小和最过分了。”
话锋贯穿胸口。
然后,顺一郎挤过古手川身旁冲出教室。
之后的事情已经不大记得了。因为突然昏倒,待恢复意识时,人已经在保健室了。
听到顺一郎从校舍屋顶跳下去的消息,是在回到教室以后。从四楼往下跳,撞到柏油地面,造成头盖骨骨折和内脏破裂,还没送医就当场死亡了。
他手上的刀片是准备对付谁的,永远不会有答案了,因为他似乎是一时冲动自杀,并没有留下遗书之类的东西。
不,老实说,遗书就清清楚楚刻在自己的手掌上。
向学校请了三天假,躲在被窝里发抖着烦闷着。周遭人看到那副害怕到要哭喊出来的样子,以为是痛失挚友的悲怆而寄予同情,但其实不然。那天,凶器是准备对付谁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顺一郎将他最后的情绪发泄在自己身上。是这个事实让古手川悲痛不已。没什么悼念亡友的心情,有的只是压迫全身的罪恶感和恐怖。虽然止血了,但水平划开的两道伤口并未愈合,每看一次伤痕,顺一郎最后的容颜便活现眼前。报复虚伪的朋友,再没比这更适合的手段了。
两个月后,教室终于恢复平稳的气氛,唯独古手川与众不同。除了罪恶感与日俱增,电视上那些英雄的正义感也不断谴责着自己。伪善、背叛、懦弱——。这些鄙视的形容词完全可以套在自己身上。
如何才能消除啃蚀内心的脓毒呢?绞尽脑汁的结果,古手川想到的方法是“报复”,他决定把那群霸凌顺一郎的同学一个一个叫到校舍角落算账。当中也有几次回击不成反被打得一身伤,但问题不在结果,而在行为本身。想起顺一郎的恐怖,始终战胜被殴打的恐怖,因此,虽然给了十二个男同学苦头吃,古手川依然郁郁寡欢。顺一郎的脸庞和声音未曾自记忆远去。
不过,报复十二个霸凌者这个行为,竟带来意料不到的副产物。无视古手川的苦恼,但见他不分张三李四一一单挑的勇猛,在旁人看来是为故友雪恨的侠气之举。不久,古手川的拳头更挥向了其他班级其他年级的霸凌者。其实这跟行侠仗义无关,而是不一直主动出击的话,恐怕遭殃的就是自己。于是,不知不觉间流传出一个绰号——
不良克星和也。
从背信转为诚实、从伪善转为正义,还被封上名号,这一切都让古手川困惑不解,但名字对人是有影响力的,他下战帖的对象扩大到人人眼中的坏学生了。原本就体力不错,加上累积实战经验后,古手川变得骁勇善战。又因为那些专挑弱者霸凌的人本来就没什么战斗力,于是不良克星的名号甚至风传至邻近学校了。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高中。古手川半是理所当然地梦想将来能戴上警察的帽子。不过,与其说是志愿,更像是水到渠成。
小百合虽然说要开镇静剂来治疗,但古手川根本不信。音乐治疗的效果刚刚是见识到了,但自己又没生病,况且对于音乐的疗效,古手川仍是存疑的。他认为能够听音乐就治好的苦痛,应该不是真正大不了的苦痛,只能算是疲劳吧。
坐在钢琴前的小百合既是演奏者也是治疗师。听众就是自己与坐在旁边的真人而已,但还是有些紧张。
“要不要点歌?”
“呃……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我对这方面的音乐不太熟,”
“那太好了,没有免疫力也没有耐受性,效果会更好喔。”
“要不要像刚刚那样即兴演奏?”
“你又不是自闭症患者,还是弹现成的曲子比较亲切……没错,因为你不是情感表现不足,所以,与其弹野性的斯特拉文斯基,说不定属于浪漫派的贝多芬或者瓦格纳这类浓厚的旋律还比较适合。那么,就弹钢琴奏鸣曲第八号。”
一次深呼吸后,倏地射出力道强劲得足以震动整个房间的一音。若说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聆听大钢琴的声音,那么,这也是第一次仅仅一个音,就如此深深打进胸膛里。
强音与弱音交错,一音与一音之间虽有间隙,但前一音犹余韵缭绕,下一音便又重迭上来。孤独的情感迫至胸口。突然,旋律开始驰骋。彷佛追逐着何物,又好似根本毫无目的,小调音阶只是热情洋溢地一路疾驰。惊愕与哀怜、热情与冷静、悲悯与嫌恶,还有爱情与憎恶——带着痛楚的激情一边翻涌一边撼动着灵魂。
聆听时,脑海中浮晃出顺一郎的最后容颜,以及自己涂满鲜血的手掌。惊怖吞噬掉悲痛,欺瞒驱逐了真实。可是不久,脆弱的心被凛然的乐音贯穿而跌落深渊,随着最后一个音的尾声静静躺下。
受到冲击而一阵愕然中,第二乐章开始了。这段旋律耳熟能详。熟悉而怡人的旋律令紧张的心情款款融化,一瞬不停一歌似的音阶,令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明明是如此轻软温柔的音声,却有着足以与第一音匹敌的强韧,而且紧紧抓住古手川不放。然而,绝无一丝丝令人不悦的拘束感,而是温柔得如被母亲拥抱般,慈爱得即便未乞求原谅,所有过错与懦弱也全被宽容了。这是能够平息愤怒及自我嫌恶的疗愈力量——
第三乐章一转,以舞步轻快的回旋曲开始。乐音一边散播欢乐一边翩然起舞。从急峻的陡坡奔驰下来,在和缓的斜坡上轻舞,重复令人眼花撩乱的变调。
然后,跳舞的双手突然静止,乐曲唐突地结束。
最后的余韵悠悠消失后,好半晌,古手川仍然无法动弹。刚刚还抑郁沉重的心情此刻已飘飘然,全身充满了好似力气耗尽却相当舒服的疲劳感。
音乐具疗愈能力这件事,如今不再怀疑了。
“……刚刚这首……这首曲子的名字再跟我说一次。”
“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第八号C小调《悲怆》。”
“并不会觉得悲怆啊。”
“作曲者本身是用法语取名为Grande sonate patheique,意思是悲怆的大奏鸣曲,只不过法语的patheique是撩拨强烈情感的意思,所以悲怆这个语感有点偏了。”
一看墙上的时钟,吓了一跳。从演奏开始已经过二十分钟了。整个人融入乐曲中时,并未感觉时间的长短,因此对于已经过了这么久相当意外。这就是音乐的魔力吧。古手川心想。然后,演奏这段乐曲的小百合既是演奏者、治疗师,还会施魔法。古手川为掩饰难为情而对旁边的真人说:
“你妈好厉害喔!”还故作惊讶状。真人却若无其事地说:
“嗯,但是我每天都听,所以……”
一副败兴的表情,而且抬起双脚摇来摇去。
“有何感想?”小百合问。
“我、太小看、古典乐了。”
“唉呀,那你以为古典乐是什么呢?”
“我以为就是汽车广告上的背景音乐……抱歉,真是大开眼界。我已经改变想法了,会赶快去买这首曲子的CD来听。”
“还满意吗?”
“你是说演奏?还是说药效?”
“应该是说我开处方笺这件事啊,病人先生。”
“那么的话,这阵子是有来看病的必要。”
“啊?没效吗?”
“哪是,是有效到爆!但这下,我好像又得了别的病。”
“你好烦哪。”
说着,小百合带点奸诈地笑了。
所谓入迷,就是这么回事吗?
离开有働家,古手川马上拔腿前往市内的大型CD专卖店。直接朝向以往过门不入的古典乐区,目标当然是贝多芬。可是一看架上,立时不知所措。以作曲家姓名区分的标签是以A、B、C字母顺序排列。再来,这个大作曲家的首字母是B还是V呢?不,他的全名到底是什么呢?对贝多芬的印象,古手川脑海中只有装饰于国中音乐教室那个满头蓬发、邋邋遢遢的肖像画,而且不过是个没必要拼他名字或记他全名的历史上的伟人罢了。
明明CD又不会长脚跑掉,古手川还是慌慌张张叫店员过来。负责古典乐区的,是一个带着现在很少见的大镜框眼镜的年轻女店员。
“我要贝多芬的《悲怆》。”
一告知,这个看起来肯定是打工学生的女店员,马上指出就在古手川眼前的一排,依然保持营业笑容。但古手川又不知所措了。女店员指的不是其中的一片,而是一整排,换句话说,一整排都是收录《悲怆》的CD。
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这首曲子是二百年前的古典乐,有多少演奏者就有多少CD不足为奇。然而,古手川一直以为就像摇滚乐或流行音乐一样,一首歌曲一名演唱者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对这种现象感到又惊又奇。
反正,先试听五张《悲怆》比较看看。出乎意外。每一张听起来的感觉都不一样。其中最像有働小百合演奏的是一名叫做弗拉基米尔‧阿胥肯纳吉的钢琴家。反正就是打键强劲且速度很快,而最后让古手川挑中的原因是封套上的照片,娇小的身材却有一双不搭调的大手,让人联想到小百合。
拿着收录《悲怆》的《贝多芬三大钢琴奏鸣曲》去结账时,还为只要一千五百圆而小吃了一惊。比起那种没什么价值的偶像歌手CD,真是便宜太多了。古手川既觉得赚到,又气愤自己的宝贝竟然如此廉价,当场便又不知所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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