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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庸新作---两京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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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4 11:41: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size=25.3333px]序

[size=25.3333px]    今夜的金陵城,与往常不太一样。

[size=25.3333px]    起先是秦淮河畔的垂柳扑簌簌地抖动着细枝,随后雨花台上的五彩石子儿互相碰撞着,摩擦着,发出细碎的悲鸣声。与此同时,城北后湖黑乎乎的水面上,一圈圈涟漪无端浮现,轻轻冲撞起城墙与城墙另外一侧的钦天山;而在钦天山顶的北极阁中,那尊本该如北极星一样万世不移的铜铸浑天仪,四角的铁链子当啷当啷地战栗起来。

[size=25.3333px]    黯淡的月色之下,金陵内外的美景化成一座又一座烽火台,相继传递着令人不安的征兆。突然之间,鸡鸣寺、清凉陟寺、大报恩寺与朝天宫的大钟同时不敲自鸣,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所摇撼。钟声惶急而杂乱,转瞬间响彻全城。

[size=25.3333px]    城中居民们还未睁开惺忪的睡眼,整个大地便陡然震动起来。

[size=25.3333px]    佛讲:地震有六相——动、起、涌、震、吼、击。此时,这六相竟同时爆发。霎时,钟山动摇,秦淮肆流,城市里仿佛冲入数千匹钉着铁蹄的疯马。无论是长安街两旁的官廨还是西水关的钞库民房,无论是皇城中的三大殿还是龙江提举司的船厂,无论是聚宝门的瓮城还是大报恩寺内那座还未完工的琉璃高塔,都在这沛然莫御的伟力下瑟瑟发抖。

[size=25.3333px]    大明最壮美华丽的巨城,此时像一个匍匐在地的囚徒,正俯首挨受着天威的杖刑。在震动声中,奉天殿内一座镏金漏壶轰然倒地。它的浮标,永远停在了大明洪熙元年五月十八日(丁亥),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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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4 11:42: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 ……

    一只油亮的蟋蟀摆动触须,发出阵阵清脆的虫鸣。这是一只上好的寿星头,赤须墨牙,一望便知是一员骁将。它此时正顺着一段狭长的舷墙的上缘游走,得意扬扬地东张西望。

    这段山形舷墙长约五丈,对蟋蟀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可它不过是一座巨型楼船的船尾右侧部分。整条楼船足足长三十丈,通体漆成黑红二色,底尖上阔,粗桅宽帆,浑似三保太监下西洋的宝船。

    不过,真正的宝船,在双桅之间只安放一个平层,这条船在同样的位置却拔起一座四层雕栏彩楼。楼顶歇山,楼角飞檐,一层层的鱼鳞亮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种设计比宝船气派得多,只是一旦出海,不出半日便会被大浪晃翻。

    好在这条船此时不在海上,而是正浮于长江水面,头西尾东。区区江波,撼不动这个庞然大物,所以那只小蟋蟀得以安稳地趴在舷墙上缘的突起处,对着浩渺的江面畅声鼓噪。

    突然,一柄金丝小罩网从天而降,牢牢地把它扣在里面。随后,罩网被轻轻抬起一角,受到惊吓的蟋蟀奋力一蹿,跃入早已等候多时的紫砂鼓罐里。

    “哈哈,成了!”

    朱瞻基迅速地把盖子扣紧,用指头拂了拂上头的钱形气孔,笑嘻嘻地从地上爬起来。

    这只蟋蟀名唤“赛子龙”,是他一路上悉心调教的爱将。谁知这“赛子龙”身在曹营心在汉,刚才居然从罐里逃走了。朱瞻基在大船上转悠了半天,这会儿才把它擒回营中。他左手托着鼓罐,右手骈指一点,嘴里念念有词:“传令三军,我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

    戏词后头的拖腔还没哼完,一个身穿云肩贴里的老宦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颤声喊道:“千岁爷……千岁爷,别靠在船边上。江面风大,要是一晃悠掉水里头,奴婢万死莫赎呀。”

    朱瞻基哈哈大笑道:“大伴,你真是没见识。这可是两千料的宝船,区区江水怎么晃得动。”说完他把罐子一举,“你瞧!赛子龙回营了。”

    “好,好,抓回来就好。”老宦官趋步走到他身边,满脸堆笑,“咱们赶紧回彩楼吧。几位东宫师傅都问了几遍啦,催促千岁爷您去准备。”

    朱瞻基一听便大皱眉头,道:“他们急什么?”老宦官劝道:“咱们马上就到南京啦,百官可都在码头候着呢,得早点准备。”他见太子面色渐渐沉下来,赶紧又安抚道:“殿下权且忍忍,等到了南京城里头,想怎么玩都成。”

    朱瞻基望着起伏的江波,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道:“到了南京,只怕更没时间逍遥啦。眼下还有几个时辰,你就让我最后再快活一阵吧。”

    他口气可怜,老宦官先是一阵心软,可转念一想,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这次咱们来南京,关乎大明社稷,殿下您有皇命在身,可不能这么任性!”朱瞻基苦笑着摇摇头,没再吭声。他知道老宦官说得半点不错,可正因如此,才倍觉郁闷。

    这桩皇命,还得从朱瞻基的爷爷永乐皇帝说起。

    永乐十九年,永乐皇帝把大明京城从金陵迁至北平,从此大明有了两个国都——正都北京及留都南京。三年之后,永乐皇帝驾崩,庙号太宗。太子朱高炽即位,次年改元“洪熙”。

    洪熙皇帝一直想把国都迁回南京,不过兹事体大,始终未有定论。洪熙元年四月十日,天子突然颁下一道诏书,让皇太子朱瞻基南下留都,监国居守,兼抚军民。是诏一出,朝野为之哗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皇帝陛下终于决心迁都了。

    太子这次南下,应该就是为了迁都打前站,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当年永乐皇帝迁都北平,在南京留下了一套朝廷架子: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军都督府等官署一应俱全,体制与京城无异。何况天下赋税,泰半出自江南,地方上有诸多士绅大族盘根错节,局面极其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乱起来天下都要震动。

    这是二十七岁的太子第一次独立处理政事。往小了说,这是天子在考验储君的资质;往大了说,这是关乎大明百年兴衰的节点。天下人都在拭目以待,看他能不能把握住留都的局面,老宦官一念及此,只能硬起心肠,摆出一个死谏的姿态。

    朱瞻基纵然心性贪玩,总算分得出轻重缓急。他拎起蟋蟀罐子,幽幽道:“子龙啊子龙,你总嫌自己被圈在方寸之地,我又何尝不是?也罢,你我相熟一场,好歹有一个能逍遥的吧……”

    太子顺手要打开盖子,可环顾大船四周,无不是烟波浩渺,这蟋蟀即便被放生,也无路可走。他无奈道:“你瞧,你离了罐子又能如何?外头还是重重牢笼,又如何真正走得脱呢?”——话音刚落,忽然听到长江北岸传来三声清脆的炸响:“啪!啪!啪!”

    朱瞻基手中一颤,蟋蟀罐差点摔在甲板上。他有些恼怒地转头去看,见到半空三团黄褐色的烟花正次第绽放,烟形四散,转瞬便消逝于无形。烟花下头是一片白花花的摇曳的芦苇,看不见放炮之人。这大概是江边哪户人家在娶亲吧?

    声响离大船尚有数里之远,并不值得多加留意。朱瞻基又纠结了一阵,到底没舍得放走蟋蟀,悻悻地捧着鼓罐,跟随老宦官返回彩楼。

    两人并不知道,此时在他们头顶的桅杆之上,一个头缠罗巾、身披皂褂的船工也在凝望着那三团烟花。

    这个人皮肤黝黑,面貌与寻常船工无异。此时他正一手攀住横杆,一手搭起凉棚,面无表情地观望着天空。待烟气彻底散尽之后,他挽起索具,灵巧地顺着桅杆滑下甲板。

    像他这样的船工,在船上有百十号人,分散在各处甲板操船。除非太靠近彩楼,否则禁卫们根本不会特别留意这些人。这个船工混在忙碌的人群中,谨慎地避开彩楼的视野,径直来到船首靠近右舷的甲板。

    甲板上有一个小小的铁把手,他俯身抓住轻轻一抬,地上露出一个方形的舱口,一截双排木梯延伸到下方。船工双手扶着梯子,缓缓爬下位于甲板下方的船腹。

    这条船虽然形制上模仿宝船,可建造初衷是享乐,因此船腹颇为巨大。从甲板到船底一共分了四层。甲下一层是伙房与存放饮宴器皿的内库,甲下二层是水手歇息的号房及橹口;甲下三层是存放资材与粮食的大库,底层则堆放了几百块压舱用的石头。

    每下一层船舱,空间便越逼仄,光线越弱。船工一路沿木梯降到底舱,周围已是一片晦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阴湿霉水、朽烂木料和呛鼻石灰的气味。附近一个人都没有。除非船舶大修,否则没人愿意待在这种鬼地方。

    这一层分了十几个封闭隔间,如同一个个阴森的兽巢,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巨大的石躯趴伏其中。船工略微辨认一下方向,径直走进右侧第三个隔间。在黑暗中,不时有古怪的嚓嚓声传出来,还有低微而模糊的呢喃,似是某种祝祷。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船工从隔间里走了出来,脚步轻快了不少。他重新爬回甲板上方,混入其他忙碌的船工之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短暂离岗。

    恰好在这时,望风手观测到一阵江风吹过,立刻发出信号。船工们迅速调动帆面,兜住迎面而来的江风。艄手们感受到船速又提升了几分,一起有节奏地发出“哟嗬——嘿”“哟嗬——嘿”的号子声,加速划动。这条大船向着南京疾驰而去。

    同样的号子声,此时在南京城中也响了起来。

    “哟嗬——嘿!”

    十几条胳膊同时绷紧,合力将一根粗大的木梁抬离地面。大梁的下方是遍地的瓦砾与家具碎片,中间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成年男尸。他的头颅和半边身子都被压瘪了,血和脑浆在地上凝固成一摊触目惊心的污秽。

    啧啧的惋惜声从周围响起。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摧垮了屋舍,脱了架的大梁斜倒下来,正正地砸中这个正在床榻上酣睡的倒霉鬼。

    吴不平凝视着这一番惨状,紧皱眉头,一言不发。

    这套宅子位于南京城太平门内的御赐廊,这一带的官舍是洪武年间为都察院修建的。眼前这死者穿着一身团领青袍,胸前补子依稀可见一只七品獬豸,显然是一位监察御史。

    昨晚那场地震,震塌了城里许多房屋。工部的匠户忙不过来,应天府不得不紧急出动了三班差役,一起抢险救灾。吴不平身为总捕头,负责巡查各处,防止有人趁火打劫。一听说这里死了位御史,他立刻赶了过来。

    吴不平今年六十二岁,永远是一袭皂色盘领公差服,头戴平顶巾,腰别铁尺、锡牌,走起路来透着一股敦实的气势。他独领应天府皂、壮、快三班总头役,屡破奇案,虽是北方人,可整个南京城地面无人不识。公门里都称其为“吴头儿”,江湖人唤他“铁狮子”,老百姓则大多爱叫他的本名——哪里有不平事,哪里就有吴不平。

    他问过死者左右的邻居,原来这位御史叫郭芝闵,扬州府泰州人,是南京广东道监察御史,单身赴任,并无亲眷跟随。可怜郭御史刚搬来这里没多久,居然就这么死了。

    这是一桩明明白白的意外,倒不必去花费心思破案。内院的尸身暂时不能动,吴不平便让衙役们退到外院,继续清理废墟。

    五月天气,已有了些许闷闷的暑气。一个小衙役用白褡膊擦了擦汗,低声抱怨道:“吴头儿,你说这老天爷还有完没完,咱们金陵都震了几回了?”

    自从永乐迁都之后,南京人心里都有一股微妙的怨气,平时从来不称自己为“南京”,而以“金陵”呼之。吴不平听到这问题,没吭声,周围的同僚们却轰的一下议论开来。

    昨晚的地震,可不是第一回了。今年一开年,南京城跟中了邪似的,隔三岔五就来一场地震,每震一次,城里屋舍就得倒上一大片,害得官府忙活好久,全城上下人心惶惶。

    衙役们有的说十三四次,有的说是十七八回。最后一个老衙役晃着脑袋,炫耀似的说道:“我有个兄弟在工部当书手,那边都有记录。上个月你们猜金陵周边震了几次?五次!三月你们猜震了几次?十九次!再上个月,二月,又是五次!算上昨晚那一场,开春以来金陵城足足震了三十次!”

    三十次?

    这个超乎常理的数字,把大家都吓到了,废墟上陷入一片沉默。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咱们金陵啥时候这么震过?会不会果然是真龙翻身哪?”

    周围的人,一时都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这是洪熙改元的第一年,正月刚过完,南京便地震频频,坊间传出一个大逆不道的说法:皇上本非真命天子,却窃居帝位,惹得真龙生气。真龙一生气就得翻身,一翻身可不就地震吗?

    这谣言的始作俑者是谁?没人说得清楚。反正老百姓就爱怪力乱神,于是这说法不胫而走,连这班衙役,也公然议论起来。

    “喀,我看这真龙也是脑壳不灵光,放着北平不去震,折腾咱们金陵干吗。”

    “京城早留在这里,哪里会出这么多乱子!”

    “话不能这么说,我看哪,不是地方不行,是……”

    “兔崽子,一个个嫌脖子痒痒了?都快给我专心干活!”

    吴不平一声厉声呵斥,生怕他们说出更离谱的话来。衙役们赶紧停止闲聊,继续埋头干活。

    吴不平环顾四周,正要沉心琢磨,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他看向门口,只见从宅院外头晃晃悠悠进来一个人。这人瘦瘦高高,细眉挺鼻,白净得好似一个读书人,可脚步虚浮,双目看着特别迷糊,一脸的惫懒。

    “爹,我来了。”

    那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浓浓的酒臭味,来自他袍襟前洇的一大片酒渍,想来是喝多了宿醉未醒。吴不平眉头一挑,闷闷回了一个字:“嗯。”

    “妹妹说你早上没吃饭,让我带点新烙的炊饼来。”年轻人在怀里摸了摸,然后拍拍脑袋,“哦,好像忘带了。”

    “不妨,我不饿。”吴不平道。周围的衙役们专心收拾着砖瓦,脸上却都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

    说起来,这也算是金陵一大谈资。吴捕头是个凶人,无论城里的浮浪顽少还是南直隶的悍匪大盗,无不深畏其名。这位连知府老爹都要客气奉茶的奢遮人物,却家门不幸,养出一个废物儿子来。

    吴捕头是个鳏夫,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吴玉露今年十五岁,儿子吴定缘今年二十七岁。这个吴定缘脾气乖僻,懒散成性,据说还患有羊角风,时不时就发病什么的,所以至今未曾婚配。这人整天从父亲手里讨钱钞去酗酒、逛窑子,大家私下里都叫他“篾篙子”——竹篾细软,拿去当撑船的长篙,自然是一无是处。虎父生出一个犬子,也是可怜。

    应天府看在吴不平的面子上,让吴定缘在快班里做个挂名捕吏。不过这夯货平时从不出现,白吃钱粮。今天要不是知府严令全员出动,只怕还在家酣睡呢。

    吴不平也知道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做了个手势,让他去内院待命。那里除了一具没盛殓的尸体,再没别人。大概吴捕头觉得,宁可让儿子沾点死人晦气,也好过在活人面前丢人现眼。

    吴定缘也不忌讳,晃晃悠悠地走去内院。过不多时,里面传来一声呕吐,随即空气里弥散出酸臭的气味。外头的衙役们面面相觑,心想那个混账东西要是吐到御史的尸身上,乱子可大了。

    没过多久,一个皂隶匆匆从街上跑过来,道:“吴头儿,吴头儿,府里来的消息,太子进外秦淮河了。”

    吴不平“嗯”了一声,当即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不忘冲内院高声喊了一声:“定缘,出来点卯了!”过了一阵,吴定缘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懒懒地斜靠在一处断柱旁,与大部分人保持着距离。

    吴不平环视四周,沉声道:“你们这群不省心的东西,一会儿上番,把招子放亮点。这次太子到南京,守备衙门的老爷们下了严令,名册上有役名的,只要没死都得去沿街站岗,从东水关到宫城这段路,一只蚊子都不许放进来。”

    衙役们一听还要去上番,无不唉声叹气。吴不平冷笑道:“想偷懒也成,日后流放三千里,路上可以慢慢走!”

    看手下都不吭声了,吴不平展开麻纸,开始分派各人的执勤。他第一个点到的,便是自家儿子:“吴定缘,你去守东水关外的扇骨台。”

    听到这一声指示,衙役们齐齐吁了一声。

    东水关位于南京城的东南方向,建有全城唯一一座船闸码头,乃是南北商贾聚集的繁盛之地。太子的船从长江拐入外秦淮河之后,将系泊于东水关,南京百官在码头迎候入城。

    这个扇骨台,毗邻秦淮河东岸,与东水关隔河而对。名字听着风雅,其实只是一个光秃秃的高坡,只因为附近有几户做扇子的人家,才得此名。这里缺少草木遮阳,正午值守会湿热难忍。在所要分配的执勤任务中,实在是个下下签。

    吴不平先把自己儿子派在最差的地方值岗,接下来再怎么安排,手下的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了。吴定缘在人群后头打了一个酒嗝,倒是一脸无所谓。

    分派结束之后,衙役们纷纷赶去自己的执岗地段,霎时走得干干净净。吴不平看着自家儿子,眼神慈祥了不少,道:“定缘,都是地震闹的,所以这趟差事谁也逃不过,权且忍上一忍吧。”

    “怕地震就去祭城隍,光是人多有什么用?又不是给太子爷陪葬做阴兵。”吴定缘耸肩讥讽了一句,吴不平正要板起面孔训斥,吴定缘顺势把身子凑到父亲跟前,低声道:“这位郭御史,可不是被砸死的。”

    吴不平闻言一怔。吴定缘又道:“昨夜地震是在子时,谁会穿着官服上榻?”

    经他这么一提醒,吴不平立刻恍然。死者那一身带补子的团领青袍,是官员办公时的常服,按说回家就该脱下来,更不可能穿着它上床睡觉。吴定缘又道:“我适才看过,倘若是活人被砸死,身上血气未停,伤口边缘必有充血痕迹。可是那裂开的头颅边缘并无血瘀,所以……”

    吴不平接口道:“……他是死后才被摆上床的?! ”

    “接下来随您处置,我上值去了。”吴定缘咧开嘴笑了笑,转身走开两步,忽然身子一旋:“从这里到扇骨台要路过杏花楼,那儿最近运来几窖无锡的荡口烧酒。”

    没等他说完,吴不平从腰间顺袋里摸出一沓宝钞,许有十贯,表情复杂地递给儿子。吴定缘没接,道:“他们只收现银。”吴不平只好又摸出几钱散碎的银锞子,吴定缘毫不客气地揣到怀里,晃晃悠悠地迈步离开了。吴不平喊道:“你少喝点,酒水伤气血。”

    吴定缘头也没回,只是伸起右拳用力一握,意思是不必担心。铁狮子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在忧心什么。

    “撤伞!”

    东水关码头上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一瞬间,几十顶绸边大罗伞被迅速翻转、撤开,让毒辣的日光抛洒在一片煊赫的朱紫之间。

    站在码头最前列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襄城伯李隆,身着青缘赤罗裳,头戴七梁冠,刚才那一声“撤伞”即出自他之口。站在他身边的则是大名鼎鼎的三保太监郑和,也是同样装束,只是多了一身猩红色大氅。两人皆是永乐朝的老臣,如今一位是南京守备,一位是南京守备太监,是留都的两尊山岳之镇。

    在他们身后,则是十几排南京诸部衙署的大员。放眼望去,一片雉尾金蝉、云凤锦绶,视野里充塞着黄、绿、赤、紫等诸多贵色,令人眼花缭乱。在更外围,还是一圈大纛、旌旗、黄扇、金瓜构成的盛大的卤簿仪仗,以及护卫、乐班、舞班、车马脚夫等,密密匝匝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偌大的东水关码头,居然寻不出一处落脚的空隙。

    整个南京官场的大半精英,如今都麇集于此。这些平日出行都要喝道净街的大员,此时肩并肩簇拥在一起,任凭身上的朝服如何厚热也不挪动分毫。在恢宏的雅乐声中,所有人都垂手肃立,屏息凝气,热切地望着远方那逐渐接近的帆影。

    巨帆之下,宝船正在飞速地接近码头。

    太子透过彩楼的大轩窗,可以看到河道两侧修有平整的围坡土堤,堤顶耸立着一排排的杨柳。这种野柳林没有行道柳那么整齐划一,可胜在浓密茂盛,几无间隙,沿着河岸两侧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城墙根,宛如两条绣在秦淮河边的绿绦。

    这只是靠近江口的外秦淮河,无非是些不成章法的野趣。据说,城里的内秦淮河两岸更是风光秀丽,十里歌楼舞榭,一宵桨声灯影。跟苦寒单调的京城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仙境。

    可惜此时的朱瞻基,已全无欣赏的心情。

    他刚刚得知,昨晚南京又地震了。

    留都向无地震,可自从父皇登基以来——尤其是有了迁都之议后——这里竟然一口气震了三十次。东宫师傅们在经筵上总说天人感应,祥瑞、灾异皆与人事相干。照此说来,这反常至极的连绵地震,简直是扇在父皇脸上的三十记耳光。

    尤其是昨晚那一场震动,偏偏赶在太子抵达南京的前夜爆发,这算什么?难道老天爷认为我们父子德不配位?

    本来朱瞻基已经说服了自己,这些只是巧合,不必细想。可随着大船越来越深入秦淮河,柳堤附近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民居,其中三分之一都倒塌委地,瓦砾满地,如同一幅上好丹青被泼洒上几滴墨点。这些墨点落在朱瞻基眼中,像一根根柴薪添入心火。

    他生性跳脱,总被人明里暗里批评不似人君。这种无形的压力积蓄,令朱瞻基始终如鲠在喉,只好借玩斗虫排遣。没想到临到南京,又来了一场地震,仿佛连老天爷都在指责他,让太子的郁闷又浓重了几分。

    “千岁爷,咱们快到啦,奴婢伺候您把曳撒脱了,换上袍冕吧。”老宦官满脸堆笑,身后两个婢女,一个手托蟠龙锦袍,一个端着翼善冠。朱瞻基没理他,依旧怀抱着蟋蟀罐,看着窗外出神。

    老宦官小心翼翼地又催促一句。不料,朱瞻基邪火陡涨,把鼓罐往地上狠狠一掼,“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婢女们不由得尖叫一声,手里的衣冠差点摔落。

    重获自由的蟋蟀在地板上摆动须子,似乎不太明白状况。老官宦赶紧跪在地上,想要用两只胖乎乎的手掌把它扣住。蟋蟀受到惊吓,猛然一跳,顺着窗棂跃出彩楼。

    朱瞻基怔了怔,随即阴着脸往外走去,老宦官急忙拽住他的窄袖:“您这是去哪儿?”

    “去把赛子龙找回来!”

    老宦官大惊道:“可咱们马上就到东水关了。”

    “所以得立刻找!等船一靠岸沾了土气,它就跑了!”

    “那奴婢去唤几个伶俐小厮。”老宦官还想阻止。朱瞻基烦躁地跺了跺脚,道:“那些扯屁股的狗彘,粗手笨脚,我信不过!”

    “百官都已经在码头迎候,您,您不能为了个蟋蟀就……”

    朱瞻基内心一股无名火起,眼神陡然凶戾起来,道:“让他们等会儿怎么了?难道我的话,没到南京就不管用了?”老宦官吓得身子一颤,不敢再去阻拦,太子冷哼一声,甩袖走出房间。

    此时东宫那几位师傅都忙着检查仪仗,不知道楼顶闹出的这档子事。太子气呼呼地沿侧梯下楼,穿过忙碌的船工,来到彩楼靠后船一侧的甲板上。

    刚才赛子龙从窗口跃出,最有可能就是落在这附近。朱瞻基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火,耐心地弯腰搜索起来,仿佛只有找到赛子龙,才能找回内心的安定。他扫视片刻,忽然想到,蟋蟀性喜干燥。甲板上湿气重,它应该会往高翘的船尾方向跑,就像上一次出逃一样。

    远处传来的钟磬雅乐越来越响亮,朱瞻基直起身子,已经可以隐约看到码头上空猎猎飘扬的五色旌旗与鳞片一般排列的伞盖。

    宝船徐徐收起了帆索,只靠船身两侧的八十对艄桨划动,以可控的低速缓缓驶过最后一栋望水楼。楼顶望夫迅速挥动飞龙旗,向东水关码头宣告宝船即将抵达。

    太子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咬牙,义无反顾地朝着船尾跑去。

    与此同时,一只挽起裤腿的光脚踏住宝船腹内的木梯,厚厚的茧子压在横档上,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另外一只光脚旋即向下再踏一阶,但只用脚尖踏住,空出大半个脚掌。这是水手们在紧急情况时用的爬梯之法,比寻常要快上许多。

    两脚交替下降,悄无声息地沿着木梯下降。很快那位头缠罗巾的船工,再一次站在了位于宝船深腹的底舱前。

    底舱仍是一片逼仄沉滞的漆黑,但外面的喧闹声能透过舱壁,隐隐传来,可见大船已接近东水关。船工半蹲在地上,从怀里取出一根火折子,拔掉顶盖短促一吹,立刻有小火苗悄然绽放。底舱潮湿的空气里洇开一圈昏黄的微光,船工的身影映在舱壁之上,飘忽不定,恍如狞厉的魂魄从坟隙里冒出来。

    光亮所触之处,可以看到一堆堆码放整齐的压舱货,它们体形巨大,几乎填塞了整个分舱的空间,上面严严实实苫着沤黑了的稻草盖。

    外面的喧闹声越发响亮,船工拿着火折子,缓步走了过去。他伸出胳膊,“唰”地把其中一片稻草掀开……

    吴定缘拧开酒葫芦,用力往嘴里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直入胃袋,让他哆嗦了一下。

    现在日头奇毒,丝丝缕缕的湿气从水面蒸腾而起,从河滩一直弥漫到扇骨台的坡顶。整个坡顶成了一个大蒸笼,人待在里面,感觉有无数灼热黏腻的牛毛细针刺破衣衫,渗入肌肤,简直无处躲藏。若没有新酿的烧酒,真不一定熬得住。

    其实酒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能让人对问题变得迟钝麻木一点,这是吴定缘的经验之谈。

    钟磬交错的雅乐之声隐隐传过河面。吴定缘忽有所感,放下葫芦举目前观,只见眼前一条黑红色巨船正庄严地掠过扇骨台前的河道。

    这是何等巨大的一条宝船啊。它庞大的身躯占据了小半片河面,舷身崔嵬,桅樯耸峙,简直如同一座正被夸娥氏之子负走的巍巍太行。

    吴定缘一瞬间产生错觉,以为这座大山会倾倒下来,把自己碾成齑粉。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仰起头来,看到船尾突然冒出一个人影,似乎趴在舷墙上在找什么东西。

    两人短暂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何,吴定缘的头皮微微一疼,像是被一枚细针刺入太阳穴一般。

    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对方已转身跑去,好像在抓什么东西。大船逐渐远离扇骨台,朝着东水关码头开去。吴定缘挠了挠头皮,扭开葫芦口,又啜上一口酒。

    烧酒的辛辣还没蔓延过喉咙,他突然看到一幅妖冶而壮丽的景象。

    如果以佛家的“刹那”来分割这短暂的一刻,那么吴定缘看到的画面是这样的:

    第一个刹那,位于宝船吃水线中段的船壳板条开始向外弯曲。整个船肋像是吹气似的鼓了起来,在咯吱咯吱的悲鸣声中向外弯折,如一把逐渐拉满的弓箭。

    第二个刹那,板条弯折到了极限,上面浮现出无数细小的裂隙,迅速延伸至整面外壁,如瓷器开片的纹路。用于固定结构的锹钉、铲钉和蚂蟥钉无法承受这种压力,纷纷飞射而出。

    第三个刹那,失去束缚的力量从船舱内急速涌出,一股深赤色的力量显现出了峥嵘。那是燧人氏的心血,是祝融的法宝,是阏伯最磅礴的怒意,那是一团无比炽热的火焰。这力量顺着橹口喷发而出。右舷的四十对船橹失去了整齐划一的节奏。一部分船橹猛然向前,一部分船橹高高跳起,还有一部分船橹还依照惯性向后划去。

    第四个刹那,船肋彻底崩裂,但这仍不足以平息火焰的怒意。狂暴的焰团自底舱升腾而起,冲天而上,依次击碎龙骨中轴、翼梁、中舷,可谓樯倾楫摧。宝船的中部被拱起到极限,船首和船尾却同时向下一沉,那情景,就好似有一只朱色巨手攥住整条大船,硬生生要把它撅成两截。

    第五个刹那,宝船的船中彻底崩裂开来,分为前后两截。那座华丽彩楼陡然失去基础,先被牵引着朝后方倾覆而去,却突然又被下沉的前半截船身拽了回来。摇摆之间,火焰攀升,把整座木楼变成一根耀眼夺目的火炬,无数燃烧的人影纷扬跌落。

    一直到第五个刹那过后,站在岸边的吴定缘才感觉到有一缕劲风触及鼻尖。他的瞳孔陡然收缩,极度的危机感在一瞬间吹飞了颓丧的外表。

    一瞬间,他整个人陷入一种空白的呆滞状态,仿佛整个世界都凝滞了,只有眼前妖娆残酷的火光还在舞动。那巨大的火光如同一根尖锐的长矛,贯穿了吴定缘的脑壳,令他的羊角风不合时宜地猛烈发作起来。

    吴定缘抽搐着向后仰倒,无比强劲的冲击波旋踵而至,把他狠狠撞倒在地。腰间的酒葫芦砰然破裂,半壶烧酒洒在沙土表面,被迅速吸干。

    这是一幅难以名状的诡谲画面:一个人瘫倒在黄褐色河滩上舞动四肢,双眼无助上翻,如被妖祟附身。在他身旁的大河之中,一座黑红巨船熊熊燃烧着,被深青色河水徐徐吞没。

    抽搐持续了好一会儿,方才逐渐平息。吴定缘仰面躺在泥土上,有唾沫从嘴角斜斜流出,浑身都被汗水湿透。随着疯癫消退,刚才的可怖景象重新在脑海中浮现。太子的宝船,爆炸了?

    一念及此,吴定缘顾不上去擦拭嘴边的流涎,挣扎着爬起身来。他的视力和听力还没彻底恢复,但先闻到一股刺鼻的硝烟味道,刺鼻到可以直接跳到结论:

    火药爆炸?

    能够在五个刹那间摧毁一条宝船的手段,除了地震,只可能是在船舱内堆放了大量火药。南京设在柏川桥外的火药库曾发生过意外爆炸,当时炸倒了方圆几里之内的房屋,现场气味和现在完全一样。

    可,那是太子乘坐的宝船啊,谁会囤积那么多火药?

    此时视力也缓缓恢复正常,吴定缘眼前的景色重新清晰起来:秦淮河上,还残留着宝船的半截船首和船尾,两头均高高翘起,与水面的角度越来越大,近乎直立,很快就会彻底消失。船中部分与彩楼已先一步沉入水底。大量衣物、帆布、碎木条和断成几截的桅杆漂浮在水面,几乎覆满了整个河面。

    一个人都没看到。

    如此规模的爆炸,应该不可能会有人幸存。

    随着耳鸣声也慢慢平复下来,吴定缘已能听见,远处码头的雅乐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哭喊声。看来爆炸也波及了东水关,那里距离宝船更近,人群密集,场面恐怕会比扇骨台凄惨十倍。

    面对如此惨绝人寰的大变故,即使是一贯懒散漠然的吴定缘,也是心神震骇,茫然无措。他怔怔地扫视着河面,突然双眸一凝,发现远处水中有一个黑点,一上一下,似乎在挣扎。

    吴定缘犹豫了一下,还是“扑通”一声跳入河中。他水性甚好,几下拨弄便游到了黑点旁边。溺水者不可正面相救,吴定缘随手拽来附近的半截板条,叫他双手攀牢,然后拽着另外一头朝岸边游去。

    待两人都扑到河滩上,他才回过身去,仔细端详这个幸运的家伙。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脸面漆黑,头发被烧去了一多半,浑身衣物被燎得残缺不全,只勉强看得出是件曳撒短袍。他甫一上岸,便趴在地上拼命呕吐,吐出一大摊又酸又臭的糊糊。

    待得喘息片刻,吴定缘开口询问他的身份。可年轻男子张开嘴,喉咙只能发出“呵呵”声,想来是在爆炸中把声带给震麻痹了。吴定缘只好先掏出腰巾,蘸着河水给他擦了擦脸。刚一擦干净,吴定缘猛然间太阳穴又是一阵刺痛,稍显即逝。

    好险,差点又惹起了羊角风。

    吴定缘眉头一皱,再度去端详那个年轻男子的面孔,方脸、直鼻,还有一双满是惊恐的圆眼,痛感又一次袭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可不记得曾经见过这张脸。

    不对,见过!

    离奇的疼痛提醒了吴定缘,刚才宝船开过扇骨台时,他向船上望去,这张脸恰好出现在船舷边缘,两人还对视了片刻,然后那人立刻跑去了船尾方向。宝船发生爆炸时,船尾是受波及最晚的区域,估计他是被震落水中,这才侥幸生还。

    随着吴定缘的脑袋逐渐恢复清明,他注意到了更多细节。

    这家伙的曳撒短袍是湖绫质地,绝非船工民夫之流,也不是护卫仆童,在船上的地位应该不低。眼看宝船要抵达码头,按道理每个人都在前船伺候太子下船,这个家伙为什么跑去最清闲的船尾?而且还是在爆炸几瞬之前?

    难道是……要赶在爆炸前逃离?

    他突然注意到,这人刚才攀住板条,用的是左手和右胳膊,右拳却始终紧紧攥着。一直到现在,那右拳也没舒展开。吴定缘一把扳过右手,年轻男子嗓子里嘶吼着什么,不肯让他看。吴定缘抽出铁尺,冲着他肘关节狠狠一敲。男子惨叫一声,右拳五指松开,一只蟋蟀从掌心跳了出来,落在沙地上。

    吴定缘愣了愣,无意中向后一退,鞋底“啪叽”一声,把那蟋蟀踩得汁液四溅。男子“嗷”的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愤怒地扑过来。吴定缘恶狠狠地飞起一脚,踹中男子心窝,把他直接踢翻倒地,然后从腰间取下牛筋绳索,干净利落地将其双臂压后捆起来。

    男子在地上拼命挣扎,表情恼怒至极。大概嫌他闹得实在太凶,吴定缘又随手掏出一个麻核塞进他嘴里,很快只能听见细微的呜呜声漏出来。他再一次端详这人的相貌,头皮不出意外地一阵刺痛。吴定缘从腰间解下盛酒葫芦的布袋,撕开两侧缝口,毫不客气地蒙在这家伙的脑袋上。

    这下子什么都看不见,头自然不疼了。

    解决完这个麻烦之后,吴定缘隔着秦淮河向对岸看去。码头上人影闪动,哭喊震天,旗纛东倒西歪,完全乱成了一锅粥。大半个南京城的官员刚才齐聚在码头,再加上仪仗、鼓吹、护卫及围观百姓,这么多人近距离地被宝船爆炸波及,伤亡必然惊人。

    码头尚且如此,至于船上的太子和东宫班底,恐怕早已化为齑粉。

    吴定缘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有明以来,何曾出过如此惨烈之事。可以想象,接下来南京、南直隶乃至整个朝廷将会震动成什么样子。吴定缘又低头看了看那家伙。他估计是宝船上唯一的幸存者,要破这天字第一号大案,这可能是唯一的线索。

    当务之急,是尽快把这犯人扭送到老爹吴不平那儿去。吴不平是应天府总捕头,这案子迟早会归他来查。越早把人犯送过去,便越早能破案;越早能破案,赏赐也便越多。

    于是,他把这男子一把拽起来,推搡着往扇骨台下走。男子开始百般不情愿,可架不住吴定缘在胫骨上狠踢了几脚,只能踉跄着朝前走去。

    两人下了扇骨台之后,推推搡搡地沿着河滩径直向北走去。可只走出约莫半里,吴定缘猛一拽绳子,停住了脚步。迎面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军汉,外罩青边小袍,里衬软甲,腰间用白绦系着一柄雁翎刀,看装扮应该是留守左卫的旗兵。

    这次太子入城,各个官署负责的值守区域犬牙交错,这里出现卫所旗兵,不足为怪。可吴定缘心中疑窦大起:刚才河上那么大的爆炸声,这两个人非但不惊慌,反而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那两个军汉也注意到了这边,厉声喝令停步。吴定缘一亮锡牌:“应天府快班办事。”一个高个儿军汉先怔了怔,随后笑着拱手道:“对面莫不是铁狮子的公子?”矮个儿一听,眼神里闪过一丝轻蔑,看来他也听说过“篾篙子”这个绰号。

    吴定缘不动声色地回了一礼,道:“在下还要押解犯人回衙,恕不奉陪了。”他不愿多说,两个军汉却缓缓靠拢过来。高个儿军汉道:“刚才秦淮河上有爆炸声。吴公子既然从那边过来,这个犯人能不能给我们过一眼?”

    他说着话,身子已朝吴定缘左边贴来,矮个儿同伴则粗鲁地伸手去扯犯人头上的布袋。吴定缘眼中闪过一道厉芒,身形一动,手里暗握的铁尺狠狠抽向矮个儿的手腕。

    这既是警告,也是试探。

    如果他们只是出于贪婪来抢功,那么见到铁尺便会知难而退,若是……吴定缘没有继续做假设,因为一把雪亮的雁翎刀已从左边刺向自己的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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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4 11:43: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这是明辨无误的杀心!

    吴定缘眼神一闪,铁尺顺手往回一送,“铛”的一声,尺面正好挡住了刀尖的进击。他没任何迟疑,身子左旋,右拳直直砸向袭击者的面门。高个儿军汉完全没想到对方的反击如此迅猛,鼻子登时被砸得鲜血迸流,整个人朝后倒去。

    吴定缘一击得手,右肩顺势朝前一撞,把犯人朝对面的矮个儿军汉推去。犯人双臂受缚,踉跄朝前,一下子扑到矮个儿军汉的怀里。

    趁着两人纠缠的空当,吴定缘完成了转身,疾步向前,从矮个儿军汉腰间抽出佩刀,“扑哧”一声直接捅进他的胸膛侧面,随后立刻拔出。犯人和军汉同时软软倒地,那高个儿军汉才从眩晕中恢复过来。他大吼一声,挥刀砍过来。可吴定缘已完全拔出了刀,直接旋身格挡。

    两刃相交,登时火花四溅。高个儿军汉本以为吴定缘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废物,现在才惊骇地发现,对方居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技击老手。

    这片刻的失神,对吴定缘来说已经足够。他用雁翎刀格挡本是幌子,左手铁尺已从下盘悄然递进,正戳在对方腰眼。高个儿军汉疼得“嗷”了一声,动作一霎变形,随即发出一声惨呼,因为雁翎刀的刀刃在他脖颈处抹开了一条深深的沟壑,鲜血喷出数尺之远。

    从动手到结束,这一番攻防只持续了几个呼吸,可谓行云流水。吴定缘把雁翎刀插在河滩上,半跪在地,胸口喘息不定。他长期酗酒导致体力有限,只能趁对方心存轻蔑时放手抢攻。倘若陷入对峙,他以一敌二可没有胜算。

    这两个军汉肯定是炸船者的同伙,他们沿河搜查,是要将可能存在的宝船幸存者灭口。如今敌人已然毙命,可吴定缘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欣喜,反而浮现出浓浓的悔意。

    那个高个儿军汉认得吴不平,说明炸船者在南京城中买通了不少当地人。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沿途碰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炸船者的爪牙;任何一个熟人,都有可能拔刀相向。这样的人有多少?该怎么分辨?他一个也回答不出来。

    那些连太子宝船都敢炸毁的狂徒,岂会容忍唯一的人证被带回官府,一定欲除之而后快。

    吴定缘望着不远处的巍峨城墙,那连绵的墙垣背后仿佛涌现出了无穷恶意,像阴云一样迅速遮蔽了整个留都的天空。他意识到,一时心软救下的这个家伙,让自己陷入一片危险的泥沼。

    可如今后悔也晚了,他已经动手格杀了两个人,就算现在扔下那人一走了之,也势必会引来更多杀手。吴定缘厌恶地低头扫视一眼,那个犯人依旧趴在矮个儿军汉的尸体上,虽然头被蒙住,刺鼻的血腥味却挡不住,身体不断地惊恐地挣扎着。

    早知道就该让他淹死在秦淮河里,吴定缘不无遗憾地想。

    可惜世上并无后悔药,吴定缘叹了口气,动手把高、矮两个军汉的尸体抛入水中,然后把犯人从地上拎起来。事已至此,赏钱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这家伙会惹来无数追杀,尽快把这烫手山芋送出去最好。

    归根到底,还得先找到老爹。

    吴不平身为应天府总捕头,此时应该是在长安街沿途巡查,那是进入皇城的必经之路。而从扇骨台到长安街,最短的路径是向北走到通济门进城。通济门就在东水关码头旁边,是十三座城门之一,进城后有一条宽阔的通济门大街,与秦淮内河相携北上,右转便是长安街。

    不过现在东水关码头陷入瘫痪,通济门前一片混乱。吴定缘观望了一下形势,远远可以看到无数人要跑出来,无数人要冲进去,嘤嘤嗡嗡如炸窝的蜂巢。别说穿行,就连靠近都有危险——敌人能在宝船上放火药,说不定在码头上也有安排。

    吴定缘想了想,决定带着钦犯朝东走去。东边三里开外,还有另外一道城门叫作正阳门,进门便是皇城南侧,离长安街不远,乃是御街正门。对方势力再大,总不至于能把每一座城门的门卫都收买了。

    那个犯人许是被刚才的血腥搏杀骇破了胆,不再挣扎,老老实实被吴定缘押着走。两人一路沿着护城河向东,很快便来到正阳门前。

    前一阵子总是地震,正阳门被震塌了一截门楼拱顶,城门关不牢,现在正在修葺中。灰黑色的城门前搭着密密麻麻的竹架子,门廊下堆满了泥浆盆子和青砖,两扇刚刚卸下门轴的大铁门斜倚在门洞旁边,露出一个大大的豁口。

    一大群守军和工匠聚在城门前,惶恐地交头接耳。就连督工和城门将军都心神不宁,一直朝西边眺望。他们应该也听到那巨大的爆炸声了,只是还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吴定缘亮出锡牌,说要押解犯人进城,一个负责核验的老军提醒道:“要不你换个城门走吧,这里今天可不太方便。”

    “不行,这名犯人必须立刻送衙,不得阻滞!”吴定缘下意识地握住铁尺,生怕这也是敌人伏下的杀手。老军还要劝一句,吴定缘厉声道:“此人案涉行刺太子,耽搁了送官,你来背这口锅?”老军一听居然涉及这么大的事,手一哆嗦,连忙把锡牌递回来,让开一条窄路:“这可是你非要走不可,出了事,须怪不到我等。”

    在守军和工匠们古怪的目光中,吴定缘押着犯人,迈进那条黑漆漆的城门洞子。

    在迁都之前,正阳门是皇城外郭的正门,因此修建得格外宏阔,门洞宽可容两车并行,地覆石板,两侧青砖贴边,上顶用上好的青条石砌成。不过,此时正值修葺,门口堆放着各种营造杂物,遮去了大半边光线。

    吴定缘往里走上七八步,周围便暗了下来,状如深隧一般。此时外头是五月天气,可城门洞里还一片凉沁沁,有丝丝缕缕的阴气从砖缝与地隙中钻出来,缠腿而上。

    他们两人走到一半,吴定缘忽有所感,一抬头,才明白老军的反应为何如此古怪。

    原来在他的头顶,正悬着一块长约三丈、宽一丈的大石条。石条还没被嵌入拱顶,只靠几根麻绳捆吊在半空,晃晃悠悠。在拱顶下方,是塌了一地的脚手架残骸。很明显,刚才的爆炸把支撑的脚手架给震塌了,抬吊到一半的石条一下子变成悬空。匠户们不知何时会再震一次,怕石头掉下来砸死人,先逃去了城楼外面。

    这块青灰色的巨石采自幕府山中,边钝质厚。如此庞然的身躯,居然如吊钟一样在幽暗中缓慢摆动,那种随时可能泰山压顶的死亡威胁,着实令人不寒而栗。不知为何,吴定缘没有急忙躲开,反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苦笑。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城门洞子里,无论来路还是去路都晦暗不清,偏偏在头顶,生死悬于一线。这带有某种讽刺意味的不祥谶兆,竟令吴定缘一时入了神。据说,人在面对注定的死亡威胁时,不会移开视线,反而会一直盯着。那种随时可能被砸成一摊肉泥的想象,居然让他皮肤浮起一层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兴奋的鸡皮疙瘩。

    身旁的囚犯一直蒙着头,浑然不知身处险境,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过了不知多久,他才不安地呜了一声,把吴定缘从死亡的遐想中拽回现实。吴定缘最后瞥了一眼头顶的巨石,摇摇头,这才带着囚犯继续前行。

    两人很快穿过门洞,眼前忽现一片光亮,这便算是进到南京城内了。在正阳门北侧横亘着一条东西向的宽衢大街,叫作崇礼街,它的西侧尽头恰好与长安街相交。

    崇礼街上如今也不太平,这里是许多官署的所在地。宝船爆炸的冲击,让这边乱了套。一拨拨的步兵、骑兵拥出诸卫屯地,朝东水关那边疯狂地开去,无数马蹄和革靴将街面上的黄土高高扬起。很多小吏书手从衙署门前探出头来,在扬尘中茫然无措地呆立着。

    吴定缘看着那些救援队伍,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出了如此大的事,吴不平身为总捕头怎么可能还留在长安街,一定第一时间赶去东水关现场。

    可东水关码头现在绝不能靠近,吴定缘思忖片刻,本想干脆把犯人先扭送应天府,可转念一想,也不现实。且不说府衙远在城西,沿途变数太多,就算送到了,现在也没人接收——应天府的高官们,都跑去了东水关等着巴结太子,如今生死未卜。

    至于其他衙署,也是同样问题。

    南京城内的治安力量颇为复杂。五城兵马司归南京兵部管,十八卫所亲兵由五军都督府统辖,应天府控制着三班,守备衙门掌握着诸城门锁钥,皇城里还趴着一支年初从京城调来的禁军。

    这几套城防班底各有统属,平日互不买账。东水关码头这一炸,一干高层灰飞烟灭,诸多衙署群龙无首。整个南京城,已经完全瘫痪。

    他现在手握着一名朝廷钦犯,居然无处可以解送。

    吴定缘环顾四周,忽然看到在崇礼街北侧,钦天监与行人司之间有一座朱门白墙的衙署。衙署上无匾额,两侧门柱漆成墨色,显出与寻常衙署卓然不同的肃杀气势。他的心中,浮现出一个主意。

    那里是南京锦衣卫的镇抚司,它不受南京任何一个衙门的节制,直接向京城的锦衣卫指挥使汇报,不挂匾额,不书牌面,在南京官场的地位超然。

    吴定缘“啧”了一声,虽然不无遗憾,但他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送到锦衣卫算了。锦衣卫未必会给多少赏赐,但至少可以甩脱这个大麻烦。他最怕麻烦,只想赶快了结这桩意外差事,回家让妹妹烫上一壶酒,清净地待一会儿。

    吴定缘拽着犯人走到镇抚司,敲了敲大门,发现居然是虚掩的,一推即开。他往里走了几步,突然听到内院传来一声怒吼:

    “国家有难,尔等竟敢置若罔闻?”

    这声音势若洪钟,连屋顶的瓦片都被震得嗡嗡作响。吴定缘带着犯人绕过照壁,看到里面是一个宽阔的四方正院,一个身穿浅绿官袍的年轻官员站在院门之前,伸直双臂,死死挡住了对面一排锦衣卫。

    这年轻官员二十七八岁,身材不算高大,但鼻梁硬直,眉角飞扬,尤其下巴特别方正,一抿起嘴来,整个面相顽若坚石。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千户拍拍绣春刀,呵斥道:“我等正要去码头救援上官,怎么就置若罔闻了?”那年轻官员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道:“东水关出事,自有守备衙门应对。你们锦衣卫的职责不是救援,而是尽快去查找奸凶!”

    旁边一个副千户不由得嗤笑道:“你一个小小的行人,口气倒大得像个大学士!不好好在隔壁待着,反而跑来这里指手画脚!”上前作势要把他推开。

    那小官见他们来推搡,涨红着脸,挺起胸膛大叫:“你们一窝蜂跑去码头,贼人正好可以趁乱远遁潜离。若错过时机,只怕东宫危矣!留都危矣!你们……怎么都不明白!”副千户见他脾气犟起来,手里反倒犹豫了。行人虽是个正八品的芝麻小官,可非进士不能担任,他一个武官不敢对文官真的动粗,一时两边僵持在那里。

    吴定缘大概听明白了。这官员应该是南京行人司的一个行人。宝船爆炸之后,他跑到隔壁锦衣卫这里,要求他们不要去码头救援,而是马上展开调查。

    从锦衣卫的角度来看,这确实莫名其妙。行人司的日常工作是负责颁布诏谕、出使外藩,跑来这里指手画脚,算怎么回事?可锦衣卫的长官此时也陷在码头,剩下这几个千户和副千户群龙无首,愣是被这小小的行人堵住了门口。

    说实话,吴定缘很赞同这个小行人的判断。锦衣卫与其赶去码头添乱,还不如抓紧时间去盘查线索。只不过……关你屁事啊。

    南京的行人司只是一个闲置空署,在这里注定升迁无望,无非混吃等死而已。南京城里那么多高官,轮得着你一个冷衙门的小角色忧心国事?这小行人八成是吃陈年禄米吃得脑壳坏掉了。

    吴定缘懒得听他们争吵,使劲咳嗽了一声。

    那个小行人和锦衣卫们同时转头看来,目光都有些诧异。吴定缘把犯人向前推了一步:“在下是守备扇骨台的应天捕吏。擒得太子宝船跳船疑犯一人,特来移交贵卫。”

    听他这么一说,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吴定缘把犯人的头罩一摘,一踹腿窝,让他跪倒在地。那几个锦衣卫瞪大了眼睛,看到一张满面尘烟、神色委顿的狼狈脸孔,一头湿漉漉的乱发散披下来,头上缀满了碎屑残绳。

    吴定缘把他在扇骨台的遭遇约略一说,但为了避免麻烦,没提那两个杀手的事。锦衣卫们惯于缉事,立刻明白此人的形迹确实可疑。老千户正要走近细问,那小行人却抢先凑到跟前,皱眉端详片刻,伸手把麻核从犯人嘴里抠出来。

    蓄积已久的愤懑,猛然从犯人嘴里喷泻而出:“你们这些老獾叼的杀才!没眼色的驴狗卵子!我是大明太子!大明太子!快放开我!不然诛尔等三族!不,九族!十族!”小行人双眸一闪,赶紧将他从地上搀起,解开束手的绳子,然后一撩袍边跪倒在地,口称“殿下”。

    这一番变故,让周围的锦衣卫都有点发蒙。老千户狐疑道:“你一个小行人,怎么知道太子长什么模样?”那年轻官员下巴一抬:“我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曾在殿试时亲眼见过太宗皇帝,和眼前这位,当真是一模一样!”

    周围的人还有些不信。朱瞻基从脖颈里摘下一枚青莲云形玉佩,怒气冲冲地举手一晃,喝道:“你们来看!”

    这枚玉佩是当年他跟随祖父出征时,永乐皇帝于营中所赐,上镌“惟精惟一”四字,他从不离身,天下都知道这是太子之物。锦衣卫们看到这件信物,登时再无疑问,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只剩吴定缘一个人愕然站在原地,全身僵直。

    这个炸船的疑犯,居然会是大明皇太子?

    这……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宝船明明已经接近东水关,太子应该在东宫幕僚的簇拥中准备下船才对,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船尾去?

    一直到他的双臂猛然被人钳住,吴定缘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原来是几个小旗冲上去,恶狠狠地把这个挟持太子的反贼压在地上,让他动弹不得。吴定缘“嘿”了一声,似是自嘲般地笑了笑,也不挣扎,把头慢慢垂下去。

    老千户知道把此人留在现场,只会让太子尴尬,喝令道:“把此人先投进内狱,容后再审!”小旗们发一声喊,连拖带拽把吴定缘带到后院去了。看着那莽汉的身影消失,老千户这才亲自从院内掇出一张圈椅,讨好地请太子暂且歇息。

    朱瞻基一屁股坐下去,双眼怔怔地盯着照壁,胸口起伏不定。他的脑子,一直到现在仍是懵懵懂懂,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先是一场令人筋熔骨销的大爆炸,然后又几乎溺毙于冰凉的河水之中,接下来被人蒙住了脑袋,踢踢打打,还有刺鼻的血腥透鼻而入——如果是噩梦的话,现在也该清醒了。

    小行人从地上把玉佩捡起来,检查了一下并无破损,毕恭毕敬地双手递还给朱瞻基。朱瞻基抬起眼,喃喃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具体怎么回事,他们也说不清楚。最后还是那位小行人大声道:“殿下座船被贼人所炸,波及东水关码头百官。”周围的千户、副千户们倒吸一口凉气,你小子好大胆,局势尚未明朗,就敢铁口直断,这个话要不要负责?

    朱瞻基看了这小行人一眼,他刚才脑袋被罩着,听见有个声音嚷了句“东宫危矣”,心中颇有好感:“你叫什么名字?”

    小官连忙回道:“微臣是南京行人司行人,于谦。”他说这话时声音洪亮,双眸熠闪。那老千户暗自不屑,你三十岁不到就混在一个养老的冷衙门,不知有什么可自豪的。

    朱瞻基点点头,说了一句“你很好”,便不言语了。于谦趁机道:“如今城内形势未靖,还请殿下暂且驻跸于此,待襄城伯、三保太监有回话过来,再动不迟。”

    朱瞻基眉头轻皱,道:“他们如今身在何处?”于谦回道:“两位皆在东水关码头迎候殿下,目前情形……呃,尚不清楚。殿下万金之躯,得天独眷,宜遣人先行询问,待两位镇守前来接应为宜。”

    于谦相貌端方,讲起话来又喜欢直视对方,颇有说服力。朱瞻基决定听他的,先留在锦衣卫这里观望形势。老千户不忿于谦抢了风头,也上前抢着给太子通报姓名。

    朱瞻基对他可没什么好脸色,毕竟这小老儿刚才还试图阻挠于谦。老千户见状不妙,连忙自告奋勇,说要亲自前往码头打探消息,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老千户走了以后,院里的人给太子打来一盆井水,请他洗脸沐发。锦衣卫们平日里习惯收拾犯人,真伺候起贵人来实在粗手笨脚。朱瞻基勉强洗了几把脸,整个人随后蜷缩在圈椅里,双手无力地搭在两侧扶手上。

    往常这些事,自有伴当代劳,可如今那一干人包括赛子龙都已粉身碎骨,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一念及此,朱瞻基心中便有无穷的悲恸涌上来。随悲恸而至的还有一阵紧似一阵的惊悸,像皮鞭一样抽打着脑中的神经,让那恐怖的爆炸画面不断被唤醒。

    于谦不敢打扰太子,一个人骤逢大变,需要一些时间来静待消化。他走到旁边一个副千户前,说给太子端杯热茶去,最好搁点压惊的酸枣或柏子仁。副千户眼睛一瞪,心想你算哪根葱在锦衣卫指手画脚,可又一想,太子刚夸过这家伙“你很好”,只得悻悻转身,喝令旁人去泡。

    于谦又问内狱所在,说要去看看那个绑来了太子的人。副千户有心回绝,可架不住于谦目光凛冽如刀,忍着气也回答了。他叫来一个小旗带路,顺便监视,别让这个行人做什么多余之事。

    于谦跟着小旗步入后院二堂。垂花门后是一条回字雕花走廊,一圈都是重檐配房,正北是寅宾厅,两侧依次是签押房、录事房、值吏廨、架阁库,而内狱恰好位于正南位置的甬道尽头。

    这里只是作临时周转犯人之用,牢房大多空着,虽然脏了点,怨气倒不算浓郁。小旗见快走到了,好心提醒道:“你问话时可离得远些,免得被这篾篙子沾上赖痞气。”

    “哦?你认得他?”

    长舌碎嘴乃是人类天性,小旗对应天府情形还算熟悉,便把吴定缘这个绰号的来历约略一说。于谦听完,默不作声走到最后一间,隔着木栅看到了那个有名的败家子。

    吴定缘此时被绑在了一个十字木架上,身子紧贴直杆竖立,双手分开与横木平行,丝毫动弹不得,这是对重要钦犯才会采取的措施。他身后的石墙特别厚实,上头只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气窗,窗上两根铁柱,把照进来的阳光分割成三道,像三把金黄色的长刀顶在囚犯的后背。吴定缘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副引颈待戮的姿态。

    不过事起仓促,锦衣卫也只是把他简单捆住,身上衣衫还未剥掉,麻核也没塞嘴——话说回来,在锦衣卫内狱里,又能喊给谁听呢?

    于谦吩咐打开牢门,走到吴定缘跟前。他身材不算高,必须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吴定缘的面孔。

    “我知道你有救驾之功,只不过局势紧急,不得不从权处置。一俟大局落定,我会替你去向太子申明冤屈。”于谦轻轻道。

    “我把他从河里捞出来平白受苦,实属罪有应得,哪里冤屈了?”

    吴定缘依旧垂着头,嘶声回道。这个刻薄的反应让于谦皱了皱眉头。他走近一步,道:“太子骤经大变,神志未复,又不是故意陷害你。你快把太子落水前后之事,给我详详细细地说一遍,不要有半点遗漏。”

    吴定缘懒洋洋地抬起头:“难道不是该锦衣卫来审吗?你一个小杏仁不管咸淡,倒管起闲事来了。”他故意把“小行人”说成“小杏仁”,于谦额头登时浮起一条青筋,不由得怒喝道:

    “现在局势危殆、都城动摇,只要是食君禄者,人人皆有责任赴难济危,还分什么闲事不闲事?”

    吴定缘笑道:“好,好,皇上和太子最爱听的就是这话。你把握好了机会,一步登天,须不是小杏仁了。”于谦仿佛受到侮辱似的,揪住他衣襟大声道:“别把每个人都想得像你那么龌龊!我于谦虽然官卑位贱,却不是幸进之徒!”

    于谦出身钱塘于氏,最听不得被人说是钻营小人。他嗓门本来就洪亮,加上情绪激荡,竟震得天花板的灰尘都抖搂下来几缕。吴定缘嗤笑一声,斜眼乜着他,不再说什么。

    于谦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松开对方衣襟,冷笑道:“你也莫装糊涂。一个应天府的捕吏拿住炸船疑犯,不交给本管府上邀功,却白白送到锦衣卫门口,分明是觉得有性命之忧,想要置身事外。你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刚才却没说,对也不对?”

    吴定缘嘴角一抽,这“小杏仁”当真敏锐得紧,一句便戳到点上。

    于谦气呼呼地瞪着他,道:“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蠢物。太子落水时不知身份,你千辛万苦把他救下来;如今知道了太子身份,你反倒推三阻四,简直是个副藤头丝!”

    他情绪过于激动,前头还说着官话,末一句却蹦出一句钱塘土话来。吴定缘多少能听懂一点,知道这是形容不知好歹、顽固执拗之人。

    这个骂法,让吴定缘不期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每次他们父子联手破获大案之后,吴定缘坚决不肯露面领功,只讨了钱钞去喝酒、逛窑子。他老爹吴不平给钱时,都会狠狠骂上一句“死孙”——这是个北方的词,意思跟“个副藤头丝”差不多。

    想到自己父亲,吴定缘突然意识到,如今东水关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吴不平身为应天府总捕头,肯定也会被牵连进去。万一这案子没破了,以官府的禀性,说不定会把他推出来顶缸,谁让你负责南京地面的平靖呢?

    想到这里,吴定缘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我说还不成吗?”

    接下来,吴定缘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讲给了于谦听,如何看守扇骨台,如何看到宝船上的人影,如何救下太子,如何碰到那两个怀有杀意的卫所旗兵,自己又是如何改变主意把人犯押来锦衣卫。

    一番话听完,于谦对这个惫懒捕吏倒真是刮目相看。这家伙的谈吐虽然粗鄙,但分析起事端来,简洁精准,切中肯綮,就是积年老吏也未必有这种见识。那个小旗嘴里的“篾篙子”,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精明人。

    他极其鄙夷吴定缘一遇到危险便推卸责任的做法,但很认同其判断——这个幕后策划者显然是要把太子和南京官场一网打尽,其野心之大、规划之周密、手段之狠辣,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不幸中的万幸是,太子奇迹般地得以幸免,吴定缘又临时起意,将其扭送锦衣卫。这一连串意外,神仙也没法事先预料,更别说那些炸船的反贼了。

    也就是说,太子至少现在很安全。

    吴定缘见于谦眉角一下子松弛下来,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不由得嘿嘿一笑,道:“你说,他们花了这么多心思炸船,难道只是为了听个响动?”

    “什么?”

    “今天,可还没过完呢。”吴定缘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

    于谦眼皮猛然一跳。

    糟了,那个老千户跑去东水关码头打探消息,万一到处表功说收容了太子,难保不会被反贼的耳目侦知。一想到这个,于谦顾不上向吴定缘说明,转身迅速离开内狱,噔噔快步朝前院走去。不管这种可能有多少,必须让锦衣卫提前做好防范。

    当于谦回到前院时,他发现圈椅上空无一人,太子不见了,附近那几位副千户也没了踪影。于谦大惊,抓着旁边一个留守的小旗问怎么回事。

    小旗倒老实,直接全说了出来。原来在于谦离开不久,码头那边的老千户便传回消息,一好一坏:坏消息是,襄城伯受了重伤,他身在码头最前,受冲击最强烈,一时还未醒转过来;好消息是,三保太监侥幸无事。在爆炸前一瞬,他的大氅半边脱落,几个侍从正手忙脚乱地挡在身前摆弄卡扣,替他挡住了大半冲击。

    三保太监见惯了大风浪,临危不惧,坐镇码头指挥。在他的调度下,东水关与南京诸衙署已逐渐恢复了秩序,救援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着。恰好老千户跑过来禀明太子下落,郑和一听,亲自赶来迎候,刚刚把太子接走。

    那个老千户耍了点手段,接走太子时,故意没通知在内狱的于谦。

    于谦听说接走太子的是郑和,不由得长出一口气。郑和是永乐老臣,其人忠直耿介,兼有韬略,几次下西洋的壮举攒下巨大声望。只要有他这尊山岳镇着,南京城乱不起来。

    不过,眼下尚不是松懈之时。于谦认为,吴定缘遭遇两名旗兵袭击这条线索很重要,必须尽快让高层知道才行,便讨来一副纸笔。

    他笔法流畅,转瞬就写满了一页工整的台阁体。信中警告太子与三保太监,南京城里还有敌人未除,要尽快彻查,不可轻忽。信末还不忘提了一句吴定缘的冤枉之情,生怕贵人们事情一多给忘了。

    写完以后,于谦吹一吹淋漓的墨汁,四方叠好揣在怀里,举步匆匆出门。

    此时,外头崇礼大街上还是一片混乱景象,两侧街面的旗幌下、沟渠旁、树荫下都站满了人,个个面色惶恐。先前大家只是听到巨响,不明所以,现在宝船被炸的消息已从东水关码头扩散开来,这在南京居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甚至已有零星百姓卷起包袱,扶老携幼,打算出城避难去了。

    于谦不知道太子与三保太监如今身在何处,但以情势推断,他们一定会先行返回南京守备衙门,那里是整个留都最安全的地方。

    南京守备衙门位于皇城西南角,无论队伍从哪条路线行进,皇城西侧的西华门都是必经之路。他只消从崇礼街转到通济门大街,一路向北穿过西皇城根南街,赶到西华门外的玄津桥,就一定能截住队伍。

    于谦略扶一下幞头,把腰间的乌角带提了提,举步从惶恐不安的人群中快步穿过去,钻进一条小巷子里。他来南京已有数年,对城内地理轻车熟路,知道哪里有捷径可走。不消两炷香的工夫,于谦已经跑到了西皇城根南街的中段。

    他一踏上街面,伸着脖子朝北边看去,只见烟尘滚滚,前方一百多步开外,一支队伍正匆匆移动着。

    这队伍的构成颇为驳杂,里面既有顶盔贯甲的守备衙门亲兵,也有一身短衫的勋贵府家丁,有人腰悬弓箭,还有人手擎金瓜,乱七八糟不成章法。不用问,这一定是护送太子的队伍。东水关爆炸波及人数太多,只能临时拼凑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手。

    队伍之中,最醒目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青海大马,上头的骑士头顶高丽冠、身披猩红大氅,无论马背如何起伏,双肩始终稳稳不动。在他身边,还有一抬黄绸阔轿,抬轿的却不是轿夫,而是几个身披彩肩的号手。

    那个在马上的高大身影,想必就是三保太监郑和;而他旁边的阔轿之内,只可能是当今太子朱瞻基。

    那支队伍移动速度很快,眼下队首已越过桥头的守桥石狮,即将踏上玄津桥面。于谦略喘了口气,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玄津桥是一座三眼白石拱桥,两端斜坡,中间高拱如山。它横跨秦淮内河,对面即是西华门。当年南京还是京城时,百官每日出入皇城,都必须通过玄津桥从西华门入皇城,一度是南京最繁盛的路口。

    这玄津桥最大的特点,就是桥两头各卡着两尊石狮,说是镇岁辟邪之用,其实是为了缓解交通压力。它们把石桥入口分成三条狭窄的通道,防止太多车马一次拥上桥面。

    因此当这支队伍走到桥头,不得不让队形稍做变换。簇拥在前方的护卫让开路面,先让三保太监和那顶阔轿从两座石狮中间的狭窄通道走过,他们再从两侧过道跟上去。

    可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没有默契,分进合流之间发生了不小的混乱,互相碰撞拥挤,一度与前头的两位要员拉开了距离。于谦趁机追到队尾,他身材不高,只能看到那顶高丽冠与黄绸轿顶在视野里逐渐升高,徐徐走到玄津桥的最高处。

    突然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像毒蛇的牙齿一样狠狠钉在他心脏上。于谦的耳边,蓦然响起吴定缘那淡淡的声音:“今天,可还没过完呢。”

    于谦一咬牙,把袍角一拎,骤然加速,瞬间超过了三四个押后的护卫,同时大喊:“快退!快退!”距离最近的卫兵一见有人闯阵,第一时间拦腰合抱,几下扭打便把这个小小文官按在身下。

    于谦动弹不得,那副大嗓门却堵不住,“快退”二字的声量从石狮子旁一直传到玄津桥顶。三保太监听到声音,只是微微回了一下头,继续向前。他旁边那顶黄绸阔轿的轿帘,却兀然被一只手掀开。

    朱瞻基探出头来,惊疑地朝后头望去。这个声音他记得,是那个锦衣卫里的小行人,他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太子掀帘,轿夫们连忙停下脚步。这一停顿,让轿子与郑和之间拉出了半匹马的距离。郑和勒住马头,正要催促轿夫们快走,鼻子却突兀地捕捉到空气中一丝奇怪的味道。

    这味道在他漫长的航海生涯中时时能够闻到,每一次都与战场密切相关,而刚才在东水关码头,也弥漫着同样的味道。

    三保太监的反应极快,他一勒缰绳,坐骑扬起后蹄对轿子高高踢去。那匹青海大马生得极为剽悍,钉了铁掌的漆黑巨蹄像一具攻城槌,狠狠撞在轿子顶边的蝠形铜角之上。轿夫们四散摔开,巨大的冲击力推着轿厢,顺着倾斜的石面仓皇滚落下去。

    与此同时,从桥下传来一声闷闷的爆破声。整座石桥震颤了一下,从最中间裂开一条大缝。裂缝迅速扩成沟隙,沟隙又变成深壑,很快整座桥面便分崩离析。散开的石块化为无数张裂开的大嘴,裹挟着三保太监连同那头坐骑落入秦淮河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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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4 11:45: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这一突然的变故,让玄津桥下的人全都呆住了。

    这支队伍里只有三分之一是训练有素的守备衙门亲兵,他们第一反应是登桥去营救主官;而其他三分之二都是拼凑而来的吹鼓手、仪仗、门班、轿伞夫子与跑腿小厮。他们惊叫着四散奔逃,想要尽快远离。每个人的行进方向截然不同,两尊石狮子之间的三条通道登时陷入混乱。

    于谦奋力一挣,甩开失神的士兵,直直冲到那顶摔倒在桥阶之下的轿厢前。没想到他还没出手拖拽,朱瞻基自己已经挣扎着爬了出来,攒眉凶目,眼神里涌现出腾腾杀气。

    朱瞻基不是那种自幼长于深宫的纤弱皇子,他曾随祖父讨伐北元,骨子里深藏着悍勇之气。短短一个时辰不到,居然遭遇两次袭击,还是发生在大明腹心之地。这种突破极限的冒犯,反而把朱瞻基的脾气给逼出来了。

    他先踹翻一个蹲在地上不停号叫的旗手,然后厉声喝道:“先下水救人!”亲兵们如梦初醒,纷纷解下甲胄、抛下兵刃,扑通扑通跳下水去捞郑和。

    旁边于谦也赶紧放开嗓门,以太子的名义喝令闲杂人等各安其位。他的音量可比朱瞻基高多了,如洪钟大吕,鼓荡耳膜,指挥着那团不安人群逐次后退,把空间让出来。桥头——如今得称为断桥了——的局面,总算慢慢恢复了秩序。

    在秦淮水下的营救很快便有了成果,一袭猩红大氅从水中被凫水的亲兵们托起来。队伍里有个医官,过去迅速检查了一下,发现郑和的呼吸尚在,身躯也没有什么明显损伤。不过,他大概骤然受到冲击,双目紧闭,一时还不能回应呼唤。

    于谦并未因郑和的得救而精神松懈,他紧张地护在朱瞻基身前,眼睛却盯着玄津断桥的残骸,似乎在寻找什么线索。

    洪武爷入主金陵之时,元寇未靖,因此在各处城门、瓮城、内外高墙及要路津桥挖了不少藏兵洞。在这座玄津三拱石桥下,工匠们别出心裁,利用拱弓结构巧妙地做出一个极为隐蔽的桥洞。后来大明定鼎,藏兵洞用不着了,慢慢被封堵废弃。

    很显然,炸桥的火药,肯定是被堆在这个桥下的藏兵洞里。也幸亏是埋藏此处,水汽浓郁,导致火药受潮,炸了个半哑,只是震塌了石桥结构。倘若完全爆发出来,只怕三保太监和周围所有人都尸骨无存。

    可有一件事于谦想不通。

    宝船行进的路线及时间都是规划好的,反贼可以提前做好安排。而太子何时经过玄津桥根本没法预测,那么多火药他们怎么提前准备?

    除非……

    除非这是一个早早算定的后手。只要南京有高官侥幸在宝船爆炸中幸存,他们一定会迅速进入皇城,而玄津桥是必经之路。在这里提前安排下一着补棋,可以确保打击到漏网之鱼。

    这些袭击者的布局,竟然缜密到了这个地步,真是无比坚决的杀意啊!

    于谦强抑心惊,很快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这一着补棋固然精妙,可无法预测发动时间,因此必须有人猫在桥下藏兵洞,随时发现目标抵达,随时点火。也就是说,刚才那一场爆炸,肯定得有一个点火者看见队伍经过,这才匆忙点燃,他肯定还在左近!

    于谦“唰”地抬起头,眼神一遍一遍地扫过河面。他很快发现,距离玄津桥右侧五六十步开外的秦淮河面,似乎有一个黑点一沉一浮。于谦眯眼再看仔细,那应该是一个人顺着水流,奋力朝远处游去。

    “贼人在那边!快!”

    于谦急切地唤来几个亲兵,让他们迅速沿着秦淮河岸去追赶。朱瞻基听到于谦的叫喊,也朝那边望了一眼。他绷着脸,先伸出拇指比了一下远近,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把不知谁掉的开元弓,再从一个护卫的撒袋里拈出一支长箭,搭弓拉圆。

    他的姿态,是标准的军中挽弓之法。弓弦一响,长箭刺破虚空,如流星般朝那黑点疾飞而去。可惜准头略差,与黑点的脑袋差了半分,没入前方的水中。朱瞻基眼中杀意更加盎然,再拈出一支箭来瞄准。

    于谦忙提醒说殿下要留个活口。可惜他话刚出口,弓弦又响。这一箭带着满腔委屈与怒意,越过秦淮水面,正正钉在那黑点的后心。那人的前胸骤然朝前一顶,双手挣扎了两下,整个人朝河里缓缓沉去。早已冲去河岸的亲兵们迅速伸去长竿长耙,连拖带拽把他弄上岸来。

    于谦三步并两步赶了过来,只见那支箭从后心贯穿了右侧胸膛,令他当场气绝身亡。这箭法着实了得,可也着实可惜。要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所能掌握的唯一一条线索。

    死者是个约莫二十岁的男子,头梳小髻,用阔边深网罩着,一身青布衫裤,足蹬趿靴,与寻常南京百姓并不无同。于谦搜遍全身,除了一套火镰并无任何物品。他不甘心地撕开死者的衣襟,赫然发现在左臂腋窝处,居然文着一朵白莲花。莲花分作三瓣,形似焰团聚拢。

    “白莲教?! ”于谦双眼骇然睁大。

    这三个字,是朝廷挥之不去的一个梦魇。它兴于宋代,教义宣称弥勒降世,将以白莲化为业火净世,动辄煽众闹事,绵延数百年。从宋至元再到大明,历朝都极力打压封杀,偏偏此教在民间香火极盛,屡禁不止。

    最近的一次是在永乐十八年,白莲教众在山东搞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叛乱,太宗费了好大力气才镇压下去,可见其坚韧与难缠。

    白莲教和朝廷之间,可以说是仇深似海。倘若是他们所为,倒能解释这种要置太子百官于死地的疯狂。

    这时朱瞻基也来到尸身旁,沉声问道:“这人是谁?可看出些端倪?”于谦一指那文身,压低了声音约略一说。朱瞻基倒吸一口凉气,他久闻这个邪教的大名,不由得头皮微微发麻:“这些事……都是他们干的?”

    “如今形势不明,一切皆有可能。”于谦看看左右,有些焦虑。眼下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还藏着白莲教的疯子,多在外头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他催促道:“这伙贼人所图极大,必然还有后续手段。还请殿下迅速返回皇城,重聚人心。”

    朱瞻基苦笑一声。重聚人心?他的东宫班底,已化为齑粉;他在留都可以信任的两大山岳之镇,一个李隆一个郑和,如今皆身负重伤不能视事。转瞬之间,偌大的一个南京城危机四伏,朱瞻基却孤立无援,再无一个相熟之人可用。站在潺潺流动的秦淮河边,堂堂大明皇太子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无措。

    这种事情,于谦是帮不上忙的。他只能吩咐几个亲兵收起那个教徒的尸身,送去最近的义舍备查,然后把朱瞻基拽回到玄津桥头。

    如今这桥只剩下两岸的桥基断茬,微微上翘,像两节被折断的指骨,彻底无法通行。玄津桥是进皇城的必经之路,它一断,要么北上至竹桥,要么南返到大通桥,都得绕一个大圈子。

    可这种局势之下,谁又能保证,那两处桥下没有埋伏着杀招呢?就算两桥无事,沿途呢?这一带商铺酒楼民居林立,想藏上十几个杀手太容易了。

    于谦考量再三,认为最好的选择是留在原地,等候其他有力官员前来救援。只是现在整个南京级别稍微高一点的官员,都在东水关被炸得生死不知,找谁来需要费些思量。

    这时一个郑和的亲兵提醒说,刚出事那会儿,三保太监便第一时间传信皇城,命令皇城守备朱卜花紧闭城门,防止贼人偷袭,他应该安然无恙。

    朱瞻基闻言眼睛一亮,这个朱卜花他知道,是京城御马监的提督太监,年初刚从京城调来南京,还带来一支叫勇士营的禁军队伍,负责守备南京皇城。

    这支队伍和别的禁军不太一样,它建于永乐年间,主要成员是从草原逃回的青壮汉民男子,所以个个骑术精湛。洪熙皇帝把这支队伍安排给太子做心腹,可见花了不少心思。

    宝船爆炸时,朱卜花在皇城留守,未受波及。于是,朱瞻基当场手书一封,着人迅速送去皇城,让朱卜花带禁军前来接应。

    亲兵领命而去。于谦仍不放心,指挥着其他人分散开来,以桥头为圆心,把守御区域扩散到百步开外的临街铺子。他还派了几个手脚矫健的,爬上附近的房顶高处,防备可能的弓弩袭击。

    于谦虽然只是个小行人,可分派调度有条不紊,又借着太子这张虎皮,无论护卫、锦衣卫还是轿夫、号手皆凛然听命。一会儿工夫,桥头便建起一个密不透风的步障区域。现在除非白莲教调来铁骑冲阵,否则绝难威胁到太子。

    喧嚣渐渐平息下来。附近店铺里的百姓纷纷冒出头,好奇地朝这边观望过来。朱瞻基不想让他们见到自己的狼狈样,跌跌撞撞走到两座石狮子之间的桥阶上坐下,眼神活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于谦安排停当,走到太子面前,还未及禀告,朱瞻基忽地抬头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白莲教会在玄津桥上设下埋伏?”他还记得这个小官临上桥的一声呐喊,让自己迟疑了半分,否则落水的可不只是三保太监了。

    于谦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纸,恭敬地递过去:“殿下离开锦衣卫后,臣得到消息,得知城中可能藏有贼人暗桩,恐有碍于殿下,故而追上来提醒。又怕宫禁森严,故备了一封书信请人传递,只是没想到……”

    朱瞻基展信扫了一眼,心头一热。虽然百官尽职乃是本分,可一个小小行人能做到这地步,真可谓是忠纯之臣了。

    “以你之见,接下来该如何?”太子不知不觉,已把这八品小官当成了咨议谋臣。

    于谦道:“这一次祸极熏天,枝干断折,实是开国未有之局面。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派遣得力心腹,着手追查。须知贼人筹谋极为周备,倘若稍有延滞不决,只怕再无机会找到真相。”

    于谦当初急着催促锦衣卫办案,就是怕稍晚一步,很多线索便湮灭无痕了。

    朱瞻基摇摇头。第一件事,他心里还有点谱,可派心腹查案?自己如今是孤家寡人,哪里还有什么心腹?于谦知道他的难处,连忙开解道:“殿下莫愁,五军都督府、南京守备衙门、五城兵马司、应天府、锦衣卫都有熟习缉事的老手,皆可阶下听用。”朱瞻基沉默半晌,从牙缝里蹦出四个字来:“我信不过。”

    于谦先是一怔,旋即明白。

    不怪太子惊弓之鸟。白莲教既然能渗透宝船运入火药,能买通留守左卫的旗兵巡河灭口,能在与皇城近在咫尺的玄津桥上设伏,谁能保证他们在官府里没有内应?事实上,白莲教屡禁不绝的原因之一,就是总有信徒在官府里做内应,其中不乏高官大吏。

    如今在这南京城里,恐怕没有一个人敢保证与白莲教无关。

    一面是惊天大案,亟须彻查;一面是满城嫌疑,无可信者。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隔着潺潺流动的秦淮河水望向皇城。

    此时虽然已过午时,日头抛洒下来的热力却丝毫不减,朱红边墙上那一溜琉璃叠瓦被映得流光溢彩,煊赫夺目,透着通天的雍容气势。只是光亮越盛,对比越强,在鳞次栉比的巷道桥楼之间,一条条阳光难至的阴影之地格外醒目,它们深深嵌入都城肌理之中,勾勒出一片难以言喻的恶意。

    不过在宫墙的边缘,尚还有一条灰边,这里恰在明暗过渡之间,非黑非白,颇为暧昧。于谦凝望远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道:“臣保举一人,堪当此任。”

    “嗯?”太子眉头一挑。

    “就是扇骨台下救了殿下的那个应天府的捕吏,他姓吴,叫作吴定缘。”

    一听这名字,朱瞻基手一抖,尴尬、羞恼与愤怒一齐涌上面孔。是,那家伙是救命恩人不假,可他也侮辱了大明太子。朱瞻基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受过这等虐待,不杀他已是通天恩德——于谦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于谦见太子要发作,并不慌张,道:“殿下您仔细想,如今整个留都确凿与白莲教无关的,能有几人?”

    朱瞻基“呃”了一声。要说整个南京城最无疑的,确实是吴定缘不假。他要是白莲教众,坐等太子淹死在秦淮河里便是,不必费那么多周折。

    于谦见朱瞻基沉默不语,趁机又道:“我与他在牢中交谈过。此人性格乖僻不假,眼光却颇为卓异。臣之所以能赶来玄津桥,也是因为他提醒说殿下危机未除,可见是个有能耐的人。”

    “他真这么有能耐,怎么会只是一个捕吏?怎么不是捕头?”

    “殿下见事极准。这个吴定缘的父亲,正是应天府总捕头吴不平,家学渊源,虎父岂有犬子?”于谦故意把吴定缘的“名声”隐下来,免得徒增太子担忧。

    “再有手段,他一个小角色,能查出什么?”朱瞻基撇撇嘴,心里那道坎还是过不去。

    于谦道:“白莲教耳目众多,若是缇骑四出,只怕会打草惊蛇。城狐社鼠之流,还得让鸡鸣狗盗之辈去应付啊。”

    朱瞻基还要找什么借口,于谦忽然正色道:“昔日管仲挽弓几杀齐桓公,可齐桓公不计前嫌,予以重用,遂有称霸中原之业。殿下聪敏睿断,宜以史为鉴。”

    朱瞻基盯着于谦。眼前这小官鼻梁挺拔,下巴宽正,明明年纪跟自己相仿,口气却和詹事府的老师一样老气横秋。朱瞻基犹豫片刻,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好吧,今日本王暂且擢你为右春坊右司直郎,准便宜行事。”

    右司直郎只比行人高出一品,但这个职位要随侍太子左右,负责弹劾、纠举之事,前途比起行人可高出太多。但朱瞻基只给于谦一个名分,只字不提吴定缘,显然还是心存芥蒂。于谦也明白,这是太子让他监视吴定缘干活,于是伏地一拜,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朱瞻基不甘心地耸耸鼻子,道:“希望你我今日都没走眼,不然……”

    话未说完,远处街道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不一会儿便看到尘土飞扬,一大队盔明甲亮的禁军飞驰而至,为首的骑士是个大脸汉子,面上覆着一抹白棉布,遮住了大半张脸,单留出一双细直眼目,冷不丁看过去,还以为是要行凶的贼人。

    可左右两边的旌旗表明,来人正是皇城守备太监朱卜花。朱瞻基记得他是世居云南的蒙古人,本名脱脱卜花,后来入宫侍奉,蒙赐朱姓,接掌勇士营,乃是太宗的心腹之一。

    现在三保太监和襄城伯都不在,朱卜花便自然成了皇城主事之人。

    朱瞻基见他赶来,便从石阶上站起来,表情轻松了一些。这场磨难,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他垂下胳膊,轻轻摆了摆手。于谦心领神会,知道太子不想把这条线太早暴露,便知趣地后退了几步,混入人群之中。

    勇士营马队转瞬即到玄津桥,这些骑士都是在草原上磨炼出来的精壮,一跑起来气势惊人,令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朱卜花不待坐骑停稳,便从马鞍滚落下来,向太子惶恐请罪。朱卜花解释说,他近日面上得了疽疮,不得不以布遮面,恐惊太子。

    不过也幸亏他得了怪病,没能去东水关接驾,这才躲过一劫。朱瞻基面无表情地勉慰了几句,表示先进皇城再说。朱卜花叩了个头,亲手把太子扶上马鞍,又把昏迷的郑和抬上一辆厚幔厢车,周围骑士立刻围了个密密匝匝。

    朱瞻基在马上用鞭鞘一指于谦,对朱卜花道:“此人护驾有功,赏他马、牌。”

    太宗在位时,经常喜欢赐功臣马牌。“马”指的是配了紫锦辔头的宫马,准许在城内驰走;“牌”指过城铁牌,正面阳文“过城”二字。有此二物,除皇城禁苑,京城无不可去处。朱瞻基如此赏赐,也算是追绍祖制,不算突兀。

    朱卜花心想,多半是这个小官因缘际会救了太子,太子不愿多涉瓜葛,想把这桩人情当场了结干净。于是,他吩咐旁边的骑士让出一匹杂色健马,又从腰钩上取下一枚钟形铁腰牌,一并交给于谦。

    于谦向太子叩头谢恩,朱卜花很快重新骑上马,大队人马簇拥着朱瞻基轰轰离开。玄津桥前剩下一群闲杂人等,面面相觑。

    于谦正要离开,可发现了一件尴尬的事情——他不会骑马。

    他自幼长于钱塘,若说舟楫帆船,自然熟稔得很,驴骡也经常骑,骑马却是头一遭。于谦有心避开周围人的视线,可时间不等人,只好寻了一块不知谁家府邸的上马石,略带笨拙地攀上马鞍。

    那大马经过训练,感觉到鞍上一沉,便自动往前走起来。于谦两只脚还没套进马镫子,吓得差点跌下去。

    骑马的要诀是胯紧臀虚、两条腿要夹紧,屁股却不能坐实,身体向前俯去,这样可以降低重心,保持平衡。于谦不知诀窍,完全反着来的,双腿撇得太开,屁股却牢牢压在鞍子上,整个身体因此不停左右摇摆,两只手像溺水者抓稻草一样死死揪住辔头,让马有点无所适从。

    一人一马就这么左摇右晃地沿着大街朝南边而去,姿态滑稽。可比起骑在马上的狼狈,于谦的心情更加忐忑起伏。他本来只想提醒太子一句危险,到头来却莫名其妙进了詹事府,领了皇差。

    这份皇差可不好干。从宝船被炸可以看出,敌人的凶残与狡黠程度,远远超过于谦的想象,而朝廷暂时无力给予什么支援。以螳臂之力去挡万斤之车,只怕得到封赏之前,已是粉身碎骨。

    于谦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官,骤然担负起这等重压,心中自然也害怕得紧。只是他生性天真固执,坚信危局之下,总得有人挺身而出。若非如此,于谦当初便不会从行人司跑到锦衣卫去管闲事了。

    “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于谦在马上轻轻吟诵着,这是《出师表》里于谦最喜欢的两句话。说来也怪,唇间一送出声音,他忐忑的心情便逐渐平静下来。古人云:志随言起,意从文抒。诚不我欺啊。于谦心中暗暗想着,看向前方的眼神又亮了几分。攥紧缰绳的双手,慢慢变为虚握。

    他胯下那匹坐骑,从缰绳的松紧中感受到了主人心意,比刚才走得更加平稳与坚定。

    这一人一骑踏过西皇城根南街,很快回到了崇礼街的锦衣卫官署前。于谦小心地翻身跳下马,走进院子,正看见前院里一群小旗和力士在东奔西走,喧腾不已。那位先前去码头报信的老千户,此时握着自己那把破旧的绣春刀,在院子当中烦躁地来回踱步。

    码头刚刚传来确切消息,南京锦衣卫一正一副两位长官,在东水关俱已罹难。此时司内群龙无首,难怪会乱成这样。

    老千户一看于谦又来了,正要呵斥,可眼睛瞥到他身后还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那马的辔头外皮裹着一圈紫锦,当即反应过来,这小子必是得了太子眷顾!老千户抖了抖嘴角,努力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迎了上去。

    于谦没有多啰唆,先向他通报了玄津桥遇刺。老千户大惊失色,那柄旧刀“当啷”一声砸在石板地上。现在襄城伯昏迷不醒,三保太监居然也出事了,那我该向谁汇报?该听谁的指挥?接下来又该做什么?

    看到老千户那一副茫然的表情,于谦心中生出一股鄙夷。南京城养出一堆尸位素餐的官员,看来锦衣卫也未能免俗。这些人跟推磨的驴子似的,不用鞭子抽就不会主动转圈。

    “东宫已归还皇城,等一下自然会有正式文告发下。”

    于谦先安抚了一句,然后掏出过城铁牌一晃:“我奉太子之令,要先提见犯人吴定缘,还请千户前面带路。”老千户只能恭敬道一声诺,心里嘀咕,难道太子是让这小官来接管锦衣卫?

    于谦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小心思,快步迈入内狱,径直来到最里面的一间。他让老千户守住外头,然后单独走了进去。刚一进去,里面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小杏仁,外头又出事了吧?”

    于谦强迫自己忽略掉这个讨厌的称呼,板着脸把玄津桥的事说给他听。吴定缘啧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从气窗透进牢房的三道浅黄色光柱,缓缓有致地向西移动着。于谦知道光阴宝贵,索性单刀直入道:“东宫屡遭凶险,留都危在旦夕。太子已颁下钧旨,要我们去查明背后主谋。”

    吴定缘“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们?”

    “是的,你和我。”他唯恐吴定缘不信,亮出过城铁牌:“殿下已亲赐马、牌,准你我入詹事府奉职,特进缉事。”

    “哟,行人司的冷菜羹换作詹事府的烧猪臀,小杏仁你的造化真来喽。”

    “这一层身份,是为了方便我等行事,不是拿来炫耀的。”不知为何,于谦一跟这家伙对上话,便有一种压抑不住要吼出来的冲动。

    吴定缘眯着眼睛端详了他一番,晃动脖颈,道:“我就不明白了。南京城里做官的比秦淮河畔的嫖客还多,干吗非让我去不可?”于谦沉声道:“因为太子在留都能信任的,就只有你我而已。听明白了吗?只有你我二人而已!”

    他没有过多解释,相信以吴定缘的脑子,能猜出为什么。吴定缘却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来,道:“莫来诓我。太子一念起我来,只怕恨不得撕开卵蛋咬断屌,又怎么会找一个篾篙子来查案。”

    这一通言语粗鄙得让于谦直皱眉头。他强忍不适道:“吴定缘,我看得出来,你乃胸有丘壑之辈,绝非池中能容,又何必百般遮掩?我不知你平日为何甘于自污,但现在朝廷需要你舒展爪牙,危身奉上,为臣子者又岂能推托?”

    这一番慷慨陈词如惊涛拍岸,声势惊人。可是“崖岸”依旧岿然不动,他的神情表示,大概没听懂这文绉绉的词……牢房里一度陷入尴尬的沉默。于谦有些绝望地喝道:“总之现在太子要你来查案,你说吧,到底要怎样才肯答应?”吴定缘展颜一笑:“换了赵元帅来谈,这事才有的聊。”

    赵元帅即是财神赵公明。于谦没想到,这惫懒的“篾篙子”竟提出如此可笑的要求。“你是应天府捕吏,捉贼是分内之事,居然还要钱?”

    吴定缘不屑道:“小杏仁你是第一天做官?连县里的防夫下乡拿人,都得补贴几分工食钱,太子总不能差饿兵吧?”

    “你若办成此事,太子绝不会吝于封赏,又何必急于这一时!”于谦的方下巴一颤一颤,觉得自己快成菱角市里的老妪,跟人一枚铜板一枚铜板地讨价还价。吴定缘撇撇嘴,索性把眼睛闭上,一副无所谓的嘴脸。

    于谦哪里见识过这街巷争讨的无赖手段,他看看窗外天光,只好一咬牙,道:“你要多少?”

    “八成纹银三百两,十沉取头。”

    “八成”是指成色;“十沉”是说要全部现银,不要宝钞或别的折色;“取头”意思是一次先行付清。于谦听到这里,忍不住怒喝道:“大胆!你不怕杀头吗?”

    自从永乐以来,朝廷一直明令禁止民间以金银做交易,须用宝钞,违者重罚。吴定缘这么要求,根本就是公然违法。谁知吴定缘翻了翻眼皮,语带嘲弄,道:“这么守法,你是刚从三佛齐来中原的外夷宾客吗?”

    如今宝钞贬值得厉害,大家都半公开地用金银交易,官府也不怎么真管。这个小杏仁对世情也忒无知了。

    见他不说话了,于谦有些着急,他不明白这家伙为何执着于现银。倘若真把这案子破了,齐天的大功,酬一个参将的职位都有可能,岂不比这点小钱更好?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难道这家伙真是个鼠目寸光的蠢物?

    可事到如今,后悔也晚了,他可是在太子面前拍了胸脯作保的。于谦没奈何,只得劝道:“这一时半会儿,如何弄得来这许多现银?再说就算拿出来,快二十斤的东西,你难道扛着去办案不成?”

    吴定缘一斜眼,道:“谁要自己拿?我一会儿写个地方,你唤两个脚夫送去便是。银子一到,咱们马上开工。”他吩咐别人做事的口气,比知府老爹说得还自然。于谦被这人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甩甩袖子,转身出去。

    跟这案子相比,吴定缘开的这个价码不算高。但于谦一个八品小官,一年俸禄也不过六十石粮食。这三百两现银,一时间不知从哪儿来筹措。说不得,还需从锦衣卫这里想办法。

    于谦走出内狱,见到老千户还候在外头,便走过去问道:“你这里有银子没有?”

    “要多少?”老千户从怀里掏出一个半瘪的顺袋。于谦按住他的手:“太子办事,要借调三百两八成纹银。”这个数字唬得老千户一哆嗦,问要这么多干吗。于谦不便明说,只能虎着脸道:“太子办事要用。你若信不过,我把过城铁牌押在这里。”

    老千户哪敢收这玩意,只得把司库主事唤过来。一问之下,锦衣卫的司库里居然还真有一笔现银。原来前几天龙江盐仓批验所查获一批私盐,锦衣卫于其中出了力气,理应分润,批验所便把一部分赃银煎销成锭,交割给镇抚司账上支用——金银禁令只是针对民间,官府交易并不在其列。

    于谦在老千户心疼的注视下,以詹事府的名义签了张借条,毫不客气地让人从库里搬出三百两白银。这是二十五两一锭的金花银元宝,一共十二锭,白丝清晰,成色十足,底款“龙江盐仓检校批验所”几个字錾刻得清清楚楚,一发摆在木盘子里。

    此时吴定缘已被人解开绳子,从内狱里放出来。他走到木盘前,一边晃动酸胀的手腕,一边端详那一片银光闪闪的宝银,还随手拿起一锭用指甲抠了抠。于谦没好气地催促道:“这是上好的二四宝银,若去银铺里兑成纹银,还得升水,足足能多兑出三十两,便宜你了。要送去哪里?”

    主事早备好了两张一尺见长的白色封条,举笔待填。吴定缘开口道:“十二锭分作均平两抬,一抬送镇淮桥西北的糖坊廊中巷第五家,着我小妹吴玉露收取;一抬送武宁桥富乐院三曲八院,着童外婆收取。”

    于谦一听,顿时气得下巴骤然紧绷。前头那个地址是吴家所在,让妹妹收取也还罢了,后头那个委实太不像话。

    这个富乐院在南京极有名气,前对武宁桥,后应钞库街,坐落于秦淮河畔最繁华的一段。名义上是乐工修习、演出之地,其实却是一处奢靡浮绮的官妓勾栏,歌舞胜处。夜夜烟花不断,人称“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

    南京青楼里面,客人一向呼老鸨为“外婆”。吴定缘说“童外婆收”,显然是在富乐院有相好的,要通过老鸨转交。

    于谦万万没想到,这篾篙子心心念念讨来这许多银两,居然第一时间往青楼里送!先前小旗说吴定缘嗜好酗酒狎妓,他还不信,如今一看,还真是如此。那富乐院往来的不是公侯王孙,就是巨贾名士,他一个小捕吏敢去那里厮混,难怪要吞掉他爹那么多钱。

    可事到如今,便是吴定缘欺师灭祖,于谦也得先忍着。主事把这十二锭银子分成两堆,分别塞进两条木鞘里,拿封条一盖。然后老千户叫来四个力士,打起锦衣卫的旗标把银鞘送出门去。

    于谦目送着他们离开,催促道:“你满意了?”吴定缘把那柄铁尺重新插回腰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走吧。”老千户在旁边一脸茫然,不明白这个小捕吏怎么就突然抖起来了。他正琢磨要不要攀谈几句,两人已匆匆离开外院,还顺手牵走了锦衣卫的一匹驴子。

    上了崇礼街,于谦发现有一件麻烦事。

    官、吏身份有别,显然应该他这位右司直郎骑马,那个应天府捕吏骑驴。可于谦对骑术实在头疼,有心交换一下坐骑,又怕失了体面。没料想,他这边厢正自为难,那边厢吴定缘已经一把抓过缰绳,毫不客气地翻身上了宫马。于谦长舒一口气之余,也不免有些羞恼,他赶紧也跨上驴背,没好气道:“我们接下来先去哪里?”

    吴定缘抬起手臂,指向西南方向,道:“自然是先去东水关码头。”

    除去太子宝船,东水关码头是被爆炸波及最惨烈的地方。若要着手调查,这里无论如何得去看看。

    从崇礼街到东水关距离颇近,从锦衣卫衙署西去一里半即到通济门,与南北向的通济街交会。而东水关就在交会口的西南角,位于通济门西侧城墙与秦淮河道之间,乃是留都唯一一处水关船闸。

    这一马一驴在通衢大道上小步驰走,两侧行人纷纷避让。此时城中混乱未止,无数车马溅起尘土飞扬,久久不落,宛若一层黄纱笼罩街面,没人注意到这一队吏骑马、官骑驴的奇景。

    他们越接近东水关,街道两侧的货栈越多,这都是大商贾的买卖。在货栈周围的街面上,徘徊着三三两两的皂衣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褐衫巡丁,他们是先前分配到这里护路的,眼下没有别的命令传来,他们也只好像游魂一样在原地彷徨。

    于谦和吴定缘一直走到通济门城墙下,才被人拦下来。这里是码头的入口,立起一座三间四柱的不出头大牌楼,上有御笔亲题的“东水关”三字。五彩牌楼下方的通道,却被一条黑灰色的棘围拦住,几名守备衙门服色的卫兵,正手持装了铁枪头的长矛,警惕地盯着所有的人。

    此时在棘围之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大量马车、轿子、抬竿和各色人等,他们都是从各处闻讯赶来,有气愤叫嚷的,有号啕大哭的,有苦苦哀求的,有破口大骂的,种种负面情绪汇聚成一团骚动蚁群。要知道,码头上汇聚了南京大半高官,闻讯赶来的门生故吏、亲眷好友,得有多少?

    不过,那一条棘围冷酷地横亘在前方,尖刺冲外,把这些人都挡在了外头。

    这是三保太监在离开东水关前下的死命令:把码头与外界隔离开来,只允许医师、力夫、抬夫等入内。其他人等,只能候在棘围之外,等内场把人一一抬出来,他们才能接走,施救或掩埋。

    这道棘围本是应天府在秋闱时用来圈禁考场的,如今却被守备衙门拿出来干这个,也算是有急智。

    若没这一围,只怕眼下码头的情形会更加混乱。

    于谦和吴定缘千辛万苦挤到棘围之前,亮出过城铁牌。卫兵狐疑地检查了一番,勉强放行。两人在其他人怒气冲冲的叫嚷声中,钻过棘围,沿着一条满是驴屎马粪的窄路前行。路的尽头,是外郭南城墙与秦淮河面之间的一段河滩空隙,绕过去到城墙另外一侧,即是东水关码头。

    东水关又叫通济水关,其实是一座秦淮河上的跨水瓮城。它的巍峨城墙高约七丈,下砌条石,上筑青砖,呈一个上窄下宽的敦实梯形,外墙还伸出三层共计三十三枚白石券,宛如青面凶兽露出雪白的獠牙一般。

    城墙正中位置是一个半圆状的偃月水洞,恰好卡在秦淮河分叉的水道之上。洞顶挂着一道厚若金城的黝黑铁闸,可以根据旱涝开合,以调节秦淮内外水位。远远望去,整个水关俨然是一位双腿分立、披挂甲胄的狰狞武士。号称“南北通津、载金淌银”的东水关码头,即设在这位武士面前的秦淮河岸之上。

    东水关码头是一片不规则的狭长河岸,南北长四百步,东西最阔处有两百米,都是夯实的黄土地面。平日这里桅帆连天蔽日,商贾摩肩接踵,从日出到夜里鼓鸣闭城,无一刻清静之时。此时,于谦与吴定缘一踏入码头区域,眼前却看到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景象。

    只见旗幡委地、钲鼓散落,地上扔着数不清的金银革带与云锦佩绶。码头地面的土黄色一点都看不到了,全被密密麻麻的人类躯体所覆盖。那些躯体横七竖八躺倒在地,从上品绯紫到下等玄皂,什么服色都有,但呻吟与号哭差不多同样凄惨。他们翻滚着,挣扎着,即便是宝卷里描绘的泥犁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宝船爆炸时,这里站满了迎候的南京官员、侍从和卤簿仪仗。他们就像是被一阵狂风吹过的稻穗,在强烈的冲击下纷纷扑倒在地。有些人侥幸只是断了手脚,有些人表面无事,五脏六腑却被搅成一团,不停大口大口吐血,还有些人一头栽倒,再也没了声息。那些养尊处优的国士,几乎在一瞬间便堕入泥尘。

    二十几个短褂力夫站成一条弧线,缓慢地在人群中一一搜寻,发现还有气的,抬到旁边的青条石堤旁,那里有几个临时调来的青袍医师在忙着救治;没气的,则撩起身上的袍角,蒙住面,一字横搁在堤脚旁,会有抬夫用担架一具一具往外送,让棘围外面的人认领。

    不过,救援人员应该是得了指示,优先救助那些穿官袍的,至于其他诸如仪仗乐班仆役之类的人员,只能暂时弃之不顾,任由他们躺在地上哀求叫喊。

    于谦看到这一番惨状,下巴不住地抖动,几乎要流下泪来。吴定缘亦是紧皱着眉头,不停地扫视着这一片人间地狱。他忽然眼睛一亮,疾步向前,抓住一个力夫的胳膊。

    这人和吴定缘穿的袍色一样,也是应天府三班里的,估计是被临时抓来当劳役的。吴定缘也不客气,劈头便问:“你可看到我爹了没?”那人正累得一头大汗,一见是“篾篙子”,很不耐烦地回道:“没见过。”

    “他没来过这里?”

    “不知道!”对方硬邦邦地甩了一句,后来想到“篾篙子”跟吴头儿毕竟是父子,语气稍微缓和了点,“我是出事以后才被调过来的,一直没见着吴头儿。”说完他眼神往外飘了飘——意思很明显,如果你爹在码头的话,恐怕就在这一大片死伤人群之中。

    吴定缘心头狂跳,连忙松开那人,来来回回地在人堆里搜寻。吴不平今天穿的是皂色朱边短袍,很是醒目。可是,他把整个东水关码头转了个遍,也没看到父亲的身影。吴定缘又去了石堤附近,伤者里没有,死者里也没看到,更不可能有人把尸体认领走。

    这便奇怪了,难道他没来过码头?这不应该。吴定缘最了解他爹,那是个责任感很强的老公门,宝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绝不会无动于衷,一定第一时间赶到。难道说,别处有事,把他又给调走了?可还有什么事比这个大?

    于谦看出吴定缘神色有异,踮起脚来拍拍他肩膀,道:“我知道你救父心切,孝心可嘉。可我们是来奉命查案的,公事要夺私情。”吴定缘冷笑道:“你懂个屁!我爹是应天府总捕头,执掌留都一府八县的缉事。想在南京查案,没他可不成!”

    于谦登时大怒,道:“你跑来东水关,不为勘查现场,原来是来找你爹!我不是反复强调了吗?太子钧旨,除了你我,不得有第三人与闻……”话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他被吴定缘揪住衣襟狠狠一推,后背撞在了石堤上。

    “小杏仁,你家太子不是佛爷,也不是道祖,真以为一句钧旨,天底下的事就得遂他的愿?”吴定缘讥讽道,“金陵是天下第一大坚城,人口百万,光靠咱俩查案,跟在江里捞芝麻也差不多!”

    “朱子有云:天下事无不可为,但在人自强如何耳。你都还没开始查,怎么知道不行?”

    于谦梗着脖子,兀自仰头辩解道。吴定缘的手缓缓松开他衣襟,像是在看一个白痴。于谦还要说什么,他一脸无奈地朝远处水面一指:

    “小杏仁,你仔细看看,能把两千料的宝船一气炸断,就算是虎硫药,也得有千斤才能达到效果——往戒备森严的太子宝船运进千斤火药,得是什么手段?永乐十八年后白莲教就是一群丧家之犬,他们会有这等神通?”

    于谦不由得眉角一扬,道:“你的意思是,白莲教勾结了某一位朝中高官?”吴定缘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转头看向宽阔的秦淮河面。视线所投之处,泽波平静,半点痕迹也无,仿佛那一场惊天动地的事件已被深深地掩埋在了水下。

    “正好相反。这白莲教,倒更像被某一位朝中大人物收买了。”

    于谦在瞬间化为一尊翁仲石像,浑身僵直。

    此时在南京城西门之外,一个深衣宽帽的铺兵在官道上健步如飞。他手持哨棍,腰间皮带上还系着一副铃铛,跑起来叮当作响。过往行人一听铃声,便知道是急递铺派出来的信使,都纷纷避让。

    铺兵跑得汗流浃背,脚下却不敢有片刻停顿。因为在他胸口之上,斜挎着一枚黄漆鱼筒,鱼筒上斜粘着三根竹签,签头伸出筒口半寸——这是“八百里加急”的标志,意味着最高级别的公文通递,中途不得有任何延误。

    在鱼筒外侧,还能勉强看到“会同”二字。可见这封文书是来自京城会同馆,那里是大明水马急递驿所的总起点。从京城会同馆到南京应天府,沿途一共要经过四十个大驿,首尾两千两百三十五里,就靠着这些铺兵一铺一铺地接力狂奔。

    好在这一趟漫长的旅途即将抵达终点。这个铺兵是从龙江驿里跑出来的,距离城门不过二十里。他就这样一口气冲到了位于南京西侧的江东门前,在城下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

    “京城八百里加急,不停报送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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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4 11:47: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温润的茶汤顺着咽喉滑下去,朱瞻基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盏,从胸膛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四周很安静,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一缕缥缈的幽香从镏金博山炉飘出,在空旷的殿中画出一道云流龙行的烟迹,先缭绕于铜鹤与平磨螺钿屏风之间,又流连于几重罗縠纱帘之上,俨然仙家景致。置身其间,很容易让人忘掉俗世的一切烦恼。

    可朱瞻基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好转。

    南京皇城分为两重结构,外围皇城,是百官衙署,内为紫禁宫城,为天子平居燕处之地。此时,太子正置身于宫城之内的长乐殿,有禁军环绕,可谓固若金汤。可那种心惊肉跳的恐惧,依然像草蜱虫死死咬在心尖,无论如何都撕扯不开。

    朱卜花不在这里,他将太子安顿在长乐殿之后,便匆匆离开了。襄城伯和三保太监暂时昏迷不醒,六部高官生死不明,他作为镇守太监的副手,要做的事情山积海量,没法一直陪在太子身边。

    朱卜花临走前,说请太子在殿中宽心养神。其实朱瞻基心里很明白,自己的当务之急,根本不是坐在长乐殿中安抚心绪,而是迅速召见幸存诸臣,把局势稳定下来。朱卜花一个蒙古裔的内臣,很多事情根本做不得,必须太子亲自出面才行。

    但这件事,做起来比说起来要难得多。

    原先朱瞻基也曾观摩过祖父和父亲处理政事,也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登基,该如何挥斥方遒。可到了自己亲手执掌,才发现真是千头万绪,错综复杂。

    该是救援为先,还是缉贼为主?该交由南京哪一个衙署负责?这些衙署要恢复运转,该超擢副职还是从候缺的官员里递补?是颁给临时护印还是正印?

    更别说,还有军队调度、黎庶安抚、国库支应、城防安排等一系列繁剧事务,光想一想,就让朱瞻基的头快炸了。最麻烦的是,京城一应开支,皆要仰赖江南漕运。南京一乱,整个南直隶和浙江布政使司必受波及,若南北漕运因此中断,那就会是整个大明帝国的大麻烦。

    即便是他撒出去追查真凶的于谦、吴定缘,也不是那么令人放心。两个人身份虽无嫌疑,能力高低却无定论,案子能追查到哪一步很难讲。

    朱瞻基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又啜了一口茶,只觉舌苔无比苦涩。经筵老师整天讲帝王为政之道,临到他真正开始履行监国之职,才发现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一段也用不上,真正操心的都是琐碎至极的庶务。皇帝,可真是不好当啊。

    他越想越觉得胸口发闷。殿中的一切事物都看着不顺眼,那金柱,那藻井,那枋头,恍若一道道牢笼,把他困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艰于呼吸。朱瞻基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些看似堂皇的深邃宫殿,他更愿意陪祖父去北方那开阔的草原,更想游历观看世间的变化无穷。从前跟东宫师傅读史书时,朱瞻基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前朝那些在皇城待一辈子的皇帝,他们难道不会腻吗?

    “父皇,我该怎么做才好……”朱瞻基在榻上喃喃。

    洪熙皇帝的毕生夙愿,就是从苦寒之地迁回南京,这件事他交给了自己儿子来完成,这是何等信任。结果,还没进南京城,朱瞻基就陷入这么一个烂摊子,父亲会怎么看?

    他实在憋闷得透不过气来,索性站起身来,决定出去溜达一下。反正整个皇城都在禁军控制之下,应该没有安全问题。

    宦官和侍女们都留在外殿檐下,他们知道太子刚刚经历了什么,都敛声屏气,唯恐哪声呼吸不对,惹来祸患。朱瞻基一走到殿口,便有两个小宦官惊慌地跑过来,恳请太子回榻上休息安神。他们想伸手过来拉扯袍边,可反而拽出更多褶皱。

    朱瞻基瞪了他们一眼。南京的宦官果然蠢笨,连最简单的侍衣都不会。

    当然,也不怪他们。自从永乐北迁之后,宫城里无人居住,只保留了直殿监一个衙门负责定期打扫。这两位不过是直殿监的小小奉御,根本没伺候过贵人,哪能跟大伴相比。

    一想到已然粉身碎骨的大伴,朱瞻基心头又是一沉。从他记事时起,大伴便随侍左右,比起父皇母后都要亲近些,可惜两人之间最后一次对话,朱瞻基还在跟他怄气。懊恼与痛惜两种情绪,悄然流泻而出。太子忽然想到旁边还有人看着,不想被他们看到自己的软弱,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泪水憋了回去。

    “惜薪司在哪儿?带我过去看看。”他忽然发话。

    两个小奉御愣了一下,不明白太子怎么提出这么一个突兀的要求。朱瞻基没有解释,只是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要求。他们不敢忤逆,只好在前头引路。

    惜薪司是内务二十四衙门之一,负责宫中所用柴炭的采购、积储。不过,对宫人们来说,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用处:洪武皇帝有过祖训,严禁宫人在宫内烧香禳告。倘若宦官或宫女有亲人去世,碍于规矩,只能跑到惜薪司的官署旁偷偷摆一块牌位。

    惜薪司日日都要焚柴烧炭,牌位摆在附近,就当是降香拜祭了。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一个非正式的宫人祭祀之地,他们私下里会把“惜薪司”称为“奉忠庙”,因为忠孝难以两全。

    朱瞻基有一次跟大伴聊天,才得知宫里还有这么个规矩。大伴还感叹说:“内臣无儿无女,死后就是一抔黄土。咱家也没什么念想,只要能有几个小宦官惦记,给我在奉忠庙里摆块牌位,享几缕青烟,就算福缘至厚喽。”

    朱瞻基突然决定去南京惜薪司,是打算先帮大伴遂了这个心愿,不负相陪一场。

    这是祖父永乐皇帝教他的窍门:一个人如果面临纷乱的局势,一时难以措手,不妨先从做完一桩小事开始。一个个麻烦由小及大,逐一解开,你不知不觉便进入状态了。古人临事钓鱼,临战弈棋,都是这个道理。

    宫城的惜薪司就在西华门内,毗邻内运河,柴薪精炭这种大宗货物可以直接运入禁库里。朱瞻基出了长乐殿,噔噔噔噔,一路朝西走去,两个小奉御诚惶诚恐地在前头引路,后头还跟着一串宫女与护卫。这一支奇怪的队伍穿行于空旷的宫殿之间,给宫城增添了几许诡异的生气。

    不一会儿工夫,他们便走到了西华门。在紧贴城门左边的高墙内侧,有几间直脊无廊的排房。门阶与窗格上满覆尘土,朱色的墙面被雨水剥蚀得很厉害,看上去斑驳不堪。宫城久无人住,柴炭用度极少,惜薪司这里自然也是门庭冷落。

    朱瞻基忽然想起来,自己光顾着来,还没给大伴准备牌位呢。他让那几个小宦官去拿一枚空白木牌来,可他们面面相觑,苦笑着说宫库里没有这东西,要用就得找内官监订。

    朱瞻基本想发火,可他转动脖颈,无意中瞥见旁边西华门那边堆着一垛劈好的木柴,垛顶还扣着一口大黑锅,估计是守城兵丁自己用来开伙的。换作北京,紫禁城里谁敢擅自举火,也就是南京这里久疏管理,才会如此散漫。

    不过,对朱瞻基来说,这倒方便了。过去要一根宽边木柴,稍做加工便是一枚简陋牌位。虽然有些对不起大伴,但事急从权,等留都安定下来,再正经摆祭也不迟。

    那两个小奉御不太靠谱,朱瞻基决定自己亲自去挑选。可他刚一靠近西华门,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哗。听那争吵的内容,似乎是有人要进来,却被卫兵给拦住了。

    什么人如此嚣张,居然连宫城都敢闯?莫不是白莲贼人?朱瞻基踱步走过去,看到大门外站着一个穿通政司号服的典簿,斜挎着一枚黄漆鱼筒,要往里冲,却被持戟的禁军死死地给拦住了,两边几乎要动起手来。

    通政司负责内外文书交接,南北各设一个,这个典簿显然是南京通政司的吏员。而禁军是朱卜花从北京带来的,接防这里不过数月。两边互不统属,态度自然都很恶劣。

    朱瞻基开口喝道:“何事在这里吵吵嚷嚷?”禁军们听到太子驾临,都纷纷半跪在地,那个典簿也连忙跪下。朱瞻基问怎么回事。典簿回道:“一刻之前,有京城八百里加急文书送至通政司,不停急报东宫。卑职不敢耽搁,急递宫城,却被他们拦住,说没有朱太监的允可,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守门将军急忙分辩道:“朱太监说外头形势还不太平,皇城久无设备,为防贼人惊扰殿下,这才严令四门紧闭。”

    朱瞻基略点了一下头,道:“通政无壅滞之心,守门有警惕之意。你们各自尽忠职守,都无过错,都很好。”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齐齐谢恩。朱瞻基心中略有得意,觉得自己这么处置颇有仁君之风,日后可以当逸事写入史书。他伸手道:“朱卿家的命令不宜违反,你就隔着门给我吧。”

    那个典簿连忙解下鱼筒,交给守门将军,守门将军再恭敬地双手转到朱瞻基手里。朱瞻基先掂量了一下,很轻,里面的文书应该不会太厚,然后检查了一下筒口,错齿之间的蜂蜡浑然一体,没有开裂痕迹,筒缝之间还盖有“皇帝亲亲之宝”的玺印。

    “我离京不过十几日,父皇这是有什么急事,要说给我知?”朱瞻基有点好奇。不过,周围人多眼杂,他把鱼筒系在腰间,决定回到长乐殿再拆开来看。他眼下还是要找块柴火做牌位,给大伴上祭再说——先从小事做起嘛。

    太子并不知道,此时在东水关码头的两个下属,却在为一件大事头疼。

    “你说什么?白莲教是被朝中大人物收买的?”于谦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震惊。

    吴定缘一耸肩:“我可没说一定如此。只是狗叫有贼、鸡叫有鬼,这都是寻常道理的推断罢了。”于谦脑子不笨,立刻捕捉到一缕更深刻的暗示。

    能从太子之死获得好处的贵人,得是什么身份?从南京百官覆没中攫取的利益,又该是何等巨大?于谦忽然发现自己似乎闯进了一片深不可测的水域,水面漫过嘴边,一个比他想象中要巨大得多的暗影,在极深处缓缓游动着。

    “怎么样?还继续查吗?”吴定缘扬扬眉毛。

    “查!”于谦下巴一绷,“无论什么人,既然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就该天下共讨之!”

    吴定缘见这小官明明心中畏惧,却还要嘴硬,心里不由得暗笑,做官的都像他这样不知死活,只怕衙门早绝户了。他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道:“先说清楚啊,那三百两银子,只够买个明白。真要往深里查,我一个小捕吏可没这本事。”

    “先查了再说。那个主谋再厉害,还能大过太子去?太子背后,还有天子呢!”于谦说到这里,胆气复健,“倒是你,找不到令尊帮忙,就没办法查出线索了吗?”

    于谦这是有意激他,吴定缘摸了摸下巴,笑道:“办法嘛……倒也不是没有。”他的视线扫视着码头上的惨状,缓缓道,“无论是白莲教还是哪一位贵人,他们纵然神通广大,可也有一件事算不到。”

    “什么?”

    “昨晚的地震。”

    吴定缘的视线停了下来,于谦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却是码头东侧一条沿城墙延伸出去的宽敞大道。路面很宽,可容两车并行,只是道路前方不到百步的地方,被一个拔地而起的巨大鼓包拦腰截断。那鼓包上覆着大小不一的混色粗布,看起来好似一件百衲衣,缝隙处却露出青灰色的断砖碎石。

    “这一条是东水关码头通往城里的正路。昨晚那场地震,把路旁城墙震塌了一截,砸断了路面。眼看太子即将抵达,废墟还来不及收拾。不知哪位贤达想的主意,买了几十匹布掩盖上去,啧啧,就像金陵城里的其他问题一样,就这么给解决了。”吴定缘的话很是尖酸刻薄。

    “所以我们刚才进来的那条路,并非正路?”

    “那是一条驴骡道,平时只有脚夫和洒扫夫子用。这一次地震事出突然,正道毁了,官府只好启用它做临时通路。”

    于谦还是没明白,这件事和案子有何关系。

    “原来的正路沿城墙而修,直接通到通济门大路,附近不允许平民定居。但这条驴骡道两侧,有不少靠码头吃饭的小摊小铺,眼色最杂。”

    “你的意思是,他们有可能会目击到白莲教的踪迹?”

    “不错。”

    “可是码头那么多人来往,他们怎么知道谁是谁?”

    “只消问问这些摊铺的小贩,谁在爆炸前一刻离开码头,嫌疑必然最大!”吴定缘放开手臂,往下重重一挥。白莲教这一切举动本来神不知、鬼不觉,偏偏昨晚地震致使码头改了道,令这个缜密计划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破绽。

    于谦注意到,这个惫懒货虽然嘴里推三阻四,可一分析起事情来,眼神格外透亮,就好像他天生喜欢做这样的事,只是被强行压抑住似的。

    这家伙到底经历过什么事?明明身怀绝学却自污自贱,连于谦都忍不住涌起一种好奇——当然,此事容后再说不迟。

    两人离开码头,转回到那一条驴骡道上去。道路两旁的铺子大部分是一间土坯篷顶的单间小铺,铺头上用竹竿搭出一片草棚。虽然简陋肮脏,经营却还真不少。有拿大铜壶煮碎茶的茶棚,有卖各色汤炊的饼食铺子,有专炖烂肉下面的大锅摊……那些脚夫平时就在棚下吃茶、吃饭、避避日头,甚至还有两三处露天赌坊可以消遣。

    因为之前爆炸及封锁的关系,这些铺子现在全都大门紧闭,垂下蓝布帘子。不过,铺子的窗纸后头,不时总闪过几个人影,也不知是白莲教的余孽在窥伺,还是那些伙计单纯地觉得好奇。

    吴定缘示意于谦分头行动,各自负责一侧,一路敲过去询问。

    他们一个是捕吏,一个有官身,不必顾忌什么,直直拍门便是。绝大部分铺主都是平头百姓,只能乖乖把门打开,接受质询。可惜,今天码头上来往的人实在太多,官府让他们早早关门闭户,不得窥伺,大部分人并不清楚路上的情况。

    一连问了二十来家,最终于谦问到了一家阴阳摊。

    这位摊主是个国子监的贡生,一身脏兮兮的青袍垂带。他已五十多岁,注定中举无望,只好在这里支了个算命摊子补贴家用。宝船爆炸之后,整个码头区域被彻底封锁,他离开不得,只好缩在摊子后瑟瑟发抖。

    读书人天然容易亲近。这个老贡生一见于谦年纪轻轻便做了官,连连作揖,羡慕得不得了。于谦宽慰了几句,趁机问他爆炸发生前是否看到什么人离开。老贡生想了想,说他只看到过一个人。

    当时老贡生坐在自家摊前,捧着一本《百中经》闲读。正好有一个人从码头方向过来,一不留神把他的大字幡给碰倒了。那人只是扶起幡竿,也没道歉便匆匆离开了。

    做阴阳先生的,最要观察人物,所以老贡生把对那人的印象描述得很细致:穿的是一袭青布曳撒,腰系皂绦,头戴圆帽,左肩还单挎着一个小巧的药王箱,俨然是位医师装扮。不过,面相倒看不太清。

    于谦眉头一皱,这人果然有些可疑。他忙又追问,老贡生再用力仔细回忆片刻,说记得那个药王箱上刻着“普济”二字——应该是个医馆的名字,就在夫子庙北边的常府街口,这个被目击到的医师,估计就是普济馆的坐馆医师。

    于谦问那两个字是什么字体。老贡生从摊下翻出一张批命的麻皮纸,依样把那两个字写下来。他想了想,又翻出一张麻皮纸,上头是自己在国子监的窗课。科场蹉跎日久,难得看见一位进士,若能指点一二那是最好不过。

    可于谦哪有心思评点文章,匆忙道了声谢,掣过纸帖转身就走。老贡生呆立在原地,望着他那一身官袍久久不语。

    吴定缘正在查问一家汤饼铺子,听于谦这么一说,立刻觉出其中蹊跷。

    南京城的医师分为三种:良医、游医和馆医。良医都是医术精湛的国手,求诊的多是达官贵人,只在自家府上接诊;游医则是那些摇铃卖药的郎中,专给穷苦人家治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走街串巷、行无定所;至于馆医,他们不屑与郎中混迹,可名气又没到良医的境界,往往是几人在繁盛处合开一馆,坐等病患上门。

    太子驾临留都,百官迎候。就算东水关码头要备几个医师以防意外,也只可能延请良医在场,断然不会找馆医。所以,在东水关现场居然出现一个馆医,实在很突兀。

    “那个老贡生没看见别人中途离开吗?”

    于谦摇摇头,说他那段时间只看到这一个人。

    “普济医馆我去过,它跟衙门关系不错,公差们跌打损伤都去那儿看,还白送几贴膏药。”吴定缘道,然后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准备出发。

    “喂,你不查问别的店铺了?”于谦在后头手忙脚乱地爬上驴子,却见吴定缘远远在前,扬起拳头用力一握,做了个宽心的手势。

    两人离开东水关码头,骑马纵驴,一路沿秦淮内河向北疾行。此时,宝船爆炸所产生的涟漪,已从东水关远远扩散入城区。提前收摊的梨枣小贩、匆匆向北划去的秦淮乌船、站在街头大哭的迷路小娃、窃窃私语的巡城兵丁、偷偷开始装上门板的湖缎铺子,各种迹象纷纷浮现。

    事实上,绝大部分百姓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们能敏锐地感受到群乌翔集的凶兆。这种莫名的恐慌情绪,往往比事实传播得更快,在南京城里掀起一层层浪头,一浪高过一浪。

    于谦在驴背上望着这一切,心中暗叹:

    三保太监在出事之前,只来得及安排东水关的善后,却顾不上对城防有所指示。今年地震频频,留都民众本来就惶恐不安,如今再来这么一下重击,稍有不慎便是全城大乱。南京一乱,整个南直隶难以独善其身;南直隶一乱,漕运必然中断;漕运一断,京城入冬将无以为继;京城一乱,天下……他不敢往下想了,只盼着这边尽快查个水落石出,也盼着那边太子能尽快掌握留都力量,恢复秩序。

    反倒是骑在马上的吴定缘,脸色泰然自若,仿佛没看到街上这些异象似的。于谦本想提醒,后来转念一想算了,一个连太子委托都敢叫价三百两银子的贪人,又怎么会关心别人?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复成桥,这里西转过河之后,迎面可见到一栋五彩花牌楼,正中上书“忠武开平”四字。

    这条街,原来是常遇春的开平王府,故名“常府街”。牌楼乃是洪武爷颁旨建的,“忠武”是常遇春的谥号,“开平王”是其爵位。可惜常遇春早死,他儿子在靖难时站错了队,家人被远迁至云南,开平王府遂败落下来。偌大的宅院被分割成许多处散卖与人,街面上反倒热闹起来。

    普济医馆就在花牌楼的斜对角,是一座二层小楼,楼顶平挂着一个绘着杏色葫芦的竖幌,葫芦上的“普济”二字的形式和老贡生描述的药箱上的并无二致。午后阳气最旺,正是看病最繁忙的时候,门口熙熙攘攘地聚了不少人。

    两人一踏入馆中,迎面就是一尊药王骑虎像,像前供着五色果品。左厢是抓药铺子,右厢是坐馆单间,十来个伙计忙碌其间,一个馆班居中指挥着。那馆班瞥见于谦的服色,态度一凛,立刻热情地亲自迎过来,询问官爷要看哪位大夫。

    两人对视一眼,吴定缘先行开口:“你们普济馆有几位大夫?”馆班发觉对方口气不对,哪有看诊不问科目,先问人数的?他回答说:“八位,不过今天在馆的只有五位。”

    “那五位一直都在?”

    “是。昨晚不是地震了吗?周边伤者不少。五位从上午忙到现在,连口热茶还没顾上喝。”

    “那其他三位呢?”吴定缘追问。

    馆班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道:“您两位到底想看什么诊?”

    吴定缘沉起脸道:“午时南边那一声爆炸,你可听见了?”馆班忙点头道:“对,对,震得我们这楼都晃了晃,也不知怎么回事。”

    “太子宝船被炸,现在东水关码头伤者甚众。守备衙门急召全城的大夫赶去救治。我们是来调人的。”吴定缘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馆班一听,吓得几乎跌坐在地。这事他已有耳闻,只是没想到如此骇人听闻。

    吴定缘捅了于谦一下,于谦这才亮出自己那一块过城铁牌,道:“我是詹事府右司直郎。奉太子令,只要在医籍里的,都必须接受调遣。那三位不在馆的,只要人在城里,无论什么理由,都得把他们叫过来!”

    馆班不知右司直郎是什么级别,但太子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他只得表示普济医馆一定全力配合,然后转身匆匆去通知了。

    “小杏仁,你下次机灵些,该抖官威的时候就抖一点。”吴定缘斜靠在抓药柜台旁,有意无意地教训了一句。于谦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道:“事急从权,大局为重,这我懂。但仗势欺人,绝非君子所为。”

    吴定缘耸耸肩,无所谓了,反正有他那句话垫底,馆班只能老老实实配合。这种谎言不是坏事,多去几个医师到码头,多救几条性命出来也是好的。

    过不多时,馆班跑了回来。五位坐馆医师已经停诊,准备赶去码头救援。至于那三个不在馆的,一个去了松江府出诊未归,一个两天前回老家徽州奔丧,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医师就在城里,患了痨病卧床。

    这三位,跟老贡生看到的那位怎么都对不上号。吴定缘又问馆内还有无其他医师,馆班摇头说没了。

    “那你们馆最近,可有离开的大夫?”

    医馆与坐馆医师之间并非雇佣关系,只是合作,所以流动性很大。若一位医师已离开普济,说不定还拿着原来的旧药箱。馆班想了想,说从开年到现在,进进出出得有十来位大夫吧,有谈崩抽股走人的,有另谋高就的,有迁居外地的,有升榜退馆的,什么理由的都有。

    于谦剑眉一拧,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何吴定缘在码头嘲笑自己不懂查案。这么多人的下落,想要一一查实,光凭他们两个绝无可能,至少得调动十几号人才行——吴定缘一直在找吴不平,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是应天府总捕头,能协调足够多的资源来推进。

    太子和自己都把查案想得太简单了,以为诏令一颁就行。哪想到,真正具体到实际庶务,会是如此繁剧纷乱。

    吴定缘忽然推了一下陷入自责的于谦,示意他朝馆班身后望一眼。馆班身后是一面木墙,上头一字排开八枚钉子,其中五个挂着写有医师名字的漆金牌,另外三个空着。坐馆医师的出诊状况,一目了然。

    在这一排上头,还挂着四块木牌,但用黄纸裹住名字,只露出姓来。

    于谦知道,这叫作升榜。馆中的医师如果名气够了,或遇到贵人提携,往往退馆去做良医。原先的医馆会保留其名牌,移上一格,以示这位名医是本馆出身,借此揄扬。不过为表尊重,医馆会将其名字用黄纸糊住,只留姓氏。糊纸颜色与科场黄榜差不多,故而谓之升榜。

    东水关码头今日达官贵人齐聚,馆医没资格入内,但良医有机会可以观礼。倘若有人原本是普济的馆医,后来升榜成了良医,那么挎着原来老东家的药箱子去码头,也不是没可能。

    于谦精神略振,这确实是一个好的追查思路。他看这上头挂有四个升榜名牌,复又头疼起来。即使只有四个人,查起来也够麻烦的。他看向吴定缘,那边已经开口了:

    “这些升榜的大夫,你都认识吧?”

    馆班得意道:“老夫在普济管了十几年班,举凡坐过馆的医师,没有不熟识的。”吴定缘摸了摸下巴,道:“那么请问,这升榜的几位里,有哪一位是朱卜花朱太监赏识的?”

    这一句话问出来,馆班和于谦同时惊了一下。馆班惊的是,这人怎么未卜先知,一眼就猜出本馆近期最为得意的医案;于谦惊的是,这人思维怎么如此跳跃,突然拐到毫不相干的朱卜花那里去了?

    馆班笑道:“这位真问着了。皇城的朱太监年初刚从北边来金陵,水土有碍,得了面疽。多少名医都看不好,还是咱们普济馆的苏荆溪苏大夫妙手回春,这才得以好转。苏大夫得了贵人青睐,前不久升榜转府,敝馆与有荣焉,京城杏林同春。”

    大明迁都不过几年光景,留都这边的居民说起话来,仍带着一副帝都的骄矜口气,对北边京城总有淡淡的鄙夷。于谦听在耳里,内心翻腾不已,居然还真让吴定缘给蒙中了。

    可是,这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吗?他是在指控一位禁卫官首领参与谋反啊!

    吴定缘没空理他,仔细询问馆班这位苏荆溪大夫的情况。原来此人是苏州人氏,其家族之人在当地也都是杏林名手,家学渊源。苏大夫年岁不大,只有二十出头,加入普济医馆亦不过数月,平时不爱与人来往,手段却极高明。

    苏大夫治好了朱太监的脸疽之后,便从普济退馆,寓居于成贤街的巷子内。那里靠近皇城,方便为朱太监随时诊治。

    从普济医馆出来,于谦一把抓住吴定缘的袖子,厉声问他:“为什么突然怀疑朱太监?难道有什么证据不成?”吴定缘耸耸肩道:“没证据。但现在南京城里只要还活着的官员,都有嫌疑。”

    “朱太监掌管禁军,本来也该在皇城迎候,并无疑点。”于谦顿了顿又道,“何况他近日脸上疽病发作,不便前往东水关,这也是我亲见的。”

    “哦,你是说,一个为朱太监治病的医师,却在爆炸前一刻离开东水关码头,是个巧合?”

    “呃……”

    “小杏仁,你这样是没法查案的。”吴定缘同情地看着这位外行人,“莫有任何先入为主的判断,莫要轻易否定任何你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到头来只会害了所有人。”

    “可是,光凭这点就认为两者相关,未免太牵强……”

    “牵强不牵强,找到那位苏大夫问清楚不就得了?走吧,听话。”吴定缘走过于谦身边,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吴定缘身材高大,比于谦足足高出一头,手掌正正拍在后者的进贤冠上头。于谦如同被火燎了一下,整个人先是一僵,然后气急败坏地跳开一步,双眼瞪圆,像一只奓了毛的怒猫。

    冠冕象征着朝廷体面,一个平民胆敢唐突上官,搁在平时是要吃板子的。于谦不知这人怎么突然来这么一下,实在太不分尊卑了!吴定缘哈哈大笑,心里畅快不少。锅头饭好吃,过头话难说,能捋捋当官的虎须,也就得趁这时候了。

    在于谦怒目瞪视之下,吴定缘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于谦呆了呆,也只得爬上驴背,迅速跟上,连驴背上的蛮毯掉在地上都顾不上捡。驴背是尖的,不用毯子垫着的话,坐起来很不舒服。于谦一路上屁股如坐针毡,神经质似的不停地摸着进贤冠,总觉得要歪掉。

    成贤街在复成桥的西北方向,几乎已是秦淮内河的末端,距离北城墙外的后湖已是不远。这一带住的多是武弁、宦官和太学生们,颇为讲究文饰。街头巷角都遍植扬州桃与树兰,花如碧桃,叶茂有香气,让整片区域都弥漫着一股馨香馥郁之气。

    苏荆溪住的地方,在成贤街中段的大纱帽巷内。这里住的多是殷富人家,门面轩敞,院进很深。走在巷子里头,两侧的乌檐墙头上爬满了牵牛、素馨和杜鹃花,露出一片翠绿与绯红,如果个头足够高,还能看到院内的银杏树和龙爪槐。

    他们很快找到一处夹在两处庭园之间的衬宅。这种宅子是借两侧邻居的山墙为壁,独屋独院,不甚宽敞,却占得“幽静”二字,最受来南京读书的外地士子欢迎。

    吴定缘下得马来,上前敲了敲门。过不多时,门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谁?”两人对视一眼,原来宅子里还有别人,不知是他的妻子还是丫鬟。

    于谦开口道:“在下詹事府司直于谦,因家中亲眷染病,求见苏荆溪先生。”他嗓音洪亮,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那女声道:“先生近日不接外诊,请回吧。”

    “人命关天,苏先生若能听一听症状,给些建议,也是好的。”于谦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焦虑,这倒不是演技。眼下只有赚开这道门,今日南京的大灾劫才有解法。

    里面沉默半晌,才又响起声音:“你把病人症状写在纸上,塞过门来,先生闲时自然会去看。”于谦坚持希望当面一晤,里面便没了回应。

    一旁站立的吴定缘突然脸色一变,道:“不对。”

    于谦问他:“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道:“里头这医师若与宝船爆炸有牵连,就该知道东宫僚臣已全数都化了灰。你刚才自称是詹事府司直,他怎么会不起疑心。”

    于谦如梦初醒,他方才从行人司转调詹事府,却在细处失了计较。

    吴定缘手掌猛一拍门,发现里头插着一根门闩,根本推不开。他立刻回身上马,然后借助马背的高度,跃至墙头跳入院内,然后把门闩抬起来,放于谦进来。

    这处院子只有十几步方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尘土、一片残叶。院中是一座单间屋舍,舍角种着几丛剑兰与剪红罗,窗下还搁着一盆雁来红。水缸、陶炉、铁釜、碾子等物在院中排列得井然有序,一股淡淡的煎药余苦弥漫四周,确实是一位医师的宅邸。

    屋舍里轩门响动,一个女子探头出来看,她云鬓散乱、衣襟不整,似乎是在做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吴定缘上前一步,伸手把门边抓住,恶狠狠地喝声让开。女子尖叫一声,瘫软在地上。

    吴定缘没管她,飞速冲进屋里,却发现里间空无一人。一张竹榻上搭着件青布曳撒,旁边扶钩上是一条长长的皂绦,而那个“普济”药王箱,正搁在墙角的柜子边。这些东西,证明那个被老贡生目击的神秘医师,果然是苏荆溪。

    他扫视一圈,看到后窗敞开着。这个苏荆溪反应真是机敏,一发现动静不对,立刻逾窗而逃。于谦此时也冲进来,吴定缘顾不上多说,摆手让他搜搜屋子,然后也从窗口飞快地跳了出去。

    甫一落地,他就觉得脚下不对。原来这间屋舍没有厨房,煮饭熬汤什么的都在后窗下。吴定缘的落脚点恰好踩到了一口黑锅之上,咣当一声,大锅扣翻在地,差点绊了他一个趔趄。

    吴定缘骂声晦气,待身体恢复平衡之后,再抬头看去,这么一耽搁,对面已没了人影,只看到后院横着一道夯土山墙,约莫一丈高矮。苏荆溪应该是翻过这道土墙,跳进邻居家的庭院了。

    一旦让他上了街,这事便会加倍棘手。吴定缘咬咬牙,挣扎着追了上去。他不是很习惯这种抓捕,往常都是他在背后偷偷出主意,自有父亲吴不平和一干虎狼衙役冲在前头。不过,眼下那个小杏仁指望不上,看在三百两银子的分上,只好亲自上阵。

    他冲到墙根,一番助跑直接蹬上墙头,然后迅速跳到另外一侧。“噗”的一声,两只靴子同时踩在了松软的泥土之上。这是一片精心侍弄的小园,虞美人、秋牡丹、西府海棠等十几种名贵的花卉错落有致地栽种在圃畦之间,尽显雅致。

    吴定缘可没心思去欣赏,他还未及观察逃犯去向,就听到屋舍那边传来于谦的大嗓门:“你要干什么?不许走!”

    难道是那个丫鬟要跑?吴定缘心想。幸亏把于谦留在那儿了,苏荆溪若是追不见,还得靠那丫鬟寻人。他按定心神,忽然看到眼前绿油油的芭蕉叶子上,伏着一只肥大的斑蝥。

    奇怪,如果刚才有人急促地跑过去,它受到惊扰早就飞走了才对。

    一个离奇的念头猝然闪过吴定缘的脑海,随即牵连起一个刚才未留意的细节。

    那个吓得瘫坐在地的丫鬟,虽然发髻散乱,衣衫不整,那条马面裙下遮掩的双足,却套着一双医师才穿的白皮琴靴……糟糕,苏荆溪就是那个丫鬟!是个女子!

    吴定缘刚才还笑于谦先入为主,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一门心思以为医师必是男性。事实上,江南一带的女医师有不少,只是很少抛头露面罢了。再想到朱卜花的身份,女医师进皇城给宦官看病,岂不正是医患两便?

    吴定缘暗骂自己糊涂,赶紧转身回去。就在这时,那边于谦发出一声惨叫,随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逐渐远去。

    糟糕!

    一步慢,步步慢。吴定缘急忙跃过矮墙,冲回屋舍,看到于谦斜倚在门框旁边,右臂的袖子被割开一条大口子,内里肌肤鲜血淋漓。

    “她,她突然拿出一把药剪,把我给刺伤了!她才是苏荆溪!”于谦捂着伤口,略带委屈地喊道。

    这女人着实了得啊,吴定缘大为感叹。

    从于谦在门外自报官职一开始,苏荆溪便窥破了两人的来意。她迅速脱下曳撒,露出亵衣,弄散了发髻,造成一个云雨未散的假象。一般男子见到这番旖旎场景,就算不动心,警惕性也会大为降低。等吴定缘被她故意推开的后窗引走之后,她便用藏好的药剪刺伤于谦,夺走马匹从正门逃走。

    这一连串动作目的明确,误导精准,她应变之快,当真令人叹服。

    吴定缘一边感慨,一边冲出正门。此时苏荆溪已经策马跑到巷子口了,眼看就要上街,他情急之下,猛地吹了两下短促的呼哨。

    那马是勇士营训练的军马,一听两下呼哨,便立刻停下来。苏荆溪挥鞭就打,口中还驾驾地不停催促。那坐骑听到彼此矛盾的命令,左右为难,四个蹄子一直在原地转悠。趁着这个机会,吴定缘迈开大步,一口气追到马旁,伸手一把扯住缰绳。

    苏荆溪二话不说,用手里的药剪子,朝着吴定缘刺去。吴定缘冷笑一声,闪身避过,一拳砸中她的小臂。苏荆溪“啊”的一声,药剪跌落在地。她毫不犹豫,另外一只手从头上拔出一枚银簪,对准吴定缘咽喉刺过去。

    吴定缘见势不妙,急忙伸手过去挡在咽喉前,顿觉掌心一阵刺痛,竟被那银簪子狠狠刺了个对穿。他一边在心里骂这个疯婆子,一边强忍剧痛,扳住她肩膀狠狠扯下马来,随即一脚踢在胸口。

    这是公门捕快擒拿犯人时的固定动作,叫作“锁龙关”。胸口乃是走气的要枢,一脚重重踹过去,能让人一瞬间气窒神迷,头昏眼花,什么反抗手段都做不出来了。

    苏荆溪并非练家子,被吴定缘这么一踢,四肢登时软软地瘫在地上,再无反抗余地。吴定缘趁机用牛筋绳索把她牢牢捆住,可惜自带的麻核先前用在朱瞻基身上了,他只好从马背上扯下一块垫鞍子的脏臭破布,团成一团塞进她嘴里,伸手一搜,从顺袋里搜出一张纸帖来。

    巷口有几个路过的行人朝这边张望过来,吴定缘黑着脸喝道:“应天府擒贼!”吓得他们赶紧走开了。

    吴定缘把她重新押回屋舍时,于谦正在给自己包扎伤口。作为一名医师,苏荆溪的家里并不缺少器具与药物,不过……包扎的技巧,终究因人而异。于谦惯于读书,做起这种事来实在拙劣,把金疮药粉洒得到处都是不说,还把胳膊缠得像个发大劲的馒头。

    吴定缘没说什么,径直把苏荆溪带进里屋,捆定在椅子上,然后走了出来。于谦见他右掌鲜血淋漓,赶紧递过一个脂白小瓶。吴定缘用嘴咬开瓶塞,一口气把药粉全倒在手掌伤口上,然后用棉布条缠了几缠。

    “小杏仁,咱们两清了。”吴定缘坐在门槛上,轻轻喘着粗气道。

    于谦眉头一皱,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吴定缘指了指屋里,道:“我不是说过吗?三百两银子,只够买个明白。现在明白就躺在那儿,剩下的你自己去问便是,我的活到此为止。”于谦霍然起身:“行百里者半九十,你岂能半途弃之不顾?这人还没开口,万一后头还有曲折呢?”

    吴定缘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你们这些做官的,总觉得别人出生入死理所当然。我一个小捕吏,能帮你追查到这个医师,已是老天爷偏了心。水深石头硬,洞长虫蛇多,再往下查,我只怕十条命也得沉了秦淮河。”

    “有太子在,你怕什么?! ”

    “可太子要是不在了呢?”

    吴定缘轻描淡写一句话,像一根银针直直地刺入于谦的百会穴,他四肢血脉为之一滞。于谦铁青着脸问:“你什么意思?”吴定缘信手一扬,把那张在苏荆溪身上搜出的纸帖扔过去。

    这是一张精致的云边拜帖,上头一排蝇头小楷,大略是说十八日施药时间改至未时,太监亲来大纱帽巷就诊,请苏医师留在馆舍不要离开。底下还留有朱卜花的花押。

    于谦有点不明白,这张帖子无非是改了个就诊时间,有何不妥?吴定缘道:“若太子还活着,他今日还有时间过来?”

    于谦瞳孔骤缩。是啊,这拜帖是昨天送到的,那时候宝船还没出事。朱卜花身为皇城的禁军统领,按计划理当在今日全程迎候太子,怎么可能有空外出看病?除非……除非他早知道太子会出事。

    一想到这里,于谦登时坐不住了。无论这个推想是真是假,他都必须立刻赶到皇城,通知太子提高警惕。每耽搁一息,风险都会成倍增加。若太子有任何闪失,一切调查都将失去意义。

    想到这里,于谦略带遗憾地朝天边瞟了一眼。此时,外面一抹红霞已落到西侧院墙的上缘,南京城这个喧嚣混乱的白昼即将结束。当他转回头时,眼神里已有了决断。

    于谦从腰间取下一枚淡黄色的犀角如意,递给吴定缘。那如意表面有一层层细腻的竹丝纹,一看便是枚质量上乘的把件。

    “这是我于家的祖传之物,任何一个质铺里都能换出三百贯宝钞。我把它押在这里,买你一个时辰!你要把这个犯人的真话掏出来!”

    吴定缘没料到这人居然自己掏腰包为国尽忠。两人相处半日,他多少了解了一点于谦的脾性,每当他下巴绷紧之时,便是最认真的时候。吴定缘勉强笑道:“你自己问不就完了,何必花这种冤枉钱?”

    于谦语气极为严厉地道:“我现在要赶去皇城。希望回返之时,你已经审得了犯人画押的供状——那如意你可收好了,日后我拿钞……不,拿现银来找你赎!”

    说完他推门出去,笨拙地往马背上爬去。吴定缘握着那枚如意,无奈地喊道:“喂,我可还没答应呢!”可于谦跟没听见似的,一抖缰绳,摇晃着身体迅速跑远。远远地,他学着吴定缘的样子,伸直右臂,猛然紧握右拳,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巷道尽头。

    吴定缘一时有些气结。这家伙不是正人君子吗,怎么也耍起浑来了?他见唤不回来,只好将那如意系在腕子上,无奈地走回到屋舍里间。

    里间的苏荆溪虽然被捆在木椅之上,脖颈却极力挺直,似乎一直在努力倾听外间的谈话。她看到吴定缘进来,双眼毫无惧意,反而一直盯着他的举动。那锐利的眼神,让他想起夫子庙附近那只怎么都喂不熟的小野猫。

    吴定缘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在檀木方桌上搁着一张白宣,墨汁还未干透,想来是刚刚搁笔。写的是晏几道的《破阵子·柳下笙歌庭院》。笔迹纤细瘦劲,颇得柳体精髓。不过,吴定缘只熟公文文书,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粗暴地把宣纸一扯,把那管上好湖笔捏起来。

    苏荆溪作为一位坐馆医师,用的都是湖笔、徽墨、歙砚等上乘好物,就连开方子的纸也是特制的苏州洒金笺。可惜这些风雅之物,如今却沦落到“酷吏”手里成了刑名俗器。

    吴定缘拽来一张矮桌,在苏荆溪对面坐定,先研开一摊墨汁,然后把那张写满雅词的宣纸翻了个面,边缘用手掌捋平。然后他伸手将那块破垫布从她口中取出来,还没等开口询问,苏荆溪抢先脱口而出:

    “你们,不是朱卜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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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4 11:47: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吴定缘听到这话,凛然喝道:“闭嘴,我还没开始问呢!”

    事到如今,这女人居然还想要争取谈话的主动权?老刑名都知道,要让审讯顺利开展,第一要务就是别被犯人牵着鼻子走。可吴定缘还没想好怎么杀一下她的威风,苏荆溪又开口了:“我可全听到了,你们是在为太子查宝船爆炸案吧?”

    她的语气很是从容。吴定缘捏了捏鼻梁,觉得有些心累。都怪于谦那个大嗓门,让犯人知道审讯者的部分底牌。他拍了拍桌子:“放肆!你只要老实回答就可以了!”

    苏荆溪道:“只要不是朱卜花的人就好。这位捕爷,我可以如实回答,绝不欺瞒,但请你先松开我的双手,容我整理一下仪姿。”她刚才为脱身拔出了发簪,导致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很是狼狈。

    吴定缘盘算了一下,快点把这事了结也好。于是,他把苏荆溪双臂松开,孰料她又吩咐道:“那边镜奁下面,有一把牛角梳子,拿来给我。”口气像是使唤一个小厮。吴定缘皱皱眉头,到底还是拉开镜奁,把梳子递过去。但他双眼时刻紧盯,一旦她有任何不妥举动,铁尺随时砸将过去。

    苏荆溪拿起梳子,慢条斯理地把发丝梳拢整齐,一缕一缕捋在耳后,从容之态不似一位阶下囚,倒更像是元宵节准备出去看灯的贵家女眷。直到这时,吴定缘才看清她的容貌。

    这是一张二十四五岁的清秀面孔,五官轮廓硬直,比起秦淮河上那些名姝,少了几分妩媚精致,但多了一点干练坚毅。那一头长发梳开之后,显出额头圆阔饱满,隐有光亮。相书里这叫九善之首,为聪睿之兆,难怪她可以女扮男装,年纪轻轻成为坐馆医师。

    等到苏荆溪梳拢完毕,吴定缘起身把梳子收掉,重新捆住她的双臂,这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乡贯何处?”

    苏荆溪果然像约定的那样,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是苏州昆山人氏,?川乡苏家三房出身,唤作苏荆溪。”她看了吴定缘握笔的别扭姿势,似笑非笑,又补了一句:“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吴定缘一听掉书袋的话就头大,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道:“太子宝船爆炸,你是否参与其中?”

    “我与那件事没关系,你们误会了。”

    “哦。”吴定缘一点不觉惊讶,哪有人会乖乖招供,少不得要叫几声冤枉。他磕了磕笔杆,道:“你为何去东水关码头?又为何在宝船爆炸前一刻离开?”

    “我去那里是找我的未婚夫。”

    “你的未婚夫?”

    “是的,他在南京做御史,按说也该在码头。可是,我没找到他。朱太监不是约了我下午出诊吗?我便急着赶回家去了。宝船爆炸之时,我确实刚刚离开,可那只是一个巧合。”

    “巧合?既然如此,我们敲门之时,你何必问都不问就逃?”

    “东宫的人都在宝船上。那位于官人在门外自称詹事府司直,不是闹鬼就是冒名。”苏荆溪歪了歪头,“我若早知道宝船要出事,还特意去码头干吗?送死吗?”

    苏荆溪的反问,令吴定缘有点无言以对。他眯起眼睛,换了个话题:“说说朱卜花吧。”

    “我只是为他诊治的大夫而已,不是他府上听差。他的事我不清楚。”

    “所以你只是单纯为他看病喽?”

    “当然不是。”苏荆溪双眼突然闪过一丝厉芒,“我给他治病,是为了杀掉他。”

    记录的毛笔猛然一颤,在纸上涂出一个大墨点。这可真是个意外的转折,吴定缘略显狼狈地把手腕抬起来,满腹狐疑,道:“你不觉得这个说法自相矛盾吗?”

    “救人杀人,原本就只在医者一念之间,有区别吗?”苏荆溪回答。吴定缘“呃”了一声,这女人每次说话,总是试图掌握主动权。他提笔重新蘸了蘸墨汁,道:“好吧,那么你为什么要杀朱卜花?”

    “他曾害死我的一位手帕交,我要报仇。”

    吴定缘略觉奇怪,一个京城御马监的提督太监,怎么会和一个苏州女子结下仇怨?不过,这与于谦要了解的事情无关,他决定先把动机放一放,直接切入正题:“那你打算怎么杀朱太监?在药里下毒吗?”

    苏荆溪不屑道:“那种凡夫村氓的低劣手段,不入方家之眼。岐黄之道的用法,可比你们想象中精妙得多。”

    “嗯,你继续说。”

    “今年年初,我在苏州听到朱卜花南下南京之后,便立刻赶至留都。在普济馆取得一个身份,顺便暗中调查他的行踪。朱卜花在南京最喜欢吃的食物,是玄津桥外巷口的樊记烧鹅。每天樊记老板会单熬一小锅鲜卤汁,专为他烧制鹅肉。我对铺子的伙计稍施贿赂,在卤汁里掺进一味查头鳊肝。”

    “鳊字……怎么写?”吴定缘有些为难地用笔杆敲敲脑袋。他粗通文墨,可也只是粗通而已。

    苏荆溪发出一声同情的嘲笑:“鱼旁加扁。这是一种长于汉江的河鱼,肉嫩味美,只是它的肝脏是大发之物。有个叫孟浩然的诗人,就是吃了查头鳊,背疽发作而死——孟浩然你知道是谁吧?”

    “知道,知道。等审完你,我自会去寻孟浩然的亲眷查实,你继续。”吴定缘敷衍地回答,不想在这上面纠缠。

    “鹅肉本身就是发物,烧鹅卤料更是容易发毒助火,我再投以用查头鳊肝熬煮的汤饵,三者齐攻。不出一旬,朱卜花的脸上便开始生出痈疽,痛痒难忍。他找的那些庸医不知缘由,只会用当归、桔梗、皂角刺败毒去火,百无一用。我找准时机,主动请缨,给他进献了一种虎狼药膏,效果卓然。只不过这药膏只有我懂得调配,必须每日涂抹,方才暂缓痛痒。于是,朱卜花使了力气,扶持我出馆留府,为他一人专诊,一日也离不开。”

    “可他也没死啊。”

    苏荆溪微微一笑道:“若是他当即毒发身亡,我又岂能脱开干系?少不得要用一个暗度陈仓的计策。捕爷你有所不知,痈疽这种病症,分为内外两种。外疽有头,多发于肌肤,虽然痛痒却不致死;而内疽无头,多发于腠理之间,一旦发作,药石罔效。”苏荆溪一说起医理来,滔滔不绝。吴定缘不耐烦地敲敲桌子,道:“直接说。”

    “查头鳊肝只是让朱卜花罹患外疽。而我每天给他涂的虎狼药膏,是以藜芦、生龟板、全虫为主料,表面看似有奇效,其实只是将疽毒强行压于筋骨之内,慢慢抑阳转阴,最终变成无头内疽。朱卜花确实还没死,但他的疽毒之势这几日蓄到极限,只消一点点刺激,他随时可能疽发身亡,神仙也救不得。”

    吴定缘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女人好毒辣的手段,不光杀朱卜花于无形,还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他听过南京坊间的传闻,当年魏国公徐达吃多了烧鹅,背疽病发而死。朱卜花若是出事,大家只会觉得他是自己管不住嘴,重蹈徐达覆辙,根本不会有人去怀疑医案里的猫腻。

    没想到这宝船案里头,还套着这么一桩诡谲的毒杀案。

    “所以我不可能与朱卜花是一伙的,与宝船案更无牵连。”苏荆溪强调了一句。

    “好,好,我再给你申请个见义勇为的冠带褒奖,好不好啊?”

    吴定缘嘿然冷笑。她算计得倒清楚,宝船案何等重大,涉案之人凌迟都算轻的,两害相权取其轻,她不如痛痛快快地承认毒杀朱卜花,充其量不过绞刑。更何况,这还不一定是罪过。

    这女人之前肯定偷听到了他与于谦的对话,知道他们对朱卜花有所怀疑。她这么招供显然是在赌,万一朱卜花真的身涉不轨,她连毒杀罪名都不必承担了,反而是诛杀反贼的义士。这女人,招供里充满了心机……不过,无所谓了。

    这些事跟他没关系,吴定缘也不多问,只是将这些供述一一记录下来,然后把那几页写满字的洒金笺叠在一起,走到苏荆溪身后,用她的右手拇指按了一个手印。

    “这就完了?”苏荆溪一愣。

    吴定缘懒懒道:“我只负责记录供状,至于信与不信,会交给有司审谳,到时候你别翻供就行。”

    于谦要的只是一份供状,现在有了。至于苏荆溪说的是真是假,吴定缘可没有查实的义务。他把装订好的供状收入怀中,朝外间走去。苏荆溪忽然道:“捕爷待在这里不妨,可倘若朱卜花的人先来,可就不好了。”吴定缘的脚步停住了,他转回头来,狐疑地盯着她。

    “最近几天,他的内疽已呈外溢之状,面额发溃,痛痒难忍,随时可能派人来召我去诊治。”苏荆溪道。吴定缘盯着她,半是恼怒半是嘲讽地道:“你倒真是坦白。”

    “我们约好的,不是吗?你让我梳头,我如实坦白一切。”苏荆溪回答。

    “哼……”吴定缘从鼻孔里喷出一丝不耐烦的气息。

    他本来想,在这座幽静无人的屋舍里等于谦回来,交出供状,早点回家喝酒去。可苏荆溪这一句话,令事情又节外生枝。万一朱卜花偏偏在此时派人来找她,必然会跟他起冲突,又要被卷入一场与己无关的麻烦里。

    怎么每个人都不肯让他安静地待会儿呢?

    这屋舍是绝对不能待了,可若不在这里,又能去哪儿?吴定缘思前想后,最终只得咬咬牙,取来一张信笺贴在门扉之上,上书四字:“归家相见。”

    他决定把苏荆溪押到自己家里去。一来他家就在镇淮桥,离这里不算远;二来家里只有一个妹妹吴玉露在,没有闲杂人等,很是方便。纸上那四个字,朱卜花的人是看不明白的,而于谦见过他讨三百两银子时留的地址,一看便知该去哪里找。

    当初若没一时糊涂救了太子,哪儿还有这么多麻烦事体!

    吴定缘一边吃着后悔药,一边把苏荆溪从椅子上弄下来,让她找件掐腰的翠绿绣袍穿好,一定要宽袖的。这样一来,苏荆溪只要束手垂袖,在驴子上那么一坐,便没人能看出她手腕上捆着绳子,只当是哪家小媳妇归宁。

    “我们换个地方待着。你不要生出什么心思,否则格毙勿论。”吴定缘晃了晃铁尺,警告道。苏荆溪笑道:“捕爷为我着想,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跑呢?”

    吴定缘看不透她心思,也懒得琢磨。他暗暗下了决心,这是最后一次,绝不再多管闲事,然后一拍驴子屁股,跟苏荆溪离开了屋舍,走入巷道。

    此时,大纱帽巷已被暮色浸得越发深透,一层层黯淡帷帐笼罩下来。两人抬起头来,看到尚有最后一丝明亮还在墙头藤隙之间纠结,仿佛一根细弱的绳索,牵扯住即将沉沦的白昼。可惜这个努力终究失败了,只是转瞬之间,整个巷子便彻底落入暗夜的井底。

    何止是大纱帽巷,整个内秦淮河流域的彩楼画栋,骚动不已的南京城内外厢坊,也同时沉沦入夜。即使是戒备森严的偌大宫城,也无法让光阴多留驻哪怕半刻,残存的暮色在飞速后退。

    一只绸面皮靴踏住最后一抹退走的暮色,旋即抬起。在天光彻底消逝的同时,它从容迈进了长乐殿的门槛。朱瞻基的心情,比刚才稍微轻松了一点。

    确实如太宗皇帝所说,当你解决了纷乱线头中的第一个问题之后,接下来便容易多了。他为伴当在奉忠庙里设了牌位,略做拜祭,然后在返回长乐殿的路上,想清楚了接下来的理政次序。

    重中之重,自然是先把兵权掌握住。

    朱瞻基在离京之前,也做过一番功课。目下在皇城之内,有勇士营拱卫;留都城中有守备衙门、十八卫所亲兵、五城兵马司的巡营防营;在城外有龙江船厂水军、新江口营、浦口营、池河营、孝陵卫等处。掌握住他们,南京秩序便可安泰无虞。

    接下来,再检视官员名录,优先让户部和应天府恢复运转,南户部管着江南钱粮与漕运,应天府管着南直隶地面,都耽误不得,然后再重新搭起吏部,让他们去补齐工部、兵部、刑部,至于礼部和都察院嘛,倒是不着急……

    朱瞻基常年在祖父身边耳濡目染,终于显现出了成果。一件件事项,从线团里抽离出来,自动分门别类,归入他脑子里的架阁库。怎样做一位皇帝,也在他面前逐渐明晰起来。

    不过,在所有事情之前,还有一件最为优先的工作,那就是他此时手中握着的鱼筒。这里面装着的,是父皇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旨。

    朱瞻基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回到榻上,把鱼筒上的封条撕掉,然后双手一错,拧开了被蜜蜡封住的齿口,露出黑漆漆的筒腹。腹中只有一卷明黄色衬底的尺素。

    朱瞻基小心地掏出尺素,徐徐展开,露出里面的正文来。尺素不长,上面的墨字也不算多,朱瞻基却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双眼盯着纸面,似乎永远读不完这短短几十个字。整个长乐殿中安静得如同孝陵一般,似乎连温度都骤降了不少。

    一个小奉御怯怯地走到殿口,隔着门槛高声道:“太子殿下,朱卜花朱太监求见。”朱瞻基缓缓抬起头来,道:“声音太小,我听不见,上前来。”

    小奉御赶紧迈进几步,跪在御榻之前,道:“朱太监求见。”朱瞻基“嗯”了一声,却没任何动作,只是怔怔地盯着他。小奉御不知自己脸上有什么,又不敢用袖子去揩,只好莫名其妙地跪在那儿。

    过不多时,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在长乐殿外响起,还夹杂着甲胄摩擦的铿锵声。全身披挂的朱卜花急匆匆地朝着长乐殿走去,挂遮在脸上的白布不时飘起,露出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脓疽,每一粒都浓艳欲溃。

    他一口气走到殿门口,这才停下来,道:“千岁爷,臣朱卜花特请奏禀。”殿里隐隐传来太子的声音:“太监不辞奔走,当真辛苦。”

    “留都未靖,岂敢言辛苦二字。”

    一段标准的君臣寒暄之后,朱卜花抬眼看去,太子似乎已上榻休息了。屏风的缝隙里可见烛光摇曳,依稀可见一个人影侧躺,只是被几重罗縠纱帘隔着,影影绰绰不甚清晰。

    “城中可还安定?凶徒可有眉目?百官军民可得救援?”

    太子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朱卜花早有准备:“城中各处已安排了军铺弹压,百姓虽有惶恐,不致骚动;臣遴选各处衙署精锐,正在全城大索白莲教众;另外,东水关码头已初步点清,请千岁爷过目。”他从靴子里抽出一份纸折,恭敬地捧在手里。纸折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名,每一个人名都代表一位亡故的官员。

    殿中传来一声叹息:“有我大明以来,何曾有臣工伤亡若是,真可谓是亘古未有之奇祸。”声音停顿片刻,又道:“你去通知孝陵卫,本王现在要去孝陵给太祖爷请罪。”

    “啊?”

    朱卜花一怔。孝陵乃是洪武皇帝的陵寝,就在钟山南麓,驻有一卫五所,共五千六百人的护陵军。太子伤恸过度,要去拜祭祖陵无可厚非,可这个时辰……他连忙劝道:“如今夜色深重,形势不明,从皇城至钟山孝陵这一路又近山麓。殿下万金之躯,不可轻易涉险啊。”

    “可本王留在这宫城之内,也睡不踏实。那你安排一下,我去守备衙门探望一下襄城伯和郑太监。”

    “他们如今皆有名医施诊,伤情无碍,只是一时闭过气去尚未醒转。您若亲临探视,龙威过盛,只怕两位羸弱不堪承受,反令病情蹉跎。”

    朱卜花说得委婉,殿内沉默片刻,道:“好吧,那你把名单留下,本王先看看。其他的事,明日再说。”朱卜花暗自松了一口气,把纸折搁在门槛上,然后弓着身子退了出来。

    他走出长乐殿几十步,廊下的柱子旁忽然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朱卜花皱皱眉头,又朝前走了两步,眼前转出一个人影,道:“我说朱太监,你这就走啦?”

    这人穿着一袭细葛道袍,头戴九华巾,看似小生员,细看却是个穿男装的年轻女子。

    “昨叶何?你来做什么?”朱卜花似乎早就认识她。

    “我就是来看看,朱太监这边顺利不顺利。”昨叶何笑眯眯道,顺便从腰间顺袋里抓出几粒桂花炒松仁,放进嘴里嚼。她的袖口高抬,赫然绣着一朵怒放的白莲。

    “哼,不劳你们费心,已稳住了。”

    昨叶何嫣然一笑,道:“是你稳住太子了?还是太子稳住你了?”朱卜花眉头微皱,道:“你什么意思?”昨叶何冲长乐殿歪了歪脑袋,道:“我刚才听得真切,太子可是一直在试探你呢。”

    朱卜花脸上的脓包似乎鼓大了一分,压低嗓音怒喝:“不要胡说!他连南京城墙是黑是白都没看清,就被我直接带入皇城,又怎么会起疑心?”昨叶何道:“经历了那么大的事,太子难免疑神疑鬼。我看太监不必为难,径直冲进去一刀剁翻,万事干净!”

    她一边说着一边嚼,几粒松仁在齿间很快被磨得粉碎。

    朱卜花冷笑道:“你们白莲教办事不力,炸船漏掉了太子,如今倒要我来背这骂名!”

    昨叶何不以为然,道:“骂名?昔日建文就在这皇城内不知所终,你家永乐皇帝又何曾有骂名了?”话音未落,朱卜花的大手已经狠狠捏住了她的肩膀:“你敢再提太宗名讳试试?”

    “原来太监你死活不肯动手,是还顾及对朱家的君恩臣誓啊!”昨叶何毫不畏惧地道。

    朱卜花冷哼一声,松开了手,眼神复杂了许多,道:“君恩深重,我是须臾不敢忘的,只不过不是这个君罢了……”

    昨叶何双眸陡然射出两道寒光,道:“这次的大事,是白莲佛母和你家贵人联手定下的,开了弓便没有回头之箭。太监若想在这条船上站稳,就非得亲手把另外一条凿沉了不可!”

    朱卜花与这位白莲右护法瞪视片刻,许是脸上的疽肿痛痒难耐,他终于一塌肩膀,像是发泄似的吼道:“好!但你跟我一起去!”说完他转过身去,抽出腰间的长刀,大踏步又朝长乐殿奔去。

    此时,长乐殿门槛上的纸折不见了,应该已被取走。殿内烛火透过屏风,映出一道斜靠在榻上的影子,似是正在读着名单。朱卜花深吸一口气,在门槛外大声道:“臣朱卜花,有要事求见太子千岁。”

    这一次太子没有吭声。他又吼了一声,对面还是没有回应,朱卜花心中生出一阵不安——难道昨叶何猜对了,太子果然对我起了疑心?

    身后的昨叶何突然道:“有些不对!”

    朱卜花疾步猛冲过去,撞开几重纱帘,踢翻屏风,看到一个小奉御被剥了个精光,嘴里塞着一枚琉璃如意,双臂之间捆着几条金丝绦带,整个人倒在榻上正瑟瑟发抖,那张纸折正盖在脸上。

    朱卜花粗鲁地把如意从小奉御嘴里拔出来,捏住他的脖颈拼命摇晃,道:“太子在哪里?”可怜小奉御满口是血,含混不清地说道:“我,我进来通报太监求见,太子让我原地不动,然后用砚台把我打倒,等我醒来时已……已是如此了。”

    朱卜花的面皮鼓胀,几乎要爆出浆来。看来太子刚才与他问话之前,便已打算潜逃。到底他是何时看出破绽的?带着满腔疑问,朱卜花把小奉御一把远远扔开,提着刀开始在长乐殿中搜寻。长乐殿的面积不算太大,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太子不可能藏得妥善。

    朱卜花转了几圈,连圊房的净桶里都打开看了,却一无所获。难道这只煮熟的烧鹅,真能平白地飞走?昨叶何到底心思更为细密,她环顾四周,突然说道:“是衣袍!”

    朱卜花如梦初醒。那个小奉御是光着身子的,太子一定是改换了他的灰袍,扮作小宦官离开长乐殿了。

    他暗叫不好,长乐殿附近的守卫得了授意,不允许太子离开,但不会提防直殿监的那些仆役。若是如此,太子搞不好已突破长乐殿周围的封锁,在宫城内游走。

    “来人,传我的命令,皇城宫城一体戒严,缉拿,缉拿……”朱卜花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缉拿谁呢?难道说缉拿太子吗?

    他的心腹毕竟只是少数,外围的勇士营可不会接受这种命令。这时昨叶何俯身从地上捡起一件东西,举到朱卜花的面前,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去缉拿那个小奉御。”

    朱卜花一看,她手里是一块玉佩,上镌“惟精惟一”四字。

    这是永乐皇帝赐给圣孙的佩物,估计是朱瞻基改换衣装时无意中掉落了。昨叶何的意思很明白,朱瞻基从未来过江南,真正认识他脸的人凤毛麟角。如今没了信物,朱卜花可以硬说他是冒充太子的小奉御,从容调动力量围捕。

    昨叶何这计策虽经不起仔细推敲,但此刻南京城里一片混乱,没人能提出质疑。只要过了今夜大事底定,真假也都无妨了。

    朱卜花立刻传令各处哨位,合城大索。皇城入夜便会四门落钥,太子即使已离开长乐殿,也不过是从一个小囚笼进入一个大囚笼。

    一道道呼号传递下去,一根根火把点燃起来,漆黑的宫城里多出了几百个光点,它们迅速构成了长短不一的线条,像篦子一样来回梳理着暗夜。从奉天殿到文华殿、武英殿,从华盖殿到谨身殿,这些寂寥已久的荒芜宫阙之间,填满了耀眼的喧嚣。

    可搜索始终没有结果,太子就像被黑暗溶化掉一样,不见踪影。朱卜花气急败坏地用鞭子狠抽了几个手下,下令把内廷及东西六宫也纳入搜索范围。

    朱卜花作为禁卫官领的嗅觉相当灵敏,这一次很快便在坤宁殿的西边发现了蹊跷。

    当年洪武皇帝修建宫城之时,填平了一个燕尾湖,在上头修建了乾清、坤宁诸宫。因此内廷一带的地势偏低,极容易造成内涝,住起来苦不堪言。为了解决排水问题,不得不额外修了几条排水瓦渠,从诸宫台下一直接引到西侧的秦淮河去。

    今年南京地震频频,坤宁宫的台基被震裂了一个大口子,恰好裂在瓦渠的雨口处,形成一个比狗洞还略大一圈的孔隙。这里平时无人居住,工部也不着急修,一直搁在那儿没人管。一名勇士营士兵路过这里,试着钻进孔隙一探,结果令他大吃一惊。

    朱卜花、昨叶何赶到坤宁宫时,士兵们已经把里面发现的东西掏了出来。这是一顶腐朽不成样子的冠首,缨纮系带皆已化灰,但勉强能分辨出冠身分成十二缝,旁边散落着几十枚五彩玉珠、一根玉簪和一对葵花形金簪纽。

    “这是皮弁冠啊!”朱卜花久在大内,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为了确认,伸手在缝上摸了一把,鹿皮早烂了,露出里面的一缕包金竹丝。不会有错,这是只有天子才能戴的十二梁白鹿皮弁冠。

    它烂得太厉害了,不可能是太子刚刚遗落,起码在瓦渠里扔了十几年。可大明开国才多少年?什么人有资格戴这顶皮弁冠?又为什么把它遗落在这里呢?

    朱卜花和昨叶何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震惊。如果他们猜测无错的话,一个萦绕明宫许多年的秘辛,居然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现身了。

    二十七年前,洪武皇帝去世,他的孙子朱允炆登基称帝,改元“建文”。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起兵靖难,前后相持四年,最终打到南京城下。宫城之内突然燃起离奇大火,等到火势稍熄,整个坤宁宫内留下数具烧焦的尸骸,其中经辨认有马皇后及太子朱文奎,建文帝朱允炆却就此失踪。

    他究竟是如何逃离重围之下的宫城,又去了哪里,没人知道。燕王登基为帝之后,终永乐一朝,一直没放弃寻访其下落,可始终未有所获。这成为永乐皇帝一个至死未释的心病。

    从这顶皮弁冠推断,当年建文帝应该是从坤宁宫侧这一条排水瓦渠里钻了出去。瓦渠很窄,为了让身体顺利通过,建文帝不得不把象征着帝王身份的十二梁白鹿皮弁冠扔在入口,一去不回。

    不过,朱卜花此时没心思探究这些陈年旧事。因为除了这顶皮弁冠,士兵们在瓦渠里还发现了一条细麻质地的白褡膊,布角缀有一条黄边,是直殿监特有的公服。很显然,朱瞻基不知从什么途径,也知道了这一条离开皇城的密道。他为了能钻过瓦渠,把从小奉御身上剥下来的白褡膊解下来,和那顶皮弁冠扔在一处。

    洪武、永乐两代天子的孙子,居然事隔二十多年,在同样的境况下进入了同一条密道。这其中的巧合与讽刺,令这些人啧啧称奇。

    朱卜花急切地命令手下钻进瓦渠去追赶太子。可没过一会儿,手下便被迫退出。前方的渠道发生了坍塌,估计是被太子故意踹的,想要重新疏通,非得从地面挖开才成。

    朱卜花恼怒地一把扯下脸前的帘子,满面的狰狞疽肿几乎要爆开:“谁知道?这条瓦渠是通向哪里的?谁知道?”周围的勇士营士兵面面相觑。他们不过是年初才来南京驻屯的,对这些完全不熟。

    人群里的昨叶何一挡折扇,吩咐把那个小奉御拘过来。可怜小奉御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浑身赤裸着被推搡过来,浑身如筛糠一般。朱卜花只是把流着脓水的脸凑近他,他便吓得吐露实情。

    原来朱瞻基把他剥光捆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问有无密道离开。小奉御此前听直殿监的老人们聊天时提起过这条废弃的瓦渠,于是告诉太子,这条瓦渠可以从坤宁殿一直向西延伸,穿过宫城和皇城的西城墙,进入竹桥一带的秦淮河道。

    “兔崽子!刚才不早说!”朱卜花气急败坏地一挥长刀,“噗”地砍断了小奉御的咽喉,一泄心中怨气。

    眼下唯一的办法,只能趁太子没爬出瓦渠口的时间,去另外一端封堵。于是,朱卜花、昨叶何等人匆匆离开宫城,登上皇城西侧城墙,守军们已经点起了一溜防风大灯笼,垂下六尺,把城下的秦淮河道照了个通明。数支骑队也匆匆冲出城门,沿着西皇城根北街来回搜寻。

    没过多少时候,便有城墙上的哨位发出了警报。朱卜花精神一振,迅速赶了过去。这里是皇城西城墙的中段位置,在大灯笼的照耀下依稀可见河道里有一个黑影。黑影身边涟漪不断,可见是在手脚并用地拼命游离。

    朱卜花正要传令城下马队去巡河缉拿,昨叶何却在旁边冷冷地说了一句:“当断则断啊。”朱卜花嘴角一抽,只得转头吼道:“绰弓!”

    身边的士兵纷纷取下佩弓,装上筋弦。勇士营拱卫禁中,为避嫌疑,配备的都是小稍弓,弓臂较短,射程有限。不过,若是从城墙上俯射三十步开外的目标,这种弓颇有优势。此时城墙上至少有二十多张弓,一起攒射,就算暗夜里准头有差,也足可以覆盖整个河面了。

    朱卜花注视着河里一起一伏的小小影子,内心先涌起一阵轻微的愧疚,旋即被脸上泛起的痛痒所冲淡,他仿佛为了排遣痛苦似的,用力把手臂向下一挥……

    朱瞻基在冰冷的河水里拼命地划动着,心思比他的四肢更加沉重。他早年随祖父北征,军中学过一点凫水技能,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居然用上了。

    这简直就是一出荒谬绝伦的杂剧。他先被炸得灰头土脸,然后又被迫在一条极狭窄的瓦渠里钻行,现在居然还在皇城边缘挣扎求生。贵为大明皇太子,怎么会在自家都城里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

    可惜朱瞻基没有余暇深入思考,因为耳边清晰地听到“绰弓”二字,紧接着是密集的弓弦振动。他深吸一口气,猛然扎入水中。随后有无数箭矢破水而入,挟着狠戾的势头向他扎去。幸运的是,只有一根箭擦脸而过,有淡淡的鲜血散入水中,其他的都钉入水底淤泥。

    朱瞻基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浮起换气,这只会让弓手借机校正准头。可很快第二阵又射了过来,敌人们根本没打算瞄准,而是用箭雨覆盖压制,要么露头被射死,要么被憋死在水里。朱瞻基又忍了一阵,肺里火烧火燎,他实在无法坚持,只得勉强仰起头,露出鼻孔。

    这时第三阵已经袭到,朱瞻基只吸入了半口气,便惶急下沉。突然他的右肩一震,撕裂的疼痛急速从后背肩胛处扩散开来,令他四肢一阵抽搐。

    糟糕,中箭了……朱瞻基心想。剧痛带来了晕眩,但同时也驱散了惶恐。绝境令朱瞻基变得前所未有地清醒,他狠狠地咬破舌尖,强迫自己以一个绝对冷静的视角来观察形势,寻找一线生机。

    很快太子注意到,落在北边的箭支比南边要稀疏一些,而且这几阵箭的覆盖范围,有一个明显北移的趋势。

    朱瞻基在离京之前,仔细研读过南京舆图。此刻他身在秦淮内河的中段,面北背南,北边是竹桥,南边是玄津桥。城墙上的弓兵,大概认为他会选择向北逃窜,毕竟一来竹桥相距更近,二来水流方向是顺的。

    在随军征途中,祖父朱棣曾教过他,永远不要做敌人想让你做的事。朱瞻基想到这句教诲,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没入水中,忽略掉肩膀上钻心的痛楚,掉头向南游去。

    向南虽然是逆流而行,但前方是玄津桥。这座桥今天已经被白莲教炸断了。在东岸的马队无法跨河,只能绕行,能为他多争取到一段时间。朱瞻基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但强烈的求生欲迫使他努力争取每一寸活着的时光。

    事实证明,这个判断是准确的。他划行了一段距离后,回头望去,看到箭雨“咻咻”地落在北方的河面之上。夜色成了朱瞻基最忠诚的护卫,他每一次换气,都先让后脑勺露出水面,侧脸呼吸,始终让头发盖住面孔。只靠灯笼的黯淡光亮,城头士兵很难在漆黑的河面上分辨出人头。

    靠着这一点点小伎俩,朱瞻基缓慢地向南边移动起来。他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几百步的距离是如此之长。朱瞻基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漏水的画舫,精力和体能源源不断地散失出去,视线越发模糊。每划动一尺,他都觉得筋骨快要断裂开来,必须从骨头缝里才能榨出最后一点力量。

    朱瞻基一度精神恍惚,心想干脆就这样死掉算了。可就在他行将放弃之时,半座残缺的桥墩轮廓在前方水面出现。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看到这座桥了。朱瞻基不由得精神一振,拼尽最后的力气攀上桥墩,跨过石栏,整个人跌倒在石狮子基座前。

    有石狮子挡着,从城头的角度是无法看到这边的情形的。他斜靠基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箭杆还插在肩膀上,好在肌肉高度紧绷,不致有血流出来。

    当性命暂时无虞,另一种危机感随即浮现上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别说身边的班底死伤殆尽,就连太子这层身份,都无法维持。以朱瞻基的才智,不难想象朱卜花会拿那块玉佩做什么文章。至于南京城里的百官勋贵……连北京派来的禁卫官首领都叛变了,那些人又怎么敢信任?偌大的南京,竟无一人可信,竟无一人能信!

    现在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

    不对,还有一个……好吧,一个半人可以信赖。朱瞻基的脑海里浮现出于谦的身影,可旋即又苦笑着摇摇头。于谦和吴定缘撒出去之后,一直没有消息。现在他孤身逃离皇城,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去哪儿找他们俩。

    朱瞻基抬起湿漉漉的脑袋,望向漆黑的天空,在眼眸中映出同样颜色的绝望。

    这时城头上的喧哗声忽然大了几分,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朱瞻基知道这里不能再待了,他们一发现竹桥附近没人,马上就会有马队朝玄津桥这边赶过来。

    可是,该去哪里才好呢?附近倒是有成片的民房,但勇士营一定会挨家挨户搜查,不指望那些老百姓会掩护一个可疑人物,说不定还会绑了直接去讨赏。朱瞻基的视线不停地扫视着附近,突然定在了某一个地方。

    那是一间两百步开外的低矮小屋,屋顶插着三根交叉的幡杆,中间挂一块白布。朱瞻基在北京见过类似的,这是城中惯用的义舍。厢坊中若有横死的外地客商或畸零绝户,没有亲人收殓,会临时停放在这里。屋顶的幡杆,是公家为了安抚这些孤魂野鬼所竖。

    这里平时很少有人靠近,到了晚上更是人迹罕至,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勉力拖动着几乎废掉的身体,一步一挨地朝着义舍走去。

    为了避忌,义舍与周围的房屋都隔开几步之远,周围还挖了一圈浅浅的吉沟。朱瞻基跌跌撞撞地迈过吉沟,一下子被绊住了脚,失去了平衡。他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掌,任凭身子向前倾去。

    “咣当”一声,两扇木门被撞开,他朝着门里直直地倒去。就在额头行将磕在地面上时,一只手搀住了朱瞻基的胸口。

    “殿下?”

    一个洪亮声音,传入朱瞻基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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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4 11:49: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于谦?”

    这个声线太独特了,朱瞻基即使意识模糊,也能分辨得出来。这个声音,总给人一种坚定的安全感。朱瞻基唇间发出一丝释然的叹息,松弛着身子倒了下去。

    于谦一时慌了手脚,赶紧把太子搀扶到一张光滑的石台上,然后端来一只陶制烛台。太子的状况让他莫名骇然,一身湿漉漉的奉御服不说,肩上居然还插着一根箭!过去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殿下不是在皇城被好好地保护起来了吗?

    于谦还未细思,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纷杂的脚步声、呵斥声、女人的叫嚷声和婴儿的啼哭声混在一处。于谦回头看向太子,心想莫不是有反贼追过来了?可哪儿来的反贼如此大胆,居然还敢沿户搜查?

    突然门板响动,传来一阵粗暴的拍门声。于谦过去打开门,两边都愣了一下。原来拍门的那位勇士营的小校,于谦见过,正是他之前在玄津桥前让出了坐骑给于谦。

    小校也认出了于谦,态度变得温和了一些,道:“我们在搜寻一个从皇城逃出来的奉御,请问有没有看到?”于谦摇摇头,表示一直在里间忙活。小校皱起眉头朝义舍里探看,问这屋子里是否还有别人。于谦道:“还能有什么?今天在玄津桥击毙的那个白莲教徒就躺在这里,我正在验尸。”

    说完他略略让开半个身子,让小校看到躺在石台上的那具尸体。于谦面相端方憨实,很容易取信于人。小校只扫了一眼那尸身,便无疑心,做了个打扰的手势便转身离开了。

    于谦直到确认周围再无动静,这才回转到石台上,把那具尸体翻平,露出藏在另一侧的朱瞻基。

    他对小校说的,并不算谎话。于谦离开了苏荆溪家之后,本来心急火燎地赶往皇城,可到了西华门前便被挡住了。勇士营拒绝任何人入内,即使有过城铁牌也不行。于谦彷徨无计,决定先来附近这间义舍检查一下白莲教徒的尸体,看能不能找到强有力的线索,说服守军放他去见太子。

    他万万没想到,太子居然亲身闯进义舍,而且身后的追兵居然是勇士营。于谦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朱瞻基此时的状态十分糟糕,没法做出解释。于谦知道这时候不能拔箭,只得先把露在外面的箭杆锯断,然后去隔壁的更夫铺里讨了一碗撒满生姜的热水,给他强行灌了下去。太子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总算把一口气吊了回来。

    于谦问他怎么回事,朱瞻基简略把皇城里的变故说了一遍。于谦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宝船之案果然与朱卜花脱不开干系,这鞑子真是好大的狗胆!殿下勿惊,我这就去通报南京诸衙署,会同诛杀此獠!”

    朱瞻基虚弱地摇摇头。于谦想起太子对南京官场缺乏信任,又一拍台子,道:“那我护送您出城,去孝陵卫,去龙江水师,或者去中都凤阳。我就不信他能把整个南直隶都收买喽,届时大旗一举,四方勤王,他一个鞑子难道还想对抗堂堂王师?”

    于谦的声音慷慨激昂,震得义舍的大梁微微颤动。朱瞻基却露出苦笑,道:“不成,来不及的。我……我要回京城。”于谦有些不理解,明明一纸檄文就能解决的事,何必要跑回京城?他还要再劝说,却看到两行泪水从朱瞻基眼里淌出来。

    初时泪水还只是涓涓细流,很快便如汩汩泉涌。太子就这样瘫躺在石台上,无声地哭泣着,仿佛心里的悲恸憋到了极致,终于冲垮堤坝,一泻汪洋。

    于谦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朱瞻基哭过一阵,扭过头来,指了指自己怀里,露出一枚鱼筒。于谦认出这是皇家文书,不太敢去碰触。直到朱瞻基示意他开启,他才恭敬地拿出鱼筒,从里面抽出一封书信。

    展卷才读了一句,于谦的肩膀便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五月十一日庚辰,上不豫,召太子即刻归京。落款时间是五月十二日(辛巳)。

    于谦知道,天子体态肥胖,确实健康有差,但这么急着把刚到南京的太子召回去,只怕这“不豫”非同小可,很可能是大行之兆……这才登基不到一年啊。

    难怪太子哭得如此伤心,自己方在南京遭遇叛乱,猛然又得知父皇病危,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于谦惶恐地看向太子,只见对方擦了擦泪水,太子沙哑着声音道:“你仔细看看落款。”于谦又急忙低头去看,果然在这书信里发现了蹊跷之处。

    这种关乎帝位更替的诏书,须有皇帝指定的顾命大臣副署其下。可这封书信的末尾并没有杨士奇等几位大学士的名字,反而留了一个张皇后的凤款——这可太离奇了,张皇后是朱瞻基的生母不假,可储君已然成年,用不着母亲垂帘代政。张皇后一向有贤名,怎么会在这等大事上乱来?

    这一封书信无论书写、行文、装帧还是留款,都透着一丝焦虑和匆忙。这不像是内阁合议、翰林撰稿的正式文书,更像是什么人在情急之下匆忙发出的。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于谦脑海里闪过,他看向朱瞻基,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猜测。

    莫非宫中生变,张皇后出于某种原因无法言明,只好仓促发出这一封错谬百出的书信,借落款来提醒太子。

    把堂堂一位皇后逼到这地步,京城局势得危险成什么样?难道说,天子之疾恐怕和宝船爆炸一样,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于谦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忍不住开始推算起日子来。太子在五月三日离京,八天之后,也就是五月十一日,天子突然不豫;又过了七日,五月十八日,留都龙船被炸。天子和太子可以说是几乎同时遭遇危险,这恐怕不是什么单纯的“屋漏偏逢连夜雨”,而是一个大阴谋的两个关键节点。

    想到这里,于谦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书信涌入指尖。皇上在京城龙驭宾天,太子在南京尸骨无存,那个幕后黑手的终极目标呼之欲出:

    帝位,虚悬。

    电闪雷鸣之中,一条横跨两京的狰狞巨龙,显出了它真正的形体。

    朱瞻基一阵苦笑。皇家之人对权力的敏感是天生的,他在长乐殿刚一拿到这封书信,便觉察到自己身处极大的危险中。可是他不敢有任何表示,只能强做隐忍,对朱卜花略做试探,并在确认对方立场之后,当机立断地逃离。

    事实证明,这个决断是正确而及时的,否则现在朱瞻基已化为又一具深埋宫城之下的皇族尸骸。说来讽刺,想通这些事之后,他总算明白朱卜花为何叛变了。只有帝位之争,才有足够的诱惑让这等耆宿宫臣动摇。

    “于谦,你在想什么?”朱瞻基忽然问。于谦猛然回过神来,略做犹豫,方才答道:“臣……臣正在观摩玺印。”

    “玺印?”

    朱瞻基一怔。他急忙重新去审视书信,才发现之前有一处细节漏掉了。这书信末尾处的玺印,居然用的是一方“皇帝亲亲之宝”,鱼筒开缝也盖着同样的印信。

    于谦身为行人司行人,赍旨传诏乃是本业,对这方面特别敏感。大明宝玺一共有十七枚,各有功用不同。比如“皇帝奉天之宝”,用于郊祀、祭礼;“皇帝尊亲之宝”,用于上尊号;“皇帝之宝”,用于发布诏书和大赦天下。而这一枚“皇帝亲亲之宝”,专用于天子给各地藩王的诏谕敕书。

    急召太子归京的诏书,论理该用“天子行宝”或“天子信宝”,还要另外在鱼筒开缝处加盖“丹符出验四方之宝”。在这种场合使用“皇帝亲亲之宝”,实在不伦不类。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低着头,斟字酌句:“臣眼观玺印,心思天家玉牒。”

    他说得隐晦,可朱瞻基听懂了。玉牒用来记录皇室宗谱,张皇后在书信后加盖藩王专用的“皇帝亲亲之宝”玺印,恐怕不是乱盖,而是在暗示这一次的宫变来自某位藩王。

    藩王?朱瞻基听到这里,眼皮一跳。

    洪熙皇帝除了太子,计有九子:一子早逝,一子病弱,四子尚幼,成年者共有三人:老二郑王、老三越王与老五襄宪王,但他们还未就藩,一直留住京城。其中老三朱瞻墉与老五朱瞻墡,乃是与朱瞻基一母所生,都是张皇后的嫡出子息。倘若洪熙皇帝和太子都去世,按顺位该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人承继大统。

    谁从这一场横跨两京的变乱中得益最大,谁就是幕后主谋。可兄弟阋墙这种话,于谦一个外臣哪敢说出口,只好隐晦地指出来。

    朱瞻基情绪变得特别激动,道:“老三和老五才多大年纪?何况以他们的脾性,绝干不出这种事……”他身体一挺,一不留神扯动了肩上的箭伤,疼到眼前一黑。于谦赶紧去扶他,朱瞻基的情绪却变得更加强烈,道:“杨士奇在哪儿?杨荣呢?还有金幼孜、蹇义这些银章重臣,到底在做什么?”

    他喊的这几位不是内阁大学士就是少师,平日参与机务、辅理朝政,影响力在朝中数一数二。洪熙皇帝曾给这几位赐过刻着“绳愆纠谬”的银章,因此朝野都以银章重臣称呼之。

    京城的任何变动,是绝不可能绕过他们的。现如今洪熙皇帝不豫,皇后被迫发出密诏,两位藩王行止可疑,这几位股肱之臣却悄无声息,他们究竟是被篡位者控制,还是遭杀害,还是参与其中……朱瞻基简直不敢往下细想。

    于谦劝道:“殿下,这些不过妄自揣测而已,先不要杞人忧天。当务之急,臣先带您去寻个名医,把这支箭拔了,然后赶紧归京!”

    如今形势之险,根本不在南京一地,真正的战场是遥远的京城。太子若不及时返回,便是万劫不复。

    “算了……两京之间千里之遥,赶不及,赶不及……”朱瞻基颓然闭上眼睛。胸中勉力维持的那一缕求生之火,正在逐渐灭散。

    宝船爆炸的惊悸、禁军叛乱的震恐、秦淮水冷的疲惫、肩上箭伤的剧痛、父皇噩耗的悲恸,这一连串打击已令他摇摇欲坠,身心俱疲,全靠着储君身份才硬撑到现在。可如今他发现,这一切竟源自自家兄弟阋墙,最后一根稻草终于飘飘悠悠地压在了骆驼背上,压垮了所有的愤怒、尊严与信心。

    他发现自己之前的艰难求生简直就是个笑话,京城的变动,已注定了自己的命运。这是个不解之局,再如何努力都没用了。

    于谦急道:“未到山穷水尽,殿下岂可轻言放弃!”

    未到山穷水尽?朱瞻基嘴角勉强抽动一下。周遭都是杀意滔滔的叛贼,而他身边只有一个小行人陪伴,连玉佩信物都失掉了。这不叫山穷水尽,什么叫山穷水尽?

    “你走吧,让我静一静。”太子无力地摆了摆手,把脑袋侧过去,蜷缩起来。一时世间诸般苦难纷沓而至,无边的绝望漫过石板,漫过意识,殆无可解。

    早知道,还不如安坐长乐殿里,也死得体面一些。朱瞻基模模糊糊想到了建文皇帝,不知那一位仓皇离开金陵时,是否也和他今日一般心境。慢慢地,太子开始觉得四肢开始变凉,过往二十七年的画面一幅幅闪过眼前,在白光中褪色、隐没,似乎还能听到缥缈的钟磬妙声,也不知道此去是佛家极乐世界,还是道家十方净土……

    吴定缘站在自家房门前头,脸色比此刻的天色还黑。

    这是镇淮桥西北角糖坊廊的中段。这一带多是民住廊房,清一色的短檐庐舍带十步小院。洪武年间为填实京师,朝廷从苏浙一带迁来了四万多户,并在南京城里建了几十片官建厢坊。镇淮桥是其中一处,所以建筑看上去造型整齐划一,布局井然,不像老房子那么杂乱无章。

    吴不平身为应天府总捕头,理所当然地占了糖坊廊最好的一个地方。吴家门口几步开外就是一口甜水井,庐舍后面还有一条小河沟。此时,这间庐舍却门窗紧闭,屋内漆黑如墨,一点烛亮都看不到。

    吴定缘觉得奇怪,妹妹吴玉露今早还在家里,虽然她还在贪玩的年纪,可从来不会晚归。眼下暮鼓都敲过了,她怎么还没回来?

    吴定缘推开门板。屋子里干净整洁,一看就被用心打扫过。四方木桌上搁着一个绣绷子,蒙着绣了一半的鲤鱼戏莲手帕,一尊敞口精铜小香炉搁在旁边,炉内是冷的,还没被点燃过。他走到屋角一个包角大木箱前,扭开铜锁,里面有几个大银锭与一沓宝钞。

    数量不对,今天锦衣卫应该送来一百五十两银子,妹妹就算有事离开,也一定会把它先小心放在这个箱子里,不可能搁到别处。难道有人觊觎这笔巨款,闯入家门?吴定缘心中一缩,可随即发现也不对。若是遭了贼,怎么可能只拿走锦衣卫那一百五十两,却把这几枚银锭和宝钞剩下?

    苏荆溪站在他身边,双手紧缚,默然不语。她的眼睛始终停留在吴定缘身上,希望能从蛛丝马迹中得到更多信息。从他刚才推门进来的姿态来看,这间庐舍应该是他的居所,他似乎在找什么人?妻子?姐妹?母亲?

    看到吴定缘在屋里有些慌乱地转悠,她忍不住开口道:“你看看那方绣帕,金针还插在荷叶边呢。”吴定缘一脸懵懂,道:“什么意思?”苏荆溪道:“三年牡丹五年梅,一辈子的荷难为,荷花是最难绣的花卉之一,非得一气呵成。你看那金针还留在绷子上,可见这个刺绣之人只是随手搁下,没打算离开太久。”

    听苏荆溪这么一说,吴定缘脸色更黑了。吴玉露没打算离开太久,结果这时还没回来,那就更不正常了。

    他沉着脸把苏荆溪拽进屋里,捆在墙角柱子上,然后径直走到邻家门前。邻居家是个太平府迁来的箍匠,有个喜欢嚼舌头、听墙根的婆娘,邻里的动静都瞒不过她。吴定缘敲开门,箍匠和他婆娘以为这个篾篙子是登门借钱的,如临大敌。直到吴定缘问起吴玉露的事,箍匠才松了一口气。

    婆娘说早上还见到吴玉露出来喂鸡,两人攀谈几句,各自回了屋。大概巳时辰光,有一个兵马司的吏目来收廊房钞,吴玉露便跟着他离开了。

    南京城里的一应官建厢坊,居民须向五城兵马司上缴廊房钞。但收钞的日子,一般都是每个月的十六日。再说吴不平是应天府总捕头,这点钞费早在优免之列。吴定缘一听,心中便觉不妙。

    他脑海里闪过南京城里有名的一些喇唬恶少,可他们欺负外乡人还行,谁敢动铁狮子的亲眷?吴定缘从腰里摸出几张宝钞,问婆娘今天可还看到什么。婆娘拿过去数了数,塞进衣襟,满脸堆笑说:“吴老爹也回来过,下午有两个人抬着一个沉甸甸的银鞘子过来,在门口喊了半天吴玉露的名字,却没人回答,便又抬着回去了。”

    婆娘说到这里,咂了咂嘴,说:“那鞘子里怕不是有几十两银子。”不防吴定缘猛然抓住了她的双肩,面容扭曲得吓人:“你说我爹回来过?”

    “对对,大概午后不久吧,不过没待一阵就走了。”

    吴定缘放开那婆娘,心中翻江倒海一般。午后时分,正是宝船爆炸之后最混乱的时候,吴不平身为总捕头,怎么可能有余暇回家?他回来干什么?是不是与妹妹离开有关?

    那婆娘还想打听白天东水关的事,吴定缘没理她,带着满腹疑惑径直回了屋子。

    苏荆溪老老实实待在墙角,见他垂头丧气回来,问他可有收获。吴定缘没好气地喝了一声“闭嘴”,然后从后厨拿起半壶酒,直接往嘴里倒去。苏荆溪道:“冷酒伤脾,你最好加热再喝。”吴定缘瞪了她一眼,骂了声聒噪,咕咚咕咚又是一大口。辛辣的酒液灌入胃袋,非但没能抚平不安,反而激起了一阵烦躁。

    父亲下落不明,妹妹不知所终,在如此混乱的南京局势之下,根本无从下手。眼下还被一个囚犯拖累在家里,必须等于谦上门提人。诸事纷杂,即使用酒精也难以使自己的神经麻醉。吴定缘不由得怨恨起自己来,自从宝船在眼前爆炸之后,一个接一个麻烦盘卷不停,他挣扎得越厉害,被旋涡吞没得越快。“我知道你现在很焦虑,只是借酒浇愁愁更愁。与其自己喝着闷酒,还不如说给人听听。”苏荆溪的声音再一次在黑暗中响起。光听那从容的语气,还以为她是在安抚病患,不是什么阶下囚。

    吴定缘“哧”了一声,偏过头去。苏荆溪却不依不饶道:“你黄浮于庭阙,赤现于蕃蔽,一看就是酗酒之症。而且下极青焦,眉宇团结,必有郁结之情。”

    “什么鸟话,听都听不懂!”

    苏荆溪叹了口气,道:“就是说,你这个面相,一看就是隐藏着很重的心事,又无处排遣,只能常年借酒压制。以你的年纪,居然积出如此之重的郁气,可是不太寻常。”

    “不要啰唆了,我可没诊金给你!”吴定缘不耐烦地打了个酒嗝,懒散地斜靠在门框边上。

    “你刚才发现亲人不在,第一反应便是去后厨找酒喝,可见一遇麻烦事便会酗酒逃避,已成习惯。这桩心事,藏了许多年吧?”苏荆溪饶有兴趣地分析起来。她如此热心,一来是职业使然;二来掌握的情报越多,才越有利于她判断局势,借此脱身。

    吴定缘似乎是被这分析戳痛了,他盯着苏荆溪,道:“医者父母心,可没说医者是爹娘嘴。”苏荆溪见他开了口,心中一喜,只要肯交流,总能问出东西来。

    “借酒浇愁愁更愁,你若真正想去除烦恼,不如坦诚一些。坦诚以对,心无负累,感觉会好一点……”

    她正要继续引导,不料吴定缘翻出妹妹的一条细纱腰带,毫不客气地塞进苏荆溪的嘴里,然后坐回到门框前,斜靠着继续喝。

    过了不知多久,屋外忽然传来数声狗叫,吴定缘起身朝外观望,看到一队铺兵从院落前飞快地跑过去。过不多时,又有两支骑队先后飞驰而过。

    这是城里又出事了?吴定缘仔细回想,刚才那几队路过的队伍,看服色分属不同衙门,可见这事小不了。他拿起酒壶,又狠狠灌了一口,借着那一股入口的冲劲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宗祠前头长仙草,有事不如没有好。他现在只盼着于谦赶紧把苏荆溪领走,好出发去寻妹妹。

    又过了一阵,吴定缘忽然闻到一股腥臭味道,好似是粪水。那味道越来越浓烈,随之而来的还有嘎啦嘎啦的怪声。他定睛朝院前看去,只见一辆骡子牵的大车缓缓开过来。

    车后头拉的是一个加盖的宽木槽,状如棺材,但比棺材深且宽,那臭味就是从木盖缝里弥散而出的。这是紫姑车,专在南京街巷收集居民家里的粪水,运出城去卖给乡下人。不过因为味道过于难闻,一般只在入夜之后才行动。

    糖坊廊两日前已经收过一次,怎么又来了?吴定缘狐疑地望着那车,它走到自家院落前面,居然停住了。一个穿着破烂短袍、头披白巾的粪工下车之后,直接推开院门进来,压低嗓音冲屋子里喊:“吴定缘?”

    “小杏仁?”吴定缘一怔,猛然起身。

    于谦三两步冲过来,不容他发问,急切道:“快,快帮我把太子抬进屋里。”吴定缘吓了一跳,太子也来了?可是那车旁边没别人了啊。于谦不由分说,拽着吴定缘就朝外走,两人赶到车子旁,于谦跳上车厢,用一根臭气熏天的扒钩挪开木盖。

    吴定缘本以为这一天他已看够了奇景,可自己还是低估了现实的荒谬。在难以描摹的肮脏粪槽里,一个人直直地躺在一片污秽之中,生死不知。他知道那肯定是太子,因为自己的脑袋又是一阵莫名刺痛。

    “快!”于谦催促道。吴定缘耸了耸鼻子,幸亏刚才喝了酒,嗅觉有些迟钝,不至于被熏翻。他伸手抬起太子的脚,于谦抬住头,两人齐心协力地把朱瞻基弄出了粪槽,一路运进屋来。吴定缘从四肢关节的反应判断,太子应该还活着,可不知为何一言不发,任凭他们俩折腾。

    正在屋里的苏荆溪发觉有动静,抬眼来看,脸色遽然一变,赶紧又扭过头去。她无畏生死,不惧威权,可唯独忍受不了和一个浑身涂屎的家伙同居一檐之下。

    “到底怎么回事?”吴定缘气喘吁吁地问道。于谦急吼吼地打断他:“先别说这个!这附近可有相熟的郎中没有?”

    太子中箭之后,独自在秦淮河冷水里游了数百步,又在满是粪水的紫姑车里待了许久。如今肩口里还有一截箭杆和箭头,若不赶紧处理,只怕不用朱卜花搜捕,他自己就死了。

    吴定缘摇摇头:“相熟的有,可靠的没有。”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医师前脚来这里,后脚会去哪个衙门出首。

    “那你会不会处理箭伤?”于谦又问。吴定缘双手一摊,道:“我就是个不入流的捕快,又不是军阵中人。”于谦眉头一立,捋起袖子,道:“你家做捕快的,家里至少有剪子、棉布和刀伤药吧?我来!”吴定缘瞥了他一眼,道:“有是有,可……你?”

    “儒者不为良相,必为良医。万物道理相近,总是差不多的。”于谦跃跃欲试,吴定缘总觉得这话不靠谱,可又不想管这闲事。他正要说你们随便,这时从屋子一角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于谦和吴定缘一起抬眼看去,发现苏荆溪蜷缩在那儿,面露痛苦,脸颊浮现出淡淡的绯红色。她口中塞着腰带不能呼吸,又不肯闻屋子里的屎臭味,只能把自己憋到难抑。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恍然。对呀,怎么竟把她给忘了?苏荆溪能在普济馆里混到升榜,医术自然是没的说,何况她还是个阶下囚,不虞逃走举报,倒是个上好的人选。

    于谦把吴定缘扯到一旁,悄声问道:“你审出来没有?这女人和朱卜花是一伙的?”吴定缘掏出那沓供纸,简明扼要地把供词转述一遍:“她想要毒杀朱卜花,应该不是一伙的。至少我听不出什么破绽。”

    “不是一伙的就行!”

    眼下就算她是清白无辜的,也不能放走了。于谦走到苏荆溪面前,取出她口中腰带,半是恳切半是威胁道:“若你能尽心施救躺在那边的贵人,从前之事,本官可以做主一笔勾销。”苏荆溪强抑着呼吸,道:“不就是太子吗?何必装腔作势,我是被堵住了嘴,可不是耳朵。”于谦一噎,面色顿时有些尴尬。

    吴定缘嘿然一笑,这女人讲话喜欢反客为主,也该小杏仁吃一回苦头了。

    苏荆溪被于谦松了绑,她顾不上揉一下酸疼的手腕,先掩住口鼻,蛾眉紧蹙地道:“这一身粪水怎么治?你们两个好歹先去把太子清洗一下。”吴定缘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有心说这关我屁事,再一想,毕竟这里是自己家,只有忍气吞声,和于谦一并忙活起来。

    他们俩一个把太子衣衫剥掉扔开,一个打来井水擦身子,前后忙得不亦乐乎。偏偏苏荆溪的要求还多,一会儿要于谦把干净棉布烫过几遍,一会儿又要吴定缘把那小铜香炉点起来,冲淡一下臭味。那指挥若定的仪态,根本不像囚徒,反衬得另外两位像是两个粗手笨脚的药童。

    两人折腾了好久,才算是把太子清洗干净。苏荆溪闻闻味道,让于谦把香炉再挪得近些,这才走到太子床榻旁边。

    她先端详面容片刻,然后伸出两根葱白长指往脉上一搭。一瞬间,苏荆溪的气质幡然一变,凝练精实,心外无物,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与病患而已。

    于谦见她手段专业,总算放下心来,退到一旁去。吴定缘从后厨翻出两个端午节自家包的粽子,和于谦一人一个。他们今天还没顾上吃东西,如今也饿得紧了。

    狼吞虎咽地吃完之后,吴定缘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于谦把头上的白肚巾摘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开始讲起太子的遭遇来。他不擅长扯谎剪裁,索性连天子不豫、藩王叛乱这等机密也一并说出来,听得吴定缘瞠目结舌,冷汗涔涔。他纵然有心理准备,也没猜到这后头一层层的心机。

    “……如今勇士营在城中大索,盘查甚紧。我实在没办法,正好在义舍外撞见一个粪工,便用那匹健马换了他的紫姑车与号服,把太子装在粪槽里运到大纱帽巷。看到你留的字条,我又赶着车一路找过来了。所幸沿途几次盘查的人嫌臭,草草检查一番便放过了。”

    吴定缘听到这里,同情地瞥了他一眼。这个“小杏仁”连别人摸一下进贤冠都会发怒,让他干这种事真是太勉为其难了。但更惨的是那位锦衣玉食的太子爷,于谦居然把他扔在臭气熏天的粪槽咣当了一路,简直比寻常乞儿还惨。

    不过奇怪的是,太子明明还活着,从下粪车到进屋一声没吭,难道这人真是孙膑再世、勾践复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吴定缘想到这里,朝床榻那边看去。只见苏荆溪把太子推直起身子,正在设法锯箭。太子任由她摆布,脖颈软软垂下去,眼皮还在动,可脸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死灰。

    也不知为什么,吴定缘一见他的面孔,头皮又一次刺痛,赶紧把视线移开。于谦走到窗边,从柳叶格朝外看去,忧心忡忡道:“等殿下伤势处置好了,咱们得赶紧护送他离开金陵,赶回京城!”

    “别咱们咱们的……”吴定缘不耐烦地挡住他的大嗓门,“你搅的是平地三尺浪,我垫的是河边九丈坑,不是一回事。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再攀扯上我就行。”

    于谦眼睛一瞪,道:“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现在举城皆敌,你还想置身事外?”吴定缘笑了起来,道:“你这读书人,怎么也满口卵子卵子的?”

    “是完卵!这是东汉孔融……”

    “行啦行啦。”吴定缘一脸无奈,“我给你算算啊。你给了三百两银子,我给你把苏荆溪找出来了;你又押了一枚犀角把件,我帮你把供状问明白了。太子在我的屋子里疗伤,算我自己招惹来的,不收钞银,权当送你的添头。咱们现在两清付讫,再无瓜葛。”

    这一笔账算得于谦脸色涨红,连连骂道:“市侩!市侩之至!”

    吴定缘双手抱臂,冷笑道:“先别急着说我,你先看看你家太子爷那颜色,他自己有没有这个心气?”太子那种眼神他在牢狱里见得多了,对生机毫无可恋,只待一死。这种枯槁状态,别说北上京城,能不能自己下榻都不好说。

    “不行也得行!”

    于谦的嗓音陡然提高了半度,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天子不豫,慈闱有难,乱臣贼子觊觎大宝,这一切,只有殿下能拨乱反正!”他说完把头转向太子,希望能得到应和。可惜太子完全没有反应,木偶一般地任凭苏荆溪折腾。

    于谦无奈地转回头来,色厉内荏地继续辩解道:“有志者,事竟成!若事事顾虑,遇难即退,昭烈帝如何同魏、吴三分天下?齐桓公如何会盟诸侯?”

    “你说的……这都是谁啊?”

    两人眼看要吵起来,那边苏荆溪淡淡道:“你们能不能等太子死了再号?”他们两个只好悻悻地闭嘴。

    苏荆溪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病人身上,右手微微用力,用剪子把残留在太子肩上的箭杆钳了出来。朱瞻基肩膀剧颤,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霎时有鲜血从伤口涌出。苏荆溪早有准备,先用烧红的烙铁封住伤口,然后撒上刀伤药与炭末,她手法巧妙,只用了三四块棉布便压制住了。

    于谦喜道:“成了吗?”苏荆溪摇了摇头:“箭杆虽除,箭镞还在。这种钩镞反咬着筋肉,非得把伤口附近的肉都剜掉,才能取出来。”

    “麻烦吗?”

    “嗯……不算复杂。”苏荆溪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但在这里没法开刀,得回我家去拿器具。”

    “那他开完刀,能立刻动身回京城吗?”

    苏荆溪看了他一眼,像看一个傻子,道:“想什么呢?病人至少得躺在床上静养两个月,否则不死也得残废。”于谦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下的局势,哪里还容太子慢悠悠地静养?他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地又问道:“请问可还有和缓之法,就是……呃,就是不太影响赶路的法子,哪怕痊愈速度慢些也无妨。”

    若是他在太医院里问出这种话,只怕直接就拖出去杖毙了。

    苏荆溪沉思片刻,抬头道:“我在《刘涓子鬼遗方》里看过一个随军郎中的急救法子,叫作解骨法。若有将佐兵丁中了箭,赶上战事紧急无暇剜挖,他们便会先锯断箭杆,只留箭头在肉里。然后每天用半夏和白蔹和酒服下,并用淘米水清洗创口,加以手法按摩。待到筋肉复长,便能慢慢把钩镞挤脱出来。”

    “这要多久?”

    “怎么也得二十多日。在此期间,病患倒是可以自由活动,但每日都得内药外洗,按摩不可中断。否则一旦肉长岔了,把钩镞封在里头,还得挨一刀。”苏荆溪又提醒道,“这是实在没办法才用的法子,若钩镞带着锈迹或淬了毒,也会有性命之忧,风险不小。”

    听苏荆溪说完,于谦眉头紧皱,这可真是麻烦。且不说风险,南京到京城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就算太子受得了,又去哪里找稳便的郎中来每天处置伤口?

    他们正说着病情,太子那边已缓缓醒转过来。他还没睁开眼睛,鼻孔里先闻到一股轻柔的馨香。对一个身心俱疲的人来说,这气味宛如灵草奇葩,透入周身孔窍,通体酥软,比宫中所用的什么名贵合香都来得舒坦。今天从午时起便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总算缓缓松弛下来,连肩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身体朝那馨香的来源凑了过去,突然一歪,险些摔下榻去。苏荆溪避过太子的倚靠,伸手扶住他肩膀。朱瞻基睁开眼睛,见到一个身着翠绿绣袍的年轻女子正在榻边,香气大概是从她身旁那香炉里飘出来的。

    不知为何,这香气虽然粗劣,闻起来却比宫中那些名贵上品更沁人心脾,就连那铜炉的扁扁鼓腹,看起来都赏心悦目。朱瞻基还想多看几眼,可于谦一步上前,大喇喇地挡住了他的视线,道:“殿下万福。”

    朱瞻基被这一声喊扯回了残酷的现实,之前的不堪回忆又浮现出来,恼怒顿生:“我不是让你别管我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于谦只当是夸奖,说道:“臣食君之禄,自当尽忠到底。”他停顿片刻又道:“如今殿下暂时还算安全,待臣想一个万全之策,尽快护送殿下归京。”

    “不回了,没用的……”朱瞻基虚弱地拍了拍榻边,“南京举城皆叛,就凭你一个行人,怎么送我出去?局势倾覆至此,已不可挽回,算了,死便死了。”

    于谦有些吃惊,苦口婆心劝道:“只要心怀坚毅,万事皆有可为。”

    这话听在太子耳朵里,等于承认没有办法,只能撞大运。朱瞻基颓丧地摆了摆手,道:“就算回到京城又如何?也许那边登基大典都已开始筹备了。千里归去,难道只是给新君当祭品吗?”

    “圣慈既能送出密诏,可见还有仁人志士苦苦支撑局面,等待殿下回銮。京城之事,尚未可知。”

    听着这些话,太子因疲惫而潜生烦躁,因烦躁而蓄积怒意,情绪急遽发生着变化,而于谦还在兀自喋喋不休:“殿下,每临大事,需要镇之以静……”

    “什么尚未可知,什么镇之以静,全是废屁,老獾都不叼的废屁!你把我藏在粪坑里有什么用?死在皇城里头还体面些!本王现在就想安静地去死,难道这也不行吗?”

    一阵滔天巨浪骤然拔地而起,卷向眼前的这个卑微的小臣。可那个身影非但没有退缩逃避,反而迎身直上,像一道夺目的犀利剑光刺过来。

    “住口!身为储君,岂能口出这种轻佻之语!”

    这一下断喝如惊雷炸裂,生生震散了汹汹浊浪。往常朱瞻基只要一发脾气,连大伴都得跪下来劝解,何曾想过居然有人胆敢反击,他一时间震惊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于谦的剑光再次袭来,道:“敢问殿下这一死,置社稷于何地?视天子为何人?弃万民而何为?”

    这三句话,如同三记耳光掴在太子脸上。屋子里的人都呆住了,谁能料到这个行止端方的官员,突然变得如此狂悖无礼。

    于谦的下巴紧绷如弓,双腮微微鼓起,透出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气势,他道:“舍社稷而轻身,是为不忠!置天子于不顾,是为不孝!留万民于水火,是为不仁!不忠,不孝,不仁,这就是您的为君之道?”

    “我……”朱瞻基发现,他对于被骂实在缺少经验,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而后成就晋文霸业;汉高祖屡败屡战,而后创立大汉洪基。倘若他们一输即降,一败即馁,一挫即靡,一伤即颓,何来霸晋强汉?你好歹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是么头么脑!知道什么叫为国储贰吗?动静行止关乎天下,生死早不是一家之事!怎么个不同死蟹嘎一只!”

    于谦一激动就官话土话混杂起来,同时戟指向前,都快杵到朱瞻基脑门子了。他的骂人水准远胜太子,抑扬顿挫,平仄分明,动辄一串排比甩过来,令人应接不暇。朱瞻基一度怀疑,自己会不会被这个小官活活骂死。

    见朱瞻基有些 了,于谦的音量略降:“殿下您果然不知道,臣以卑贱之身前后奔走,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朱瞻基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生怕答错了又挨骂。

    “臣不知筹谋今日之乱的人是谁,但此獠为了夺权,竟不惮动用如此卑劣、残忍的手段,实在是丧德败道,有干天和!这等心存奸恶之徒若做了皇帝,必是大明黎民的灾祸。”于谦说到这里,凑近朱瞻基,双眼凝视:

    “实话跟您说吧。臣前后奔走,不是为了陛下,亦不是为了殿下,而是为了让那贼子不得上位,不得祸害天下苍生!”

    朱瞻基顿觉失落,道:“原来你竟不是为了效忠我?”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句话说出来,让朱瞻基大为震惊。

    这句话乃是出自《孟子·尽心篇》。国初之时,洪武皇帝不喜《孟子》里各种犯君的言论,遂令儒臣刘三吾前后删掉了包括“民社君”在内的八十五条,重出《孟子节文》。从此天下官学私塾,只准教授节文。

    于谦喊出这么一句来,可以说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不过,他丝毫没有怯意,反而更进一步:

    “殿下是要做天子的人,难道不知这才是为君之道?”

    朱瞻基的嘴唇不自然地抖动起来,“为君之道”四字像木楔一样,直直钉入他的内心,远比于谦之前的詈骂更加刺痛。从他做上皇太子开始,类似的声音便在阴暗角落里窃窃回荡着,说他秉性不淳,说他性情躁动,说他贪玩轻佻,总之是不适合做储君的。朱瞻基无从反驳,又没法较真,否则又会飞来一句“褊狭无量”,他只能努力不去想这些事,将其深埋于意识深处。

    没想到这些积年的沉渣,被于谦一通雷吼炸了出来,在朱瞻基的枯槁的内心中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其中有不甘,有困惑,也有屈辱与愤怒,它们交织成一片极其复杂的情绪,为这具身躯注入一股奇异的活力。

    这时于谦一抖衣袍,跪在地上说:“若殿下明白为君之道,臣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若殿下不明白,一心引颈受戮,臣亦不再劝谏,请您回銮宫城。只是日后史家有察,只怕会在汗青之上秉笔直书:废王懦弱,宁效刘禅面缚舆榇,不学曹髦驱车南阙。”

    其时《三国志通俗演义》流行已久,大内之中也有读者。这两桩典故,一下子就戳中了朱瞻基最疼的地方。

    “本王没那么不堪!”他攥紧了拳头,不由得怒吼起来。

    “那就证明给我看!”于谦亦毫不示弱,挑衅似的望着太子。

    他们两个到底都是年轻人,吵起来几乎忘了君臣身份,怒目以对。朱瞻基热血一时上涌,奋力从床榻上站了起来,从苏荆溪身旁的小香炉里拔起一根香来,气鼓鼓地当场盟誓:“我朱瞻基以此炉为誓,无论劫难几重,本王绝不放弃,誓回京城,擒拿凶顽,神人共鉴!”

    说完他把香狠狠掰成两截,插回炉中。这一下动作太狠,动了肩上伤口,他不由得“咝”的一声跌回到榻上去。苏荆溪赶紧上前,扳住肩膀检查有无渗血。

    吴定缘在旁边看着,低声咕哝了一句:“真是个大萝卜……”——南京话里,大萝卜便是呆蠢直愣之意。

    于谦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的脊背微微沁出汗水,别说大明,上追元宋唐汉,有几个小臣敢把储君骂得狗血淋头?他也算是前无古人。总算这一番唇舌没白费,激起了太子的血气。至于他有没有心存芥蒂,会不会秋后算账,于谦暂时还顾不上那么多。

    现在既然太子重整旗鼓,那么接下来还有一个现实问题要解决——箭伤怎么办?就算用解骨之法可以勉强上路,路上也得有郎中照顾才成,一日不可中断。

    “实在不行,我向苏大夫讨教了药方与按摩法子。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儒家通万物,总不见得差……”于谦计议刚定,忽然耳边意外地传来苏荆溪的声音:“若蒙信重,民女愿陪护太子归京。”

    朱瞻基闻言眼前一亮,看向于谦:“这位医师,到底是谁?”于谦没料到苏荆溪会斜里杀出来主动请缨,一时有些尴尬。他从怀里掏出供状,向太子略做介绍,又强调说这全出自她的供述,尚未查实。

    朱瞻基直接忽略了末一句,拍榻赞道:“我说朱卜花那奸贼怎么一脸脓污,原来竟是你的手笔!”苏荆溪敛衽垂首,算是承认了。

    朱瞻基好奇道:“你既然下好了毒,静候佳音便是,何必又来掺和本王这桩要命的事?”苏荆溪双眸掠过一缕恨意,道:“朱卜花现在疽毒深种,只欠一下刺激。若我能助陛下返京,他必气极而毙,也算是我亲自手刃仇人了。”

    朱瞻基大笑起来。他恨极了朱卜花,现在听说那厮还能被自己气得暴毙,抑郁了一天的心情大为开朗,道:“好得很!好得很!这是堪比谢小娥、红拂女的义士啊,值得一副冠带褒奖!”

    “太子谬赞,民女浅陋怯弱,不得已才用这法子,可比不得那两位侠女。”苏荆溪扶住太子肩膀,一边处置伤口一边抿嘴笑道。

    于谦动了动嘴唇,硬生生地把后头的话吞下去了。他本想以赦免她毒杀重臣之罪为筹码,换苏荆溪一路上为太子疗伤。没想到太子一句话,先把这事定性为“义行”,那以后还怎么拿捏她?

    于谦可丝毫不敢小看这个女人,她能不动声色毒杀朱卜花,万一要对太子下手可也防不住。可眼下苏荆溪又是唯一的选择,于谦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吴定缘。吴定缘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啜着酒。

    其实苏荆溪的话,吴定缘也听到了。她这时主动请缨,理由太充足,时机太准确,绝对是经过算计的……不过,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吴定缘提醒自己,别再多管闲事,这些人赶紧都走掉是最好,切不可再沾染因果。

    于是,他故意不理于谦,垂头继续喝酒。

    忽然吴定缘耳朵一动,听到窗外传来咕咕的声音,好像是吴玉露养的那几只土鸡。可是,它们一般日落后便缩在窝里睡了。他突然瞳孔一缩,扔掉酒壶,闪电般地冲出屋门,飞快地越过鸡窝后头那道篱笆墙。

    在篱笆墙的另外一侧,一个黑影正撅着屁股偷听,定睛一看,居然是邻居家的箍匠婆娘。估计是于谦刚才的嗓门实在太大,引得这个烂舌根的婆娘听墙角。

    吴定缘还没说话,那婆娘先跳起脚来,说我在自家墙根撒尿,你这堕落的色鬼跳过来想做什么。她扯起嗓子唤屋里的箍匠来抓淫贼。吴定缘脸色一阵铁青,若是惊动了附近的巡兵,休说太子要被抓走,就连自己也一定会被牵连。他不得已,一记手刀劈到那婆娘脖颈,让她直接晕厥过去。

    这时箍匠也从屋子走出,骂骂咧咧拎着铁锤赶过来。吴定缘知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只好扑过去一并打晕,夫妇俩捆作一块塞回屋里。他此时心里真是恨极了于谦,真是个惹祸精!本来眼看就快撇清了,偏偏又横生枝节,这下子怕是难以收场了。

    吴定缘沉着面孔回到自己家中,于谦迎上来担心地询问情况。吴定缘没好气地回答:“刚才我在他们屋里看到几个刚箍好的木桶,箍匠既然在夜里赶工,恐怕明天一早便会有人上门来取,到时候肯定遮掩不住。你们赶紧给我走吧!”

    于谦松了一口气道:“我跟苏大夫谈妥了,她会随同进京。我们收拾一下,立刻离开。”

    吴定缘的心情总算好了点,可他看于谦那表情,突然觉得不妙。果然于谦伸出五根手指,学街头商贩那样晃了一晃,道:“我们再来谈一桩生意如何?最后一桩。你帮我把太子安全送出南京,再给你五百两银子。”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面对这个市侩的篾篙子,于谦已经放弃了谈大义,直接谈钱。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寻求这家伙的帮助,可现在城里满布朱卜花的爪牙,眼下能借重的地头蛇只有吴定缘一个。

    “不干。太子死活,与我何干?”吴定缘想都没想,一口否决,“我还得去找我爹和我妹呢,你们另请高明吧。”

    “不会占用你太久时间,太子只要一离开金陵城,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吴定缘冷笑道:“太子是命,我家人可不算命。”

    于谦似乎早算定他会如此说:“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南京城里现在还活着的官员,个个都有嫌疑,是不是?”

    “是又如何?”

    “那你爹吴不平……”于谦还没说完,吴定缘眼中爆出一团怒意,上前揪住于谦作势要打。于谦不闪不躲,梗着脖子道:“他是应天府总捕头,纵无官身,也是一个紧要人物。试问他如今身在何处?”

    吴定缘的拳头在半路停住了。小杏仁的话,他没法反驳。迎接太子之时,吴不平非但没守在长安街或东水关,反而擅离职守跑回家来一趟,这可一点不像他平日作风。再加上妹妹吴玉露神秘失踪,这两件事彼此勾连,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于谦见吴定缘沉默不语,知道自己猜对了,接着道:“无论吴捕头如今是生是死,你这个做儿子的,总要为他有所预备。”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吴不平若是遇袭身亡,你合该为父报仇;若是还活着,那参与叛乱的嫌疑极大,更需要一桩擎天保驾的大功来抵赎罪行。这其中利弊,以吴定缘的脑子不会算不清。

    吴定缘额头的青筋跳动,牙齿来回磨了几磨,终于还是放下拳头,恨恨道:“好,最后一次,说好了,一出金陵城咱们就南赶骡子北撵马,各走各的。”

    “离了南京城,也就用不到你了。”于谦忍不住回讽了一句。

    朱瞻基躺在榻上,外头于谦的话都听得真切。他几次忍不住想开口,让于谦别把吴定缘拽进来。一看到那张臭脸,朱瞻基就回想起扇骨台下的屈辱。相比之下,他更愿意欣赏苏荆溪为自己处置伤口的神情,一颦一动,鲜活动人,连伤口的痛楚都能暂时忘掉。

    苏荆溪最后摆弄了一番,起身拍拍手道:“妥了。六个时辰之内殿下您行动应无大碍,但胳膊不能吃劲。”朱瞻基试着活动了一下,果然比刚才轻松多了,赞道:“就是太医院里,也没有这等神仙手段。等归京之后,本王保举你一个典药局的内使。”

    “殿下说笑了。民女是一介女流,如何能进得太医院。”

    “典药局是我东宫下辖,不干太医院的事!安排谁自然我说了算。”

    苏荆溪撇了撇嘴,道:“民女去了那儿,还不被那群老家伙吃了?”

    “那你想去哪里,安乐堂?良医所?”

    苏荆溪知道这会儿太子正在兴头上,笑道:“殿下口含天宪,自然是金玉良言。不过民女福薄,暂且消受不起。不如等殿下归京践祚,民女再想想要什么不迟。”

    “好,本王就欠你一个请求!”朱瞻基摸了摸身上,没什么可给的,便顺手一指刚才起誓的铜炉,以此为信物,苏荆溪郑重谢恩。朱瞻基觉得自己真是驭下有方,恩纶稍布,便让这位女医师感激涕零,一路用心。

    这时,于谦和吴定缘也回到里间。吴定缘一看到朱瞻基,便把头转向一边,还揉了揉太阳穴。朱瞻基对这种轻慢有些恼火,也不去理他。于谦上前道:“殿下,我们稍做准备,半个时辰之后出发。”

    “就你们几个吗?”朱瞻基问。一个热血小行人,一个臭着脸的捕快,一个女医师,看起来不是很让人放心的组合。

    “事涉帝位之争,南京无论文官、武将、勋贵、内臣,皆心不可测。殿下在离城之前,只能信赖我等三人。”于谦正色道。

    “一个都不行?我不信所有人都被收买了。”

    “您说得对,但我们也不知谁被收买。哪怕十个人里只有一个,殿下你就敢冒这个险吗?”

    “那些锦衣卫呢?”朱瞻基忽然想到。他们应该也是可靠的,这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吴定缘远远地冷笑道:“殿下多聪明。锦衣卫在众目睽睽之下收留殿下,反贼那么蠢,自然是想不到去那里守株待兔。”

    朱瞻基被这一通尖酸刻薄的话气得不轻,可现在只能抑住火气,道:“那你说,我们怎么逃……呃,怎么走?”

    于谦捅了一下吴定缘,后者勉为其难地拿出一张绢本南京城舆图,铺在桌子上。这图上没有渲染,只有勾线,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各种地名。这是在吴不平房里拿出来的,应天府捕快办事,全靠这张舆图指引。

    吴定缘道:“你们来这里之前,门外一共经过了四拨人马。有兵马司的铺兵,有勇士营的马队,有应天府的衙丁,还有守备衙门的亲兵。这说明朱卜花已经有能力调动南京城里的力量,走大街肯定是不要想了,我们只能赌一赌,尽量从小巷与河道穿行。”

    他的手指点在舆图上,先移到糖坊廊的位置,然后缓缓沿着墨线移动。吴定缘一边指一边解说,这里是废弃破庙可以翻墙而过,那里是湾边浅滩可以蹚水而行,随口说来,可见南京一草一木他都熟稔于胸。

    于谦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这家伙虽然品性恶劣、嘴巴恶毒,但涉及实务,十分值得信赖。只是不知他为何深藏不露,甘愿留一个“篾篙子”的恶名。

    “即使城隍护佑,我们绕过了所有的巡兵,眼前还有一道难关。”吴定缘的手指,点到了南京城的府城墙,“外城有十三道城门,晨昏启闭,关防出入,入夜之后绝难开启。尤其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城门必然更有重兵镇守。”

    “那怎么办?难道要翻城墙?”于谦疑道。

    “城墙高六丈五尺,想投胎倒是可以一试。”

    “……那走水门呢?”

    吴定缘摇摇头,道:“水门下面都有罩网,每隔十眼系着一枚铜铃,守军闻铃响即射。”

    这时苏荆溪也参与进来,道:“我看你手指虽然一直在兜圈子,可大体朝着东南方向,莫非那边会有什么城防漏洞?”

    吴定缘看了她一眼,这女人果然眼光犀利。他解释道:“想要在天亮前离开金陵城,只有这一个办法。”他一边说着,手指缓缓移动着,并最终停在了舆图右下角。

    那里是皇城的正南方向,八道视线同时投过去,看到指尖压在一个墨线勾勒的小方块里,旁边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

    “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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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4 11:4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同样一套舆图,此时正在被另外一双眼睛凝视着。

    朱卜花俯视着摊开在眼前的南京城,扁平的双眼极力睁大,仿佛要从中把太子揪出来。

    刚才城头有士兵说似乎射中了什么,但并没有十足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即使中箭,也没死。他们在竹桥附近捞了很久,什么都没捞到,勇士营的马队在秦淮河附近来回搜寻了几遍,也一无所获。太子就像一只老鼠,钻入黑暗彻底消失了。

    煮熟的烧鹅,居然就这么从宫城内飞走了。他脸上的疮肿又气得鼓大了几分,肿尖隐隐沁出油来,成片成片地泛着光泽。偏偏这时候苏荆溪迟迟找不到,无人能压制痛楚。内外交困之下,令朱卜花的心情像那条宝船一样,随时可能爆炸开来。

    “去给中城兵马司传话。让他们重点搜查大中桥、淮清桥到冶城、中正街这一带。那边外地客商最多,一个货栈都不许放过,谁敢阻拦,格杀勿论!”朱卜花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几乎是吼出来。旁边的书手迅速写成文书,战战兢兢送到面前。

    朱卜花看了看,文书抬头写的是“奉东宫令”,他面颊抖了抖,在下面签了自己的画押。自有勇士营的快马拿了文书,飞奔出守备衙门。

    午时的宝船爆炸,给了朱卜花一个绝好的理由。他以太子的名义四处发出指示,要求各处衙署都要听从禁军的统一调度。此时,各处衙门的主脑不是被炸死就是重伤,正是群龙无首,忽然得了太子命令,无不凛然遵从。

    短短一个时辰,朱卜花便把整个南京城的防卫力量都捏在手里了。于是,城中出现了一幅难以言喻的奇妙景象:留都各路军兵奉了太子之令,四处搜捕太子。

    当然,南京诸部不会容忍一个蒙古人身居高位,早晚会产生质疑。但至少在这一夜里,他是金陵最有权势的人。

    可惜的是,这前所未有的权势,并未给朱卜花的面痛带来多大缓解。只有苏大夫配的药,才能暂时压住疽苦,可她人离奇失踪了,派去找的人没有任何线索。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根本没办法分出神去调查她的下落。

    朱卜花坐回到太师椅上,闭上酸疼的双眼,打算稍微休息一下。可一闭眼,眼前便会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在上,令他心生安慰,同时又心惊肉跳。

    他本名叫作脱脱卜花,乃是云南的蒙古高官之后。蓝玉大军攻克昆明时,把脱脱卜花连同郑和一起掳走,送入宫中充作内臣。后来两人同时被选派去了北平燕藩,遇到主人朱棣。

    朱棣并不在意脱脱卜花的蒙古血统,对他颇为信重。这等殊遇,让脱脱卜花铭感五内,献出了全部忠心。靖难之后,燕王变成了永乐天子,脱脱卜花也蒙赐朱姓,以御马监提督太监的身份,统领勇士禁军,成为大内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

    尽管永乐驾崩已快一年,但一直到今日,朱卜花的忠心也不曾变过,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陛下,奴婢这么做是有理由的,有理由的……”朱卜花面对着脑海里的人影,喃喃说道。他越是极力看清主人的形貌,那人影的轮廓就越发模糊缥缈。他突然“唰”地睁开眼睛,凹凸不平的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水。

    朱卜花告诉自己,刚才看到人影动了,陛下应该对此是嘉许的,他心意稍安,然后重新把视线移回舆图。

    在他眼前,那里有一片鹅黄色线条勾勒出的区域。这里位于饮虹、上浮二桥与三坊巷贡院之间,是勋贵世胄们居住的地方。一格代表一府,同时也代表了一位开国或靖难功臣。太子如果想要求援,必然会先来这里。

    此间盘根错节,牵涉甚多,之前朱卜花一直没下决心搜查,只让勇士营把守住了各处要道。但现在他决心抛开顾忌,哪怕今夜杀个血流成河,也要把太子抓出来。

    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朱卜花回过头来,知道一定是那个他最厌恶的家伙。昨叶何信步走开,手里居然还捏着半块杏粉色的海棠糕,腮帮子不停地蠕动。

    “你可真有闲情逸致。”朱卜花讥讽道。

    “没办法,我们白莲教都是穷苦人出身,生怕这顿不吃就没下顿了。”昨叶何一口吞下半块海棠糕,这才笑眯眯地凑过来,道:“才一会儿不见,朱太监你脸上的疽症可是又严重了点。要不我跟佛母说一声,讨几张祛病除邪的符纸?”

    “江湖骗子的伎俩,不要在我面前耍。这个节骨眼上,你又跑哪里去了?”朱卜花冷冷道。

    昨叶何俯身看向地图,道:“我打听出几件好玩的事。”朱卜花眉头一皱,正要呵斥,昨叶何拍了拍手里的残渣,在地图上的饮虹桥画了一圈:“这一圈你不必费心了。”

    “哦?”

    “我适才问过西华门的卫士,今日下午太子曾经去过惜薪司,拜祭他身边的老宦官,顺便从通政司手里接过一封京城的八百里急报。”

    朱卜花一惊,道:“还有这种事?”

    “我问过江东门守军,也找到了通政司典簿,说法与西华门卫士都对得上。我从信使身上拿到了驿路印鉴。”昨叶何袖手一抖,亮出一页长卷,上头密密麻麻盖着四十几个小印,记录着从京城到留都的所有换马记录。

    朱卜花抢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五月十二日从会同馆出发,不由得眼神一凝,道:“这日子……难道北边宫里的计划也出变数了?”昨叶何道:“北边的事情,你我都不必操心,总之太子肯定是看到这封密函,才会起意逃脱。但现在来看,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个屁!你还没回答,绕这么一大圈,为什么不用去饮虹桥查那些勋贵了?”朱卜花的脾气越发急躁起来。

    昨叶何笑了笑,道:“我虽不知那封密函内文,但必然跟咱们筹谋的大事有关。你想想看,太子若知道事涉帝位之争,哪里敢去找那些勋贵?他知道哪个是徐辉祖?哪个是徐增寿?”

    徐辉祖和徐增寿都是魏国公徐达的儿子。靖难之时,徐辉祖率兵抵抗燕王,坚决不降;徐增寿却与燕王暗通款曲,被建文帝察觉后诛杀。昨叶何拿他们俩做比喻,虽然贴切,却颇为恶毒,让朱卜花有些不爽。

    “那你说!太子会藏在哪里?”

    昨叶何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着,道:“太子登岸的位置,是在竹桥与玄津桥之间的秦淮西岸。他孤身一人,肯定走不远,必有当地人协助。你仔细想想,太子在南京城还有什么熟人?身份不太高的那种。”

    “太子在北方养尊处优,南京哪有私交的庶民文士……”朱卜花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一霎。昨叶何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变化,立刻追问。朱卜花抓了抓面孔,烦躁道:“只是件小事,应该没关系。”

    “造反无小事,说来听听。”

    朱卜花只好回答:“今天我去玄津桥接太子,那里有个小官,立了些功劳,太子让我赏了他一套马牌,大概是想当场还掉人情,不愿多有瓜葛。”

    “什么功劳?”

    “太子没说,多半是你们白莲教行事拖泥带水,让他救了太子一命。”朱卜花不忘指责一句。昨叶何没理他的挑衅,沉思片刻道:“那小官是什么职位?”

    “不知道,谁会关心这些!”

    “太子说赏赐的时候,那个小官站在哪里?”

    “那会儿玄津桥头全是人,我怎么会记得!”

    “就是说,他一直在人群里,太子指了一下他才站出来对吧?”

    “是。”

    昨叶何拍了拍手,眼睛一亮,道:“若是太子要赏,他该早早站出来候着才对,何必退在人群里。我看哪,这是太子既想骗你一套马牌,又不想让你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故意演的这么一出。”

    朱卜花手里一攥,紧紧揪住了舆图一角,整个南京城霎时皴皱起来,说道:“我去查那个小官来历!”昨叶何却拦住了他,道:“眼下正是合城大索之时,太监主持大局不宜分心。这些小事,交给我来处理便是。”

    “你什么意思?”

    “南京城太大,官府能管明面,可顾不到暗处。那些藏污纳垢的卑贱沟渠里,还是我们佛母座下的白莲信众们更熟悉些。”

    “不行!岂能让你们这些疯子在城里肆意游走!”

    朱卜花一口否决。他对白莲教没有一点好感。早在几年前,这些反贼还在跟朱卜花打生打死,如今虽然因缘际会成了盟友,可绝不代表朱卜花的态度会有所变化。

    昨叶何盯着他,道:“佛母的缘法您可以不顾,但若因为这点面子让太子走脱,大计成了泡影,你怎么跟那位贵人交代?”朱卜花死死地捏紧舆图,脸上又有几粒疽疮鼓胀起来,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你们打算怎么找那个小官?”

    “我们手里可有一条上好的猎犬。”昨叶何嘿然一笑。她颧骨高耸,双眼挑立,一笑起来虽然明艳无俦,可眉宇间总透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朱卜花勉强签了一份手令,昨叶何收在怀里,大摇大摆地离开守备衙门。她人都离开了,那尖声却还从走廊里飘进来:

    “除去金陵美食,我们白莲教众也要享受一下,在大明都城里抓大明皇太子的乐子。”

    “正阳门?”

    于谦和苏荆溪看到吴定缘所指之处,同时发出疑问。这道城门在皇城正南,乃是与承天门、午门、千步御道位于同一轴线的正礼大门,按说应该戒备最为森严才是。

    “小杏仁,你还记得在码头我跟你说的话吗?无论那些反贼多么神通广大,至少有一件事他们算不到。”

    “地震?”

    “不错。”吴定缘看了一眼朱瞻基,又迅速移开视线,道:“今天我押送人犯……嗯,押送太子从扇骨台回城时,途经正阳门。那里被地震震塌了一角,如今还在修葺,城门是关不牢的,或有可乘之机。”

    朱瞻基冷哼了一声,那家伙又提起了他不愿回顾的耻辱。于谦却喜不自胜,坊间都说南京地震是羞辱洪熙皇帝与太子,可眼下它成了太子最好的盟友。

    吴定缘把地图叠好,揣进怀里,道:“现在已经宵禁。我们四个人走在路上太扎眼了,得做点准备。你们在这里等着。”说完他也不等太子准许,自顾自地钻进自己的卧房,叮叮咣咣,不知在干什么。

    屋子里没了他,朱瞻基觉得心里舒服多了。马上就要开始新一轮的逃亡了,他闭上眼睛,抓紧时间多蓄积一些精力。苏荆溪看到旁边有炉灶,便隔门问了一声,吴定缘说随你们用,只是别露火光。

    苏荆溪在灶间转了一圈,锅里有半张起面饼,橱斗里搁着几枚端午节剩下来的龟桃,都是金陵人夏日必吃的汤点。她寻出一个铁铫子,把这些食材都一股脑地扔进去,再切了几块板桥萝卜与一把蕹菜,拌些冬舂米,一会儿工夫便煮得一锅非饦非汤的浓糊糊。虽然不伦不类,味道却浓香润口。

    朱瞻基折腾了半宿,此时早已饥肠辘辘。苏荆溪把铁铫端出来,他懒得盛到碗里,直接拿大木勺往嘴里送,吸溜吸溜,吃得格外香甜。吃着吃着,太子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奇怪的动静,侧脸一看,发现声音是从于谦肚子里传出来的。

    于谦连忙后退了几步,口称“唐突”。他从中午跑去锦衣卫到现在,四处奔走,只吃了一个粽子。朱瞻基犹豫了一下,把铁铫一推,说你也来吃点吧。于谦还想推辞,可肚子又叫了一声,他只得红着脸先谢太子赏赐,然后自己去灶间取来一个粗瓷大碗,小心翼翼地在铁铫的最外缘刮了半碗,捧着吃起来。

    两人适才对骂的小小尴尬,就在这一次推让里烟消云散。食物化为力量,在朱瞻基周身飞速流转,暖洋洋的,如同升仙一般。他心满意足地搁下木勺,发现于谦的碗也已经空了,看来他是真饿了。

    饱暖致多思,朱瞻基这时才想起来,这位忠直的小臣奔走半日,自己居然还没顾上问他的年齿履历。他暗暗提醒,这些黜陟之事可不能轻忽,不然会冷了臣下之心。

    “你是哪一年生人?”朱瞻基尽量让口气和缓一些。

    “洪武三十一年,杭州府钱塘县人。”

    居然和我是同一年出生,朱瞻基有点惊讶。真是同龄不同人,听他那老气横秋的口气,还以为是个老夫子。

    “哪年进士?”

    于谦脸色一红,简短答道:“永乐十九年辛丑科。”

    朱瞻基仰起头,口气感慨起来:“我记得那一年,太宗迁都刚刚完成啊。”于谦道:“是。那时京城刚刚启用,贡院考棚还是用的木板、苇席。二月冷得紧,墨都被冻住了,得先用炉火烤。好多举子因为不会生火,以致文卷蹉跎。”

    “哈哈,这一点京城可比不得留都。怪不得国子监的人,都支持迁都回来……哎,对了,你考得如何?”

    于谦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道:“臣侥幸得中会元,殿试三甲九十二名。”朱瞻基“咦”了一声。这可太奇怪了,会元是会试的第一名,这么好的成绩,即使殿试发挥不好,怎么也该是二甲保底才对,怎么名次滑落这么大?

    于谦只答了八个字:“殿试制策,未得上意。”

    朱瞻基刚领教过于谦那张大嘴的威力,说好听点叫“直言不讳”,说难听点叫“口无遮拦”。估计于谦在殿试时没忍住,批评了几句时政,被永乐皇帝御笔一挥,直接从会元黜落到三甲去了。这么多年,这耿直脾气真是一点没改。

    想到祖父朱棣在殿试上也被于谦气得不轻,朱瞻基嘴角就忍不住翘了一下。他又问道:“然后呢?释褐授了何官?”

    “臣得授北京行人司行人。永乐二十一年出使湖广,次年归京,转调南京行人司至今。”

    朱瞻基总算明白了,为啥一问起履历,于谦的态度变得那么扭捏了。北京行人司是仕途前景很好的衙署,但以他疾恶如仇的脾气,只怕出使湖广又得罪了什么人,这才被平调到南京行人司。说是平调,和流放也差不多。

    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被扔到这么一个地方,还能保持昂扬斗志的,只有于谦一个了。

    “哎,你不必灰心,这一次顺利归京,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位,就做……嗯,就做……”朱瞻基脑子里急速转动,什么官职适合赏给这张大嘴巴呢?他灵光一现:“嗯,去都察院做个监察御史好了。”

    监察御史负责纠劾百官,审正刑狱,看到任何不顺眼的可以直接风闻奏事,这活让于谦来做再适合不过了。朱瞻基简直要佩服自己了,知人善用,这就是古代贤君的做派啊。

    于谦微微一躬,对此并不十分激动。朱瞻基想起刚才这人还在念叨孟子,是个秉持“君为轻”的家伙,不由得有些泄气。他突然好奇地问道:“倘若本王在这次袭击中生死不知,而你恰好又在中枢,会如何处之?”

    “越王谋篡,则立襄宪王;襄宪王谋篡,则立越王。”于谦毫不犹豫地回答。

    “喂……我说的是本王生死不知,不是死了。你难道不该是先来救我吗?”

    “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为臣者,自然先为社稷计。”

    他果然最关心的并不是本王……朱瞻基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可一看于谦那张严肃的面孔,居然不敢说什么。

    于谦还没回答,忽听门房响动,吴定缘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换了一身公门装束,手里还拿着一副枷板、一件僧人的缁袍和一个包袱。

    吴定缘始终不看朱瞻基,对于谦道:“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是敌人只知太子一人,却不知你我三人的存在。但如今夜里宵禁,四个人一起出行太过招眼,需要捏造一个事由。”

    他把包袱皮打开,里面是一张度牒、一串槐木佛珠和一张应天府的牌票。“这是我爹前两天办的案子,法明寺出了一个骗奸进香女眷的和尚。薛推官已经签发了缉拿牌票,可惜犯僧闻讯逃走,只剩下几件随身物品,正好合用。”

    于谦眉头微皱,道:“怎么个合用法?”

    吴定缘从窗格旁拿起一把剃刀,似笑非笑:“我身为应天府捕快,发现了在逃的犯僧,当场拿捕,扭送府衙归案,这不是很合理吗?犯僧度牒与本府缉拿牌票俱在,谁来盘问也问不出破绽。”

    “那我和苏大夫呢?”

    吴定缘开口背诵了一段公文:“该名犯僧玷辱行人司官员亲眷,为其夫当场所擒,扭送官衙。虑及官眷名节,特准彼等夜入衙署录供。”

    于谦和苏荆溪同时一窒,这家伙编的故事忒恶毒。他们仨一下子成了一个淫贼、一个失身妇人和一个戴了绿帽子的王八,于谦甚至疑心是不是他在故意挟私报复。

    “公门押送犯人这个计策可行,就不能……换一个案子吗?”

    “哪有那么多现成案子换?新郎官掉粪坑——你们要脸还是要命?”吴定缘回答。

    于谦叹了口气。抛开身份不说,这个故事确实天衣无缝,连为什么宵禁后四人同行的理由都有了。

    吴定缘握着明晃晃的剃刀,拨开于谦和苏荆溪,朱瞻基觉察到他的歹意,睁圆眼睛想要拒绝:“你要做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能……本王,本王要杀了你这驴捅的狗彘!”

    可很快他便不敢动了。一是冰冷的剃刀紧贴在头发根;二是吴定缘这打脊贼居然把眼睛闭上了,朱瞻基生怕他手里一抖剐开一道血口子,浑身僵直,一丝不敢动。

    还好吴定缘手快,三下五除二便把“龙发”剃了个干净,露出一片青森森的头皮。他退后两步看了看,俯身从刚才起誓的香炉里拔出一根香。于谦手疾眼快,劈手夺下,道:“戒疤就算了吧!说他是个未受戒的小沙弥得了……”

    堂堂大明太子要是被烫了戒疤,那可真成了千古笑柄。苏荆溪托着衣服过来,在右肩下垫了一块厚厚的手帕,道:“木枷太沉,怕压了您的伤口。”朱瞻基感动得要哭,跟吴定缘这罗刹鬼相比,这姑娘简直就是菩萨。

    在苏荆溪的服侍下,太子披起僧袍,挂好佛珠,俨然就是个小沙弥的模样,惹得苏荆溪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他面皮有些恼羞,苏荆溪却道:“真别说,殿下这么一装扮,真有点辩机和尚的意思了。”

    辩机乃是大唐高僧玄奘的弟子,丰神俊朗,因为与高阳公主私通,被唐太宗处以腰斩。苏荆溪这一记不动声色的马屁,登时让朱瞻基转怒为喜。这时吴定缘拎着枷板走过来,让他好转的心情又跌落谷底。

    吴定缘做这一套惯熟,先把两块枷板“咔嚓”一并,牢牢套住脖颈,然后用镣铐把两只手腕子“当啷”一锁,又从锅底蹭来一手炉灰,涂在太子脸上。好好的一个秀僧辩机,瞬间变成了身陷囹圄的丑和尚。朱瞻基还没来得及抗议,吴定缘已经把视线移开,对于谦道:“不必担心,锁搭都是虚扣的,随时可以自行挣开。”

    朱瞻基心中十分不满。我好歹是太子,你抹脸之前就不能先知会我一声?难道我是那种听不得忠言逆耳的昏君吗?最起码,你得拿正眼看着我,每次都避开视线接触算什么啊?

    吴定缘继续冷冷道:“丑话说在前头。我身患羊角风,见不得大火光,一见就会犯病。若真是发起疯了,你们便自求多福吧,可不是我有意不管。”

    苏荆溪好奇道:“这羊角风,只有看到大火才会犯吗?”吴定缘道:“看见太子的脸也难受。”

    朱瞻基知道这是实话,可怎么听都别扭,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这时于谦一拍脑袋,道:“哎呀,糟糕,我得回家去换套衣衫。”他今天穿的那套官袍已经扔了,如今身上是粪工的短打白褂子,走在路上一看就会露馅。

    “你家住哪里?”

    “我在留都是单身赴任,就住在柳树湾的礼部廨舍,长安街东头,离正阳门很近。”

    吴定缘略想了想,南京城没人知道于谦和太子的关系,独自行动应该没什么风险。他朝外头又听了听,今晚估计更夫不会报时了,不过大略可以推断是戌末亥初。

    “子时整,你和我们在正阳门内的宗伯巷口碰头。”吴定缘说。

    朱瞻基忍不住叫了一声,虽然这小臣骂人够狠,可他是自己在这满城皆敌的南京城里最大的依赖。如今他这一走,朱瞻基心中登时没了主心骨。

    于谦听到太子呼唤,深深一揖,道:“殿下少安毋躁,臣去去即回。”他看了吴定缘一眼,又对太子宽慰道:“此人虽嗜财惫懒,倒有一桩好处,便是诚实守信。他既然说护送殿下出城,定然是不会打折扣的。”

    这话他是当面讲的,吴定缘听了,只是抱着手臂懒洋洋道:“记得你许我的五百两银子。”于谦哼了一声,没有答话,推门离开了。

    没过几息,他又回来了。吴定缘不耐烦地问他还忘了什么,于谦俯身把地上那尊小铜炉捡起来,郑重揣到怀里:“这是殿下立过誓言的礼器,不可丢弃,我要带上。”

    朱瞻基的表情一僵,胸中那点不舍登时烟消云散。他刚才在这香炉前起誓,无论如何也要返回京城,绝不放弃。看来于谦并不放心,把这铜炉带上,就是想要时时提醒讽谏。

    “这是我妹做生日时我送的,你要拿走,得加钱。”吴定缘插嘴道。于谦摆摆手,道:“给你五百零一两!”转身走开了。

    剩下的三个人稍做收拾,也离开了吴家院子。朱瞻基一身和尚装扮,颈戴枷锁走在前头。他很不习惯这种头重脚轻的束缚感,走起来踉踉跄跄,倒真似个落魄犯僧。吴定缘手提一盏竹骨气死风灯,紧随其后,还不时用铁尺敲打一下犯人的腿胫。苏荆溪则把头发盘成寻常妇人的高髻,额帕包头,垂头跟在队尾,仿佛不愿被人看到面孔。

    此时天色已然黑透,浓墨般的云遮住星光与月色,抹去了一切轮廓和细节。即使行人面对面站着,也难以看清面孔。对这一队胆战心惊的逃亡者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

    吴定缘对于南京城的布局确实是熟稔得很。他带着他们走街串巷,时而沿着上了门板的书铺廊溜过去,时而从一处废弃小庙旁边偷偷钻过篱笆,时而大摇大摆从国子监前的琉璃牌坊走过去。吴定缘仿佛一条狡黠的泥鳅,在渔人的网眼中巧妙地钻行摆动。

    整个城区正涌动着一阵阵不安的涟漪,好似午时那场爆炸的余波久久未平。假如有人可以俯瞰整个南京城,会看到一大片黑暗中点缀着许多小亮点,每一个亮点都代表了一队举着火把的队伍。他们气势汹汹地流过每一条巷道,闯入每一户人家。

    吴定缘等三人沿途被盘查了七八次,还都是来自不同队伍。好在他们事先准备充分,文书齐全,盘查的兵丁一听是押送淫僧,都面露暧昧,不免多看两眼跟在队尾的苏荆溪,反而忽略掉了朱瞻基那张腌臜的面孔。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他们很快便抵达了正阳门内。这里正对着御街,稍微靠西一边有一条宗伯巷。因为礼部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等大员都住此间,故而得名。巷内每一间皆是高门邃宇、重堂轩道,端的是大户气派。

    远处的正阳门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火光。吴定缘表示太早过去容易打草惊蛇,等于谦到了一起走。如今时近炎夏,巷子口早早搭起了一片蔽日遮雨的卷棚,于是他们一行就站在棚下,安静等待。

    不过,这巷子此时没了平时的静谧威严,有哭声隐隐从里面传到巷口。太子驾临南京,在东水关迎驾的官员序列,以礼部为首。所以,当宝船爆炸之时,也以礼部官员们伤亡最为惨重。这宗伯巷内明天开始,恐怕要家家戴孝、户户挂幡了。

    朱瞻基站在棚下,听得哭声入耳,面色颇不自在。虽说这不是他的责任,可毕竟都是大明精英,日后也会是他的臣下,如今如猪狗一样被屠戮,令他心中郁愤难抑。他为了排遣郁闷,环顾四周,偶尔扫到吴定缘那里,发现他又转头避开,一股怒意涌了上来:

    “吴定缘,你为何不正视我?莫非你也觉得本王德薄才浅,不懂为君之道?”

    吴定缘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的一瞬,那种熟悉的刺痛感又出现了。他眉头一蹙,正要挪开,朱瞻基却大喝一声:“不准挪开,看着我!”

    吴定缘只好保持视线,持续了三四个呼吸的光景,只觉得刺痛感从太阳穴延伸出去,像一柄烙铁顺着额头缓缓切开,把头盖骨里搅得天翻地覆。他终于坚持不住,发出一声呻吟,整个人抱住头蹲了下去。

    苏荆溪见状赶紧伸出指头按压他风府、天柱两处。朱瞻基没想到吴定缘反应这么强烈,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吴定缘喘了好一阵,才勉强站起来,额头上仍是青筋绽露。

    苏荆溪起身对太子道:“不碍事,只是轻微的头风病发作,大概受了什么刺激。”

    “刺激?看到我的脸就这么大刺激吗?”朱瞻基半是不满半是郁闷。

    苏荆溪道:“民女之前经手过类似病症。这种病,多半是患者经历过什么惊怖之事,从此一见相似之物,便有反应。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这个道理。”

    朱瞻基纳闷道:“我之前可没见过他!”

    苏荆溪低头拿住吴定缘右手,一边向虎口施力一边问道:“你可曾为天家做过事?或者见过什么宗室?”吴定缘摇摇头,甩脱了她的手。他可不想再横生什么枝节,只要于谦一到,把这些人送出城去,从此江湖不再见。

    苏荆溪从腰间取出一条布带,给他沿太阳穴紧缠一圈,一边缠一边细声道:“不管你存着什么心事,这么常年郁积于内,壶满则溢,早晚要生大病。心事不能憋闷,还得要跟别人说出来才好。”吴定缘冷笑道:“茶水凉暖各人知。你到处打听别人的心事,到底有什么居心?”

    苏荆溪道:“我是个医者,见到奇病怪症,总不免见猎心喜,能有什么居心?”

    “我又不痛不痒,算得什么奇病怪症?”

    “心病也是病,只是不为人所重罢了。以民女这几年行医经验,若以言语为汤药,以倾听为调理,往往心病自消。所以我见到人,总习惯想去多聊聊。”

    吴定缘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几句话就能治病?只合去哄哄深府里的女眷吧。”

    “茶水凉暖,其实人不自知。”

    苏荆溪点了一句,然后知趣地闭上嘴,一言不发地缠完了布带,便站到一旁去了。吴定缘摸摸脑袋,虽然被勒得难受,但刚才的不适感确实少了许多。

    “看来我爹说得对,无论什么人都会有优点。”吴定缘低声道。苏荆溪知道这是他在表达谢意,微微一笑,转去陪太子闲聊。

    过了约莫一个水刻,远处街道传来脚步声,于谦匆匆赶来。他家里只剩一件大祀时才穿的朝服,那件肥袖的赤罗衣穿在身上颇为臃肿,蔽膝前头两根赤白色的大绢带子来回飘动,感觉随时会把他绊倒。

    “你怎么……穿了这么一件?”吴定缘有点不能理解,你们是去跑路,又不是祭天。

    “可以吓唬人啊。”于谦理直气壮地回答。

    行人的职责是抚谕四方、颁行诏敕,所以使者的冕服都格外华丽,不华丽不足以体现出朝廷威仪。对那些搞不清官员品级的军民来说,越夸张的袍服造型越有震慑力。尤其于谦本人相貌英伟,衬上朝服更是气魄堂堂。

    “那么,你路上有没有遇到盘问?”

    “没有。我这一身穿着,谁敢拦着?”

    吴定缘点点头,说等一下你们别出声,听我说就行。然后他重新排了一下队列:淫僧与捕快在前,行人搀扶着妻子在后,朝着正阳门走去。

    正阳门正在修葺中,因此夜间城头不能举灯,怕引燃建筑材料。守军只在城门洞的两端,各竖起两根火炬,照亮城门附近数丈范围,周围用木栅挡住。他们看到有人接近,本能地举起手中矛枪,警惕地喝一声“停步”。

    吴定缘示意其他三人站在火光边缘,然后自己迈步过去,道:“遵应天府解送犯人,从速放行。”然后把牌票和自己的锡牌递了过去。卫兵不认识字,牌票上那个大印却分辨得出,不由得狐疑地嘟囔了一句:“哪有大半夜要押解出城的?”

    吴定缘回头瞟了一眼朱瞻基,凑近卫兵,故作神秘道:“老哥,你可听过法明寺的孔门长老?”

    这是个糟污的荤段子,孔、门、长、老四字各有喻指。卫兵早听说法明寺不干净,听到这绰号如此形象,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们把寺里的和尚给逮啦?”吴定缘晃了晃牌票,压低声音说:“有个行人的老婆去法明寺上香求子,这小和尚修了无上秘法,用金刚杵给她开光。没承想光开到一半,被中途回家的行人拿了个正着,报了官。”

    事涉官员的香艳故事,吴定缘又说得粗俗,最对这些老军的胃口。两个守军望向那两男一女,都嘿嘿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卫兵道:“那这淫僧该是押送上元县呀,怎么还往城外送?”吴定缘往远处一指,道:“知府老爹说这事太伤朝廷体面,把案子移到邻近的句容县里偷偷审结,不然谁半夜往外跑?你瞧,人家苦主连朝服都穿起来了,王八咬木梢——这是要死争到底。”

    那一句俏皮话语带双关,既嘲那官员是王八,又讽他死硬,惹得守军又是一阵大笑。一个正要挪开木栅,另一个忽道:“哎,对了,你有守备衙门开的签单吗?刚才上头传来命令,说诸门封闭不得擅开。”吴定缘跺了跺脚,连连叫苦:“走了水去现挖井,守备衙门才传来的命令,我哪来得及开单子去?”

    “没签单,城门可不能开哪。”守军咣当一声把栅栏重新搁下。

    “今天码头闹出来的事你们也听到了,各处衙署如今全乱了套,我找谁开去?”吴定缘说。两个守军表示理解,却不肯再挪开栅栏。吴定缘心想要不要试着贿赂一下,手伸进怀里正要掏银子,这边于谦从火光边缘大踏步走过来。

    守军一见他这一套夸张的大朱官袍和那一张冷峻的面孔,顿时有些畏缩,态度恭谨了不少。于谦大声喝道:“你们在这里推三阻四,是嫌本官品级太小,故意刁难吗?”

    两个守军暗暗叫苦。八品官也是官,平头百姓哪敢招惹。他们只能赔笑着说这是法度,于谦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枚过城铁牌,丢给守军。守军虽然不认识字,可这牌子见得不少。两人研究了一番,其中一位说:“官爷,牌子没毛病,可您这个是白天过城的牌子,可不能夜启城门啊。”

    “我问你们,我这个牌子,是否写明了只能白天过城?”于谦气势汹汹地问道。

    “是没写明。可晚上城门是关的,您又没有开城门的权限,可不就等于只能在白天过城吗?”

    “那就是说,如果晚上城门是开的,我这牌子就能通行,对不对?”

    “说的是没错,可晚上城门是不开……”守军还想辩驳,可突然噎住了。

    正阳门的城楼正在修葺,两扇卸了门轴的城门靠在外墙,无法关闭。也就是说,于谦要求夜半出城这事,在正阳门这里,是完全合乎要求的。守军总觉得事理上有点不对,可于谦的话又挑不出破绽,生生把他们给绕糊涂了。

    “南京城门晨昏启闭,那是为了防止外贼入内,不是为了禁锢居民外出。你们若如此泥古不化,本官现在就去守备衙门分说,问问他们阻碍行人该杖几等!”

    于谦昂起下巴,声音铿锵有力,如同公堂之上宣读判决一般。两个守军脸上登时变色。别看行人官小,他代表朝廷出使四方,阻挠行程者要予以严惩。他们心里痛骂这个行人以权谋私,自己戴了绿帽子,还摆出这么大官威,可面上不敢再耽搁,老老实实把栅栏搬开。

    于谦得意地瞥了吴定缘一眼,收回铁牌挂在腰间。吴定缘两眼朝天上翻了翻,不知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离开南京城的最后一段路终于打开了。他们四人穿过木栅栏,一头钻进那条深邃的城门洞子里。门洞子中没有任何灯光,人一踏进去,像沉入一方墨池,四周只有黏稠浓郁的黑暗。鞋底与青石路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逼仄的通道里来回反射,让人很快就丧失了方向感。

    吴定缘走在最前头,沉声不语。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钻进这个门洞,再走上二十几步,自己便可以从这团烂糨糊中解脱出来了。可奇怪的是,越走到终点,吴定缘的心思非但不踏实,反而越发不安,总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什么重要的点被遗漏了。

    二十几步很快就走完,前方已经隐约可见一条亮线,那应该是外城门火炬照进城门缝隙的光。不过……吴定缘眯起眼睛端详了一下,这光色有些散杂,光源应该来自不止一个角度。

    难道守军除了立起火炬,还有别的灯笼?吴定缘思索着,突然停住了脚步。后头朱瞻基猝不及防,枷板直接顶到了他的后背。吴定缘身子一个趔趄,那缥缈的疑虑骤然凝成了实体。

    “小杏仁,你刚才说,你从柳树湾家里赶过来,一路上没人盘查?”

    “首先,别叫我小杏仁;其次,是啊,怎么了?”

    “是拦停你检查后放行,还是压根没人拦停?”

    “当然是没人拦停,我路上就不曾停步过,大概是都畏惧朝服威仪吧?”

    吴定缘转回头来,对着黑暗中道:“你被跟踪了。”于谦大惊:“怎么可能?”吴定缘道:“今夜合城大索,你一个小行人何德何能,凭什么能一路畅行无阻,连拦停盘查都没遇到?”

    苏荆溪第二个反应过来:“没人盘查,说明对方是有意放纵,想跟随他找到太子所在。”朱瞻基抖了抖手腕上的锁链:“不可能!我可从未对任何人说起于谦的事!”

    吴定缘丢下一句:“兔走草动,鹰飞风起,这世上哪有一点不留痕迹的事?”然后从腰间抽出铁尺,警惕地一步步蹭向出口方向。

    若真有人跟踪,那么他们的最佳策略不是衔尾追击,而是绕出城去,从外围直接堵截,来个瓮中捉鳖。眼前那驳杂的光亮,说明出口外侧至少有七八只灯笼高高吊起,想必已经有人先期赶到了城门外侧,但人数不会太多。

    “怎么办?是趁敌人主力未至硬闯一下,还是迅速退回去?”吴定缘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他们距离城外只有数步之遥,这么退去实在可惜,可对方若是堵住了门口,硬冲就是找死。

    他还没下定决心,对面的光亮陡然变得宽广起来,城门被人挪开了几尺,那群人要闯进门洞来了!

    吴定缘提起铁尺,咬牙准备拼死一搏。只见出口外的光亮一暗,一个敦实身影先钻了进来,可惜因为是背光,看不清对方容貌。

    吴定缘知道自己技巧上比寻常兵丁要强,可体能不占优势,只能先发制人。他一晃铁尺,鹰隼一般扑了过去,直攻对方下盘。孰料对方早料到他会发动突袭,“铛”的一声,铁尺正好挡住铁尺。两人在黑暗中迅速交手了三四下,各自后退。他们路数相近,兵刃类同,竟然拼了一个不分胜负。

    这时更多的人冲入门洞,还有人提着灯笼进来,整个门洞里立刻充满了昏黄色的光亮。吴定缘此时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对方也看到了他。

    “爹?”

    “定缘?”吴不平那张老脸上掀起的惊涛骇浪,并不比自己儿子脸上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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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4 11:51: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吴定缘怎么也想不到,拦住去路的居然是自己的父亲。

    吴不平还是今晨出门的那一身公门装束,头扎平顶巾,一袭皂色盘领服,足蹬薄底皂靴。这许多年来,他总是穿着这一身在南直隶地面奔走。这头铁狮子在此时此地出现,透露出的信息却意味深长。

    扇骨台的哨位安排、长安街的神秘缺席、糖坊廊的诡异现身、妹妹的离奇失踪……无数碎屑,在吴定缘脑海中迅速拼凑成一根醒目大梁。

    “今天的事,原来您也参与了。”吴定缘的声音很平静。

    “不,我……”吴不平想要辩解,却猛然噎住。他注意到儿子的眼神变了,犀利而清澈,他太熟悉了,那是一种洞悉真相的眼神。

    铁狮子在南直隶号称“神捕”,其实真正断案如神的是背后这个废物儿子。此前许多奇案大案,都是吴定缘暗中指点,吴不平才得以赚下偌大名头。吴不平记得,每一次指破迷津之际,吴定缘的双眼里都会退去迷茫,变得透亮。

    所以当吴不平再次看到那眼神时,便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他索性狠狠挥动铁尺,避开这个话题,问:“你身后是太子?”

    “是。”吴定缘回答。

    “定缘,到我这边来吧。”吴不平伸出手去,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他不知道吴定缘怎么会和太子搅到一块去,但眼下这个局势,绝不是个好选择。

    吴定缘站在原地没有吭声,在他身后的于谦却呆住了。前方堵截的人,居然是一直不见踪迹的应天府总捕头吴不平?也难怪,除了铁狮子,谁能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找出于谦的住所,并循迹跟过来?

    更令于谦恐惧的是,他想不出任何一个吴定缘会拒绝拉拢的理由。

    论亲疏,吴定缘重视家人远甚太子;论利益,这篾篙子只认钞银不认忠义;论安危,眼下敌众我寡。无论怎么想,于谦都觉得吴定缘会立刻投奔过去。他缓缓抬起双臂,琢磨着拼死先挡一阵,让太子掉头赶紧跑。

    这时吴定缘开口了:“爹,玉露呢?”

    “我不知道。”吴不平的嘴角一僵。

    吴定缘露出全盘了然的神情,叹了口气,道:“太子生死不关我事,交出来也无妨。可您是老公门,怎么还看不透?交出太子以后呢?您觉得那些人会让咱们合家团圆?”

    寻常绑匪,收了钞银都往往撕票了事,遑论是皇位之争。那些人既然敢绑架吴玉露来胁迫铁狮子,在事成之后只会全数灭口,消弭变数。

    “那你让我怎么办!”吴不平痛苦地低吼了一声,弯下腰来。他的面孔比平常憔悴了不止十岁,一看便知承受着极大的煎熬。吴定缘上前一步,道:“帮富不如帮穷,救穷不如救急。不如您过来,父子俩一并保着太子离开南京,咱家还有一线生机。”

    若有半点可能,吴定缘也不愿意说这种话。自己眼看就要脱离泥沼,父亲和妹妹却陷进去了,他不得不在两种极糟糕的选择里选出一个。

    吴不平听到儿子的建议,惨然地摇摇头,道:“若他们发现我有半点异动,那你妹可就完了……”这时铁狮子身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还有一个粗嗓门高声喊着:“铁狮子,瞧见他们没有?”

    吴不平听到催促,咬紧牙关一晃铁尺,道:“定缘,你若心疼你妹妹,就先让开。待得此间事了,咱们再说别的。”

    朱瞻基在后头听得真切,他咳嗽了一下迈步向前,打算帮吴定缘解开这个局面。太子纡尊降贵亲自招揽,一个捕头还不纳头就拜?不料,他还没张嘴,吴定缘却头也不回地暴吼道:“滚开!”

    在狭窄的门洞里,这一声雷吼震得嗡嗡作响。朱瞻基大为羞恼,正要发作,却被于谦按住了肩膀,道:“殿下,这里太危险,您还是往后退吧。”朱瞻基看看于谦神情严厉,只好悻悻退后。

    于谦劝退了太子,担心地朝前望去。吴定缘那瘦高如竹篙般的背影,此时正微微抖动着,可见他的内心不比对面的父亲平静多少。可于谦不敢插嘴,因为这是一个近乎无解的难题。

    可惜如今已没时间让他们父子慢慢商量了。对面好几个人出现在铁狮子背后,那个粗嗓门恶狠狠道:“铁狮子,对面是谁?怎么还不动手?”

    借着烛光,吴定缘看到这几个人袍襟上都绣着一朵白莲,不由心中一紧。他们敢公开穿这种衣袍,说明朱卜花和白莲教已经联手了。吴不平捣毁过十几处白莲香坛,与信众仇深似海,怕是功成也难身退。

    吴不平被身后的白莲教众一催促,被逼无奈,只好挺身扑了上去。两把铁尺“铛”地撞在一处,吴定缘大叫了一声“后撤”,且战且退。

    一时间,正阳门的门洞里一片混乱。于谦护着朱瞻基,苏荆溪急速后退,吴氏父子在中间铿锵对决,一群白莲教众在后头提着灯笼,追着吴不平步步进逼。好在门洞狭窄,对方无法一拥而上,真正交手的只有吴家父子。

    两人“虚与委蛇”地打了半天,在错身的瞬间,吴定缘突然低声说了一句。吴不平手里的攻势不减,表情却变得微妙起来。

    太子一方不断后撤,很快便退过门洞中段,白莲教众汹汹追击,紧随其后。吴定缘趁着吴不平一个收招的空当,突然把铁尺向上方抛去。他手腕加了一点旋劲,那铁尺化为锋刃旋转着上去,很快黑暗中传出绳索被割断的咝啦声。

    吴定缘今天第一次穿过正阳门时,注意到在门洞中段的正上方,悬着一块采自幕府山中的巨大石条。石条被几根麻绳垂吊在那里,工匠们还没来得及完成最后的拱顶镶嵌。他刚才已经盘算好了,一退过中段,便用铁尺斩断麻绳,这块巨石便会阻断正阳门的通路及白莲教众的视线。

    情急之下,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了。

    吴定缘在抛尺割绳的同时,嘶声大喊:“仔细了!”随着他的叫喊,一个无比沉重的巨大黑影,像千斤铁闸一样朝吴不平和白莲教众们砸下来。

    吴不平听到儿子叫喊,身形骤然疾进,堪堪冲出巨石笼罩的范围。他脚步一停,稍松了一口气,却没听到预期中大石落地的巨响。铁狮子急忙回头,却看到那大石块被墙壁上伸出的一截竹梢头卡住,悬在了半空。

    石底下的白莲信众本来蹲伏在地抱头等死,一看居然死里逃生,手脚并用拼命朝这边爬过来。

    吴定缘没料到居然会出这样的意外,一切算计皆落空。这时他看到吴不平在黑暗中冲自己伸出右拳,用力一握。

    他小时候每次父亲出门办案,都会做这么一个手势,表示一定会平安归来。这是多年以来父子之间的默契。吴定缘瞳孔一缩,一瞬间便明白他要做什么。

    吴不平后转回身去,弓腰钻到石头底下,双臂抬起去晃巨石下缘。竹梢只是临时打进墙面,不甚牢靠,被他这么一晃,很快便承受不住压力,“咔嚓”一声断裂开来。失去依托的巨石再度往下坠去,吴不平想要赶紧倒退着往外走,眼看上半身已伸出去,身形却猛然一滞,被那个粗嗓门的白莲信众一把拽住裤脚,喊道:“铁狮子,你要干什……”

    吴不平下意识回身去踢,可此时巨石已轰然砸落。

    漆黑的门洞里,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爹!”吴定缘飞扑到面前,却只来得及托住吴不平的上半身,他试图拖拽一下,却根本拽不动。老人腰部血肉模糊,整个下半截身躯全被死死砸在石下,形同腰斩一般。

    铁狮子嘴角沁着鲜血,痛苦的表情中却带着一丝欣慰:“这……这样也好,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保……保住你们两人平安。”

    目睹铁狮子作为的白莲教众都被砸成了一团血肉,没人知道他和吴定缘的关系。后面的人再追到现场,只会以为是铁狮子追捕太子途中不幸罹难,自然也就没有杀死吴玉露的理由了。

    破局的唯一办法,不是让巨石砸下来,而是让巨石砸死吴不平。

    “苏荆溪!苏荆溪!快来!”吴定缘从来没如此失态过,他抱着父亲,发狂似的喊着女医师的名字。苏荆溪迅速赶过来,可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表示回天无力。

    “你要钱吗?我可以都给你!你不是要朱卜花死吗?我去干掉他!你救救他……救救他!”绝望而尖厉的声音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来,吴定缘整个人几乎陷入谵妄。苏荆溪拍拍他的肩膀,轻叹道:“你爹一息尚存,不要浪费时间在别处。”

    吴定缘垂下头,重新把视线放回到吴不平身上。随着海量的鲜血从石块与地面之间的缝隙涌出,老人的脸色在迅速崩垮。可他还挣扎着支起脖颈,对着儿子说道:“我……我有一件事,从来没跟你说过……”

    “爹你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吴定缘伸出手去,环住铁狮子的头颅,声音颤抖着,“我不是你亲生的,我十年前就知道了!”铁狮子眼神一凝,先是释然,旋即又变得感慨:“难怪你从那时起就……也好,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喀喀!红……红玉……”

    吴不平还想说些什么,可大量的鲜血冲入喉咙,呛得他说不出话来。吴定缘握住他逐渐冰凉的手,似是在哀求:“爹,你别走,咱们一起去把玉露救出来!”

    听到这句话,铁狮子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欣慰,然后便永远停在了这个表情。吴定缘环拥着父亲,也似永远停在了这一刻。于谦走过来,他想提醒吴定缘得早点离开,可腹中纵有千句典故与辞藻,一看到篾篙子那张枯槁悲恸的面孔,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门洞内侧传来脚步声,两团灯火从外面照了进来。这应该是刚才那两个守军听见动静,提着灯笼进来查看。

    朱瞻基眯起眼睛,朝灯火方向望去。刚才他一直排在队尾,眼下形势逆变,他反倒成了直面敌人的最先锋。吴定缘肯定指望不上了,于谦的战斗力也堪忧,这两个守军只能靠自己来摆平。

    不知为何,他的内心浮现出的居然不是恐惧,而是一阵雀跃。

    很多人都会有意无意忽略这一点:他朱瞻基可不是在深宫里养尊处优的柔弱东宫,实打实跟着太宗的王帐扫过北,在沙珲原领略过风沙,在库楞海射过黄羊,单骑涉水渡过汹涌的西阳河,在忽兰忽失温还见识过瓦剌的纵横铁骑。

    相比起北方那些粗糙凶蛮的鞑子,这些南京守军柔弱得像是娘儿们。

    守军显然还不知道这边情况,还当有意外发生。他们提着灯笼左晃右照,首先看到的是那个戴着枷板的犯僧站在门洞当中,看不到表情。一个守军问听见响声没有,那个沙弥点点头,拘着双手朝里面一指,说石头掉下来了。

    两个守军知道门洞里吊着一块大石,没想到它居然在自己当值时砸了,一阵抱怨。他们走过犯僧身旁,正要往里去查看。朱瞻基突然双臂一抖,束手的锁链“哗啦”一声掉在地上,那两块木枷也应声裂开。右边一块掉落在地,左边一块则被他用左手拿住,狠狠地朝着其中一个守军砸去。

    那守军哪里料到这犯僧竟突然发难,后脑勺被硕大的一块榆木板子砸中,哎呀一声被直接砸晕倒地。另外一个守军听到声音,急忙回头。朱瞻基本想趁灯影晃动之际故技重施,可他右肩毕竟受了重伤,刚才那一下左臂发力牵动了全身肌肉,痛得没法再用力气。

    守军一见同伴被和尚打昏,立刻抽出佩刀扑过来。朱瞻基动弹不得,暗骂了一句“狗驴卵子”,准备闭眼待毙。可他猛然听得一声“砰”,守军应声倒地,身后的苏荆溪放下另外一块枷板,把额前的乱发撩了几撩。

    可惜她力气太小,守军倒而不晕,朱瞻基快步上前,用脚狠狠踢向那倒霉家伙的太阳穴,才算了事。他正要开口赞扬苏荆溪果决,她却先指了指那边。

    朱瞻基登时醒悟,解决这两个人只意味着危机暂时解除。正阳门另外一侧的白莲教众,绕路赶到不会太久,城里的勇士营也随时可能赶到,必须尽快撤离。他冲那边喊了一嗓子:“于谦?”

    于谦低声道:“再等等。”

    朱瞻基浓眉一蹙,捂着伤口迈步走了过去。他看到吴定缘瘫坐在巨石旁边,保持着抱住父亲的姿势,一动不动。无论于谦在旁边说什么,他都没反应。

    “吴定缘,你看着我。”朱瞻基喝道。

    于谦觉得太子有点过分,正要开口,却被瞪了回去。

    “吴定缘,你抬起头,看着我!”

    吴定缘缓缓抬起头。据说,人过于悲伤时,会淹没掉其他一切情绪。这一次他直视太子,太阳穴仅仅只是跳动了几下,不似之前那么痛楚了。

    “你爹已经死了,我爹恐怕也快了;你妹下落不明,我娘亲也生死不知。我非常清楚你现在有多难受,因为今夜本王失去得比你更多。”朱瞻基的声音很平淡,可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咬得极重,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吴定缘没有作声,但也没把视线偏开。

    “一看到你这副德行,就想起刚才的我。不过你放心,本王不会像于谦刚才骂我那样骂你,你听不懂。我也不打算骂你窝囊废,估计这种话你都听腻了。”朱瞻基略带嘲讽地抬起下巴,“本王给你说一个故事。

    “我小时候跟着皇爷爷去讨伐北元,有一次在大漠赶上一场大沙暴,我和护卫们失散了。一人单骑,水粮罄尽。这时我碰到一个鞑子牧民,我们俩一起往外找。整整五天五夜,我好几次都绝望了,可他总能找到办法撑下去。渴了就喝尿,没尿就从牲口粪便里挤汁;没吃的就吞石龙子、牛皮腰带。他在做这些事时,总絮叨着一句鞑子语。后来我回到大营请教边军,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长生天是偏心的,所以狼和羊都得拼命。

    “我嫌这话拗口,就改成了天道不公,人心不弃。听清楚了吗?天道不公,人心不弃!”朱瞻基像是说给吴定缘,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刚才的我,还有现在的你,要是真一气之下死了,岂不是正中了那些贼人的下怀。凭什么他们坏事做尽,却要我们承担后果?凭什么?老天爷做事瞎了眼,若我们自己还不抗争,那还有什么指望!”

    说到这里,朱瞻基回过头:“拿香炉来!”

    于谦赶紧从怀里取出那只香炉,搁在地上。朱瞻基提着炉耳,递到吴定缘跟前,道:“本王适才对着这炉子发誓,无论劫难几重,绝不放弃,誓擒凶顽。你若也有此心,我愿意分你一炷香,于此炉共誓,如何!”

    话是问询,语气却不容置疑。朱瞻基目光灼灼地盯着吴定缘。后者一边喃喃着:“天道不公,人心不弃;天道不公,人心不弃……”一边犹犹豫豫地放开铁狮子的上半身,把右手慢慢伸过去。

    他记得,这小炉子是来自几年前的一起盗铜案。有个暹罗商人运来的一批风磨铜被盗,吴定缘暗中定策,吴不平领衔追查,父子携手把案子在短短三日内给破了。商人为表感激,捐了几件铜器献给应天府,大器被知府老爹留下,吴不平分得一个铜香炉。父子俩一商量,干脆给吴玉露做了生日礼物。

    吴定缘至今还记得妹妹收到礼物时的惊喜表情。她正和一群闺密玩调香,每天都把炉子擦得锃亮,没事就试香,屋子里总是弥漫着奇异的香味。他永远搞不明白,那些玩意闻起来差不多,妹妹怎么能分辨出彼此差异。吴不平也是一脸懵懂,这成了父子俩永远解不开的谜。

    随着手掌逼近炉边,昔日的画面不断在他脑中闪回。当掌心即将触到炉耳之时,吴定缘突然扯下裹伤的棉布,露出掌心被苏荆溪刺穿的伤口,直接贴到了香炉敞口的锋利边缘。鲜红的血迹从伤口渗出来,在如金粟一般的铜皮表面留下一抹朱痕。

    “我吴定缘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会为我爹报仇……”吴定缘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道,手掌不停摩挲着炉边,仿佛只有更多的鲜血才能让誓言变得更加有力。

    朱瞻基俯身把香炉接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了,走吧!”

    吴定缘挪起身子,轻轻地把父亲的半截尸身搁下。吴不平下半身被石头压得死死的,无论如何是拽不走的,何况若他的尸体不留下来的话,吴玉露会有危险。

    苏荆溪上前要替吴定缘重新包扎伤口,他却摆了摆手,扶着巨石挺直了身体,朝着出口望去。黑暗中他的双眸闪闪发亮,似乎正自蜕去慵懒的壳,露出锋芒来。

    “去北边。”他哑着嗓子道。

    “为什么?”于谦一怔。正阳门几乎可以算是留都最南边,眼看距离出城只有几丈距离,现在却要重新返回城里,未免太折腾了吧?

    “你都嫌折腾,白莲教和勇士营自然更想不到。”吴定缘道。于谦听明白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也是兵法里常说的。

    “可是,北边太宽泛了,总得有个具体的去处吧?”苏荆溪问。

    “富乐院。”吴定缘又翻出一把备用的铁尺,插回腰间。

    于谦听到这个名字,捧着香炉的双手一颤,表情像是被涂了一层白及浆子。那不是吴定缘在教坊司相好的窑子吗?这时候还要去那儿?他正要说什么,却被朱瞻基伸手拦住,道:“你去富乐院,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吴定缘点点头。朱瞻基严肃道:“去那里,对我们离城有帮助吗?”吴定缘犹豫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好,用人不疑,听你的!”朱瞻基做出了决断。于谦看看太子,又看看吴定缘,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他们离开不久,昨叶何赶到了正阳门外侧。城门洞子内外已乱哄哄聚了很多人,有白莲信众,也有勇士营、城门卫与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各自站成一个圈子,不时向彼此投去充满敌意的一瞥。这时一个男装丽人大喇喇地走过来,立刻把视线全吸引过去了。

    昨叶何亮出朱卜花发的腰牌,却没着急进去。她先从怀里掏出一包荷叶,好整以暇地剥开,荷叶里包的是刚蒸得的糯米茶糕,长长一条盘好。昨叶何先趁热咬上一口,芝麻、核桃、桂花的香气一起喷涌而出,就着糯米香甜,让她全身毛孔都舒张开来。

    她从小就坚信,甜是神之胆。尤其在面对极端复杂的局势时,只有摄入足够多的糖分才能保持清醒,做出决断。

    几口吃完茶糕,昨叶何把荷叶一扔,弯腰钻进城门洞子。里面支起了十来个灯笼,把甬道照得灯火通明,狭窄的空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那块夺走人命的巨石已被强行撬起一角,可以勉强看清底下的情形。石下是好几摊烂糊血肉,状如地狱。周围的人几乎要呕出来,昨叶何却饶有兴趣地蹲下身子去观察,甚至还把头往里探了探,想去看清某一摊血肉上被压扁的头壳。

    “铁狮子呢?”昨叶何站直了身子。

    “在另外一侧,压毁了一半身子,死了。”一个坛主恭敬地回答,“据跟随铁狮子的信众说,他们当时绕到正阳门外侧堵截,在门洞里与敌人发生了交手。铁狮子冲在最前头,王坛主和其他几个人紧随其后,结果这一块巨石莫名落地,把他们都给砸死了。”

    “一代留都神捕,居然就这么没了,啧,有点浪费。”昨叶何惋惜地感慨了一句,又问道,“这么说,对方已经跑了?什么都没留下?”

    “是,我们在正阳门另外一侧只发现两个被打晕的守军。”

    昨叶何扇动着手里的荷叶,陷入沉思。对方居然会利用未修完的巨石,这确实出乎了她的意料,看来太子身旁除了于谦,可能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人应该对南京非常熟悉,而且搏击之技不差。

    到底是太子的旧识,还是于谦找来的帮手?

    她决定再看得仔细点。昨叶何身为佛母座下的护法之一,深谙人性之妙,她相信只要能推测出对方身份性情,便可推演出其行事轨迹,如观其肺腑。

    她吩咐左右设法把巨石撬得大一点,露出勉强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昨叶何身材细长,恰好能从这缝隙里钻过去,她就这么蹭到了巨石的另外一侧,靴子上已沾满了湿漉漉的肉泥,甚至还沾了一截不知谁的肠子。对面也有几个守卫举着火把,他们见到这女人踩着血污钻出石缝,还毫不介意地抬起靴子在地上刮肠子,脸色都有些敬畏。

    她清理完之后,第一眼便看到仰躺在地上的铁狮子。他双目紧闭,上半身尚算完整,下半身却血肉模糊,烂不成形。看着这尸首,昨叶何习惯性地用食指指甲戳住太阳穴,轻轻碾动,微微的痛楚令思绪更为敏感。

    她开口问道:“铁狮子的尸首,你们动过没有?”

    “没有,上头只让我们在这里守着,什么都不让动。”守卫老老实实地回答。

    昨叶何俯视片刻,突然转头对守卫道:

    “我刚才看了巨石下的那些信众遗骸,都是俯卧压亡。如果铁狮子是向前追击,应该也是趴着死去才对——他是怎么做到仰面而死的?”

    守卫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女人为何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数息之后,他们才反应过来,她根本不是跟他们讲话,而是对着他们背后的黑暗。

    守卫们急忙回头,看到身后甬道里站着一个高大男子,短打薄衫遮不住他一身虬结的肌肉,一道粗大的伤疤横贯整个额头,看上去好似头盖骨被掀开一般。更可怕的是,他们竟没发现这人是何时靠近的。

    男子没有立刻回答昨叶何的问题,他缓步走过来,蹲到巨石前,用手摸了摸地面半凝固的血迹。昏黄的烛光映照下,血面有些凹凸,能看出几枚脚印的形状。

    “铁狮子应当在巨石下落前就冲过来了,不知为何又突然掉头跑回去,然后倒退不及,被砸到双腿。”男子的声音浑厚如钟,胸腔在嗡嗡震动。

    昨叶何“扑哧”一声笑起来,道:“他莫不是中了邪?”

    “铁狮子我是了解的,他这么做一定有原因。”大汉伸出两个指头,“血中的脚印有两个人的,另外那个人很可能与铁狮子关系密切。”

    “关系密切,你怎么知道的?”

    大汉扳动吴不平的尸体,后肩位置露出一排血指印,道:“铁狮子临终前,是被他抱在怀里。”

    铁狮子在南京这么多年,熟人很多,可在临终前会抱住他的,这关系可就不一般了。昨叶何还未及细思,那大汉道:“铁狮子这具尸体,我要。”

    昨叶何细眉一挑,轻笑道:“给你倒是不妨,不过你这是跟老对手惺惺相惜,为他埋骨呢,还是打算对老仇人戮尸泄愤?”

    “度化报恩,径送净土。”

    大汉只说了八个字,伸手轻轻一捞,便把铁狮子的半截尸身抱起来,往肩上一扛。昨叶何微微露出厌恶之色,她可是知道这大汉说的“度化”是怎么一回事。她叮嘱道:“梁兴甫你手脚快些,今夜还得靠你这条恶犬抓人呢。”

    一听这名字,那几个守卫像老鼠见了蛇似的,浑身哆嗦着退开数步,让出一条路来。那被唤作“梁兴甫”的汉子径直往外走去,只有声音在甬道里震荡:“那些人当是往北逃去,来得及。”语气淡漠,似乎没把这当什么事。

    昨叶何又一次把指甲戳在太阳穴处。

    梁兴甫发现的这个神秘人,既与太子认识,也与铁狮子关系匪浅。看来有必要把太子从离开宝船之后到入宫之间的行程,事无巨细地捋上一遍。

    拜朱卜花那个蠢材所赐,今晚的辛苦恐怕要多持续一阵了。昨叶何眼神里的光芒却越发炽热。这样也好,越是如此,越能凸显圣教威灵。

    她看向漆黑的门洞外头,忽然发现太子多逍遥一段时间也不是坏处。

    富乐院在南京,算得上是一处特别的存在。

    南京教坊司一共有十四楼,这是最老的一间,早在洪武年间便有了。就在武宁桥旁边,背靠钞库街,侧临秦淮河,距离江南贡院只有一水之隔,最是繁华不过。

    虽然富乐院建成日久,不及永乐年间兴起的鹤鸣、醉仙、轻烟等楼奢华,可它有一种骄矜,是谁也不能盖过去的。在正院大门口,洪武爷曾留下一副御笔对联: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这对联朱漆描金,堂堂皇皇,任谁来了都先凛然一振。虽然也有读书人暗地嘀咕过,洪武爷雄才大略,不曾听过还有这般文才。但人家教坊司的顶头上司南京礼部都没说什么,自然也不会有人去讨没趣。

    平日里只要一入夜,富乐院这里的诸多小院便早早升起高高的粉纛花牌。河上画船箫鼓,楼内觥筹交错,通宵不得消停。可今晚因为宵禁的缘故,稀稀拉拉几乎没有客人,只有两个头戴绿抹额的龟奴站在御联门匾之下,无精打采地小声交谈着。

    两个龟奴正聊着东水关的那声巨响,忽然听到远处有清脆的铃声传来,都是一喜。远处一条乌篷小船悠悠地从河面上划过来,篷顶吊着一盏铜铃,随着船身摇曳叮当。

    富乐院沿着秦淮河岸修了一溜独立小院,出门便是水面。若是姑娘或客人夜里想吃夜宵,便会有乌头小舢把吃食酒水径直送到河房门口。这些小船速度快,怕冲撞了游舫,都在蓬头挂个铃铛,谓之浮夜铃。

    那乌篷船很快晃晃悠悠地开过来了,船头一个高瘦汉子撑着竹篙,吃力地划着。船身吃水有些深,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龟奴吆喝了一声:“去哪家送什么?”那汉子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道:“送三曲八院童外婆处,高座寺起面烫饼两屉,方家藕丝糖通三封。”

    “啧……”两个龟奴一阵艳羡,这都是南京一等吃食,等闲吃不到。

    “八院那里日日清冷,哪里吃得完,我们给她分些忧吧。”龟奴笑嘻嘻地伸出手,想上船去掀亮漆食盒。那汉子连忙道:“童外婆说了,起面饼受不得凉,不能开盒。”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几张宝钞递过去。两个龟奴有些遗憾,但也没再纠缠,嬉笑着走到水闸,放那小船进来。

    这一段河道里,插着一排排缠着彩绢的竹竿,隔出一条狭窄的水道。小船顺流直下,先是经过一曲二曲,只见院门轩敞,处处皆是朱栏竹帘,绮窗丝障,端的是浮靡去处。一过三曲,河房明显变得寒碜起来,走到八院这一带,屋宇更是简陋湫隘。

    年轻姑娘多住一曲,待得岁数渐长,恩客变化,才逐次搬至二曲、三曲。欢场冷暖,在这里一过便知。

    小船最终停在了一处逼仄的院落前方。一个胖婆子打开月门,嘟囔着谁这么不知俭省,居然舍得叫浮夜铃。船头汉子跳到门前,一掀斗笠,婆子一怔:“吴公子?”

    吴定缘右脚迈过门槛,左手一按挡住门板,道:“童外婆,我来找红玉。”童外婆还没回答,就见乌篷船里又钻出来三个人。一个穿官袍的,一个套马面裙的,居然还有一个和尚。他们几个也不吭声,一起钻进别院。

    童外婆有些惊疑,吴定缘道:“我白日里着人送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过来,你可收到了?”一提银子,童外婆表情放松了些,道:“我替红玉收着呢。”

    “我去见红玉说几句话就走,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只在院厅里歇着就行,不用外婆伺候,也不要惊动旁人。”

    童外婆在风月门里做惯的,一见他双眼含煞,便没多问,引着几个人往院厅里去。朱瞻基一路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他头一回进江南的青楼,雕栏画槛,花阶鱼池,看什么都新鲜;苏荆溪心无旁骛,安静地朝前走去;只有于谦涨红了脸,揪着两侧宽袖,恨不得立刻把袍子给脱下来。

    大明还从来没有一位朝廷命官,敢穿着朝服逛窑子的。这若被人看见传出去,于谦自刎的心都有。

    眼看快走到院厅,朱瞻基忽然抬手一指,道:“干吗把那个挂起来?”只见前头院厅白墙上挂着个铜糊斗。于谦自然是答不上来,苏荆溪眼眸微闪,道:“殿下你不必知道这个。”朱瞻基好奇道:“这有什么不能知道的?糊斗是桌上盛浆子的,干吗挂墙上?”

    苏荆溪拗不过他,只好回道:“那殿下您得先恕我不敬之罪。”朱瞻基心想我问个糊斗而已,至于闹个大不敬吗?于是点了下头。苏荆溪这才低声道:“本朝处置大逆罪臣的女眷,多是投到富乐院这样的教坊司里。她们身负罪籍,若未蒙大赦,一世都不可赎身。为了与普通妓女区分,她们的屋子外,都要悬一个糊斗,以示粘罪难揭。有些恩客,就喜欢来这样的地方……”

    说到这里,苏荆溪眉宇间情绪难抑,没再说下去。朱瞻基皱眉道:“吴定缘找的这个红玉,莫非也是什么罪臣的女眷?”苏荆溪轻轻摆了摆头,表示不清楚。罪臣女眷大部分在头几年就会死掉,不是不堪受辱自尽,就是被蹂躏至残病身亡,能活到移居三曲的岁数是很罕见的。

    他们正说着话,已进了一处八角院厅。院厅正中摆着一张小方桌,厅角摆着几盆兰花、虎刺,白壁上还挂着几幅字画,都是恩客所送,借以彰显身价。正中是白眉三郎的神龛,眉白眼赤,长髯伟貌,正是坊曲所拜的乐星神。

    童外婆也顾不上斟茶伺候,闪身往里室去唤人。

    过不多时,一个头绾散髻、身披红绢中衣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有些睡眼惺忪。她见到吴定缘,颇为讶异,道:“定缘,你这么晚来做什么?”

    一看见她,吴定缘一路上强憋着的悲恸,霎时绷不住了,道:“红姨……我爹他死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放声大哭起来。红姨如遭雷殛,呆立良久方才搀起吴定缘的胳膊,说:“我们回屋去说吧。”

    无论朱瞻基、苏荆溪还是于谦,都有点蒙。他们都听过“篾篙子”爱酗酒狎妓的传闻,以为这次来富乐院是为了见相好的一面。可看这位红姨眼角的鱼尾纹,少说也是四十多岁,气质倒不错,但姿色委实寻常。两人相见的姿态,说是母子还更像一点。

    童外婆站在一旁,倒是面色如常,可见早习惯了这两人的怪异关系。

    于谦问:“他们两个,怎么回事?”他穿的是官袍,童外婆不敢不敬,赶紧躬身道:“吴公子的癖好吧……别具一格。这十几年来,每次来找我家女儿,也不冶游,也不留宿,只是看着,看完就走。钞银倒是从来不吝,我也只由着他。”

    “他为何如此?”于谦忍不住问。童外婆一脸无奈,道:“老婆子只是个端茶送水的,哪里知道?我看就是红玉女儿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招上这立地货。”

    朱瞻基忽道:“墙上有糊斗,莫非红玉是罪籍?”童外婆道:“是,北边来的,来富乐院得有二十多年了吧。她颜色一般,但弹得一手好琴,帷帐后演个曲儿,后楼里教个雏儿,粉堆里做个琴姑教习。虽然委屈在三曲里头,倒一直没受太多苦。”

    “她什么罪籍?”朱瞻基问。

    “这就不知道了,籍档都在教坊司里存着,我们只负责收留而已,她也从不谈从前之事。”

    于谦和苏荆溪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二十多年前被投入教坊司,红玉显然是靖难罪臣的亲眷。早在去年十一月,洪熙皇帝已下旨将投入教坊司、浣衣局等处的罪臣亲眷都赦还为民,不过红玉这样的,脱籍为民了也没活路,还不如以琴姑身份待在富乐院。

    童外婆人老成精,不会跟客人说起,而他们更不会对朱瞻基点破,不然平添尴尬。

    童外婆还想旁敲侧击,打听一下他们的底细。于谦却大袖一摆,挡在前头。那套朱红朝服颇有威慑力,院厅里的气氛一时冷下来。童外婆尴尬地笑了笑,道:“夜里童子都睡了,老身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冷果子招待几位。”

    此时在里室,吴定缘把今夜之事原原本本地说给红姨听。红姨听得以手抚胸,喘息不已。对一个教坊司的琴姑来说,这些惊天大变太过冲击,哪里承受得住。直到吴定缘说到吴不平身死正阳门,红姨这才忍不住抱住他的头哭起来,连声说:“苦命,苦命。”

    等红姨哭过一阵,吴定缘抬起头来,道:“事已至此,您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吧。”红姨拿锦帕擦了擦眼角,长长叹息了一声:“十年之前我说漏了嘴,毁了你大好前程,已是后悔不及……”

    “那不怪红姨你!”吴定缘打断她的话,“十年之前,是我自己要知道的。十年之后,亦是我自己想讨个明白。”

    “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分别,何必自寻烦恼?”红姨看看河窗外的天色,“既然定缘你说得这般紧急,莫要在我这里拖延了,尽快保着太子出城,再去寻你妹妹才是!”她起身走到琴箧前,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绣袋,道:“你这些年来扔在富乐院的钞银,除去院主与妈妈取走的,其他的我兑成了这一袋合浦南珠,你路上用。”

    吴定缘不去接那口袋,语气里多了几丝愤怒,道:“为什么事到如今,我爹都死了,您还是不肯说?”红姨把绣袋往他手里一塞,道:“当初我透了半句,你到现在还钻在牛角尖里,我怎么敢再跟你说?再惹出羊角风来,坏了性命,怎么办?”

    “难道您不说,我就不犯病了吗?”

    “定缘你怎么又犯浑!”

    吴定缘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几乎是要吼出来:“我已经忍够了!我想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红姨你,我都莫名安心?你和我爹之间,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不肯说出我生身父母是谁?难道我是野种,不配知道吗?”

    这些年来蓄积的那些疑惑、那些压抑,此时都因为吴不平之死而爆发出来。所幸这里别院墙高,密植柳槐,任凭这边如何折腾,邻居也听不真切。

    见到吴定缘动怒,红玉没有惊慌,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道:“定缘,你不明白。身为一个罪籍之女,在教坊司这个火窟里日日煎熬,最怕的是什么?是追念从前的生活。回想起那些事,只会让我更加痛苦,恨不能全盘忘却。所以,你想要知道的前情,是我想极力不愿回想的过往。”

    吴定缘的怒意被一桶冰水泼灭了,他畏缩着垂下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十年来,你不顾名声,天天钻进富乐院里头,说每次一看到我的脸,就莫名安心;可你知不知道,每次我一看到你的脸,就会想起当年,结痂的伤口就会被再撕开一次。有时候,我真想让童妈妈把你赶出去算了。”红玉说得平淡,嘴边那两条深刻的法令纹,却暴露出内心的极度痛楚。

    吴定缘惊讶地抬起头,他可从来不知道,红姨居然压根不想见到自己。

    红玉见他眼圈有些泛红,心中不忍。只好幽幽地叹息一声,走上前去环抱住他,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若你有心,等眼下的大事做完,再来找我。到那时候,红姨会把一切知道的都说与你知,如何?”说着把绣囊给他系在腰带上。

    “可是……”

    红玉敲了他的头壳一记,道:“没有可是,这么多年你都熬过来了,难道还差这几日?”吴定缘只好悻悻地闭嘴。红玉把檀香木门拉开一条缝,朝外头院厅窥了窥,问:“那个脏和尚,真的是太子?”

    “嗯。”

    “我看相貌也就平平无奇,还以为龙子龙孙跟别人会有不同呢。”

    “比起金陵的公子哥们,这个太子还算不错……”

    吴定缘难得给了一句正面评价。红玉回头,似笑非笑,道:“所以,你这么晚跑来富乐院,不只是突然想问清楚自己的身世吧?”吴定缘有点尴尬地摸摸脑袋,一指墙角,道:“我还想借红姨你这具洗月琴一用。”

    红玉早预料到了,她从榻下取出一方叠好的红绒布套,抖搂开来,道:“这琴娇嫩,我得套一下。”吴定缘看着她把琴小心套进,忽然想到什么,凑过去到耳畔说:“有几句话,红姨你可千万要记住……”

    于谦他们在院厅里正等得不耐烦,忽然听到里室的木门一响,吴定缘从里头走出来,背后斜背着一具小巧的古琴,琴外还罩着一件猩红大绒套。于谦问:“你这是要去……卖艺?”吴定缘没好气回道:“今夜能否出城,就看这具琴了——你们谁懂抚琴?”

    他先把目光投向苏荆溪,可她摇了摇头。旁边朱瞻基开口道:“之前舅舅教过,本王能略弹一二。”

    “一二是什么曲子?”吴定缘问。

    “呃……”朱瞻基愣了一下,“《苍江夜雨》与《获麟》算是精熟,《广陵止息》勉强也可。”

    红玉这样的操琴高手,一听所擅曲目便知水平深浅。吴定缘可不懂这些,只是一点头,道:“够响就行,我们走吧。”三个人都不知吴定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能尽快离开是最好。眼看已是夜过三更,越晚离城,风险越大。

    红玉倚在门口,担心地喊了句“小心”。吴定缘一晃拳头,表示尽可宽心。苏荆溪见到这一幕,好奇地瞥了她一眼。看这女人神色,莫非除了借琴,她与吴定缘还谈了些别的?不过她的思绪,很快跳到了另外一处。

    “童外婆怎么一直没回来?”苏荆溪发出疑问。

    吴定缘一听,眉头微皱,问他们可说过什么。于谦说:“我们什么口风都没漏。”吴定缘仍有些不放心。童外婆混在青楼这么久,眼光何等毒辣,这几个人的事只怕躲不过她的眼睛。

    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他正想往院里走去看看,红玉开口道:“你们快走吧,童妈妈那里有我支应,不必担心。”

    时间紧迫,也只能如此。吴定缘跳上乌篷船,戴上斗笠,等其他三人在篷里藏好,依旧撑着竹篙出去。外头龟奴先前收过宝钞,也不来为难,搬开水闸径直让他们离开。这浮夜小船脱离了富乐院水道,晃晃悠悠,沿着秦淮河朝北划去。

    小船离开不久,童妈妈端着一盘金丝枣返回院厅,问红玉:“吴公子去哪儿了?”红玉说他们聊了几句就走了,说是有公务在身。童妈妈还没说话,身后闪出一个面色冷峻的百户和五六个旗兵,看袖标是府军前卫的人。

    百户对这琴姑毫不客气,开口喝问:“人犯何在?”红玉瞥了眼尴尬的童妈妈,冷笑一声:“在我这里的是应天府总捕头的公子,还有一位不露身份的官爷。你们有什么要问的?”

    百户一听,回头问童妈妈:“可有此事?”童妈妈连忙说:“不止不止,还有两个,一个女的,一个和尚。”百户闻言大怒,伸手扇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搜查武宁桥一带的沿河院落,寻找从宫城逃出来的那个小奉御。这婆子跑过来说富乐院里有可疑人物,他们还以为要立大功了呢,结果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平白浪费了这许多辰光。

    红玉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从下午吴定缘送来一百五十两银子之后,童妈妈的心态就变了。像她这种既不能赎身,又接不来客的琴姑,童妈妈赚不到什么油水。但若是出首有功,这一百五十两纹银一番运作,便能全数落入童妈妈袋囊。这种事,在富乐院可是太常见了。

    那边百户还在院厅里骂骂咧咧,童妈妈捂着脸解释说:“他们乘的是浮夜船,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但百户又是一耳光扇过去,骂道:“这是废屁,哪个官员来嫖宿不是遮遮掩掩的,难道要八抬高轿送进来吗?”童妈妈捂着脸不敢言语了。

    百户又在屋里转了一圈,见红玉姿色寻常,连口头便宜都懒得占一下,带着手下气呼呼地离开了。不过,这个百户到底还算尽职,出了富乐院之后,就近找了一个兵铺,把刚才的情况口头交代给值宿的书手。

    书手取出笔墨,把这条记录誊写到一本格眼簿子上。过不多时,一个快手过来敲门,他负责整个武宁桥、贡院一带十八个兵铺的文书递送,这里恰好是最后一家,背筐里文书都快装满了。快手取了簿子,把它扔在背筐最上面,然后飞快地朝三山街口的中城兵马司跑去。

    “嗖——”

    一支飞箭破空而来,直接射穿了最后一位锦衣卫小旗的胸膛。小旗惨呼一声,一头倒在地上。在他旁边,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飞鱼服,每一具身上都扎得好似刺猬一般。崇礼街这座锦衣卫衙署,此时竟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老千户半跪在庭院中间,挥舞着手中的绣春刀,红着眼睛拼命大叫:“我们是锦衣卫!不是反贼!不是!”可前廊屋脊与院门口站着的几十个勇士营马步弓手,不为所动。他们只是冷漠地再度拉紧弓弦,等候着最后一个命令。

    朱卜花双手抱臂站在照壁前头,脸上的疖子越发饱满,随时可能爆浆。只有一场痛快的虐杀,才能勉强让这种痛痒缓解几分。他毫不犹豫地挥下右手,弓弦颤动,老千户瞬间被十几支长杆硬箭刺穿,扑通一声,栽倒在早已污血遍地的石板地上。

    勇士营一拥而上,开始对衙署里外进行彻底搜查。朱卜花始终没挪动脚步,眼光一直盯着那死去的老千户,琢磨着昨叶何的话。

    昨叶何刚才传来消息,说她找到一条线索,发现太子在入宫之前,曾在崇礼街上的锦衣卫衙署做了短暂停留,然后才被郑和接走。太子逃离皇城之后,说不定会再次投奔这里。

    朱卜花闻讯,立刻亲自带队来到崇礼街,把这里团团围住。那些锦衣卫态度很强硬,拒绝了他们入内搜查的要求,朱卜花心一横,让勇士营以“窝藏犯人”的罪名对衙署发起了攻击,并拒绝任何人投降。这些锦衣卫都见过太子真身,一个都不能留。

    搜查很快结束,衙署内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太子的线索。朱卜花摇摇头,重新上马,飞速赶去了位于三山街口的中城兵马司。

    这一次合城大索的中枢,即设在中城兵马司。全城所有消息,都要定期汇聚此处,所以此时的衙门口人进人出,煞是热闹。不过,这些奔走的吏员,人人表情都很微妙。因为端坐在衙署正堂之上,不是都指挥或副都指挥——他们已经在东水关码头罹难了——而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女子。

    她难得嘴里没吃东西,正埋头翻阅着各处送来的格眼簿子,俨然是一位尽忠职守的都督。朱卜花大喇喇地走到堂前,屏退左右,然后出言讽刺道:“我听说一块正阳门里的石头,都能把你们挡住?白莲佛母神通广大,偏没算出来今天不宜出行?”

    “等太子到了京城,咱们在天牢里互相抱怨也不迟。”昨叶何淡淡讽刺了一句,从文牍里抬起头,“那边有什么收获?”

    “没有,他并没去锦衣卫衙署。”朱卜花扔过来几页纸,“动手之前,我的人从一个小旗口中问出一些事情,你自己看。”他脸上疼痛越发难耐,根本没心思看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昨叶何接过供纸,迅速浏览了一遍,眼神忽然一凝。她思忖片刻,俯身从桌案下的文筐里拣出一本格眼簿子。这是刚刚送来的一本,墨迹尚新。她一手翻页,另一手的指甲不自觉地嵌入太阳穴里。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朱卜花不耐烦道。

    “原来那个行人司的小官于谦,居然也去过锦衣卫衙署,而且就在宝船爆炸后不久。玄津桥头,你不是赏了他马、牌吗?他居然又返回了锦衣卫,提走了一个犯人,你猜是谁?”

    “谁?”

    “根据这个小旗交代,那犯人叫吴定缘,外号叫篾篙子,他的父亲正是死在正阳门的吴不平。”昨叶何道,“而且正是这个家伙救下落水的太子,送到锦衣卫那里去的。”

    “然后呢?”朱卜花此时根本没法沉下心拼凑碎片,对昨叶何这种卖关子的做派十分厌恶。昨叶何眯起眼睛端详他的脸,仿佛故意要挑逗对方的怒气。

    “据正阳门的目击者说,太子身边至少有三个人。一个是于谦,一个是身份不明的女子,还有一个,也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应该就是这个吴定缘了。我觉得,在正阳门碰到吴不平的,正是他这个儿子。”

    “这个吴定缘有什么过人之处?为何太子要找他?”

    “我问过左右,这人是出了名的废物,快三十的人了还未曾婚配,天天酗酒狎妓。坊间都说是铁狮子前世的仇人来讨债的。”

    朱卜花眉头一皱,这可就奇怪了。昨叶何拈出了供纸的最后一页,道:“这里锦衣卫的司库提及了一条古怪消息:于谦提走吴定缘之前,他们还从库里支走了三百两纹银,一半送到糖坊廊吴不平家,另外一半则送到了富乐院三曲……”

    朱卜花眼睛一亮,道:“知道地址就好办了,我立刻带人去糖坊廊围捕!”

    昨叶何扶住额头,半是无奈,道:“吴不平已经死了,他们又不是蠢材,这时候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你该去的地方,是富乐院。”说完她把那本格眼簿子递到朱卜花眼前:

    “不到半个时辰之前,府军前卫报告,富乐院三曲童外婆处有四位神秘访客,稍做停留,旋即乘坐浮夜船离开。他们并未在意,只是在簿子上提了一下。”

    朱卜花二话不说,拿起头盔往脑袋上一扣,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远处隐隐传来他大叫“备马”的吼声。昨叶何不疾不徐把格眼簿子合上,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她对朱卜花非常坦诚,唯独只隐瞒了一点:吴不平的女儿吴玉露,如今掌握在白莲教的手里。本来她以为铁狮子死后,吴玉露便没用了,结果又冒出一个保驾的吴定缘。看来绑架那一个女人,居然还能两吃。

    昨叶何叫来一个亲随,低声交代了一句:“去告诉梁兴甫,差不多该上工了。”然后望了一眼水漏,差不多是子末丑初。

    皇历该撕到洪熙元年五月十九日(戊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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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4 11:52: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随着竹篙一下下扎入水中,乌篷小船在水面悄无声息地浮行着。

    这条小船正沿着秦淮内河向西而去,这一带号称“十里秦淮”,乃是烟花最为繁盛之地,两侧皆是彩楼河房,一入夜便有无数华灯映在河面,一片星汉灿烂。可惜今夜城内动荡不安,大部分院落早早收了灯火,锁了游船,黯淡的河面上像是盖了一层灰土。

    吴定缘外头撑着船,苏荆溪在船舱里给太子检查肩上的伤口。刚才正阳门与富乐院两番折腾,又有少许血迹渗了出来。趁着这个机会,于谦蹲在旁边用指头蘸着河水,给太子讲解起接下来的逃离路线:

    “咱们一到西水关,便能进入秦淮外河一路西上,越石头城,穿清凉山,只要一抵达龙江关口,便能直入长江。到时候海阔凭鱼跃,朱卜花只能徒叹奈何。殿下有闲情的话,甚至还能赏赏龙江夜雨,那也是留都一大胜景。”

    于谦故意说得轻松,朱瞻基却担心道:“可是西水关和龙江关也有守军吧?能过得去吗?”于谦看了一眼外头那个瘦长的身影,道:“吴定缘既然选了这条路,自然有他的道理。”

    “你现在对他倒信心十足嘛。”

    “鸡鸣狗盗,亦有功用。臣不过是循孟尝君故事罢了。”于谦自谦了一句,想了想,又郑重地提醒太子,“王荆公曾有一则短评,说孟尝君‘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所以殿下不可沉溺这些小道,还需修德才能得士。”

    “行了,行了,好话赖话全让你一个人说了。”朱瞻基翻了翻眼皮,有点后悔把他召进东宫。这家伙虽然可靠,但天天絮叨也很令人困扰。

    这时候苏荆溪已经处理完了伤口,对于谦道:“我需要知道,接下来在水上要走多久?下一次驻停在什么地方?我要去买药物与煎具。”

    于谦道:“一进长江,我们便直去扬州。扬州繁华不逊南京,药品自然也是不缺的。”他说得胸有成竹,看来刚才已把整条路线通盘考虑清楚了。

    “那很好。”苏荆溪点点头,略带厌恶地抖了一下衣襟,“正好我也得去换一身衣衫。”

    朱瞻基左看看于谦,右看看苏荆溪,忍不住说道:“你们两个就一点不好奇吗?吴定缘到底是不是亲生的?那个红姨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他先前在正阳门里听到了只言片语,只是自矜身份,不好细问。可惜另外两个人谁都不先提起这话题,自己实在憋不住了。于谦觉得这话题实在无稽,板着脸不吭声。苏荆溪倒是抿嘴笑了起来:“比起他们两个,我倒很好奇殿下您与吴定缘的关系。”

    “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俩又不认识!”

    “一个大明的皇太子,一个闲居留都的懒散捕快,按说是绝无交集的。可他一看见您,便头疼欲裂,这必然是有什么原因的。我们做医师的,见到疑难杂症,总是见猎心喜。”

    “也许是他酗酒太多,体质孱弱。”朱瞻基委屈地嘟哝了一句。苏荆溪道:“亦不排除这个可能。头是身之元首,六腑清阳之气,五脏精华之血,皆会于此。所以只要稍受刺激,都会猝起头风。”

    “杯弓蛇影?”

    苏荆溪道:“正是!若能了解到他当年的身世,找到那把弓,蛇影之疑自然尽去……”说到这里,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惊讶地敲了下额头,“莫非殿下刚才探询的用意,就在于此?”朱瞻基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探人隐私的询问,被她解读成了这么用心良苦的理由,不由得连声称是。

    于谦在一旁见苏荆溪与太子聊得火热,不知为何,心中与这小船一般,隐隐有些上下。

    他见过这女人手段,论起果决,船上这三个男子谁也不及她;论起机变,更是甩这些人十条街。她有一种近乎可怕的沉静,无论何时,一举一动总带有明确的目的。虽然她说追随太子是为了向朱卜花报仇,可于谦疑心这未必是全部事实。

    无论那理由是什么,一把动机不明的无鞘利刃在太子身旁,终究不是个事。于谦在袖子里的手掌紧握片刻,旋即松开来,道:

    “苏姑娘,我有个问题,不知你方不方便回答。”于谦道。

    “于司直请说。”

    “你之前说过,在南京有个定了亲的夫君。你先前去东水关码头,也是为了寻他,莫非他是有官身的?”

    这件事苏荆溪在供状上提过,可惜那会儿吴定缘敷衍了事,不曾追问,草草放了过去。于谦记性甚好,现在居然还能想得起来。苏荆溪道:“是的,他在南京宪台做御史,叫郭芝闵。”

    “苏大夫离开东水关不久,便听到宝船爆炸,你却直接回了宅子,这不太正常吧?”

    “哎?怎么不正常?”

    苏荆溪似乎有点困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于谦噎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女人不能以常理度之,道:“呃……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也该回返先看看夫君的生死才对吧?”

    朱瞻基不满地瞪了于谦一眼,觉得这话有点过。于谦却梗起脖子与太子对视,道:“此去京城,路途艰险。臣有责任确保每个人都忠心不贰,别无私心。”苏荆溪看了朱瞻基一眼,笑意盈盈道:“殿下不必动怒,于司直这点担忧在情理之中,原是我该说清楚的。”

    她伸手撩了撩额发,从容地说道:“郭芝闵的父亲郭纯之与我家是世交,早早就定了这门亲事,但我此前从未见过他。这一次来南京,我本想利用我这位夫君的身份去接近朱卜花,他却外出去扬州办事。昨日太子抵宁,我估摸着他怎么也得回来迎接,便去东水关找他。可惜在码头没看到,这才径直回了家。”

    于谦心中疑惑未去。苏荆溪说的并无破绽,至于那些细节,却无法验证真伪。朱瞻基这时忽然道:“这个郭芝闵,是淮左大儒郭纯之的儿子?那个南京广东道监察御史?”

    于谦和苏荆溪同时一怔,这么小的官,太子居然知道?

    朱瞻基回想了一下:“我到扬州时,有个大盐商叫汪极,专门设宴款待,这个郭芝闵也在席上。有一位东宫老师跟他父亲郭纯之相熟,便带过来引荐了一下。”

    这与苏荆溪的说辞,恰好能对上。她的淡定神情,终于微微有了变化,道:“那么他跟殿下说了些什么?”

    “什么久慕睿德,什么仁风远体,都是寒暄的客套话……”朱瞻基说到后来,语速越来越慢,似乎努力在捕捉回忆,“他倒没再直接对我说些什么,就是巡酒的时候,他和那个大盐商汪极一起过来敬我。郭芝闵大概喝醉了,指着汪极开了句玩笑,说什么何曾食万,今见之矣——”

    于谦和苏荆溪对视一眼,眼神不由得变了。郭芝闵说的这个是西晋典故,当时朝中有一位元老叫何曾,饮食奢靡无比,每日花费要逾万钱,甚至要超过帝王家。有一次晋武帝请他入宫吃饭,何曾嫌太官烹制的馔肴粗劣,一口都不肯吃,晋武帝只好允许他自带饮食。

    当着太子的面搬出这个典故,可以说郭芝闵恶意十足:表面上是称赞酒宴珍馐堪比何曾,实际上是暗讽你汪极比皇家还奢侈啊。

    于谦忍不住追问:“然后呢?那个盐商说了什么?”

    “周围都哄堂大笑,汪极还能如何,只是讪讪赔笑,不过笑得确实有些尴尬。”朱瞻基不无理解地说,“后来他用宝船报效我,大概也是怕本王因为这一句话而多心吧?”“什么?”另外两人同时挺直了身子,苏荆溪还好,于谦的脑袋“咚”的一声直接撞到了乌篷,“宝船是那个汪极来报效太子的?”

    “喂,喂,你们不会以为是我从京城带着宝船出门的吧?漕路那么狭窄,宝船哪里开得动啊?”朱瞻基意识到两个人似乎一直存在误会,解释道:

    “我们南下,坐的是漕船。到了扬州之后,汪极请知府出面宴请,地点就设在他家一条浮于邗江的大游船上。那条船仿宝船样式,其实是一条入不得海的江舟,专供宴乐游江之用。宴席结束之后,汪极直接宣布,拿这条船报效皇室。次日我就是坐这条船,来到南……”

    说到这里,朱瞻基自己也觉得不对了。

    昨日正午时分的宝船爆炸,最大的疑团是那些火药从何而来。正如此前吴定缘分析,能搞出这种声势,至少得有一千斤精制虎硫药。可谁那么神通广大,能在东宫护卫眼皮底下,把这么多火药运进船去?

    倘若这宝船是汪盐商在宴会现场用来报效太子的,那么这些火药的来历便可以得到解释了。

    宴会之前,那是汪家自己的船只,无论运什么进去,旁人都难以觉察;汪极在宴会上当场用宝船报效太子,一应水夫船工自然也是汪家赠送。宴会散了以后,太子直接坐船南下,东宫护卫根本没时间进行彻查。这位汪极当真是处心积虑,打了一个极其巧妙的时间差,让东宫全体置身火药之上而不自知。

    如此说来,汪极恐怕与朱卜花也是一党,都参与了这个横跨两京的宏大阴谋。至于郭芝闵,他大概是专程赶到扬州,就为了说那一句“何曾食万,今见之矣”的典故,给汪极制造一个合适的理由,把宝船送给太子。

    船上的三个人都万万没想到,你一言、我一语,居然用各自掌握的消息拼凑出了真相的一角。苏荆溪没想到,自家未来夫婿居然也参与了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叛乱,神情颇为不安。

    朱瞻基看出她的心事,大手一挥,道:“苏大夫担心什么,他是他,你是你,既然还没过门,苏家不会受牵连。”苏荆溪勉强“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难怪郭芝闵没有去东水关码头,他肯定也知道有爆炸危险……”于谦喃喃自语,又看向苏荆溪,“苏大夫,你可知他平时都在哪里活动?”苏荆溪还未回答,一个声音从船舱外传进来:“想找郭芝闵?我知道。”三人同时转头,原来是吴定缘摘下斗笠,把脑袋探了进来。

    于谦皱眉道:“你也认识?”

    吴定缘道:“他住太平门内的御赐廊,对不对?”苏荆溪点头。吴定缘啧了一声,继续道:“他已经死了。昨天一早,我爹接到消息,说御赐廊里砸死了一个监察御史。我去现场看过,他是先被人弄死,再摆到床上,结果赶上地震又被砸烂了脑壳。”

    于谦悄悄侧眼去看苏荆溪,只见她的肩头恰到好处地震颤了一下,但仅此而已。

    “现场勘验尸身的是你?”苏荆溪的声音略显低沉。吴定缘把验尸的观察如数说出,苏荆溪微微颔首,道:“判断得很准确,确实是先被人所杀,再被梁柱砸到尸身。”她没再说什么,眼神里带着几分惶惑、几分颓然,却没什么悲伤。

    这位郭御史,只怕是整个布局里的一枚小棋子,完成了使命,便被毫不留情地扫出棋盘。朱瞻基拍了拍船帮,有些恼火地说道:“金陵御史、扬州盐商、禁军内臣……怎么这一个个全都跟朝廷对着干。那幕后之人,到底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恐怕……这与好处无关。”苏荆溪抬起头,“殿下有所不知。民女之前诊治过几个官员,他们一聊起迁都来,无不心怀惴惴。”

    “为什么?南京重做京城,他们岂不都是正经京……”朱瞻基顿了顿,突然反应过来了。大明本来南北各有一套班底,若是把国都迁回南京,两套并作一套,官位要削减一半。所以迁都这事,在南京官场引起的波澜比京城还大。

    “是这样吗?”

    朱瞻基看了看于谦。他是南京官场的,最有发言权。于谦胸膛一挺,道:“臣绝非恋栈之人!”言下之意,其他人自然是人心浮动,担忧前途未卜。

    朱瞻基陷入沉思,他知道迁都之议必然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却没想到居然会反弹得如此强烈。南京之乱的根源,就在这里。若无官员们滋生出的惶恐情绪,只怕幕后黑手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不过,吴定缘没容他们三个再做讨论,一拍篷顶,道:“好了,不要聊了,我们马上下船。”

    于谦精神一振,道:“这么快就到龙江口了?”他往外看了看,黑暗中一片低矮的屋脊轮廓,哪里有龙江夜雨的气韵。吴定缘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太多了,还没过西水关呢。”

    “那干吗下船?”

    “朱卜花不是蠢材,怎么会算不到我们走水路?西水关毗邻龙江,是第一时间要戒备的,我从来没指望走那里。”

    于谦略觉脸上热辣,亏自己刚才还高谈阔论讲解路线,居然全错了。

    “放心好了,我会把你们安全送出去,再去救玉露。”

    吴定缘难得没有刻薄一下,只是催促着赶紧下船。他们从船舱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发现小船停靠在了一处河阶码头。这里说是码头,其实就是被暴雨冲塌的土岸一角,附近居民因陋就简,都跑来濯衣洗菜,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处近水低台。

    这里已经出了“十里秦淮”的繁华地带,接近城区西北。从这个码头向外延伸出去,可以看到一条坑坑洼洼、满是人和牲畜脚印的黄泥路面。大大小小的土坑里盛满了浑浊积水,落着一层蝇蚊,成分复杂的陈腐臭味弥散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苏荆溪抬起手背,下意识地掩了一下鼻子。吴定缘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嘴角微翘,道:“三位都是锦衣玉食的贵人,凤凰难落沾屎的枝,接下来要走的路可要仔细了。”

    于谦说:“这有什么,我也曾假冒粪工……”话没说完,左脚“啪叽”踩进一片泥泞,皂靴登时沾满了黄泥点子。朱瞻基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他在漠北军营都住得惯,这种场合反而比于谦适应得更快。太子笑完于谦,还不忘回头去扶了苏荆溪一把,让她顺利迈了过去。

    他们离开小码头,沿着土路走了一段,远远似乎可以看到一座小山,在黑暗中形如虎踞。于谦瞪着眼睛分辨了片刻,道:“清凉山?难道这里是石城门吗?”

    “对,从这里再往西北走,就能离开府城,进入外城郭。你们就能出去了。”

    “原来你是想这么走啊。”于谦喃喃道。

    他在南京住了数年,多少也了解一点整个城中格局。整个留都分作不甚均匀的内外四层。最内层是宫城,乃是天子燕居之所;再往外是皇城,乃是百官办公之地;再往外则是应天府城,石城门恰好位于这一环的西边。

    当年洪武爷修完这一圈城墙后,发现雨花台、钟山、幕府山皆在城墙外侧,倘若外敌架起大炮,很容易居高临下威胁城内。于是,他又在府城外头修了一圈外城郭,这圈城郭北至燕子矶,东抵钟山东麓,南括雨花台,占地极广,周长有一百八十里,把府城周围的山尽数包围。

    这么长的地段,不可能全按府城砖墙的规制来建,大部分地段皆是夯土城垣。尤其是西北一带,因为毗邻长江,水患严重,在临江的上元门北边有一个缺口,可以直抵江边,是这些逃亡者逃离留都最好的路线。

    可问题是,他们如今还是身在府城范围内,仍旧过不去城门啊。

    于谦看吴定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想莫非这出去的法子,就着落在他背着的那一具琴上?可这种破落鄙俗之地,又怎么会用得上这种雅物?

    他一边走着,一边左右张望。这一带靠近西郊外郭,远不如东边那么繁庶。道路两侧几乎没有楼阁庭院,多是逼仄的棚屋土墙。这些简陋的房屋毫无规划地散布开来,中间只有歪歪斜斜的荆棘篱笆分割。

    这里叫作杨家坟,大概原来是某个杨姓人家的祖坟所在。南京城扩建之后,便把这一片也括进来了。虽说也属南京城的一部分,可于谦从来没涉足过这一片区域,感觉和东边完全属于两个世界,冥冥中似有藩篱相隔,就连气息都不太一样。

    吴定缘带着他们步行了约莫两水刻的光景,终于停下脚步。头顶突然传来数声哑哑叫嚷,十几只乌鸦从一片老槐树里飞出,越过他们消失在夜色中。这时其他三人才看到,前面阴森森的槐树林里头立着一座小庙,看殿庑形制好像是一座城隍庙,规模却很小。

    这庙大概年久失修,殿顶脊兽残缺,瓦片剥落,门窗板子不知被卸到哪里去了,只留下黑洞洞的三个口,在夜里透着森森冷气。跟应天府前那一座堂皇的城隍庙一比,简直天差地别,更像是泰山府君的祭庙。

    吴定缘在小庙不远处的林中找了片平地,摘下朱红套子,把琴轻轻搁下,又垫了几块石头,对朱瞻基示意道:“大萝卜,你来弹。”

    朱瞻基一怔:“你叫我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篾篙子给于谦起外号就算了,现在居然亵渎到自己头上。

    “别说废话,快弹,大萝卜!”

    “在这儿?”

    “在这儿。”

    在这里弹,难道是要给鬼听?朱瞻基勉强压下诧异,道:“弹什么?”吴定缘想了想:“随便,够响就行。”

    “……”朱瞻基还从来没听过这种无理要求。他无奈地盘腿坐下,先调了一下琴轸,略抚了几下,登时感觉这琴品相不凡。弦声清冽,余振袅袅,与琴身隐有共鸣,纵然跟宫中所藏相比,亦难分轩轾。

    既然吴定缘说随便弹奏,朱瞻基略想了想,右手春莺出谷,左手秋鹗临风,十指作势,弹起《乌夜啼》来。

    这首《乌夜啼》的来历,是说后汉何宴下狱,女儿听到有寒鸦夜鸣,认为是父亲出狱之吉兆,遂作此曲。朱瞻基刚才看到群鸦飞起,触景生情,便想起了这首曲子,算是给自己的遭遇讨个口彩。

    这曲子拟于寒鸦,所以旋律上多收角音,以夺羽韵,好似在描摹反哺、争巢、振翅、夜鸣之事。朱瞻基的琴艺学自舅舅张昶,讲究心韵合一。他弹着弹着,心意完全沉浸下去。他想到远在京城不豫的父皇、处境不明的母后、立场不清的兄弟及那已化为飞灰的大伴,手指掏撮泼剌,流泻出一种强烈的情绪,人、曲与琴三合为一。不知何时,抚琴之人的眼角有莹莹的泪光闪过。

    吴定缘虽听不出所以然,但觉得琴声勉强算是响亮,便不再出言催促,把目光放回到那间荒芜小庙去。

    待得朱瞻基一曲即将弹毕,那小庙里忽然有了动静,好似有什么鬼魅一闪而过。于谦吓得一激灵,刚要提醒太子,却被吴定缘拦住。

    “把双手举起来,不要动。”吴定缘严厉地下了命令,“这里的主人,疑心病可不轻。”

    于谦和苏荆溪只好学着他的样子,伸直两条手臂,高高举起。过不多时,他们的头顶沙沙作响,什么东西蹿上了槐树顶。

    朱瞻基弹完一曲,右手习惯性地从一徵抚至七徵,然后轻轻压住琴弦,吐出一口气来。两侧的四棵槐树上,突然窜出四条白色巨蟒,形体在黑夜中清晰可见。苏荆溪“啊”了一声,却被吴定缘按了回去。

    苏荆溪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不是蟒蛇,而是四条白色的粗麻布条,直直沿着槐树干垂下来。布条突然扭动几分,数十个人影从树顶顺着布条往下溜。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一下子就落到地上,把他们几个团团围住。

    “白龙挂?! ”

    于谦惊叫一声。他嗓门本来就大,槐林一震,令那些刚落回树枝的群鸦重新惊起。

    几乎就在于谦惊叫的同时,富乐院三曲里一个更大的声音也炸裂开来。这声音洪若霹雳,令院厅里摆的几株道州兰瑟瑟发抖。

    “快说,你的相好吴定缘在哪里?! ”

    朱卜花恶狠狠地质问道。那张可怖的肿脸,像极了《目连救母》宝卷里的地狱恶鬼。红玉被他的大手扯住胸襟,被迫在近距离与这张鬼脸对视,惊慌地连连摇头。

    朱卜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他揸开五指,狠狠扇在红玉的脸上,然后一脚踹翻在地。

    童妈妈在一旁脸色铁青,她只道那几个人是些形迹可疑的小贼,没想到居然是在逃的钦犯,而且还惹来了一位禁军统领。看这鞑子势若疯狗,童妈妈忍不住担心,别说赏钱的事,自己搞不好也会被红玉牵连,瓜蔓抄可不管你是假母还是真妈。

    朱卜花抬起右腿,把高筒毡靴踩在红玉脸颊上,来回蹍动,道:“臭婊子,你说还是不说?”

    童妈妈忍不住劝了一句:“这位……这位爷可轻点,若是死了,教坊司那边须不好说。”这些罪籍官眷,都在教坊司经历那里挂着号,若闹出人命,官府是要过问的。朱卜花听了,靴跟蹍得更加用力,红玉的脸颊几乎被踩出血来。

    红玉一个三曲的琴师,哪熬得住这种酷刑,手指在半空不断乱抓。朱卜花把靴子略抬几分,道:“现在愿意说了吗?”红玉委顿在地,蜷缩着不住喘息。待得朱卜花又催问了一句,她方才断断续续道:“他们……定缘说他们要尽快出城,从这里乘浮夜船去西水关了。”

    朱卜花冷笑道:“莫把我当傻子,西水关戒备森严,他们怎么会自投罗网?”红玉怯怯地看了童外婆一眼,不敢言语。

    朱卜花看出她这点小动作,横眼一瞪童外婆:“滚开!”两个勇士营士兵把她直接架出院厅。红玉这才揉着脸道:“我妈妈有个老情人,在西水关做门吏。吴定缘许了一百五十两银子,我又求她卖个人情。妈妈这才答允,但不许我说出来……”

    一听这话,朱卜花让人去童外婆屋子搜查,果然搜出一个银鞘子。打开验看,确实是吴定缘昨天从锦衣卫支走的银锭。朱卜花勃然大怒道:“这通条戳不死的婆子,还装无事人在这里劝解!”立刻唤人把童外婆拽过来。

    童外婆进了屋,朱卜花二话不说,先过去对胸口狠踹了两脚。童外婆疼得满地打滚,朱卜花问她西水关是不是有个老情人,她说是,又问是不是收了吴定缘一百五十两银子,她说是为姑娘收着。朱卜花一见她承认了,哪里肯听解释,又是一通狠打,直打得婆子有出气没进气。

    这时有人匆匆来报,说巡河在西水关附近河面,发现一条顺流漂下的乌篷船。朱卜花一听大急,又踢了婆子一脚,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红玉眼见着妈妈趴在地上不动,心里暗暗庆幸。吴定缘临走之前,跟她面授机宜,说童外婆眼神闪烁,怕是心中有鬼。倘若她顾念母女情分,不去出首,还罢了;若她去报官,红姨便可以把这些事一股脑全栽到她头上。

    童外婆在西水关确实有个老情人,那一百五十两银子亦是真的。经吴定缘这么一摆布,却成了协助钦犯出逃的铁证。红玉素来知道这孩子心思缜密、手段出众,今夜才算真正领教了。

    这番折腾动静不小,富乐院的龟奴、小厮、姑娘都凑过来看热闹。红玉吩咐几个小厮把童妈妈抬去屋里,自拿出一两银锭叫人去请医师,周围的人纷纷赞她孝顺。红玉安排完这些,正要回屋子,却听到那两个守门的龟奴哇哇乱叫,突然腾空而起,摔到十步开外。

    红玉正自惊疑,一个大汉缓步走进来。这人跟朱卜花不太一样,朱卜花是体型庞大,而他是浑身结实,薄衫下的肌肉极硬,动起来如山峦移位。一条疤痕从额头横贯而过,像是被人掀开过天灵盖,最奇怪的是,这疤痕上还擦着一条新鲜的血迹。

    红玉一看到他,嘴唇立刻抖了起来,道:“梁兴甫?”

    梁兴甫漠然地看了她一眼,问:“吴定缘呢?”红玉咽了咽口水,说他们去了西水关,朱卜花已带兵前去追赶了。梁兴甫听完之后,没急着离开,双眼依旧盯着红玉。红玉顿觉泰山悬于头顶,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梁兴甫点了点额头上的血迹,语气有些缥缈:“怜彼世人,如在火狱。铁狮子已被我化去残蜕,只是他不愿独登极乐,让我来找吴定缘,一并度化西去——他在哪里?”红玉知道他和吴家之间的恩怨,也知道这人的脑子有点问题,强忍着恐惧,把去西水关的谎言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的压迫感实在太强了,她不指望瞒得过去,只等他发怒动手,只求速死。可梁兴甫没动手,反而环顾四周,突然问了一句:“一个琴姑,这里怎么会没有琴?”

    “送……送去修了。”红玉从嘴唇里挤出蚊鸣般的声音,连自己都不信。

    梁兴甫却似没听见一样,负手在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墙壁上挂着七八幅画卷,都是恩客所赠。他停留在一幅墨画前。这幅画是王维的《竹里馆》,取意“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两句。落款是江南一位名家,旁边贴的绢条上却是另外一人的名字。

    “城北白龙挂的大龙头?他赏琴的品位,可不比盗粮手段逊色。”梁兴甫随手扯下绢条,绕在指头里,语气淡漠。

    红玉“扑通”一声跌坐于地,再不存一丝侥幸。在梁兴甫的逼视下,自己简直像被剥光了一般,毫无秘密可言。可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动手,一抬头,发现梁兴甫已然离开。红玉瘫在地板上,手脚彻骨冰凉,脑海里只回荡着一句话:“定缘,你快逃啊,快逃啊……”

    可惜这一句呐喊,吴定缘注定听不到。

    他此时正在槐树林里站定,直视着那荒芜小庙的正门。至于那十几个用白布条滑下来的精壮汉子,则封死了所有人的退路,站开一段距离,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过不多时,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漆黑的庙门里悠悠地传出来:“红玉姑娘这具洗月,可谓是琴中上品。适才那一曲《乌夜啼》,尽得气韵之妙。悚悚长夜,能听到这样的琴曲,足可以安神了。”

    吴定缘根本不接那茬,言简意赅道:“老龙头,我们要借道出城。”这“声音”的主人对他的不通风雅很是无奈,道:“我欠红玉姑娘一桩人情,想不到她会愿意用在你身上。”

    吴定缘迈开步子,朝着破庙里走去,他的身影很快便被门内的黑暗吞噬。其他三个人留在槐树林里,在一圈充满警惕的目光的注视下等待着。

    朱瞻基不自在地挪动一下脚步,悄悄对于谦说:“你刚才说白龙挂,这是个什么?”于谦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低声——他自以为的低声——说道:“殿下,这个白龙挂乃是南京西北有名的一个盗社。”

    “盗社?盗贼也能结社了?”朱瞻基觉得有些荒唐。于谦道:“南京诸多势力交织,远非官面上那么太平。有些地方,比如咱们所在的杨家坟,恰好位于西城兵马司和北城兵马司的交界,两边都不管,遂得以滋生奸邪。”

    “那他们为何叫白龙挂?”

    “这些盗贼擅长以白布为绳索,飞檐走壁,挂墙吊仓,专门窃取留都粮仓,所以称之为白龙挂。”

    朱瞻基听得瞠目结舌,难怪那些个汉子身手如此矫健,原来都是在翻粮仓时练出来的。“这么明目张胆?难道应天府不管吗?”于谦苦笑着摇头:“官府也抓,可是野火春风,又怎么烧得尽。至少白龙挂的龙头从未落网过,殿下千万小心……”说完他朝庙里瞟了一眼。

    刚才说话之人,应该就是白龙挂的龙头。吴定缘能找到他们帮忙,可见应天府与白龙挂一向有勾结。朱瞻基大为激愤,道:“留都脚下,贼人居然还如此嚣张,以后百姓还怎么看待朝廷权威?等我回京城,一定得好好整肃一番!”

    两人正低声聊着。吴定缘从庙里走了出来,身后多了一个老头子。老头子一身白麻,好似戴孝一般,花白头发梳起一个小发髻,一对细眼几乎被褶皱淹没,完全捕捉不到他的情绪。

    “就是他们要离城。”吴定缘指了指他们三个。老龙头眯起眼睛挨个打量了一番,笑了,说道:“有点意思。僧不是僧,官倒是官,不过这个女子嘛……我倒一时吃不准,难道是个大夫?”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老头的眼光未免太犀利了吧?老龙头施了个下马威,转头对吴定缘道:“这三个人的来历,我可以不问。但今晚城中不太平,想把他们弄出去,红玉姑娘的人情可不太够用。”

    “我记得江湖上说,白龙挂一口唾沫一个钉,从来都是言出必践。”

    “是啊,言出必践,所以丑话得说在前头。”老龙头抬抬眼皮,“我若不讲信誉,就带你们走到一半再漫天要价。到时候不上不下,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吴定缘不动声色,道:“你还要什么?钞银还是人情?”老龙头伸出指头,点了下朱瞻基:“让这小子再给我弹一曲听听吧。”

    白龙挂的老龙头爱琴成痴,这在南直隶江湖人所共知。他提出这个要求,并不奇怪。只是朱瞻基忍不住撇了撇嘴,明明就是一群窃米蟊贼,却在这里附庸风雅,还想让太子为他们抚琴?真是不知所谓。

    不过形势比人强,太子没蠢到当面拒绝。他心念电转,当即把洗月横在膝前,又弹了一曲《忘机》。

    这首曲子的典故出自《列子》,讲一个人每日与海鸥嬉戏,因为不存机心,周身常常群鸥翔集。后来他父亲说你捉几只回来玩玩,他再去海边,因为存了捉鸟的心思,海鸥们便不再靠近了。

    朱瞻基一曲弹完,老龙头捋了捋胡须,语气意味深长,道:“《忘机》主旨该是自甘恬淡,忘机而无争。小和尚你这一首琴曲却是宫高羽低,愤懑不屑之气溢于弦端,怕是有意选的这个曲子来嘲弄我吧?”

    朱瞻基一怔,这老盗贼还真是懂行,竟能从琴声里听出暗伏的小花招。吴定缘什么也没听出来,他不耐烦地一扯太子,道:“弹也弹完了,能走了吗?”

    老龙头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响指:“走吧。”

    老龙头从手下里选了三个人,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先走,然后自己带着吴定缘等四人,从槐树林重新回到那一片迷宫似的茅屋土舍。

    别看老龙头一把年纪,脚下却矫健得很,无论丘坡坑沟,都始终保持着一个速度。后头的人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上他的步履。于谦看着这老头一路奔北而去,心中大为疑惑。照这个方向走下去,既不到钟阜门,也不到金川门,说是去神策门倒有点像,可那又偏东了点,离预定逃离的龙江路线岂不是更远了?

    于谦并没有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因为老龙头走得实在太快,他喘得根本没有余裕发声。

    朱瞻基倒没有于谦这种麻烦,他体格底子不错,应对这种速度游刃有余,尚有余暇四处观望。周围这一片片黑暗中的景色,令他暗暗有些心惊。太子先前可不知道,富丽堂皇的南京城一角,居然还有这么破落的所在。夯土残墙,稀疏茅顶,有丝丝缕缕的酸臭弥散而起。他甚至看到,沟渠里一群老鼠被脚步声惊散,剩下一小团残缺不全的肉团,疑似死婴。

    “哕……”朱瞻基的胃里开始有些翻腾,脚步不由得放缓了些。吴定缘略顿了顿,把他扶住,说:“跟你说过了,接下来要走的路可要仔细,不要乱张望。这里可从不入贵人之眼。”朱瞻基冷哼一声,强行把呕意压下去。

    走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他们终于穿过一片广阔的破落地带,来到了一道高大的城垣之下。只见城墙足有六丈之高,青砖条理分明,砖隙处抹足了灰浆,用指甲根本抠不动,一望便知这是府城城墙。

    夜色太黑,一时难以判断是哪一段城墙。但于谦至少能确认一点,这里不靠近任何一座城门,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走才好。老龙头仰起头来,轻轻呼哨了一声,城头有一条白龙般的布条抛下来。这条布带的长度显然经过精心计算,恰好垂落到城脚为止。

    看来之前先离开的三个人,不知用什么手段带着白龙先爬上了城头,做好了攀墙的准备。老龙头拽了拽布条,确保足够结实,偏过身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黑暗中的笑容显得有些促狭。

    第一个上前的,居然是苏荆溪。她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毫不畏惧,反而有些跃跃欲试。老龙头把布条缠在她腰间,扎了个结,咧嘴笑道:“好个有胆色的女豪杰。若老夫年轻个三十岁,一定考虑娶你。”苏荆溪伸手抓住布条,在手腕处缠了几圈:“您就不怕我毒死您,卷了家产再醮?”

    老龙头一愣,苏荆溪已随着布条冉冉升起。城头上方是白龙挂的三个壮汉,布条的另外一端依次拴在他们腰间,三者并联。这些人不愧有白龙挂之名,靠着腰里的定力牢牢钉在地上,双手齐拽,一会儿工夫就把苏荆溪拽上城头。

    随后吴定缘、朱瞻基和于谦也陆续挂在布条上,被徐徐拽上城头。朱瞻基有轻微的恐高,吊上去以后脸色煞白;于谦倒不畏惧,只是他多了一层担忧,原来城防有这么大的疏漏,万一有敌军用这种办法入侵可怎么得了?

    等到众人都攀上城头的石面驰道之后,于谦朝城墙外侧望去。紧贴着城墙外面的,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水面。郁积半宿的云此时稍稍飘散,只见夜幕里透下一柱月色。银光微映水面,氤氲不流,犹如一面覆在城外的巨镜。镜面之中似有数个岛洲,错落参差,望之如星汉排列。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吴定缘真正的出城计划。

    “后湖……原来你打的竟是这个主意。”于谦喃喃道。

    留都城北偏东有一座大湖,官府称之为后湖,民间皆呼为玄武湖。湖泊南岸紧贴着神策门与太平门之间的府城墙垣,可以说是紧邻南京城区。后湖的水域广大,中心只有五座小洲,其上建有十几间存放黄册版籍的架阁库。因此朝廷常年锁湖,不允许百姓居住,颇为幽深寂安。

    看来一离开正阳门,吴定缘便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从这里出城,确实是一着妙棋。于谦舒了一口气。接下来,只消白龙挂把这几个人再从城外侧吊下去,便可以穿过无人的后湖,彻底脱离府城范围。

    老龙头饶有兴致地向下俯瞰后湖,又负手仰头看了看月色,感慨道:“皓月当空,湖面如镜。早知道该在这城头用洗月弹一曲《秋月照茅亭》啊。”

    朱瞻基一听又要弹曲,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道:“鸡鸣狗盗之徒,也配谈雅致,没完没了啊。”

    谁知老龙头耳朵尖,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手臂突然一振,铁钳般钳住了太子的左手。朱瞻基吓了一跳,发现根本挣脱不开。老龙头把他腕子抬起来,道:“瞧瞧,破僧袍遮不住富贵身,这细皮嫩肉的,大指上连个茧子都没有,想必家里锦衣玉食养的吧?”说完他搓动手指,朱瞻基立刻感觉到一阵刮刀似的疼痛,这人手掌上的茧子厚硬坚实,忍不住喊了声疼。

    “不好意思,老夫这手茧子,都是攀白龙一点点磨出来的,比不得贵人娇嫩。”

    吴定缘和于谦见状,赶紧走过来,却被拽白龙的三个壮汉挡住去路。吴定缘道:“老龙头,咱们说好的,快放他们下城便是。”

    老龙头笑了笑:“适才这位公子哥弹《忘机》,琴为心声,显然对老夫有些想法。”他说着,语气转冷,“老夫爱较个真,这雅致之事,何人配谈何人不配,倒想请教一下。”

    朱瞻基一看既然说开了,索性挺胸呵斥道:“尔等翻墙凿洞,窃取漕粮。只为了一己私利,上乱朝廷纲纪,下累黎民口腹,盘踞城北横行霸道,不过盗匪而已,还好意思在这里装什么雅客?可笑之至!”

    老龙头见他说得慷慨,忍不住仰天大笑,道:“小哥儿莫不是哪个深府大院刚出来的?怕是看多了戏文吧?”朱瞻基怒道:“你们这些偷粮食的硕鼠,难道还冤枉了?”

    “别以为我们乡鄙之人不读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那硕鼠说的可不是我们,而是你们这些贵人哪。”老龙头攥紧朱瞻基的手,笑意突然不见了,脸上的褶皱翻腾起伏,像要噬人一般。朱瞻基下意识倒退几步,直到背靠垛口退无可退。

    “留都军民,都要仰仗这些粮食过活。你这里窃取一石,挨饿之人便要多出十个。你偷的不是粮食,是人命!”朱瞻基的火气也上来了。他作为大明太子,天下就是自家产业,你偷走了我家东西,难道还不许说了?

    听到这通训斥,老龙头冷冷道:“公子可真是个明白人。那你可知道我们白龙挂每月取走粮食多少,金陵每月上报漂没的粮食又是多少?”

    朱瞻基一怔,下意识看向于谦和吴定缘。于谦从不接触钱粮,有些茫然,只有吴定缘叹了口气,道:“漂没之数,多过失窃之粮十倍,这都是借帽取底的勾当。”

    “借帽取底?! ”

    朱瞻基并非一点不通庶务,经这么一提点,他登时反应过来。借帽与人,却把帽底取走,意思是用个小由头取走大账目。看来是南京城里某些大员暗中截留存粮,私吞仓储,然后纵容白龙挂来偷,事后把所有做不平的账簿一发戴到他们头上,算作漂没。

    难怪白龙挂能久居城中,原来是有人故意养着用来背黑锅的。“贪官蟊贼,沆瀣一气!本王……呃,朝廷本就该将你们一并惩处!”朱瞻基更加愤怒。

    老龙头冷笑道:“惩处自然是有的。你知道每年我们要给应天府送去几个人?五个!只为给官老爷们一个交代。漂没之罪,人命相抵,官府有了交代,从此这账便洗得干干净净。”

    朱瞻基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有这么一手。他从前听东宫师傅说过,地方上有些胥吏暗中窃取粮食,等到查账时便一把火烧了,落个死无对证。当时他还觉得过于胆大妄为,没想到还有更高明的手段。焚烧库房,只能瞒一时之贪;借帽取底,却能年年岁岁长享其利,付出的无非是几条人命罢了。

    “你们为了点粮食,竟然不把人命当回事……”

    “闭嘴!”

    老龙头怒喝一声,猛然把他扯到城墙内侧,指向城下黑压压的一片,道:“好叫小哥儿知道,城北杨家坟这一带,都是历年来逃难至此的南直隶灾民与饥民,得有数千人。官府向来不闻不问,若非我们白龙挂偷回粮食发散,这些人都要饿死。每年那五条人命,皆是我白龙挂中人抽签自愿前往,只为能给亲人挣口活命粮。”

    朱瞻基看向吴定缘,似乎想要求证,吴定缘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朱瞻基顿时哑口无言,一个窃粮的黑帮团伙里,居然还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这些人似乎全不把大明律放在眼里,可仔细一想,大明律又何曾保全过他们?太子胸中那一腔正气,似乎有些微微动摇。

    “我们这些挣扎求活的人,赔进性命,每次所得不过数石,比起那些大人物贪墨的,只是沧海一粟,嫌我们白龙挂是硕鼠,可以说是全无心肝之言了!”老龙头说完,扯住朱瞻基,嘿嘿一笑,“老夫最好为人师。这位公子既然不知人间疾苦,就该去杨家坟见识见识世情,好好磨炼一下琴艺才是。”

    于谦大惊,这老龙头好大的胆子,竟然提这种非分要求。吴定缘伸手拦住他的嗓门,皱眉道:“这不合规矩吧?”

    老龙头一摊手,道:“你们若不愿留,老夫也不强求。只是下城时可得小心些。”这话摆明了要挟之意。若没有白龙挂的那条白龙,这几个人别说缒下城去,就连原路返回都做不到,只能困守城头,等着守军瓮中捉鳖。

    “原来你是这么还人情的?”吴定缘语气变得不善,作势要摸腰间铁尺。老龙头打了个响指,三个精壮汉子霎时把他围住。

    “你们这些贵人,平时个个都是正人君子,背地里干的都是缺德营生。我一直很想知道,一个用沾了血的脏粮养大的公子哥,给我们这些下里巴人弹琴,该是种什么体验。放心好了,我不坏他性命,多留几日便放还出城,也不算违背承诺。”

    于谦大急,没想到临到出城了,却被一个老龙头的自尊心给拦住了,不由得深怪太子多嘴。返京一刻也耽误不得,你何必在这时候议论白龙挂的是非曲直?

    眼下这边能打的,只有吴定缘一个,想硬来,根本就是寡不敌众。何况白龙挂那边只消扯起嗓子喊一声,就会把神策门的守军惊动。于谦一筹莫展,有些绝望地晃动脖颈,无意中发现苏荆溪的位置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她距离刚上城头所站的位置,挪出去了四五步的样子,更加靠近那几个壮汉。他们都把注意力放在吴定缘身上,没人留意一个怯弱女子的动静。于谦虽然不知她想做什么,但他知道,忽略这个女人可是要吃大亏的。

    只见她不动声色地挪到了一个壮汉身旁,一拎马面裙,伸足轻轻踏上他脚下的白龙布条。这条白龙布条能缒人在城墙上下,长度惊人,一端系在那三个汉子的腰间,另外一端则像蟒蛇盘叠在地面上。苏荆溪手一松,裙面正好挡住了脚下的动作。她不动声色,用脚钩着布条一点点挪回到于谦身旁。

    “于司直,你有多重?”苏荆溪突然问。于谦愣了愣,他又不是屠户,何曾关心过这个。他低头看看自己肚子,迟疑道:“许有一百一十斤?”苏荆溪闭目默算片刻,展颜一笑,道:“应该够了。”

    “什么够了?”

    苏荆溪把白龙布条这一头从地上托起来,飞快在于谦的腰间缠了两道,又系了个死扣,道:“你往城外跳。”

    于谦震惊无比地看着她,这是要干吗?

    “没时间解释了,想救太子,这是唯一的办法,跳吧。”苏荆溪催促道。

    于谦也知道情势瞬息万变,自己既然选择辅佐太子,那么做个陆秀夫也是应该的。他一咬牙,翻过城头,紧闭双眼朝外侧奋力一跃,身子立刻变得轻松起来……

    白龙布条被他这么一扯,也朝着城下飞坠而去。那三个壮汉腰间的布条还没解开,被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坠力猛地一拽,登时站立不稳。好在他们三个体重远胜于谦,虽然被扯得东倒西歪,但六条腿扎下马步,勉强绷住。于谦的身子只落下城头一半,便被吊在了半空,来回摆动。三人和一人之间,达成了一个颇为微妙的均衡。

    苏荆溪突然高声叫道:“吴定缘!”

    吴定缘很有默契,毫不犹豫飞扑过去。三个汉子扎着马步,动作迟缓了许多,他闪过三人间隙,铁尺一晃,似流星飞坠,狠狠砸中了老龙头的手腕。老龙头惨呼一声,只得松开朱瞻基。吴定缘喝道:“后踹!”

    朱瞻基这时只要伸腿朝后一踢,便能把那老头子踢翻,脱身而去。不知为何,他正要抬脚,却蓦地想起老龙头刚才那一通控诉,竟有些迟疑。这么一脚踹下去,日后史书会怎么写这段?一个虐民的昏君?一个不管贪渎的昏君?难道这就是我的为君之道?

    自从于谦骂过他之后,这四个字几乎成了心魔,时时闪现。朱瞻基知道紧要关头不该想这些,可心意哪里抑制得住,脚下不由得慢了一拍。

    老龙头觑准这个机会,双臂一环,再度紧紧扼住了太子的咽喉。他虽年老体衰,可这一双攀惯了白龙的手掌,比铁枷还牢固。吴定缘再想上前敲手,可那三个汉子已调整好身姿,重新挡在了老龙头身前。

    唯一一个翻盘的机会,因为太子一念之误,转瞬即逝。这一次,无论是吴定缘还是苏荆溪,都没什么办法了。至于吊在半空中的于谦,更是自顾不暇。

    老龙头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感觉到身后涌起一股强烈的压力。他回头一看,瞳孔陡缩。只见一个壮实的黑影稳稳站在驰道正中,月色下的身躯如浮屠般高大雄壮,额头的一抹鲜血透出几许狰狞,道:

    “把太子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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