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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者无心》--海外篇--作者:燕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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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25 23: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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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者无心》——海内篇(全)BY燕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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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海录
文/燕垒生
一 海盗船
  一只海鸥掠过船帆,发出一声长鸣。正是顺风,船帆受风甚饱,船行极速,船尾也拖出一条长长的白浪,不时可以看到追着船尾的海鱼跃起。

  桑九三拎起一枝钓竿,上面正有一条上钩的大鱼在挣扎,他抓过一个网兜将那鱼兜住。这鱼有人的手臂那般长,甚是沉重,但桑九三肌肉虬结,用的虽是单臂,仍然行有余力。他一把抠住这鱼的腮盖,鱼在他手中拼命挣扎,但桑九三的手指便如铁铸一般。他从鱼嘴上取下鱼钩,将鱼放在一边。

  这艘蓬莱号从刺桐出发,已经有月余了,给养吃得也已差不多,现在每天都要捕些鱼来补充。大元海运甚是发达,福船更是天下之冠,最大的可以承载六十万斤货物。蓬莱号不算最大,也能装载十万余斤的货物。这一趟从刺桐港出发,满载了丝绸瓷器,将要抵达俱蓝国。俱蓝也称故临、没来、小葛兰,即是今日印度的奎隆。当时印度半岛南端有两大王国,东为马八儿,西为俱蓝。马八儿即是潘底亚国,俱蓝则是喀拉拉国的首都。这两国都甚是富庶,《元史?马八儿传》有谓:“海外诸蕃国,唯马八儿与俱蓝足以纲领诸国。”至元十七年、十九年,广东招讨司达鲁花赤杨庭璧两次出使俱蓝,后来兵部侍郎忽鲁秃花、秃古铁木儿也曾多次出使。俱蓝位于海路要冲,商船抵达俱蓝后,货物能有数倍之利,因此东西客商往来络绎不绝。

  桑九三是个老水手,这一趟海路也已走了五六次,走得都已熟了。听得海鸥叫声,他抬头看看天,叫道:“小汪,快下了主帆!”

  那小汪是个新来的水手,是个江西人。江西人当水手不多,不过小汪身体灵便,爬上窜下甚是灵活,虽然上船时日未久,却已经很熟练了。听得桑九三的叫声,小汪答应一声,解开主帆缆绳,将帆放下了,过来道:“九三哥,现在正是顺风,为什么要解缆?”

  桑九三看着天,道:“这天色有些不对,风越来越大。等一会起了风暴,再解帆就来不及了。”

  小汪吓了一跳,道:“要起风了?”

  桑九三道:“是。你和几个弟兄一块儿下舱看看,把货物捆紧点。”

  丝绸不怕撞,不过瓷器可是撞不得的,不然半船货撞个稀烂,这一趟出海实在血本无归。小汪答应一声,正待下去,这时从舱中又钻出两个人来,一个正是蓬莱号船主陈耠。陈耠见甲板上乱糟糟一片,叫道:“九三,出什么事了?”

  桑九三道:“耘公,要起大风了。”

  陈耠虽是商贩,少日却是业儒,应试不第,这才弃儒从商。儒是弃了,却一直不改儒士打扮。因为他表字耘甫,便一直让手下人称自己为耘公,也算是沾染一点文人雅习。只是叫这个名字的尽是些五大三粗的水手,实在不像少年时与同窗砚友结诗社时称呼这名字的样子。

  陈耠闻言,抬头看了看天,道:“要起风了么?小汪,叫几个人与我下舱看看货物。”他扭头对边上那人道:“莎琳娜小姐,请放心,无心道长没什么大碍。我要下舱看看,先失陪了。”

  与他说话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女。元时色目人遍及天下,陈耠走南闯北见得多了,也并不奇怪。只是与莎琳娜一同登船的,居然是个道号无心的小道士,不免有些怪诞。不过陈耠也没心思多管这些,这两人说要随船到俱蓝国去,给的船钱不少,对他来说,自然来的都是客,不能怠慢了。这莎琳娜似乎已坐惯了船,只是那个无心道长出海时还精神甚好,等过了零丁洋,风浪大作,便吐了个翻江倒海。陈耠先前见那道士身体灵便,知道道士习武居多,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不济。本以为过了几日习惯了便好,哪知这两天无心越吐越狠,简直苦胆都要吐得破了,吐得厉害,中气却是不衰,不时放出狠话,说这船是黑船,万一自己病重不起,“三清在上”,定要叫满船上下都吃不了兜着走。海上客人暴病身亡,虽是常事,但这话总不好对那无心道长说,陈耠也略通医道,给无心搭了搭脉,觉得脉像还算平和,问了缘由,方知是因为前几天无心便晕船没胃口,昨天好一些,嘴里淡出鸟来,正好上了烤海鱼肉,狠命吃了一顿。陈耠在海上行走时间不短,知道晕船后要饮食清淡,昨天的烤鱼肉十分肥嫩,滋味虽好,但一旦吃得多了,晕船反倒厉害。知道病因,他便让厨中给无心煎了一服药,无心吃下后已好了许多,见莎琳娜仍有些不放心,便好生解释了一番。

  莎琳娜道:“陈先生,谢谢你了。”无心先前说得嘴响,说要护送自己回佛罗伦萨,只是现在好像倒了过来,无心反倒成了自己护送的人。

  她回到舱中,轻声道:“无心,你好点没有?”

  无心头上搭了一块汗巾,正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道:“莎姑娘,我浑身都不得劲,痛得要命。”

  莎琳娜虽然听陈耠说无心没有大碍,但见他这副样子,还是大为担心,道:“还很难受么?陈船主说你是吃多了鱼肉,这才反覆的,本来你都不会晕船了。”

  无心撇撇嘴,道:“别听他胡说,我吃得很少。”肚里却一阵慌乱,心道:“他看到我吃得多了?别要加我的饭钱吧。不成,我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那些饭钱他也没退给我!”昨天狂吃一顿,一是烤鱼滋味实在上佳,二是前些天晕船,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当初上船时伙食费一同算进去的,每天足足有一百二十文。无心算来算去,只觉太亏了。他出道以来,向来不做亏本买卖,偏生这回一亏到底,几天里亏了好几百文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才狠命大吃一顿,准备把这几天连本带利吃回来。哪知翻天覆地地一顿狂吐,不但昨天吃下去的一百二十文吐了出来,只怕连同前几天的两三百文也吐了个干净。

  莎琳娜在他背上敲了两下,道:“现在好受些了么?”

无心只觉莎琳娜的小拳头其软如绵,大为受用,闭上眼道:“不成,好像酸痛得更厉害了,你给我揉揉吧,哎唷。”

  莎琳娜听他的声音越来越无力,只道他真个有气无力,哪知给无心揉了两下肩头,见他嘴角浮起笑意,嘴里还喃喃道:“哎唷,越来越难受了,给我胸口也揉揉。”不觉着恼,在他耳朵上重重一拧。

  无心冷不丁被她拧了一下,猛地坐起,护痛道:“莎姑娘,揉错了揉错了!”睁开眼,却见莎琳娜面色不善,吓了一跳,道:“莎姑娘,你别生气啊,我真的很难受。”

  莎琳娜见他坐起来时哪有半分有气无力的样子,怒道:“现在还难不难受?不好我再来拧那边。”

  无心见她着恼,忙赔笑道:“莎姑娘,你真是圣手神医,远超罗天益,近比朱丹溪!手到病除啊。”罗天益乃是元初名医,为金元四大家之一的名医李杲弟子,后来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医道还在李杲之上。朱丹溪名震亨,更有“一代医宗”之称,关于他们治病救人故事有不少,无心小时便听过许多。莎琳娜也不知罗天益和朱丹溪是什么人,诧道:“那是谁?”

  无心涎着脸道:“罗天益和朱丹溪哪,那都是郎中,医术高明,号称‘药到病除’。我看莎姑娘你一定比他们强得多,他们还要用药,莎姑娘你的手一到,贫道的病就爽然若失,什么都没了。有分教:莎姑娘玉手疗沉疴,小道士有心诉衷情……”

他絮絮叨叨地还要说什么,外面忽然有人叫道:“海盗!”

  这人叫得甚是凄惨,无心吓了一跳,一掀被子,从床上跳了起来,道:“莎姑娘,你快回房去!”他顿了顿,道:“要不,今天就睡这儿吧……”
  上船时,无心本来想以节约为名,只要一间座舱,但莎琳娜却要了两间。此事无心一直耿耿于怀,引以为憾,现在有了这机会,这句一直想说的话登时出了口。但莎琳娜却像根本没听到,皱起眉头道:“又有海盗了,不知陈先生斗不斗得过他们。”

  无心道:“海盗很多么?”

  “听说单马锡到满剌加这一带海盗很多。”

  这时外面已经一片吵闹,当中还夹杂着兵器碰撞之声。无心呆了呆,小声道:“真是海盗么?不要这船上就是海盗吧。莎姑娘,你在这里等着,把门闩好,我出去看看。”

  当初四处奔走,无心也遇到过不少剪径的强人,只是那些强盗碰到他都算是倒足了八辈子霉,除了真个太穷才铤而走险的,别的想来劫他,反倒被无心劫走身边财物。现在虽然在海上,但海盗强盗,一笔写不出两个盗字,都没放在无心眼里。

  莎琳娜见他要出去,急道:“你现在身体不要紧么?”

  无心听得莎琳娜关心他,骨头都要酥了,笑眯眯地道:“不要紧的。莎姑娘,你闩好门啊,别让人进来。”

  他走出舱门,上了甲板。这儿是船主与重要客户住的地方,都是一个个小单间,也还干净。一上甲板,便觉一阵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船上的水手正在忙忙碌碌地张起布幕,看去却不见有海盗。无心怔了怔,心道:“别真遇到黑船了吧。”他见边上有个人走过,忙道:“这位大哥……”

  那人站定了,道:“道长,别叫我大哥,叫我小汪便是。”

  这小汪年纪与无心也差不多。无心忙改口道:“小哥,海盗在哪里?”

  小汪道:“眼下还看不到,不过马上就要过龙牙门了。”

  无心一怔,道:“龙牙门有海盗么?”

    小汪道:“是啊。我大伯当初过这里,几乎是硬打过去的。听他说这儿海盗出没不定,多半聚集在龙牙门。过龙牙门,十趟有九趟要打一场。”他指了指前方,道:“那边就是龙牙门。我大伯说,那是两块高达两丈的礁石,相交若龙牙,是去单马锡的要道。这地方海盗聚集,没想到过了这十几年还是这样。”

  无心顺着他的手看去,现在风有点大了,海面上波浪一个个涌过来,定睛看去,在浪涛中看到正有两块礁石。这两块礁石样子很有点古怪,样子居然一模一样,一左一右,正如两颗巨牙。无心怔了怔,道:“还真有这种怪事。”

  小汪道:“海上怪事多着呢,道长,你还是回舱去吧,海盗可凶得紧。”他还待说什么,边上有个水手喝道:“小汪,快过来帮个手。”

  小汪答应一声,走了过去。那水手正在将一幅布幕张起来,把边角绑在船舷上。这布幕很厚实,张起来后将船的两边都遮住了,底下则留出一道三尺许的缝隙。那个水手抓住一根绳子头,这绳子短了点,要去再找一根来接接长。小汪从他手中接过绳子,哪知这绳子是浸过桐油的,又沾了些海水,很不好抓。而布幕张得很紧,绳子上吃力甚大,小汪见那水手抓着绳子行若无事,只道没多少劲,哪知自己刚接过绳子,却觉掌心一阵火烫,那绳子竟然一下从他手中滑了出去。他大惊失色,手脚却快,猛地欠身出去一把抓住。只是抓虽抓住了,却不料劲头大得异乎寻常,他竟然被这绳子带得甩了出去。蓬莱号是艘大船,现在风浪又大,这一摔下海去,只怕要凶多吉少,他吓得怪叫起来。边上那水手正低头去拣一根合用的绳子,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正待冲上前去,却觉眼前一花,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一把抓住了小汪的双肩,硬生生将他拖了回来。

  救了小汪一命的正是无心。小汪被拖了回来,已是吓得面如土色,那水手骂道:“小汪,你真是没用。要不是这位道爷,你非摔下海去喂鱼不可。”掉进海里还不算什么,只是现在风浪大,船身一直在摇晃,要是运气糟一点,脑袋在船身上一撞,那就一下沉了底了,便是旁人相救也来不及。这水手看着无心,心道:“这小道士还真看不出来,力气倒不小。”

小汪也知道自己方才实是死里逃生,双手紧紧抓着那绳子不敢放手,没口子地向无心道谢。无心没说什么,只是道:“小哥,张这布幕做什么?不怕他们放火么?”这布幕刷过一层桐油,可以防水,可是一碰火的话就会着,他着实有些担心。

  因为无心方才救了小汪一命,那水手对他印象也着实不错,在一边道:“道长,你有所不知,龙牙门一带的海盗极为猖獗,多用箭矢,凡是打这儿过,手底下都得有几分真材实料不行。把布幕张起来,海盗的箭矢就伤不了人。至于放火么,海盗是为求财,不为寻仇,他们若是放火,哪里还能有什么好处?道长,甲板上危险得很,还是先下去吧,放心好了,这一趟我们走过好几回了,那些海盗见我们有备而来,便不敢动手。”

  无心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他见那些水手忙忙碌碌,自己也帮不了手,便转身下了舱。这些天莎琳娜一直在教他意大利话和拉丁语。无心知道这次是要去拜会老丈人,万万不可怠慢,若是连话都听不懂,那可不成,所以学得很是刻苦。他记性不错,何况平时背那些拗口的咒语都惯了,原本拉丁语比意大利语要难学得多,他的拉丁语倒已学成个半吊子,只是意大利语却说得掉头翻身,连莎琳娜都不太听得懂,抽空儿便找莎琳娜恶补一番。既然海盗不足为虑,那就不必多管了,再去学几句意大利语再说。

  在舱中学了一阵,莎琳娜正教到拜见长辈时该说的客套话时,船忽地一震,案头的茶壶也叮当乱响。船上原本不太平稳,案上挖了个小洞,茶壶正好嵌在里面,倒不曾摔倒。莎琳娜身子一晃,无心一把扶住她,道:“莎姑娘,小心了。”

  莎琳娜脸微微一红,道:“不要紧。”她看了看舱门,无心在一边赔笑道:“没事,那船家说了,海盗见有备而来,不会动手……”

  他话未说完,船忽地又是一震。这一下连无心也站立不定,猛地向前摔去,案上的茶壶更是直飞出去。他身手灵便,双腿一蹬,一个千斤坠已稳稳站立于地,双手一长,右手揽住莎琳娜,左手一把抓住茶壶。

  连着震了两下,傻子都知道情形不妙。莎琳娜皱了皱眉,道:“是海盗杀来了?”

    茶壶甚烫,无心将壶放在那小洞里,道:“莎姑娘,放心,贫道出去看看,定叫他有来无回。”

  莎琳娜知道无心的本事,倒不担心,只是摸出一支火铳道:“你把这马达发拿去吧。”

  所谓马达发,便是大食人所用的火铳。莎琳娜的祖父曾参加十字军东征,从大食得到此物,回来后聚集族中能手改进,制成此物,可以用燧石击发。虽然一次只能一发,但威力非同小可。无心本待不要,但见莎琳娜眼中全是关切之意,心中一暖,心道:“这世上,大概只有莎姑娘是真心对我好的。”他出身龙虎山正一道嫡派,却因为种种原因被逐出师门,迫不得已才离家远遁。在船上虽然一直嬉皮笑脸,心中其实极是凄苦。听得莎琳娜温言以待,险些要落下泪来。他接过火铳往怀里一揣,道:“放心吧,有分教:小道长大展神威,泼毛贼屁滚尿流!”说着,推开门走了出去,却又回过头来道:“莎姑娘,你闩好了门那。”

  上了甲板,却见那些水手全都靠在了右舷边,船尾倒有不少。他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一眼正见陈耠和几个水手走过来。他迎上去道:“耘公,出什么事了?”

  陈耠一张脸已涨得通红,全然没有方才那种镇定,见无心过来,急道:“道长,你怎么上来了?船上危险得紧,海贼攻来了!”

  无心诧道:“不是说海贼见我们有备而来,不敢动手的么?”

  陈耠抹了把额头的汗,道:“这伙海贼非比寻常,也不知使了个什么办法,竟然阻住我们去路。”

  无心一怔,抢到船边从布幕下看去。却见二三十丈远有十余艘船,散散地挡在前面。他道:“耘公,难道海贼不怕撞么?”

  海贼的船比蓬莱号都要小得多,最大的一艘也只比得上蓬莱号的三分之一。蓬莱号虽然不是战船,但船头也有冲角,此时顺风顺水,若是直冲过去,那些海贼定然被撞个落花流水。陈耠也走到船边,道:“他们自然怕撞,只是不知他们使了个什么法术,竟然让我们动弹不得。”他原来也打定主意,若是海贼挡道,便直冲过去。那些海贼见船只不敌,己方又早有准备,定然不敢直攫其锋。谁知蓬莱号竟如钉在了水面上一样一动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海贼们渐渐靠拢。若是接舷战硬拼的话,又多半斗不过海盗。陈耠惯走海路,本来觉得这一趟有惊无险,做梦也想不到会出这等岔子。

  正在这里,船边的水手忽然发一声喊,陈耠也顾不得和无心搭话,抢上前去。水波动处,钻出了一个身穿鱼皮水靠,嘴里咬着把短刀的人来。

[ 本帖最后由 云雾飞舞 于 2011-8-19 18:5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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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5 23:22:1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法不空施

那人正是桑九三。桑九三是老水手了,水性出众,蓬莱号动弹不得,他知道船底定然有什么古怪,当即入水看个究竟。他湿淋淋地钻出水面,船上的水手已放下缆绳将他吊上来。一上甲板,他从嘴里摘下短刀,不住地喘息。

  陈耠上前道:“九三,是不是海藻缠住船底了?”

  桑九三大大地喘了两口气,道:“耘公,船底被一群鱼盘住了。”

  陈耠一怔,道:“什么?”他在海上也混了好多年,从来不曾听说过有这等奇事。桑九三抹了把嘴,道:“真是鱼,一大群,全是这么大个,抵住了船底不让我们前行。”

  他方才钓鱼时便觉今天的鱼特别容易上钩,原本也不多想,方才一入水,发现黑压压一片全是鱼。一两条鱼当然抵不住船身,但这一群鱼足足有上万条,聚集在一处足以抵住海船去势。陈耠越听越奇,惊叫道:“竟有这等事!难道是龙王爷要亡我么?”

  话音刚落,边上忽然有人叫道:“是摄生咒!”众人寻声看去,却见说话的正是无心。陈耠心中一动,道:“道长,这是海贼用的邪术么?”

  无心面色凝重之极,点了点头。陈耠喜出望外,如同捞到了救命稻草,道:“道长,你有没有法子?若是被海贼杀上来,满船人等一个都活不了啊。”但见无心脸上仍然极是沉重,他心头一沉,忖道:“这小道士原来也是个嘴把式,看来还得硬拼一场。人家终究是花钱坐船的,我不保他平安,难道还要他去玩命不成?”想到此处,道:“大家别闲着,快把刀枪拿好,好歹都是这一场,豁出命去干吧。”

  他却不知无心听得要自己想法子,心中正自打着小算盘。那术士能驱使如此众多的鱼类,看来道行不浅,若是能将那妖人击倒,自是这一船的救命恩人,因此无心正在盘算着该开个什么价。听陈耠这般说,分明是不要自己帮忙,急道:“耘公,海贼里分明有术士,你这般动手,可要吃大亏的。”

  陈耠道:“若是失了风,丢一船货事小,满船人的性命都要断送在海贼手里。道长,你还是先下舱吧。”

  无心肚里暗骂,心道:“常言道漫天起价,坐地还钱。我连价都没起,你就一口回绝了,那怎么成?”忙道:“耘公,那妖人用的是摄生咒。贫道不才,应付此术颇有心得,只是我派法不空施……”

  他有心要讨个好价钱,但总觉此时要价不免有点乘人之危,可不要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陈耠是何等乖觉之人,见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登时会意,心道:“该死!我也算老江湖了,居然没想到这小杂毛是想待价而沽,当真可恶。”时人崇道敬佛,他原本对无心也甚是尊重,但知道无心居然趁机开价,心里也对他不太尊重了,嘴上却毕恭毕敬地道:“道长,若你能救得满船人等,纹银百两相酬,定不食言。”

  当时通用的是宝钞,不过其时已是大元至正十九年,天下大乱,刀兵四起,宝钞等如一张废纸。到了海外,使用的只有银子了。纹银百两,这已不是个小数,当初无心四处巡游,算是积攒了一笔,可很少有超过一百两的时候。听得陈耠这般说,无心喝道:“成交!”左手已伸到背后,食指在剑鞘底部一弹。“呛”一声,一口精钢长剑脱鞘而出,直飞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身,剑柄朝下落了下来,被无心伸右手一把抓住。

  这一手使得干净利落,那些水手全都喝了一声彩。他们只道无心要施什么法了,哪知他将钢剑舞了个花,又甩手扔上,不偏不倚,重新插回鞘内。这一手比方才更难,但旁人不解其意,全都目瞪口呆。其实无心是有意卖弄,一来让陈耠知道自己有真才实学,那一百两纹银花得不冤,二来也是吓吓这一船人,让他们知道若是敢赖账,到时自己不是好惹的。他收好了长剑,左右手虚空一划,两手指间都已夹了一道符。他在地上踏了个禹步,喝道:“乾玉辟毒,振适罗灵,八仙秉钺,上帝王灵,太玄落景,七神冲庭,黄真耀角,焕掷火铃,紫文玉字,四景开明,九天六天,四天之精,外传玄祖,内保帅兵,左成右顾,火热风蒸,敕斩万妖,摧馘千精,金真所振,九魔灭形,吾佩真符,役使万灵,上升三境,去合帝城。急急如律令。”



  

    这是役万灵咒。这役万灵咒是正一道施雷法时最常用的符咒,原本要破摄生咒,有善破恶破两种。善破是念荐拔往生咒、救苦往生咒之类,便如好言相劝,让对手所摄灵物退散。不过一旦自己功力不及对手,那善破往往会引火烧身,因此无心是以役万灵咒来强行驱散,纵然不胜,也可全身而退。他生怕对手功底高深,一道符威力不够,还弄了个双份。役万灵咒念罢,手上两道符同时燃起,他双手一抖,这两道火光直窜入海。刚冲入海面,船边的海水登时如同沸腾起来一般冒出了许多泡沫,那些水手看得惊奇万分,全都“咦”了一声,话音未落,船又是一晃,这回却是向前驶去了。

  陈耠见船动了起来,欣喜若狂,叫道:“掌好舵,小心了!”心道:“这小道士倒真有几分门道,我还看扁他了。”无心施术有灵,虽然陈耠仍然觉得这小道士贪财,总算已不太可恶。

  此时风已很大,虽然主帆已经下了,船仍然驶得飞快。那些水手本来忐忑不安,此时却大感欣慰。只消船能照常前行,海贼虽众,却无法一拥而上,那多半不敢贸然动手了。他们本来觉得已是命在顷刻,哪知死里逃生,无不欢欣鼓舞,恨不得立刻冲过龙牙门去。而那些海盗本觉得这艘海船已成俎上鱼肉,正在慢慢靠近,哪料到蓬莱号竟然突然间又全速前行。措手不及之下,蓬莱号已冲入了海盗的船队。蓬莱号比那些海盗船都要大得多,船边又已张了布幕,海盗零星放了几支箭,都扎在布幕之上,也不伤脾胃。此时风浪已大,风暴转眼便要过来,海盗若是强攻,定是缠斗之局。而在风暴中,蓬莱号这等大船尚能支撑,海盗的小船却支撑不住,因此那些海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蓬莱号擦身而过。

  蓬莱号一过龙牙门,陈耠长吁一口气,向无心一躬到底,道:“道长,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船上的水手也都过来向无心行礼。这一趟当真死里逃生,回头看看海面上正在远去的海贼,个个心有余悸,这几句感激之词倒是情真意切。

  无心掷下符纸时,心中也有些忐忑,生怕功力不敌。在岸上敌不过人家,还可以溜之大吉,可在海上又能溜到哪里去?待见符纸入海立刻见效,也有点乐不可支,道:“耘公,后面还会有海贼么?”

  陈耠笑了笑,道:“道长放心,接下去只有过满剌加时才会有些零星海贼,不过势头都小,不敢劫掠我们这等大船的。”

  无心听得没有海贼了,心里却着实失望。此番这一百两纹银赚得毫不费力,在他心中,其实盼着前路海贼越多越好。可这话怎能说出口?他却不知这条海路被后人称为海上丝绸之路,这一段是过马六甲海峡,满剌加即是今日的马六甲。只是一直要到近五十年后的旧港王子拜里米苏拉立国,此地方才兴起,这时满剌加只是一个荒僻渔村,海盗若是守在这地方,平时吃饭都难,所以只有位于马六甲海峡东部的单马锡这一带才是海盗聚集地。无心干笑了两声,道:“耘公,那个……那个纹银的事……”

  陈耠倒是说一不二,道:“道长放心,待会儿我便叫人将银包送到道长房中。”

  听得陈耠认账,无心放下心来,回舱去和莎琳娜说体己话去了。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家伙赚了一百两纹银,登时连船都不晕了,回到舱中,跟莎琳娜将方才的事添油加醋一说,得意之下,学起意大利语来也顺当之极。先前莎琳娜跟无心说了意大利的现状,后来因为无心晕船,一直停了下来,这时接着说。原来当时的意大利分南北两部,南部归西班牙管辖,北部名义上虽然属于神圣罗马帝国,其实城邦林立,每个城市其实都自成一国,像莎琳娜这美第奇一族所居的佛罗伦萨,在七十二年前就成立了共和国。最初全城有六个区,规定推举六个执政官共同执政,十几年前全城改划为四区,执政官则改为八人,此时则又改为七大行会的七个代表与小行会的两个代表组成九人长老会执政,其中首席执政官称正义旗手。这些事无心闻所未闻,听来新鲜之极,只是什么里奇家族、皮蒂家族、弗雷斯科巴尔迪家族、斯特罗齐家族、阿尔比齐家族之类搅得他头昏脑涨,他道:“莎姑娘,你们这一族是叫……叫什么美第奇是吧?是不是那个正义旗手?”

    莎琳娜笑了笑,道:“佛罗伦萨有数十万人口,这个位置一般都在几大世家手里,我们家还没人能当上正义旗手。”

  无心道:“当上正义旗手,是不是有很多钱的?”

  莎琳娜道:“这个倒不是,正义旗手可以指挥军队。”

  无心最不喜欢的便是权势,一听正义旗手原来只是有军权,登时泄了气,嘟囔道:“那可没意思。”莎琳娜也知道他的亲身父亲阚鸣皋是个极其热衷权势之人,无心因此对权势痛恨已极,柔声道:“是没意思。来,我们再来学意大利语吧。”莎琳娜知道无心学意大利语学得甚烦,便改了套路,将自己会背的几首诗教给无心。当时的意大利最流行西西里诗派的诗,这一派诗大多是情歌,倒是甚对无心脾胃,什么“你是我的玫瑰花”之类,他学得极为起劲,又背又唱,只是不自觉地往《十八摸》的调子上走,好在莎琳娜也不知《十八摸》是什么调。西西里诗派的诗人尽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宫廷诗人,若是他们有灵知道自己的大作居然被无心配上了《十八摸》来唱,只怕要气得活过来也未可知。

  正在背着,门上忽然有几声敲叩。无心过去开了门,却见那小汪拎着包站在门口。一见无心,小汪将布包递过来道:“无心道长,这是耘公答应的银子,请道长点一点吧。”

  无心一听“银子”两子,一把抓了过来掂了掂。他估重量的手段比他的法术更强一点,一掂便觉这布包沉甸甸的,倒有七八斤重,打开来一看,原来里面还有些铜钱。他笑道:“耘公真是信人。小汪,进来坐坐吧。”

  小汪笑道:“不了,马上就要靠岸,我们还要先卸一批货,再买些补给上来。再过去,得好几天才能有单马锡这等繁华所在了。”

  无心诧道:“单马锡很繁华么?”

  小汪道:“此地虽然不能与明州、刺桐、广州这等大口相比,在爪哇一带也算是一个大港了。而且这地方多是我中国人客居于此,风土与中原大同小异。过了这里,要买点吃得惯的都难。对了,这地方通行中原铜钱,耘公怕你银子不好使唤,所以还拿了半贯钱给你。”

  无心听他如数家珍,颇为惊叹,道:“小汪,你对这儿倒是熟得很啊,常走这里吧?”

  小汪干笑了一下,道:“这倒不是。是我大伯当初经过此地,回去后写了一部书,我看得熟了,这才想来看看。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仍然与我大伯说得一般无二。”

  无心听他说过几次大伯的事,道:“你大伯来过?还写过书么?不知他尊姓大名?”

  小汪脸色一沉,甚是沮丧,道:“我大伯讳大渊,写的这本书叫《岛夷志略》。可写出来,别人都说他闭门造车,谁也不信。”

  原来这小汪的伯父汪大渊是中国古代一个有名的旅行家,只是生前一直藉藉无名,一直到十九世纪才为西方所重视,当时知道他的绝无仅有,无心更不曾听说过这等人了。他搭不上话,莎琳娜在一边忽然道:“令伯父原来和百万马可一样啊。”

  “百万马可”即是马可波罗。马可?波罗是威尼斯人,元初东来,回意大利后出版了《游记》,记述中国的种种繁华奇异。因为好以“百万”言之,故当时人大多不信,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百万马可”来取笑。马可?波罗此时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莎琳娜在佛罗伦萨时也曾读过他的游记,当时也觉得文风夸饰,实在有点难以置信。等自己也来中国一次,这才知道马可?波罗所言大多是事实。听小汪说他伯父之事,竟与马可?波罗如出一辙,不禁大有感慨。小汪不知莎琳娜所言“百万马可”是什么,道:“姑娘所言是……”

  莎琳娜叹了口气,道:“先生,不用担心,令伯父将来定能光宗耀祖。”她跟着无心学中国话,流利是流利多了,不过无心教的尽是些“发财致富”、“光宗耀祖”一类,她也不知这话用在此处并不适宜。小汪听她说得真诚,甚为感动,道:“姑娘说得是,小人记着了。”

  无心在一边听得了,却生了醋意,忙道:“小汪,你有事快忙吧。在单马锡要停多久?”

  小汪道:“在单马锡一般要停一天。现在海上起了风,只怕要等风过了才能走。道长,你和这位姑娘一同去岸上逛逛吧。”

    无心道:“好吧好吧。”他打发走了小汪,抖了抖手里的布包对莎琳娜道:“莎姑娘,你下不下去逛逛了?我请客!”银子在他眼里如山之重,不过莎琳娜在他眼里比山更重,倒不在乎这一点小钱。

  莎琳娜微笑道:“好吧,我们一块儿去看看,你反正赚了不少钱。”她在无心跟前总是沉稳厚重,其实仍是少女心性,也是爱玩爱热闹的。

  蓬莱号已靠上了码头。等无心和莎琳娜上了甲板,那些水手已经系好缆绳,正在搬着货物。见他二人出来,陈耠道:“道长,莎琳娜姑娘,你们要下船么?”

  无心道:“是啊。这船还不走吧?”

  陈耠微笑道:“当然不走,今晚便停在这里了,你们玩个痛快吧。”

  * * *

  “秦道长。”

  巴德山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虽然他在海上也有个“镇海鳌”的名头,听起来颇为不弱,但在这个道士跟前,他总觉得胆战心惊,有种说不出的害怕。

  那道士身着一身黑袍,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块圆石上。这块石头有三四尺见方,道士坐在上面稳稳当当,纹丝不动,直如泥塑木雕。巴德山见根本不动,又叫了一声:“秦道长。”

  “失手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巴德山心头一震。其实也根本不用说什么,平时得手了,总是大包小包,大呼小叫地回来。这天这般无声无息,偃旗息鼓地回山,自然是失了手。巴德山点了点头,马上省得对方并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忙道:“秦道长,对方不是等闲之辈,您给我那道止船符居然没用。”

  虽然那道士一动不动,但巴德山还是觉得眼前似乎花了花,仿佛那个背影也微微一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道:“是我看花了吧?秦道长难道也会失态?”平时这道士给他符箓,入海一用,从无失手过,他对这道士也敬若天人,只觉这道士几乎与神仙一般,从来不觉得他也会失态。

  “是你用得不得法么?”

  巴德山急道:“不会,不会,我都是照着道长您说的一步步做的,没半点差池。不过,”他顿了顿,道:“那艘船原先也已动弹不得,不料突然有两道火光飞下来,船就马上会动了。”

  他话音刚落,眼前忽地一暗,待定睛一看,却是那道士已站了起来。风正刮得大,将那道士的一身黑袍吹得飞扬起来。他不由吃了一惊,心道:“这怎么回事?”那道士来此地也不算太久,平时不管刮风下雨总是对着那深潭打坐,坐下后便从不曾起来过。他正在诧异,却见潭中的水“咕咕”有声,一个个水泡正不断冒上来,有一只甲鱼已浮起了水面。他心猛地一沉,惊叫道:“秦道长,饶命啊!”

  他叫得响,那道士出手更快,手一掠,甲鱼已被他抄在手上。这甲鱼有个几年了,背壳长得青光光的如石头一般,上面却刻着几个字。

  那正是巴德山的生辰八字。道士左手捏住甲鱼的身子,甲鱼伸长了脖子想咬人,却怎么都咬不到,他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右手小指向那甲鱼脖子划去。巴德山已知自己命在顷刻,只是拼命磕着头。他磕得极重,前额已经磕破了,血流得满脸都是,可巴德山浑若不觉,仍是拼命磕着头,道:“秦道长,念在我从不出差错,饶我这一次吧。”

  道士的手指本来已将触到那甲鱼脖子,忽地停住了,道:“你知罪么?”

  巴德山听这道士话中已有转寰之意,见到这一线生机更不能放过,又重重磕了两个头道:“小人知道。道长,您再交给我吧,我这回定不会出错了。”

  道士叹了口气,道:“知罪就好。”

  他的指甲忽地扎入那甲鱼的脖子。指甲留得很长,便如一片利刃。甫一刺入,巴德山的脖子也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割开,鲜血猛地喷了出来,人也重重摔倒在地。旁边那些海盗都是刀头舐血的亡命之徒,见此情景也不禁个个直打寒战。这回其实是道士的符箓被人所破,并不关巴德山的事,但这道士说杀就杀,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道士扫了一眼,将手中的死甲鱼往潭中一扔。这死甲鱼刚入水,忽地有十几只甲鱼扑上来撕咬。只一瞬,那只甲鱼已被撕得七零八落。道士看着潭中甲鱼的残尸,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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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5 23:23: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千鱼降?噬心蛇

 暴风就要来了,港口停了几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到处都是挤来挤去的人流。

  “单马锡的港口果然很繁华。”

  无心刚下船时感叹了一句,可没走几步,便大失所望。因为单马锡的繁华也仅仅就是这个港口。出了船港,就只是些零星低矮房屋,人口也不多。无心原先听小汪说什么单马锡很繁华,只以为勾栏商铺林立,是个通都大衢,见只是这般一个小集镇,不禁大失所望。和莎琳娜在逛了一圈,便觉索然无味,道:“莎姑娘,我们还是回去吧。”

  莎琳娜道:“你不是说船上住着不舒服么,怎么又要回去了?

  无心道:“船上还要呆不少时候,若是住不惯船上,后面更难受。”其实这也是借口,住客栈的话得花钱,看样子莎琳娜肯定仍不肯和自己住一间房。花两间房钱,晚上又没什么事好做,无心实在很不乐意。莎琳娜倒不疑有他,道:“好吧,那我们再走一圈就回去。”

  正说着,一阵风吹来,无心闻得一股臭味,皱起眉头道:“哪里在淘茅厕了?”循着气味看去,却见边上有几个人正在架摊子,地上摊了几个大筐,里面放着好些果子。无心认得一筐是椰子,另一筐个头差不多,上面尽是尖刺,有些还裂开了口子,却不知是什么东西,气味正是从那里过来的。他道:“咦,那是什么?”

  莎琳娜还不曾回答,有个正在将果子放到摊上的汉子听得了,道:“道长,你是刚来的吧?来,尝尝这榴莲,刚摘下来的。”那汉子头上梳着椎髻,穿着青布短衣,看样子却是中土人氏。

  “榴莲”这名字闻所未闻,无心奇道:“这东西能吃么?”那汉子笑道:“当然能吃,好吃得紧,道长尝一个吧?”

  无心正待说不要,莎琳娜却大有兴趣,道:“给我来一个吧。”

  那汉子伸手挑了一个,沿着裂缝扒开了,用竹签挑出里面两颗拳头大的的果肉,递了过来,道:“一个三十文,多谢惠顾。”

  无心吓了一跳,心道:“什么果子这么贵?”他数出三十文给那汉子,接过那颗榴莲来。刚举到嘴边,只觉这股臭味实在难闻,道:“这东西是不是坏了?”

  那汉子笑道:“榴莲便是这个味,闻着臭,吃着可是又香又甜。道长是第一次吃吧,刚吃时大概会不习惯,吃惯了可要上瘾的呢。小号‘金福记’,两代都种榴莲,过往的船只每年都要来买不少。”

  这汉子做惯生意,说得天花乱坠,无心却仍然不敢下口。他见莎琳娜抿了一口,便道:“好吃么?”却见莎琳娜也是一副苦相,但马上又抿一口,道:“真的很好吃啊。”

  莎琳娜也说好吃,无心再不敢多嘴。他憋住呼吸,张嘴咬了一口。这榴莲果肉酥软金黄,样子不难看,刚下嘴时只觉气味浓烈,大不好受,但入口却觉甘甜适口。他大觉奇妙,赞道:“果然好吃。”又咬了一口。卖果子的那汉子见他的模样,笑道:“我说得不错吧。道长,若嫌榴莲味道太重,便奉送两个山竹,吃完后清清口。冰冰,拿两个山竹过来。”

  边上一个矮小的伴当答应一声。这人衣着与那汉子相去无几,待抬起头来,却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无心看得呆了,见那少女递过两个紫色小果子来,他连手带果子一把抓住,也不放手,道:“姑娘叫冰冰么?好名字,小道无心,是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就是……”他正说得来劲,莎琳娜见他有点得意忘形,气得在一边干咳了一声。无心见莎琳娜面色不善,心知不妙,一下闭了嘴,一把掐破了一个果子外皮,却见里面是柑橘一般几瓣雪白的果肉。他拣出一块来吃了,只觉清甜爽口,咂了两下嘴,把另一个递给莎琳娜道:“这个好吃,莎姑娘你尝尝。冰冰姑娘,你还有什么果子?”

  这果子铺上果子不少,大多是他闻所未闻的。不过这回那少女去招呼另一个客人了,却是那汉子捧起一颗足有十来斤重的大果子道:“这个是波罗蜜,道长可要尝尝?”

  边上忽然有人道:“无心道长,你们在买榴莲吃啊?”无心回头一看,却是陈耠和几个水手走过来。他笑道:“耘公,你们也下来了啊。可要尝尝这果子?”不花什么力气赚了陈耠一百两银子,无心多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这个东不妨做一下。

    陈耠道:“多谢了,我还要去拜谒净海王,道长请便吧。”

  无心诧道:“净海王?”

  “净海王是此地尊长,过往船只经过都要前去拜谒。”陈耠似乎不愿多说,对边上桑九三道:“九三,我们走吧。”

  走了一程,桑九三回头看了看,只见无心还在指指点点念叨着要先尝后买,他小声道:“耘公,为什么不叫这小道士一同前去?这人本事不弱,有他在多少也放点心。”

  陈耠头也没回,道:“九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没来由地忤了净海王,反为不美。”

  桑九三没再说什么。陈耠说得正是,总不能让这小道士以后趟趟都跟随他们出海。何况这小道士甚是贪财,真请了他,真是搬了个无底洞上来,到时请神容易送神难,当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再多说,跟着陈耠向前走去。

  单马锡本是小国,据说本是室利佛逝王子圣尼罗优多摩所建。当初圣尼罗优多摩到了此处,见到此地有头狮子,土语中狮子名谓“新加”,于是定名为新加坡,“坡”即是“城”之意。这新加坡国相传百余年,共传五代。第五代王名谓伊士广达沙,被满者伯夷国所灭,从此单马锡一蹶不振,成了这等一个小渔村。成了渔村反倒不招人忌,当初崖山一战,大元灭了宋国,宋室残部有不少便逃来此地,与土人杂处,慢慢又成了这般一个港口。宋室亡来至今不到百年,这里的中国人还多宋时衣冠,这净海王便是宋朝宗室后裔。

  说是王,在陈耠这些中原人眼里,这个净海王也就是当地的一个酋长。酋长归酋长,单马锡纵然小,地处海路要道,过往海船总要在这个地方补给,一旦恼了净海王,便是件麻烦事。这个净海王虽然离开中原已久,仍然一副中原天子的架子,过往船只都要前去拜谒。陈耠上次来单马锡已是几年前的事了,还记得那老王架子极大,似乎仍把陈耠当成自己的子民。

  他们一行几人到了净海王王城。净海王城这几个字听起来威风凛凛,其实不过是个寨子,王宫也只是一幢高大些的屋子。门口倒有两个执戟武士,见陈耠他们近前,两柄长柄一交,喝道:“来者通名。”

  陈耠暗自想笑。他也看过《武二郎独臂擒方腊》一类的戏,里面的草头天子方腊威风似乎还没这两个武士大。他上前一躬身,道:“草民东鲁陈耠,前来叩见大王。”

  叩见净海王倒不是什么难事,其实也是一笔交易,献上些丝绸瓷器一类的礼物,净海王给船上补充给养,并不亏本,只是这净海王的架子总让陈耠受不了。宋室亡来已久,他和前朝遗民已不搭界,偏生那老王见一个中原来的便要嘘寒问暖半天,说到动情处老泪纵横,自己也只能陪着哭丧个脸半天。这些还都好办,最让陈耠不舒服的,便是那个国师。

  国师。一想到这两个字,他心里就一阵不舒服。单马锡现在连一个国都算不上,不过关起门来称王,那国师是个道士,却极其骄横。上一次蓬莱号从这儿过,他一直恭恭敬敬,结果有个水手看着这“王宫”笑出声来,那国师当即大发雷霆,要治那水手不敬之罪,好说歹说才算放了一马。这次前来,陈耠找的这几个伴当也全是桑九三这等老成水手,事先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小心则个,切切不能再得罪那国师了。

  他们跟着那卫士进了正厅,陈耠便是一怔。虽然这王宫只是寻常宅院,到底还算是王宫,占地不小,上次来时这正厅里也甚是明亮,多少有点气派。此时却不知为何加了一张隔帘,而现在海上又在起风暴,天色昏暗,这里更是暗淡无光。他睁大了眼,透过帘子依稀只能看到上首只坐着一个人。他记得上次来时那净海王周围还坐了几个老臣,这几年恐怕全死绝了。陈耠上前深施一礼,道:“草民东鲁陈耠,见过大王。”

  那人动也不动地道:“你可是蓬莱号的船东么?”

  听得这声音,陈耠心中一震。这声音要年轻许多,不是原先那净海王。看来老王年事已高,已然归天。他道:“草民之船正是名为蓬莱号。”

  帘子忽地挑起,有个人走了出来。一见这人,陈耠肚里不由连连叫苦。此人身着黑袍,头上顶着高冠,却哪里是净海王,是个道士。这道士有四十来岁,恐怕那老国师也已克享天年,换成这新国师了。只是这道士一张脸白得怕人,一看便知脾气比那老国师更坏。陈耠深施一礼,道:“道长可是国师爷……”

    他话未说完,那道士的手忽然向他一招。陈耠只觉当胸像有一个无形的巨锤重重击来,喉头一甜,“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人已软倒在地。

  变起突然,陈耠带来的几个水手全都惊呆了。桑九三将捧着的包裹往边上一个水手手上一塞,抢到陈耠身边,扶起他道:“耘公!耘公!”可陈耠已晕了过去。

  净海王除了架子大一点,喜欢多嘴一点,别的也没什么不好。海船过单马锡,有这么个补给的地方,可以安全得多。而有海船经过,带来铁器丝绸陶瓷,对单马锡也是有利无弊,本是两全其美之事。净海王国师此举,难道是想要吞没蓬莱号一船货物么?这样一来不啻杀鸡取卵。而单马锡并不是拥兵百万的大国,一旦惹了公愤,过往水手联合起来,足以将这小小的单马锡都灭了。这变故岂但陈耠想不到,这条海路跑了有五六次的桑九三也同样没想到。他又惊又怒,抬起头来喝道:“你要做什么?”

  刚一抬头,却见那道士也是一脸失望。扫了他们几个水手一眼,忽然道:“老实说吧,是你们中哪一个破了我的千鱼降?”

  “千鱼降”这名字桑九三闻所未闻。他骂道:“谁打破你那‘鲣鱼酱’了。纵然有什么礼数不到的地方,你们也不该对耘公下这等毒手。还有王法没有?”

  为了对付海贼,船上都带着刀剑。不过这回是为了来拜谒净海王,身边自然不带寸铁。桑九三姜桂之性,与海贼短兵相接也不止一次,哪里会怕。说得火起,一跃而起,挥拳向那道士打去。他臂力过人,若是打中的话,那道士多半会被打得晕倒在地。但这一拳眼看要打到那道士太阳穴上,那道士的手极快地一伸一缩,已在桑九三肘弯摸了一下,桑九三只觉这条手臂一下子如同断了一般,痛得有如火烧,哪里还挥得出去。他哼了一声,左拳忽地又打了出去。那道士也没料到桑九三居然如此强悍,待要格他的左拳,却已来不及了,这一拳“砰”一声正打在那道士的右边嘴角。

  这一拳仓猝发出,也没多少力道,那道士嘴角被打得破了个口,却没什么大碍。只是中拳之下,那道士的双眼忽地一闪,似有火光喷出,已是恼怒之极。他右手一伸,在空中虚虚划了半个圈,手掌中突地跳出一把短刀。

  这短刀全长不到一尺,柄是一枝水牛角做成,倒有五寸许,刀刃细窄,闪着蓝光。

  这是出自满者伯夷的克力士刀。克力士在土语中,即是“刀”之意。满者伯夷所出克力士刀,极其锋利精致。后来荷兰人进入东南亚,土人用克力士刀与荷兰火枪兵相抗,一刀挥过,往往连枪筒带手腕一起削断,此刀也因此名扬天下,号称世界三大名刀之一(另两大名刀是大马士革刀与日本刀)。这道士抢上一步,不等桑九三再挥拳,短刀如闪电一般一挥而过,竟然将桑九三的左肘齐肘弯削断。

  桑九三再硬朗,断臂之下,也痛得摔倒在地。另几个水手大吃一惊,他们抢过桑九三,一个老成些的道:“道长,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我们到底有何事得罪了?”

  那道士摇了摇头,手一晃,那把水牛角克力士眨眼间便已消失。他叹了口气,道:“贫道不为伤人,只消你们将那破了我千鱼降之人交出,便饶你们去者。”

  那水手灵机一动,叫道:“千鱼降可是在海上止住我们船只的法术?”

  那道士点了点头,道:“正是。”

  “原来你正是那海贼!”这句话那水手硬生生忍住,才算不曾冲口而出。他心知事情不妙,净海王居然就是在海上劫掠的海贼,这消息定是不能传出去的,那道士此举,显然是存了灭口之心。可是陈耠和桑九三两人都身受重伤,剩下几人就算出手,一样斗不过他,转瞬间心里已转了几个圈,却怎么都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那道士已向他们走了过来。到得近前,低声道:“还不肯说么?”

  那水手见这道士双眼灼灼有光,满是杀气,似乎还要走过来,他急道:“破你法术的是我们船上一个乘客,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道士站住了,道:“乘客?此人是谁?”

  这时桑九三喝道:“王五二,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说了一样逃不脱性命!”元时一般人若不识字,取名便是以父母生他时的年龄或生日取名,像桑九三即是九月初三的生日,而这王五二是因为父母生他时两人年龄相加为五十二岁。

    桑九三虽不识字,却大有气概,被他一喝,王五二不由一怔。王五二也知道这道士定不会饶了自己这几人,只是在这道士的淫威之下,他没桑九三那般硬朗,就算知道此理,双脚还是不住发颤。还有两个水手资历比王五二更浅,更没了主意。

  那道士听得桑九三喝止了王五二,微微一笑,道:“阁下真是好汉子。”他走到桑九三跟前,王五二和另两个水手不敢反抗,都退了几步,那道士伸手一把撕开桑九三胸口衣服,道:“好汉子,看你能顶到几时。”

  桑九三身体甚是健壮,虽然已有四十多岁,身上仍是肌肉虬结,直如一块铁板。那道士将右手中指伸出嘴边,轻轻一咬,已咬破指尖。他在桑九三前心一点,指血点出一个红印。桑九三断臂之下,本已痛得麻木了,这红印一点上,他只觉像有一根极细极长的尖针从他心口刺入,痛得浑身都是一颤,那点红印却如活物一般,哧溜一下没入他的皮肤,眨眼间便消失不见,这一块皮肉却突地坟起,像被一只极大的蚊子咬了一口。只是这块皮肉越隆越高,一眨眼间便已高得像个馒头,里面像是充满了黄水,透明发亮。

  王五二和另两个水手已吓得魂不附体。桑九三已痛得不住抽搐,而那块坟起之处里面,隐隐还有个什么东西。他们越看越怕,但见那块皮肤越顶越高,“扑”一声,忽然皮开肉绽,从中竟然探出一个蛇头。

  这竟是一条活的蛇!这条蛇黑质白章,蛇头呈三角形,是一条毒蛇。桑九三本在强自支撑,此时痛得再受不了,大叫一声,当即昏了过去,王五二他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软倒在地,一个水手更是吓得屎尿齐流。那道士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道:“三位兄台,这噬心蛇的滋味,你们是不是也想尝尝?”

  王五二叫道:“是个道士!他叫无心,就在我们船上!”他已吓得彻底崩溃,纵然桑九三再以大义勉之也没用了。到了这时候,王五二只觉能给个痛快死也是幸运了。

  听得王五二的惨叫,那道士皱了皱眉,道:“是道士?”

  王五二道:“正是正是,他就在我们船上。道长,神仙,这事跟我们全然无关,你放过我们吧。”虽然眼前这道士跟“神仙”二字根本不沾边,更像是妖魅,但他嘴里只是连声叫个不迭。

  道士又是淡淡一笑,又向王五二走来。王五二已吓得腿都软了,哪里还能动弹,那道士到了他跟前,却温言道:“起来吧。”

  那道士口气温和了许多,王五二这才定了定神。他哪敢不起来,只是腿脚无力,站起来仍是身体发颤。道士摇了摇头,道:“解开衣服吧。”

  一听要解开衣服,王五二险些又要哭出声来。他道:“神仙爷爷,这个……”道士有些不耐烦,喝道:“你解不解?”

  被这道士一喝,王五二哪里敢不解。他如同被蛇盯上了的青蛙一般,战战兢兢地解开前胸衣服,露出胸膛。刚一解开,那道士手指忽地在他前心一点。这一点极轻,王王二根本没感到疼痛,但他浑身一颤,直如被判了斩立决,险些儿也要屎尿齐流。但那道士只是在他肩头拍了拍,道:“你叫王五二是吧?”

  王五二看看前心,那红点仍然浮在皮肤上,像是用漆点的一般,却并不曾没入皮肉中。他筛糠也似地抖,苦着脸道:“神仙爷爷,小人正是王五二。”

  “去见见那无心道人吧。”道士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王五二兄,只消你能将那无心道人带来此处,我便消去你的噬心蛇。”

  王五二见到一线生机,没口子道:“是,是,神仙爷爷,小人定将那小杂毛绳捆索绑,带来此处。”

  话刚出口,猛然间想起眼前这人也是个杂毛老道,吓得面如土色。那道士却不以为忤,只是微微一笑,道:“这个就不必了。你只消上前拍拍那无心道长肩头,跟他说,净海王设宴,请他前来赴宴,便行了。别忘了,拍拍他的肩啊。”他又笑了笑,道:“另外再告诉你一句,这噬心蛇在两个时辰里就能自行攻心,你想解开也有个法子,便是拿把刀把这块皮肉挖下来,连心也挖掉一块便可,哈哈。”

  这道士笑得极是欢畅,王五二却觉得浑身冰冷,苦着脸道:“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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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5 23:25:2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魔物来袭

无心捧了七八个果子跟着莎琳娜上船。莎琳娜恼他方才又涎着脸向那卖果子的冰冰姑娘搭讪,故意买了足足几十斤水果,还尽是榴莲波罗蜜这些带刺大个头水果让无心抱着,一路却理都不理他。到得船上,无心将那些果子往墙角一堆,苦着脸道:“莎姑娘,你还要生气么?”

  莎琳娜扭过脸不理他。无心拿了个山竹,笑嘻嘻地道:“莎姑娘,我知道你在怪我跟那冰冰姑娘说话。只不过一句话么,别那么小心眼了。”

  莎琳娜怒道:“也不看看你方才什么样子,看见人家姑娘好看,口水都要滴下来了。”

  无心忙道:“天地良心,她哪有你好看。你眼睛比她大,皮肤比她白,头发比她……那个长。来,吃个山竹吧,这果子冰冰凉凉,甜甜的很好吃。”他捏破了手中的山竹果,涎着脸递到莎琳娜嘴边,拿腔捏调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道说的句句是真。今生今世,只娶莎姑娘一个!”他虽然也是出家人,不过他出身正一道,正一道的道士名谓“火居道士”,喝酒吃肉嫁娶一概不忌,与在家无异。至于“不打诳语”,那更是无心做不到的。无心见莎琳娜仍然扭着头在使小性子,索性做个十足,扑通一下跪倒,拿着调子道:“娘子,你吃了我这山竹果吧。”

  这是顺着《活捉张三郎》里阎婆惜勾引张文远的戏词说的,莎琳娜当然没看过这部戏,见无心说得有趣,“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无心见她笑了,心知已到火候,正要再粘上去,门忽然“砰”一声被推开了。无心吃了一惊,一跃而起,挡在莎琳娜跟前,喝道:“什么人?”

  方才他还一副嬉皮笑脸的惫懒模样,眨眼间便如换了个人。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个水手。一见无心,这水手叫道:“无心真人,谢天谢地,你总算在这里。”

  这人跑得满头大汗,无心认得他是方才随陈耠一同去拜谒那个什么净海王的其中一个水手,道:“老哥,有什么事么?”这水手突然冲进来,吓了他一大跳,他自然也没有好脸色了。

  这水手咽了口唾沫,道:“无心真人,是这么回事,净海王听耘公说起真人之事,大为赞赏,想要结识无心真人,请你前去赴宴。”

  一听“赴宴”二字,无心登时来了兴头,道:“是么?净海王府远不远?”

  “不远,不远,”那水手听得无心要去,长吁一口气,“无心真人,净海王与耘公都已等急了,快点走吧。现在起了风浪,船上也很不舒服,净海王还说要大大赏赐于你。”

  无心道:“那好。老哥,怎么称呼?”

  那水手似是急不可耐,见无心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忙道:“我叫王五二。真人,快走吧。”他想起那道士所言,上前一步,便想来拍无心肩头,身后忽然有人叫道:“五二哥,你怎么回来了?”

  那是小汪。小汪从他伯父汪大渊的《岛夷志略》中见到说单马锡十分繁华,大有兴趣,可下船一看,不过是一个寻常小港口,居民也以中原人居多,不禁大失所望。他还是初次出海,囊中无钱,也不能在岸上买笑买醉,便早早回来了。上了船,却见王五二回来,便叫了他一声。他与王五二很是相熟,便伸手来拍了拍王五二肩头。哪知他的手刚拍到王五二肩上,却听王五二惨叫一声,前心忽地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裂体而出,直向前面飞去。

  那是一条黑白花的大蛇!

  王五二正对着无心,这条大蛇冲破王五二前心衣服,直扑无心面门。眼看便要咬到无心了,无心右手食中二指往袖中一探,已摸出一张符纸。这符纸贴在他的掌心,一把握住了那条长蛇的七寸,左手戟指喝道:“天雷赫赫,龙虎交兵。日升月落,照我分明。天兵天将,符到奉行。五雷兵马雷电大将军,急急如律令!”

  咒声甫落,他的右掌中忽地闪过一抹电光,那条长蛇被这道电光一激,一下伸得笔直,发出一股焦臭,被烧得化成一团血污。这是正一道五雷破的五雷太乙咒,王五二过来说什么净海王有请,无心实是将信将疑,但还没有多想。若不是那水手先行拍了王五二的肩头,只怕措手不及之下,便要着了道儿。





    小汪已吓得张口结舌,他做梦也想不到拍一下肩头居然拍出这等祸事。见无心思虑了那蛇,他这才结结巴巴道:“道……道长,五二哥是怎么了?”

  王五二前心破了个伤口,血却流得不多。无心吹了一下掌心,他的掌中腾起一团小火,那团血污一下烧得无影无踪。他又摸出一张符纸,手一抖,这符纸眨眼间燃尽,将纸灰往王五二伤口一洒,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五二已倒在地上。只是他尚存一线神智,听得无心的声音,惨然一笑,道:“道长,快……”只说了这三个字,便已没气了,也不知要快些什么。

  小汪在一边惊叫道:“道长,你快救救五二哥吧!”他的声音已是不住发颤。无心拉开王五二衣服看了看,摇了摇头道:“不成了,他中了邪术,浑身精血都化成这条毒蛇,已是没救。”

  船上还有几个留守的水手,听得惨叫声都跑了过来。见此情景,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小汪指手画脚地解释了一通,一边说,一边牙齿还咯咯作响。有个年长的水手皱着眉头过来道:“仙长,耘公会不会出事啊?”

  无心喃喃道:“只怕,那个使摄生咒的妖人也在此处。”他忽地站起来,道:“马上开船吧,这地方不能呆了。”他见王五二所中妖法与中原所传大有不同,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现在对方实力自己毫不知情,全无胜算,他马上就打了个掉头逃跑的主意。

  那水手没想到无心想出这般一个主意,吓了一大跳,道:“这个……这个似乎不成。现在外海有风浪,补给也没运完,再说,耘公也没回来。”

  无心叹道:“那妖人的法术我闻所未闻,极是厉害。他们既然找上我们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趁他不曾杀来,还是快走吧。”

  他话音刚落,眉头忽地一皱,低声道:“船上还有旁人么?”

  那水手听他声音有异,左右看了看,道:“留船上的都在这里了。”

  无心哼了一声,左手极快地探到背后,在剑鞘上一弹。“呛”一声,长剑脱鞘而出,他右手一把抓住剑柄,猛地向身后的船舱板壁刺去。造船用的木头都极为坚实,缝隙也用油灰、麻屑填充,无心的长剑却如同刺入软泥,透壁而入。旁人也不知他在做什么,见他突如其来,一剑刺穿板壁,都“啊”了一声,一个个又惊又佩。哪知佩服的话还没出口,无心却如遭电击,浑身一下缩成一团,猛地弹了出来,摔倒在地。

  莎琳娜见他受伤,吃了一惊,抢过去扶住他道:“无心,你要不要紧?”

  无心躺在莎琳娜怀里,虽然浑身酸痛,却是笑了笑,道:“没大事。”这时外面忽地传来一声水响,他翻身跃起,叫道:“别让那妖人跑了!”

  有个胆大的水手已冲了出去。刚转到外面,便听得他惊叫道:“有血!”那些水手闻声全都跑了过去,无心也要去,莎琳娜拉住他,道:“小心点。”

  无心听莎琳娜柔声关切,骨头都要酥了,伸伸手道:“不要紧,他斗不过我。”手一伸,自己却也吓了一跳,掌心竟有一个淡淡焦痕。他正在发愣,却见小汪跑过来叫道:“仙长,你快来看看!”无心从板壁上拔出剑来,道:“莎姑娘放心,我豁出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安全。”

  莎琳娜看着他,柔声道:“傻瓜,你没了性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一路上无心疯话不断,恨不得能早些与莎琳娜花好月圆,两全其美,只是莎琳娜对他虽然温柔,却很少说这等话。听莎琳娜这般说,无心欢喜得快要晕了,道:“当然当然,莎琳娜放心吧。”他将长剑插回鞘中,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上了甲板,却见那些水手围在船舷边。见无心出来,那老水手道:“仙长,这儿有一摊血。”

  那里便是莎琳娜座舱的外壁,板壁上还有一个剑孔。在这剑孔周围,有一摊未干的血迹。见了这摊血,无心大为得意,道:“哈,那妖人受了重伤。”方才他察觉外面有异,以五雷破附在剑上打了个出其不意,哪知那人功力非凡,他的雷咒居然被反激回来,以至于掌心灼出焦痕。他大为不安,但看来那人多半也没讨得什么好,受伤远比无心重,无心的信心登时回来一多半。

    那水手道:“仙长,那净海王不尴不尬,定是妖人。仙长神通广大,除恶务尽,千万要救救耘公则个。”与陈耠一同前去拜谒净海王的几个人,除了王五二,连一个都没回来,大家都知道出了事。净海王虽然也只是个草头天子,可势力仍然不是蓬莱号这等商船可以相抗的。如今也是病急乱投医,那妖人不是无心的对手,有这道士出头,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无心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水手,心中一动,叫道:“不错!上天有好生之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是我出家人的本分,小道不才,这就去那净海王府相救耘公。只是,敝派祖师有训,法不空施,不然不灵验的。这个么……”

  那些水手见他说得慷慨激昂,血为之热,不料三句话一过,居然又要开出价钱来了,不由面面相觑。那水手看了看周围同伴,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边上的水手也随着他下跪。无心吓了一跳,道:“这是做甚?”

  那水手道:“仙长,我等都是粗人。要多少银两我们即刻去凑,若是不够,日后再还。耘公对我们很厚道,千万请仙长救拔则个。”

  跑海路赚头不小,这些水手除了小汪这等新来的没什么积蓄,别人哪个没有三两五两白银。这个水手在留守船上的这些人中颇有威信,旁人见他带头,也将身边的银两拿了出来。无心见他们一个个捧起白花花的银子,心花怒放,正待笑纳,却听得莎琳娜道:“不用太多,有这一块就够了。”

  莎琳娜也已出舱来。她走到无心身边,拿起的一块不过一两有余的碎银子。无心正待说不够,那水手倒先怔了怔,道:“姑娘,只消这一块么?”

  莎琳娜面色十分凝重,却不回答,只是问道:“先生,船上可有银匠?”那水手不知她所问何意,道:“有,有,我就是化银子的。姑娘要做什么?”商船行走诸国,通行的便是银子。只是收来零碎银子的话一来不好收藏,二来也容易丢失损耗,因此船上必配银匠,可以随时将银两熔成元宝,这水手正是做这事的。莎琳娜道:“银能辟邪,先生请你给我铸二十颗弹丸,和这一样大。”

  她从怀里摸出一颗银丸。这一颗也就五六分重,二十颗加起来不过一两有余。那水手这才明白无心用意,道:“仙长和姑娘真是慈悲为怀,万家生佛,我马上便做。”心中忖道:“我也真够浑,原来仙长要银子是为降妖除魔,我还以为他贪得无厌呢,但愿他不要生气才好。”

  无心眼睁睁看着那些水手将银两收好。这些银子或多或少,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两,见他们收好真如挖他心头肉一般。但这话是莎琳娜说的,自己总不能说银弹丸不够,非要这些银子全拿来不可。等那水手拿着银子去冶炼,他跟着莎琳娜回房,一进门便道:“莎姑娘,真要去净海王府?”

  莎琳娜也不回头,只是道:“我担心……恐怕是铁希来了。”

  无心诧道:“铁希是谁?”

  铁希本是数十年前从欧洲来中国的一个传教士,后来入了魔道,成了吸血鬼,与一个邪教九柳门联手想要夺取在泉州城外胜军寺中镇压的魔物。然而此事尽在密宗三圣掌握之中,密宗三圣定计让无心将九柳门引出,结果魔物附在了胜军寺住持五明身上,九柳门也因此被密宗三圣一举摧毁。

  铁希与九柳门名为联手,实际却互不信任,当时铁希被九柳门擒获,然而九柳门被摧毁后,魔物反被铁希带走。莎琳娜东来也正是为了这魔物,当时只道已经毁在九柳门与密宗三圣最后一役中,但她方才查看舱外的血迹,分明与当初铁希留下的相似,不像寻常人的血液,心中不免惊慌。无心那一次与五明和九柳门诸人都恶斗过一场,却不曾与铁希打过照面,不知此人是谁。

  莎琳娜道:“铁希是一个魔鬼。你还记得那个胜军寺里光头的修道士么?”

  佛罗伦萨当然没有和尚,不过欧洲有一种修道士,是把头顶剃光,只留一圈头发,身上也穿长袍,与和尚颇为相似,在莎琳娜心目中,胜军寺的住持五明当然就是一个“光头的修道士”。无心怔了怔,马上省得莎琳娜说的是五明。那时五明被魔物所侵,变得极其凶残,无心与五明恶斗,实是九死一生,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他道:“你怎么知道那个铁希也在这里?”

    这时莎琳娜从包裹里取出一个圣光。圣光是基督教的一种圣器,这圣光是当初莎琳娜的叔叔唐德洛?德?美第奇带来中国的,也是莎琳娜驱邪的用具。莎琳娜拿了块软布将圣光细细擦拭了一下,放在案头,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喃喃地念着主祷文。她才念了两句,那圣光上一块宝石忽地放出一丝微弱的光来。莎琳娜一见,连主祷文也没念完,便已动容。无心不知所以然,道:“怎么了?”

  莎琳娜看了看四周,低低道:“那魔鬼真的在这里!”

  莎琳娜东来时,是由家臣索尔谛诺陪同,但索尔谛诺正是死在铁希手里,而当时铁希还不曾得到胜军寺的魔物,索尔谛诺也殊非弱者,但还是丧生在铁希手下。在胜军寺时,因为后来有官府出面,莎琳娜已无法细查,但她总觉得铁希应该还在世上。她一看到那摊血迹,就差点惊叫起来。此时以圣光确认,发现所料不差,这里果然有一个魔物。果然在这里。无心吓了一跳,道:“还在这里?”

  莎琳娜道:“现在也不知道。”她也仍然不敢确实,如果是铁希的话,无心的剑应该伤不了他,但舱外有血迹,险些那人被无心刺了一剑,吃了点亏。她想来想去,仍然想不通缘由,只是不管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铁希,从圣光的反应看来,纵然不是铁希,也不会比铁希弱。她知道无心的本领虽强,却对付不了铁希这种吸血鬼,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听得无心低低道:“莎姑娘,那个魔鬼难道比五明还厉害?”

  莎琳娜点了点头,道:“如果真是铁希,他是个吸血鬼,附上了恶魔的话会比那个五明厉害得多。”

  无心怔了怔,忽然压低声音道:“莎姑娘,那我们快些跑吧。”他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寻常妖人,没想到居然是胜军寺的魔物。他父亲鸣皋子跟他说过,胜军寺的魔物即是上古六大神兽中的白虎煞,极其厉害,方才的一腔雄心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已打了个逃跑的主意。

  莎琳娜却微微一笑,道:“你真会说笑话。”她忽地站起来,理了理鬓边金发,柔声道:“谢谢你。这魔鬼虽然厉害,但有你帮助,我一定能驱除他。刚才我给你那支马达发呢?”

  无心从怀里将那支火铳掏出来还给莎琳娜。在胜军寺无心与五明一战后,他也知道以自己功力根本无法与附有白虎神煞之人相抗。莎琳娜如此忌惮那个叫铁希的人,此人本领只怕更强。他原本就没什么铁肩担道义的想法,旁人的死活在他眼里,比自己跟莎琳娜可是远远不如了。所以他方才说要逃,哪里是在说笑话,实实在在说的是真话。哪想到莎琳娜居然当他说笑话,他只得讪讪一笑,道:“难道真要去与那净海王理论?”

  莎琳娜正在擦洗火铳,眉头一扬,道:“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去看个究竟。无心,你陪我去吧?”

  到了这时候,无心哪里还能说不去。他道:“当然,龙潭虎穴我也要闯闯了。”说得虽然豪迈,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惶恐。

  他话音刚落,桌上那圣光忽地又是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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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5 23:25:57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净海王府

这一闪虽然微弱,但比刚才却要亮一些。无心也注意到了,小声道:“莎姑娘,是不是那铁什么的来了?”

  他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莎琳娜皱了皱眉,低声道:“不知道,去看看吧。”若真是铁希到了,这圣光会有感应,但现在的感应十分轻微。她与无心两人在船上走了一圈,蓬莱号终究只是一艘船,找了一圈也不见有异样。莎琳娜道:“看来没有来,我们还是去看看那银弹丸有没有做好。”

  此时海上已起风浪,这场风暴也不算太大,不过单马锡是个良港,这里还算平静。无心和莎琳娜两人到了工房里,只见那些水手都在这儿忙碌,那个会冶银子的水手正盯着化银的坩锅。要铸银弹丸,必须先做一个蜡油模子,再将这模子埋在石英细沙中,打实后加热,等蜡油融化流出,便成模具。莎琳娜要做二十颗弹丸,也只有这一步最烦,别个都不难。那水手已将模具做好,见莎琳娜和无心进来,抬头道:“仙长,那银弹丸马上就好了。”

  无心正待说什么,头顶忽地传来一声嘶叫。声如裂帛,极是难听。无心吓了一跳,道:“这是什么?”

  那水手也没在意,道:“那是信天翁的叫声。”

  无心道:“是那种很大的水鸟么?”

  “是啊,想必是被风吹得飞不动了,落下来歇歇脚。”

  这时坩锅中的银子已经开始化了。那水手用一把铁钳夹起坩锅,开始往模具中倒去。烧化的银水流入模具中,白烟腾起,“嗞嗞”有声。无心忽然道:“莎姑娘,我上甲板看去。”莎琳娜正看着那水手做银弹丸,也没在意,只是道:“小心。”

  无心上了甲板,刚一探头,便见有一只大鸟蹲在甲板上。他这才放下心来,道:“真是信天翁。”刚要回房中,忽然心中一动,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又回头看了看。

  信天翁他也见过,眼前这只信天翁与往常见过却有些不一样。此时风浪之声甚大,蓬莱号也在摇摇晃晃,人在甲板上都不太稳,但那只信天翁蹲在地上动也不动,倒像是泥塑木雕。他伸手拔出剑来向前走去,到得近前,那信天翁仍然不动。他心知不妙,伸剑过去戳了戳。剑尖触到,那信天翁仍然不动分毫。无心心一沉,一把抓住鸟脖子拎了起来。一拎之下,却觉出奇得轻,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鸟肚子上有一条破口,鸟身中竟是空的。

  这信天翁不小,两翅张开大概有好几尺,但毕竟是只鸟而已。无心一阵茫然,虽不知是怎么回事,却也知道不对了。正在这时,只听得莎琳娜一声尖叫,他心头大急,正要冲下去,身边的一块舱壁忽地裂开方方一块,一个黑影直冲出来。

  这黑影个头不小,手中抓的正是莎琳娜。无心大急,喝道:“什么人!”长剑一振,已平平刺出。这一剑如电光石火,正中那黑影肩头,哪知那黑影浑若不觉,闪电一般跃入那信天翁的尸身中。甫一合体,那信天翁忽地双翅一展,竟然离地而起,飞了起来。

  果然是邪术!无心看得目瞪口呆,这才知道为什么方才一直找不到那妖人。信天翁力量不小,三四十斤的大鱼平时都能从水中一举抓出,这只信天翁力道更大,但莎琳娜总有个七八十斤,那信天翁已慢了许多。无心心急如焚,自己明明一剑刺中了这黑影,剑尖也有血迹,但这黑影浑若不觉。

  风已很大,这信天翁借着风势,眨眼已升起两三丈高,无心本事再大也跳不了那么高,正在六神无主之际,忽然记起莎琳娜说过吸血鬼怕的是银子。从陈耠那里赚来的三十两银子他放哪里都不放心,一直都掖在怀里,情急之下,探手摸出,连着包裹一起掷上。

  三十两银子,快有两斤重。武林中有所谓“斤镖”,每支镖重达一斤,这三十两银子对于无心来说倒不算太重。风虽大,却吹不动这近两斤重的东西,信天翁飞得还不是甚高,银包“啪”一下,正中那信天翁左翼。虽然只是软软的羽毛,但那布包却如同碰到了锋利的刀片一般,登时被割得粉碎,里面几锭银都四散纷飞。这几个小元宝无棱无角,但那信天翁却如被利斧猛劈,去势已竭,羽毛纷纷飞扬,直摔下来。

    无心见银子四处散落,正要去抢,耳中却听得莎琳娜一声尖叫,却是那信天翁受了伤,抓不住她了。无心未及多想,一个箭步冲过去,一跃而起,一把揽住莎琳娜,那些小元宝叮叮咚咚全掉进了海里,一个都拣不回来了。

  无心怀里还抱着莎琳娜,虽是软玉温香,但三十两银子可全都付诸水流。他怒不可遏,左手还抱着莎琳娜,右手将长剑一扔,极快地往怀里一探,摸出一张符纸往空中一扬,又一把抓住那把剑,一把刺中那张符纸,喝道:“唵吽唎吒唎喧轰火雷大震摄!”

  这是玉霄太素天辖咒,乃是神霄雷法九天心咒中的第八种。只消能击中,那对手便如被无形枷锁锁住,再逃不脱了。无心动作极快,手一伸一缩,玉霄太素天辖咒发出,这才落到甲板上。长剑一刺入符纸,剑尖立时暴出一团火花,疾射而出。只是他是在空中施法,仓促之下,哪里还有准头,这道火光射出,堪堪击中那信天翁,却只是擦身而过,那只信天翁在空中一个转折,已展翅远飏,眨眼连影子都没了。

  这时船上的水手也已冲了出来。他们方才都在帮忙铸银弹丸,突然有个黑影扑入,抓了莎琳娜便跑,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等冲出来,已见无心将那妖人击退,把莎琳娜夺了回来。他们又惊又喜,心想这小道士本领果然高强,陈耠纵然被净海王抓住,总也可以脱险,纷纷上来。小汪更是劲头十足,叫道:“仙长,好本领!”

  无心苦着脸道:“好什么,我的银子啊!”方才见莎琳娜危急万分,他顾不得多想,出手便将银包掷出。一掷出就有点后悔,古人说一掷千金,那说的是花钱大手大脚,他想到自己方才居然把三十两银子当暗器,只怕是有史以来最为阔绰的暗器了,虽然莎琳娜终于脱险,可是这三十两银子也已丢了,心里没半点高兴。他把莎琳娜放下,道:“莎姑娘,你没事吧?”

  莎琳娜身上倒不曾受伤,但那黑影突然出现将她擒走,她也看得清楚,只怕铁希也没这等本领,倒更似无心那种异教徒的秘术,若非无心出手迅捷无比,自己真要被生擒而去。

  她在无心跟前一直沉稳之极,但终究还是个少女,此番遇险也已吓得惊魂未定,只在强自支撑而已。她喘息了两下,心道:“他可别害怕了。”莎琳娜也知道无心胆子其实并不算大,又不肯做亏本生意,生怕他就此一蹶不振,真个要逃,勉强道:“不要紧。”她顿了顿,道:“那人很厉害,我怕……”哪知无心没半点害怕的意思,恨恨道:“别怕,那该死的妖人,我非和你斗个真章不可!”先前他却不过莎琳娜情面,这才答应要和那妖人一斗,其实心里一直打着一旦不胜,马上掉头就跑的主意。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那妖人害他丢了三十两银子,又想将莎琳娜捉走,这可是泼天也似的血海深仇,纵然真是龙潭虎穴也闯定了。

  莎琳娜皱了皱眉,道:“这人似乎并不是铁希,只是……”她话还没说完,那个铸银弹丸的水手已奔了上来,叫道:“姑娘,你没事吧?”见莎琳娜和无心并肩而立,这才放心,道:“姑娘,那银弹丸都已成了,我们现在就去吧?”

  陈耠平时对人很是忠厚,那些水手与他名为主佣,实在颇有情谊。陈耠被净海王扣下了生死未知,现在也唯有靠无心和莎琳娜才能救他回来。如果无心斗不过那妖人,那这事也就一拍两散,再没想头。现在无心能一举将妖人击退,胜算就不小了,因此他见莎琳娜没事,心里欢喜比无心更甚。

  那些银弹丸刚取出来,还有点烫,他放在一个青布袋里。莎琳娜接到手中看了看,这水手的手艺不差,二十颗银弹丸铸得溜光,与莎琳娜拿来做样的那颗一般无二。她笑了笑,道:“谢谢你了。”莎琳娜不像无心有一身武功,靠的就是那两柄火铳。一路远来,弹丸已用得差不多了,现在补充了这二十颗,底气登时足了许多。她将一支火铳交给无心,数了十颗银弹给他,道:“这支马达发你拿着吧。”

  无心已不敢托大,接过来道:“那你呢?十颗弹丸够不够啊?”

  莎琳娜道:“我有一支就够了。”她皱皱眉,又道:“假如真是吸血鬼,恐怕我们不会有太多机会。”



    无心诧道:“怎么了?”

  “银弹虽然能让吸血鬼受伤,却杀不了他。如果不及时将他抓住,他逃起来我们便追不上了。”

  无心想起方才那妖人动作快捷异常,而且居然可以将身体化入信天翁中,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心道:“这些蛮夷可当真古怪。”只是他心痛那三十两银子,报仇心切,何况陈耠很大方,将他救回来的话谢礼定不会少,这一趟险要冒也值得。

  天已经黑了。现在海上有风浪,水手大多在岸上歇息,蓬莱号上闹得天翻地覆,边上的船只竟没有察觉。无心收好火铳,道:“谁领我去净海王府?”

  一听要个人带他去,那些水手都面面相觑。他们自然希望陈耠安然归来,但方才那妖人来无影去无踪,实在叫人害怕,若是为了陈耠送掉自己性命,他们也都不愿。

  正在一片沉寂中,小汪忽然道:“我领仙长去吧。”是他拍了王五二一下,结果王五二因此丧命。虽说不是他杀的,却也是因他而死,小汪心中很是内疚,见其他水手听说要到净海王府都面有难色,便抢过话头。那个冶炼银子的水手道:“小汪,你识得路么?”

  小汪道:“我认得,方才耘公指给我看过。仙长,快下雨了,我去拿两把伞。”海上风浪越来越大,天色也越发暗了,看样子是马上便要下雨。无心点了点头,道:“莎姑娘,我们走吧。”

  他们刚下得船,雨便已下起来了。单马锡气候炎热,雨水极多,这一场雨又急又大,港口里那些做生意的一个个急着收摊,一通鸟乱。幸好小汪已带了伞,三人撑开了伞,挤在人群中。

  走到一家客栈前,无心忽然道:“等我一下。”他急匆匆跑了进去,莎琳娜也不知他在搞什么,莫名其妙地站住了。无心进去得快,出来得也快,不一会儿就走了出来。他走到莎琳娜身边,小声道:“莎姑娘,我给你包了个房,在天字三号房。”

  莎琳娜一怔,马上省得无心的意思,道:“你要一个人去?”

  无心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莎姑娘,那妖人道行不浅,我心里也没底,你去了那儿,只怕我要分心,所以不如我一个人先去看个究竟。”

  莎琳娜知道无心有点好吹牛,但见他直承心里没底,仍然要孤身犯险,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道:“你一个人不要紧么?我要跟你去。”

  无心握住她的手,道:“放心,就算我本事不及他,但逃跑的本事却肯定比他大。你要去了,我还要照顾你,反倒逃不了。现在我去看个究竟,万一真的对付不了他,再来叫你也不迟。”

  莎琳娜被他逗得笑了。无心这话倒也有理,只是她又怕他嘴上说得响,问道:“你不会现在就想逃吧?”

  无心干笑了一下,道:“某之不堪也不如是之甚。”他掉了一句文,却见莎琳娜不知以对,心知她听不懂,便柔声道:“你也别把我看得太糟了,我答应下来的事,就一定会做到的。”

  无心向来都没什么正经,但说这话时,却大有神采。莎琳娜看着他的样子,低低道:“对不起。”她踮起脚,飞快地在无心颊边亲了一下。伞张得大,旁人也看不见,无心却觉一颗脑袋像是烧了起来,登时乐不可支,道:“好吧,那我就走了。”他走了一程,回头看了看,却见莎琳娜仍站在那客栈门口,张着伞看他的背影。

  大风将莎琳娜的斗篷风帽也吹开了,露出一头金发,在客栈里映出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他自幼在龙虎山上长大,后来浪迹天涯,从来没有谁这般等候过他。此时看着莎琳娜的身影,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暖意,鼻子一酸,险些便要落泪。嘴里哼哼着转过头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心里仍是又痛楚又甜蜜,可哼着的却是那《十八摸》调子的“你是我的玫瑰花”一类。

  走了一程,前面是一条窄窄山路。雨下得不小,这条路被雨淋得稀烂,很不好走。无心有点不耐烦了,道:“这净海王是什么王啊,怎么住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小汪道:“仙长,耘公说,这净海王是前朝宋室的宗室,南逃来到此处,也快有一百年了,不是当今万岁爷封的。”

  他们已走到门前。这净海王府听起来威风,也就是个寻常的宅院。因为天在下雨,大门紧闭,连个人影都不见。无心走到门前,用力拍了拍门,高声道:“有人没有?”半晌,里面才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什么人啊,今天太晚了,明日清早吧。”

    门“呀”一声开了,应门的是个老头,也不知有多少岁了。无心来势汹汹,却没料到开门的会是这般一个老头。他弯腰行了一礼道:“老丈,贫道无心。我们船东陈耠先生前来拜见净海王爷,却不见回来,请老丈通报则个。”

  那老头一怔,道:“哪有什么人来过,大王今天外出狩猎,到现在还没回来。”

  老头说得理直气壮,无心不由一怔。虽然句把假话对于他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但这老头说得太不假思索、斩钉截铁了,纵然是他也觉得这老头并不是在说谎。他看了看这老头,一边小汪急道:“那我家耠公来拜谒净海王爷,到底是谁见的他?”

  这老头脾气甚倔,道:“我老田头看了几十年的门,说没见就没见,你二人多说些什么。”

  正在争执,远远地却听得一声怪叫。无心吃了一惊,身子一缩,正要拔剑,那老田头却露出喜色,道:“大王回来了!”

  无心诧道:“这是净海王在叫么?”

  老田头大为气愤,喝道:“胡说八道!这是大王的坐骑罗迦那在叫,那是暹逻王送给大王的。”

  正说着话,从一边山道上已远远出现几点火光。雨下得甚大,那几点火光仍是不紧不慢,看来甚有排场。无心听着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极是沉重,忖道:“那个罗迦那是什么东西?”有心问问那老田头,可是这老头脾气大大不好,再多嘴更要被他臭骂几句。他伸手在嘴里沾了一下,默默念了几句咒语,将手指在双眼眼皮上一抹。

  这是道家的开天目,与密宗六神通中的天眼通有异曲同工之妙。无心的功力自然远远没到开天目的程度,不过如此一来目力也能瞬间增加数倍。借着一眨,他看到暮色中有一队人,正中却是一只异兽,肥肥大大,一根长鼻子。他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那罗迦那是头大象。”只是见净海王真是方才回来,他不由大为踌躇。假如不是净海王害了陈耠,那现在陈耠数人又在哪里?

  这时那队人已越来越近了。这队人的人数也不多,只不过二三十个,看来净海王的近卫军也就那么多人而已。人数虽少,派头却不小,老田头将两扇门都拉开了,道:“快点闪开,别挡道,大王要进来了。”

  无心刚闪到一边,那头大象已到了门口。大象身上装着一顶软轿,里面坐了几个人。那头象十分高大,足足比两个无心还高,也看不清楚面目,只能看到软轿里坐了两个人,一个身材极为高大,另一个却娇小纤弱。无心心道:“那块头大的定是净海王了,另一个是他宠姬还是谁啊?”正想着,却听一边传来一声清嗽,有人道:“老田,是什么人夤夜来此?”

  这声音极是清雅,老田头登时收起了那副架子,躬身道:“国师,是两位中原来的船客求见大王。”

  那人笑了笑,道:“都这么晚了还过来么?老田,人家心慕王化,不远万里而来,纵然时候捡得不对,你也不该请他们吃闭门羹吧。”

  一个穿着青布道袍的道士从那头大象另一边走了出来。这道士打着伞,年纪也不到三十,面如冠玉。别个卫士全都一身泥水,这道士身上却无半点污迹,望之当真如同神仙中人。小汪一见这道士,肚里不由将他与无心相比,心道:“这位道爷才当真是仙长呢。”无心本事虽大,但动不动就要钱,还带了个色目少女出海,实在不像个神仙。

  无心也没想到这里也有个道士。他正了正袍子,道:“贫道无心,见过道兄。”

  那道士显然也没料到找来的会是个道士,一般怔了怔。无心持伞背剑,看去大不寻常,他抢到门口,打了个稽手,道:“恕我眼拙,不知道兄是何门何派?”

  无心心里打了个突,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出身正一道,但当今执掌正一道的天师张正常认为无心是害死前代天师张正言的罪魁祸首,发下鹤羽令要天下道门中人追杀无心,无心走投无路之下这才跟着莎琳娜远走海外。听那道士问自己师承,他顿了顿,道:“好叫道兄得知,贫道龙门派全真,道号……无心子。”

  龙门派是全真教丘处机一脉,在全真七派中最为兴旺。全真教与正一道南北并峙,天下道士,非全真即正一,无心怕正一道的鹤羽令传到这个地方来,只得捏造了门派。只是他心向本门,“无心”这个道号还是伯父张正言给他取的,实在不愿连名字都换了。

  那道士一听,动容道:“原来是全真师兄,久仰久仰。贫道天师嫡派门下荀明赞,见过无心子师兄。”这荀明赞极有礼数,明明他比无心要大得多,但一口一个“师兄”,极是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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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5 23:26:42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婆摩罗耶

一听那荀明赞自称“天师门下”,无心险些惊叫起来。正一道发鹤羽令要他的性命,他逃都来不及,哪知道居然在这海外小国碰到了同门。只是他马上又镇定下来,当初宋室崇道,宋亡之时,不少羽士也随军远遁,这荀明赞只怕也是百余年前随那净海王先人逃到此处的道士后裔。他心道:“这荀明赞自称是天师嫡派门下,不知是哪一代天师门下?”宋亡之时,正是第三十五代天师张可大,荀明赞只怕便是张可大的徒孙了。他本来已准备大打出手,哪知荀明赞如此客气,现在哪里还能动手,心里也直打鼓,忖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从象背上传来一个人声:“荀真人,请他们进去说吧。”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软媚入骨,无心大吃一惊,心道:“她……她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是净海王的宠姬,只怕没这么大的胆子,定然是净海王的公主了。他肚里极快地寻思,此时那队人已进了宅院,荀明赞回头道:“道兄请。”

  进了门,那头大象走到廊下,乖乖地蹲了下来,几个侍卫撑着黄罗伞,拿着把木梯靠到象身上,那个女子先走了下来。在门口看不真,这里有灯笼点着,看得清楚了不少。此时一见,这女子艳丽非常,竟是个天下少有的美人,无心一见,心里赞道:“颠不剌地见了万千,这等可喜娘庞儿罕曾见!”这是《西厢记》杂剧中张生见莺莺一段唱。

  王实甫《西厢记》流传极广,元时几乎人人都会哼几句,无心这出戏也看过几遍,这几段戏还有张生跳粉墙,“露滴牡丹开”一类,肚里更是熟之又熟,险些儿便要冲口而出,幸好悬崖勒马,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直勾勾盯着这女子,后面下来的那净海王连看都不看了。

  这时小汪忽地低低“啊”了一声,想必也是被那女子惊呆了。无心这才回过神来,心道:“该去拜见一下那净海王。”他抖了抖袖子,走到净海王跟前一躬身,打了个稽手,道:“大王,贫道无心,自中原而来,见过大王。”

  他甫弯下腰去,却听得那女子“嗤”一声笑,道:“荀真人,这位道长眼神有些不济啊。”她的声音又软又媚,听起来当真妥帖舒服。无心不明所以,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却见那个净海王一张脸凹进凸出,满脸都是毛,倒有七分像是鬼怪。他看了看一边的荀明赞,荀明赞已走了过来,向那女子道:“大王,这位无心道兄是全真教门下。”他一边躬身,一边低低道:“道兄,你弄错了,那是大王养的山魈。”

  山魈即是大猩猩。中原不出猩猩,无心也没见过。他这才知道那女子就是净海王,嘻嘻一笑,没事一样转向那女子道:“大王,小道远来,得见大王风姿,实是三生有幸。”

  那女子捂住嘴笑着,这时那山魈凑过来,她捋了一下山魈身上的毛,将沾上的雨水擦掉,道:“先进去吧,我都饿死了。道长,我们边吃边说吧。”她说话时也是笑眯眯的,无心如坐春风,也笑眯眯地道:“恭敬不如从命,大王请。”心道:“我听得宋室崇理学,男女七岁不同席。这净海王也算宋朝宗室后裔,怎的没半分道学气。”他却不知这净海王避居海外至今已有百年,与中原久无往来,不然也不会破例让一个女子继位了。而这女子生母乃是单马锡土人,性子也与中原女子大相径庭。

  小汪在一边听无心笑眯眯地跟那女子搭话,半句都不提陈耠之事,急得捅了捅无心,小声道:“仙长,耘公的事……”无心一凛,正色道:“回禀大王得知,贫道是乘坐陈耠先生的蓬莱号而来。陈先生下午便来拜谒大王,却一直不曾回来。贫道受托,前来接他回去。”

  那女子捋着那山魈毛的手忽地停住了。她看了看荀明赞,道:“下午有人来过么?”

  老田正在掩门,闻声道:“大王,老田头一直在这儿,从没见人来过。”

  小汪急道:“我见耘公明明进来拜谒净海王爷的,门口还有两个卫士,怎会没来过?”他还要再说,荀明赞忽道:“有两个卫士?”

  小汪道:“是啊,手持长戟,就站在门口。”

  荀明赞的脸色当即变了。他叫道:“老田,你过来一下。”



   

    老田显然对荀明赞甚是忌惮,走过来也有点不情不愿,道:“国师,我今天真没喝酒……”他话未说完,荀明赞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左手飞快地在他脉门一搭。旁人见了还不以为意,无心却暗自叫好。荀明赞的手法分明是点穴中的探脉法,他出手轻巧快捷,大是高手。

  荀明赞在老田脉门一探,脸色忽地大变,向那女子使了个眼色。这些都落在无心眼里,他不知这两人在闹什么玄虚,荀明赞却道:“道兄,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请道长移步,进内说吧。”

  一进去,荀明赞便喝道:“上灯!”几个下人急匆匆地过来,点上了灯。净海王府虽然小,毕竟也是关起门来称王,算得一方之霸,这大堂也颇为轩敞。等左右都退下了,那女子拍了拍山魈,道:“阿宝,你玩儿去吧。”那山魈倒也听话,转身出去。这山魈身材高大,比无心足足高了一个头,身宽更是足足有无心三倍,但动作却敏捷之极。

  荀明赞知道这山魈是那女子净海王自幼养熟了的,每次打猎都要带它出去。这山魈在地上疾走如风,又善攀缘,射落的飞禽走兽不管掉在什么地方,这山魈转瞬间便能拣回来,因此这女子视其如宝,明明长得又高又大,取个名字却是娇娇俏俏的“阿宝。”

  等这山魈一走,大厅之中便只剩下无心、小汪、她与荀明赞四人了。荀明赞将门一掩,忽地跪倒在那女子跟前,道:“大王,明赞该死!”

  无心莫名其妙,道:“道兄,到底出什么事了?”

  荀明赞额头已冒出汗珠,欲言又止,那女子也面有惧色,道:“是婆摩罗耶来过了?”

  无心更是莫名其妙,心道:“你们做些什么?”他干干一笑,道:“大王,不知婆摩罗耶是什么?”

  荀明赞叹道:“无心道兄,这婆摩罗耶是天竺来的一个妖人。”

  原来婆摩罗耶据说本是天竺人,精擅咒术。原本在满者伯夷,不知如何忤了满者伯夷王,只得逃窜到此地。此人心志险毒,法力高强,将散居在单马锡附近的几伙海贼全都召集起来,在海上烧杀掳掠,与净海王便发生了冲突。

  净海王虽然只是个草头天子,终究还有近千甲士,寻常海贼根本不能与净海王相抗,所以海贼只能在龙牙门以外的外海出没,商船一进单马锡,便算是太平无事,而客商来得多,单马锡也可以此谋利。现在婆摩罗耶啸集了这一伙势头不小的海贼,等如与净海王抢饭吃,荀明赞也曾想平了他,但婆摩罗耶形踪无定,且身怀秘术,难以捉拿,只得与他定约,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荀明赞说起他们捉不到那婆摩罗耶,话虽轻描淡写,实际恐怕是吃了点小亏,不得不退让一步。无心不由骇然,他一边听,心中忖道:“原来还有这种内情。只是这荀明赞的话中有几分是真的?”

  荀明赞细细说了一遍,道:“无心真人,此人极为阴毒,也屡次想要谋刺我家大王。听说此人正在修习邪术,今日大王出游,我在此间布下禁咒。但方才一看,五处禁咒尽已被破,老田也是睡在梦里,我按他的脉像,是中了那婆摩罗耶的昏睡术,那位陈先生定然落在了他手上。”

  无心心道:“你这家伙说得天花乱坠,焉知这是不是你们做的手脚,那陈耠说不定便关在这儿什么地方,却打发我去找那个什么婆摩罗耶。”在船上时他知道海贼中有人会用摄生咒,当初他与一个会摄生咒的邪派竹山教曾恶斗过一场,那竹山教中有两个首脑人物虽非道士,却是穿着道装的,无心看着荀明赞,只是猜测着眼前这道士会不会就是来船上险些捉走莎琳娜的那个妖人。



   

    虽然那妖人与无心只是极快地打了个照面,脸上还蒙着黑布,不过看身形要比荀明赞矮小一些。只是无心也知道,武功高强之辈有缩骨法一类,可以将身形缩小,安知荀明赞会不会这招。

  他还记得那妖人右肩曾中过自己一剑,肚里只在打着如何让荀明赞脱下衣服看看的主意。只是要脱荀明赞的衣服实在不太容易,他正在乱转着主意,那女子忽然道:“无心道长,你会不会法术?”

  要是荀明赞问,无心定然矢口否认。只是问话的是这个千娇百媚的净海王,无心哪里有反驳的余地,他堆起一副笑脸道:“小道倒有几分心得。”

  那女子双手一拍,笑道:“那便好了。荀天师,你帮着无心道长去将那婆摩罗耶收了,不许他再在这里胡作非为,也好将那陈船主救回来。此事两全其美,既除掉了婆摩罗耶这妖人,无心道长的船东也可以安然无恙。”她说得轻巧之极,仿佛只消荀明赞与无心一出马,那婆摩罗耶便束手就擒了。

  荀明赞看了看无心,道:“回大王,无心道长是远来之客,何况那婆摩罗耶竟敢无礼冒充大王,贫道定然要将他捉到大王驾前。”

  那女子道:“咦,上一次你与他斗法,不是输了么?若不是带去的人多,你也要落到他手里。眼下你师兄也不在,你一个人去,准要被他捉住的。”这女子虽然身为净海王,却显然没什么机心,有什么话便说什么,荀明赞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极是尴尬。

  看来那一次他还不止是吃了一点小亏,若不是带的人多,他真要被那婆摩罗耶捉住。那女子又道:“小道长,你是中原来的,本事一定不小,与荀天师一同去,那个婆摩罗耶定不是你们对手。若是你能捉住那婆摩罗耶,我封你做个大大的官儿,嗯,封你做兵马都监,再重重有赏。”

  兵马都监是宋时官职,统领马步军。单马锡一共也不过几千居民,倒有一半是土人,这净海王手下连一千兵都不知有没有,至于马就更没几匹了,说要封无心做兵马都监也实在是个笑话。

  小汪在一边看着无心,脸上甚是期待。陈耠的下落总算有眉目了,他只盼着无心能立刻答应下来。只是那婆摩罗耶连净海王都没办法对付,真要无心去,不啻叫他去玩命,这话他也说不出口。他看了看无心,无心却呆了呆,道:“大王,方才你说重重有赏,赏多少?”

  荀明赞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之意,那女子倒不以为忤,仍是笑眯眯地道:“眼下在单马锡,也赏不了太多,一千两银子成不成?”

  无心眼里登时放出光来,但马上又摇了摇头,道:“这个么……还是从长计议吧。”

  那女子看来也甚是失望,道:“好吧。荀天师,明日点齐军马,定要将那婆摩罗耶擒获。此人竟敢如此为非作歹,饶不得他了。”

    荀明赞正想说点齐了几百兵,恐怕仍然不是那婆摩罗耶的对手,但这话也不敢多说。无心却躬身一礼,道:“大王,贫道告辞了。”

  他领着小汪出门。出了净海王府,拐过一个拐角,小汪就急道:“仙长,现在该如何是好?耘公落到那婆摩罗耶手中,那该怎么办?”

  他还待再说,却听无心低声道:“小汪,你立刻帮我办一件事。”他心中大奇,扭头看去,却听无心低低道:“别露出异样神色,知道了就抓抓头。”

  无心面色凝重,可是一张嘴竟是动也不动。小汪这才知道无心另有打算,伸手抓了抓头。

  当无心出去时,那个女子眼里隐隐闪过一丝失望。只是一闪而过,荀明赞也根本不曾发觉。她打了个哈欠,道:“今天也累了,我吃点东西便要休息。荀天师,你也早点去歇息吧,明天便出兵捉拿那婆摩罗耶。”

  荀明赞心中有些踌躇。婆摩罗耶与净海王相抗,他何尝不想除掉这祸根,但当初曾全力扑出,自己还是斗不过他。净海王这名字威风,手下兵丁不过数百人,与海贼相抗,自保有余,想要出击却力有未逮。他道:“大王,是不是去向暹逻王请兵?”

  女子冷冷一笑,道:“远水解不了近火,何况你想引狼入室么?”暹逻王对单马锡实无好意,不过如今满者伯夷强盛,单马锡处在这两大国之间,这才左右逢源,苟且立国。若是向暹逻王请兵,那净海王定然会被废掉。荀明赞也并非不知此理,只是要他对付那婆摩罗耶,他心里实在没底。被那女子斥了一句,他悻悻道:“遵命。”

  ***婆摩罗耶坐在一个蒲团上,半闭着眼,听着雨声。

  今夜风雨很大,这个棚子搭得也甚是简陋,雨水不时从漏处滴下来。本来在单马锡一年里倒有半年下雨,但今夜不知为何,婆摩罗耶总觉得心神不定。他睁开眼,往眼前的火堆里加了些柴禾。火燃得大了些,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面饼在火上边烤边吃。

  这是个死面饼,又厚又硬,即使刚烤出来也不见得好吃,但婆摩罗耶却吃得津津有味,似乎手中这块面饼是无上珍馐。

  正吃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忽然站了起来,喝道:“是秦先生么?”

  他说的是梵文。梵文十分艰深,懂得的人并不多。透过外面的雨帘,有个人慢慢道:“婆摩罗耶先生真不愧号称阿耆尼化身。”

  阿耆尼是天竺传说中的火神。在印度神话中,此神为吠陀八天之一,排第六位,力量却是吠陀八天第一,是地上诸神中的最高神。据说此人三脚七臂,浑身赤色,常乘一青牡羊,在佛门中即是火天。婆摩罗耶精擅火术,故有此名,不过在单马锡却没几个人知道。他面无表情,只是道:“秦先生,今天你仍然要来试一试么?”

  黑暗中,外面那人只是低声一笑。这笑声在雨夜中听来诡异无比,婆摩罗耶也觉脊背一阵发寒。这个姓秦的已经来过好几次,每次都被自己逐走,但他也知道此人身怀秘术,自己每次得胜,实在也是险胜。今夜功德即将圆满,此人突如其来,定然不怀好意。

  外面那人仍在笑着。笑声越拖越长,直如一根细丝,听着极为难受。婆摩罗耶忽地盘腿坐倒,双手掩住耳朵。常人只能听到那种长笑,但他却听得出其中夹杂着一丝吹竹之声。这声音极细,如同隐在细丝中的极细钢针。他刚把耳朵捂住,眼前忽地一暗,像是突然间变了个样子,近门处的地面已成一片褐绿色,像是一摊水正在极快地从门下流进来。

  那是无数小小的四脚蛇。这些四脚蛇挤成一堆,争先恐后地从门缝下拥进来。婆摩罗耶心知若不是自己及时封住听觉,便要坠入那人圈套了。他出手极快,一把从火堆中抓住一根树枝。这树枝一半已烧成了炭,上面还带着些火星,但他一划之下,地上却出现一道火痕,火焰腾起足有半尺来高。那些四脚蛇爬行极速,但到了火线前,如遇雷池,忽地停住了。

  笑声戛然而止,吹竹声却忽然尖厉起来。那些四脚蛇挤来挤去,似是迫于严命要上前,但火线前的那些却怎么都不敢上前一步。渐渐吹竹声已有不继之势,忽地又连着响了三下。这三下极为短促,一下比一下响,直如利斧的三下猛砍。那些四脚蛇被这三声一催,像是踩在烧得火烫的铁板上一般,一股脑儿全都跳了起来,直向婆摩罗耶扑去。



    哪知刚越过那道火线,地上的火势忽地腾起足有三四尺,便如平地起了一道火墙,而那个火堆中也腾起了近五尺高的烈焰,几乎要烧到草棚顶了。那些四脚蛇被烧得吱吱乱叫,一股焦臭刺鼻而来,却连一条都没能越过去。

  也就是这一瞬间,婆摩罗耶忽然将双手往眼前一掩,口中断喝一声。这一声如同一个焦雷,从他口中吐出一道白气。

  这道白气一入火墙,登时化成一道火蛇,向草棚外疾射而出。这草棚的门也只是一些树叶编成的,火蛇到处,直如无物,门上立时被烧灼出一个圆孔,直窜出去。

  外面雨虽然下得大,却如下的是油,火舌一到雨中反而更粗更大了,直如一道长虹。一出门,火舌又像是活物一般,一个转折,直向左手边飞去,映得周围也亮了许多。在这草棚左边五六步之遥的地方,赫然有个身材极为高大之人,火舌眨眼间便已到那人跟前,燎向那人面门。

  这是安底罗火蛇术。安底罗为药师如来十二神将之一,乘蛇。这十二神将一为宫毗罗,二为伐折罗,三为迷企罗,四为安底罗,五为额你罗,六为珊底罗,七为因陀罗,八为波夷罗,九为摩虎罗,十为真达罗,十一为招杜罗,十二为毗羯罗。

  这招安底罗火蛇术突如其来,那人本来以吹竹声驭使四脚蛇攻向婆摩罗耶,却不曾料到婆摩罗耶反击如此之快,还不曾闪躲,火蛇已到他面门。只听得一声低呼,火蛇像是穿过一个虚像,正中背后的石壁。“砰”一声,石壁上也出现了一团焦痕,但这个身材魁梧高大的黑影却眨眼间已消失不见。

  婆摩罗耶使出安底罗火蛇术,只觉心头也是一空。他知道这姓秦的唐人殊非弱者,自己虽然在最后关头使出安底罗火蛇术,元气也有损伤。他生怕这姓秦的会循隙再攻,双手在火堆中一揽。火堆中火势虽大,被他一揽之下,火头被压得只剩了一点,而他掌心却多了两团小火。

  他将双手往口中一掩,像是把那两团火吞了下去,人静静地站着。直到这时,他的目不视、耳不闻、口不言三法都已用出,整个人直如泥塑木雕,但周遭种种尽在他心眼笼罩之中,那姓秦的纵然趁机攻来,也一定讨不了好去。

  他站立了足有半晌,却觉周围全无异样,只有雨声淋漓。婆摩罗耶一怔,不知这姓秦的今夜为何如此不济,竟然色厉内荏,一击不中便已远遁。他与这姓秦的斗过两回了,每一回都是一场恶斗,那姓秦的虽然功底略有不如,却机变百出,阴魂不散。

  他又等了一会,以心眼窥视着四周。他的心眼与密宗佛门天眼通同出一源,只是天眼通号称“世间一切种种形色,及诸众生,死此生彼,苦乐之相,悉能见也”,他的心眼只能看到周围三四丈方圆,再远便无能为力了。不过在这三四丈方圆之内,已无异样。他也知道那姓秦的本领虽强,但在三四丈外却奈何不了自己。而目不视、耳不闻、口不言三法用得太久,元气会大有损伤,便伸手在顶门一拍,缷去法术,长长吐了口气。

  一睁开眼,他回头看了看方才端坐的蒲团。那蒲团已坐了近一年,颇有破损。他冷冷一笑,又端坐下来,往火堆里加了几根柴禾。

  来吧。他想着。纵然你千变万化,阿耆尼珠终究是我婆摩罗耶的。

  他正要闭上眼,忽然心头一动,已然觉察身边有人。

  这人已在草棚外五六步处!

  婆摩罗耶还不曾坐稳,便又站起。方才他以心眼窥探,周围三四丈内都没有人迹,这人怎会突然间到了只有五六步之遥的地方?他的额头已冒出了汗水。如果这人是那姓秦的唐人,那自己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了。这还是小时,那姓秦的唐人居然能骗过他的心眼,只怕功力已突飞猛进,自己未必是他对手。

  婆摩罗耶原本对自己实力极有自信,但此时却大为慌乱。他看了看面前的火堆,尚无熄灭之虞,暗暗放下心来,起身向门口走去。

  甫一推门,他一眼便看见外面躺着几个人。这几人浑身都是泥水,湿淋淋的几无人样,有一个连手臂都已断了半截。他呆了呆,心道:“这是那姓秦的秘术么?”

  那个姓秦的唐人擅能驱使生物,照理也能驱使活人。只是眼前这几个人已是半死不活,怎么看都没什么威胁。他正摸不着头脑,只见当中有个人忽地抬起头,茫茫然说了句什么,婆摩罗耶却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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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5 23:27:19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攻心

无心刚把小汪打发走,他又扭过头看了看那净海王府。此时他脸上哪里还有半分轻佻之意,渊停岳峙,大有一派宗匠之风。

  那荀明赞颇为可疑,只是到底有什么办法查明他是不是那个吸血鬼?也许,铁希也隐身于眼前这幢建筑中么?

  他正在打着主意,突然间眼前一闪,只见有个黑影从净海王府中冲天直上,越墙而出。他大吃一惊,失声“咦”了一声。

  出事了!那黑影快捷异常,几非人类所能,黑影下还有个白色人影,正与那妖人来蓬莱号时的情景差不多。眨眼间净海王府中喊声大作,灯火齐明,他快步向前奔去,刚到门口,却见荀明赞带了一群甲士直冲出来。那些甲士身上也不整齐,多半是刚回来,正在吃饭的当口。

  荀明赞刚冲出来,却见无心突如其来,不由一怔。无心的轻身功夫甚佳,行动快如闪电,只一眨眼便到了荀明赞跟前,道:“道兄,出什么事了?”

  荀明赞一边气急败坏地指挥那些甲士追赶,被无心拦住了,急道:“那该死的婆摩罗耶居然就躲在王府中,将大王捉走了!”

  那净海王被捉走了!无心更是大吃一惊。他本来觉得这多半是荀明赞的圈套,那个什么婆摩罗耶八成也是他们信号捏造的,但方才那个黑影却分明就是他在船上所见的那个。这么说来,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了?他道:“荀道兄,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方才净海王突然被一个黑影劫走,荀明赞听得声音马上过来,哪里还追赶得及。他也没有那种越墙而出的本领,待召集甲士冲出来,心里仍然没底。当初全力搏杀,仍然对婆摩罗耶无可奈何,眼下净海王都已落到了婆摩罗耶手里,那该如何是好?见无心愿意一同去,不啻天上掉下来的救星,他深施一礼,道:“多谢道兄相助,我们快追。”

  外面正在下雨,那黑影冲出净海王府后,连半点踪迹都看不出来了,只着顺着大致方向追去。荀明赞指挥人马倒是井井有条,让人分头追踪。但人虽派出去了,他心里还是没底。这样找说不定真能找到,但找到后只怕也无奈婆摩罗耶何。他见无心站在一边,扭头道:“道兄,你与我一同去吧。”

  无心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点点头道:“好。”他见荀明赞冲出来甚急,也没打伞,浑身已淋得湿透,道:“荀兄,我们一同打伞吧。”

  荀明赞道:“不必了。”他心中焦急万分,哪里还理睬身上湿不湿。此时荀明赞身上的青袍被雨打湿后尽都贴在身上,无心紧盯着他肩头,却不见衣下凸出包扎痕迹。他肚里寻思道:“难道我想错了?”他走在荀明赞背后,打量着荀明赞的背影,觉得这背影越看越像是船上所见那黑影,安知净海王被劫这事会不会同样是个圈套。只是荀明赞走起来仍是气力十足,不像是受过伤的。

  他听莎琳娜说过,除了用银器,吸血鬼用寻常武器都伤他不得,不过伤口总能看到的。要知道是不是个圈套其实也容易,只消看看荀明赞肩头有没有伤口。可这话说说容易,要做却难,总不能扑上去撕开荀明赞肩头的衣服。

  他跟着荀明赞跑了一程,已是踩得两脚泥,总也想不出一个好主意。眼见往山里越走越深,他心中越是忐忑,荀明赞却走得甚快,情急之下,叫住了荀明赞,道:“荀道兄,那婆摩罗耶厉不厉害?”

  他也是没话找话。荀明赞哪有心思说这些,皱起了眉头道:“此人秘术惊人,不是好对付的。”他看了看无心,恍然大悟道:“道兄,你是不是害怕了?”

  方才无心见钱眼开,荀明赞颇有点看他不起。其实无心纵然不无害怕,却也没有临阵退缩的心思,他轻身功夫不错,就算不敌,逃总逃得掉的。听荀明赞这么说,无心笑了笑道:“斩妖除魔,道者本分,岂能半途而废。”

  荀明赞叹了口气,道:“道兄,说实话,如果只有我一个,我是不敢去找那婆摩罗耶的。你若没有自信,还是别去送死了。”他自知不敌婆摩罗耶,但净海王被擒,无论如何也得硬着头皮上了。虽然有点看不起无心,却也不忍无心白白送命。

  荀明赞自从随同净海王回来起,就一直甚有气派,无心没想到他会直承胆怯,诧道:“你若害怕,不如我们一同回去?”

  荀明赞咬了咬牙,道:“我身为国师,身负保护大王之责,岂能临阵退缩。道兄,你们全真教的道法如何?我听师傅说,你们全真教是内丹派,并不如何修习法术的。”

  无心不知他为什么问起这些,笑了笑道:“令师知道的那是百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教博采众家之长,还有什么不会。”其实全真教确是内丹派,并没有正一道那种画符捉鬼的手法,不过无心为了圆谎,欺荀明赞不知中原情形信口胡说,谅荀明赞也没办法对质。

  荀明赞叹了口气,道:“那就好。唉,方才大王让你和我一同去对付婆摩罗耶,我都不敢相信。大王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这般有把握。”

  无心的心头忽地一动,忖道:“正是,方才那净海王到底怎么想的,突然间让我去对婆摩罗耶?”当初他也没多想,但此时想起来,便觉得有点意外。

  也许是这僻处海外的女子根本不知厉害,也许,就是想让那婆摩罗耶解决了自己,省得自己在陈耠之事上纠缠不清么?可是荀明赞长得仙风道骨,颇似不凡之辈,但看来却并不见得如何,武功法术都只是泛泛而已,看他的样子又实在并不像作伪。无心自己就是作伪的大行家,说句谎骗个人,那是家常便饭,旁人要骗他却大为不易。

  他原本觉得自己洞若观火,但此时脑海中却乱成一团,连那净海王的样子都模糊起来了。他摇了摇头,心道:“想这些做甚,再想下去就没个底。反正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便是。”便道:“想必是大王觉得我远道而来,总有几分本领吧。”

  荀明赞咽了口唾沫,道:“道兄,有件事我想请道兄指点。”



   

    无心听他欲言又止,不知他要说什么,道:“道兄请说。”

  荀明赞犹豫着道:“道兄,贵教中人若是学了外道之术,师长会如何?”

  无心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当初正是因为学了外道邪术,结果被正一道天师张正言逐出龙虎山。这是他心头隐痛,他对门户之见也是深恶痛绝,哼了一声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外道中出了不少英雄豪杰,正道中败类亦复不少。所以术远正道外道之分,只在于施术之人。”

  荀明赞眼中一亮,道:“正是正是。道兄,你说得极是。”

  “术有正邪,道则一也”,这八个字是当初龙莲寺高僧宗真对无心说的。宗真发现无心学过不少邪术,自己也颇以此自卑,便以这八字开解他。只是除了宗真,旁人大多不以此为意,只说正邪不两立。无心被骂得多了,没想到荀明赞大为赞同,登时大起知己之感,道:“荀道兄也在修习别派术法么?”

  荀明赞道:“我是在修阿湿毗尼术……”他刚说了一句,马上顿住了,低声道:“道兄,‘法家掌雷霆之号令,握天地之枢机,论取天罡正真之气’这句中,不知你知不知道‘天罡’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得“阿湿毗尼”几字,无心略略一怔,待听得荀明赞念了那一句,却是微笑道:“天罡者,在外为北斗第七星,在内为天罡穴。内外天罡相应,万物无罡不生,无罡不育,如此可修雷法。”这一段是当初他在龙虎山学五雷破时师傅所传,天罡法为五雷法的根本,也就等同于内家拳法中的修炼真气,是基础的基础,无心背得熟而又熟。

  他听得荀明赞连这也要问,心知荀明赞定是僻处海外久了,大概师父传下的法术也已一知半解。他连天罡法都弄不清楚,怪不得非要修习外道法术来补充。

  荀明赞皱起眉,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一直想不通。”

  无心笑道:“荀道兄,有什么不解的便问我好了,我知道的不少,定然知无不言。”荀明赞对他所说的“术有正邪,道则一也”这八个字大加赞同,他大觉投机。本来就没什么门户之见,荀明赞也是正一门下,同门相助,那是天经地义之事。哪知荀明赞讪讪一笑,道:“汗颜,我身为天师门下,天资鲁钝,时至今日竟然要修习三张伪法,真让道兄见笑。”

  无心听得荀明赞说到“三张伪法”,不由浑身一颤,道:“荀道兄,你是……你是北天师门下?”

  所谓北天师,原来是北魏时寇谦之所传。寇谦之极受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宠信,甚至太武帝年号曾为“太平真君”四字。虽然寇谦之亦是天师道门下,但他以张道陵所传为伪法,号称要除去“三张伪法”,因此人称此派为北天师道,与龙虎宗天师道相别。终北魏之世,这一派天师道盛极一时,只是后来龙虎宗越来越盛,到了南宋时,北天师道便已式微,后来到了元大德八年,元成宗封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为正一教主,主领三山符箓后,北天师道几乎便在中原绝迹,没想到在单马锡还有留存。

  无心暗叫侥幸,自己幸好自称是全真门下,不然荀明赞只怕当场就要对自己这个“三张伪法”门下翻脸。他也讪讪一笑,道:“法无高下,以正法而邪行的,也不是没有人。”

  荀明赞点了点头,道:“正是正是,道兄高见。所以三张纵是伪法,亦非不可修行,当初寇天师力除三张伪法,除的也是租米钱税与男女合气之术,符箓之术多有保留。”他这话藏在心底已是很久了,只是当初他师父传授时,口口声声“三张伪法”,严令不得染指,而他们在单马锡已近百年,本门术法流失极多,兼之以讹传讹,更加缺乏。

  师父在日,他连想都不敢想修习那些“三张伪法”,后来自己接位,觉得再不取长补短,这一脉已将灭绝。自行修习,又不知对错。如今听得无心之言,当真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心中感激难以言表。只觉与无心越说越投机,虽然无心年纪比他要小好几岁,却有如对师执之感。

  其实北天师道虽然在中原已绝,但寇谦之所定道仪大多为全真、正一两派吸纳继承,正一道对北天师道的看法,远不像北天师道看正一道那样势不两立。

  无心也这才明白过来,荀明赞所言修习外道之术,说的其实并非那阿湿毗尼术,而是指正一雷法。他笑着拍了拍荀明赞右肩,道:“道兄太谦了。”平常拍人肩头,用的多是右手,无心却故意用左手,这样拍到的便是荀明赞的右肩。

  他拍得自然而然,荀明赞根本没觉察他的用意,道:“无心道兄,你若有意,救回大王后不如便留在单马锡,与我共同辅佐大王吧,这样我也好朝夕请教。”他自觉没底,有无心这等大高手相助,日后再有婆摩罗耶这等妖人出现也不用怕了。

  无心拍了一下,已然发现荀明赞肩头全然无异,不由略略失望。待听得荀明赞说要留他下来,他慌忙摇了摇头,道:“这个不成,我要去俱蓝国。”

  荀明赞叹道:“那可当真可惜……”还没说完,远远地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他的双眼猛地睁大,小声道:“道兄,那便是婆摩罗耶!”

  这声叫声极是凄惨,不过是个男人的声音,荀明赞虽然心惊肉跳,听得不是净海王在惨叫,总还放了点心。无心也吓了一跳,道:“他在做什么?”

  荀明赞面沉似水,道:“婆摩罗耶修习的是咒杀邪术,每隔数日便要取生人心熬炼,极是残忍,说不定……说不定便是那位陈耠先生正在受难。”

  无心一听要取生人心,更是着急。死个把水手总还好说,要是陈耠死了,谢礼便要泡汤。他道:“快走吧!”双脚一振,立时向前掠去。荀明赞没他那么好的轻身功夫,见他又使出这门功夫,眼中又是羡慕,又不无妒忌,连忙追了上去。

  声响是从西北边传来的,听声音已不太远。只是无心一发力,两人越拉越远,荀明赞赶得气喘吁吁。他正在担心会追丢,却见无心忽地站住了,正在侧耳倾听,他连忙上去,小声道:“道兄,发现婆摩罗耶了么?”

  无心扭过头,将手按在唇上。荀明赞见他这样子,登时闭住了嘴,伸长脖子望去。却见前面十余丈外的一个山壁前,有一个小小草棚,当中闪烁着火光。现在下雨,又隔了这么远,婆摩罗耶有再大的本事也听不到,可是荀明赞闭上了嘴,连半个字都不敢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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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5 23:32:14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水火攻守

婆摩罗耶抓起了那人。这人半死不活,看打扮却是个水手,被雨淋得如落汤鸡一般,一张脸也全无血色。他哼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人?”但那人只是惨叫,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心头火起,忖道:“那姓秦的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他的阿耆尼术需要以人为祭,让圣火点燃一年整,便可取出地底暗藏的阿耆尼珠了。他虽然不惧那姓秦的,却也担心自己一走,这圣火被熄灭,因此每次外出擒人为祭时都要将这草棚以禁术封住,可每次还是胆战心惊,生怕功亏一篑。没想到那姓秦的居然自然送了几个人过来,难道这是圈套,刻意要破坏他的阿耆尼人祭么?可是看来看去,眼前这水手半死不活,不像能有什么威胁的。他咧嘴笑了笑,让那人站定了,拍了拍他的肩。

  那水手在净海王府中被擒,一直昏迷不醒,此时被雨一淋才算回过神来。神智一复,却见眼前是这么个奇形怪状的天竺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待见那天竺人似乎并无恶意,他定了定神,正想说几句话,忽见那天竺人手一伸,他只觉胸口一疼,低头一看,那只黑黑瘦瘦的手已没入他的胸膛。

  人前胸有两排肋骨,但婆摩罗耶的手直如铜铸铁打的一般,锋利如快刀,一伸一缩,已将一颗心脏活活取出,那水手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已毙命。

  婆摩罗耶取心时,本来打算着眼前这人突然爆裂,或者还有别个变化,却没想到轻轻巧巧便将心脏取出来了。他反倒一怔,看了看被摘心的那水手尸体,摇了摇头,回到草棚中,伸手将心脏放入火堆。火堆的火焰已然将烬,这心脏一放上去,火舌忽地又腾起两三尺,烈焰熊熊,直欲破壁而飞。

  无心见那草棚中人将一个活人摘心,被摘心之人正是一个水手,心头火起,忖道:“原来净海王不是骗我,果然是个妖人!”其实他所学有不少也是妖术一类,只是无心自觉站得正行得直,从不把自己当妖人看的。

  他正待上前,忽听得身后咯咯作响,回头一看,却是荀明赞脸色煞白,上下两排牙齿不由自主地捉对厮杀,心道:“这荀明赞真是绣花枕头,长得一表人才,却是一包烂稻草。那妖人奈何不了他,看来也不是什么厉害货色。”

  他信心大增,又拍拍荀明赞的肩,道:“荀道兄,你最拿手的是哪一种法术?”

  荀明赞定了定神,道:“道兄,我最擅长的是飞剑之术。”

  无心怔了怔,道:“真的?”中原飞剑最为厉害的是术剑门中的哀牢山赫连神剑世家,道家虽然也传说有剑仙可以飞剑,但连正一道顶尖人物张正言、张正常都不会,无心更没见过,他没想到这个华而不实的荀明赞居然会这门秘术,若是真的,那还用学什么外道法术?有此一术,走遍天下也遇不上对手了。他心知荀明赞多半在吹牛,只盼着多少有点用就行了,便道:“那就好,你去将他引出来。”

  荀明赞闻言吓得面如土色,正当无心有点失望,荀明赞忽然点了点头,道:“好。道兄,我们联手,必要灭了这妖人。”他虽然自知不敌婆摩罗耶,但这话说得大有气概,迈步向那草棚走去。他自觉步履极是轻盈,但走了几步,却觉步子越来越沉,一个头也奇大无比,简直像是灌了铅水。

  不对,身后似乎有人!他猛地回过头去,但身后仍是空空一片,连无心都不知钻到哪里去了。雨点不时落下来,哪里有半个人影。可是他心中总觉得有个人跟在他身后。而且,这个人就在他身后,似乎紧贴着他的背脊,仿佛连这人的呼吸都感觉得到。荀明赞心头发毛,一把按住腰间的克力士刀,险些就要呵斥,也就是这时,那草棚中赫然传出一声暴喝。

  ***婆摩罗耶摘了一个水手的心脏,献了火祭后也不见有异样,心底反倒有点忐忑。自从他来到此处,那姓秦的已多次来犯。此人手段高强,虽然较自己尚有不如,但也不可小看。现在阿耆尼珠出土在即,此人定然更要攻来。送这几个人过来,只怕是想故意让自己动手取珠,他好从中取利。

  想到此处,婆摩罗耶不由微微一笑。姓秦的终究是唐人,不知道这阿耆尼珠对自己的妙用。只要此珠出土,自己的功力与现在便不可同日而语,到时杀他便易如反掌。姓秦的想要坐享其成,这回可要作茧自缚了。

    他正想出去再取一个人的心脏来做人祭,刚走到门口,忽然浑身一凛,想要迈出去的步子一下站定,喝道:“秦先生,你终于现身了。”

  门外的暴雨中,有个人影正站在那里,正是那姓秦的唐人。

  雨很大,这姓秦的站在那里,浑身已被雨淋得透湿,站在那里,有种说不出的妖异。此时外面暴雨如注,婆摩罗耶心知自己的阿耆尼术在这种天气里多少会有影响,他已不敢走出草棚,喝道:“秦先生,有胆便上来吧!”

  那姓秦的又走上了几步。此时距草棚已经只有两丈余,那姓秦的一张脸也已能看清楚。这张脸白得全无血色,头发被雨打湿了粘在额头,漆黑发亮,而嘴唇却不知为何红得妖异。这张脸其实甚为英俊潇洒,但看上去总觉得怪异非常。婆摩罗耶不由退了一步,已到了火堆边。他双手在火头上一按,掌心似乎有个吸孔,火焰被他吸入掌心,一双手也刹那间变得通红。

  即使不做人祭,阿耆尼珠也马上就要出来了。婆摩罗耶已打定主意,不管这姓秦的做什么,他都要守定圣火。只消阿耆尼珠一出,这姓秦的死期便也到了。

  他盘算得很好,突然间又听得边上有个人喝道:“水府神,水之精。驱雷电,运雷声。雷声发,震乾坤。黑猪吐雾,赤马喷烟,毒龙行雨,风伯导前。丁壬二将,水火之源。闻吾一召,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草棚门口忽地腾起一道水墙。现在雨虽大,但这里是个山崖,地势中间高而四周低,雨水根本积不起来,这水墙也不知哪里来的。

  婆摩罗耶从来没见过这等异状,大吃一惊,双手在身前一晃。他的两手已吸足了火势,东一摸,西一晃,凭空也出现一道火墙,,正挡住那道涌进门来的水墙。水火两激,水汽腾腾,那道水墙立时消散,而火墙尚余半尺许。婆摩罗耶大吃一惊,心道:“姓秦的还有这种本领!”

  他精擅阿耆尼术,阿耆尼是火天,此术即是火术,而那人的水术显然与他的阿耆尼术相克,过了一招,他已知此人功力虽然比自己尚有不及,与那姓秦的正相仿佛。至于那个声音与姓秦的颇有不同,他倒没有多想,那姓秦的与他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每次声音都甚是妖异,颇为古怪。他定了定神,生怕那人阴魂不散又冲上来,长吸一口气,手掌已往火堆上一揽,抬头看去,却见有个人抱起地上一个人向外跑去,而姓秦的已不知到了何处。他不由一怔,方知原来又有一个人来了。

  来的那人正是无心。他以召水府咒打了婆摩罗耶一个措手不及,本以为当能一举拿下,谁知婆摩罗耶的反击又快又狠,简直无坚不摧,他的水府咒被一举击溃。他惊慌失措,心道:“荀明赞这绣花枕头这么了得么?”

  先前听说荀明赞虽然在婆摩罗耶跟前吃了点亏,仍是全身而退,只觉这妖人也不过如此。待真正一交手,方才知道那天竺妖人岂是易与之辈,纵然比以前龙莲寺的宗真大师尚有不如,实在也已不遑多让,以他的本领实难抵敌。如果荀明赞能在这人手下全身而退,那他的本领实在远远超过自己估计了。

  无心惊恐之下,一时方寸大乱,幸好他本意并不在攻敌,只是为了将草棚前的陈耠救出来,而婆摩罗耶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一惊也不在无心之下,这才没有追赶,让他全身而退。

  无心抱着陈耠回来,将他放在一棵树下,叫道:“耠公!耠公!”他将陈耠抱起来时,便已知道他虽然受了内伤,性命却还在,只是神智不省。看样子婆摩罗耶这一千两银子不太好赚,陈耠这几百两可不能丢了。

  他叫了两声,陈耠仍然神智全无,无心正待用归心咒给他试试,忽觉身后有人暴吼一声,一道热流已直冲他背脊。



  

无心性子乖觉之极,心知不好,将陈耠往地上一按,他也将身体扑在地面上。刚扑倒,却见一道火柱从他背后直冲而过,扑了个空,正中跟前那棵大树。虽是火柱,却如有形有质一般,这一击在树干上打出一个深深的凹坑,整个坑也被燎得焦黑一片。他不由心头发毛,暗道:“这到底是什么人?”他生怕婆摩罗耶追击过来,翻身跃起,一把拔出长剑,叫道:“荀道兄……”话刚出口,却见眼前哪有荀明赞的人影,只有那妖人站在草棚口。

  无心本想让荀明赞把陈耠抬到安全地方,他来挡住婆摩罗耶。虽然也斗不过这妖人,要挡一阵他还是有自信的。可荀明赞居然如同钻到地底下一般不见了,他不由暗暗叫苦,心道:“糟了糟了,这趟生意可蚀本了。”却听婆摩罗耶长吸一口气,又是一道火柱从草棚中冲出。他一个人逃跑已是不易,哪里还能带着陈耠远遁?他咬了咬牙,左手一弹,一张符纸已从袖尖飞出,喝道:“唵吽嗔吒嗊吒敕摄!”

  这是九天心咒中的碧霄始分天辖咒。咒语甫出,他左手中一亮,仿佛多出一柄碧色短剑。那道火柱已直冲他面门,无心左手一起,那柄碧色短剑转得如风车一般,一下挡住了火柱去势。碧霄始分天辖咒在九天心咒中属第四,攻守皆备,只是隔得甚远,攻是无从攻起,只能全力防守。

  碧霄始分天辖咒刚使出,火柱已到。这火柱比方才来势更急,“砰”的一声,像是撞在一片高速旋转的刀片上,一截火柱已被削去。挡是挡住了,无心却觉手掌像是被利针穿透了一般,痛得险些惨叫出来。他狠狠一咬牙,右手一翻,长剑向那火柱斩去。火柱原本有形无质,但他的长剑斩落时,却如斩到了枯枝,剑身一下变得通红,那火柱已被斩落一半。

  无心知道不能任由婆摩罗耶进攻,否则自己只有挨打的份,他左手的碧霄始分天辖咒已然被破,五指却接连不断屈伸,如弹琵琶,口中喝道:“鼓动风雷使,飞雷掣电神。祛邪斩精怪,威烈震乾坤。随符速报应,迅轰霹雳鸣。霹雳摄,霹雳灭,急急如神霄玉清真王律令!”

  这是枢机二台总咒。此咒是许多咒法的基础,本身威力也不小,加上不必借助符纸便能使出,更是方便。无心只道总能挡得一挡,哪知从草棚中突然又射出两道火柱,不等他念完,这两道火柱已到他跟前。无心吓得脸色大变,不顾一切向旁边一闪。

  他身法极快,但还是慢了一慢,火柱掠过他手臂,袖子上登时被燎去一块布,他只觉这条手臂火辣辣地痛,只怕已受了伤。幸好婆摩罗耶要取的是无心的性命,陈耠在他眼里一文不值,无心虽然已经闪开,婆摩罗耶并没有去取陈耠性命,火柱反倒在空中一个转折,向无心后心追去。

  无心在地上翻了几个滚,一身袍子已然满是泥污。虽然狼狈,他心头却是一片清明。婆摩罗耶法力虽强,看样子只会火术。不过俗话便说不怕千招会,只怕一招熟,婆摩罗耶纵然只会火术,只这两道火柱就已难以抵挡。他也已发现婆摩罗耶对付的是自己,其实根本不在乎陈耠,心头已然放心了许多。

  心神一定,轻身功夫便无形中高了一成,虽然被婆摩罗耶那两道火柱追得狼狈不堪,但婆摩罗耶怎么也追不上他。

  这路安底罗双火蛇极耗元气,婆摩罗耶接连发力,气息却不能一直顺畅。等转了第三个弯,他已到了极限,再难维持那两道火柱了。他只略一松懈,那两道火柱极快地缩了回来。此时无心已被迫出数丈远,倒也不必太过担心。婆摩罗耶正待聚气再发一次安底罗火蛇术,哪知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无心厉声喝道:“唵天雷霹雳喧轰摄!”

  这是琅霄始玄天辖咒,已是九天心咒中的最后一种。随着声音,婆摩罗耶只觉眼前一闪,一股热浪疾冲而来。他大吃一惊,将双手护住面门,耳边只听一声炸响,连指尖都感到一阵麻木。他大为惊骇,心道:“这人法术威力竟然比我还远!”

  婆摩罗耶却是上了无心的当。无心方才被他的安底罗双火蛇追得极是狼狈,但一直都没放弃反击。他也知道这等法术定然不能持久,迟早会收回去的,因此手中已捏了一张符纸。待两道火柱收回去,他已将符纸往火柱尾柱一粘。火柱有形无质,当然不能真个粘上,但火柱破空飞行,却会带动气流。符纸轻薄异常,受火燃成纸屑后就更轻了,随着火柱收回到了婆摩罗耶身边,当真神不知鬼不觉。

  这一手虽然不无取巧,不过火柱稍纵即逝,无心能及时抓住,那也是他的真实本领。婆摩罗耶哪知道这等道家秘术妙用,一点纸屑更是毫不在意,终于着了无心的道儿了。

  无心见琅霄始玄天辖咒终于得手,大为兴奋。九天心咒威力虽大,终是正一道五雷混合咒的一种,只是五雷大FA的一个旁支,他也知道不能奈何婆摩罗耶,真正的目的乃是接下来的木郎咒。

木郎咒有小大两种,小咒有三十八句,大咒有九十七句,号称雷法繁复第一,使出来极是繁难。不过此咒又称“四海龙神咒”,正是火术克星。

  无心使的是小木郎咒,从第一句“乾晶辉耀玉池东”一直到二十二句“雨阵所至川流洪”。到了此处,已是小木郎咒中段,赤鸡紫鹅符已成,他也念得响了起来:“……火光流精斩旱虹,洞阳幽灵召丰霳.玉雷皓师变崆峒,虚皇太华扫妖爞。”

  原来火光流精君人首龙身,即是南海神祝融;洞阳幽灵君人首蛇身,就是北海神禺强;虚皇太华君人首鱼身,是西海神巨乘;还有一个玉雷皓师君为人首龟身,即是东海神阿明。

  木郎咒召请的便是这四海龙神,无心方才看似翻滚逃跑,其实脚下踩的乃是禹步,长剑尖端柱地,暗中在画赤鸡紫鹅符。如果同是道门中人,无心这等做作定然瞒不过去,可婆摩罗耶法力虽强,对道术却一窍不通,终于上了无心的当。

  无心食中二指夹住长剑剑身,一边念咒,一边以禹步在草棚外施法。他以琅霄始玄天辖咒将婆摩罗耶拖住片刻,便是不让他发出那种火柱。有了这片刻之机,终于已将小木郎咒布成。漫天大雨,一时间竟然都似活了,聚来剑底,直向草棚涌去,这寸草不生的山崖上倒似成了一个海滩。

  哪知浪头刚涌到门口,却听婆摩罗耶长吁一声,门口红光迸现,一道火墙遮住了去路,那些浪涛涌到,眨眼间便已蒸发为汽,消失不见了。却是婆摩罗耶终于摆脱了琅霄始玄天辖咒,出手反击。婆摩罗耶有耳不闻、目不视、口不言三法,琅霄始玄天辖咒虽然封住了他的视力,对他功力却是无损。虽然慢了片刻,但无心还是攻不进去。

  无心见错失良机,大为懊恼,心道:“这妖人运气真好。”只消再快得片刻,小木郎咒攻入草棚内,婆摩罗耶的火术纵然还使得出也要打个折扣。他已将施法提到了自己的极限,但木郎咒繁复第一,仍然慢了一小步。一眨眼间,小木郎咒已到了最后几句。无心厉声道:“……赤鸡紫鹅飞无穷,摄虐缚祟送北酆。……”

  他念得虽响,其实已是色厉内荏,在打着掉头逃跑的主意了。婆摩罗耶的火柱不能持久,他的木郎咒同样不能持久。待木郎咒念完,如果仍然拿不下婆摩罗耶,那无心也是叫化子丢了打狗棒,没戏唱了。

  但看婆摩罗耶的守御越来越严整,一个草棚几如一个灯笼般透亮,他知道已无能为力,看了看边上躺着的几个水手。那几人中他只认得一个桑九三,桑九三丢了一条手臂,也不知是死是活。他肚里道:“九三哥,不要怪小道了,这当儿小道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过就算自身难保,陈耠还是一定要救回去的,不然这一趟蚀尽老本,连一点都捞不回来。

  小木郎咒终于已到了最后两句。无心将长剑一挥,喝道:“敕紫虚元君降摄,急急如火铃大帅律令。”火铃大帅,即南方荧惑星君下之阏伯神君,此神实是火神。他已经打定了逃跑的主意,这最后两句多少有点泄气,不似先前那般神完气足,小木郎咒的威力也顿时大减。

  婆摩罗耶正在以火术全力相抗,他原本失了先机,大觉吃力,突然间觉得对手的压力大减,此消彼长,他掌底的火墙突地直涌出去,竟然已失了控制,将那间草棚都燎着了。

  这一下反倒是婆摩罗耶着慌,好在他号称阿耆尼化身,火术精湛无比,双掌虚空一捺,触手处火势尽皆消灭。只是如此一来,无心如游鱼之滑,等婆摩罗耶抬起头来,他早就溜得无影无踪了,连先前被抱走的陈耠也踪迹全无。

  婆摩罗耶与这个全然不知来历的少年唐人恶斗了一场,明明自己占尽上风,偏生占不了半点便宜,心头怒火愈来愈盛。他再不顾一切,大踏步走出去,一把抓起一个水手,喝道:“再不出来,我就杀了他!”他知道自己说的话那唐人少年纵然不懂,也该看得明白。

  正在发狠,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他呆了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扭头看去,不由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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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5 23:35:15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一身二体

不知何时,天空中出现了一片飞虫,黑压压地遮蔽了半个天空。婆摩罗耶心道:“那姓秦的是要做最后一击了。”

  他知道那人擅用蛊术,蛇虫鱼禽,无不能控制。阿耆尼珠马上就要出土了。那姓秦的在这当口孤注一掷,自然是要夺取阿耆尼珠。婆摩罗耶千算万算,却算不到那姓秦的会有一个意料之外的帮手,这片飞虫虽多,平时他也不怕,但方才已恶斗一场,真力消耗太多,已不敢正面相抗。

  他手一探,又已掏出了那水手的心脏,双足一弹,人疾退回草棚中。他刚进去,便听得外面沙沙作响,那些飞虫已直挤进来。婆摩罗耶的身体陀螺样一转,火堆中一道火舌直喷出来,在他身周绕了一圈,将他围在了当中,飞虫如急雨而至,便纷纷被烧成灰烬,连一个都没碰到他的身体。

  婆摩罗耶知道,如果任由姓秦的和那唐人少年轮番进攻,那自己迟早都会落败。既然姓秦的要最后一击,他也一不做,二不休,要一举将阿耆尼珠取出。只消阿耆尼珠到手,就不用担心眼前这两人。虽说取阿耆尼珠的时辰还稍有不足,但婆摩罗耶也有自信,以他的功力,这算不了问题。

  他将那颗心脏往火堆正中一放,喃喃念了几句咒语,火堆中一道火柱冲天直上,竟然冲破了草棚屋顶,直没云天。只是这道火柱一闪即没,火堆正中忽地出现一个与那心脏大小仿佛的深孔。这深孔边沿极为光滑,笔直入地,也不知有多深。婆摩罗耶将右手贴在孔上,口中咒语不断,随着咒语,他的手也如同一块放在烘炉中冶炼的生铁,渐渐变得通红。

  阿耆尼珠就要出来了!婆摩罗耶也不禁有些兴奋。他为了这阿耆尼珠走遍诸国,现在终于马上就要到手。正在这时,却听得“砰”一声巨响,一团黑影出现在门口。

  那是许多聚在一起的虫子。靠得太紧了,几乎成了一个虫子堆成的大球,比这草棚的门还大了一圈,冲进来时撞得门框都塌了半边。

  婆摩罗耶没想到那姓秦的居然会如此强行攻入,现在已是最关键的时刻,万万不能出差错。他左手一划,揽起一团火焰,猛地一掌向这大球打去。“砰”一声,这虫子大球上出现一个燃烧着的掌印,婆摩罗耶只道会一举击散,哪知着手之下,却如撞上一块坚铁。

  里面有人!

    婆摩罗耶不禁大吃一惊。为了取出阿耆尼珠,他的火术已运到了最高层,此时冲进来不异送死,那姓秦的狡诈多智,难道不知道这点么?他一掌击不退这个虫球,马上缩了回来在脸上一抹。

  此时他的右手贴在地面不能动弹,可即使只有一只手,也能使出口不言、目不视、耳不闻三大 FA。这三法全部使出的话,他整个人便如泥塑木雕,但功力瞬间可以提高十倍以上。随着他左手一抹,身周火焰刹那间扩大了一倍,草棚中已成一片火海,那个虫球被卷入这片火海中,烧得“吱吱”有声,像是在被一层层剥落。

  婆摩罗耶左手刚在脸上一抹,又是一掌击去。这一掌比方才已不可同日而语,掌带风雷,火焰四射,只怕真是顽铁也要炼化了。正当要击中那大球时,从这大球中突地伸出两只巨掌。

  这两只巨掌比常人足足大了一倍,长满黑毛。婆摩罗耶本以为是那姓秦的躲在里面,借虫子消去火焰侵蚀,却不曾想到居然会有这等事。那两只巨掌力道大得异乎寻常,婆摩罗耶只觉自己的左手像是落到了一把铁钳之中,虽然吃惊,却仍不慌乱,左手腕一抖,沿着手腕已喷出一团烈焰,将这两只巨掌包裹在当中。火势熊熊,烧得皮焦毛枯,一阵焦臭。

  此时那虫球已被火舌剥落了三分之一,里面赫然露出一头山魈,正是那净海王豢养的阿宝。火焰已烧到了这山魈的皮毛,而山魈的两只巨掌更是烧成一片枯焦,但这山魈却似乎毫无痛楚,力量反倒更大了些,握住了婆摩罗耶的左手向后拉去。山魈力量大如鬼魅,但婆摩罗耶三法已出,身体像是钉在了地面上,那山魈力量再大也拉不动。

  也就是这时,这山魈前心忽地裂开一个口子,一支刀尖露了出来。

  这刀锋利异常,刀尖露出皮毛内还不到半寸,山魈的皮肉坚硬似铁,但刀子顺势划下,那山魈胸腹间已出现了一个破口。只不过一瞬间,刀尖已到了山魈腹部,豁然中开,露出里面的一个人。这人脸上带着一丝诡秘的笑容,身上一领黑袍已满是鲜血,手中握着一把水牛角克力士刀。

  这人正是荀明赞。

  此时的荀明赞哪有半分胆怯之意,眼神中又是兴奋,又是恶毒。他藏身在这山魈体内,而在山魈外面又包裹一层甲虫,终于突破婆摩罗耶的火咒。此时婆摩罗耶的三法齐出,眼耳口都已失去效用,只有鼻子尚有嗅觉。他突然觉得一股血腥味劈面而来,心中叫道:“不好!”

  他的耳不闻、目不视、口不言三法极为厉害,但最厉害的东西也有罩门,这三法的罩门就是使出后万万不能让敌人靠近。他火术精湛,使出这三法后功力增强十倍,旁人哪里能靠近他,可没想到这回却有人贴到了他身边。还没等他叫出声,荀明赞已飞身跃出,克力士刀一扬,一刀斩向婆摩罗耶的右臂。

  阿耆尼珠已即将出土,不要说婆摩罗耶三法齐出,看不到也听不到,就算他耳目如常,这时候想放也放不掉的。克力士刀锋利无比,婆摩罗耶火术深厚,终是血肉之躯,刀光过处,右臂齐根而断。他被那山魈正紧紧抓着,右臂既断,脚下也已站不住了,被山魈拉得直向草棚外扑出。

  荀明赞一刀砍断了婆摩罗耶的右臂,不由喜出望外。他自己也没想到顺利至此,眼见那条断臂离体,地底像是一股极大的吸力,断臂马上又要被吸了进去,他把克力士刀一把塞进左手,右手握住断臂,左手的食中二指抬起来虚指了两下,喝声:“疾!”

  这阿耆尼珠他早就发现了,只是他不会天竺火术,知道了也取不出来,因此当婆摩罗耶来时他反有绝处逢生之感。靠婆摩罗耶取出阿耆尼珠,事后再杀了婆摩罗耶,这便是他打的如意算盘,只是婆摩罗耶本领太强了,这个算盘有点打不响,好在最终有无心相助,他在最后关头冲入草棚,一举成功。

  为山九仞,自不能功亏一篑,要取出阿耆尼珠他虽然力有未逮,可到了这时候哪里还有保留,情急之下,功力比平时也大大增强,那断臂被他一点点拔出。眼见这断臂的手掌握成了拳头,里面红光灼灼,定有阿耆尼珠在内,更是一阵狂喜,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左手克力士刀在右臂上一横一竖轻轻划了个十字形。入肉虽浅,鲜血却流了不少,一只右手登时染得通红。

  这已是血咒。血咒虽能短时间增加功力,但对己身损害甚重。只是荀明赞哪里还顾得这些,只盼能早一刻将阿耆尼珠夺到手中。他一使出血咒,力量刹那间更强,一把将那断臂拔了起来。

  断臂一离地面,那股吸力一下子消失,荀明赞冷不防,一个趔趄,险些坐倒在地上,那断臂中却有一朵火红光华直飞起来。他的心也险些要跳出喉咙口,正待飞身去接,边上忽然闪过一丝寒风,有个人影比他更快,一把接住了空中的阿耆尼珠。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了,荀明赞懊恼得狂呼一声。他定了定神,却见那人影已落在地上,一手抓着阿耆尼珠打量。这人一领泥水淋漓的道袍,正是无心。

  无心方才以小木郎咒激斗婆摩罗耶,见小木郎咒仍然收拾不了他,肚里骂道:“荀明赞你个绣花枕头,不是吹牛说会放飞剑么?快放啊!”婆摩罗耶虽强,终究还有可乘之机,只消荀明赞在一边攻上,让婆摩罗耶分心,那无心就可以循隙而入了。可是荀明赞本事不强,逃跑起来却是甚强,连无心都不知他躲到了什么地方。

  硬着头皮把小木郎咒使完,他生怕婆摩罗耶会追来,正当要掉头就跑,却听得身后声响有异,回头一看,却是一大片飞虫黑压压地飞过来。

  那是摄生咒!无心呆了一呆。在船上时他见海贼中有人使出摄生咒阻住蓬莱号去势,已知此间有个妖人。本来以为这妖人便是婆摩罗耶,可是激斗一场,婆摩罗耶分明只会火术,并不会这种摄生咒。正在这时,只见飞虫中有一大团聚成一个大洞,涌入那草棚。等这大洞外层被火热灼光,露出里面的山魈,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先前心中疑团登时想通了大半。

  等荀明赞斩断了婆摩罗耶右臂,无心只见一团火球从草棚中飞出,那是婆摩罗耶被山魈拖了出来,脑海中顿时雪亮。他心思本就极为机敏,此时前因后果尽都想通,立时冲上。正好荀明赞将阿耆尼珠起出,直飞了起来,无心一个箭步腾空而起,他的轻身功夫本来就好,而荀明赞也刚与婆摩罗耶生死相搏,又是措手不及,结果阿耆尼珠被无心抢先抓到了手里。

  荀明赞见阿耆尼珠在无心手上,无心像是当成个玩物般一抛一抛,有心上去抢,但又不敢,心头不由大急,叫道:“无心道兄,快将那东西给我吧。”

  雨已渐止,现在只有一些零星小雨。无心站在山崖边,回头看着荀明赞,微笑道:“阁下现在是谁?”

  荀明赞心中一震,道:“我是荀明赞啊,道兄,你难道不认得我么?”

  无心哈哈一笑,道:“阿湿毗奴者,天竺上古三神之一。此神有些古怪,而是一个双头马,故又名谓‘双马童’。”

  荀明赞的脸色一变,低下头去。待再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堆满笑容,道:“原来无心道兄已经知道了。不敢再行欺瞒,在下秦明容,乃是荀明赞师兄。”

  无心点了点头,道:“阿湿毗尼术亦名‘一身双体术’,修此术者,功力等如平添一倍,确是厉害,不过此术甚是危险,一旦入魔,则一身化为二体,如成二人。荀道兄想必是上了妖人的当,误修此术,结果被你乘虚而入,夺体而居。”

  秦明容越听越是惊奇,心道:“这小道士居然如此渊博!我真是看走了眼。”那阿湿毗尼术乃是天竺上古秘术,他也是偶尔得到此术,只道是独得之秘,没想到无心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他却不知当初无心避难,在密宗龙莲寺隐居多时,龙莲寺住持宗真颇无门户之见,寺中藏书无心看了不少。阿湿毗尼术是天竺上古秘术,在密宗里也有记载。虽然不是修习法门,但这一类秘术的来龙去脉无心都记住了不少。先前听荀明赞说在修阿湿毗尼术,他就大为惊奇,此时见眼前这人模样虽是荀明赞,但眼神、态度全然不似,而荀明赞只怕做梦都没那么大本领,多半已是另一个人了,出言一试,这秦明容果然上当。

  无心看了看手中的阿耆尼珠,道:“你摆了这个圈套让我钻进去,就为了得到这个东西么?”

  秦明容道:“你既然都已知道,那也不必瞒你了。如今妖人已经伏诛,你将这阿耆尼珠给我,定不会亏待你的。”

  无心眉头一扬,道:“是么?你设下这圈套,害了几条性命,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亏待我?”如果秦明容只是利用他,无心贪财成性,只怕会信。但他见秦明容为了利用自己,将陈耠几人送到婆摩罗耶处,害死了好几条人命,他哪里还敢相信这人。秦明容听他声色俱厉,已知说不通,却反倒笑起来,道:“道兄,你纵然不信,难道今日还有什么办法?”

  无心嘿嘿一笑,道:“法子有很多。最简单的,把你这颗珠子一扔,你就算杀了我又有何用?”他站在山崖边,下面尽是乱石丛。这山崖虽然不是太高,摔下去那颗珠子也会摔个粉碎。这是投鼠忌器之计,无心出手前便已想好了。哪知秦明容仰天大笑,道:“好啊,你要扔便扔吧,想必你还不知手中是什么东西吧。”

  无心一怔,道:“这是什么?”

  “这是阿耆尼珠,乃是天竺四宝珠之一。”秦明容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刀剑斧钺俱不能伤。你扔下去,不过再费一番手脚找回来而已,倒可省一笔钱了。”

    无心眼珠一转,道:“那好。”他伸手向外一扔,秦明容还只道他是装模作样,哪知见他手一扬,一团红光直飞出去,急得惊叫道:“不要!”刚喊出来,却见无心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手中仍是一团红光,那颗阿耆尼珠还在手里,也不知扔了点什么东西,他大为沮丧,心道:“好奸猾的小道士。”

  无心扔出的只是一张符纸。符纸出手即燃,乍一看真与那阿耆尼珠一般无二。秦明容虽然狡诈,论机变实在与无心相去甚远,更兼关心则乱,不由他不上当。无心见秦明容一张脸已煞白,又是嘿嘿一笑,道:“秦道兄,这回想必不是多费一番手脚找回来的事了吧。”

  秦明容哼了一声,道:“你到底要如何?”

  无心眉头一竖,道:“贫道要为死在你手上的无辜之人讨个公道。”虽然那几个水手并不都是死在秦明容手上,却也是因他而死。无心只能救得陈耠一个,心中大为内疚,已誓要为他们报仇。秦明容听他发狠,又哼了一声,道:“你有这个本事么?”

  无心道:“有没有这个本事,都得试试。”他将那颗阿耆尼珠往面前一块石头上一放,喝道:“来……”

  “吧”字还没说出口,却听秦明容惨叫一声,那颗阿耆尼珠就像活物一般,出溜一下陷入了石头里。无心还怕阿耆尼珠滚出去,特地放在一个凹坑里,现在这凹坑里只有一个深洞,从中冒出些热气。无心吓了一大跳,这阿耆尼珠在手上时,不过觉得有些温热,也没什么奇异,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这等怪事。

  那边的秦明容却已恨得咬牙切齿。原来阿耆尼珠遇土石即入,非要婆摩罗耶这等极精火术之人方能取出,秦明容自己是取不出来的,所以方才无心作势要把阿耆尼珠扔掉时他吓成这样子。

  他为了这阿耆尼珠,已经等了好几年,没想到阿耆尼珠终于取出来了,他却连摸都没摸到又被无心扔了回去。这回可没第二个婆摩罗耶,他恨得牙齿都要咬出血来,暴喝一声,一把拔出克力士刀,猛地向无心扑去。他自幼便生长在单马锡,精擅的是南洋蛊术,武功也是将中原剑术与满者伯夷刀法糅合在一起,与中原各派大为不同。

  无心还在奇怪那颗珠子怎么会突然不见的,忽觉一股厉风扑风,吓了一跳。再退便要跌下山崖了,现在只能阻隔。他出手也是快极,横过长剑,一把挡住了秦明容的克力士刀。“当”一声响,却是长剑被克力士刀斩为两截。无心的长剑虽然也是精钢所铸,毕竟只是一柄寻常长剑,比不得那克力士刀锋利。秦明容气恼无心让他功亏一篑,一刀得手,更不容情,这一刀急斩而下,恨不得将无心从中剖成两半。

  眼看这一刀便要切入无心前心,哪知无心手忽地一扬,掌心又出现一把火红色短剑。这把短剑倒与克力士刀长短仿佛,一下挡住了秦明容的全力一击。刀剑相击,发出极响得一声,秦明容只觉一股大力涌来,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这短剑正是无心的摩睺罗迦剑。摩睺罗迦剑剑质不在克力士刀之下,尽能挡得住,而秦明容的武功却较无心有所不及,加上他刚才杀死婆摩罗耶已消耗了许多精力,硬碰之下,兵器不占上风,他自然也得不到便宜了。只是他痛恨已极,虽然被无心震退,定了定神,又待扑上,却听无心厉声喝道:“唵吽哆吒咭吒敕摄!”一道符纸直直飞来。

  这是九天心咒中的绛霄太丹天辖咒。飞来的虽是一张轻飘飘的符纸,却如铁板一般。秦明容正待闪过,哪知那张符纸到了跟前,忽地化成一团火光。这道火光一变二,二变四,只一眨眼便成了十六点飞火,将秦明容围在正中。

  变生肘腋,秦明容本出北天师,这些符箓之学也是懂得一些的,只是他不像荀明赞那样专心于本门道术,心思几乎全都放在外道之术上,这绛霄太丹天辖咒的名目他都叫不上来。正要躲闲,却听无心厉声喝道:“疾!”那十六点飞火如流星一般向他前心扑到,接连不断,十六下全中,秦明容只觉脑袋一沉,登时知觉全无。

  秦明容倒地,无心一手持着摩睺罗迦剑,一手捻诀,仍然毫不放松。他慢慢走到秦明容跟前,左手往怀里摸出一个竹筒做的小圆盒。用指甲剔开了盒盖,里面是一盒调好的朱砂,他用左手尾指蘸了蘸,在秦明容颈后画了一道符。就连画符时,左手所捻之诀仍未松开。

  画好了符,他这才松了口。收好那小盒,他朗声道:“姑娘,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他说话的时候,一张脸也凝重之极。半晌,却听山崖后有个人“嗤”地一笑,道:“你果然早就发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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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5 23:35:5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色即是空

山崖后转出了一个女子,正是那净海王。只是她穿着一身薄纱长裙,方才在雨中来去,长裙被雨打湿后都贴在了身上,看去简直就和没穿一般,极是妖冶艳丽。无心看得眼一下直了,期期艾艾道:“贫……贫道当然知道。”

  他知是知道那净海王就躲在近处,却没想到会穿得如此妖艳,只觉鼻腔发热,鼻血也险些要喷出来。这副样子那女子都看在眼里,暗暗发笑,道:“小道士,真想不到你居然会有这等本事,最后站在这里的是你。”

  无心皱了皱眉,道:“我奇怪的只是方才我将那阿耆尼珠弄没了,你居然也不出来。”他早就知道这女子在这里,一直担心她会和秦明容两人联手攻来,所以一直小心翼翼,没想到直到秦明容被自己拿下她仍不出来。若不是自己叫破,只怕她是不会出来的。

  那女子咯咯一笑。她笑得极媚,无心看了不由心神一荡,赶紧在指节上一掐。那女子道:“阿耆尼珠我可没半点兴趣,那是秦明容才要这个。”

  无心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那女子看着无心,微笑道:“只是我都看走了眼,你这小杂毛居然如此机灵,看来一开始就没上当了。”

  无心听她夸赞,纵然被骂了一句“小杂毛”也是乐不可支,道:“姑娘,我可是正一道嫡派火居道士,不是寻常杂毛。火居道士你知道吧?那是不忌荤酒嫁娶的,跟俗人无异。”

  那女子掩住口,笑道:“原来是个酒肉道士啊。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看出破绽来的?”

  她一直住在单马锡,对道家也只知道秦明容荀明赞的北天师道,根本不知道门中还有这许多派别,对此也没什么兴趣。无心见她根本不追问火居道士有什么不同,一肚皮学问也倒不出来,不觉有些沮丧,道:“其实在你那王府中我就已经有所怀疑了。你说是婆摩罗耶闯到那里擒走了耘公,若真是他干的,他怎知耘公何时去你那里?万一你今日不外出,这主意岂不全盘落空?等我见了婆摩罗耶,此人果是妖人,只是他连与我恶斗时都不出草棚,显然是为了守护那堆火,又岂能冒险离开,跑那么远的地方来捉拿耘公?或说他要取人心为祭,随便哪里捉个人,也比捉住耘公几人方便安全得多。”

  那女子点了点头,道:“我还以为这计策天衣无缝,原来有这许多破绽。小道士,你当真了得。”

  无心听她钦佩,更是得意,道:“此时我就明白这是个圈套了。可这圈套为何要套到我头上来?回过头去想,定然是你们发现我能破摄生咒,便起意要借我之力对付婆摩罗耶。婆摩罗耶专心在此应付阿耆尼珠,用脚想也不会信他统领一伙海贼在海上劫掠,所以统领海贼的,自是你们了。你身为净海王,一面收取过往船只供奉,一面又劫持船只,两头赚钱,这秘密当然不能被别人知晓,所以以前一旦动手,定不留活口。这回耘公安然脱身,船上之人都与你那些海贼手下打过照面,你也不能再让他活着离去。擒走他,一来可以引出我,二来灭口,这计策一石二鸟,想得倒也周全。”

  那女子抿着嘴,微笑道:“那你连荀明赞、秦明容师兄弟二人一体也猜到了么?”

  无心摇了摇头道:“这个一开始哪里猜得到,我只以为你们还有一个人。一直要到荀明赞自称在修阿湿毗尼术,我这才怀疑他是一身二体。不过他这一身二体有点不同,是中了你们的圈套,我只是还想不通这秦明容到底是什么来路?”

  那女子道:“他们是师兄弟二人,不过秦明容因为修习天竺秘术,被老国师逐出。两年前,他突然回来,连我都吓了一跳,他模样大变,竟然成了个山魈。”

    无心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这阿湿毗尼术自然是秦明容先修的,他在天竺想必是遇到了什么厉害对头,身体被毁,只得存身于山魈之中。而传给荀明赞的阿湿毗尼术又定然本身就有错误,存心是要害他,怪不得他会走火入魔。”

  那女子道:“小道士果然聪明。秦明容在天竺与那伽隐者团交恶,杀了他们首脑人物,结果被那伽隐者团合力诛杀。他修习过阿湿毗尼术,及时躲入那山魈体内,这才逃过一劫。他是想夺取荀明赞身体,只是若不以阿耆尼珠清除那伽术余患,他就不能完全夺得荀明赞之体。”

  无心道:“那伽是八部众里的龙众,属水。水火相克,果然是解救之法,这秦明容倒也不差。不过我先前倒没想到他存身在山魈体内,只以为他与荀明赞一身二体,交互出现。”无心在中原时与一个邪派竹山教恶斗,竹山教教主是个少女,便是一身二体,有时阴狠毒辣,又有却又是个弱不禁风的富家小姐。无心有一句话却没有说,那竹山教的少女教主是因为体有朱雀神煞,因此才会一身二体,他有点怀疑铁希带出的白虎神煞也有这般效用。现在才知道阿耆尼珠是解救秦明容旧伤的灵药,怪不得秦明容势在必得,而这女子却无动于衷。

  那女子道:“秦明容野心很大,他还想着积聚财力,收买周边土人,准备先灭廖内,再吞满者伯夷,进而吞并暹逻,最终夺得天竺全境。他也不想想,单马锡一共就这般一点大,哪里吞得了。”

  廖内是离单马锡不远的一些小岛,向来女主相传,是个极小的小国。只是廖内虽小,总有几万人口,比单马锡也大了近十倍,秦明容想吞廖内已近乎妄想,至于说要灭掉满者伯夷、暹逻诸多强国,更是痴人说梦。无心最厌恶这等争权夺势之事,哼了一声道:“螳臂挡车,蛇口吞象。”

  那女子道:“是啊是啊。所以秦明容死了也就死了,不过小道士,我倒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会不杀了他。”

  无心道:“秦明容该死,可荀明赞又没什么错。我无心真人大好男儿,岂能妄杀无辜。”

  那女子笑了笑,道:“你不杀他可怎么行,父王当初跟我说要恢复故土,可中国那么远,又那么大,这话无从说起。单马锡小虽小,倒也不差。无心,你本事不坏,你杀了他后,就留在这里当国师吧,我封你做贵妃。”

  无心吓了一跳,道:“封我做什么?你不是说兵马都监么?那一千两还算不算?”

  那女子笑得花枝乱颤,道:“你做了贵妃,整个单马锡都是你的。”她身上衣服单薄,再一笑更是诱人。

  无心心中一动,忖道:“‘男贵妃’,名字虽然不好听,倒也不错的。啊唷不好,她是王,封我做贵妃,那定然已经有个男皇后了。要是再弄个三宫六院,我岂不是要和别的男人争?”一千两银子虽然诱惑力极大,可想到夹在一堆男人中向这女子献媚,他就觉得浑身发毛,干笑道:“名分我也不要了……”

  那女子更是笑道:“啊唷,你难道只要我临幸一番便够了么?”

  无心见她媚态横生,险些便要酥倒,涎着脸笑道:“大王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小道哪敢有违。”

  他还要再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这是拉丁文的主祷文,正是莎琳娜的声音。一听莎琳娜的声音,无心如冷水浇头,心道:“啊呀,我在胡说什么,这女人好厉害,莎姑娘不要听到我跟她说的疯话了吧?”

他心神一凛,脑中已是一片清明。却听那女子一声惨叫,手掩住肩头。她的衣服很单薄,原先看不出来,但此时右肩却有一块地方渗出血来,染得肩头的薄纱一片殷红。无心吃了一惊,心道:“到船上来的果然是她!”

  到船上来过的那个黑影与无心打过一个照面,肩头曾中了无心一剑。无心原本以为是荀明赞,但荀明赞肩头无伤,他就怀疑是那女子了。可是这女子身上只穿着薄纱衣服,周身上下都一览无余,他直勾勾看了半天也没发现异样,也一直揣摸不透。等莎琳娜一来,刚念这一段主祷文,他这才知道这女子果然就是那吸血鬼了。

  那女子痛苦万分,忽然尖叫了一声,猛地向莎琳娜扑去。她的动作快得异乎寻常,但无心出手更快,身形一晃,已挡住了她的去路,手一晃,三张符纸同时飞出,拦在那女子身前。这三张符纸在空中无火自燃,那女子也识得厉害,硬生生止住脚步,喝道:“无心,你真要和我斗么?”

  她的样子原本妖艳妩媚,此时一张脸因痛楚扭曲,变得奇丑无比。无心心头发毛,脚下一蹬,人向后跃出几尺,已到了莎琳娜跟前。

  先前他在那大厅中,见这大厅本来就暗,居然还挂着厚厚的帘子,情知不妙,吸血鬼定然在这里。要对付吸血鬼,他是没办法的,不过莎琳娜的圣光可以克制住,因此他让小汪回去报信,马上把莎琳娜叫过来。

  莎琳娜听说无心仍在那里,大为担心,可赶到净海王府却已不见人影。那时荀明赞派出的甲士已陆续回来,莎琳娜听他们说净海王被一个黑影抓走,已知又是那吸血鬼出手,更是担心,不顾一切便来寻找。

  她没有无心的武功,这一趟跑得辛苦之极,一身长裙也沾满了泥污,可在无心眼里,莎琳娜从无今夜之美。他挡住莎琳娜,道:“莎姑娘,你总算来了,要不要紧?”

  莎琳娜一手拿着圣光,正念着主祷文。主祷文虽能克制吸血鬼,却伤不得她,这女子马上又会冲上来。她见无心还要来唠唠叨叨,已是急不可耐,伸手拔出火铳,喝道:“让开!”

  无心见她要向那女子开火,心中不觉一沉,叫道:“莎姑娘,是不是网开一面……”方才他与秦明容恶战,一直担心这女子会杀出来。但直到他将秦明容解决了这女子才出来,显然她对自己并无敌意,对手若是男人,他根本不会犹豫,可那明明是个妖艳女子,要是被莎琳娜打死,实在有些不忍。见莎琳娜马上就要开火,心中大急,顾不得多想,一把将莎琳娜的手一推。“砰”一声,一颗银弹从那女子头边飞过。

  莎琳娜见失手了,脸色大变。她出手也快,手一探,已摸出了另一把火铳。火铳一次只能放一发,发完后清理内膛,装进火药弹丸得好半晌,此时迫在眉睫,根本来不及。她抓住了另一把火铳,也不犹豫,对准那女子面门扣下扳机。“喀”一声轻响,火铳却没有发出。

  火铳虽然经过美第奇一族改进,终究并不很可靠,这两柄火铳制作已极为精良,可还不是每回都能发出。只是莎琳娜也没料到这当口火铳会失效,那女子来势如风,伸手便抓向她的面门,莎琳娜哪里能闪躲,脸已变得煞白,刚闭眼,忽觉身子一轻,却是无心一把将她推到一边。

  无心刚推开莎琳娜,那女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此时那女子大概全然没有要封无心为贵妃的意思了,张口便咬向无心脖颈。

  无心只觉这女子力量大得根本无法抵挡,正想以九天心咒的哪一种来抵挡,女子的嘴已贴到了他脖子上。无心脸也变得惨白,心道:“完了完了,莎姑娘会不会要吸血鬼做女婿?”莎琳娜曾对他说过,被吸血鬼咬过的人也会成为吸血鬼,自己会变成吸血鬼还是余事,他最担心的倒是这个。

  那女子的嘴刚贴到无心颈上,还不等咬下,无心的前心突然透出一道光芒。那女子就像是碰到了烧红的铁块,惨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她的嘴唇原本娇艳欲滴,此时却白如死灰,上面还有一条长长的焦痕,从嘴角一直伸到耳边。

  无心呆了呆,也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能伤她,低头一看,看到挂在脖子上一条链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莎琳娜当初给他了一个十字架项链,无心觉得这是莎姑娘给自己的定情信物,因此一直贴肉戴着,没想到此时救了自己一命。

    他脱出这女子掌握,心头怒起,暗道:“给脸不要脸!”他本来不想与这女子为敌,可这女子连他也要杀,再滥做好人也不成了。何况这女子脸上有这般一条焦痕,形容一下变得极为丑怪,连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已散尽,再不留情,反手一剑向她当胸刺去。

  摩睺罗迦剑极为锋利,这一剑没入那女子前心。但她中剑后却毫无痛楚之意,眼里反倒更添杀气,又一把向他抓来。这回无心已有防备,人猛地一跳,已退了几步,短剑上下翻飞护住面门,叫道:“莎姑娘,怎么伤不了她?”

  莎琳娜已经站稳,正在清理火铳,听得无心的大叫,她高声道:“用十字架贴到她前额!”给火铳装火药,装弹丸都不太容易,她只盼着无心能多撑一会,又怕无心受伤,心急如焚之下更是装不好。无心听得莎琳娜的声音,心中一亮,忖道:“原来吸血鬼怕十字架。”他一把掏出十字架来,伸手向那女子面门按去。

  无心的武功着实不错,出手也快,十字架一下按到了那女子额头。这十字架是银的,也冰冰凉凉,但一贴到那女子额头,却如同烧得通红一般,从那女子皮肤上腾起一股白烟。那个女子痛得嘶声怪叫,四肢乱颤,一张原本妖冶艳丽的脸也已丑陋不堪,可是额头贴着这十字架,她竟是一动都不能动。

  看着这副样子,无心心头一动,道:“姑娘,我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好?”他终究还是怜惜这女子的,想到方才还是花容月貌,可说尽数毁在自己手里,心中大为内疚,手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莎琳娜见无心一下子便把十字架贴上了这吸血鬼的前额,刚松了口气,却又听得他说什么要井水不可犯河水,不禁大急。中土没有吸血鬼,莎琳娜却知道人一旦成了吸血鬼便全无理智,惊叫道:“别放她!她不是人了!”

  这话说得还是晚了一步,无心的手刚一松,那女子的双手便已极快地抬起,一把拧住了无心的手臂。无心力气不小,但她的力气却更大,无心被她拧得“啊唷”一声,只觉手臂快要断了,哪里还能动弹,心里骂道:“无心啊无心,你这杂毛小老道,不听老婆言,吃亏在眼前。”可再骂自己也没用了,擒拿手中有一种翻腕的手法,一个人被翻腕手抓住后,除非有烈士断腕之心,把自己手臂砍断了才脱得出来。那女子未必会擒拿手,但抓住无心的手法却正与翻腕手一般无二,可无心却无烈士断腕的气魄。

  他正在惨叫不迭,却觉脑袋上轻轻一疼,那女子却又是一声惨呼。他一怔,一眼已看到地上有几颗亮闪闪的小珠子。那是莎琳娜见势不妙,不顾一切将一袋子银弹丸洒了出来。莎琳娜力气也不大,这二十颗银弹丸有一些打在无心脸上,却也毫无损伤,但有几颗打在了那女子脸上,她却如遭利刃猛砍,痛得惨叫。

  无心只觉抓着自己的那两只手霎时松了下来,他是滑溜至极之人,有缝必钻,手腕一抖,双足一蹬,一个空心跟头翻出,已然脱出了那女子掌握。那翻出的一刹那,他已拣起两颗银弹丸,扣在指尖弹了出去。

  这是发射暗器手法。无心的武功不错,暗器手法倒也马马虎虎,可是现在相距如此之近,简直就是面对面,这两颗银丸全都打中了那女子面门。银丸飞得也不算太快,却如打中腐木,深深嵌入,有一颗打在额角上的更狠,竟然穿颅而出。那女子又是惨叫一声,再抵不住这一下重创,仰天摔倒在地。

  无心看得目瞪口呆,看看自己的手,也不敢相信自己发出这两颗银弹丸会有如斯威力。莎琳娜走到那女子跟前,撩起她的头发看了看,又用手比划了一下,将圣光放在那女子头边,从怀里摸出一包细盐洒在她上面。无心不知她在做什么,讪讪地过来道:“莎姑娘,要帮忙么?”

  莎琳娜此时又念了几句经文。话音刚落,这女子的尸身忽地变成一片焦黑,也不见有火。无心大吃一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莎琳娜站起来,道:“她真的已被铁希咬过。”

  无心至今也没见过铁希长什么样,听莎琳娜又说起铁希,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

  莎琳娜道:“我量过铁希以前的咬痕,几个牙齿的形状我都记下来了,与她颈上伤痕一般无二。不过,这伤痕已经不短了,恐怕铁希来这里也是好多天以前的事。”她突然扎到无心怀里,一把抱住了他的头。无心欣喜若狂,反手抱住了她,道:“莎姑娘别怕,有我呢。”

  虽然与莎琳娜一同出海,但莎琳娜从来没与他有过这等亲热的举动。如今软玉温香在怀,无心当真如登天界,方才连番恶斗,屡遭奇险,也已忘个一干二净。

  莎琳娜抱着他的头,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忽地哭出声来,道:“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无心乐不可支,抱着莎琳娜也不敢太过用力,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是啊,太好了。”虽说满身都是泥污,手腕也被那女子翻得至今还疼,不过陈耠救出来了,莎琳娜也终于主动投怀送抱,在无心看来,当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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