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首迷宮》-因神秘药物，被卷入超乎人类智慧的杀人事件-白井智之

black白夜

序章

　　

　　

　　文哉总会把自己搞得很尴尬。

　　「我是fumiya901（注１）。」

　　明明搭讪的好时机多得是，文哉却偏偏挑在此刻。文哉这么向女孩攀谈时，右手正端著豆皮乌龙面、左手端著豆腐汉堡排定食。

　　突然被搭讪后，女孩停下原本正准备把炖牛肉送进嘴里的动作，露出夹杂著畏惧以及困惑情绪的眼神看向文哉。

　　「抱歉，我是这里的工读生，恰巧看到妳的手机画面。呃……妳是ayakayaka，对吧？」

　　女孩的表情显得更加僵硬。文哉很想拿出自己的手机给女孩看，但无奈豆皮乌龙面和豆腐汉堡排定食让文哉空不出手来。

　　「妳没印象吗？fumiya901。鱼人侦探的ＩＤ。」

　　文哉不得已只好再说一遍Pulpara的帐号ＩＤ。

　　听到鱼人侦探的那一刻，女孩脸上浮现再明显不过的惊讶表情。女孩保持右手拿著汤匙的姿势，宛如遭到雷劈似地抖动肩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竖起左手食指触击手机萤幕，点开Pulpara的用户排行榜画面。探头细看列在Ｓ１等级第三名、一身发达肌肉的鱼人侦探大头像以及ＩＤ后，女孩把眼睛瞪大到眼球就快掉出来的程度，移动视线到身材纤瘦的文哉身上。

　　「昨天一起参加了那场淘汰赛的fumiya901？」

　　文哉察觉到女孩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右手片刻。直到三个月前，文哉还是山岳社的社员，手上有著大大一道被野营刀刺伤的伤痕。

　　「昨天ayakayaka透明侦探简直就是神反击！」

　　文哉急忙延续话题说道。女孩一副仿佛难为情、喜悦、惊讶三种情绪在互争似的慌张表情，急忙挥手否定。

　　「过奖了。跟您相比我差太远了。」女孩忽然露出看向远方的眼神。「不过，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Pulpara的玩家。」

　　女孩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文哉也抱著完全相同的想法。

　　三个月前，文哉开始来到呼子鸟食堂打工，这家食堂位于神之精市的中枢医院，也就是「神之精医科大学附设医院」的院内。这所医院由第一、第二、第三医学大楼所构成，三座医学大楼分别为十五层楼、十六层楼、十三层楼高。当中第三医学大楼的八楼至十二楼属于精神科的楼层，八楼为职员与病患的共用空间，九楼至十楼为开放式病房楼层，十一楼至十二楼为封闭式病房楼层。呼子鸟食堂设在第三医学大楼的八楼，也就是精神科的共用空间。

　　如同同样设在八楼的商店以及咖啡店，呼子鸟食堂并未限制用餐者身分。除了封闭式病房的病患之外，所有相关人员皆可在呼子鸟食堂用餐或休息。食堂空间除了医师、护理师、临床心理师、营养师等职员，以及前来探访的家人、支援者之外，还可看见住在开放式病房、准备回归社会的病患身影混杂在一起。

　　文哉把豆皮乌龙面端给板著脸的医师、把豆腐汉堡排定食端给古柯碱成瘾的女子后，立刻回到ayakayaka身边。

　　「准决赛时，ＬＰ１的透明侦探利用『隐形炸弹』让盖西掉进井里那一招真的是神乎其技！」

　　文哉说得好不激动，急忙用掌心擦拭飞散到桌上的唾液。多亏种植在桌子旁的龙血树叶长得特别茂密，让文哉即使上班时间在这里摸鱼与客人说话，也不会被厨房里的员工看见。

　　「如果要说神乎其技，您对付弗尼列时的表现根本就是传说了。『深红湖泊』的鱼人侦探所向无敌呢！」

　　ayakayaka说到「所向无敌」时放大了嗓门，后方的纤瘦男子随之轻咳一声。ayakayaka缩起脖子，露出调皮的笑脸。

　　简称Pulpara的Pulp Parallel Paradox是一款由加拿大的诺曼娱乐公司所开发，并负责营运的手机游戏。Pulpara的玩家会分成五名侦探以及一名杀人魔。侦探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发挥各自的能力搜集证据，杀人魔则是设法杀害侦探进而妨碍搜查。以游戏规则来说，若能搜证齐全使杀人魔被判死刑，就会是侦探一方赢得胜利，反之如果在那之前侦探全军覆没，就会是杀人魔赢得胜利。

　　两人互相称赞过彼此昨晚的奋战后，ayakayaka一副不知道忽然想起什么的模样看了手机一眼。确认时刻后，ayakayaka露出显得过意不去的表情，起身说：

　　「抱歉，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喔……好。」文哉含糊回应之间，ayakayaka已从药盒里取出胶囊吞下，跟著挥了挥手机说：「今天晚上Pulpara见！」最后就这么离开了呼子鸟食堂。

　　文哉三个月前开始来到食堂工作。虽然文哉当初是因为手受伤而退出社团，一半抱著自暴自弃的心态才开始打工，但这个职场的人际关系淡薄，员工之间不会有密切的互动，可说再适合文哉的个性不过了。

black白夜

　　打工打了一个月后，文哉便练出几乎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每位客人为何来到这家食堂消费的好眼力，像是在这里工作的人、来探望病患的人，或是本身来接受治疗的人。熟悉精神科医疗大楼的人与不熟悉的人会有不同的表情以及举动。即使熟悉，也会因为看诊者以及被看诊者的身分差异，而散发出不同氛围。

　　文哉发现ayakayaka跟自己一样是个高中生。有别于急性子、不够沉稳的文哉，ayakayaka散发出宛如模范生会有的从容不迫感。她的头发健康亮丽，乍看下，就像个来医院探望朋友的年轻人。

　　不过，从ayakayaka每次都穿同一件像睡衣的白色服装，以及细看后可看出肌肤显得浮肿，还有每次都会在固定时间──下午两点半前来，并且准时在经过一小时后离开的种种迹象，可断定她是住在楼上的开放式病房楼层的病患。

　　文哉把炖牛肉的托盘收到清洗区后，从收银台前方走过时，发现负责带领工读生的阿姨正瞪著自己看。阿姨高高扬起原本即呈现三角眉形的眉毛，脸上表情仿佛在说：「刚跑去哪儿摸鱼了？」

　　如果是在平常，文哉会找个借口应付一下，但今天选择对高高吊起的眉毛视而不见，直接走去擦拭桌子。文哉告诉自己何必在乎阿姨的看法呢？反正阿姨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正才华。

　　这天晚上，文哉没有洗澡便钻进被窝里玩Pulpara，直到窗外的天色亮起。整个晚上文哉没有与ayakayaka配对过半次，但ayakayaka的开朗声音一直在耳边盘旋不去。

　　

　　结识ayakayaka两天后的三月天午后。这天一早便回温，舒爽轻风吹动著龙血树叶。

　　文哉一边照常忙著送餐、收拾餐盘，一边等著与ayakayaka攀谈的好时机到来。

　　下午三点钟过后，本来就不多的客人身影变得更加稀疏。文哉一边复诵早在脑中思考好的台词，一边往ayakayaka的固定座位走去后，发现一名身穿白袍的男子坐在ayakayaka的对面。

　　文哉认得那名男子。男子身材高䠷修长，乍看下给人温文尔雅的男人印象，但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男子的肩膀和胸膛厚实，有著结实的身躯。男子的脸部细长，明明已经接近四十五岁，一张长脸却有著看似二十来岁的紧实肌肤。文哉早就察觉到每次只要这名男子出现，食堂阿姨的声音就会自动高八度。

　　之前为男子送餐时，文哉曾看过名牌。如果文哉的记忆正确，男子应该是一个名叫象山的精神科医师。

　　ayakayaka一副想要闪避周遭目光的模样缩著脖子，眼神注视著自己的指尖。象山会是ayakayaka的主治医师吗？不知道他们悄悄地在谈些什么？文哉感到心头发慌，忍不住一边擦拭桌子，一边靠近ayakayaka与象山。

　　「我不是固定给妳钱吗？」

　　象山的低喃声音传进文哉耳中。

　　「妳还要多少？」

　　ayakayaka目光无神地看向象山开口回答，但文哉听不清楚ayakayaka的声音。

　　「就碰一下而已啊。」

　　可能是发现文哉靠近，象山更加压低音量。这发言实在不是一个正经医师该有的。

　　「妳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啊？」

　　叮咚！铃声突然响起。不知道哪一桌的客人按了呼叫按钮。

　　文哉心想如果就在附近的服务生没有任何反应，象山应该会觉得不对劲，不得已只好压抑住想要咂舌的心情，朝向显示在萤幕上的桌号座位走去。

　　「记得喔，明天晚上我会去妳房间。」

　　象山显得缠人的声音传来。

　　「好期待啊～」

　　

　　隔天，ayakayaka一样坐在老位置上。

　　ayakayaka表现得一如往常，还向文哉说明了如何使用她自己构思出来的「隐形炸弹」，来反击库尔滕。然而，文哉脑中不停回荡昨天的医师发言，导致即使听见异于常人的绝招，也只能做出失焦的附和话语。

　　「对了，ayakayaka。」

　　三点二十七分──在ayakayaka即将离开食堂的三分钟前，文哉总算鼓起勇气说道。

　　「妳该不会受到象山医生什么不当对待吧？」

　　ayakayaka轻轻倒抽一口气后，从文哉身上别开视线说：

　　「果然被听见了。」

　　「没有啦，我不是刻意要偷听──」

　　「我没事的，请不用挂在心上。」

　　ayakayaka用双手把浏海往后拨时，文哉看见她脸上浮现像是哭笑不得的表情，但瞬间收回了表情。ayakayaka将药盒收进口袋后，保持别开视线的姿势站起身子。

　　这天，ayakayaka没有留下一句：「Pulpara见！」

　　

　　傍晚六点十分，告知营业时间结束的萧邦音乐播放完毕。

black白夜

　　文哉动作俐落地做好收拾工作后，走出呼子鸟食堂。装出准备回家的模样走到楼梯后，上楼找到一间室内密密麻麻排列出蒙上一层尘埃的脑波仪、看似不会有人进出的仓库藏身。

　　象山医师打算对未成年病患做出强制猥亵行为。虽不确定ayakayaka是不是被抓到什么把柄，或是有经济上的困难，但再怎样也不能让象山那个男人恣意妄为。象山说过今晚会前往ayakayaka的房间。文哉打算利用手机拍下象山偷溜进房的影片，再借此威胁象山，以阻止他的恶行。

　　文哉把手机转成静音玩起Pulpara，玩著玩著，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

　　晚上十点钟，文哉屏住呼吸打开仓库房门一看，发现医疗大楼已经熄了灯。绿色的方向指示灯照出走廊，文哉脱下拖鞋，光著脚在走廊上前进。

　　转角另一端可看见护理站的灯光。

　　「请问有没有人看见９０１的梦泽？」

　　年轻女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传来。

　　「AYAKA不见了吗？」

　　中年女子拉高嗓门问道。年轻女子不停地道歉，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就快哭了出来。

　　文哉顿时感到全身发寒。

　　难道象山强硬带走了ayakayaka？还是ayakayaka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到象山的欺负，逃跑出去了？不管怎么样，再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文哉看向窗外。这时，两道身影正好横越过停车场。两道身影来到靠近路灯的位置时，文哉发现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以及娇小少女的身影，也就是象山以及ayakayaka的身影。象山脸上挂著冷酷无情的笑容，正对著ayakayaka不知道在说些什么。ayakayaka看似不安地一边环视四周，一边踩著无助的脚步跟在象山的后头。

　　文哉冲进电梯里。抵达一楼后，文哉寻找著员工出入口，最后无视于警卫的警告声，直接解开门锁，朝向停车场冲出去。

　　象山搂著ayakayaka的腰，正准备打开捷豹汽车的车门。

　　「放开那女孩！」

　　象山吓一跳地抖动一下肩膀，朝向文哉投来错愕的眼神。文哉听见电梯门打开来，一群护理师从后方冲来的声响。

　　「前面那位是──呼子鸟的店员？」中年女子的声音传来。「象山医师？连AYAKA也在这里？你们跑来这里做什么？」

　　「各位请冷静下来。我只是──」

　　象山举高双手，在脸上浮现虚假的笑容。谁会听这种人渣说的话！文哉掏出藏在口袋里的小刀，往前挥去。

　　「哇！」

　　象山缩了一下脖子，但立刻踩著如拳击手般的步法闪过小刀，跟著抓住文哉的手臂扭向外侧。

　　「无耻之徒！」

　　文哉正准备一头朝向象山的鼻头撞去时，被人压制住颈部。文哉被迫曲膝跪下，手臂遭反扭到背后。手掌被人紧紧扣住下，文哉的旧伤一阵剧烈疼痛。文哉转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一名男警卫扣住不放。

　　「AYAKA，没事的。冷静下来。」

　　熟悉的声音慢慢逼近。文哉把头转向另一方后，看见负责带领工读生的阿姨朝向这方冲来。阿姨的三角眉毛如滔滔骇浪般上下起伏。

　　「做一次深呼吸。好了，已经没事了。」不知为何，阿姨在文哉面前停下脚步。「我们回病房去吧，梦泽文AYA哉KA（注２）。」

　　文哉的手肘内侧一阵刺痛，一看才发现阿姨正拿著针筒刺进自己被警卫扣住的手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哉慢慢陷入一种苦涩又甘甜、全身无力却无比舒服的感觉。

　　就快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文哉看见ayakayaka从捷豹汽车背后探出头来。

　　ayakayaka露出极度害怕的目光俯视著文哉。

　　

　　眼前出现天花板。

　　虽然那表面就像老式电影胶卷般黯淡肮脏，但确实是一面天花板。文哉觉得这面天花板看来眼熟，却又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过？

　　「早知道应该好好跟妳说明文哉的状况。」

　　远远传来象山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潜入泳池中听人说话般朦胧，但不至于听不清楚。

　　「她会不会醒过来？」

　　有人低声做出回应。文哉听出那是ayakayaka的声音。

　　「不会的，镇静剂已经在发挥作用。」

　　天花板上的人影拉长。低头俯视文哉的头部放大后，随即消失不见。

black白夜

　　「二十二年前──爸爸还是实习医师的时候，文哉被送进我们医院来。印象中她当时应该是高中二年级吧。文哉当时在空躁的咖啡店打工，没想到有个男常客突然砍了她一刀，害她失血过多而陷入严重休克状态。

　　幸好文哉最后保住了性命。不过，她不仅手留下伤疤，还开始出现顽强的妄想症状。她会对著医师大喊杀人凶手，或是设法说服同病房的女生逃跑。有时才看见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小儿科的休息区嬉闹，一下子又会跑到院内的食堂，表现得像个服务生一样。最初我们以为文哉是出现急性压力反应，或属于一种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但在那之后症状一直没有获得改善。最后，她就从外科被送到精神科来了。」

　　这男人到底在鬼扯什么？

　　「因为文哉最近症状比较稳定，我们也掉以轻心了。她这次似乎是把我当成诱拐犯之类的坏人，而且事态严重到会偷走厨房里的小刀，看来有必要紧急重新安排戒备看护。」

　　「原来是这样啊。」ayakayaka像在谨慎挑选字眼似地缓缓说道。「不过，针对这次的状况，我有些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会对爸爸产生误解。」

　　「为什么？」

　　人影抬起头部。

　　「昨天我来打工时，不是在休息时间跟爸爸说过话吗？我在埋怨连学校放春假也每天都在打工时，你不是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不是固定给妳钱吗？

　　──妳还要多少？

　　「还有，我提到Pulpara的话题时，你不是表现出那种溺爱自己孩子的父母态度，说什么『既然那么有趣，我也要来玩玩看』吗？」

　　──就碰一下而已啊。

　　──妳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啊？

　　──记得喔，明天晚上我会去妳房间。

　　──好期待啊～

　　「比起跟病患接触，爸爸当时的用字遣词相当随性，对吧？可是病患他们不知道我是你女儿。应该是因为这样，她恰巧听到我们对话时，才会误以为爸爸对我心怀不轨吧。」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传来「哈哈哈」的笑声，接著传来搔头声。

　　「嗯～妳说得有道理。」

　　虽然搞不太清楚状况，但ayakayaka似乎没有受到象山的威胁。

　　既然没有受到威胁那就好。

　　文哉这回是在主动之下，让自己再次陷入甘甜苦涩的假寐之中。

　　

　　一夜过后的三月二十七日早晨，文哉被转到十二楼的１２０２号病房。那是一间设有双层门隔离的封闭式病房。

　　新房间动不动就会传来歌声、笑声以及显得开心的自言自语，让人听得心烦。文哉只好用棉被盖住头，再拿出偷偷带进病房的手机玩Pulpara来消磨时间。文哉一次又一次加入淘汰赛直到用完所有硬币，但始终没有看见ayakayaka的透明侦探现身。

　　就这样，五天的日子过去了。四月一日，文哉总算得以脱离封闭式病房，回到九楼住惯了的９０１号病房。

　　文哉立刻前往八楼的呼子鸟食堂，但即使过了固定时间──下午两点三十分，ayakayaka也没有现身。

　　文哉探头看了看厨房后，看见一名女子与ayakayaka一样穿著像睡衣的白色服装在洗盘子。文哉假装在挑选餐点的模样，等待女子抬起头来，最后终于等到女子盖上烘碗机盖喘口气地抬起头来，结果发现对方是个四十多岁的长脸阿姨。

　　ayakayaka会不会是辞掉工读生的工作了？不能再跟她聊Pulpara的话题了啊？文哉心想至少应该对不小心吓坏ayakayaka一事表达歉意，但也无计可施。

　　日子又过了两天，来到四月三日的晚上。文哉从厕所走出来时，与象山医师撞了个正著。

　　「妳看起来状况不错呢！」

　　象山医师观察一眼文哉的表情后，立刻亲切地攀谈说道。

　　「托您的福。」文哉不禁感到畏缩，一时说不出话来。「呃……上次真的很抱歉。」

　　「不要挂在心上喔！妳是因为生病。文哉，千万要记得不是妳有错，而是生病造成的。」

　　说罢，象山医师脸上浮现和蔼可亲的微笑。文哉没料到内心竟因此平稳下来。

　　「象山医生，您女儿不会再来呼子鸟了吗？」

　　「妳说彩夏（注３）啊？」象山扬起眉毛，一副深感遗憾的模样回答：

　　「就是啊，听说她辞掉了厨房的工读生工作。」

　　一名路过的女护理师看向窗外后，立刻别开视线。文哉随著女护理师也看向窗外──

　　「啊！」

black白夜

　　身穿制服的ayakayaka正走过第一医疗大楼前方的圆环。象山露出苦笑，女护理师耸起肩膀朝向象山低头致歉。

　　文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跑了出去。搭电梯来到一楼后，文哉从员工出入口冲出第三医疗大楼。当文哉气喘吁吁地抵达圆环时，ayakayaka已经横越过医院前方的斑马线。

　　「ayakayaka！」

　　ayakayaka的小巧脸庞转向文哉这方。她的眉毛高高扬起，双唇间呼出白色气息。

　　文哉准备横越斑马线时，行人专用号志转为红灯。

　　「真的很抱歉，上次因为我会错意，结果不小心吓坏妳。」

　　文哉压抑想逃开的心情，硬挤出话语。ayakayaka注视著文哉挥挥手说：「没事。」

　　「那么点小事请不要挂在心上。」ayakayaka按住浏海继续说：「再说，妳是为了救我才会那么做，不是吗？」

　　一辆旅行车从两人之间行驶而过。文哉原本不由得嘴巴大张，赶紧趁那一刻紧闭双唇。

　　「对了，我今天是来拿放在休息室的东西。」ayakayaka拍了拍包包。「我会辞掉工作不是fumiya妳害的喔！我本来就只计划利用春假期间打工。那里的时薪还不错，如果待起来不会不自在，我其实是想继续打工的。只是，跟自己爸爸在同一个地方工作，还是会让人觉得没什么劲。我也不喜欢休息时间爸爸跑来找我说话，被店里的人看见时也会觉得很难为情。」

　　ayakayaka抬高乐福鞋，顶出脚尖部位踹了一下人行道砖。

　　文哉在感受到心脏剧烈跳动之中，用著不输给心跳声的音量放大嗓门说：

　　「妳哪天兴致来了，再回来玩Pulpara喔，那样我会很开心！」

　　ayakayaka眨著眼睛愣住几秒钟后，很快地扬起嘴角说：

　　「我没有不玩Pulpara啊！我纯粹是因为新的打工太忙了，晚上都会不小心睡著。」

　　ayakayaka甩动书包一圈挂到肩上。

　　「那我们淘汰赛上见喔！」

　　ayakayaka展露笑脸挥了挥手。文哉也挥挥手回应。

　　「先走啰～」说著，ayakayaka转身背对文哉。就在这时，交通号志总算转为绿灯。

　　文哉还有好多话想对ayakayaka说。有股想一脚踏上斑马线的冲动，但硬是忍了下来。

　　ayakayaka的年龄也好，生活环境也好，所有一切都与文哉不同。就这样一辈子不再见面，各自生活下去才是最好的。这是一定的。

　　寒风吹拂而来，文哉的受损发丝随之摇曳。文哉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指，呼出白色气息。踏出步伐准备折返回第三医疗大楼时，文哉依依不舍地回过头再看身后一眼。

　　就在这时──

　　最初，文哉以为ayakayaka做出往后仰的动作。

　　ayakayaka的身体从喉咙到下腹部往前突出。在那同时，她的背脊圆圆弓起，颈部被压挤消失。ayakayaka整个人像气球一样圆圆鼓起，跟著一脸呆愣的表情看向文哉。

　　文哉以为ayakayaka会就这样慢慢膨胀成一颗巨大的球，下一刻便传来宛如大气球破裂般的声响，构成ayakayaka的一切随之炸开来。分不清是哪个部位、血肉模糊的内脏碎片，如烟火般从破裂的制服底下飞出后，勾勒出弧线往地面掉落。尽管知道自己完全失了焦，文哉还是忍不住惊叹地心想：「ayakayaka那小小的身躯竟然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发生这一切的时间前前后后不到一秒钟。

　　文哉感到胸口疼痛，这才察觉到自己忘了呼吸。会不会连我也整个人碎裂炸开？这般恐惧感涌上心头，文哉不由得缩成一团蹲在地上，抱著头环视四周。

　　铺设完善的人行道不可能埋有未爆弹，也不可能发生有人从医疗大楼的窗户，正拿著霰弹枪瞄准这方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如果真的使用了某种武器，想必会发出更加刺耳的声响。

　　刚刚那一幕简直就像Pulpara的透明侦探突然出现，然后使用「隐形炸弹」攻击了ayakayaka。当然了，不可能发生那种事情。文哉怀疑起是不是自己又产生幻觉？难道这也是病症之一？

　　文哉抱著求救的心情看向马路另一端后，与骑著脚踏车的年轻男子对上了视线。男子头戴白色安全帽、身穿淡蓝色制服，脚踏车的后货架上绑著红色置物箱。男子似乎是个邮差。

　　男子尽管露出感到纳闷的表情看著蹲在地上的文哉，还是没有放慢速度地从人行道旁驶过。男子骑到ayakayaka当初所在的位置附近时，轮胎打滑倾向一边。脚踏车倾斜倒地，男子从车上摔下来，腰部撞上地面。男子手撑著柏油路面站起身子，跟著环视散落在人行道上的物体后，发出「哈！」的一声像小狗发情时会有的叫声。

　　男子也看得见尸体。

　　那不是幻觉。

　　察觉到这个事实的那一刻，文哉压抑在喉咙处的惨叫声终于爆发出来。

　注１：「fumiya」为文哉的日文发音。

　注２：「文哉」在日本多为男性名，普遍发音为fumiya，但亦可发音为ayaka。

　注３：彩夏的日文发音亦为ayaka。

black白夜

一／前兆

　　

　　

１

　　

　　日文有句谚语说「去寻找木乃伊者，反成为木乃伊（注４）」，虽然这听起来像是遥远国度才会发生的事情，但如果是「精神科医师反成为精神病患」，就不能说是事不关己了。就统计数据看来，精神科医师容易罹患精神病也是众所皆知的事情，比方说某大学医师从诊间的窗户跳楼，或是这所医院的医师会幻想自己替根本不存在的病患看诊之类的传言不胜枚举。

　　看见自家遭到某女子监视的光景时，象山晴太的脑海里浮现这些思绪。

　　象山在神之精医科大学附设医院的精神科为病患看诊已有二十三个年头。在这之间，象山遇到病患说自己遭到陌生人监视，并强烈要求象山帮忙解决问题的状况多到数不清。不过，这天象山第一次笃信自己遭人监视。

　　虽然觉得身为专业人士不应该这么做，但象山还是忍不住捏了一下脸颊。好痛！神经系统正常，也没有病历记录、服药记录。象山心想既然自己拥有无可挑剔的良好健康状况，就表示认定该女子确实在监视他家并无不妥。

　　女子的小型厢型车停在自然公园出口前方、与象山家隔著马路这一端的路肩，距离象山家约五公尺远。从厢型车的位置再延伸约十公尺远的位置有一家象山经常光顾的便利商店。

　　象山走进与便利商店并设在一起、采全面玻璃设计的吸烟室后，掏出King Bat牌烟盒。象山一边拿Zippo打火机点烟，一边定睛细看汽车后照镜。

　　女子坐在得利卡厢型车的驾驶座上，从道路反射镜中监视著象山家。象山看不见女子的长相，只看见女子披著褪色褪得厉害的披肩。那披肩该形容为老鼠色吗？不对，以冲过水的大象肤色来形容会比较贴切。女子戴著颈挂式耳机，脖子上挂著单眼相机。难道女子是周刊杂志的记者？还是……

　　光是观察后照镜照出的模样，果然看不出所以然。象山牢牢记住车牌号码后，走出吸烟室。如果直接敲车门，肯定只会落得让女子开车逃跑的下场。象山狠下决心，准备绕到引擎盖前方。就在这时──

　　「爸爸？」

　　后方传来呼唤声。

　　象山转身一看，发现一对男女从自然公园走出来，正朝向象山挥著手。

　　「怎么了吗？你怎么一脸像是不小心把装了年终奖金的钱包搞丢了的表情？」

　　那对男女当中的女子跑了过来，拍了拍象山的背部。虽然女子戴著黑色海绵口罩遮住了半张脸，但象山当然不可能认错人。她是象山的长女舞冬。

　　「没事，呃──」

　　路肩传来轰隆隆的急促引擎声。舞冬吓一跳地瞪大眼睛。得利卡厢型车硬是在十字路口右转后，不顾后照镜摩擦交通护栏而发出喀喀声响，急踩油门快速驶去。

　　「那台车是怎样？爸爸认识对方吗？」

　　舞冬皱起修得平整的眉毛问道。象山摇摇头回答一句「不认识」时──

　　「应该是周刊杂志的摄影师吧。」

　　从后方跟上来的男子──舞冬的经纪人姆伊一边摆出按下快门的姿势，一边说道。象山猜想姆伊应该是为了送舞冬回家，才会出现在这里。从大食车站到象山家，横越过自然公园会是最短路径。

　　「这代表著AKADAMA的知名度变高了。请不用太在意，万一对方做得太过火，我会设法处理的。」

　　为了让舞冬安心，姆伊露出笑容说道，同时若无其事地让目光扫射过象山家四周一遍。口头快速确认过下周行程后，姆伊向象山行礼告辞，便往大食车站折返回去。

　　「是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舞冬戴著口罩叹了口气后，一副甩开担忧情绪的模样抬起头说：

　　「不要让妈妈和彩夏知道这件事喔，我怕她们会担心。」

　　「嗯。」

　　穿过玄关门廊时，象山的目光被停在玄关门旁的公路车吸引了。象山发现安装在公路车手把上的后视镜，照出他僵硬的表情。

　　象山很幸福，甚至以幸福过了头来形容也不为过。他身为精神科医师累积无数实绩的同时，与妻子结婚，并生下两个女儿。象山的妻子身为女演员一直表现活跃，两个女儿也各自走上自己选择的路。

　　象山自己都觉得幸福到夸张的程度。正因为如此，象山才会感到极度不安。一切实在太顺利了。在这种状况下，大多会有什么大反击的事态在前方等著。

　　象山凝视著后视镜里的自己。

　　发现驾驶得利卡厢型车的女子时，象山内心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去寻找木乃伊者，反成为木乃伊；精神科医师反成为精神病患的焦虑心情紧紧攀附在象山的胸口消散不去。

black白夜

　　象山五岁时，第一次看见父亲被杀。

　　电视里，父亲被强悍的外国大汉捆绑住手脚。那群大汉让父亲躺在断头台上，跟著砍断绳索，让大刀落下。父亲的头颅被砍下来后，鲜血四处飞溅，跟著滚啊滚的滚进马口铁提桶里。

　　即便被砍下头颅，父亲还是活得好好的。广告时间结束后，父亲以头颅完好如初接在脖子上的姿态现身摄影棚，赢得一群动作夸大的艺人们的喝采掌声。

　　父亲是个魔术师。

　　象山不二夫是一位非正统派的魔术师，擅长于震撼激烈的舞台魔术表演。他不会满足于短剑刺人、人体切割这类大家熟悉的表演项目，所以会采纳上断头台被斩首、被捆绑手脚丢进水槽、甚至是坐上电椅以高压电流通电等堪称畸形秀的表演项目，反复做著赌命的表演。

　　父亲是在象山出生不久时，被富士山电视台的制作人看中。自从父亲第一次上电视表演的「至少死了一百次的男人死里逃生特别节目」创下高收视率后，父亲开始不时有机会上电视表演。父亲就这么顶著「至少死了一百次的男人」称号，每次一有特别节目就会大展身手，像是被绑上铅块沉入北极海、在加州全身缠上炸弹引爆，或是躺在棺材里被埋在伦敦的地底下之类的。

　　虽然父亲在电视里扮演著拥有不死之身的怪人，但平时的他个性平稳且体贴温柔。因为母亲不会给好脸色看，所以父亲在家中不会表演奇特魔术，但偶尔还是会偷偷表演一些小魔术，像是从空无一物的钱包里掏出百圆硬币、让破裂的饭碗恢复原状，或是从画上独角仙的画纸上抓出一只独角仙等等。

　　想必就是这样的温和个性反而带来害处。随著身为「至少死了一百次的男人」上电视表演的次数增加，父亲渐渐变得消沉忧郁。

　　父亲并没有受到工作人员的残酷对待，也没有被迫从事不合理的表演。父亲当时已是家喻户晓的人气魔术师，电视相关人士也都会展现尊重的态度。然而，讽刺的是，这样的特别待遇反而带给了父亲压力。

　　电视艺人的演艺生涯短暂。拥有各式各样才华的人被推上电视的舞台炒起话题后，很快就会被看腻而逐渐遭人们淡忘。艺人一度拥有人气后若开始走下坡，就会被贴上「落伍」、「过气艺人」的标签，有时还会受到观众嘲笑。

　　当父亲察觉到演艺圈有著这般残酷生态时，已经是在拥有人气之后。每次受到工作人员和观众如面对大明星般的对待时，父亲就会在脑中描绘起这些人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转为嘲笑他的日子。同时，父亲也会抱著这样的想像早晚会成真的想法，任凭想像一点一滴地侵蚀心灵。

　　当象山这个儿子十岁时，父亲一时兴起，在妄鸣山盖了别墅。父亲把身为「至少死了一百次的男人」上电视表演所赚来的资金投注于建盖别墅，并且命名为「不死馆」。

　　父亲有两个梦想。一个是自己决定退出演艺圈的时间点，退出后在不受到任何人窥探之下平静生活。父亲希望到时候可以时而邀请孩童们前来别墅，让孩童们从早到晚尽情欣赏奇特魔术表演。父亲就是为了这两个梦想，才会建盖不死馆。不死馆的本馆盖了可提供给孩童们过夜的客房，别馆则是为了进行奇特魔术秀，特地准备了秘密地下室。

　　然而，父亲没有如愿实现梦想。

　　那次，父亲原本是计划最后一次上电视表演。在拍摄「至少死了一百次的男人的最后奇迹」节目中，父亲试图利用离地面十公尺高的气球套住脖子，却不慎坠地。父亲因头骨凹陷导致脑挫伤，紧急被送往医院。经过输血以及开颅骨手术后，父亲捡回一命，但出院后父亲不仅说话无法像以前一样流畅，连想要直直往前走都有困难。

　　在那之后，父亲完全变了一个人。

　　一方面基于复健的目的，父亲开始在名残市的魔术酒吧工作，但工作三个月后，父亲因为拿红酒瓶砸客人而离职。父亲就像为了逃离世俗一般移居到山中的不死馆，沉溺于酒精之中。有时前一秒才看见父亲做出莫名其妙的发言借机殴打母亲，下一秒父亲就转为大声哭喊：「求求妳原谅我！」然后挥动小刀说：「让我死了算了！」虽然父亲不至于也对儿子象山动粗，但每次只要一对上视线，父亲就会大声喝斥象山说：「不准笑！」跟著把象山关进本该是奇特魔术秀舞台的地下室里。

　　父亲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我该怎么做才对？

　　太多事情让象山找不到答案。不过，象山学习到了一件事。

　　再怎么幸福美满的家庭，也可能因为一道小小裂缝，转眼间化为一堆瓦砾。

　　发生意外一年后，十一岁的象山被送进儿童之家。象山就此独自勤奋学习。十八岁时，象山顺利考上神之精医科大学后，靠著奖学金展开大学生活，并在六年后通过医师国家考试。象山开始在大学附设医院服务，后来与妻子邂逅，并生下两个女儿。

　　即便如此……

　　不，应该说，正因为如此……

　　象山才会从不曾遗忘那场教训。

black白夜

2

　　象山家的早晨总是好不忙碌。

　　八月二十二日，早上七点十二分。象山卷起昨天才拆封的新睡衣袖子，把早餐一一端上餐桌。

　　象山坐上木椅，打开电视后，看见卧蚕特别明显的女艺人──伊豆美崎大力谴责著在自家种植大麻的地方偶像团体成员。又不是自己的亲人犯错，真亏伊豆美崎能够一大早就那么激动。此刻电视上正在播放宫城电视台的晨间资讯节目「哈啰！活力东北！」。

　　象山调小音量，跟著喝了一口味噌汤。象山伸长筷子正准备夹起盐烤叉牙鱼时──

　　「桌上有没有头好壮壮博士的胸章？」

　　妻子季季推开滑门，冲进客厅问道。季季把瓶子套进气泡水机打气，同时替芦荟盆栽浇水。接著，她一边吞下名为「减重保健品　超级享瘦」的胶囊，一边像在扫描似地环视客厅一遍。对于这款保健品的功效，身为医师的象山有太多意见想发表，但就是傻瓜，也知道现在不是批评保健品好坏的好时机。

　　「我赶著要搭九点的新干线耶！博士！你到底跑哪里去了？」

　　季季在收纳柜和手提包里翻找过一遍后，忽然一副宛如获得上天启示般的模样往厨房走去。「找到了！」季季从餐具柜的抽屉里拿出小小一枚胸章说道，跟著立刻转身朝向淋浴间冲去。

　　季季是个女演员，隶属于县内最大规模的经纪公司「White Lodge」。在地方电视台制作的连续剧、电视广告、剧场表演等舞台上，都可以看到她的活跃表现。明明拥有娇美的外貌，季季的食量却是大得吓人，说到她过去参加过的电视节目，净是一些大胃王相关的娱乐节目，有一段时期甚至就快分不清什么才是她的本业。不过，随著年纪增长，近来这类工作告一段落，季季也慢慢建立起实力派女演员的评价。

　　季季说今天下午花莳市将举办一场命名为「头好壮壮～食育欢乐节」的活动，她将在活动上登台。请一个大家都知道她是大胃王的女明星来谈论食育，不免让人有种「这样妥当吗？」的感觉，但季季本人似乎不太在意。

　　「今天也很热吗？」「好烦喔～」季季用著飞机也追赶不上的惊人速度冲完澡后，推开客厅的滑门一边任凭水滴飞溅地嚷嚷说道，一边扣起弹性纤维材质的束腰。季季套上了衬衫式洋装，腰部呈现出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的纤细线条。年轻时季季还那么担心自己怎么吃也吃不胖，但到了年过四十的现在，却必须为了维持身材吃苦。季季之所以爱喝气泡水，并且习惯摄取功效令人质疑的保健品，原因就出在这里。

　　「咦？头好壮壮博士──」

　　「在这里。」

　　在领口别上象山递出的胸章，把化妆包和气泡水瓶塞进皮革包包里后，季季说一声「走啰」便冲出客厅。往玄关走去的脚步声传来。喀嚓！砰！

　　「爸爸，你穿那睡衣看起来好像很老的间谍片里面会出现的黑帮喔。」

　　仿佛算准时间似的，这回换成长女舞冬推开客厅的滑门。

　　舞冬开口第一句这么发表了感想，从那态度可看出她应该没有把昨天出现可疑车子的事情挂在心上。哔！哔！舞冬自顾自地调低空调的设定温度后，叼著电动牙刷往厨房走去，跟著把低糖冷冻餐放进微波炉里。空调没有吐出冷空气，取而代之地发出少了干劲的劈啪劈啪声响。空调差不多该汰旧换新了；象山这么心想时──

　　「爸爸。」

　　舞冬从厨房喊了一声。因为一边刷牙一边说话，那腔调像极了爱胡闹的关西人。象山一边查看空调型号，一边回答：「什么事？」

　　「爸爸，你穿那睡衣看起来好像很老的悬疑片里面，一开头就会被杀死的人喔。」

　　次女彩夏推开客厅的滑门。彩夏似乎接在季季之后冲了澡，她一边拿毛巾擦拭长度及肩的头发，一边让目光停留在电视画面后，加快擦拭动作说：「时间！不妙！」主持人蓑家闲打断卧蚕明显的女艺人话语，嘀咕说：「伊豆小姐，种大麻当然不值得夸奖，但他毕竟不是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坏事。」

　　「妳今天也要打工？」

　　「对。」

　　彩夏一边解开吹风机的电线，一边简短回答后，掀开画有电玩游戏角色的手机壳。

　　彩夏是个高中生，两年前就读神之精国际高中。这所高中不论在学力或升学表现上，明明都还有需要努力的空间，校规却是严格出了名。照理说，学校规定每位学生都必须参加社团，但彩夏以抱病为借口而没有参加社团，学校举办运动会或露营等课外活动时，也几乎每次缺席。

　　如此不积极的彩夏假日一大早到底忙著做什么准备？答案是打工。彩夏是个如假包换的打工狂，哪怕只有短短一小时的空档，她也会试图为自己排班。每次暑假一到，彩夏就会像勤劳的工蜂一样从早打工到晚。身为父亲的象山也搞不懂自己的女儿究竟是自暴自弃，还是勤奋？万一被学校发现打工，肯定不是被臭骂一顿就能脱身，但这部分彩夏似乎与朋友串通好口供，顺利瞒著学校。

　　「今天是去ＥＬＭ打工吗？午餐不是十一点才开始？」

　　ＥＬＭ是彩夏打工的餐厅之一，正式店名为街头厨房ＥＬＭ。

　　「今天不是ＥＬＭ。」吹风机吹出热风，彩夏剪齐的浏海随之膨起。「今天要去露营乐园发『可卡莱姆』的试喝品。」

black白夜

　　神雾山露营乐园是神之精市唯一的露营区。可卡莱姆是最近电视广告打得很凶、看起来就有害健康的酒精饮料。可卡莱姆！直冲脑壳！

　　「什么？四十度？」

　　叼著牙刷正在看「哈啰！活力东北！」的姊姊舞冬不顾牙膏飞溅地说道，吹风机的热风吹起飞沫。「今天将会延续昨天的热气，估计也会是个大热天。」气象主播待在看似凉爽的摄影棚里说道。「请观众朋友多补充水分，以免中暑。」象山家的空调依旧发出劈啪劈啪的怪声。

　　「没必要偏偏选在这么热的日子到户外打工吧？」

　　彩夏的肾脏血管天生长得狭窄。这使得彩夏无法充分排出钠以及水分，导致血压容易拉高。彩夏三餐饭后都会服用一颗可扩张血管进而降低血压的钙通道阻滞剂。虽然在气温偏高的夏季，比较不会有冬季会发生的热休克风险，但如果要身为父母的象山说一句真心话，他当然还是不希望女儿鲁莽行事。

　　「不用担心啦，那里有很多饮料。」

　　彩夏该不会打算喝可卡莱姆吧？

　　象山就快忍不住再唠叨一句时，微波炉发出「哔～」的声响。彩夏关上吹风机。「姊姊，帮我拿放在那边的防晒乳。」「我不要。」「拿一下又不会怎样。」「我不是妳的小帮手好吗？」「小气鬼。」「妳很烦耶。」「小气鬼！」舞冬抵不过彩夏的缠人，最后拿起柜子上的防晒乳，朝向彩夏的脸丢去。「哇～」气象主播放下指挥棒，满面笑容地说：「今天的天气预报播报到此，感谢收看。」

　　「不妙！」彩夏看了电视一眼说：「真的会迟到。」

　　「妳可以骑爸爸的公路车喔。」

　　「不用。」

　　「为什么？」

　　「感觉阳刚味太重。」

　　彩夏一边在手脚抹上厚厚一层防晒乳，一边冷漠答道。象山猜想彩夏可能是不喜欢特制的后视镜和尾灯。

　　「我出门了。」

　　喷上止汗剂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后，彩夏脚步仓促地走出客厅。「几点回来？」「晚上。」「血压药呢？」「带了。」「路上小心。」喀嚓！砰！

　　舞冬叹了口气后，把低糖餐端上餐桌。拉开餐具柜的抽屉拿出瓶装的「护嗓保健品　劲凉快感」排在一起后，舞冬在木椅上坐了下来。

　　象山心想总算恢复平稳的早晨时光，下一秒却看见舞冬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虽然身为医师的象山对「护嗓保健品　劲凉快感」有太多意见想发表，但就是傻瓜，也知道现在不是批评保健品好坏的好时机。应该吧。

　　「我刚刚说的事情。」

　　舞冬左手拿著保健品的瓶子把玩时，喉咙发出吞咽声。每次精神紧张时，舞冬就会出现消化物逆流到喉咙的现象。

　　象山一时回想不起「我刚刚说的事情」是指哪件事。迅速在记忆里翻找后，想起舞冬刚才用著不道地的关西腔喊了一声「爸爸」。

　　「妳是说我穿的衣服像间谍片里面的黑帮？」

　　象山刻意装傻答道。

　　「我想跟爸爸介绍一个人。」

　　舞冬的喉咙再次发出吞咽声。

　　「男朋友？」

　　舞冬轻轻点头。

　　象山知道舞冬与大学同学在交往。舞冬与对方是单纯的恋爱交往，父母没有做出任何干涉。

　　「我是无所谓啦。」

　　象山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可能性，顿时说不出话来。如果幸福的事情一直持续发生，就会突然遭遇什么大反击的事态。难道象山的担忧成真了？

　　「妳该不会──」

　　「我没有怀孕啦！」

　　舞冬嘟起嘴巴说道。

　　「纯粹是因为开始巡演后会变得忙碌，我才会想在那之前正式介绍给爸爸认识。」

　　舞冬口中的巡演是指AKADAMA即将从今年十月开始，在日本全国共七处举办的惊天奇幻巡回演唱会。

　　长女舞冬有著双重身分。一个是就读东北经济大学媒体沟通学系的大学生身分，另一个身分是音乐团体AKADAMA的主唱erimin。舞冬高中二年级时参加由莱许公关公司主办的试唱会获得银牌，并在一年后展开音乐活动。

　　舞冬没有对外公开自己是AKADAMA的主唱erimin。AKADAMA本身就是一个不公开成员长相以及本名的覆面团体。除了男朋友以及极少部分的亲近朋友之外，舞冬也没有让大学同学知道她从事音乐活动。

black白夜

　　对于经纪公司采取一律不公开成员来历的方针，象山最初抱著质疑的态度。不过，实际执行后，这个策略远远超乎预料地成功。以数位单曲的形式发行的〈红豆面包奇幻〉在影片ＡＰＰ上掀起话题，其后发行的〈惊天糖浆〉、〈吃巧克力上天堂〉、〈Go to三温暖〉、〈混合物搅搅拌拌〉、〈魔鸟警报！〉也接二连三地创下二百万到五百万次的播放记录。十月即将展开的惊天奇幻巡回演唱会门票早已全数卖出，社群媒体上也热烈讨论著erimin会不会终于要露脸的话题。根据AKADAMA的制作人兼舞冬经纪人姆伊的说法，目前已经接到好几家主流唱片公司的邀约。

　　「姆伊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他说我又不是偶像，只要是认真的就没关系。」

　　凭姆伊的个性，不难想像他会这么说。一手包办AKADAMA背后大小事的姆伊拥有少年般的纯朴，是个天真无邪到甚至让人担心的男生。

　　「如果是这样，爸爸当然没理由拒绝见面。妳随时都可以带他来。」

　　象山露出微笑说道，舞冬也总算放松地露出笑容。

　　「到时候你不要表情太严肃喔！小春他很容易紧张的。」

　　「我考虑看看。」

　　「哪有人这样！」一阵笑声扬起。

　　象山深爱他的家人。

　　以女演员身分奠定屹立不摇地位的妻子、努力不懈为自己开拓未来之路的长女，以及无畏于先天疾病，勇敢过正常生活的次女。象山不认为人生重来再多遍，还会有机会邂逅如此美好的家人。

　　每次细细品味这份幸福时，就会有一股强烈的不安情绪涌上象山的心头。会不会有小小裂缝藏在某处？足以让一切化为一堆瓦砾的一道小小裂缝──

　　『伊豆小姐，妳不觉得这么说实在有些过分了吗？』

　　听见刺耳的声音传来，象山不由得把目光移向电视。主持人蓑家闲谴责著卧蚕明显的女艺人伊豆美崎。

　　『不过是偷拍而已啊。也要为这些孩子的未来想一下吧。』

　　这回换成在讨论东京的明星国中男学生们偷拍女生更衣室的话题。

　　『不过是偷拍？我说蓑家先生──』

　　『妳老是这么爱生气，小心会短命喔。』

　　「偷拍」的字眼勾起象山的思绪，脑海里随之闪过坐在得利卡厢型车驾驶座上的女子身影。那个戴著颈挂式耳机、脖子上挂著单眼相机的女子身影。

　　虽然姆伊说过不用太在意，但万一周刊杂志捕捉到了erimin的真面目，AKADAMA的宣传计划将会被彻底推翻。万一还被拍到男朋友来家里打招呼的画面就更不用说了，到时舞冬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象山实在不认为一家据点设在东北地区的独立音乐经纪公司，会有足够能耐压下周刊的独家消息。

　　女子究竟是什么人物？有必要查清楚她的真实身分，并且想好因应对策。

　　象山打开衣橱，边挑选领带边说：

　　「今天恐怕要晚归了。」

　　

３

　　

　　「有人在监视我。」

　　清秀的凤眼、高挺的鼻梁，以及薄薄的双唇。户外的盛夏气候热得像烤箱一样，男子的白皙肌肤却没有冒出一滴汗珠。男子任凭自然卷的头发恣意留长，虽然再长一些就会显得邋遢，但现在这样反而突显出性感魅力。浅坐在病患专用凳子上的这名男子，可说是无可挑剔的美男子，就算看见他站在某个偶像团体正中央接受女生们的尖叫欢呼也不足为奇。

　　「今天早上我的邮件被恶魔翻动过。我家门上的信箱盖子很牢固，如果有人开过信箱，事后一定看得出来。」

　　与这名男子交谈久了会陷入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误闯美容整形外科的处置室。不过，很遗憾地，这里是精神科第二诊间。摆放在桌上的莺歌凤梨属观叶植物大大展开著树叶，喇叭里传来迪士尼音乐盒组曲──目前正在播放〈A Whole New World〉。

　　象山轻轻耸了耸肩膀，并注意避免动作过于夸大。

　　「现在天气这么热，恶魔也真是辛苦呢。」

　　「就是啊，如果下次让我发现，我打算泼水让恶魔凉快一点。」

　　虽然嘴上说著狠话，但男子不断反复做出十指相扣再松开的动作。如果明显做出具有暴力倾向的言行举止，就有必要考虑安排强制住院，但如果只是泼泼水，还算是在可允许范围内。

　　「就算对象是恶魔，也不要动粗喔。」

　　象山柔和地叮咛道，同时让目光扫过显示于平板电脑上的病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