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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 23:4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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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离乱
徘徊映歌扇……………
……………似月云中见
相见不相亲……………
……………不如不相见
隐隐的乐声从远处传来,因为隔了一片楼台水榭,本来清丽端方的乐曲显得格外的柔靡婉转起来。
“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咀嚼着歌中的词意,英汝良怔忡起来,眼前不知不觉浮起了一张素白的容颜,美丽的眼睛里永远带着微微的笑意,仿佛会说话一般,有时候被自己看久了,便会不好意思地抬起手来掠一掠鬓发,那种不自禁的娇羞总是让人忍不住怦然心动。
“怎么啦?又在想老婆啦?”一只手在英汝良肩上轻佻地拍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暇思:“要我说,这里的小娘们哪个不是国色天香,随便挑一下,都比她强多了!”
英汝良皱一皱眉,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同为书记官的朱明安,虽然只不过比自己早来了一个多月光景,却显然已经安天知命,很是享受起眼前的日子来了。
——陷身在这代州城里,已经有一年多光景了。自从老皇驾崩,皇叔安靖王趁着新君登基未稳,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在属地举兵造反,几年间和朝廷的拉锯战打得天翻地覆,不少绿林豪强们趁势也拉扯起各式各样的旗号割地为雄。
英汝良本来是携妻到此地投靠舅舅程管之的,程管之在府台大人幕下作书记,颇得看重,所以特地写信叫外甥前来共事好谋一个出身。没想到刚走到开州,妻子谢氏就因为水土不服生起病来,英汝良担搁了几天,见谢氏的病一时好不了,便在开州城内找了间老字号的平安客栈,托店主郑福照看,自己先赶了过来。谁知前后相差了这几天,舅舅却随府台升迁调职去了广西,紧接着郑福也赶过来送信说谢氏已经一病身亡。
连遭不幸,英汝良无奈只好叫郑福先帮忙把亡妻灵枢送回老家落葬,自己则准备还是转道去广西投靠舅舅,没想到城就陷落了。听说领头的强盗本是这一带有名的水寇,见安靖王势大,便举兵投靠,还被封了一个什么“永宁候”的伪职。
所幸这位永宁候对文人秀士倒是颇为看重,手下聘了十数名秀才,替他管写往来文书。英汝良也被看中,他便无可无不可地留了下来。只是怕将来会有后患,所以被录用的时候依从母姓,捏造了一个程文的假名。本来只是暂图一个栖身之所,没想到时光荏苒,时间一过就是年余。
虽然此处生活安逸衣食无忧,但客中孤寂,英汝良每一想起亡妻,心中就觉凄楚万分,同僚们知道他的心事,却也无从安慰。
“听说你和你老婆也只不过同床共枕了三五夜而已,哪里来这么深的情意?难道真的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不成……哈哈哈哈……”朱明安看英汝良转过脸去不说话,更是说得起劲。
“你……”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厌恶,英汝良霍然转过身,正要发作,一边的同僚们见势不好,早过来按住了他。
“听说又新来了一班小妞,我劝你呀还是趁早去挑一个好的吧……”朱明安见了众人的神色,也自觉得没趣,自顾自地说了几句下场话,扬长而去。
“算了算了,何必和这种人一般见识?”见英汝良仍然一脸怒色,大家纷纷劝道。
“是啊,这种人天性凉薄,和他说什么都是白搭……”
“听说他自己的老娘和妻子还扔在老家乡下没接出来呢,也没见有书信去交代一声……唉,这世道,也只有这种人才快活得起来……”
“唉,我的家小也失散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聚……”
“我也是……”
大约是都想起了离散的亲人,一时间众人都沉默起来,只剩下缥缈的歌声还在隐隐传来……
……相见不相亲……
……不如不相见……
“干——干——谁也不许剩下一滴——”举起了杯子,永宁侯先自仰头喝净了杯中的酒。
席间的众人也纷纷举杯喝了起来。
“好,这才是男儿汉,来呀——”永宁侯一挥手,两厢里早已候下的歌姬们燕行而入,随着乐声翩舞起来。
——刚转过年的时候,朝廷终于扭转了颓势,逐渐收复了大片失地。大概也知道这样的风光不可能长久下去,本来就淫奢豪侈的永宁侯索性更加纵情起声色来,不但下令加紧在各地掳获金帛女子,府中更是三日一小筵五日一大宴。逢到他兴致好的时候,甚至会在筵上随意指派歌姬给下属过夜。象朱明安之流,每逢此时总是摩拳擦掌,生怕落于人后。而象英汝良这样别有怀抱的伤心人,却哪里提得起这份精神?所能做的,也只有大口喝酒以求一醉解千愁罢了。
扫了一眼朱明安盯着歌姬们目不转睛的丑态,英汝良不屑地别转了头,可四周触目所及,却都是象朱明安那样满脸兴奋的文武群臣,要不就是那些扭捏作态的歌姬们……浓厚的脂粉……暴露的衣着……强作的欢颜……
——可怜,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呢,被掳到这种地方,如果不是抱有必死的刚烈之心,所能做的,大概也就只有象这样如同娼妓一般任人挑选。
——可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她们呢?虽然身为七尺男子,但当大难来临,还不是一样惮死失节,做了什么永宁侯的书记?
默默地出着神,英汝良忽然在那群歌姬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由不住心头一跳。
——素白的容颜,仿佛会说话一般的美丽眼睛——不过此时却再也没有了一丝笑意,而是含着千斛惆怅一般,低垂着眼帘。
大约是觉察出了英汝良紧盯不放的眼神,那名歌姬也向他扫了一眼,两个人目光相对,都是一样的惊诧。
“程兄好眼光……”近旁的朱明安见英汝良呆呆地盯着那歌姬发愣,凑过来道:“我已经打听过了,这是新来的这批歌姬中最漂亮的一个,叫莺娘……嘿嘿……终于有人让你动心了……”
“小人……”在心中骂了一句,英汝良也自释然,妻子谢氏早已在年前病故了,现在已经葬在老家,怎么还可能白昼现形?总是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只为自己思念亡妻过度,才会把别的女子误认为了妻子吧。
筵会临近尾声的时候,永宁侯照惯例又分派起那些歌姬来了,十分凑巧的,果然就把那个莺娘指给了英汝良,弄得朱明安一脸艳羡之色。
走出庭院,英汝良回过头去,只见莺娘低着头远远地跟在自己身后,不由叹了一口气,叫过随侍的小僮,吩咐道:“你送莺娘回去吧,告诉她不用来服侍我。”
“是,程先生。”小僮领命而去,隐约地还能听到他对莺娘的说话声:“那位程先生可是个大好人……”
“啊呀,程兄可真是不容易啊,美人当前,还能坐怀不乱。”知道了英汝良拒绝莺娘的事,朱明安特地一大清早就跑了来:“早知这样,不如……嘿嘿……让我拔个先筹……”
“亡妻过身才一年,所以我眼下还不想再近女色。”虽然极度地厌恶朱明安,但看在同僚的份上,英汝良竭力捺下了性子。
见英汝良脸色阴沉,朱明安讪讪地走了开去,英汝良看着他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是啊,对朱明安那样的人来说,为一个死了的女人守节,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况,又是那样一个过门三年,真正有肌肤之亲却还不到半月的女人呢?
和谢氏成婚只不过七八天光景,母亲就卧病不起,英汝良是遗腹子,自幼和寡母相依为命,自然十分孝顺。在病床边衣不解带地服侍了大半年,母亲终告不治。英汝良伤心之余,依据古礼和谢氏分居两室,以替母亲守孝一年。好在谢氏十分明敏懂礼,从未因此口出过一句怨言。
一年孝满后未过两天,谢氏的弟弟因为要出远门,又把母亲送到姐姐处。英家屋宇窄小,英汝良只好让岳母和妻子共居一室,自己在外间搭了一个地铺。这样又过了一年多,好不容易舅舅程管之来信提携,本来是因为不想再和妻子分离才带着她同行,没想到半路上又劳燕分飞天人永隔。
“天意弄人啊……”在心底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英汝良强打起精神,研墨批改起公文来。
“快快快……”诺大的永宁府里乱成了一团,在苦苦支撑了一段时间后,安靖王终于兵败如山倒,在老家自刎身亡了。元凶授首,剩下各地名目繁多的伪王伪侯们自然也纷纷树倒猢狲散,死的死降的降,溃乱成了一片散沙。
永宁候对此倒是看得很开,反正荣华富贵他也尽情享受过了,大不了再回去当他的水寇:“老子到哪都是一条好汉!”
只苦了府中那些女子,自从被掳入王府中,有不少人已经很安于这种穿金戴银的富贵日子,大概从没人想到这种好日子只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此刻一个个花容惨淡,哭哭啼啼地央着永宁侯带自己一起撤退。
“去去去……”永宁侯此刻哪里还有怜香惜玉的心情,甩开了那些女子,一路指挥着手下将大批的金银装上了船。
总算他对读书人还有几分敬重,虽然是在这样危乱的时候,倒还不曾忘了他们。不但给每个人分发了二百金的路费,还派了一艘小船将他们送到代州城外的某处湖荡中藏匿了起来。
“等官兵入城安定后,你们也各自寻路逃生吧,不然恐怕会被以叛党之名抓起来杀头的。”交待完了这些事,这位永宁侯带着一批心腹手下扬帆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水天交际之处。
在湖荡中躲藏了一夜,果然天还没亮官兵的大批船队就开拔到了。说起来官军其实和强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三四个时辰的功夫,已自搜刮了不少永宁侯来不及带走的金银财宝,那些被抛下的女子自然也成了他们的战利品,一个个绳捆索绑地拉上了官船。等待她们的命运可想而知——作为贼属,她们将被分发给有功之臣,甚或是贱卖为官娼,而在此之前,她们更将遭到无数的欺凌和羞辱。
“啊呀,你看,这是春红……这是水仙……这是柳意……”虽然是在逃难中,朱明安仍然改不了好色的毛病,隔着密密的芦苇,竭力辨认着那些披头散发的女子,啧啧连声:“……可惜可惜,永宁侯也真是舍得,居然一个都不带走。”
英汝良和其余几个人看着他,都不由相视摇头,忽然只听朱明安又惊叫道:“程兄,快来看,那是莺娘!”
英汝良下意识地往那边看去,果然就见那队女子未尾一个人,衣衫凌乱面带血痕,正是莺娘。因为反剪着双手,所以走得趔趔趄趄,被押送的官兵连连抽了几鞭,差点摔倒在甲板上。那名官兵犹觉不趁意,反手又是一记鞭子,鞭梢卷起了莺娘身上的大幅衣襟,大约是露出了什么要紧的地方,船上的官兵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淫亵之意。
“唉——”英汝良再也看不下去,扭过头闭上双眼,只觉胸头气血翻涌,虽然自己和她并无什么情愫瓜葛,但当此情景也令人极之愤懑。
“喂,你生什么气啊,不会是想英雄救美吧?”朱明安见英汝良满脸怒色,嘀咕道:“可别轻举妄动啊,如果让官兵发现了我们,大家都没好果子吃。”见英汝良并不答话,朱明安又道:“你又没和她睡过,瞎起什么劲啊……”
回答他的是冰冷的湖水,终于按捺不住的英汝良一拳将他打落了湖中。
重回故乡,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怀揣着永宁侯的两百金,孑然一身的英汝良一时也无处可去,索性趁着天下初定各地物资短缺的时机做起了药材生意,三年下来,居然也颇有斩获,不复当年的穷困潦倒了。
这一年中秋将近,英汝良起了思乡之意,便起程回到老家。
所幸家乡虽然也遭了兵难,两间老宅倒还完好无损,稍微修辑一下依然可以居住。反正英汝良现在手头充裕,便索性加意翻建了一下,搬了进去。
安定下来之后,英汝良头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到父母妻子的坟前去上一上香,可是坟场中却始终找不到谢氏的坟茔所在。英汝良又问遍了乡邻,都说从未有人送过谢氏的灵枢回来。英汝良疑云大起,匆匆赶到开州。没想到平安客栈已被夷为平地。英汝良在城内辗转寻找了十多天,终于找到了店主郑福。
谁知郑福见到英汝良却象见了鬼一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支吾了半天才说出实情。原来当时谢氏并不曾得病身死,而是病好后在去代州的路上被强盗所劫,当时郑福怕死一个人躲了起来,因为怕英汝良责怪,所以才撒谎说谢氏是重病身亡。
英汝良听得直如五雷轰顶,照此说来,差不多可以确实推论出那名叫莺娘的歌姬定然就是谢氏了,分明她是将自己的“英汝良”三字拆开,以姓为名捏造出来的莺娘二字,只可惜当时自己也改名换姓,又因听信郑福的一面之词,心中认定谢氏已死,以至于两下里错过了相认的时机。见郑福兀自跪在地下战战兢兢磕头无数,眼下便是立时将他打死也已经于事无补,英汝良不由长叹一声,挥袖而去。
抱着一线希望,英汝良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代州,想打探一下当时永宁侯的叛属们都被官卖到了何处。可惜当时经办之人早已调职的调职升迁的升迁,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丁点线索。
英汝良回想自己与谢氏几年结缡,除去刚成婚时那短短几天的同床共枕,冥冥之中似乎有谁在操纵阻隔一般,让夫妻二人始终咫尺天涯,直至离散永诀。再回忆起谢氏被俘时缧绁鞭笞之状,更觉肠断魂碎,苦痛难名。
回到家乡,英汝良到父母坟前又复痛哭了一场,便飘然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他纵情于山水之中终身不娶,后来在某处出家为僧;也有人说他终于寻访到了莺娘的下落,夫妻得以团娶;更有人说他伤心绝望已经自沉于江河之中……无论何种结局,都令人止不住怊怅万分,直叹世事无常,天意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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