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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黑牢城》(全书完)日本战国历史推理小说--作者:米泽穗信--翻译:Black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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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3 09:19:39 | 显示全部楼层
    但新八郎缓缓抬头后仍是不依不饶地问道:

    “可是主公您并未否定首级异变一事。属下刚才看到桶里有颗头颅,是否就是大凶相之首级?”

    “确实,如你所言,正是桶中那颗头颅。”

    接着,新八郎一幅难以理解的表情摇了摇头,说:

    “先前那个足轻没有看到桶中那颗头颅。再怎么是大凶相,或许那就是大津……主公究竟是何考量,恕末将愚钝。”

    “愚钝吗?”

    村重喃喃自语后下令道:

    “你把夜袭取得的首级逐一说来。”

    新八郎虽困惑不解,仍掰着手指问道:

    “不就是高槻众取得的年轻武士和老年武士,还有杂贺众取得的年轻武士与老年武士吗?”

    “还有一个……”

    新八郎闻言不禁“啊”了一声。

    “恕末将斗胆,莫非主公指的是御前侍卫取得的那颗头颅吗?”

    “堀弥太郎。他在夜袭中显得很狼狈,决死一击却着实厉害。他那颗头颅有凶相也不为过。”

    “首级有五个的话就不难解释了。大虑大人取得的那颗脑袋并未发生异变,只不过是有人拿堀弥太郎的脑袋掉了个包罢了。”

    村重点头道:

    “我已吩咐小厮们四下搜寻,那颗脑袋应还在附近。”

    大凶相那颗头在检查首级时连将领都看不到。直到袯除凶厄供养起来以前,没有人看守这些首级。虽说头颅是取得功勋的凭证,但在确定主人身份以前,头颅算不上什么贵重之物。

    一定有人偷偷拿走了堀的头,再隐人耳目地将它和高槻众那颗头颅调换——这就是首级发生异变的缘由。在看到吉相的脑袋变成凶相那一瞬间,村重和郡十右卫门都吓得忘记了呼吸。那人是指望村重因为这番异变就把首级丢弃吗?还是想靠这件事来散播凶兆之说、神佛之罚呢?村重还看不透。

    新八郎嘟囔道:

    “那……调换首级的人到底是谁?”

    “不知。”

    村重淡淡地说。

    “或许有人会嫉妒他人取下战功。不对,应该不存在不嫉妒他人的武士吧。肯定是有人懊悔于自己未取得大功,因而嫉恨他人,最终邪念滋生,犯下大错。究竟是杂贺众、高槻众,还有御前侍卫里的哪一个呢。”

    新八郎陷入了沉默。自己在战斗中未立寸功,战友却立下大功,就算得到主君褒奖,心中总会留下或大或小的遗憾……新八郎既为武士,此种心境当然不会不懂。村重说道:

    “争功也要讲点谋略。但竟做出此等不端行为,一旦查出何人所为的话必令其自裁,绝不可放任神佛之罚这种说法流传。新八郎,明白了吗?去告诉士卒首级没有发生异变。”

    “是!”

    新八郎高声应允。

    不出村重所料,没过多久就有小厮在本曲轮的某个角落发现了头颅。那颗头颅被放在桶里,就藏在离天守不远的草丛中。经过检查,正是昨夜高山大虑带来的首级。

    村重马上叫人去找那个认识大津家臣的足轻,问他是否有印象。可足轻不胜惋惜地回道“不认识”。

    太阳逐渐攀到了高处。出乎村重预料,不管怎么等都没有等到认识大津传十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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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3 09:2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花影功勋(9)

    今日军议还未决定要在何时举行。如军议固定时间举行,那么就会产生将领固定离开岗位的时间。因此象征召开军议的大太鼓时而在早晨响起,时而亦在傍晚响起。

    村重命人呼来荒木久左卫门,命道:

    “今日军议由你代为主持。”

    久左卫门正座答道“属下明白”。村重事务繁忙,时常需要他人代行军议,而代替村重一直是久左卫门的任务。久左卫门答应得毫不犹豫,随后问道:

    “主公要去何处?”

    “我自有要事。”

    “果然是首级之事吗?”

    “嗯。”

    五个首级里已经弄清三个人的身份,他们都不是大津传十郎。看来大虑和孙六所取首级里必有一个是大津了。城内现在分为支持高槻众和支持杂贺众两拨人,整日里唇枪舌剑地争论。目前虽还只停留在闲聊说笑的程度,不过如果关于南蛮宗的恶语持续发酵的话,终会招致将士不和,那可就不是开玩笑的了。判明立下大功的到底是哪一边,这件事刻不容缓。

    “主公,您有何打算?属下听说首级早已检查完毕,事到如今总不能再查一遍吧?”

    村重默然。

    从头颅上能得到的线索就这么多。无论再怎么仔细检查想必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了。正如久左卫门所言,首级已经检查完毕。当时还不知大津传十郎已死,因此只记录了是谁砍了第一刀以及帮手是谁。事到如今,如果向高槻众和杂贺众重新询问细节,他们肯定会认为村重是在怀疑战功的真实性,这对武士来说等同于侮辱。

    武士是没法容忍侮辱的,遭辱的话就得用刀雪耻。有的武士会对侮辱他的主君挥刀相向,更多的武士则会选择引刀自戮。不管哪一种情况,侮辱之下流淌鲜血是必然的事。高槻众的首领高山大虑绝对是会拔刀的武士。至于铃木孙六,在杂贺众跟前总不能保持沉默。若遭辱后毫无表示,他就会被手下人认为是个胆小鬼,颜面尽失,从此再无立场率领部队了。不过,经过再三思索,村重心道只要能让他俩保住面子,也并不是不可以和大虑和孙六谈话。

    “必须跟他们单独会面才行。”

    村重自言自语道。久左卫门问道:

    “那可不是一件易事。家臣的话倒可以轻易传唤,但高山大人并非家臣。”

    村重喃喃道:

    “我有一计。”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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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3 09: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久左卫门一时语塞,接着单膝跪地笑道:

    “不愧是主公。何计?”

    村重未答。他低头陷入沉思,仿佛忘记了久左卫门的存在,就这么走了。

    原本村重就鲜少向他人袒露自己的想法。背叛织田时也好、攻打伊丹家时也好、流放主公池田胜正之时也好,村重没有一次向身边人透露过心声。但战友和家臣在知晓他的决定后总会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因此这次村重不告而别也并未令久左卫门感到过分惊讶。只是有那么一刹那,在久左卫门的眼中,村重庞大的身体变小了。

    “主公……”

    听到久左卫门的声音,村重才恍如刚看到他的身影似地抬起头来。

    “久左卫门。军议上别做任何决定,退下吧。”

    “是。”

    久左卫门行完礼就起身离开了房间。午时将至。

    有冈城内有竹林和树林。作战时若缺乏竹材或木材就可以就地取材,这也是幅员辽阔的城池一大优势。离本曲轮不远就有一小片禁止军民随意砍伐的竹林。

    竹林中有条蜿蜒小道,老将高山大虑此刻正走在这条小路上。道路前方有座小庵,小庵的走廊外摆着用来放置草鞋的石头。两扇薄薄的拉门内隐约有个人影。大虑在门外停下脚步,庵内传来声音。

    “进来吧。”

    是村重的声音。大虑遵命,踏上走廊打开拉门。

    这是个铺有榻榻米的四叠半房间。三面墙壁都贴着墙纸,剩下一面就是大虑打开的拉门。墙纸未着点墨,仅是白纸一张。地上挖有地炉,天花板下吊着一个锅,锅里有沸水正在蒸腾。

    这个房间就是村重的茶室。茶室风格为绍鸥流,打造到一半笼城就开始了,但村重依旧对这座茶人之城十分用心。

    “摄津守大人招我来此,不胜荣幸。”

    大虑双拳抵地说道。村重回道:

    “不必拘礼,先喝一杯吧。”

    但大虑没有应声,窥视了左右两眼,他在观察此处是否还藏着什么人。大虑对茶道毫无兴趣,但他至少看得出这茶是由专修此道的茶人所泡,而此处并无第三者。正当大虑纳闷这道茶究竟是何人所泡时,村重伸手拿起了茶壶茶碗,大虑不禁吭声:

    “摄津守大人,这怎么敢当!”

    村重取下茶壶盖,说:

    “不必大惊小怪。此处唯吾与汝,一主一客耳。”

    庶民还则罢了,村重这般身份高贵的主人亲手备茶,这大大出乎大虑意料。村重的神态、动作没有分毫古怪之处,只是豁达潇洒地泡茶。看到大虑满脸困惑,村重微笑道:

    “点茶人岂非蛇足乎?这句话非我独创,乃是界的千宗易之名言。”

    与其吩咐点茶人,不如主人亲手泡茶,这就是最新的茶道。高山大虑年事已高,对这股新潮流不免心生抵触。但疑窦一经解答,大虑确实放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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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3 09:20:43 | 显示全部楼层
    村重是大虑的恩人。大虑曾是和田家的家臣,和田家在战争中失去了家督,衰落的和田家一度极其忌惮高山家到近乎敌视的地步。大虑担忧主君不知何时就会对自己动手,想着与其被动不如主动,他便举兵发动叛乱。和田家当时的家督果然没料到大虑会先下手为强。大虑的儿子高山右近在这场战斗中身受重伤。那颈伤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未料他竟然活了下来,一军皆惊。

    四面楚歌时,大虑决定向外人求援,响应者正是村重。客观来说,兵强马壮的村重真正的目的在于取代和田家。但无论如何,对于大虑来说,村重都是大恩人。

    在这份恩情之上,两人身份亦有高下之别。大虑从未实际掌控飞驒一地,更从未被朝廷正式任命飞驒守,只是自称罢了。但村重不仅被朝廷任命摄津守,而且名实俱备。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村重单独召他对谈都是大虑做梦都未想过的事。

    此时此刻,在这间四叠半茶室之中,在等待村重为他泡茶之时,大虑的的确确感到了快乐。不知为何,大虑想到了年少时单凭一杆长枪行走天下的日子。

    喝罢了茶,大虑开口道:

    “多谢大人赐茶。”

    村重点头道:

    “茶乃好物。只有品茶时方可摘下头盔。”

    大虑惊讶地问:

    “头盔?”

    “嗯。”

    村重仅仅说了一句话。虽不懂茶,可大虑听懂了村重这句话。大虑常年来都戴着高山家家督和高槻城城主的头盔。村重的头盔上也刻着荒木家家督、摄津守的铭文。以有冈城为首,荒木军在尼崎城、三田城等众多城池都进入了笼城状态。这一切有多沉重,实在叫人难以估量。

    村重忽然问道:

    “右近伤势如何?我听说他的颈伤已痊愈了。”

    “劳您费心了。犬子愚蠢,但运气却出奇的好……真是不知廉耻的蠢子。”

    大虑一边说着,一边深深低头。

    “摄津守大人,右近所为叫人无话可说,老夫惭愧之至。摄津守大人您救了那小子的性命,他本该舍命尽忠才是,居然一箭未发便开城降敌!”

    大虑还在说高山右近在高槻城开场投向织田一事。村重说:

    “我听说信长派传教士去劝降,说如果不开城就杀光南蛮宗,是吗?”

    “正是。但既为武士怎能在武门和宗门之间选择效忠宗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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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3 09: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村重挑眉道:

    “你也是南蛮宗信徒,难道不解右近的心吗?”

    “恕老夫难以理解。”

    大虑斩钉截铁地说道。

    “哪国的武士都会求神祷佛,但那都是为了武门荣耀而祈祷。不光是上帝,八幡大菩萨、诹访大明神、摩利支天、毗沙门天,只要能是庇佑作战的神明,老夫都拜过。摄津守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战争就是看运气,有许多人力难以抵挡的事。人会出乎意料地死去,亦会出乎意料地生还。是斩获功勋,还是战败受辱,归根结底都是运气在作怪。活在命运夹缝之人,又有谁能不去求神拜佛呢?村重心知大虑所言合情合理。不论哪家的武士都会皈依宗教。

    “老夫被传教士维埃拉大人给说动了,在永禄六年接受了洗礼皈依上帝,一片赤诚之心绝非虚言。无所谓升入天堂还是坠入地狱,老夫只是祈祷铁炮弹丸会避开身体而已,身为武士只心思放在打赢仗上就是了。”

    摩利支天又称光明天母。光乃无法捕捉也无法伤害之物。由此武士才会拜摩利支天——祈祷自身能像阳光一般刀枪不入。村重突然想到,是不是没有铁炮这种东西的话,大虑就不会皈依南蛮宗了呢?铁炮是渡海而来的南蛮人用来护身之物,即意味着如果有南蛮神加持的话……像大虑这样的朴素信念,村重也并非不能理解。

    “即便武运不济、战败身死,老夫也要让取我首级之人说一句‘不愧是高山’,那才堪称武士之本愿。因而,为保护南蛮宗而开城这种事实在毫无道理!”

    面对口若悬河的大虑,村重淡淡地说:

    “右近想来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吧。武门之事里有谋反,也有下克上,那么开城投降或许也不算脱离武门吧。”

    “摄津守大人。”

    大虑含着泪低下头来。

    “您是在为犬子辩解吗?感激不尽。但自保元平治以来,父子反目之事就已屡见不鲜。有朝一日捉到右近的话,请您至少要让老夫亲手斩了他。”

    “……我有一问。”

    村重发出一声叹息后正色说道。

    “大虑大人。我村重有一难以启齿之问想请教。”

    大虑缓缓摇头道:

    “摄津守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想必是要问夜袭和首级之事吧。”

    “不愧是大虑大人,正是。”

    “如今城中各处都在说首级的事,老夫就算想找第二个话题也找不到啊。”

    跟着大虑调整衣冠,正座道:

    “您的这份体谅,老夫感怀于心。您特意选择在此地相谈,想必是为了保护我大虑的体面吧。请问吧。”

    “你取得那年轻武士首级的具体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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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3 09: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是,据实禀告。”

    大虑行了一礼便开始叙述。

    “按照摄津守大人的命令,老夫率领高槻众自敌阵右侧迂回前进。听到太鼓发出进攻敌阵的暗号,我们就在弓箭手掩护下去砍栅栏。总算是用木槌打破了第一道栅栏,接着其他栅栏就迎刃而解了,然后我高呼着圣徒名讳冲进去砍杀。大津的人都在睡觉,被夜袭吓得惊慌失措,一个劲在喊主公,溃不成军。我砍翻了数不清的足轻杂兵,就在这时遇到个不得了的武士。他哪有时间穿戴铠甲,赤身裸体戴着头盔,挺着一杆长枪朝我冲来。我等高槻众里有位响当当的刚猛之人——久能土佐就和他交上了手。我为求战功便继续深入敌营。”

    大虑一谈起战斗就焕发出年轻意气。寂寥茶室吹来一阵微风。

    “老夫也算久经沙场了,但从未见过像那晚那般顺风顺水的夜袭。除那个赤身武士外,大津兵士几乎一看到我等身影就大叫着仓皇逃窜。人群中出现了个武士,他身着当世风铠甲,戴的头盔在夜间亦闪闪生辉。而且在他身旁还跟着两个戴斗笠的小厮,也可能是足轻吧。当我与他四目相交之际,情不自禁地骂道‘黄毛小儿,欲取老夫项上人头否’。跟着我俩就准备厮杀。只要老夫手中有枪,面对拿刀的敌手,就算再多长几岁亦无所畏惧。我命左右挡住杂兵,架好长枪以逸待劳。突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支流矢击中了对手的头盔。”

    讲得兴起,大虑嘴角忍不住上扬,声音也愈发洪亮。

    “我大喝一声,他竟被吓住了。这个年轻武士不知粗心大意还是时间匆忙的缘故,连护颈都没戴。老夫一枪就刺穿了他的喉咙。夜袭时机最为紧要,我砍下脑袋正想去找其他敌人。忽然听到了法螺贝的声音,心知战斗到此结束,便领着那个武士的脑袋率兵撤退了。”

    大虑重重喘了一口气,巧妙地作出结语。

    “来龙去脉就是如此,年近花甲居然毫发无伤地取得战功,没法不让我想到是上帝再庇佑老夫啊。”

    送走高山大虑后,村重独自一人坐在茶室。

    今天没有茶会。也不需要结算军俸。环绕着竹叶随风摇动的声音,村重独自一人给地炉添上炭火。客人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对于茶人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但村重神情依旧严峻。此时没有家臣在场,村重漠然地添着炭火。

    远远地,飘来了召开军议的太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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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3 09: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花影功勋(10)

    铃木孙六到访茶室时,太阳开始西沉。房间里备有烛台,孙六朝烛台看了一眼,心想自己应该不至于需要在这儿待到天黑吧。

    像往常那样说完礼节辞令后,村重着手泡茶。面对村重亲自泡茶这件事,孙六和高山大虑不同,毫无讶异之色。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千宗易提倡的新茶道,单纯只是对茶道没有半点了解罢了。村重心下暗道,看来是没法单靠喝茶就让孙六放松情绪了。

    村重贵为摄津国国主,其身份与纪伊国国人众实乃天壤之别。孙六被这道尊卑关系所束缚,时刻紧绷着神经。村重会在茶里下毒吗?拉门外是否藏着刺客……孙六一面保持警惕,一面装出平静的表情。

    不过,孙六的注意力还是被村重的行为给吸引了。村重的动作看似随意却又刻意。这一刻需要的道具在何处、下一步又要用什么、身体要如何移动……所有的一切,村重皆了然于心,仿若舞刀弄剑的一举一动间竟无一处破绽。孙六大受震慑,不禁开口道:

    “妙极!”

    村重停下手中步骤,问道:

    “何事妙极?”

    孙六本不愿和村重谈话,但城主既然发问,那就不能不作答。孙六为自己的失言感到些许懊恼,说:

    “这……请恕小人无礼。”

    “恕你无罪,想什么就说什么。”

    “是……那小人就说了。”

    孙六不善言辞,稍稍花了些时间打腹稿,说:

    “杂贺的铁炮术向以口传,从塞火药的方法到瞄准的姿势都是口耳相传。把一个个简单环节连在一起就能学会放铁炮了。但言传身教时间一长的话,总会在某个环节产生扭曲、出现纰漏,因为学艺不精的人教不出好活。”

    村重一边听孙六说话,一边继续泡茶。

    “小人兄长孙一的技术已臻化境。从站姿到放炮都像口耳相传的那样标准,动作衔接之间没有分毫停滞,他那身影说是优美也不为过。恕小人冒昧,适才摄津守大人的动作和兄长放炮的样子极为相似……小人方才所想的就是这个。”

    村重将泡好的茶递给孙六,说:

    “原来如此。”

    孙六接过茶碗,侧首看着架子上的茶壶,陷入沉默。村重问道:

    “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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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3 09:21:57 | 显示全部楼层
    过了好一会儿,孙六才张嘴:

    “寅申。”

    村重的眉毛不由得抖了抖,发出“噢”地一声。

    村重收藏了诸多名器。茶室里的这口釜上刻有铭文“小畠”,用来吊住釜的这道小豆锁乃是千宗易所赠之物,锁上绘有牧溪的《远浦归帆图》*。而孙六所说刻有“寅申”铭文的茶壶更是价值连城的名器。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愿花成千上万金银,只求到这间茶室一睹名器。

    (牧溪:中国宋末元初画家)

    “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挺有眼光。”

    “不是小人有眼光。”

    孙六摇头道。

    “只是小人听过传闻。像小人这样靠打仗为生的人,传闻就是粮食。那这个茶碗也是名物吗?”

    孙六眼睛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碗,问道。

    “那个嘛。”

    村重笑道。

    “只是单纯的备前烧茶碗而已。但在我的茶具里,也算是极上品了。你看它的形状是不是极好?”

    孙六似乎不解村重为何发笑,但终于喝下了第一口茶。孙六心想村重不至于在这间到处布满价值连城的名器的茶室里杀他,再说想杀他的话多的是简单方法,多半不会选择在茶里下毒。

    村重眼见孙六喝了茶,问道:

    “你说传闻是粮食,那么听说过神佛之罚的传闻吗?”

    “如果您在指首级的事,小人确有耳闻。”

    “流言传得可真快啊。”

    “确实。”

    “我听说驻扎在有冈城里的杂贺众皆是热忱的一向宗门徒。你们害怕神佛之罚一说吗?”

    “这个小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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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3 09:22:15 | 显示全部楼层
    “孙六,那你又如何呢?”

    村重两眼死死盯着孙六,他怀疑这流言就是从杂贺众流出的。检查首级时尚未破晓,首级掉包发生在黎明,而日上三竿时神佛之罚的流言已闹得满城风雨。不管怎么说这散播都过快了。莫非是杂贺众为中伤高槻众而制造了谣言……心怀疑虑的村重伸手盖上釜。孙六觉察到了村重的言下之意,但装出没有察觉的口吻,低声回答道:

    “小人以为是无稽之谈。佛祖不会惩罚世人。”

    村重一时无言。孙六低头看着榻榻米,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心怀阿弥陀佛之人,佛祖自会伸出援手。只要潜心向佛,佛祖绝不会置若罔闻。但若要说佛祖会出于什么特殊缘故而惩罚世人……佛祖会行恶这种想法恕小人无法苟同。”

    村重开口道: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你这番话跟僧人说的可不一样。”

    “小人本非僧人。冥罚是否存在,说实话小人也不清楚。像小人这样的下等小兵,不过是扛着长枪铁炮在山野间奔驰罢了。死后能留个全尸,能叫人说一句‘这就是杂贺孙六,真是个劲敌啊’,那就是生平最大愿望。除此之外,若能得阿弥陀佛庇护安然往生的话,便可算是善果了。‘前进才是极乐、后退就是地狱’这种作战口号很是烦人。小人我……”

    孙六轻轻叹了口气,跟着吐出最后半句话来:

    “实在不愿把佛祖和战争联系在一起。”

    村重亦非僧人。一向宗虽属禅宗,村重却对一向宗的佛法知之甚少。因此孙六之言到底有几分道理,村重一时难以判断。不过此刻,他忽然感到有种滑稽的意味,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

    “大人何故发笑?”

    眼力敏锐的孙六问道。村重敛容回答:

    “没什么,想起了茶道之事。”

    孙六听到此语后又一言不发了。村重继续说道;

    “千宗易有位名叫宗二的弟子。他的性子很直,但对茶道的理解之深令我望尘莫及。宗二曾说过这样一首狂歌‘佛祖大人,邻人之宝,翁与婿,天下士卒之善恶’*,这首歌是用来警示某些话题不适合拿来连歌,那么茶道也是如此吗?”

    (狂歌:原文为我が仏、隣の宝、聟舅、天下の軍人の善悪。我不知道要怎么翻译,只能直译了ー ー)

    村重看着自己收藏的名器,接着转移视线继续说道:

    “我对宗二所言颇以为然。武士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战争,吃喝睡觉、佛祖、宝物、翁婿在武士的世界里都是战争。也就是说,于我而言泡茶亦是战争。那这场仗能打赢吗?你知道我为何召你来此吗?”

    孙六微微点头,说:

    “想来是为了首级一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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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3 09: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没错。你和高山,杂贺众和高槻众,究竟是哪一方斩获了大功。我身为大将,除了假托茶会之名之外再无办法单独找你谈话……可这样一来,我到底还是把茶道当作战争工具了。我念及此事,再加上你刚刚所言又有几分相似,不免感到有点滑稽。适才绝非嘲笑之意。”

    孙六再次默然,但沉默之中既无怒气,也无杀气。不一会儿,孙六双拳抵地,深深俯首道:

    “大人如此看重我这卑贱小人,不胜惶恐之至。小人嘴拙失言,先前一再冒犯大人,万望恕罪。”

    “行了。”

    说着,村重长舒一口气。

    “铃木孙六,抬起头来。我来问你,你究竟是如何取得那年轻武士的首级。我想知道详细过程。”

    孙六直起上半身,说:

    “既然摄津守大人这么问了。”

    然后,孙六便开始了讲述。

    “杂贺众绕到敌阵左侧等待战机,太鼓声响起后就向敌阵放炮。我们用手斧去劈木栅栏,可因脚下泥泞不堪,多费了很多时间。冲进敌营前听到了奇怪的呐喊声,那大概是高槻众的声音吧。我瞬间以为已经落后了,但转念一想就明白那不过是作战前的呐喊而已。在劈倒栅栏前,我命部下安静作好准备冲进去斩杀。大津部队被高槻众的呐喊声所引诱,居然把在这一侧放炮的我等给忘了,所有人几乎都是背对着我们。其中有一个人就是发现大人您的那个武士。我们悄悄地潜进去杀了不少足轻杂兵后,总算有个人察觉到了我等,就在他要放声大喊背后也有敌人的时候,冈四郎太郎当机立断一炮把他击倒,跟着就冲上去刺他。”

    孙六丝毫没有激动的神情,只是在陈述事实。

    “小人让部下去料理杂兵,自己深入敌阵寻找身份更高贵的敌人。大津部队仓皇狼狈,什么都不顾上了,完全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全都傻站在原地等候将令。这些吓瘫了的武士会被人杀掉当作功劳,小人忽地感到一阵悲凉。织田军在天王寺之战时有多么强大,摄津守大人您也应该有数。我等杂贺众是抱着要和那样的强者作战的觉悟而来,眼前那副景象难免令我有些气馁。就在此时,有个年轻武士一言不发地在狂奔。”

    孙六再次中断叙述,好像试图回忆似的看了一眼天空。

    “对了,他是往阵营前方,也就是有冈城的方向狂奔。他后头跟着两个还是三个小卒,其中一个注意到了小人便高呼敌人。我放炮打倒了他,杂兵就肝胆俱裂地逃开了。尽管只剩下年轻武士一人,他毫无惧色,破口大骂着朝我挺枪突刺。他很勇敢,可惜太嫩了,既没呼喊同伴,刺出来的枪法更是杂乱无章。小人除了铁炮就只带了打刀,用刀对付长枪怎么说都太吃力了。就在小人决定撤退之时,那个武士一枪刺穿了帷帐,枪尖竟给布缠住了。小人心想这人真是太不走运了,当下拔出刀来一刀把他砍倒。没多久传来了法螺贝的声音,小人知道战斗结束了,于是就斩下那人脑袋。”

    孙六仿佛看向远处一般将眼神放空了。

    “战争全凭运气,那个武士真是太嫩了。小人不知这人算是何等功劳,但如若大人您问我他是不是大津传十郎的话,小人会说是。”

    送走铃木孙六后,天空已从赤红变为夜青色。村重点燃烛台,开始为自己泡茶。他在脑海中巨细无遗地重复起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二人所说的话。接着,村重就在烛台灯火下品茶。《远浦归帆图》和“寅申”都被黑暗给吞没了。月光被竹林所遮挡,几乎摸不着茶室的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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