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完结)--和被网暴的人重名是什么体验？--作者：下村敦史

朦胧的晨光

自己难以否认。
“一遇到不如意的事，就怪别人。‘就是因为我的名字吧’‘你对我有偏见吧’‘你歧视我吧’。会有人愿意和这种人来往吗？等对方疲于应付，疏远之后，再告诉自己‘他果然因为名字歧视我了’，去恨对方。就这么循环个没完。”
他听起来像在讲大道理，但声音中充满真情实感。他自己在这七年里想必也吃了不少苦。
“正常的朋友和熟人离开自己后，剩下的——”他环视大山正纪一行人，艰难地继续说，“就都是火气大的人了。一直待在愤怒的小圈子里，怒火会越烧越旺，想找个发泄对象。每次失去目标，都会再找下一个。”
正纪觉得他在彻底否定“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一阵抵触情绪涌上心头，却又意识到这正是他现在点出的问题。
“愤怒的人身边只能吸引到愤怒的人。推特不就是吗？我们就是让愤怒的大众给逼上绝路的吧？”
记者露出不满的表情：“……你的意思是，我们陷入回声室效应了？”
回声室效应。
正纪听说过。这种效应是指社交网络上观点相同的人聚在一起，彼此肯定后，会认为这一观点天经地义、不容置疑，不再接受不同意见。充斥着偏见、只能看到偏见的封闭型社区必然会发展出攻击性。
“我不太懂这些专业术语，但这是我的真实感受。我经历了很多事后，有了这种想法。”
正纪想否定他，却无从否定起。
“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正是如此。他们赶走反对派，只留肯定派，为自己的目标与行为找正当理由，一路狂飙。
结果不就导致有人铤而走险了吗？
眯缝眼的大山正纪企图献祭无辜女童。
“可、可是！”正纪握紧拳头，“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就不恨凶手吗？”
这么一问，他的眼中闪过一道阴影：“……要说不平稳的情绪，那自然是有的。我会想，要是他没犯杀人案……可就算放不下受害者意识，在愤怒与仇恨中度日，人生也不会重回正轨。”
“可是——”
“我不知道向社会曝光凶手的真身，能不能让人生重回正轨。发生这样的案子，凶手也叫大山正纪，我的名字被猎奇杀人犯给霸占了。之后足球推荐的事泡了汤，我梦想破灭，陷入绝望……”
对于这种被凶手“大山正纪”夺走名字、毁掉人生的痛苦，大家都感同身受。
“但是说到底，他并没有走进我们的人生。”
正纪登时大受震动。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我——我们是大山正纪的事实无法改变，凶手是大山正纪的事实也无法改变。”
他的话语在心头不住打转。
“这世上有很多必须解救的受害者。但我认为，也有些人被当作‘受害者’之后就止步不前，永远消极地困在痛苦里了。不是人人都想一直坐在‘受害者’的位子上的。”
他没有再用鞋底踩球。寒风吹过，球微微滚动。
“所以我不会参加这个会。”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毅然说完这一句后，挠挠后脑勺，“不过别看我说得挺有气势，我也烦恼了挺久的。我恨过很多事物，觉得世事荒谬，想找人或者东西发泄。现在还时不时烦恼呢。可是我不想再困在这种负面连锁效应里了，我在拼了命地积极生活。”
他的心情表达得再恳切不过。
但可能的话，正纪还是希望他能帮忙。有没有什么话能稍微打动他？比如说……
正纪猛地想起一件事，说：“凶手冒充了你。”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面露困惑：“什么？”
“凶手顶着你的经历，混进了我们的会里。”
“我的经历？”
“对。我们是在他消失后才发现他的真实身份的。他直接抢了你的名字。”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露出不快的神色。
“所以我们才来找你。我们想着跟你谈一谈，可能会知道些线索。”
“……我跟凶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跟我说也没什么用。”
正纪想了想，在笔记本上写下邮箱地址，撕下一页，递给他。
“……这是什么？”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没有接，视线落在邮箱地址上。
“凶手的联系方式。”
“你怎么会有这个？”
“我是这个会的主办人，为了联系大家，和每个成员都交换了邮箱。这好像是个临时邮箱，我发邮件过去也没有反应。但我觉得你发说不定会有反应。”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苦笑：“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可不觉得他会有反应。”
“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也好——”
“我不想蹚这浑水。”
“我们跟他的联系只剩这个邮箱了。请你一定要帮帮忙。”正纪硬是把便条塞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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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大山正纪把足球放在玄关，自己走进房间。他从旅行袋中抽出脏兮兮的球衣，塞进洗衣机。
洗衣服时，他思考起“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的事来。听他们的意思，协会的成员正在行动，目标是向社会公布凶手的真身。
洗衣机还在转动，他去了房间，盯着收下的便条看。
凶手“大山正纪”冒充他。
为什么是他呢？
说不好奇是假的。
但他还有个更大的疑问。
凶手“大山正纪”为什么会参加“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动机成谜。他不是同名同姓的受害者，而是加害者。
正纪掏出手机，打开新建邮件界面。他看着便条上的邮箱，逐个输入文字。
其后他表明自己的身份，说知道他在“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里冒充自己的事。他本准备直接发送，但转念一想，又写下了现在的想法。
正纪点下“发送”。
一种耗尽心力般的疲劳感，他黯然叹息一声。
应该不会有回音的。
——我都在干些什么？
正纪苦笑，回到洗衣机边。已经洗完了。他拿起球衣，只见污渍已经洗掉，衣服纯白无瑕。
这时，房间里的手机响起铃声。
难道……
正纪冲回房间，拿起手机。是凶手“大山正纪”的回信。
他边看邮件边盘算。
该通知那个人凶手“大山正纪”回信了吗？
他知道“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主办人的联系方式。经不住主办人的再三恳求，他们在临别前交换了电话号码。
一番深思熟虑后，他没有给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打电话，而是给凶手“大山正纪”发了封邮件：“我们见面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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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大山正纪走过绒毯已变成红黑色的走廊。木门大开，墙纸宛如剥落的皮肤。
每走一步，绒毯上散落的玻璃碎片便在鞋底裂开。走廊一角的地上有只红色的枕头。
他要做个了断。这是为了找回自己的人生，为自己的人生讨回公道。
大山正纪边走边往客房里看。房间的窗上没有玻璃，任凭雨打，沙发和床上发了霉，周围一地垃圾，天花板一副快要脱落的模样。
三盏黄铜的枝形吊灯链条从天花板掉落，勉强坠在电线下。
这间被人遗弃、飘着霉味的房间就像自己的人生。
受大山正纪的祸害，高中生活糟到无以复加。名字不过是代表个人的文字而已，他却被名字牵着走，迷失了自我。
大山正纪再次在走廊上迈开脚步，玻璃窗的裂口处吹进一股冷风。
走到楼梯处，一级级向上。他陷入一种错觉，仿佛他攀登的是通往死刑的楼梯。
被执行死刑的会是谁？
要走到十四层楼的最顶层，需要相当的体力和时间。
大山正纪气喘吁吁地推开走廊尽头的铁门。霎时间，强风压遍全身。
血色残阳将周围染得火红，他走进天台。石板大部分都开裂了，缝隙间长着杂草。
大山正纪走到护栏边，周围景致尽收眼底。
杂草丛生的广漠荒野向着四面八方延展。这家酒店的选址想必视野本来就不错。
——是个适合了结一切的好地方。
心跳声微微加快。
改变自己的人生，将自己推落深渊的大山正纪。
如果见到此人，他有无尽的情绪要宣泄。即使心灵已被扼杀，感情仍在。
如果这世上再没有其他大山正纪该多好。这样他就不必与别人比较，也不必被别人比较，可以一直做他独一无二的大山正纪了。
哪怕是一报出来就会引来哄堂大笑的非主流名字，也比人生被同名同姓的人掌控强。就因为同一个世界上还有其他大山正纪，他的人生不再属于他自己。
他感觉只此一次的人生被别人霸占了。
现在也还来得及，他要夺回自己的人生。
他盯着手表等了一阵子后，天台出入口的铁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
来的是大山正纪。
大山正纪与大山正纪面对面。在利刃般刺骨的寒风撕裂下，感觉渐渐敏锐起来。
他已经受够苦，受够折磨了。都是因为大山正纪。
所以他要复仇。
“坦白说，我没想到你会答应出来。”
对方耸耸肩。
“……因为你，我吃了多少苦头。因为跟你同名，我的人生倒了大霉。”
大山正纪将多年的苦水全倒出来。不向元凶大山正纪宣泄，他就咽不下这口气。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得受一辈子罪。”
对方嗤笑：“别把自己人生的问题怪到别人身上。就算你推卸责任，也改变不了什么。”
“是你毁了我的人生！”
“你过不好人生，是你自己的问题吧？要怪你不够努力。我可是很努力的。”
“努什么力！你不就会践踏别人的人生吗？罪魁祸首都是你。”
对方眯起眼：“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难道你以为就你一个受害者？我也受了不少罪的。”
“那不是因为你杀人了吗？”
“不。你不知道我每天在学校里都是什么心情。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我了解就怪了！你虐杀六岁的小女孩时，就已经十恶不赦了！”
“……所以呢？你特地叫我出来，就为了泄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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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正纪缓缓吐出一口气。紧张感挥之不去，带着些许铁锈的气味。
“我弄好不在场证明了。”
对方的眼睛险些瞪出眼眶，看得出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紧张感传染了。
大山正纪将现在的情况和他一直以来的感受全都倾吐出来，同时上前一步。
对方像被震慑住，随之后退。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无法夺回我的人生。”
再进一步。
“我要夺回我的人生。”
这次对方一步也没有退，距离拉近了。
郁积数年的厌恶化为杀意，胃里一阵发热，心脏怦怦狂跳，像有人乱擂鼓一样。
一步、两步……
从大山正纪答应见面时，他就下定了决心。虽说时间流逝，但直到眼下这一刻为止，他的杀意也没有淡去。
“只要没有你——”大山正纪猛地扭住大山正纪。对方个子更高，力气也更大。但他打算用心头烧灼的怒火和气势压制住对方。他揪起对方的前襟，一口气往后推去。
两人一起撞到生锈的铁护栏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
“你、你这个浑蛋！”
大山正纪们激烈地扭打在一起。
——我不会输。我才不会输。
“浑蛋——”
肚子吃了膝盖一击。腰弯下，脚后跟也离了地。但他没有松手。他十分清楚，一旦被对方拉开距离，自己就没有胜算了。
可恶……
还我的人生来！
赔我！
赔我啊！
大山正纪拼了命。他发出响彻天台的叫声，不停地往后推。
大山正纪撞到铁栅栏上，被迫拱起后背。
继续，继续。
大山正纪的手抬起下巴。视野中大片大片的云，像被鲜血染红了。
胸膛上受到冲击。是拳头的触感。一拳、两拳、三拳……
胸腔忍不住隐隐作痛，他后退一步。大山正纪见缝插针，和他换了个位置。这次轮到他背对护栏了。
大地上吹起的寒风从脖颈抚过后脑勺。这种感觉叫他战栗不已。十四层楼下等候的死亡带着真实感扑来。
大山正纪在背后握紧护栏，大声吼叫。肾上腺素游遍全身。
——要是被杀，就是一辈子的输家了。
大山正纪用指甲抓大山正纪的脸，下狠力去挠。
对手呻吟一声，怕了。
大山正纪疯狂地挥动拳脚，以求脱困。两人又换了个位置，身体却依然抵在护栏上。
就在这时。
“啊——”大山正纪的身体狠狠一歪，从十四楼掉到了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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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昏暗的卧室里，大山正纪在床边坐下。心潮不住翻涌，他自己也压不住。他心里不断打鼓，太阳穴突突地跳，声音十分刺耳。
他长出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
正纪拿起扔在床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一片昏暗中浮现出青白色的画面，播的是男女偶像一起做菜的综艺节目。
他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过去。
他在新闻节目上停下。是首都高速上的连续追尾事故，据报道有十二人死伤。他毫无兴趣，却继续看了下去。连续追尾事故的新闻结束后，开始报道初中女生的自杀案。照节目的说法，是同学在社交网络上说她坏话，致使她上吊自杀。女评论员神情严肃地说：“话语有时比肉体暴力更能伤人。”
又是霸凌。
要扼杀一个人的心，话语就足够了。但心死是复仇的正当理由吗？
新闻节目转而播报关东地区的地震，最后是医学界发展的专题节目。
没有新闻报道大山正纪坠楼而死。
正纪换台找其他新闻，但都没有报道他关注的案件。
他关了电视。屏幕的光顿时熄灭，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才适应了黑暗。
自首……
正纪闭上双眼，从肺里挤出一口气。
如果那件事曝光了，会怎么样？
他在想，他忍不住不去想。
正纪仰面倒在床上，在黑暗中凝视着天花板。
愁闷的情绪在脑中打转。同名同姓这件事就这么折磨人吗？其他同名同姓人士的罪孽流转，让人生不断偏航。
他沉浸在思考的海洋中，大脑疲惫了，睡魔袭来。就在他眼皮耷拉下来陷入迷糊时，一阵蜜蜂振翅般的震动声传入耳中。
意识清醒了，正纪坐起来。圆桌上黄绿色的光正一闪一闪地摇动。
他伸出手，拿起手机。上面显示着“大山正纪”的名字。
犹豫一番后，他接起电话：“喂……”
“啊，你好。”
“有什么事？”
“不好意思，我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由于心中有愧，正纪心中忐忑，仿佛一切都暴露了：“没有发生任何你希望看到的事。”
“这样啊……”声音沮丧得像要沉到地底。
“你还好吗？”
“……嗯，没事。”
“听起来实在不像。”
对方带着自嘲意味的苦笑说：“我后悔了。”
“后悔？为什么？”
“我要是早点发现他的真实身份，就能当场抓住他，不会让他给跑了。”
“抓了他，你打算干什么？”
“要是早抓住他，我就给他拍视频。我要让他坦白罪行，再公布视频。这样比曝光他的偷拍照更有冲击力，应该能轰动一时。公众要是知道了我们受害者协会的存在，也会关注同名同姓的痛苦。这样就不会有人再像我们一样受罪了。”
公布视频……
要救这些大山正纪，还有其他办法。
既然他想救大山正纪们……
“怎么了？”
正纪斟酌起哪些要隐瞒，哪些能说。
他横下心，开口道：“坦白说，我跟凶手‘大山正纪’……联系上了。”
“真的吗？”
“我发了封邮件过去，他回复我了，还指定了见面地点……我去见过他了。”
“什么？”
“我去见过他本人了。”
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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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去见他？”听口气，是在责备他。
“我想单独跟他聊聊。”
“你真会自作主张……这关系到我们的人生。为了公布他的真身，过回平静的生活，我们要——”
“有些事只有私下才能问到，比如说媒体也从来没报道过的犯罪动机。”
“动机……问这个有什么意义？他不就是个对小女孩发情的猎奇变态吗？”
“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
凶手“大山正纪”亲口告诉自己的话涌上脑海。
凶手说，一切起源于他上高中一年级时受到的霸凌。
“大山正纪”因为在教室里画画，被几个男男女女组成的小团体盯上，受尽了他们的诋毁与辱骂。
“这是什么？好恶心的画！”
“哇，还是裸体。”
“什么？他画裸女？”
“低级！”
“这是变态啊。在教室里画这种东西，不就是性骚扰？性骚扰，性骚扰！”
“这就是所谓的萌？太恶心了，赶紧滚吧。”
自尊心遭到践踏，人格也被全盘否定，心一天天死去。
他说同学都视若无睹。要上学时，他胃痛欲裂，心怦怦狂跳，像要被压碎一样。污言秽语在脑海中不住打转。只要被兜头痛骂过一次，那些话就会化为刻在心头的伤口，永不愈合。
正纪说出了凶手“大山正纪”告诉他的事。
“都这个年代了，喜欢动漫也不至于——”
“看看网络，就知道了吧。现在这个年代，人人都想拿自己的好恶和社会正义画等号，群起制裁别人。”
“也是……我们也领教过网络的恶意，光看就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污染了……”
“大家总要批判点人啊事的，还一个比一个嘴臭，像要比拼谁的心灵更丑陋。凶手‘大山正纪’受的霸凌是从网络延伸到了现实。”
“又或者说，是网上的霸凌被带到了现实里……”
“没错。但是事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正纪用力握紧手机，“照凶手‘大山正纪’的说法，他也跟我们一样。”
“一样？”
“在教室里老老实实画画的‘大山正纪’为什么会沦为霸凌的靶子……”正纪顿了顿才说，“是因为他也跟一个罪犯同名同姓。”
电话里传来傻乎乎的声音：“哈？你说什么？受同名同姓杀人犯折磨的是我们。”
“说白了，就是同名同姓的连锁效应。”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其实，当时好像有个大山正纪因为猥亵女童，被逮捕了。”
电话的对面沉默了一瞬，随即叫道：“哦！我看到过那条新闻！被抓的是个小学老师对吧？二十岁出头的。”
“你记得真清楚。”
“爱美被害案的凶手名字曝光之前，我跟打工的女同事聊到同名同姓的事，就搜了搜自己的名字。结果有很多大山正纪，也包括那个性犯罪的大山正纪。”
“太糟心了。”
“那个案子没怎么报道，而且混在很多性犯罪案件里，好像没引发什么关注。当时我还有点优越感，觉得‘我比这个大山正纪强’。”
正纪不太明白这种感觉。在发生爱美被害案前，他从未想过同名同姓的问题，反而觉得自己——自己的名字是独一无二的。
不过，如果有个大山正纪比自己更活跃、更有名……
正纪稍作想象，又觉得可以理解了。他看过一篇报道，介绍的是一位非足球项目的新职业运动员，和全球闻名的足球球星同名同姓。此君大倒苦水，说他上高中时为配不上名字而自责，不愿因名字受到关注。但随着自己的努力他建立起自信，接受了那个名字，现在变得很积极，认为这样能让别人一下子就记住自己。
正纪继续说凶手“大山正纪”：“当小学老师的那个大山正纪犯猥亵案的事就发生在‘大山正纪’的家乡附近，所以在他的高中里也传得沸沸扬扬，他被人当成犯罪后备军，受到了霸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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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名字……”
只要叫大山正纪，人人都想象得到这种痛苦。
“霸凌一天严重过一天。‘大山正纪’说他越来越恨主导霸凌的女生，为了找回被剥夺的自尊，还试过反击。他拿上了美工刀。”
“美工刀……”
“他好像是想让那个女生体会到言语对自己造成的伤害。但真对上本人之后，他又畏缩了，什么也没做成……”
“那他为什么要向六岁的小女孩下手？”
“……因为那是霸凌他的女生的妹妹。”
电话对面的大山正纪哑然。他喉咙咕嘟一声，用发颤的声音说：“不是他随便看上的？”
“我也一直以为他是随便看上的。”
——她和姐姐一起开开心心地散步，在儿童杂志上当读者模特，将来的梦想是开花店，这些根本就不重要吧？
爱美被害案发生后，媒体报道的尽是被害人的情报，朋友为之愤慨。当时听了这些消息，正纪以为小女孩是因为纯洁又可爱，才被变态给盯上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因为长期被霸凌，心里害怕，不敢反抗霸凌者本人，又钻了牛角尖，才犯了罪。他想让那个女生体会到他的感受，就挑中了她的小妹妹。”
“这么一说，被害人家属是说过凶手和他大女儿上同一家高中。”
——错的是霸凌我的加害者吧？我不知道伤得多痛，还受了性侮辱……所以我别无选择。不动手，我只有死路一条。
凶手“大山正纪”用呕血般的语气宣泄，像在诅咒。
听他本人道出真相时，正纪大为震惊，说不出话来。
但就算被霸凌得厉害，也无法成为伤害无辜小女孩的正当理由。受了别人的伤害，不代表可以伤害别人。“受害者”不是批判、攻击与加害的免罪符。
社交网络上有很多人动辄以受到伤害为由，谩骂别人。看的时间久了，人会渐渐麻木……
但冤冤相报的复仇能带来些什么？
“……情况我都了解了。”对方叹息着说，“可是就算‘大山正纪’有值得同情的地方，有被人伤害的一面，我们的人生还是因为他蒙上了阴影。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正纪深呼吸两下：“我们的人生问题应该不用再担心了。”
“为什么？”
“……已经了结了。”
“了结……是什么意思？”
“……就是已经结束了。你关注一下新闻，很快就会明白的。”
趁对方尚未追问，正纪先挂断了电话。大山正纪很快又来了三四次电话。但他一直不接，对方像是放弃了，也不再打了。
——对，等废弃酒店的坠楼事件曝光，他也会明白刚刚那句话的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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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弥漫着刺鼻酒精味的病房中，阳光照亮浅绿色窗帘，大山正纪醒了。
他手伸到床头柜上，拿起小镜子。他身体继续仰躺在床上，将镜子举到脸前。镜中照出的是张眼角肿起、面颊上留着伤痕的脸，模样很不体面。
过了一会儿，一个新来的大约二十多岁的女护士走进病房，问同病房的大学生年纪的男病人：“感觉怎么样？”
“托你的福，好得不得了！”男病人的声音几乎变了调。他对漂亮女护士的心思一望可知。女护士虽然穿着白衣，也遮不住身体的曲线。
看到男病人的样子，她险些失笑，但设法忍住了，转而朝他露出苦笑：“请认真回答，不然我也不知道您好没好。”
“哎呀，我可认真了。最近身体一直特别好，我觉得都是你悉心照顾的功劳。”
正纪泛起冷笑，打量女护士的侧脸。
——年纪太大，看不出一丝魅力。
看了片刻后，女护士扭头问他：“大山先生，您感觉如何？”
“……我后脑勺一跳一跳地疼，很不舒服。”
“是想吐吗？”
“不是。”正纪配合地回答了女护士问的几个问题。
“我知道了。下午会再做一次检查，请您保持静卧。”
正纪点头答应，跟着仰望起天花板来。
手机收到邮件，是女护士离开病房三十分钟后的事。发件人是“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的主办人大山正纪。邮件写道，有件事想电话里说。
正纪按着脖子起身，朝走廊另一头的休息区走去。那里可以通话。
一个电话打过去，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告诉了他现状。
主办人说，凶手“大山正纪”找出来了。他冒充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混进了会里。没想到凶手就在内部。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时，他已经销声匿迹，来不及做些什么了。
“你们还在找凶手‘大山正纪’？”正纪问。
“那当然了。不过我想先观望两三天。有人告诉我，这事很快就会了结。”
“了结？”
“是接触过凶手‘大山正纪’的大山说的。我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不肯解释。”
“这样啊。”
“不过他好像从凶手本人那里问到了很多，还有新情报。凶手‘大山正纪’因为高中时受到霸凌，就向加害者的妹妹下手了。”
霸凌……
“这就是犯罪动机？”
“是的。其实当时有个小学老师猥亵儿童被捕，又跟他同名同姓，所以同学霸凌他，说‘你以后也会变成那样的罪犯吧’。”
握着手机的手捏紧了，紧张感传遍全身。
“原来……是这样啊。”
“是的。多少也算是个进展，所以我想跟你说一声。”
“谢谢你。”
“你也多保重。”
电话挂断后，正纪长出一口气，紧张感却未消退。
他倚在柱子上，回想“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里的情况。
参加者都哀叹自己是受害者，互舔伤口。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想。
有人为大山正纪的名字而痛苦，也有人像他一样，反而很感激大山正纪这个名字。
因为它帮他洗掉了罪孽。
《小学老师（二十三岁）猥亵女童被捕》
七年前被捕时，媒体报道了他的名字，网上也有登他照片的报道。
尽管是不起诉处理，他还是丢了工作，对人生绝望了。他也查过改名的手续，但看起来不是件易事。就在这时，爱美被害案发生，杂志曝光了凶手的名字。
结果如何呢？
现在就算上网搜索大山正纪的名字，也只会搜出爱美被害案的报道。
他利用以前的工作经验，当上家庭教师。有些学生的家长因为猎奇杀人犯的恶名抱有偏见，心怀忧虑，但他和爱美被害案的凶手年纪差了足足七岁，倒没有遭人误会。
此后，他得知了“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这个组织。看它顶着自己的名字，他有些好奇，就参加了。会上他谎报了年龄，唯恐别人认出他就是那个猥亵女童被捕的前小学教师。他报大了五岁。
——我是自己做家庭教师的。我显小，但真实年龄是三十五岁。因为年纪的关系，很少有人把我和那个杀人的大山正纪搞混，免了我的担忧。
幸好没有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但在一起混久了，难说身份什么时候就会败露。后来有人在背后用石头砸他，他住了院。他决定拿这件事当借口，和“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保持距离。
正纪摸了摸遇袭倒地时脸栽到柏油路上留下的伤。
多亏了“大山正纪”的恶名，他的人生重回正轨了。他感激凶手。
正纪笑了笑，走回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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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大山正纪一个人闷在房间里。身为“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的主办人，他为无力感所侵袭。
受凶手“大山正纪”的罪行影响，同名同姓者的人生脱了轨。要找回人生，就必须将“大山正纪”的真身公之于世，证明他们不是此人。出于这种想法，“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的目标一直是找出凶手。凶手却假冒身份，混进会里，其后不知所终。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说，他给凶手“大山正纪”发邮件，成功见到了对方。但听“大山正纪”本人说了爱美被害案的犯罪动机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这种自作主张的行动叫正纪火气更大了。如果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在联系上对方时就通知他，他们本可以全员出动，抓住凶手“大山正纪”的。
他们要直接向“大山正纪”宣泄自己的满腔心事，满腔痛苦，说服他拍露脸视频道歉，再由“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主导发布视频。如此一来，就能让公众普遍了解到与罪犯同名同姓之人的烦恼。在被害人、被害人家属还有加害者家属的痛苦掩盖下，这种烦恼想必无人关注，但它的的确确地存在于现实之中。他们可以引起大众的注意，提出新的社会问题。
正纪本是这样设想的。大好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
他不禁叹息。
凶手“大山正纪”这会儿会在哪里做什么呢？完全叫他给逃掉了。
——已经了结了。
电话中听到的话语猛地涌上脑海。责备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独自行动时，对方在回以“我们的人生问题应该不用再担心了”后，说了这样一句。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了结”是指什么？
再追问下去，他意味深长地回答。
——就是已经结束了。你关注一下新闻，很快就会明白的。
正纪想让他解释，他却自顾自地挂了电话，再打也打不通了。
他的意思是关注一下新闻，就会明白“了结”的含义吗？这说明媒体可能会报道与凶手“大山正纪”相关或是与同名同姓受害者相关的消息。
到底发生了什么？
既然会上新闻，想必不是小事。同名同姓受害者当真能摆脱痛苦吗？当真不用再为人生担忧了吗？
正纪直盯着手机，不住地在新闻网站上按“刷新”。如果有什么消息，网络应该比电视要快。
然而这一天什么消息也没有。以防万一，他也看了各家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却依然不见大山正纪的名字。
他放弃，直接上了床，第二天一大早就看手机，把新闻网站的标题一条条翻过去。
《诈骗团伙遭揭发，被骗总额逾二十亿日元》
《三岁女童被弃养，活活饿死》
《大学教授对男学生职权骚扰》
《十五岁高中生因持有大麻被捕》
他无视一眼就看得出无关的报道，遇到只凭标题难以排除的报道就看内文。
就在这时——
《男性坠楼身亡，自首男子被捕》
他点击标题，打开报道的一瞬间，心跳声骤然加快，太阳穴的血流开始咕嘟作响。
本月25日晚，一名居住于东京都××区××町的男子因杀人向警方投案自首。
据警方消息，25日晚8时许，男子至位于东京都××区××町的警察署自首，称其“在废弃酒店的天台上与人扭打，致使对方坠楼死亡”。
警方以涉嫌伤害致死罪，逮捕并审讯了因致大山正纪死亡而自首的嫌疑人大山正纪。警方认为两位同名同姓者间存在纠葛，正谨慎展开调查。
2021年1月26日
正纪目瞪口呆地盯着报道。
大山正纪害死大山正纪。
换作局外人看到这种内容，恐怕会满脑子问号。嫌疑人和被害人的照片都尚未公开。

朦胧的晨光

——就是已经结束了。你关注一下新闻，很快就会明白的。
脑海中不断回响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最后说的话。
正纪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和凶手“大山正纪”扭打起来，致使“大山正纪”死亡，所以才有了了结。
正纪想：竟然会是这种方式。
“大山正纪”的噩梦终结在同为大山正纪者的手上。
但这样当真就结束了吗？
大山正纪害死了“大山正纪”。大众会谈论此事取乐，大山正纪的名字只怕又要被大书特书。
动机无疑就是同名同姓的痛苦。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话音中像是放下了，心里却一定还受着仇恨与痛苦的煎熬。
他是在直接见到凶手“大山正纪”后，克制不住情绪了吧？
在电话中说起这些时，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就已经决定要自首了。
正纪关掉新闻页面。大山正纪害死“大山正纪”的事件估计很快就会引起关注，闹得沸沸扬扬。不知道同名同姓痛苦的人、知道了也无法理解的人会更大放厥词。
对别人的痛苦毫不理解。
扛着正义之旗攻击恶人的人，有多少是真的面对过别人的伤痛的？
正纪给参加过“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的所有人群发邮件。他附上大山正纪害死“大山正纪”并被捕的新闻链接，总结说下次应该就是最后一次聚会了。
尽管突然定于第二天聚会，除了正纪，还是有五个人来了“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
中等身材的大山正纪、棕发的大山正纪、蒜头鼻的大山正纪、做研究的大山正纪、上初中的大山正纪。正在住院的家庭教师大山正纪和已经分道扬镳的眯缝眼大山正纪没有回信。
记者在回信里冷淡地说本职工作太忙，无暇参加。这恐怕是借口。他是看凶手“大山正纪”已死，所以对“同名同姓问题”没了兴趣。毕竟噱头已经不在人世了。
只要采用过激手段——向社会曝光赎罪后回归社会的少年犯罪者的真身，“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就会大受关注。话题性十足。身处内部的记者也可以传达当事人的心声，扬名立万。
——你只怕是想拿我们当枪使，好制造新的社会话题吧？
脑海中回想起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的指责。看来他没有说错。
所以“同名同姓问题”一旦没了甜头，记者就失去了兴趣。
“我一直在关注新闻。”棕发的大山正纪说，“可是还没看到后续报道。”
做研究的大山正纪叹息地摇摇头：“没想到会这样收场……”语气中透出悔恨。
令人窒息的沉默降临。
他们的路到底走对了吗？互相倾诉同名同姓带来的伤害，互相安慰与激励。创建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的动机仅止于此。但在比受害者更愤怒的记者激情演说的煽动下，他们认定向社会曝光凶手的真身是正义之举，能解救他们的人生。
结果大家都看到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是反对这种算得上暴力的手段的。但他见到凶手后，酿成了凶案。他是被他们拖下水的。
打破沉默的是蒜头鼻的大山正纪：“但这样我们就解脱了。既然凶手‘大山正纪’已死，我们就绝不会是他。”
中等身材的大山正纪反对：“害死他的也是大山正纪，而且原因是受同名同姓所苦。”
“这样社会就会知道我们的痛苦了。”
“这可不见得。这次他们俩都成年了，所以名字都见了报。我们的名字到底要传遍全国，被人当乐子看了。”
“不至于吧……”
“你觉得网上的人会不调侃吗？大山正纪害死‘大山正纪’，被害人还是有前科的猎奇杀人犯，动机是同名同姓的痛苦——这不是送上门来的段子？网站、推特还有匿名论坛都会乐翻天的。《新闻秀》也一样。反正真名也见光了，我们再不愿意，同名同姓也会引发关注的。”
蒜头鼻的大山正纪苦着脸垂下头，像是想象到了即将来临的暗淡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