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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麒麟》(上下集全文完):慢热的历史悬疑小说,从反清复明的瑞兽讲起,作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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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6 10:07:35 | 显示全部楼层
    晚饭草草扒了两口,又回来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住地感叹:“古话一点儿没错,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位曹雪芹先生,真可谓通达世事了。”如此读到东方发白,细细读完了前二十回,直觉得口齿生香,魂魄似在天上飞翔一般。
    伸伸懒腰,去卧房准备睡下,谁知英娥还没睡,正挑着灯绣一只扇套。阿难打着哈欠道:“你一夜没睡?”英娥笑着摇摇头,去暖炉上端来一碗燕窝汤:“我看你夜读,也不敢打搅,丫鬟们早睡了,我再睡,怕你没人伺候,提前让厨房炖了碗汤,你赶紧吃了补补气。”阿难接过碗,还是温热的,心里也一热,一边吃一边拿起那只扇套看,针脚绵密,花样精美,故意问:“你给任先生绣的?”英娥白了他一眼:“谁拿着就是给谁绣的。你要看不上,我拆了给文姐儿做鞋面儿。”
    阿难看她嗔得可爱,虽谈不上沉鱼落雁之貌,但身材窈窕,皮肤白皙,眉宇间清丽灵动,颇有《石头记》中林黛玉之风姿,不禁动了情:“从你进了我家门,受了不少委屈,我给你赔个不是。”英娥眼泛泪光,笑道:“哦?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受了委屈,大爷赔哪门子不是呢?”阿难拉住她的手:“我和你父亲,相处得不太好,可谓厌屋及乌了,你不要介怀。”英娥轻轻叹了一声:“你拎得清就好,我和我父亲到底是两个人,他的事,我做子女的不好劝,但我的为人,他也影响不了。”两人携手上床。合卺数月,至此才做了真夫妻,两个少年人,都是头一遭,情意浓浓,颠鸾倒凤数回,直到天大亮了,才相拥睡去。
    午后才醒来,立刻将两册《石头记》包了,呼唤智深。另一个小厮儿吴松先跑上来,笑道:“哥儿要买小说么?也派咱走一遭儿,不要每次都便宜老卢。”阿难笑道:“罢了,这次你去,把这两本还给利贞书店的娄先生,再借几册来。”给了他书和一把碎银:“要恭谨些,嘴甜些,借不到不准回来。”
    吴松去了书店,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娄夫人读完了第三册,给娄禹民租金,他不要:“上次给的够多了。”吴松带着书离开书店,心想:娄禹民不要银子,大爷也不会问,我可以空落个便宜,上次在赌场输了个精光,还欠下一些,何不再去博一把?眼看时候还早,吴松将书塞进怀里,揣着银子去了相熟的赌场。不到半个时辰,又输了个干净,不服,找庄家借了三两银子,继续博,很快又输了。他不认账,说骰子灌了水银,要砸开检验,和庄家争执起来,一直打到街上。
    对方人多势众,吴松很快被打倒在地,大嚷:“我是乔家的人!你们敢打我!”庄家指着他骂道:“王八东西,管你瞧家看家的,给我往死里打!”也是吴松幸运,乔陈如正好从巡抚衙门里做客回来,路过这里,听见有人自称乔家的人,命仆人上去拉开,瞅见鼻青脸肿的吴松,大怒道:“吴松!你为何与人打闹!”吴松爬起来,垂头不敢说话。
    有赌场的篾片认得乔陈如,在庄家耳边说了些什么,庄家上前拱手道:“乔老爷,贵府的这位吴哥儿欠了我十来两银子,还在此耍赖。”乔陈如铁青着脸,问吴松,吴松承认了,乔陈如让仆人还了钱,拉着吴松走了。
    回到家,乔陈如执行家法,打了吴松四十大板,将他逐出,永不收用。管家为他求情:“吴松打他爷爷起就在咱们家当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犯了错,也吃了教训,求老爷发发慈悲,饶他这一回。”乔陈如怒道:“在外惹祸,还打着我乔家的旗号,决不可恕!收拾行李赶紧滚!”
    吴松哭道:“老爷,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这次罢!”说着不住地磕头。乔陈如也有些心软,谁知磕着头,他怀里的那册《石头记》掉了出来。乔陈如看见了,让人拿上来,看到书名,又发怒:“这是哪里来的?你给谁买的?”吴松撒谎道:“这是小的自己买来看的。”乔陈如啐道:“放狗屁!你认得几个字?敢读两行听听么?”吴松只得说出了实情:“大爷派小的去书店买的。”
    乔陈如骂道:“混账东西!让你们伺候大爷,净帮他干这种事!本来还打算饶你一次,看来对你们这些狗奴才就不能心软!背地里不知道还干了多少坏事呢!赶紧的,现在就走人!”吴松听这话说得绝,也不求了,只说:“求老爷让小的去给大爷磕个头,告个别,也是主仆一场的情分。”乔陈如点头道:“你还是知礼的,去罢。走之前,到账房领十两银子,以后做个小买卖罢。”
    吴松挨板子时,阿难已经知道了,他不知道吴松赌博欠钱的事,还以为买书被父亲抓住了,心里有些愧疚,找英娥拿了几样金银首饰,还有些零花的碎银子,一股脑都给了吴松:“是我连累了你,你出去了好好生活。”吴松感动不已:“是小的该死,供出了少爷买书的事。”阿难摆摆手:“不要紧的。”吴松磕了头,正要退下,阿难又叫住他,把身上的一块玉佩给了他,“智深有一块,也给你一块,不是什么好玉,留个纪念罢。”
    吴松落了两行泪:“少爷如此重情,小的再瞒着少爷,真是连禽兽也不如了。”他左右看看,低声道,“少爷,不是小的挑拨离间,平日里少爷也要警醒些,有时候,连最亲的人都靠不住的。”阿难听他这话奇怪,忙问:“这是怎么说?”
    吴松道:“之前吴狗儿的死,少爷一直被蒙在鼓里。狗儿的死,本来是要安在少爷头上的,但没想到少爷吓得生了病,所以才让元凶牛大出来投案,什么喝醉了酒泄露案情,都是他故意的。”阿难纳闷道:“什么叫本来要安在我头上?”吴松凑近了,低声道:“整件事,都是老爷筹划的,他想让少爷背负杀狗儿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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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6 10:07: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阿难大惊:“我父亲?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吴松摇摇头:“小的也弄不懂,谁会故意陷害自己儿子呢?但老爷的命令,我们又不敢不遵。狗儿死前,老爷派我结交了牛大,和他一起引诱狗儿赌博——我也是那会儿染上了这恶习。迎神赛会那天,少爷为了保禄和狗儿打架,牛大趁乱拿着毒钉刺中了狗儿。少爷,你怕是不敢想,你和狗儿他们打架,也是老爷安排好的。”
    阿难背上阵阵发寒:“这怎么能安排?”
    “老爷知道村中的孩子一定会戏弄保禄,提前吩咐了我们,等少爷和保禄去看戏时,让我们把狗儿叫过来,怂恿他带头挑衅保禄。少爷最讲义气,肯定要出头,打起来的时候,少爷记得那条竹竿么?是我递给少爷的,那块石头,是宋管家故意丢到少爷脚下的,就是要少爷下狠手。少爷忙着打架,没注意到我们也在人群里藏着。”
    阿难全身发软,坐在椅子里,摇头道:“不对……若想陷害我,为何不让仵作直接说是我砸死的狗儿,还撒谎是什么气血内崩的鬼话。”吴松苦笑道:“老爷确实提前买通了仵作,让他到时候就说是少爷砸死的,这事是让宋管家办的。但那个仵作没听明白,当爹的怎么会陷害自己儿子?肯定是要维护儿子的,所以当时说不是少爷打死的。那之后,少爷吓得生了病,老爷很担心,便让牛大出来认罪。”
    阿难依然不解:“老爷既然想害我,为什么又让牛大出来?”吴松道:“小的猜,老爷并不是真的想害少爷,只是想吓一吓,把这案子糊涂结了。谁知少爷内疚得生了重病,知县想糊涂结案已经不能了,必须有人顶替。没办法,只能让真凶牛大出来。为这事,另给了牛大一千两银子——之前让他暗杀狗儿,给了五百两。整件事里,独独少爷生病这一茬,是老爷没算准的。”
    阿难忙问:“可是,老爷为什么要杀吴狗儿?是和他有冤仇吗?”吴松摇头:“说起来,狗儿发羊角风那次,老爷让我找些泼皮,教训狗儿一顿,着重吩咐我了,至少要断他一条腿。我带人去打狗儿,刚动手,他就发了羊角风。也许是狗儿做了什么事得罪了老爷?我也不知道。”阿难头晕目眩,久久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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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09:4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5章 噩梦
    失魂落魄地过了两天,阿难数次想跟英娥倾诉,但无法开口——父亲害儿子,这如何说得出口?而且真相如何,还不好说,也许是吴松从中挑拨呢?阿难不敢想象父亲会故意让自己成为凶手,可想起父亲的言行,一向神秘莫测。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便谎称生病,不再晨昏省问。母亲来看望他,他试探地问:“爹是不是不待见我?”乔夫人笑道:“傻乖乖,你爹要有三五个儿子,或许不待见你,但就你一根独苗儿,他老乔家的命根子,怎么可能不待见你?”
    这天,乔陈如派丫鬟将吴松借来的那册《石头记》给阿难送来,阿难很诧异,问父亲可捎了话,丫鬟说:“老爷说让少爷宽心养病,这书可以解闷儿。”还好《石头记》是一剂消愁良药,阿难聚精会神地读到天黑,看到“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一节,吟哦林黛玉的《葬花吟》,不禁潸然泪下,长叹道:“向来说情多不寿,这四个字大有意味。”把这诗给英娥读了一遍,英娥听不大懂,只说感觉很悲伤。
    夜深,两人正要就寝,乔夫人突然来了,慌得英娥光着脚下了床,亲自给婆婆奉茶。乔夫人不坐也不接茶,白了她一眼:“大半夜的,谁要喝茶?还光着脚,成何体统!到底是小户人家出来的!”阿难知道他母亲向来瞧不起英娥,耐着性子:“娘这么晚还不睡?”乔夫人一把拉住他:“走,有点事跟你说。”
    来到书房,乔陈如、任弗届正等着,地上一只红漆匣子,里头装满了金元宝,估摸着得有千余两,金灿灿地闪着光。阿难略略行了个礼,乔陈如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而任弗届脸上有些瘀青——也许是前阵子被“亲家们”打的,眼睛通红,似乎还有泪痕。
    乔陈如冷不丁来了句:“你尾巴翘上天了?”阿难以为是责备他读小说的事,忙道:“儿子因为皇上叮嘱,想着学写诗,才看《石头记》,里面的诗极好的。”乔陈如冷笑道:“写这书的曹雪芹我在北京见过,看他那窝窝囊囊的鬼样子,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阿难来了一丝精神:“这位曹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说去年病死了。”乔陈如一摆手,不愿意谈这个,语气温和了些:“让你来,是有些话要问你——你觉得皇上怎么样?”
    阿难听这问题突兀,便随口道:“皇上是古往今来罕有的圣明君主。”他这话本有几分讽刺的意思,乔陈如却以为他是真心的,点头道:“确实。历史上,也就唐太宗李世民可以和皇上比一比。既然有这样的明君,你可愿意为他赴汤蹈火?”阿难不知道父亲为何这么问,继续用套话对付:“能给皇上效命,是儿子的福分。君臣父子,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乔陈如又点点头:“不错。上次吴狗儿的案子,你吓得快病死了,爹急得什么似的,派人调查此事,才将牛大揪了出来,救了你的性命。阿难,你可感激爹?”阿难没想到父亲直接提及此事,忙说:“儿子的命是爹娘给的,爹又为我做了这么多,做儿子的一辈子都还不尽。”
    乔陈如继续问:“爹既然为你做了这么多,那你听不听爹的话?”阿难聪明,瞬间明白了,父亲之所以算计自己,就是要牢牢地控制自己,让自己一辈子听他的话。他平复了心情,嗫嚅道:“我,听爹的话。”乔陈如转头对任弗届道:“任先生,这些金子,还是收起来吧。”
    任弗届擦了擦眼角:“老爷……我……”乔陈如笑道:“怎么,嫌不够?”任弗届忙摇头:“够,完全够了。可我心里……”乔陈如有些焦躁:“先生,你不拿,我怎么好吩咐阿难?”任弗届踌躇了会儿,长叹一声,把那些金元宝都装进一只袋子里,沉甸甸的,蹾在脚边。
    又是一阵沉默。乔夫人开了口:“好乖乖,你觉得英娥怎么样?”阿难道:“英娥很好。”乔夫人微笑道:“再给你娶个更好看的媳妇,你愿意吗?”阿难明白过来,看样子是要给他说亲了——英娥名分上只是妾,他摇头道:“不要,有英娥就够了,她是最好的。”乔陈如冷笑了一声:“看来你很喜欢她,有多喜欢?”
    阿难大为害臊,不知如何回答。乔夫人白了丈夫一眼:“哪有你这么问的!瞧他这样,肯定是极喜欢了。”任弗届双手捂着脸,悲哀地长叹一声:“啊——少爷……”
    乔陈如站了起来:“之前你娘跟你说了咱们家的身份,是上三旗的旗人,你肯定想,这么光荣的事,为什么要瞒着你。其实不是我们故意瞒你,是不得已而为之——爹为皇上做的事,是大清国头等的秘密,关系着皇上和整个国家的安危。早早跟你说了,只会带来麻烦。”他从怀里摸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语气陡然冷了,“你如今大了,我有心历练历练你,将来好接我的班。”说完,将匕首扔进匣子里。
    乔夫人接过话头:“好儿子,你若铁定了心这辈子效忠皇上,效忠大清,就拿这把刀——杀了英娥,把她的脑袋提过来。”
    阿难惊讶得叫出了声,恍惚间还以为是在噩梦中。母亲又说了一遍,他没有做梦,也没有听错,确实是命他去杀了英娥。他看着父母,吓得呆了。乔陈如悠悠说了句:“任先生?”任弗届张着嘴巴大口喘息,如一条夏日里的老狗:“啊……阿难……是……听老爷太太的话……杀了英娥……杀吧……”阿难哆嗦着问:“这是怎么回事?英娥犯下什么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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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09:47:40 | 显示全部楼层
    乔夫人道:“她没有罪,你照做就是了。我已经把她身边的丫鬟都打发开了,任先生也同意了,回头就说她暴病而死,不会给你惹麻烦。”阿难生了气,大声道:“莫名其妙!你们被鬼附身了不成?”乔陈如来到他面前,平静地说:“阿难,让你杀英娥,是考验你的忠心。爹的差事迟早由你来继承,做这差事,心要狠,情要绝,亲手杀了你最心爱的人,皇上就信了,爹也信了,才好告诉你一切。”
    他指着任弗届:“你先生,就在帮我做这差事。为了证明自己可靠,他之前杀了你师娘。他这不好好的吗?大胆去杀,没人可以找咱们麻烦。”阿难镇定了一些:“到底是什么差事?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乔陈如笑道:“爹当年也是这么问你爷爷的,被你爷爷好一顿打。罢了,我就稍微说一些。你刚才问的曹雪芹,是我把他杀死的——你别慌,我不是一下子杀了他,是慢慢磨挫他,磨挫死的。爹杀他,不是因为私仇。这其中的缘故,等你杀了英娥,我会告诉你。”阿难大惊,壮起胆子道:“爹不让我和陶先生往来,也是因为要折磨他?也要杀死他?”
    乔陈如不耐烦道:“不止是他,天底下还有别的人,也不一定要他们受苦,适当的时候还要他们享福。比如前阵子,我就让你陶先生发了笔横财。至于杀不杀死他们,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皇上说了算,得看命运,这里头大有玄机。阿难,要想知道全部,赶紧动手罢。”他捡起匕首,放在阿难手中。
    阿难握着匕首,全身颤抖,呆在原地一动不动。乔陈如很焦躁,骂了几句。乔夫人上来,摸着他的脸蛋:“好宝贝,告诉你吧,你爹一开始和他表妹定的亲,为了接下这差事,狠心杀了她,后来才和娘成亲。你不要觉得残忍,凡事都有本钱。得了这件差事,真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且也是为了大清,为了皇上。”
    阿难淌下眼泪:“娘,为什么非要这样呢?”乔夫人道:“这是大清国的规矩,接下这差事的,都要过这一关,好自证忠心。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被女色绊住脚,好儿子,你前途无量,不要犹豫!”阿难摇摇头,把匕首扔在地上:“我不管是什么好差事,要我杀英娥,绝不可能!”
    乔陈如忍着怒气,再次捡起匕首:“阿难,咱们家所有的产业,都是皇上给的,你从小吃的、穿的、用的,你买小说的钱,都是皇上的恩赐——皇上上次见到你,认准你是个大才,要我尽快把你培养起来,到时会直接赐你进士出身。乖儿子,杀了英娥,你以后在大清国可以呼风唤雨,就是两江总督也要对你点头哈腰。”
    阿难使劲摇头:“简直荒唐!”乔陈如翻了脸:“懦夫!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废!”阿难也不顾了,直接道:“我是懦夫,那爹呢?杀了一个孩子还不敢承认,这是不是懦夫?”乔陈如挺着匕首,凶狠地瞪着他:“你说什么?”阿难终于道:“是你派牛大杀了吴狗儿。”乔陈如狠狠抽了他一耳光:“胡说!谁告诉你的!”
    阿难捂着火辣的脸,完全不怕了:“杀狗儿,害陶先生,这样的缺德差事,我才不要做!”乔陈如气得举起匕首,那气势,似乎要凌迟了阿难。阿难更坚决了,昂首道:“什么荣华富贵,不是我主动求的,便是爹娘不给,我也不抱怨。咱们家虽是旗人,但我知道,其实就是包衣,是皇上家的奴才!我一点也不觉得光荣——跟你们说吧,我已经立下了志向,将来要做一个小说家,才不要继承什么差事来害人!”
    乔陈如气得刀把儿都要握碎,额头青筋暴起,一拳把阿难打翻在地,又狠狠踹了几脚,指着他骂道:“从今往后,我乔陈如没你这个儿子!”一脚踢开门出去了。乔夫人还不放弃,抱着阿难哭道:“你父亲的事虽然不善,但也是迫不得已,皇上指定了咱们家做那差事。乖儿子,只要你继承了,这辈子都锦衣玉食,这不好么?你不要怕报应,以后娘死了,会在地下保佑你,为你积福。你快跟你爹认个错,杀了媳妇,之后你想要几个女人,娘都由你。”阿难被打得鼻青脸肿,推开母亲的手:“我不认得你们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到卧房。英娥见到他,大惊:“我的老天,谁打的?”阿难不言语,坐在椅子上发呆,脸上满是悲伤。英娥让丫鬟打来热水,用帕子为阿难清理脸上的伤口,心疼得直掉眼泪:“你说说话,不要憋着。”阿难握住她的手:“英娥,你能过苦日子么?”英娥微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亲,我从小就过苦日子的。”阿难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羞得英娥满面通红:“你是怎么了?”阿难哽咽道:“我不该生在这个家里。”
    英娥不知发生了何事,见阿难如此伤心,在床上温情款款地抱着他。阿难闻着英娥身上的香气,缥缥缈缈进入了梦乡。蒙眬中,他置身于一座漂亮的花园,到处都是花树、假山、溪流,树上各样的鸟儿,山上有小鹿,水里有很多鸳鸯,彩色的鲤鱼一群群地游来游去,抢亭子里的姑娘们抛下来的食物。这些姑娘个个花容月貌,见他过来,纷纷朝他招手:“二爷!快来看,这条鱼身上有个人脸儿,真真地像你。”阿难恍然道:“啊呀,我在大观园里!我是贾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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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09:49:59 | 显示全部楼层
    转瞬间,他认出了这些姑娘,是黛玉、宝钗、探春、湘云、李纨,还有她们的丫鬟。来到亭子里,顺着黛玉的手看下去,果然见到一条老大的彩鲤,浮在水中不动,背上的鳞片神奇地构成了一幅肖像,却并不像自己:“你们看差了,这哪里像我。”宝钗笑道:“宝兄弟朝水里照照,怎么不像了?我们都觉得像哩。”阿难朝水中一望,面目竟不是自己的,而是另外一个人——脸若银盆,眼如明星,唇红齿白,像个女孩儿。阿难暗道:“这是贾宝玉,不是我,我可没有这副好相貌。”
    这时,那条彩鲤忽然跃出水面,在空中越变越大,越变越长,浑身萦绕着七彩光,没一会儿,竟化为一条龙,咻的一声朝天上飞去了,洒下来一片香喷喷的雨雾。众人呆了半晌,探春拍手笑道:“这是个好兆头,那鱼的背上是你的画像,如今变成了龙——二哥哥,你就要飞黄腾达了!”阿难摆摆手:“谁稀罕飞黄腾达,我只想和你们在一块儿。”黛玉笑道:“话说得好听,还没问我们想不想跟你在一块儿呢!”这时,袭人来了:“找了好半天,原来在这儿呢。老爷叫你,说是来了一位贵客,快跟我回去换衣服。”
    阿难怏怏地随袭人去了,在怡红院换了衣裳,来到贾政的书房中,却不见父亲。房中只有一位陌生人,长了两道浓眉,眼睛极亮,一缕稀疏的胡子,干瘦矮小,穿得也普通,蓝色长衫洗得发了白,正背着手看墙上的画儿。看阿难进来,他拱手微笑,也不说话。
    阿难还了礼:“先生贵姓?”
    “贱姓曹。”
    不见父亲,阿难和这位曹客人单独对坐,属实尴尬。曹先生看着他只是微笑,阿难不问,他也不主动说话。阿难更别扭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我父亲哪里去了?”曹客人道:“刚才皇上突然要召见老先生,进宫去了。”
    两人又沉默了会儿。曹先生主动道:“给你看个戏法儿。”大手一挥,墙上挂着的康熙御赐的书法条幅忽然动了起来,那些斗大的金字竟从纸上飞了下来,一个个字儿,像燕子一样在屋内盘旋,阿难看着这幅奇景惊呆了。那位曹先生抓住一只字,递给阿难,那只字还挣扎,发出尖刺的叫声,阿难不敢接。曹先生笑了笑,一挥手,那些字又飞回到条幅上。
    阿难暗暗叫苦:“这个客人太古怪了,还不如见贾雨村,哪怕扯一番俗论,也比这样不尴不尬的好。”曹先生又说:“我家里犯了罪过,此来,是求令尊在朝廷里斡旋斡旋。”阿难忙问:“敢问是什么罪过?严重么?”曹先生轻叹道:“有些严重。我家本是江宁织造府的,当年有一笔公帑被太监贪污了,却嫁祸到我家,雍正爷下令抄了家产,革了祖宗爵禄。前阵子那太监死了,做的许多坏事真相大白,我想给祖宗沉冤昭雪。令尊是皇上的心腹,这事,也许他能主持公道。”
    阿难猛然站了起来,说话也哆嗦了:“先生……是曹雪芹?”曹先生笑道:“哦?你知道我的名号?”“当然知道!我是贾宝玉,是你写出来的人物。”阿难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曹先生,你快走,我爹要杀你呢!”曹雪芹很是惊讶,瞪大眼睛看着阿难:“你爹要杀我?你是宝玉?怪了,这里不是乔府?你不是乔阿难?”阿难急道:“我是阿难呀!不对,我是贾宝玉……”
    阿难正和曹雪芹面面相觑,忽然听到一声:“大爷快起来,老爷叫呢!”猛地惊醒过来,窗外的丫鬟在喊:“老爷让大爷去见客呢。”阿难烦躁地骂了一声,扯动了脸上的伤口,不住地哎哟。英娥伺候阿难梳洗了,叮嘱他:“机灵些,不要又惹老爷生气。”
    乔陈如骂他慵懒,让他给客人赔罪。那客人穿着官服,连说不敢,又问阿难脸上的伤怎么回事。乔陈如道:“他去城外打猎,从马背上摔下来了。”那客人笑道:“所谓守成不忘创业,如今天下太平,也不能荒废了咱们祖宗在马上的本事,世兄当为我辈榜样!”
    阿难看他有一丝眼熟,也想不起是谁。乔陈如介绍了,这是新任元和知县宋好问,刚刚到任。阿难想了起来:“原来是陶先生的女婿!前几年来三棵柳村提过亲,见过一面,怪道说有些面熟。”
    乔陈如问:“贤侄一路可顺利?”宋好问叹道:“不瞒老世翁,在沂州附近遭了些难。在山中遇到了八卦教的反贼,倒没怎么动粗,只是将小侄的盘缠全部劫去,连上任的文书也烧了,还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小侄位卑言轻,说句放肆的话,山东乱得不像样子了,什么八卦教、一炷香教、闻香教、黄天教,五花八门的邪教数都数不清,连年在深山密林打劫官民,遇到荒年,直接攻打州县。山东的官儿,竟都是吃干饭的!”
    乔陈如道:“山东的邪教作乱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确实棘手。你说的这些教派,怎么没有白莲教?”宋好问道:“老世翁不知,白莲教只是个统称罢了,教内早已四分五裂,什么八卦教、黄天教都和白莲教有关系。民间的邪教如同乱麻,他们自己也打来打去的——这也是件好事,回头各个击破,只是山东的官儿下不了决心。小侄听说,这些邪教不少给州县送好处呢。”
    乔陈如严肃道:“你做官的,不要信这些道听途说。眼下四川金川、缅甸都不安生,都在打仗,山东不能再动兵了,你不在其位,不要谋其政。”宋好问连连称是,又抹泪道:“文书好说,禀明事由,重新让部里办一份,只是三千两盘缠丢了,一时难处。小侄选的这个官,花了不少人情,部里的人还说,元和县上任知县亏空了两千多两账目,小侄要想做这个官,就得先补上这项窟窿。如今可好,银子全没了,家里也凑不上来,这账目还不知道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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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09:50:19 | 显示全部楼层
    乔陈如笑道:“果然是孩子家,这点子事,值当哭?你一会儿去账房里支两千两银子,先补上账簿的亏空。”宋好问一听,立刻跪在地上磕头:“老世翁真是小侄的再生父母!小侄用性命担保,三个月内,将银子还上,三分利钱,一丝儿也不敢少。”乔陈如不屑地挥了下手。
    宋好问一脸媚态,对乔陈如各种奉承,说自己刚来苏州,一应事务求他指教。又夸阿难文名响彻南北,他要勤来府上请教文章,弄得阿难老大不好意思,连说谬赞。宋好问倒也不避讳,直说:“弟得这个官,用了不少人情,其实经济学问浅薄得很。”又擦着眼睛哽咽,“加上父亲死得早,没个人教导,越发不成才了。以后只求老世翁将我当个孙子,世兄将我当个儿子,多多教训指点,就是我的福分了。”
    乔陈如微笑道:“我与令先尊是朋友,令先尊前些年犯事,我还试图营救,到底没做成,心里很过意不去。贤侄颇有令先尊的风采,区区一县的事务,决不在话下的,也用不着乔某指教。”宋好问欠身笑道:“老世翁肯抬举小侄一二,小侄这辈子都受用不尽。家严在时,常常提起老世翁,说老世翁举世罕见的人物,品行高洁,才略经天,是真正国柱之臣,不仅江南,就是整个大清国,也少不得老世翁运筹帷幄。”
    乔陈如淡然道:“都是给万岁爷办事的,谈不上国柱不国柱的。”又诡异一笑,问道,“你父亲不是有两个金兰兄弟么?其中那个陶铭心,还是你的岳丈,就住在三棵柳村,你去拜过他没有?”宋好问道:“清早刚到,到衙门放下行李,就来拜访老世翁,还没去拜别人呢。”乔陈如点点头,起身道:“都是世交,我也不客套留你吃饭了,你去支了银子,快回衙门交接了公务,去拜一拜你岳丈才好。以后日子长呢,随时来走走。”
    宋好问连连说是,跪在地上给乔陈如、阿难磕了头,弯着腰退下了,那举止,像是家里的小厮似的。阿难心里嘀咕:这样一个没骨头的狗奴才,竟是陶先生的女婿,素云姐姐的丈夫,真是可叹。
    乔陈如看阿难眼圈黑青,无精打采的,又骂了几句,说道:“任先生生了病,回家休养几天,你不要放松了功课,我会常打发人去查你的。还有,屋里添了人,也要懂得节欲之道,不要淘渌坏了身子!”阿难唯唯而已。乔陈如又说:“昨晚突然跟你说那些,想必你也吓坏了。你好好想想,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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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09:50: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6章 丑闻
    这几天,陶铭心在家日夜期盼素云回来,纳闷道:“按说早该到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不会在路上出了什么事罢?”七娘道:“光猜没用,让保禄去城里打听打听。”保禄去城里转了一遭,回来道:“问了元和县衙门的人,说新知县已经到了半个月了,也打听了名字,确实是济南来的宋好问。”陶铭心很不高兴:“来了半个月,也不说来拜访岳父母?”
    正抱怨着,余庆骑着马来了,行礼见过,赔笑道:“老爷、姨娘恕罪,我们大爷这几天忙着和前任知县交割公务,钱粮账目出了些纰漏,每天着急上火,昨儿个才彻底弄清楚了,所以没来拜望陶老爷。明天一早,大爷带大小姐、小少爷回门儿。”陶铭心这才消了气:“既然有公务牵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吃了碗茶,余庆便匆匆回城了。陶铭心背着手在屋里边溜达边笑:“明天就见到老大了!上次见还是个孩子,如今已经是当娘的人了。”又搓着手发愁,“只给外孙打了个金锁,怕礼薄了些。”七娘笑道:“咱们又不是财主,金锁就很好了,我还给外孙做了几套衣裳——自己闺女还抱怨不成?”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晚饭,陶铭心心情高涨,喝了一大碗酒。珠儿在旁道:“爹少喝,人家说喝酒乱性。”七娘喷饭大笑,用筷子敲了珠儿脑袋一下:“傻丫头,学个新词儿就瞎用!”珠儿吐舌道:“这个词还是跟姐夫学的。”陶铭心皱眉道:“你姐夫教你这些话?”
    珠儿摇摇头:“不是他教的,我和他没说过几句话。是在济南时,有天半夜,我饿得睡不着,去厨房里找吃的,经过宋太太的卧房,听见姐夫在里头说:‘顾不得了,就当我喝酒乱性罢!’我从窗户往里一看,他正光着身子跟他娘打架哩,打得他娘乱叫,可见喝酒不好。”
    一通话说完,陶铭心和七娘都惊呆了,青凤还笑问:“他喝了酒为什么要打他娘?他娘没骂他?”保禄是模糊知道男女之事的,赶紧拉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问。珠儿还想回答,被陶铭心甩手打了一巴掌。珠儿捂着脸蛋大哭起来,七娘赶紧拉着保禄和青凤出去了。陶铭心将酒碗也摔了,攥着拳头一言不发。
    七娘回来,抱着珠儿抚慰了好一会儿,埋怨道:“你干吗打她,她孩子家懂什么?”珠儿撇着嘴道:“我说错什么了?”七娘摸了摸她肿起的脸蛋:“好孩子,这件事你还跟别人说过吗?”珠儿抹泪道:“没说过。”七娘问:“没跟你姐姐说过?”珠儿摇头:“没说,打架不好,我不想让姐姐生气。”七娘叹道:“没说就好,以后也不准跟任何人说,记住了么?”珠儿点点头,不住地啜泣。

    陶铭心又肝疼起来,一夜未眠。七娘也气得乱骂:“那个宋太太,原来是个老骚货!干这样下流没脸的事!”又哭,“素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嫁了这么一个畜生。”哭着哭着又埋怨宋知行:“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他也是读书人,怎么就养出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这回反而是陶铭心先消气,安慰她:“罢了,我也想通了,高墙深院的大户人家,哪一个是干干净净的?龌龊肮脏事数也数不清,都是牙齿掉了咽肚里。宋家的事,我们也不好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素云的命。”
    次日一早,先来了几个宋家的仆人丫鬟,送下各样礼物和肴馔美酒。中午,宋好问和素云坐了两顶软轿,带着一应执事吹吹打打地来了。陶铭心和七娘坐在正堂上,受了素云的跪拜,宋好问只作了揖,陶铭心也不计较,打起精神笑颜相对。
    七娘拉着素云的手大哭:“想不想娘?娘想死你了。”素云眼睛红红的,忍着没落泪。珠儿和青凤上来扑到她怀里:“姐姐!”素云这才忍不住哭出了声。七娘擦了泪,反而劝起素云来,好一会儿,素云才笑道:“今天应该高兴,咱们不哭了。”连声让奶妈把小升哥儿抱上来,“快给外公磕头。”
    奶妈扶着小升哥儿在地上给陶铭心、七娘磕头,陶铭心欢喜不已,抱起外孙笑道:“哎哟,好沉!”捏着他的鼻子夸赞,“真是好模样!”升哥儿抓着他的胡须咯咯笑。七娘取来金锁,给他挂在脖子上,升哥儿大喊:“金子!金子!”七娘笑个不住。
    女眷们都去厢房聊天,陶铭心请宋好问入席饮酒,让保禄作陪。宋好问瞥了一眼保禄,问陶铭心道:“这位洋公子,现在跟着老泰山生活?”陶铭心道:“是,有好几年了。”宋好问点点头,也不说话,劝酒,他说这两日心口疼喝不得,劝菜,他只夹了一块鸡肉,咬了一小口,又放下了。没一会儿,他借口如厕,起身出去了。
    陶铭心叫来余庆,不快道:“这酒、这菜是你家送来的,你大爷这是什么意思?”余庆将陶铭心请到一侧,轻声道:“不瞒老爷说,我们大爷最讨厌洋人,说洋人最脏,保禄这孩子在席上,他是不肯吃的。”听了这话,陶铭心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洋人脏?我看你家大爷才脏呢!”余庆的一张老脸瞬间红成了猴屁股,尴尬地笑道:“陶老爷宽宏大量,不要和晚辈计较了罢。”
    宋好问回席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陶铭心也不留他,只说让素云和升哥儿在家住几天。宋好问答应了,正要出门,忽然院门咣当一声开了,刘雨禾拉着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带着哭腔喊:“先生救命!我爹要杀我娘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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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09:51:26 | 显示全部楼层
    孙兰仙看到这么多人在,满脸通红,胸脯大起大伏,胳膊上还有两处伤,鲜血湿透了袖子,正往下滴。陶铭心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爹发疯了?”雨禾哭道:“可不是!突然就疯了!”这时,刘稻子疯狗一样跑进来,手里提着一柄短刀,大骂:“臭淫妇!臭婊子!敢做不敢认么!”瞧见妻儿躲在陶铭心后面,他还要冲上来。陶铭心上前拦住,怒喝道:“刘兄弟,你要在我家行凶么!”
    刘稻子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双眼通红,压抑住怒气,倒提着刀,对陶铭心一拱手:“陶先生,你闪开,这是我家的私事,我把他俩带出去,不连累你!”孙兰仙语气中透着威严:“姓刘的,我挨了你两刀,给足了你面子,你再闹,别怪我不客气!”刘稻子一听,怒气更盛,提着刀就要奔上来。
    宋好问在旁喝道:“哪里来的刁民!本官在此,你敢逞凶!”一个皂隶骂道:“狗日的擦擦眼!这是元和县宋父母!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朝廷命官跟前杀人!”刘稻子刚才盛怒中,眼中只有妻子,没留意旁人,听皂隶一喝,才发现院中站着不少差人,自己也有些蒙,气势很快短了一截儿,把刀袖起来,躬身道:“草民该死,惊扰大人了。”瞪了妻子一眼,转身就走。
    宋好问在后面喊道:“慢着!”刘稻子转过身来,讪笑道:“大人叫我?”宋好问蹙眉看了他半晌,突然下令:“左右的!给我拿下!”皂隶们立刻扑上来。刘稻子往后远远一跳,冷笑道:“大人,我不过和自己老婆吵嘴打架,凭你多大的官,也管不着别人的家事,平白无故拿我做什么?”宋好问怒道:“本官拿的就是你!给我抓起来!”皂隶们一同扑上去,刘稻子也急了:“狗官,欺人太甚!”他逞起能来,挥刀砍翻了几个皂隶,被众人用长枪打掉了兵器,又施展起神鞭的绝技,一条大辫子舞得嗡嗡作响,扫到人身上,衣服破碎,皮开肉绽,打得皂隶哀号连连,混乱间,竟一辫子将那座葡萄架也劈倒了。
    有个机灵的皂隶寻来一支木叉,在空中绞住刘稻子那根耀武扬威的辫子,往后一拽,将他拖翻在地,十几个皂隶扑上去,叠罗汉一般将刘稻子死死压在底下,用绳子捆成了个粽子,又是一顿拳脚,打得他满脸是血。急得雨禾大喊:“不要打我爹了!”陶铭心劝宋好问:“让他们住手罢!他杀人,你也要杀人么!”
    宋好问无动于衷,看皂隶将刘稻子打得不省人事,走上去对着他啐了一口,又踹了一脚:“猖狂狗贼!”让皂隶抬牲畜一般,用一根杠子穿了手脚,抬回衙门审问,也不对陶铭心行礼,骂骂咧咧地上轿走了。
    闹腾一场,升哥儿吓得哭个不住,素云抱着他去厢房喂奶安抚。孙兰仙的胳膊还在流血,满面苍白,陶铭心让七娘带她回房包扎伤口,问刘雨禾:“到底怎么回事?”刘雨禾撇着嘴只是哭,青凤在旁道:“瞧你那样儿!问你话你就说,小娘们儿一样哭个什么!”雨禾颤声道:“我爹说我不是他亲生的,是个小杂种。”刚才刘稻子乱骂,陶铭心已经隐约料到了,听刘雨禾这么说,便知是他家中的丑事,也不好再打听,让保禄和青凤好好安慰雨禾。
    孙兰仙包扎好了伤口,出来给陶铭心道谢,脸上泛了红。陶铭心劝她:“不管怎样,刘兄弟是你丈夫,这次冲突了知县,伤了公人,脱不了是个重罪,你该送饭就送饭,该打点就打点。等知县消了气,我也会帮他求情。”孙兰仙气鼓鼓地说:“他都要杀我母子了,我还要给他送饭?饿死在大牢里算了!”陶铭心不快道:“这是什么话!他休了你没有?要没有,他还是你丈夫。夫妻之道,丈夫就是天,你做妻子的还咒他死不成!”孙兰仙冷笑了一声,叫上雨禾,扶着他走了。
    一整天鸡犬不宁,陶家人人疲惫,吃晚饭时也没什么心绪。临睡前,七娘来到他房中,一脸泪痕,说有事情商量。陶铭心问怎么了,七娘道:“素云不想在宋家过了,老爷能不能做个主,让宋好问休了咱们素云。”陶铭心错愕道:“这是什么话?好端端的,干吗要做个被休的媳妇?”
    七娘急道:“好端端的?哪里好端端的了?这次素云回来,我看她强颜欢笑的,肯定心里有事,刚才我拉她在厨房细问了,果然有件大事——咱们姑娘,现在不是宋家的大奶奶,而是妾!”陶铭心惊叫道:“什么?!”
    七娘道:“去年宋叔叔的孝刚满,他们宋家就上下筹备婚事,素云还以为是她的婚事,谁知竟不是!宋太太那个老娼妇,私下里给宋好问说了个济南官宦人家的小姐,姓刘,大吹大擂地娶进家门,做了正房奶奶!咱们素云就这么着被晾在一旁,问也不好问。还是外孙的奶娘看不过去,去问宋太太,那个老娼妇说,素云也是宋家媳妇,这叫两头挑,也是奶奶,家里人都叫素云二奶奶——狗屁!这不就是妾么!”陶铭心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这是我和三弟定下的亲,明明白白是让素云做正房,她一个妇人家,怎么敢擅自改了!”
    七娘哭道:“死鬼哪管得了活人!素云刚才哭得都喘不上气来,我做娘的,心里真是滴血!什么不要脸的人家做出这样的事?素云说,听家里丫头说的,之前宋好问强奸她,是宋老娼妇默许的,俩人串通好的计策——他们就没把素云当人看!幸亏素云生了个儿子,家里面上对她还客气;若生个女儿,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辱她呢!”陶铭心狠狠扳着桌角,咬牙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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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09:51: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娘边哭边将素云说的一股脑都告诉了陶铭心:“宋好问这次来上任,老娼妇没跟来,那个新娶的刘大奶奶和素云跟来了。素云说,这个刘奶奶长得小猫儿似的,乍看上去乖乖巧巧的,人皮底下是个母夜叉,一句话不顺心,打骂下人不说,连宋好问都劈头盖脸地打。今天宋好问手背上有瘀青,问他,说是磕到了门框,其实是刘奶奶拿火钳子拧的。她父亲是朝廷的什么大官,俩哥哥,一个在甘肃当将军,一个在四川当总兵,宋好问在她跟前跟耗子见猫儿似的。这位刘奶奶虽然没打过素云,但骂也骂了上千回了,也不让宋好问进素云的屋子。自然,素云也不稀罕他来,只是各种受气,月例钱克扣着不给,饭菜也常是冷的馊的。素云自个儿倒没什么,只是担心那个刘婆娘对升哥儿起歪心思,她自己还没怀上孕——老爷,你想想,这样的家,素云待得下去么?”
    陶铭心发愁道:“但要宋好问把素云休了,也不是办法。”七娘道:“怎么不是办法?我知道老爷的心思,闺女被丈夫家休了,觉得丢人现眼。但闺女是自个儿的,管别人怎么看呢?素云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现在受苦,我做娘的就要想法子不让她受苦。休了回家,别人笑话就笑话,只是别让我知道,我要知道了,撕烂他们的嘴,戳瞎他们的眼睛!”
    陶铭心烦躁道:“这就不是你该说的话!你是她娘,应该劝她忍耐,凡事放宽心,等升哥儿长大了,有出息了,难道不会照顾他母亲?一个女人家,嫁鸡就随鸡,嫁狗就随狗,哪有说不过就不过的道理?况且这门亲事是我和老三定下的,他夫人已经不仁,我不能不义,不然对不住老三。”七娘哭道:“忍耐,放宽心——这些话咱们说得轻松,一天天忍气吞声的是素云。”陶铭心摆摆手,让她出去:“这事不准再提,你也不许撺掇素云!”七娘不服道:“姑娘受了委屈回娘家诉苦,咱们不说给孩子撑腰,还要她忍耐,这不是缩着脑袋当王八么!”陶铭心发了怒:“给我出去!”
    住了两天,宋家人来接,素云抱着升哥儿眼泪涟涟地去了。陶铭心很不舍,但也没说什么。七娘跟在后面一个劲地叮嘱:“过阵子再回来住几天,他们家要不肯,你就说我生病了,要死了,他们也不好不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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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7 09:52: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7章 祗园寺一夜
    数日后,刘雨禾来家哭求陶铭心救他父亲:“先生是宋知县的丈人,先生说说情,定能救出我爹。”陶铭心奇道:“你娘呢?怎么让你一个孩子家来求情?”雨禾道:“娘说爹自讨苦吃,不管他了,这几天我都是自己煮米粥,给爹送吃的。”陶铭心恨道:“你娘真不知天高地厚!自己丈夫也不管了!你起来,我本就打算这两天去办你爹的事。”
    换了身整洁衣裳,戴了顶瓜皮帽,陶铭心骑驴进了城,来到元和县衙门。门子认得他是宋好问的丈人,满口老先生老太爷,请在耳房里坐着,飞跑进去报了。等了好一会儿,宋好问才请陶铭心进正堂说话。
    陶铭心开门见山:“姑爷,上次在我家抓的那个刘稻子,是我的一位朋友,平时很和气的一个人,那天的事实属意外,姑爷看我薄面,教训教训,就将他放了罢。”宋好问略略一揖:“按说老泰山亲自为他求情,小婿不敢不依。只是那人伤了我七八个皂隶,有两个重伤,至今还起不得身。小婿审他,他口出不逊,一点软也不服的。这样一个刁恶之徒,放出去,岂不为害乡里?国有国法,他打伤公人、冲突官员,就应该严惩。”
    陶铭心道:“他本来是夫妻争吵,算不得什么大事,不巧正好遇到了你,本来也服软了,要走,你又命人拿他,逼急了,才动起手。打他几十板子,就饶过了罢。”宋好问咧嘴一笑:“他两口子打架,小婿自然管不着,小婿拿他,不是为这个事。”陶铭心奇道:“他还有什么事?”
    宋好问乔模乔样地喝了口茶:“几年前老泰山来山东,半路是不是遇到八卦教打劫了?把素云的嫁妆抢了大半儿。”不等陶铭心回答,他又说:“小婿这次南下,也遇到这帮反贼打劫,盘缠、家当被洗劫一空,上任的公文也给他们毁了,为首的,就是这个刘稻子。”陶铭心心里咯噔了一下,乾隆南巡之后,刘稻子确实消失了一段时间,娄禹民说他回山东办事,谁想又去做强盗,抢了钱财用来造反。他故意问:“你确定是他?”
    宋好问道:“他们蒙着脸,我认不得长相,但记得声音。那天他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陶铭心笑道:“光凭声音就断案,怕不妥当。”宋好问笑道:“所以小婿这几天正要严加审问,以免冤枉了好人。老泰山,这案子非同小可,您老还是不要插手了。”又怪声怪气地说,“这姓刘的是个剃头待诏,据说以前还在街头卖艺,这样下贱的人,老泰山还与他做朋友?”
    陶铭心哑口无言,脸也红了,来之前,他不知道刘稻子打劫宋好问的事,稀里糊涂地让女婿臊了一顿,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嘴巴,这不啻于自取其辱了。本来因为素云的事,他对宋好问没好气,还想今日说了刘稻子的事,顺带教训他一番大道理,谁想却被人家教训了。
    要走时,小升哥儿骑着一匹小木马吱呀呀地在院子里玩,陶铭心看见外孙,高兴非常,抱着他逗了会儿,问奶娘:“你们奶奶呢?请她出来见见。”奶娘看了眼宋好问,宋好问点点头,奶娘去了里头,很快出来:“二奶奶说今天身子乏,不好走动,改日再给老爷请安。”陶铭心知道,素云在生他的气,那晚上和七娘说的话,她肯定也知道。今天真是霉运,朋友救不成,又接连被女婿、闺女戗了,陶铭心脸上挂不住,悻悻地去了。
    奶娘抱着小升哥儿来到房中,素云问:“我爹走了?脸上什么样儿?”奶娘道:“走了,脸上黑青青的,看来生了气。奶奶干吗不见自己爹?”素云苦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不这么想,他这么想,见了也没用。”她将升哥儿抱在怀里,解开扣子,捧出一只奶来给他吃:“也吃吃我的,光吃你的,以后长大了跟娘不亲。”
    等升哥儿睡了,素云要茶喝,寡淡无味,问丫鬟小樱桃:“这茶叶泡了几道了?不知道换的?”小樱桃撇嘴道:“这是前天的茶叶,咱们屋里没新茶了。”指着刘奶奶那边低声说:“我要了好几次,大奶奶说咱们屋里喝茶太费,不让余管家发份例。”
    晚间吃饭,厨房送来一碗煎煳了的豆腐,一碗没油花儿的水煮白菜,米饭里还有糠秕,素云赌气不吃睡下了。刚躺下没多久,刘奶奶陪嫁过来的大丫头来叫:“我们奶奶叫二奶奶过去,有话吩咐。”素云不耐烦道:“有事明天再说,已经睡下了。”那丫头怪声道:“那就劳烦二奶奶起来,要我进去服侍穿衣么?”
    素云装作没听见,只是不理会。没一会儿,宋好问来到窗外:“装死的臭蹄子,磨蹭什么呢!叫你一声奶奶,还拿起架子了!有事找你的才是正经奶奶呢!别让我发性子打进去!”说完开始捶门。小樱桃害怕:“奶奶,您还是去看看吧。”素云擦着眼泪,穿上鞋出去了。
    刘奶奶歪在一张贵妃榻上抽旱烟,铜烟管足有三尺长,像在嘬一把剑。两个丫头给她捶腿,她嘴里哼哼唧唧的,见了素云,招呼她到跟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喷了口烟:“好妹妹,不知道怎么了,我来苏州后全身不自在,月事也停了,早上请大夫看过,你猜怎么着?原来我有喜了!只是胎脉有些不稳,听说城外的祗园寺拜佛最灵,赶明儿正好十五,你去寺里给我烧几炷香,布施几吊钱,保佑保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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