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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人类之子》完结:25年没有新生儿诞生,世界会怎样?--作者:英国推理女王P.D.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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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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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5-20 08:47:22 | 显示全部楼层
    朱利安呼吸粗重,像经历了严酷比赛的运动员一样。她叫了一声,伴随着难以描述的声音,孩子的头滑入玛丽亚姆等待着的手中。玛丽亚姆托住头,轻轻地转动一下,几乎同时,伴随着最后一次用劲,孩子随着一股血,自妈妈的两腿间滑落,来到人世。玛丽亚姆抱起孩子,把它放在朱利安的肚子上。朱利安把性别说错了,是个男孩子。他的生殖器和他圆胖的小小身体比起来,是那么显眼、那么不成比例,像是一种宣告。

    玛丽亚姆赶紧拉过朱利安身上的床单和毯子,把母子俩紧紧裹在一起,说:“看,你有了一个儿子。”说着大笑起来。

    西奥觉得,破败的木屋里似乎回响着着玛丽亚姆得意扬扬的快乐笑声。他低头看看朱利安伸展的胳膊和扭曲了的脸,然后又扭向别处。快乐几乎太过汹涌,他无力承受。

    西奥听见玛丽亚姆说:“我必须把脐带剪断,然后胎衣会下来。西奥,你最好现在就生火,看能否热壶水。朱利安需要喝点热水。”

    西奥走回到临时搭建的灶台前。他手抖得厉害,第一根火柴没有点着。第二根燃起来,薄薄的刨花瞬间化为火焰,如同庆贺般跳跃着,小屋里充满了木柴的烟味。西奥小心地往火里填上小树枝和碎树皮,然后回身拿水壶。就在这时,灾难发生了。西奥把水壶放在灶台边,他往后退步时,把水壶踢翻了。盖子滚落,西奥满是惊恐地看着宝贵的水渗进锯末中,浸湿了地面。他们已经把两个炖锅里的水喝完了。现在一点水都没有了。

    西奥脚踢到金属的声音被玛丽亚姆听到了。她正侍弄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说:“怎么了?是水壶洒了吗?”

    西奥难过地说:“对不起,太可怕了。我把水弄洒了。”

    此刻玛丽亚姆站起身来,朝他走过来,平静地说:“反正这些水也不够用,我们需要更多的水和食物。在确定朱利安安全之前,我必须和她在一起。之后我会去我们经过的那座房子。如果运气好的话,里面会安装有水管或是一口井。”

    “可你要走过开阔地,他们会发现你的。”

    玛丽亚姆说:“西奥,我必须去。我们需要东西。我必须冒这个险。”

    她是那么宽容。他们需要水,而这都怪他。

    西奥说:“让我去吧。你和她在一起。”

    玛丽亚姆说:“她想让你和她在一起。现在孩子已经生出来,比起我来,她更需要你。我要确保宫底收缩完好,还要检查一下胎衣是否完整。这些事做完之后,我离开她就没事了。要尽力让孩子吃奶,开始吃奶的时间越早越好。”

    在西奥看来,玛丽亚姆喜欢解释自己手艺的各种神秘之处,喜欢用多年未用但从来没有忘记过的术语。

    二十分钟之后,玛丽亚姆决定离开。她埋掉胎衣,双手在草丛中摩挲着,想把上面的血迹弄掉。然后她最后一次把那双老练的手轻轻地放在朱利安的肚子上。

    玛丽亚姆说:“我顺路在湖水里洗洗手。如果你表哥在开枪打死我之前能保证我洗一个热水澡,吃上一份四道菜的大餐,我会心平气和地面对他。我最好带上水壶。我会尽快回来。”

    西奥心里一动,伸出胳膊把她搂在怀里,就这样紧紧地抱了她,嘴里说着:“谢谢,谢谢。”然后把她松开,看着她迈着大步优雅地跑开,跑过林间空地,走在阴翳蔽日的小路上,直到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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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20 08:47: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章
    这个孩子吃起奶来根本不需要鼓励。他是一个富有生命力的孩子,冲西奥睁着一双明亮的、还没有聚焦的眼睛,挥舞着海星一样的手指,头拱着妈妈的乳房,小小的嘴张着,贪婪地搜寻着奶头。如此崭新的生命竟然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真是罕见。孩子吃完奶就睡了。西奥躺在朱利安身边,伸出一只手把她和孩子环住。他的脸颊紧贴着她濡湿柔软的头发。他们就这样躺在鲜血、汗水和秽物中,躺在脏兮兮、皱巴巴的床单上。可是这种祥和是西奥从未感受过的,而且他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快乐可以如此甜蜜地与痛苦纠结在一起。他们没有说话,安静地躺着,半睡半醒。西奥感受到孩子温暖的身躯散发出一种令人感觉怪舒服的新生儿气息,如干草般干燥、辛辣,转瞬即逝,但是比血的气味还要浓烈。

    就在这时朱利安动了动,说:“玛丽亚姆走了多长时间了?”

    西奥抬起左手腕,凑到脸前:“刚刚一个小时。”

    “她不该用这么长时间。西奥,去找找她吧。”

    “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水。如果房子里有其他东西的话,她会想着要拿上。”

    “一开始只需要拿几个,她可以回去拿,她知道我们着急。去找找她吧。我知道她出事了。”看着他犹豫的样子,朱利安又说,“我们会没事的。”

    她用的是“我们”。她把眼睛投向儿子时,西奥从她眼睛中所看到的一切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于是他说:“他们现在可能离得很近了,我不想离开你。在罕来的时候,我们得在一起。”

    “亲爱的,我们会在一起的。可是她可能遇到了麻烦,被困住,受了伤,正拼命地等着救援。西奥,我需要知道。”

    西奥没有再反抗,站起来说:“我会尽快。”

    走到小屋外面,西奥静静地站着,倾听着。他闭上眼睛,不去看森林秋的晕色,不去看照耀着树皮和草地的束束阳光,这样他就可以把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到听力上。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听见,甚至连鸟叫声都没有。于是,西奥像个短跑运动员一样,身体向前一跃,开始奔跑,跑过湖泊,跑上通往十字路口的绿色狭窄通道,跃过坑坑洼洼的路面,坚硬的路脊硌着他的脚,在枝干低矮交错的路上左突右闪。他脑子里恐惧和希望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丢下朱利安简直是疯了。如果国家安全警察已经到来,抓住了玛丽亚姆的话,他现在也无法救她。如果他们已经这么靠近,那么发现朱利安和孩子只是个时间问题。最好的方法应该是待在一起等着,等着明亮的清晨变成下午,到那时候他们就会知道再也没有希望见到玛丽亚姆,等到听到草地上传来部队沉重的脚步声。

    可是西奥迫切需要安慰,于是他告诉自己有其他的种种可能性。朱利安说得没错。玛丽亚姆可能出了事故,跌倒了,躺在那儿,正想着他什么时候能出现。他脑子忙着幻想各种可能性:储藏室的门关得太快,把她撞倒了,她没有看见残破的井盖,地板烂掉了……他努力说服自己要相信,说服自己相信一个小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玛丽亚姆忙着搜集各种必需品,盘算着能拿走多少宝贵的东西,哪些要留到以后再拿,所以忘了60分钟在那些等待的人眼里是多么的漫长。

    现在西奥来到十字路口。透过狭窄的缝隙和组成宽树篱的稀薄灌木丛,西奥看见了起伏的田野和那座房子的屋顶。他站住,喘息着,弯弯腰缓解一下腰部的疼痛,然后纵深跃进荨麻、荆棘和扎人的树枝中,折断树枝,来到了光线更好的开阔地。没有玛丽亚姆的迹象。西奥意识到了危险性,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于是改为慢慢地前行,穿过田地来到房前。这是一栋老式建筑,倾斜的屋顶覆着生了苔藓的瓦片,高高的烟囱是伊丽莎白时代风格的。这里有可能曾经是一个农舍。房子由一座低矮的石头墙与田野隔开。一条细细的溪流将曾经是后花园的荒地一分为二。它从河岸高处的涵洞中流出,上面架着的一座小桥直通后门。窗户很小,窗帘没有拉上。四周一片寂静。房子像一座海市蜃楼,是渴望已久的安全、正常生活和祥和的象征,可是只要他一出手,就会烟消云散。在寂静中,溪流的微微波动声听起来同湍急的河流一般响亮。

    后门是黑橡木的,铁皮包边,门微开着。西奥把门推得更开些,温和的秋日阳光在过道的石板上洒下金黄色。过道直通房子前部。他再次站住,倾听着。他什么都没有听见,甚至连钟表的滴答声都没有。西奥左边是一个橡木门,他判断是通向厨房的。厨房的门没插门闩,西奥轻轻一推就开了。西奥从明亮的外面走进黑暗的屋子。一开始他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会儿才逐渐适应过来。黑色的橡木横梁和污迹斑斑的小窗户使黑暗更加迫人。西奥感觉到屋子里潮湿冰冷,石头地面坚硬,嗅到空气中有一股恐怖的人的气息,像是萦绕不散的恐惧。西奥在墙上摸索着找电灯开关,没想到竟然摸到了,而且还有电。灯亮了,西奥看见玛丽亚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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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20 08:47:45 | 显示全部楼层
    她是被勒死的,身体趴在壁炉右边一张巨大的柳编椅子里。她四肢伸展地趴在那里,腿歪斜着,胳膊悬在椅子边缘,头往后仰着,一条细绳深深地勒进脖子里,从外部几乎看不到。只是扫了一眼已经让他惊恐至极,跌跌撞撞地走到窗户下的石头水槽前,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他想走到她身边,把她的眼睛合上,摸摸她的手,有所表示。他欠她良多,不应该因为她的死产生的恐惧、厌恶和恶心感而不管不问。可是他知道自己无法触摸她,甚至无法再看她。他把额头紧紧抵住冰冷的石头水槽,伸手打开水龙头,让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头。他就这样让水流着,似乎这样可以赶走恐惧、同情和耻辱。他想把头往后一仰,咆哮出自己的愤怒。各种感情纠结着,这一刻他很无助,无力挪动。过了一会儿西奥关掉水龙头,把眼前的水甩掉,回到现实中来。他必须尽快回到朱利安身边。他看到桌子上放着玛丽亚姆所找到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她找到一个很大的柳编篮子,里面放着三个锡罐、一个开罐子的刀子,还有一瓶水。

    可是他不能就这样离开玛丽亚姆。这不应该是他对她最后的印象。无论他有多么需要回到朱利安和孩子身边,他都要给玛丽亚姆完成一个小小的仪式。西奥压抑着心中的恐惧和反感,走上前去,强迫自己看着她。然后弯下腰,松开她脖子上的细绳,抹平她脸上的纹路,把她的眼睛合上。西奥觉得有必要让她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他双手抱起她,走出屋子,来到阳光下,把她放在一棵花椒树下。花椒树的叶子如火舌一般,在玛丽亚姆淡棕色的皮肤上投下亮光,似乎她的血脉中依然跳动着生命。她的脸现在看上去几乎是安详的。他把她的双臂交叉放在胸部,似乎觉得这具没有反应的尸身依然可以说话,正在告诉他死亡并非人最糟糕的境遇,她信守了对弟弟的承诺,已经做了要做的事情。她已经死了,可是新的生命已经诞生。西奥脑子里回想着玛丽亚姆死亡的恐怖与残忍,知道朱利安肯定会说即便是这样的残忍也应该原谅。可是这不是他的信条。他静静地站着,低头看着尸身,对自己发誓一定要给玛丽亚姆报仇。然后他拿起柳编篮子,再也没有回头,跑过花园,穿过小桥,钻进树林。

    他们当然很近了。他们正在看着他。他知道。但是现在,恐惧激活了他的大脑,他的思路更加清晰。他们在等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放他走?他们根本没有必要跟着他。很明显他们知道搜索现在接近尾声。有两样事情他丝毫不怀疑。搜索的人很少,罕肯定是其中一员。独立的先行搜索部队会接到命令,在找到逃犯后不要伤害,给大部队送回信息。所以杀死玛丽亚姆的人不属于先行部队。除了他自己或他绝对信任的人之外,罕不会冒险让其他人发现一个怀孕的女子。搜索的猎物太过珍贵,不可能采用一般的搜索手段。罕从玛丽亚姆那里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西奥对此确定无疑。罕想要找的不是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而是一个身体笨重、怀着身孕、再有几个星期就要分娩的女人。他不想吓到她,不想造成她早产。这就是玛丽亚姆被勒死而不是被枪杀的原因吗?即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罕也不想冒险让枪响。

    可是这种推理有点站不住脚。如果罕想保护朱利安,想确保她心平气和地生下孩子(他认为产期将近),那么他为什么要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死她信任的助产妇?他肯定知道他们中的一个或许是两个人会一起过来找她。凑巧的是他,西奥,而不是朱利安看见了肿胀的、吐出的舌头,鼓鼓的死人眼睛,看到了厨房里的全部可怕景象。罕难道认为没有什么——无论多么惊吓——能够对一个将要出生的孩子真正造成伤害?他有必要不计风险,那么急切地除掉玛丽亚姆吗?为什么非得快速地绞动绳子,一劳永逸?把她抓起来就这么复杂、麻烦吗?或许连这些恐惧都是有意制造的。“这就是我能做的,这就是我做了的。五条鱼的阴谋参与者中现在就剩下你们两个,只有你们两个知道孩子的身世。你们现在在我的掌控之下,永远别想逃出去。”他是在声明这些吗?

    抑或是他的计划更为大胆?一旦孩子生下来,他会杀死西奥和朱利安,然后宣称孩子是他自己的。他真的极端自负,以至于认为这也是可能的吗?这时,西奥想起罕的话:“凡是有必要做的事,我都会做。”

    木屋里朱利安依然躺着,一动不动,一开始西奥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的眼睛睁着,依然盯着她的孩子。空气中充满木柴烟味的有点刺鼻的甜丝丝的气息,可是火已经灭了。西奥放下篮子,拿出水瓶,拧开盖子,然后跪在她身边。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玛丽亚姆死了,是吧?”看到西奥没有吭声,又说:“她是为了给我弄这个而死的。”

    西奥把水瓶凑到她嘴边:“那就喝下去,心存感激吧。”

    可是她把头扭开,松开孩子,要不是西奥接住了孩子,孩子没准会从她身上滚下去。她静静的,似乎筋疲力尽到再也难过不起来,但是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西奥听见一种低沉的、近乎音乐般的低吟声,是如同失亲之痛的哀哭声。她在为玛丽亚姆哀恸,而对自己孩子的父亲她也没有这样子过。

    西奥弯下腰,把她搂住,因为孩子在两人中间,他的动作显得笨拙了些。他努力地想把两人都搂在怀里,嘴里说着:“记着还有孩子,孩子需要你,记住玛丽亚姆想要的。”

    她没有说话,但是她点了点头,再一次把孩子从他手里接过来。他把水瓶放到她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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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20 08:47:57 | 显示全部楼层
    西奥从篮子里拿出三个锡罐子。有一个罐子上的标签已经掉了。罐子沉甸甸的,无从知道里面是什么。第二个罐子上的标签上写着“水蜜桃罐头”。第三个罐子里是番茄酱烘豆。为了这些东西和一瓶水,玛丽亚姆死了。可是西奥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玛丽亚姆死是因为她是为数不多知道孩子真相的人中的一个。

    开锡罐的刀子是老式的,部分已经生锈,切入的边缘已经变钝,但是足以打开罐子。西奥把锡罐锉开,然后往后扳开盖子。他用右胳膊环住朱利安的头,开始用左手中指掏豆子喂她。朱利安贪婪地吮吸着。喂她的过程是爱的举动。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五分钟,罐子有一半空了,朱利安说:“现在轮到你了。”

    “我不饿。”

    “你怎么会不饿?”

    他的指关节太粗,伸不到罐子的底部,因此现在轮到她来喂他。朱利安坐起来,把孩子放在大腿上,把小小的右手指伸进罐子里,开始喂他。

    西奥说:“豆子真好吃。”

    罐子里的东西吃完以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往后一躺,把孩子抱在胸前。西奥在她身边躺下。

    朱利安说:“玛丽亚姆是怎么死的?”

    他知道这是她会问的问题。他不能对她撒谎。“她是被勒死的。一切应该发生得很快,或许她根本没有看见他们,我觉得她没有时间去恐惧或痛苦。”

    朱利安说:“可能只持续了一秒钟,两秒钟,或许更长。我们无法替她感受那几秒钟。我们无法知道她的感受,恐惧和痛苦。在两秒钟里,人或许会感受到一生的痛苦。”

    西奥说:“亲爱的,现在对她来说都结束了。他们再也折磨不了她了。玛丽亚姆、加斯科因、卢克,议会再也抓不住他们了。每次受害者的死亡对残暴来说都是一个小小的挫败。”

    朱利安说:“这种安慰话太过勉强。”说完又是一阵沉寂。后来她又说:“他们会试图把我们分开,对吗?”

    “生也好,死也好,高官也罢,权力也罢,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能把我们分开。人世间没有,天堂也不会有。”

    朱利安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脸上。“哦,亲爱的,你不能这么说。但是我喜欢听你说这些话。”过了一会儿,她问:“他们为什么不来?”这句问话中没有痛苦,只有些许的不解。

    西奥伸出手,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手指缠绕着她那滚烫的畸形手掌,很惊讶他以前怎么会对它那么排斥。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但没有回答。他们肩并肩一动不动地躺着。他感受到锯材和熄灭了的火的强烈气味,感受到阳光从长方形的窗框透进来,映照在地板上,如同绿色的面纱,感受到寂静,空气纹丝不动,鸟儿一声不吭,感受到了她的心跳和他自己的心跳。他们沉浸在一种忘我的聆听状态,焦虑神奇般地消失了。这就是受折磨的人经历极端的痛苦后,进入平静状态时所感受到的吗?西奥心里不由得想:我已经做了要做的事情。孩子如她所愿生出来了。这是我们的地盘、我们的时刻,无论他们如何对待我们,都无法剥夺这些。

    打破沉寂的是朱利安:“西奥,我觉得他们到了。他们已经来了。”

    西奥什么都没有听到,但是他站起身,说:“静静地等着。不要动。”

    西奥背过身去,为的是不让她看见。他从口袋里拿出左轮手枪,把子弹装进去。然后他走出去见他们。

    只有罕一个人。他穿着他的旧灯芯绒裤、开领衬衫和厚毛线衣,像一个樵夫。但是樵夫不会带着武器过来——他线衣下面的手枪皮套鼓着。而且樵夫也不会这样自信满满地站着,不会有因权力而生的傲慢。他左手上闪闪发光的是英格兰的婚戒。

    罕说:“这么说是真的。”

    “是的,是真的。”

    “她在哪里?”

    西奥没有回答。罕说:“我没有必要问。我知道她在哪里。不过她好吗?”

    “她很好,正在睡觉。在她醒来之前,我们有几分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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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20 08:48:11 | 显示全部楼层
    罕肩膀往后一仰,舒了一大口气,像筋疲力尽的游泳者露出水面,要甩掉眼帘上的水珠一样。

    有一阵子罕呼吸急促,接下来他语气平静地说:“我可以等等再见她。我不想吓着她。我带来了救护车、直升机、医生和助产妇。我带来了她所需要的一切。孩子会在舒服与安全中降生。妈妈会被当作奇迹,这些她都知道。如果她信任你,那么就可以由你来告诉她。让她放心,让她平静下来,让她知道我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她害怕一切。罗尔夫在哪儿?”

    “死了。”

    “加斯科因呢?”

    “死了。”

    “我已经看见了玛丽亚姆的尸体。这么说知道孩子真相的人都死了。你把他们全都处死了。”

    罕很平静地说:“除了你。”看着西奥没有说话,他接着说:“我没有计划杀死你。我不想杀死你。我需要你。但是现在,在我见她之前,我们要谈谈。我必须知道我能在多大程度上相信你。你可以帮助我劝劝她,帮助我做要做的事情。”

    西奥说:“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这难道还不明显吗?如果是个男孩子而且有生育能力的话,他将成为新生人类的繁衍者。如果他生出了精子,有繁殖力的精子——或许要到12岁——我们的女‘末日一代’也只有38岁。我们可以用这些女子以及其他挑选的女子进行繁育。我们或许可以让这个女人再次生育。”

    “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从罗尔夫那里知道了真相。不过,有一个可以生育的男子的话,就会有下一个。我们将会加倍扩大检查范围。我们太过粗心。我们将对所有人进行测试,癫痫症患者、残疾人——这个国家的所有男性都要参加检查。这个孩子或许是一个男孩子,一个有生育能力的男性。他将成为我们最大的希望,这个世界的希望。”

    “朱利安呢?”

    罕大笑起来:“我或许会娶了她。不管怎么说,她会受到照顾。现在回去找她,把她弄醒。告诉她我来了,但是是我一个人,让她放心。告诉她你将会帮助我来照顾她。上帝呀,西奥,你知道我们手里有着怎样的权力吗?回到议会来吧,做我的副手。你可以拥有想要的一切。”

    “不行。”

    一阵沉默之后,罕问:“你还记得乌尔谷的那座桥吗?”他问这句话不是出于一种情感诉求,不是想唤起西奥的儿时忠诚或血缘情感,也不是提醒他曾经给予和接受的仁慈。那一刻,罕只是记起了这个,而且很愉快地微笑着。

    西奥说:“我记得乌尔谷所发生的一切。”

    “我不想杀死你。”

    “罕,你可能不得不杀死我。你或许也不得不杀死她。”

    西奥说着伸手去拿枪。看见他这个动作,罕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我知道枪里没有子弹。你对那对老年人这么说的,还记得吗?如果你枪里有子弹的话,你不会让罗尔夫离开。”

    “你认为我会怎样阻止他?当着她的面把她丈夫杀死吗?”

    “她的丈夫?我没想到她会多么在乎她的丈夫。在他死之前给我们尽力描述的可不是这样子。你该不会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她吧?不要把她浪漫化。她可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女人,但她不是圣母玛丽亚。她怀着孩子,但她依然是个婊子。”

    他们的眼光相遇。西奥不由得想:他在等什么?正如我发现自己不能打死他,他也发现不能冷血地打死我吗?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没有了尽头。然后,罕伸出胳膊,瞄准。就在此时,孩子哭声响起,高亢如猫咪般的哀号声,像是用哭声进行着抗议。西奥听见罕的子弹呼啸着穿过他的夹克袖子,而他毫发无损。在那短暂的一刻,他知道自己看见了一切,那么清晰,而这是他本来不会看到的:罕的脸因快乐和得意而变了形;也听见了他本不可能听见的:情况证实之后罕的高声喊叫,就像当年在乌尔谷的桥上那样。可是就在他耳朵里听见那声喊叫声时,他射中了罕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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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20 08:48: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两声枪响之后,西奥所感觉到的只有无边的沉寂。当他和玛丽亚姆把车推进湖里的时候,平静的林子叫声四起,有狂野的尖叫声,有枝干断裂的声音,有受到惊吓的鸟叫声,一片嘈杂,在最后一个颤抖的涟漪消失时,才平复下去。但是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西奥朝罕的尸身走过去,在他看来,自己就像是电影慢镜头中的演员。空间无限拉长,罕的尸身不可企及,那么遥远,而他被悬置在空间中,努力地往前走着。就在这时,就像是头部挨了一踢似的,他又回到现实中来,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动作快起来,感觉到了树林间每一个小动物闹出的动静,感受到了脚底下的每一片草叶,感受到了风吹过脸颊,而最为强烈的感受是看见罕躺在自己的脚下。他仰面躺着,胳膊伸开,似乎是躺在树林边休息。他的脸很平静,毫无惊讶之色,似乎在装死。西奥跪了下来,却看见他的眼睛成了两个呆滞的石头,曾经他的眼中海浪汹涌,现在却随着最后一个浪潮的退去而永远失去了生机。他从罕的手指上取下戒指,然后站起身,等待着。

    他们静悄悄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第一个是卡尔·依格班茨,接着是马丁·乌尔沃顿,然后是两位女人。在他们身后是六个近卫军士兵,很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他们走到离尸体四英尺的地方时站住。西奥举起戒指,然后故意把戒指戴在手指上,朝他们亮着手背。

    西奥说:“英格兰总督已经死了,孩子已经出生。听着。”

    再次传来新生儿让人怜悯的急切的哭声。他们开始朝木屋走。但是西奥拦住他们,说:“等等,我必须先问问孩子的母亲。”

    木屋里,朱利安笔直地坐着,孩子紧紧地抱在胸前。孩子张着嘴时而吮吸,时而在她皮肤上摩挲。西奥走到她跟前,看见她眼睛里的绝望和恐惧逐渐散去,变成欣喜。她把孩子放在大腿上,朝着西奥伸出胳膊。

    她呜咽着说:“有两声枪响。我不知道会见到你还是他。”

    西奥抱着她筛糠一样发抖的身体。过了一阵子,西奥说:“英国的总督死了,议会成员都在这里,你要见他们,让他们看看你的孩子吗?”

    朱利安说:“等一小会儿。西奥,现在会发生什么?”

    因担心他而生的恐惧曾一度让她失去力量和勇气,这是自孩子出生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的脆弱和恐惧。他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对她说着话:

    “我们会把你送到医院,去一个安静的医院,你会得到照顾。我不会让人打扰你。你不需要在医院待太长时间,我们会在一起。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在一起。”

    西奥松开她,来到外面。他们站成一个半圆正等着他。他们都盯着他的眼睛。

    “你们现在可以进来。近卫团士兵留步,只有议会成员可以进。她累了,需要休息。”

    乌尔沃顿说:“小路往外再走一段距离,我们有救护车。我们可以叫护理人员过来,把她抬过去。直升机就在一英里开外的地方,在村子外面。”

    西奥说:“我们不会冒险让直升机过来。叫抬担架的人来,把总督的尸身移开,我不想让她看见他。”

    两个近卫军士兵很快走上前来,开始拖拽尸体。西奥说:“放尊重些,记住几分钟以前他是谁,那个时候你们不敢动他一个手指头。”

    西奥转过身,领着议会成员走进木屋。在他看来,他们似乎不无试探,并非心甘情愿。先进来的是两个女人,然后是乌尔沃顿和卡尔。乌尔沃顿没有走到朱利安面前,而是在她头边站定,好像是个站岗的哨兵,两个女人跪了下来。西奥知道,与其说她们这是在致敬,不如说是为了近距离看孩子。她们看着朱利安,似乎是在寻求她的许可。朱利安微笑着捧出孩子,两个女人伸出手,抚摸着孩子的头、脸颊和他摇动的胳膊,嘴里低语着,哭泣着,挥洒着泪水和笑声。哈里特伸出一只手指,孩子出人意料地一把抓住。哈里特大笑起来。朱利安抬起头,对西奥说:“玛丽亚姆告诉我新生儿可以这样抓东西,但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两个女人没有吭声。她们在哭,微笑着,欢迎着新生儿,探索着这个小生命,发出快乐却愚蠢的声音。在西奥看来,这似乎是一种女性之间的快乐默契。他抬头看着卡尔,惊讶地发现经历了这样的行程之后,他竟然还能站那么稳。卡尔低头用他昏花的眼睛看着孩子,含笑告辞。“这么说一切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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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5-20 08:48:50 | 显示全部楼层
    西奥想:“这一切是带着妒忌、背叛、暴力和谋杀,以及伴随着我手上的戒指开始的。”他低头看看闪闪发光的钻石中间的蓝宝石,然后看看红宝石的十字架,扭动戒指时感受到了它的分量。把戒指戴在手上是下意识的行为,也是有意为之,这是维护权威、确保安全的举动。他知道近卫军团的人会全副武装地过来。他们看见他手上的标志物时至少会停下来,给他说话的机会。现在他还需要戴着吗?他已经把罕的权力握在手中,不单有戒指还有其他。卡尔是快死的人,议会群龙无首。至少眼下他要接替罕的位子。邪恶需要铲除,但是必须一个一个地来。他不可能一次把所有的事情做完,应该有个轻重缓急。这就是罕所发现的吗?这种陡然对权力的陶醉是罕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在感受的吗?这种感觉对罕来说就是一切皆有可能,他想要的必须做到,他所恨的必须废除,世界应该按照他的意愿改变。西奥把戒指从手上脱下来,停了一下,又推上去。将来有时间考虑他是否需要戴,以及需要戴多长时间。现在,他需要这个戒指。

    西奥说:“现在你们走吧。”说着,弯下腰,扶着两位女人站起身来。他们和来时一样,静悄悄地走了。

    朱利安抬头看着他。她第一次注意到了戒指,说:“戒指不适合你的手指。”

    只有短短的一秒钟,西奥差点生起气来,什么时候取下来必须由他来决定。但是很快,他说:“眼下戒指还有用。到时候我会取下来。”

    此刻她看起来很满意,或许她眼中的阴影只是他的幻觉。

    接着朱利安笑了,对他说:“替我给孩子施洗礼吧。请现在就开始,趁着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是卢克想要的,也是我想要的。”

    “你想给孩子取什么名?”

    “随他父亲和你的名字。”

    “我先把你弄舒服些。”

    朱利安腿间的毛巾已经被血浸透。西奥毫无反感,几乎想都没想就换掉毛巾,把另一条叠好,放在原处。瓶子里剩下很少的水,可是他已经不需要了。他的泪水现在滴落在孩子的额头上。从遥远的儿时记忆中,他想起了施洗礼仪式。仪式需要洒水,要说一套应当说的话。西奥用自己的泪水打湿拇指,蘸上她的血,在孩子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十字。

    [1]《故园风雨后》:一部电影,改编自著名作家伊夫林·沃的小说,20世纪80年代被搬上荧屏后曾大获成功。故事以主人公查尔斯的视角展开,描写了伦敦近郊布赖兹赫德庄园一个天主教家庭的生活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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