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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锅匠,裁缝,士兵,间谍》外勤人员的告密搅动了英国情报机构,约翰·勒·卡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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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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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0-5 09:12: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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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
    在吉姆·普莱多的天地里,星期四过得和别的日子一样,只是夜半时候,他肩胛骨的伤口开始流脓水,他想这大概是因为星期三下午参加了校内赛跑的缘故。他被痛醒了,感到背上流脓水的地方凉滋滋的。上一次发生那样情况的时候,他自己开车到汤顿医院去,但是护士看了他一眼,就马上打发他到急诊室去等医生来,帮他拍X光片,因此他就偷偷地穿上衣服回来了。他尝够了医院和护士的味道。不管是英国医院,还是别国的医院,他都不想再跟医院打交道了。他们说流脓是“本来就会有的”。

    他自己摸不到那个伤口,但是在那次以后,他就自己胡乱做些三角绷带,每个角上缝了绳子。他于是把这些绷带找出来,放在架在水池的板上,调制化脓药,然后烧了热水,加了半包盐,洗了一个临时简单的澡,弓起背来冲洗一下创口。他把绷带浸透了化脓药,甩在背上,在胸前打了结,然后俯卧在床上,手边放着一杯伏特加。痛楚减轻了,就打起瞌睡来,不过他知道要是就这样睡着了,他会睡一整天,因此他拿起伏特加瓶到窗前,坐在桌边批改五年级乙班的法语作业,这时星期四的晨曦在大坑上空露出鱼肚白,乌鸦开始在榆树丛中扑翅起飞了。

    他有时觉得那伤口像一个不能忘怀的记忆。他尽量想忘掉,但总是做不到。

    他慢慢地批改作业,因为他喜欢这项工作,因为批改作业能够使他心无二用。到六点半、七点时,他批改完毕,就穿起一条法兰绒旧裤和一件运动外套,悄悄漫步走到教堂里去。教堂门是从来不上锁的。他在寇都瓦教堂的中央走道里跪了一会儿,这是寇都瓦家族为纪念两次大战中阵亡的家人所建的小教堂,很少有人去。小祭坛上的十字架是凡尔登的坑道兵削出来的。吉姆一边跪着,一边在座位下面小心地摸索着,手指终于摸到了几条胶带黏在那里,顺着胶带摸过去,就摸到了冰凉的金属物。他做完祈祷后就快步跑过峡谷路,到了山顶,他稍微放慢了速度,保持身上不断地流着汗,只要身体感到暖和,就很舒服,跑步的节奏安定了他的神经。他一夜未睡,大清早就喝了伏特加,因此感到有点轻飘飘的,看到峡谷下面的马驹呆呆地看着他时,他就用萨默塞特方言向它们嚷嚷道:“滚开,傻瓜!别呆呆地看我!”然后又沿着小径跑回去喝咖啡,换绷带。

    晨祷后的第一节课是五年级乙班的法语,吉姆在班上几乎发了脾气:他给绸布商的儿子克里门兹不必要的处罚,快下课时又不得不取消了。在教员休息室,他又做了另外一件照例必做的事,就像在教堂一样:动作很快,不用脑筋,干净利落。这事的做法很简单,那就是通过信件进行检查,不过这个法子很灵验。他从来没有听说有人用过这个做法,特别在职业间谍之间,不过话又说回来,职业间谍是不会谈论他们玩弄的把戏的。他会这么告诉你:“道理是这样的:如果对方在监视你,他们一定也在注意你的信件,因为信件最容易搞,特别是如果寄信者是国内的人,可以得到邮局的合作。那么你怎么办呢?你就每星期在同一个时候,在同一个邮筒,用同一种邮资,寄一封信给你自己,另一封信寄给同一地址的另一个不知情的人。里面放些什么都行——圣诞节卡片,本地超级市场的广告——一定要把信口封严,然后等着比较收信的时间。如果你的一封信比另外一个人的那封到得晚,那一定就是有人在监视你,就目前情况来看,那就是托比。”

    吉姆用他自己古怪的话叫这为“测水温”,这一次水温又是可以的。两封信同时送来,但是吉姆到得太晚了,来不及取走寄给马乔里班克斯的那封,这次是轮到他被当做不知情的搭档。因此吉姆把自己的信揣在口袋里以后,翻看着《每日电讯报》,口中还啧啧有词,只听得马乔里班克斯厌烦地骂了一声“去他妈的”,就把一份邀他参加读经会的请帖撕掉。这一天的课程排得满满的,一直到和圣埃尔明学校比赛少年橄榄球为止,他当裁判员。球赛进行得很快,结束时他的背又痛了,因此他又回去喝伏特加,一直喝到打下午第一节上课铃,他答应年轻的埃尔维斯代他值班打铃。他已记不得为什么答应,但是年轻的教职员工,特别是已婚的,都会找他来帮忙做些杂事,他也从不拒绝。这个铃是轮船上的旧货,是瑟斯古德的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如今已成为学校的一个传统了。吉姆摇铃的时候,他发觉小比尔·罗奇就站在他身旁,抬头望着他,脸上虽露笑容,但脸色发白,等着跟他说话,他那样一天总有五六次了。

    “哈啰,大胖,又有什么事啦?”

    “先生,我说,先生。”

    “说吧,大胖,快说。”

    “先生,有个人问你住在哪里,先生。”罗奇说。

    吉姆放下铃。

    “怎么样的一个人,大胖?说吧,我不会咬人的,快说吧,嗨……嗨!什么样的一个人?男人?女人?变魔术的?嗨!说吧,老兄,”他温和地说,蹲着身子与罗奇一般高度,“不用哭。这又怎么啦?发烧了吗?”他从袖口里抽出一块手帕。“怎么样的一个人?”他仍低声地问。

    “他在麦克库伦太太家的店里打听。他说他是你朋友。后来他就回到他的车里去,汽车停在教堂院子里,先生。”又是一阵泪如雨下,“他就坐在汽车里。”

    “你们快滚开,”吉姆向挤在门口的一批年长的学生嚷,“快滚!”他又回过来对罗奇说:“很高的朋友?是不是邋里邋遢个子高高的,大胖?眉毛很浓,背有点驼?瘦个子?布拉德伯雷,过来,别呆看着!等会儿带大胖到舍监小姐那里去!瘦个子?”他又问,口气温和但是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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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0-5 09:12:15 | 显示全部楼层
    但是罗奇已经词穷。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了。他在大人世界中已没有了分辨的能力。什么大个子、小个子、老头儿、年轻人、驼背、直腰,都有分辨不清的危险。他不能对吉姆说不是,但是说是又要令他失望,这可担当不起。他看见吉姆的眼睛盯着他,他看到他的笑容消失了,感到一只大手慈爱地放在他的胳膊上。

    “好孩子,大胖。没有人像你这样观察仔细了,是不是?”

    比尔·罗奇把头靠在布拉德伯雷的肩上,闭上了眼睛。待他再睁开时,他在泪花中看到吉姆已走上一半的楼梯了。



    吉姆感到很平静,几乎是沉着。好多天以来他已经知道有什么人要来了。这也是他信奉的一个规律,凡是那些监视他的人必到之地,他都留神注意。首先是教堂,本地居民的动静在那里是个现成的话题;其次是市政厅,选民登记的地方;还有小店老板,他们都有主顾来往的账目;最后是酒店,对象没有不上酒店的。他知道,在英国,这些地方是监视者要找到你而必去之地。果然不出所料,两天前在汤顿跟图书馆副馆长闲聊的时候,吉姆发现了他要寻找的踪迹。一个显然是从伦敦来的陌生人,居然对乡村选区发生兴趣,是啊,是个对政治有兴趣的先生,大概是在从事政治研究,你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个专业人员,他想了解的一件事情,现在说起来奇怪,就是吉姆那个村子的最新人口记录,是啊,想要了解选民名单,他们想挨家挨户调查一下一个名副其实的偏僻乡村,特别是有新住户的乡村。是啊,真奇怪,吉姆附和道,于是他就做了准备。他买了到各地去的火车票:汤顿到埃克塞特的,汤顿到伦敦的,汤顿到斯温顿的,有效期都是一个月。因为他知道,他若要逃跑,临时不容易弄到车票。他把他原来的证件和手枪挖出来,藏在地面上容易找到的地方,在阿尔维斯车的后车里放了一个装满衣服的手提箱,又把油箱加满了汽油。做了这些准备以后,他才能安心睡觉,但背又痛了。



    “先生,谁赢了,先生?”

    一个叫普里布尔的新生,穿着睡衣,嘴上还全是牙膏,到医务室去。有时,那些学生会毫无理由地向吉姆说话,大概是因为他的个子和背吸引了他们。

    “先生,我是说球赛,和圣埃尔明队的球赛。”

    “是圣维尔明队。”另外一个学生插嘴道,“是啊,先生,到底谁赢了?”

    “先生,他们赢了,先生,”吉姆吼道,“要是你们看了,先生,你们就知道了,先生。”他假装进攻,挥着一个大拳头,把两个学生都赶到走道对面舍监的医务室。

    “晚安,先生。”

    “晚安,小鬼。”吉姆一边说,一边跨进另外一边的病房,从这里可以看到教堂和坟场。病房没有开灯,他不喜欢它的样子和气味。晚饭后有十二个孩子躺在昏暗中,迷迷糊糊地发着烧。

    “是谁?”一个粗哑的嗓子问。

    “是犀牛,”另一个回答,“喂,犀牛,谁赢了圣维尔明队?”

    直呼吉姆的绰号是大不敬的事,但是病房里的孩子觉得这里可以不受纪律的约束。

    “犀牛?谁是犀牛?不认识他。不知道这个名字,”吉姆站在病床之间说,“把手电筒藏起来,这里是禁止的。轻而易举地,他们就赢了。圣维尔明队十八比零。”那扇窗户几乎和地面一样高,有个炉栏挡在前面不让孩子们爬过去。“后卫线太糟糕。”他喃喃地说,一边往下看。

    “我不喜欢橄榄球。”一个叫史蒂芬的孩子说。

    蓝色的福特汽车停在教堂背后的榆树林里。从楼下看是看不到的,但并不像是存心藏起来。吉姆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离开窗户有一步远,观察那汽车有什么地方露出马脚。天很快就黑了,但是他的眼力很好,他知道该注意些什么地方:惹眼的天线、给跑腿用的第二面侧镜、长途开车后的痕迹。孩子们感觉到他的专心致志,都开起他的玩笑来。

    “先生,在看鸟吗?好看不好看,先生?”

    “先生,我们失火了吗?”

    “先生,她的腿长得怎么样?”

    “天啊,先生,难道是阿隆逊小姐?”大家听到这话都吃吃地笑起来,因为阿隆逊小姐又老又丑。

    “闭嘴,”吉姆叱道,很生气,“无礼的蠢猪,闭嘴。”

    楼下会客厅里,瑟斯古德在晚预习之前点高年级学生的名。

    阿贝克隆比?到。阿斯特?到。布拉克纳?生病了,先生。

    吉姆仍旧看着,这时车门开了,乔治·史迈利小心地下了车,穿着一件厚大衣。

    走廊里响起了女舍监的脚步声。他听到她鞋子橡皮后跟擦地的声音和酒精瓶里体温计的碰撞声。

    “我的好犀牛,你在我的病房里干什么?把窗帘拉上,你要他们都得肺炎死吗?威廉·梅里杜,马上坐起来。”

    史迈利在锁车门。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带什么东西,甚至公文包也没有带。

    “格林维尔楼里大家都在等你呢,犀牛。”

    “好吧,我这就去,”吉姆精神抖擞地又说一句,“大家晚安。”就大步走到格林维尔宿舍楼去了,他答应要跟他们讲完约翰·巴肯的一个故事。他在大声念的时候,发现有些声音发不出来,好像塞在喉咙里了。他知道头上在冒汗,他心里嘀咕背上一定又在流脓了,等读完的时候,他的下巴感到有些僵硬,那不完全是因为大声朗读的缘故。但是所有这一切,与他跨进寒冷的夜晚空气里,心中越来越感到的气愤相比,一点也不足道。他在杂草没膝的院子里犹豫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教堂。他只需要三分钟不到,就可以到教堂里,从座位底下把胶带拉开,取出手枪,插在腰带里,在左边,枪口朝里,贴着下腹……

    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不用如此,因此他就直接往自己的拖车走去,放声唱着“嗨,打炮打炮”,尽管他嗓门不高,而且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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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6 08:45:29 | 显示全部楼层
    31
    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总有不安定之感。甚至外面过往车辆难得安静下来的时候,窗户也还是咯咯作响。浴室里,漱口杯也格格地响着,而隔着两边的墙,还有从楼上,都可以听到音乐声、脚步声、说话声和笑声。前院一有汽车开到,车门砰地关上的声音,都仿佛来自室内,脚步声也是如此。至于家具饰物都是协调一致的。黄色的椅子配着黄色的图片和黄色的地毯。有凸纹的床罩的颜色搭橘红色的配房门,碰巧也配上伏特加酒瓶上的标签。史迈利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他把椅子拉开了点,把伏特加酒瓶放在茶几上,现在吉姆坐在那里瞪着他的时候,他从小冰箱里取出一盘烟熏鱼,和已经抹了奶油的面包。和吉姆的情绪相比,他的情绪显得很轻松,动作敏捷,目的明确。

    “我想我们别的不行,至少可以坐得舒服一些。”他笑一下道,一边忙着在桌上摆杯盘,“你什么时候得回学校去?有规定的时间吗?”没有回答,他就坐了下来。“你觉得教书有趣吗?我仿佛记得战后你教过一阵子书,是不是?在他们把你要回去之前?是不是也是个预备学校?我记不得了。”

    “可以看档案去,”吉姆不高兴地说,“乔治·史迈利,你别到这里来跟我玩猫捉老鼠的把戏。你要了解我的情况,可以去查档案。”

    史迈利伸手到茶几上,倒了两杯酒,一杯给吉姆。

    “你在圆场的个人档案吗?”

    “跟管理组要。向老总去要。”

    “恐怕应该是那样,”史迈利怀疑地说,“问题是老总已经死了。在你回来之前,我也早已被撵了出来。你回国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吗?”

    一听到这话,吉姆的脸色有点缓和下来,他做了一个慢慢的动作,这个姿态常常使瑟斯古德的学生感到很好玩。“老天,”他喃喃地说,“原来老总已经死了,”他的左手掠过胡子尖,朝上摸到发根上,“可怜的老头子,”他喃喃说,“他是怎么死的,乔治?心脏病?心脏病死的?”

    “在汇报的时候,他们没有告诉你吗?”史迈利问。

    一听到汇报,吉姆态度又紧张起来,目光又瞪起来。

    “是的,”史迈利说,“是心脏病。”

    “谁接替他?”

    史迈利笑道:“我的天,吉姆,要是他们连这个也没有告诉你,你们在沙拉特到底说些什么呀?”

    “他妈的,谁接替他?不是你,对不对,你被撵出来了!谁接替他,乔治?”

    “阿勒莱恩接替他。”史迈利留心地观察着吉姆。他注意到他的右前臂一动也不动地搁在膝上。“你想由谁来接替?你有合适的人选要推荐吗,吉姆?”停顿很久以后,他又说,“那么他们也没有告诉你阿格拉瓦特谍报网的下场?普里比尔、他的妻子、他的妻舅的下场?也没有告诉你柏拉图谍报网的下场?兰德克朗、艾娃·克里格罗娃、汉卡·比罗娃?这些人有几个是你在罗埃·布兰德接手以前招募来的,是不是?老兰德克朗在战时还为你工作过。”

    吉姆顿时无法移动。他红红的脸显得犹豫不决,淡黄的眉毛上有汗珠慢慢渗了出来。

    “他妈的,乔治,你究竟要干什么?我已经下了决心。这是他们告诉我的。下定决心,重新做人,忘掉一切。”

    “他们是谁,吉姆?是罗埃?比尔?潘西?”他等着,“不管他们是谁,他们有没有告诉你麦克斯的遭遇?不过放心,麦克斯没有遭到什么不幸。”他站了起来,利落地替吉姆重新斟满了酒,又坐下来。

    “好吧,你说吧,那两个谍报网怎么啦?”

    “他们被破获了。他们说是你为了自己活命而出卖了他们。我不相信。但是我必须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停地说下去,“我知道老总要你誓死保密,但是这个誓言已经结束了。我知道他们对你严加讯问,我也知道你已经把一些事情置之脑后,现在已经很难再挖出来了,或者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实情,什么是伪装了。我知道你尽量想划一道界限,说这件事没有发生过。我也这样做过。不过,你过了今天晚上以后再划这条界限吧。我带来了拉康的一封信,如果你要打电话给他,他在家等着。我不想要封你的口。我要你开口。你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来看我?你是大可以来看我的。你在走以前曾经想来看我,那么回来以后为什么不来看我呢?你不来看我,不完全是为了清规戒律。”

    “没有人幸免吗?”吉姆说。

    “没有人。他们看来都被枪毙了。”

    他们打了电话给拉康后,只有史迈利一个人坐在那里喝着酒。他可以听到浴室里的水声,和吉姆泼水洗脸时的咕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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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6 08:45:43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妈的,让我们到可以透气的地方去。”吉姆低声说,仿佛这是他开口说话的条件。史迈利提起酒瓶,在他身旁一起走过车道到汽车旁边。

    他们开着车子驶了二十分钟,由吉姆开车。他们停下来的时候,汽车已经开到高原上,今天早晨的山顶没有雾,远远地可以望到谷底。远处有稀稀落落的灯光。吉姆坐在那里像铁铸的一样,右肩略高,双手低垂,穿过结了雾气的挡风玻璃,凝视着远处的山影。天空已经发亮,衬着吉姆的面孔,轮廓鲜明。史迈利的头几个问题都很短。吉姆的声音里已经没有怒意,他说话慢慢地从容自如起来。有一次谈到老总搞特务的一套本领时,他甚至笑了起来,但是史迈利始终没有放松戒备,他谨慎小心,好像领着一个孩子过马路一样。遇到吉姆撒腿跑了起来,或者生起气来,史迈利就轻轻地把他拉回来,一直到平静下来为止,然后按同样的速度向同一个方向一起前进。吉姆如有迟疑,史迈利就哄他跳过障碍。在开始的时候,实际上是由史迈利凭直觉和推断,跟吉姆提供他自己经历的线索的。

    比如史迈利问,吉姆第一次接受老总的指示是不是在圆场外面的什么地方?是的。那么在哪里呢?在圣詹姆斯的一间公寓里,是老总建议的一个地方。有旁人在场吗?没有。老总当初为了和吉姆联系是不是通过他的私人警卫麦克法迪安?是的,老麦克坐布里克斯顿的交通车送来一个纸条,要吉姆那天晚上跟他见面。吉姆把去或不去的答复告诉麦克后,得把条子交还给他。他无论如何不得使用电话讨论这个安排,即使内线电话也不行。吉姆回复麦克说他同意去,七点钟到了那里。

    “我想老总一开头就叫你要提高警惕?”

    “告诉我谁都不能相信。”

    “他有提到具体的人名没有?”

    “后来提到了,”吉姆说,“开始没有。开始他只说:谁都不能相信。特别是主流派的人。乔治?”

    “唔?”

    “他们都被枪毙了?兰德克朗、克里格罗娃、普里比尔夫妇,都被枪毙了?”

    “秘密警察在同一天晚上逮捕了两个谍报网的人。后来怎么样就不知道了,但是他们的亲属得到通知,说是他们已经死了。这一般就是指枪毙。”

    他们的右边有一排松树,在晨光熹微中好像一列爬上山谷静止不动的军队。

    “后来我想老总问你手头有什么现成的捷克护照,是不是?”史迈利又问道。

    他得把问题再重复一遍。

    “我告诉他我用哈耶克,”吉姆最后说,“弗拉基米尔·哈耶克,驻巴黎的捷克记者。老总问我,这些证件有效期还有多久。我说,‘不一定。有时用一次就要作废了。’”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好像失去了控制。“老总有时候聋得厉害。”

    “于是他告诉你该做些什么。”史迈利提示道。

    “首先,我们讨论怎样否认。他说,如果我被逮住,我不可以把他牵连进去。就说是剥头皮组搞的,私底下搞的。当时我就想,谁会相信呀?他说的每句话都叫人心凉。”吉姆说,“在整个指示过程中,我可以感觉得到,他什么也不愿告诉我。他不要我知道,但是他要我得到他的明确指示。‘有人表示愿意为我们效劳,’老总说,‘位阶很高的一个官员。代号作证。’我问他:‘是捷克官员吗?’他说是‘军方的’。‘吉姆,你有军事头脑,你们俩一定很合得来。’就这样开始的,我想,如果你不想告诉我,那就干脆别告诉我吧,可是别再犹豫不决。”

    吉姆说,再兜了几个圈子以后,老总表示“作证”是一个捷克炮兵将领。他的名字叫斯蒂夫契克,在布拉格国防系统中以亲苏的鹰派著称,至于这话有多少可信,那就只有天晓得了。他曾在莫斯科担任过联络工作,是俄国人信任的极少数捷克人之一。斯蒂夫契克通过一个中间人在奥地利带信给老总,表示他想就共同有兴趣的问题与圆场的一位负责人员谈话。这个人必须能说捷克话,有权力相机行事。斯蒂夫契克在十月二十日星期五那一天,会到奥地利边境以北约一百英里的布尔诺附近的季斯诺夫武器研究所视察。完了之后他将单独到附近一个猎场度周末。那个地方在森林中间,距拉奇斯不远。他愿意在二十一日星期六晚上在那里会见那位使者。他还会派人护送那个使者去布尔诺。

    史迈利问道:“老总提到过斯蒂夫契克的动机吗?”

    “一个女朋友,”吉姆说,“他所爱的一个女大学生。想抓住青春的尾巴。老总说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岁。她在一九六八年夏天的动乱时被杀。在此以前,斯蒂夫契克为了个人前途,隐藏他的反俄感情。那个小姐的死改变了一切:他决心要报仇。四年来,他一直潜伏不露,装出友好的姿态,探听能够真正有损俄国人的情报。因此我们向他提出了保证和商定了贸易路线以后,他就愿意出售。”

    “对于这些情况,老总核查过没有?”

    “尽了全力。斯蒂夫契克是有档案可查的。他是负责匈牙利问题的参谋军官,经历丰富。是个技术专家政治论者。他不是在进修,就是在国外增长见识:华沙、莫斯科、北京待了一年,在非洲当过武官,最后又回到莫斯科。当将军他算是年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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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6 08:45:56 | 显示全部楼层
    “老总有没有告诉你此行是搞什么情报?”

    “国防资料。火箭。导弹。”

    “还有别的吗?”史迈利说,递过酒瓶来。

    “还有一些政治情报资料。”

    “还有别的吗?”

    史迈利不是第一次明显地感到,吉姆不是不知道,而是仍旧坚决地想忘掉一切。在黑暗中,吉姆·普莱多的呼吸突然急促重浊起来。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下巴靠在上面,茫然地看着已经结霜的挡风玻璃。

    “他们在枪毙以前被逮到多久?”吉姆想要知道。

    “恐怕比你久。”史迈利只好承认。

    “天哪。”吉姆说。他从衣袖里抽出一块手帕,抹一抹脸上的汗水和不管是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老总想要从斯蒂夫契克那里弄到的情报。”史迈利仍旧轻声地提示。

    “他们再三讯问我的也是这个。”

    “在沙拉特?”

    吉姆摇摇头。“在那边。”他向山那边点点头,“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老总安排的。我无法说服他们这是我自己安排的。他们听了大笑。”

    史迈利于是又耐心地等着吉姆继续说下去。

    “斯蒂夫契克,”吉姆说,“老总始终惦记着一件事:斯蒂夫契克能够提供答案,斯蒂夫契克能够提供线索。我问他,‘什么线索?’他拿出他那个棕色装乐谱的袋子,抽出几张图表来,上面尽是他的批注。用蜡笔画的图表。他说,‘给你的资料。这是你要见的那个家伙。’斯蒂夫契克的一生逐年都有记载,他带我看了一遍。军校、奖章、老婆。‘他喜欢马,’他说,‘你过去也喜欢骑马,吉姆。这又是共同的地方,请记住。’我想:这倒挺好玩,坐在捷克某个地方,警犬在追踪我,却闲谈怎样训练纯种马。”他笑得有点奇怪,因此史迈利也笑了。

    “用红蜡笔写的职务是斯蒂夫契克替苏联做的联络工作。绿笔写的是他的谍报工作。斯蒂夫契克什么都有份儿。捷克军方谍报部门第四号人物,首席武器专家,国内安全委员会书记,主席团的军事参议,捷克军事谍报系统的英美方面负责人。接着老总指到了六十年代中期这一段,斯蒂夫契克第二次在莫斯科任职,一半绿笔,一半红笔。老总说,表面上斯蒂夫契克是华沙公约联络委员会里的捷克中将,但这不过是个掩护。‘他和华沙公约联络委员会没有关系,他的真正工作是在莫斯科中心的英国处里。他的工作假名叫米宁,’他说,‘他的工作是代表捷克方面与中心配合工作。这可是个有价值的宝藏,’老总说,‘斯蒂夫契克要向我们出卖的是莫斯科中心打进圆场潜伏的地鼠名字。’”

    史迈利想,这很可能只是两个字,这时他想起了麦克斯,突然又感到了担心。他知道,到最后,不过就是地鼠杰拉德的名字,黑暗中一声喊叫。

    “‘有个烂苹果,吉姆,’老总说,‘把别的苹果也弄烂了。’”吉姆一口气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僵硬起来,他的态度也僵硬起来。“他不断地说着他用淘汰的办法,从头调查起,几乎已经得出了结论。他说,剩下了五个可能性。别问我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来的。他说,‘是高层的五个人之一。一只手的五根手指。’他给我喝了一杯酒,我们俩坐在那里,像两个小学生那样约好用什么暗号。我们用了《锅匠、裁缝》这首儿歌。我们坐在公寓房间里,一起想出这个暗号,喝老总请我们喝的那种便宜的塞浦路斯雪利酒。如果我无法脱身出来,如果我遇到斯蒂夫契克以后出了什么事,如果我不得不转入地下,哪怕我得到布拉格在大使馆门上用粉笔涂写,或者在电话中向布拉格常驻站长大声嚷嚷,我也得把那两个字传给他。锅匠,裁缝,士兵,水手。阿勒莱恩是锅匠,海顿是裁缝,布兰德是士兵,托比·伊斯特哈斯是穷人。我们不用水手,因为与士兵同韵。你是乞丐。”吉姆说。

    “我现在还是吗?对于老总的这个想法,吉姆,你是怎么看的?总而言之,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完全是胡说八道。”

    “为什么?”

    “就是胡说八道,”他用一种军人的固执口气重复说,“以为你们中间有一个是地鼠——这不是疯了吗?”

    “但是你还是相信了?”

    “没有!老天,老兄,你怎么——”

    “为什么不相信?从理论上来说,我们一直认为这件事迟早是会发生的。我们总是互相警告:要提高警觉。我们把别的单位的人搞成我们的地鼠已经够多了:俄国人、波兰人、捷克人、法国人,甚至还有一个美国人。为什么英国人忽然成了例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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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6 08:46:19 | 显示全部楼层
    史迈利感到吉姆的敌意,便打开了车门,放一些冷空气进来。

    “走一走怎么样?”他说,“可以走动走动的时候,没有必要窝在这里。”

    不出史迈利所料,走动一下以后,吉姆说话又流利了。

    他们是在高原的西端,只有几棵树耸立着,其余都砍倒在地了。有一张结了霜的长凳,他们没有坐下。没有风,星星很亮,吉姆继续说下去时,他们并肩走着,一会儿走近车子,一会儿又离开车子,总是吉姆跟着史迈利的步伐。有时他们停下步来,并肩站在那里,凝望下面的山谷。

    吉姆首先谈到怎么去找麦克斯,采取了什么伪装手法,不让圆场别的人知道他的使命。他放消息说,他搞到了一条线索,可以找到苏联在斯德哥尔摩的一个破译员,他用以前用过的工作名字埃利斯订了去哥本哈根的机票。但实际上他却飞到巴黎,改用哈耶克护照,搭班机在星期六上午十点到布拉格机场。他轻而易举地通过了检查,在候机室弄清楚了火车时间以后,发现还有两个小时空当,就决定慢慢晃晃,看看在去布尔诺之前有没有人在他背后跟踪。那年秋天那里的气候很不好。地上已经积雪,天上还正在下雪。

    吉姆说,在捷克,要察觉是否被跟踪一般不是问题。安全部门一点也不懂街头监视,大概是因为历届政府觉得没有必要畏畏缩缩的。吉姆说,他们往往到处布哨和停车,像艾尔·卡彭34一样,吉姆要找的果然给找到了:黑色的斯柯达汽车和三个戴软毡帽的壮汉。在寒风里,要发现他们稍微困难一些,因为车辆开得慢,行人走得快,人人都用围巾捂着鼻子。尽管如此,他在走到马萨里克车站,也就是他们现在所称的中央车站之前,一点也不担心。吉姆说,但是到了马萨里克车站,他从两个排在他前面买车票的女人身上得到了警告,这完全是靠直觉,而不是靠事实。

    现在吉姆用职业特务平心静气的态度回顾了当时的情况。他在温契斯拉斯广场旁边一排有顶篷的商店门前走过时,有三个女人从他后面走到前面去了,其中中间一个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最靠外边的那个女人,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皮包,最里面的那个女人牵着一条狗。十分钟以后,他迎面遇到了两个女人,手挽着手,都走得很急,他忽然想起,如果由托比·伊斯特哈斯来负责这项工作,这样的布置完全像是出于他的手笔。婴儿车提供迅速改装的行头,后边还有汽车停在那里,上面有短波无线电,万一第一组没成,另外有第二组支援。吉姆在马萨里克车站,看一眼排在他前面等着买票的两个女人,就知道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盯梢的人有一件行头是没有时间换掉,也不想换掉的,尤其是在这种寒带的气候中,那便是鞋子。吉姆观察这两个排队买票的女人穿的两双鞋子,马上认出了一双:毛里塑料的黑靴子,外面有拉链,棕色鞋底厚厚的,还带着一些积雪。那双靴子他在当天早上已经看到过一次了,那是在斯蒂尔瓦巷,不过穿那双鞋子的女人身上穿的是不同的衣服,推着婴儿车走过他身旁。从此以后,吉姆不再怀疑了。他已确知无疑,要是换了史迈利也会那样。

    吉姆在车站书报摊上买了一份《红色权利报》,就上了去布尔诺的列车。若是他们要逮捕他,他们这时便可逮捕了。既然还不动手,他们的目标大概是支线,那就是说,他们想跟着吉姆去一网打尽他的联系人。不用再考虑别的,吉姆估计哈耶克的身份已经暴露,他一上飞机,他们就埋下了陷阱。但是吉姆说,只要他们不知道他已发现了他们,他仍抢先一步。史迈利这时感到仿佛又回到了占领下的德国,他自己在当外勤的时代,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仿佛每个陌生人都在双目炯炯地盯着自己。

    吉姆应该搭下午一点八分的车,四点二十七分到布尔诺。那班车改时间了,于是他搭了一列专门为足球比赛开的慢车,几乎逢站必停,吉姆每次停车总能认出便衣来。质量不一。在乔森,那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小车站,他下车去买香肠,不下于五个人,都是男人,挤在小小的车站上,双手插在口袋里,装出在互相聊天的样子,真是可笑之极。

    “如果说监视有高明的,也有不高明的,差别就是有人伪装逼真,有人不逼真。”

    在斯维塔维,有两男一女进了他的车厢,谈着球赛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吉姆也加入——他已经看过报上的战绩表。这是一场复赛,大家都迷之若狂。到布尔诺没有再发生什么事,因此他下了车就到热闹的地方逛逛街,他们在那些地方只好紧紧地跟着他,生怕跟丢了。

    他想让他们放松警戒,让他们知道他一点也不起疑。他现在知道他已成了他们逮大鱼——托比肯定会这么说的——的对象。他们步行的有七个。汽车老换,他就记不清有多少了。指挥的是一辆邋里邋遢的绿色货车,由一个壮汉驾驶。车顶上有个环形天线,车背后有颗用粉笔潦草画上的白星,位置很高,孩子都够不着。他认了出来,汽车辨识的标志是车子前窗里放着一个女用手提包,并拉下遮阳板。他猜想还有其他标志,但是他有这两个已经足够了。他从托比传授给他的经验中知道,这样的规模恐怕动员了上百人,如果对象逃跑就尾大不掉。托比因此不喜欢这样的做法。

    布尔诺大广场里有一家商店货色齐全。在捷克买东西很乏味,每家国有企业都只有几个零售店,但这个地方却刚开张,规模很大。他买了儿童玩具、一条围巾、一些香烟,又试了皮鞋。他估计监视他的人仍在等待他的秘密联络人。他偷了一顶皮帽和一件白色的塑料雨衣,还偷了一个手提袋放这些东西。他在男性用品部溜达了很久,知道第一对那两个女人仍在跟着他,但又不愿走得太近。他猜想她们已经发出信号,要男的来接手,因此在那里等着。于是他进了男厕所立即行动起来。他把白色的雨衣罩在大衣外面,把手提袋塞进口袋,戴上了皮帽。他把别的东西都扔了,像发疯似的从消防梯跑下来,撞开了一扇太平门,到了一条小巷里,又拐到另外一条单行道的小巷,把白色雨衣塞进手提袋,又走进另外一家正要关门的商店,买了一件黑色的雨衣穿上,混在别的顾客中间走出来,挤上一辆很拥挤的电车,一直到倒数第二站才下车,走了一个小时,才准时在约好的第二个地方跟麦克斯相会。

    这时他叙述了和麦克斯的对话,他说,他们几乎要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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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6 08:46:23 | 显示全部楼层
    史迈利问道:“你从来没有想到过洗手不干吗?”

    “没有。从来没有想到。”吉姆不快地说,嗓门提高了一些。

    “但是,你从一开始就认为这是胡来?”史迈利的声音里只有尊重的意思。一点也没有想表示自己高明,只是想弄清楚真相,在夜空下弄得一清二楚。“你继续向前走。你已经看到了背后有人跟踪,你认为这次任务是荒谬可笑的,但是你仍旧走下去,越来越深入丛林里。”

    “是的。”

    “有没有可能,你对这次任务改变了想法?是不是好奇心吸引着你?比如你一心想知道地鼠是谁?吉姆,我这只是胡乱猜测。”

    “那有什么不同?事已如此,我的动机有什么关系?”

    半边月亮已经从云后露出,似乎很近。吉姆坐在长凳上。长凳嵌在石子堆里,他一边说话,一边捡起一颗石子,往身后的蕨丛丢去。史迈利坐在他身旁,眼光直盯着吉姆,不看别处。有一次,为了作伴,他也喝了一大口伏特加,不由地想起了塔尔和伊琳娜在香港山顶上喝酒。他想,这大概是干这一行的习惯,眼下有个景色,我们说话容易一些。

    吉姆说,隔着菲亚特汽车的车窗,交换了约好的暗号,没有出什么岔子。开车的人是一个全身都是肌肉的僵硬的捷克马扎尔人,留着两撇爱德华王式的胡子,一嘴大蒜臭。吉姆不喜欢他,不过他原来也没有想到要喜欢他。汽车后座的两道门都锁上了,为了他该坐在哪里,两人争了几句。那个马扎尔人说,吉姆坐在后座不安全,也不民主。吉姆骂他见鬼去,他问吉姆有没有带枪,吉姆说没有,这不是真话,不过要是马扎尔人不相信他的话,也不敢说出来。他又问吉姆有没有带给将军的指示?吉姆说,他什么也没有带。他只带着耳朵来听的。

    吉姆说,他感到有点不放心。他们开了车,那个马扎尔人把情况作了交代。他们到猎场小屋时,那边不会有灯光,也不会有人住在那里的样子。将军在里面。要是有人在的样子,像是有自行车、汽车、灯光、狗,就说明小屋里有人,那么由那个马扎尔人先进去,吉姆等在汽车里,否则就由吉姆单独进去,马扎尔人则在外面等。清楚了没有?

    吉姆问,为什么他们两人不一块儿进去?马扎尔人说,因为将军不要他们两人一块儿进去。

    根据吉姆的表,他们的车开了半个小时,朝东北方向,平均速度是一小时三十公里。路很曲折、陡峭,两边都有树。天上没有月亮,他看不到什么景色,除了偶尔在天际出现的森林和山顶。他注意到雪是从北方飘过来的,这一点以后很有用处。路上很干净,但有重型卡车的轮印。他们开车时没有开灯。马扎尔人开始说下流的笑话,吉姆认为他是要掩饰自己的紧张。大蒜臭味很难闻。他似乎不停地嚼。他忽然熄火。他们是在走下坡路,但速度比刚才慢。他们还没有完全停下车来,那个马扎尔人就伸手拉刹车,吉姆敲了他的脑袋,他的脑袋撞在窗柱上。吉姆拿过枪来。他们当时是在一条支路的路口上。支路三十码外就是一间低矮的木屋。没有人在的样子。

    吉姆命令马扎尔人照他说的做。他要他戴上吉姆的皮帽,穿上吉姆的大衣,代替吉姆走过去。他要他慢慢地走过去,双手放在背后,走在小路的中央。他要是不照吩咐去做,吉姆就开枪打他。他到了小屋那里,进去告诉将军,然后再慢慢走回来告诉吉姆一切顺利,将军准备见他,或者不见他。吉姆这样做是采取基本的戒备措施。

    马扎尔人对此似乎并不高兴,但他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在他下车之前,吉姆叫他把车头掉转方向,面对小路。吉姆向他说明,如果捣什么鬼,他就开亮车灯,开枪打他,不是一枪,而是好几枪,而且也不是打在腿上。马扎尔人就开始走过去。他走到小屋,整个地区突然被探照灯照得大亮了,把小屋、车道、周围一大片都照亮。接着好几件事情一齐发生。吉姆并没有全都看到,因为他忙着把汽车转向。他看见四个人从树上跳下来,吉姆依稀看到其中一个打昏了马扎尔人。这时有人开了枪,但那四人不加理会,他们往后退身,让人拍照。枪似乎是朝探照灯后的晴空打的。整个场面十分戏剧化。放了照明弹、信号弹,甚至曳光弹,吉姆开着菲亚特汽车急驰逃跑时,他觉得好像是一场夜间军事演习达到了高潮。他几乎脱了身——他真的觉得已经脱了身——但是右边森林中有人在近处开了机关枪。第一发子弹打掉一个后轮,车子翻了,掉到了左边沟里,他看到车轮从车头盖上飞出去。沟大概有十尺深,但是积雪软软的,他没有受伤。车身没有着火,他就躲在后面等,脸朝着公路的对面,想开枪打那机关枪手。第二发子弹是从他身后来的,把他震得贴在车身上。森林里大概尽是军队。他知道自己中了两枪。两枪都打在他的右肩上,他躺在那里一边观察着这场演习,一边不由地觉得奇怪,他的胳膊居然没有被打掉。警笛响了两三下。一辆救护车开了过来,但是枪声仍旧不断,足够让这里的野兽吃惊好几年了。那辆救护车令他想起了好莱坞那种老式消防车,方方正正的。军事演习一本正经地在进行,但是那些急救人员却毫不在意地站在那里向他呆看着。他听到又有一辆汽车开来,听到说话声,又拍了几张照片,这次没有弄错对象,但是这时他已慢慢失去知觉。有人在下命令,但是他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因为用的是俄语。他们把他扔在担架上,这时灯光灭了,他惟一的念头是回伦敦去。他以为自己是在圣詹姆斯的公寓里,身边是彩色图表和一张张笔记,他坐在小沙发里,向老总解释,他们两人到了老年以后会成为干他们这一行史上最大的笨蛋。他的惟一安慰是,他们打昏了马扎尔人,但是现在回顾起来,吉姆恨不得折断他的脖子,这是很容易做到的,而且一点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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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6 08:46:35 | 显示全部楼层
    32
    要吉姆这样的人谈一谈中枪以后的痛楚,他肯定是会要求饶了他的。但在史迈利看来,这样的硬汉确实令人敬畏,尤其是因为他似乎若无其事。他自己的解释是,他说的经历缺了这一段是因为他昏过去了。他模模糊糊地觉得救护车一直往北开。他是从他们开门让医生进来时,从树上看出来的:他往后看到的部分积雪最深。路面很好,他猜想是行驶在往赫拉德兹去的公路上。医生替他注射了一针。他醒过来时已在监狱医院里,高高的窗户上钉有铁条,有三个人监视着他。他动了手术以后,醒过来时又换了一个牢房,一扇窗户也没有。他记得第一次讯问大概是在这个地方进行的,那是他们把他的伤口缝起来七十二小时以后,不过这时他已记不清什么时间了,他们早已拿走了他的手表。

    他们不断地给他挪地方。不是挪房间,就是挪监狱。挪房间要看是干什么,挪监狱要看是谁讯问他。有时候只是为了不让他睡觉,夜里要他在监狱走道里走来走去。也曾经用卡车载他换地方,有一次还用捷克运输机,不过那次飞行时把他绑了起来,蒙了面罩,飞机一开,他就昏了过去。除此以外,他对于历次讯问都分不清楚,就是想弄清楚也没有用,一想反而更糊涂了。他仍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等待第一次讯问开始时自己拟好的应付计划。他知道不可能保持缄默,为了让自己神经不至于错乱,或者为了活命,答话是免不了的,因此要使他们相信,他已经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他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就想好了几条防线,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一道道退守,最后造成全面崩溃的印象。他想他的第一道防线,而且也是最可以轻易放弃的防线,是作证计划的简单轮廓。谁也不知道他是栽进来的,还是被出卖了。但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是肯定的:捷克人对斯蒂夫契克的情况比吉姆了解得多。因此他第一步要退让的是斯蒂夫契克,反正他们已经知道了,但是他要他们花力气。他先要否认一切,坚持原来掩护的身份。抵抗一阵以后,他就承认是英国间谍,工作姓名叫埃利斯,这样如果他们公布的话,圆场至少能知道他还活着,仍在想办法。他毫不怀疑,陷阱布置得这么费工夫,而且还拍了照,一定要掀起一场吵吵闹闹。在这以后,根据他与老总商量好的,他要坚持这事是他个人搞的,未经上级同意,目的是想立功。他要把圆场里面有间谍的想法埋葬起来,埋得越深越好。

    “没有地鼠,”吉姆凝视着昆托克山黑黑的山影说,“没有和老总见面,没有圣詹姆斯的公寓。”

    “没有锅匠、裁缝。”

    他的第二道防线是麦克斯。他想先否认带了一个跑腿的来。后来再说他带了一个来,但不知道他的名字。由于大家都喜欢有个名字,他再给他们一个:先是给个错的,然后给个对的。到那个时候,麦克斯一定已经脱了身,或者转入地下,或者被逮住了。

    接着在吉姆想像里出现的是一系列不那么守得牢的阵地:最近剥头皮组的活动、圆场的传说,只要能使讯问他的人以为他已经垮了,什么都谈,他所了解的也就是这些了,他们已攻破了最后一道战壕。他要搜索枯肠,想起剥头皮组以前的一些活动,如有必要,还把最近转向的和被“勒索”的一两个苏联官员或附庸国官员的姓名告诉他们,还有在过去曾经做过一缸子买卖的人,由于他们没有叛逃,因此很有可能是“勒索”的对象或者是做第二次买卖的对象。凡是他能想到的肉骨头,他都扔给他们,如有必要,甚至把布里克斯顿的整个“马厩”都卖给他们。这都是为了要掩护吉姆自己认为是最重要的情报,因为他们一定是认为他拥有这个情报的:阿格拉瓦特谍报网和柏拉图谍报网在捷克方面的人员姓名。

    “兰德克朗,克里格罗娃,比罗娃,普里比尔夫妇。”吉姆说。

    为什么他选择的姓名次序也是一样的?史迈利心里纳闷。

    这两个谍报网,吉姆早已不负什么责任了。多年以前,还在他负责布里克斯顿以前,他帮助成立了这两个谍报网,有些人当初还是他吸收来的。在这以后,他们在布兰德和海顿手中几经波折,这是他所不知道的。但是他肯定知道,他仍掌握一些他们的情况,说了出去足以让他们丧命。他最担心的是老总,或者是比尔或潘西,或者不论是哪一个当时有最后决定权的人,过于贪得无厌,或者是行动过于缓慢,等到吉姆在他无法想像的严刑逼供之下,除了完全招供以外别无其他选择的时候,没有及时撤出这两个间谍网的人。

    “结果这只是个笑话,”吉姆一点也没有笑意地说,“他们对这些人根本不在乎。他们向我问了十几个关于阿格拉瓦特的问题以后,就失去了兴趣。他们很清楚地知道,作证计划不是我个人想出来的,他们也完全知道老总在维也纳为斯蒂夫契克买护照的事。他们就是在我想关门的地方开始的:圣詹姆斯公寓的指示。他们没有问我关于跑腿的事,他们对谁开汽车送我去与马扎尔人碰面不发生兴趣。他们要谈的只是老总的烂苹果一说。”

    一个词,史迈利又想,很可能只是一个词。他问道:“他们真的知道圣詹姆斯这个地址吗?”

    “他们连那蹩脚雪利酒的牌子都知道,老兄。”

    “还有图表?”史迈利马上问,“装乐谱用的袋子?”

    “不。”他又说,“原先并不知道。”

    斯蒂德·阿斯普莱曾说要从里面往外推敲。史迈利想,他们知道,是因为地鼠杰拉德告诉了他们。地鼠所以知道,是因为管理组从老麦克法迪安那里打听出来的。圆场进行了事后分析:卡拉坐享其成,把结果用来对付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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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6 08:46:53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在我想你大概开始相信老总是对的:的确有一只地鼠。”史迈利说。



    吉姆和史迈利倚靠在一道木栏门上。他们脚下地势倾斜,下面是一片蕨丛和田野。还有一个村子、海湾和月光下细细的一道海面。

    “他们开门见山。‘为什么老总要单干?他想得到什么?’我说:‘他想东山再起。’他们于是笑道:‘靠布尔诺一带军事部署这样鸡毛蒜皮的情报?那连给他在俱乐部吃顿饭的钱都不够。’我说:‘也许他已无法控制了。’如果他控制不住,那么是谁在踩他的手指?我说是阿勒莱恩,这就引起了交头接耳的嗡嗡声。阿勒莱恩和老总都抢着要拿出谍报来。我说,但是在布里克斯顿,我们听到的只是传说。‘有什么谍报阿勒莱恩能够拿出来,而老总拿不出来呢?’‘我不知道。’‘但是你刚才说阿勒莱恩和老总抢着要拿出谍报来。’‘这是传说,我不知道。’又回到了牢房。”

    吉姆说,这时他已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他不是蒙着面罩生活在黑暗里,就是在牢房刺目的灯光下。没有昼夜,为了要使你搞不清昼夜,他们一天到晚闹声不断。

    他解释说,他们是按照生产装配线的方式对他审讯的:不让他睡觉,连续讯问,搞得你晕头转向,外加拷打,一直到他觉得讯问成了精神恍惚和完全崩溃之间的一场缓慢的赛跑。当然,他希望是精神恍惚,但这不是由你自己做主的事,因为他们有办法把你拉回来的。不少拷打手段是用电击的。

    “这样我们又重新开始,另起炉灶。‘斯蒂夫契克是个重要的将领。如果他要求派一个英国资深人员来,他当然认为对方对他生涯各方面情况都十分了解。而你却对我们说,你不了解情况?’‘我说我是从老总那里听来的。’‘你在圆场看过斯蒂夫契克的档案吗?’‘没有。’‘老总呢?’‘我不知道。’‘老总从斯蒂夫契克第二次在莫斯科工作得出什么结论?老总有没有跟你谈到斯蒂夫契克在华沙公约联络委员会的任务?’‘没有。’他们坚持这个问题不放,我则坚持我的回答,因为在我回答了几次没有以后,他们有点火了。他们似乎失去了耐心。我昏过去以后,他们用水把我浇醒,继续再问。”

    吉姆说,又挪了地方。他的话有些颠三倒四起来。牢房、走道、汽车……机场、要人待遇、上飞机前遭到一场毒打……飞机上打瞌睡,遭到惩罚:“又在一个牢房中醒了过来,房间小一些,墙上没有油漆。有时,我想大概身在俄国。我根据天上的星星判断我们飞到了东方。有时我仿佛感到身在沙拉特,又在接受对付审讯的训练。”

    他们有两天没有来找他。脑袋迟钝发胀。他的耳朵里总是响着森林中的枪声,眼前总是看到那场假演习的情景,最后那场审讯在他的记忆中像场马拉松长跑一样,他一进去就已经感到心力交瘁,这对他很不利。

    “多半也是由于身体的原因。”他解释道,精神很疲累。

    “我们要不要歇一会儿?”史迈利说,但是吉姆正说到重要关头,无法停下来,何况他要不要什么,无关紧要。

    吉姆说,这一场讯问时间很长。在中间他一度谈到了老总的笔记和图表,还有蜡笔。他们狠狠地揍他,他记得在场的全是男人,坐在屋子那一头,看上去像是一堆去死的医科学生,在窃窃私议。他把蜡笔告诉他们只是为了不要冷场,让他们住手听他说,他们听他说了,可是没有住手。

    “他们一听说蜡笔,就问各种颜色是什么意思。‘蓝色指什么?’‘老总没有蓝色蜡笔。’‘红色指什么?红色代表什么?把图表上的红色给我们举个例子。红色指什么?红色指什么?红色指什么?’接着大家都撤出去了,只留下两个警卫,一个冷冰冰的小个子,腰板挺直,像是个头头的样子。他们把我带到桌边,这个小个子坐在我身边,双手交叉在胸前。他的前面放着两支蜡笔,一支红,一支绿,还有一张斯蒂夫契克履历的图表。”

    其实,并不是吉姆垮了,而是他想不出什么招数来了。他编不出别的故事来了。他深深埋藏的事实都一个劲儿地提醒他要说出来。

    “于是你把烂苹果告诉了他。”史迈利提示道,“你也把锅匠、裁缝告诉了他。”

    是的,吉姆承认他招了。他告诉对方,老总认为斯蒂夫契克能够指出圆场里的地鼠是谁。他也告诉他,他们用的锅匠、裁缝的暗号,每个暗号代表谁,逐一地说了名字。

    “他的反应怎么样?”

    “想了一会儿,给我一支烟。我不喜欢那破烟。”

    “为什么?”

    “美国烟的味道。骆驼牌,那一类的烟。”

    “他自己抽了吗?”

    吉姆点一点头。“烟瘾大极了。”他说。

    在这以后,吉姆说,时间又过得很快。他被带到一个营区里,他估计是在城外,他住在一个院子里,外面围着两道铁丝网。由一个警卫搀着,他不久就能走路了,有一天甚至到森林中去走了一遭。营区很大,他自己的那个院子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夜里他可以看到东面城市的红光。警卫都穿蓝色工作服,都不说话,所以他不知道究竟是在捷克,还是俄国,但他敢打赌是在俄国,因为外科医生来检查他的背时,通过一个俄语翻译表示对原来医生的手术不满。讯问时断时续,但已没有敌意。他们另外派了人,但和原来十一个人相比,从容不迫多了。一天夜里他被带到一个军用机场,由一架皇家空军战斗机载到了因弗内斯,又改乘一架小飞机到埃尔斯屈里,然后坐汽车到沙拉特,都是夜间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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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6 08:47:05 | 显示全部楼层
    吉姆这时已匆匆结束了他的叙述。他正要谈到他在训练所的经历,史迈利却问他:“那个头头,那个冷冰冰的小个子,你后来没有再见到他?”

    吉姆承认后来又见到过一次,那是他回来之前不久。

    “为什么?”

    “闲聊,”声音大得多了,“谈些圆场人物的琐事。”

    “哪些人物?”

    吉姆回避这个问题。他说,谈些在上层的是哪些人物,在下层的是哪些人物,谁可能继承老总。“‘我怎么知道?’我说,‘那些警卫比布里克斯顿还要消息灵通。’”

    “那么确切地说,这些闲谈中谈到谁最多?”

    吉姆愠愠地说,主要是罗埃·布兰德。布兰德的左倾观点怎么能与圆场的工作协调呢?吉姆说,他没有什么左倾观点,因此不会有协调的问题。布兰德在伊斯特哈斯和阿勒莱恩的心目中的地位怎么样?布兰德对海顿的油画有什么看法?罗埃喝多少酒,如果海顿不支持他,结果会如何?对于这些问题,吉姆的回答都很含糊。

    “还提到谁?”

    “伊斯特哈斯,”吉姆仍用不高兴的口气回答,“那个王八蛋要知道怎么会有人信任一个匈牙利人。”

    史迈利的下一个问题,甚至在他自己看来也似乎使得整个黑魆魆的山谷寂然无声。

    “关于我也说了些什么吗?”他又说一遍,“对我他说了什么?”

    “给我看一只打火机。说这是你的。安恩的礼物。上面刻着‘爱你的安恩’,还有她的签名。”

    “他提过他怎么得到的吗?他怎么说,吉姆?说吧,我不会因为一个俄国无赖耻笑我就不高兴的。”

    吉姆的回答像军队的命令一样干脆。“他说,在与比尔·海顿发生关系以后,她可能想改换上面的题词。”他突然向汽车走去。“我告诉他,”他生气地叫道,“我当着那小老头儿的皱皮脸告诉他。你不能根据那样的事情来判断比尔的为人。艺术家的道德标准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的看法跟我们不同。他们的感情我们无法体会。那个小王八蛋听了只是大笑。他说,‘不知道他的画有那么好。’我告诉他,乔治,‘滚你妈的。滚你妈的。要是你们有一个像比尔·海顿那样的人,你们才算有资格说呢。’我对他说:‘真是天晓得,’我说,‘你们这算是什么呀?是个情报机关,还是他妈的救世军?’”

    “说得好。”史迈利终于说,好像是在评论别处的一场辩论似的,“那个人你以前没有见过吗?”

    “谁?”

    “那个冷冰冰的小个子。你不认识他——比如,很久以前就不认识吗?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受到训练,要熟记一些脸孔,中心的人物照片,有时候见了就不忘。即使一时想不起名字来。反正这个人的名字你想不起来了。我只是好奇。我想你当时有不少时间回想,”他继续说,好像在聊天,“你躺在那里养伤,等回国,你有什么好干呢,除了回想?”他等了一会儿。“因此我不知道你想起了一些什么?这次任务。我想大概是在想你的任务。”

    “断断续续地想到。”

    “结论呢?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吗?有什么怀疑、看法、暗示,可以告诉我吗?”

    “谢谢你,”吉姆很不高兴地说道,“你了解我,乔治·史迈利,我不是变法术的人,我是个——”

    “你是个搞实际活动的人,让别人替你动脑筋想问题。但是,你既然知道你被骗进一个大陷阱里,被出卖了,背上中了枪,几个月来躺在那里无事可干,只好在俄国牢房里来回踱步,我想即使是最最不爱动脑筋的实干家”——他的声音里一点也没有友善的味道了——“也会觉得奇怪,不由得要想一想自己怎么会掉进这样一个圈套的。以作证计划为例,”史迈利朝他面前那个一动也不动的人影说,“作证计划使老总的生涯完蛋。他丢了脸,他无法再追查地鼠,我们姑且假定有一只。圆场领导更替。老总死得正是时候。作证计划也发生了其他作用。它向俄国人透露——实际上是经由你——老总的怀疑到了什么程度。那就是他把嫌疑对象缩小到了五个人,就到此为止。我不是说你在牢房里等待的时候应该想到这些。毕竟,你蹲在牢房里,一点也不知道老总已被撵了出来——尽管你可能想到,俄国人在森林里搞的那场假演习是为了要引起一场风波。是不是?”

    “你忘记了那两个谍报网。”吉姆迟钝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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