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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荣誉学生》史迈利三部曲之二:史迈利改组英国情报局,来到香港,作者:约翰·勒卡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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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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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09:05 | 显示全部楼层
    “欧洲人、资本家、传教士:我们全是外地人,来那里不是为了他们的灵魂,就是为了他们的劳动力,或是他们的银矿。我们全部都是——”希博特先生重复,丝毫没有恨意,“剥削者。他认为我们全是。其实就某些方面来说也对。”对话至此稍停,别扭了好一阵子,后来康妮才谨慎重开话匣。

    “所以说,您重建教会,一直待到一九四九年,是吧?那四年之间,您至少可以用父亲的角色照顾德雷克和纳尔森。是不是这样,希博特先生?”她问,圆珠笔停住不动。

    “噢,我们是重新开张没错。一九四五年,我们满心欢喜,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战争结束了,日本鬼子被打败了,难民也可以回家了。马路上到处有人在拥抱。我们领到钱,应该是补偿金、补助金之类。黛西·方也回来,不过没待很久。头一两年,日子过得还可以,不过其实就算当时,也不是真的好过。只要蒋介石治理得了,我们就能待下去——这个嘛,他向来就不太能治理,对吧?一九四七年,共产主义在马路上随处可见,到了一九四九年,共产党就向下扎根了。国际殖民时代老早结束,租界也是,算是好事一桩。其他的东西,结束得比较慢。有些人瞎了眼,爱说什么老上海会永远不变,之前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也说这样。他们说,上海腐化了满族人、军阀、国民党、日本人、英国人,现在上海即将腐化共产党。他们当然是料错了。朵乐丝和我,我们父女俩嘛,不屑贪污腐败那一套,对不对啊?没办法解决中国的问题,你母亲也没法子解决。所以我们回国了。”

    “柯氏兄弟呢?”康妮提醒他,朵乐丝则从褐色纸袋拖出编织品,弄出不少噪音。

    老人迟疑着,这一次并非因年老迟钝。年老迟钝或许减缓了叙述的速度。但这次迟疑是因为无法肯定。“这个嘛,好,”他经过突兀的停顿后退让一步,“那两个啊,我告诉你,历经了罕见的奇遇。”

    “奇遇,”朵乐丝以怒音附和,一面敲得钩针咯咯响,“说成暴动比较对吧。”

    日光仍依恋着海面,室内的光线则逐渐暗淡,煤气灯如远方的马达般噗噗响。

    老人说,德雷克与纳尔森在逃离上海时,几度被拆散,没找到对方之前,处心积虑去找。弟弟纳尔森终于抵达重庆,毫发无伤,熬过饥饿、操劳,以及水深火热的军机轰炸,数千人因此丧生。但哥哥德雷克奉召进入国民党军队服役,只不过蒋介石束手无策,一路撤退,希望共军与日军能互相残杀。

    “到处跑啊跑,德雷克想到前线,又担心纳尔森,担心得要死。当然了,纳尔森啊,他在重庆努力翻书,苦读教条。他们那边甚至有《新中国日报》,他后来告诉我,甚至还刊登蒋介石的协议书。想想看!当时有几个人跟他的想法一致,在重庆集思广益为战后重建世界而努力,结果有一天,感谢上帝,战争总算结束。”

    一九四五年,希博特先生说,两人因奇迹出现而重逢:“千分之一的几率,百万分之一的几率。返乡的路络绎不绝的是卡车、推车、军队、枪炮,全往海岸一股脑前进,德雷克则像疯子一样来回奔跑:‘有没有看到我弟弟?’”

    此刻的戏剧效果忽然触动了他内心的传教士,因此嗓门拉高。

    “有个脏兮兮的小孩,一手搭在德雷克的手肘上。‘喂,你,姓柯的。’就像他想借火抽烟似的。‘你弟弟在后面,第三辆卡车,想骗得客家共产党团团转。’转眼间,兄弟彼此紧紧拥抱,回上海前,德雷克不愿让弟弟离开视线范围,之后也不愿意!”

    “所以他们来看您喽。”康妮以舒缓的语气暗示。

    “德雷克回到上海后,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弟弟纳尔森非接受正规教育不可。全天下再重要的事,也抵不过弟弟就学。纳尔森非上学不行。”老人一手重击椅子扶手。“兄弟至少一人必须受教育。噢,意志坚定如山,德雷克啊!最后也办到了,”老人说,“德雷克达成心愿了。当时的他,已经很能奔走谈条件了。战争结束,德雷克回家时还不满十九岁。纳尔森快十七岁了,不分昼夜用功——当然是看书了。德雷克也很用功,不过他用的是身体。”

    “他专动歪脑筋,”朵乐丝悄声说,“他加入帮派骗钱,在他没有乱摸我的时候。”

    希博特先生是没听见她,或只是响应标准的反对意见,不得而知。

    “好吧,朵乐丝,三合会这东西,不能只看表面,”他纠正女儿,“上海是个城邦城市。统治者是一群商业巨子、抢钱大王,还有更坏的人。当地没有工会,没有法治,人命不值钱,生活困苦,要是你看仔细点,现在的香港我怀疑也差不到哪里去。有些所谓的英国绅士,相形之下让兰开夏郡的磨坊主人像是基督教慈善事业的模范生。”提出轻度责难后,他继续面对康妮,继续叙述。康妮让他感到熟悉,是坐在前排的典型女士,肥胖、全神贯注、戴帽、倾全心注意老人的字字句句。

    “他们会过来喝茶,五点,兄弟俩。我会先准备好所有东西,在桌子上摆吃的,准备好他们喜欢的柠檬水,说是汽水。德雷克从码头过来,纳尔森放下书本过来,吃东西时几乎不讲话,然后又回去上班念书,是不是啊,朵乐丝?他们会翻出某个传奇式学者,车胤。车胤小时候生活穷苦,不得不借萤火虫亮光识字写字。他们会一直说,纳尔森以后会效法他。‘车胤,再来块馒头吧,’我会说,‘再吃个馒头,才有力气念下去。’他们会笑一下,然后离开。‘拜拜,车胤,慢走哟。’偶尔纳尔森嘴巴没塞满东西,他会跟我讨论政治。哇,他的想法真多!老实讲,我们书读得不够多,教不了他那么多。金钱是万恶之根源,我可从来不否认这一点呀!我自己多年来一直宣扬这一点呢!博爱、义气、宗教是大众的鸦片剂,这个嘛,我可不赞同,不过在神职、教会高层的胡扯、天主教义、偶像崇拜方面,他啊,他的想法也没有错到哪里去,就我看来。他也讲了一些我们英国人的坏话,不过是我们活该,恕我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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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9:27 | 显示全部楼层
    “骂归骂,还天天过来吃您的,不是吗?”朵乐丝又压低声音偏头说,“还扬弃个人的宗教背景,还捣毁教会。”

    然而,老人只是捺着性子微笑。“朵乐丝,亲爱的,这话我以前说过,还是要再说一遍给你听。上帝显灵的方式有很多种。只要好人准备到外面追求真理和正义和博爱,他就不会在门外苦等太久。”

    朵乐丝脸红了,低下头编织去。

    “她说的当然没错。纳尔森确实捣毁教会。也扬弃了宗教。”一抹哀伤的云眼看即将袭上他的老脸,后来笑声忽然胜出。“结果呢,德雷克点醒了他!好好训了他一顿!了不起,了不起!德雷克说:‘政治,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拿来卖,虽然朵乐丝在这里,我还是要说,你也不能跟政治这东西上床!只能用来捣毁寺庙,滥杀无辜!’我从没看过他这么生气,而且骂得纳尔森一脸口水!德雷克在码头干活,的确是学到了一两招,没话说!”

    “请您务必,”狄沙理斯在晦暗的光线中发出如蛇般的嘶声,“务必一五一十告诉我们。这是您的义务。”

    “学生示威游行,”希博特先生继续说,“火把,宵禁开始后,一群人走上街头,大闹一场。一九四九年初,应该是春天,情势才刚火热起来。”与先前的漫谈比较起来,希博特先生的叙述法变得意外地简明扼要。“我们当时坐在壁炉前,是不是啊,朵乐丝?十四个人,朵乐丝,还是十五人?我们以前喜欢生火,即使天气热也一样,可以带来一种麦克莱斯菲尔老家的感觉。那时我们听见外面有人敲敲打打,呼着口号。有铙钹,有哨子,有铜锣,有铃铛,有鼓,吵得令人心惊。我有预感,这种事可能正在酝酿中。我帮小纳尔森上英文课时,他不断警告我:‘你回家,希博特先生。你是好人。’他以前常说,保佑他,‘你是好人,但是水坝闸门一破,不论好人坏人,一律淹死。’有必要时,纳尔森很会讲话。跟他的信念相辅相成。不是凭空出现的,是感受。‘黛西,’我说,就是黛西·方,她跟我们坐在一起,摇着铃铛——‘黛西,你和朵乐丝去后院,看来有客人要上门了。’才说完,啪的一声,有人用石头扔破窗户。我们听到声响、叫嚣声,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也分辨得出小纳尔森的嗓音,一听就知道是他。他是潮州出生的上海人,当然,不过他用上海话对青年喊话。‘谴责帝国主义走狗!’他大喊,‘打倒宗教土狼!’噢,他们真会乱编口号哪!中文听起来还可以,一换成英文就毫无意义。这时门被踢开,他们走进来。”

    “他们打坏了十字架。”朵乐丝说,停下来盯着编织花样看。

    这次是希博特而非女儿,以凡俗言语震惊听众。

    “他们打坏的,可恶,还不只十字架呢,朵乐丝?”希博特快活地接着说,“他们打坏了所有东西。教堂座椅、圣桌、钢琴、椅子、电灯、诗歌集、《圣经》。噢,告诉你们,他们出手可凶得很哪!狠角色啊。‘随便你们,’我说,‘悉听尊便。凡人建造之物,必有毁坏之日,只是你们无法毁坏上帝的真言,整座教堂被你们拆掉做火柴棒,也毁不了上帝精神。’纳尔森他不愿正眼看我,可怜的小孩。他一看我,我会哭出来的。他们走了以后,我四处看了一下,看到老黛西·方站在门口,朵乐丝在她身后。黛西全看在眼里。乐在其中。我从她眼神里看得出来。她内心里其实跟他们是一伙人。她乐得很。‘黛西,’我说,‘收拾东西走吧。这一辈子,奉献自己或保留自己,随你高兴,不过千万别出借自己。那样的话,比当间谍还卑鄙。’”

    康妮行注目礼表示赞同的同时,狄沙理斯冒出尖锐的一声喘息,带有受辱的味道。然而老人真的乐在其中。

    “接着,我们坐下,我和朵乐丝,一起哭了,承认也没关系,我们有没有哭,朵乐丝?掉眼泪不丢脸,我从来也不觉得流泪不好意思。我们好想念你母亲,想得心痛。跪下来祷告。然后开始打扫。不知从哪里开始。然后德雷克走进来了!”他摇头表示惊异。“‘晚安,希博特先生。’他用低沉的嗓门说,夹杂一点我的英格兰北方腔调,每次他开口讲英文都让我们开怀大笑。在他身后,站的是小纳尔森,手里拿着扫把和畚箕。他一手仍然弯曲,我猜现在也一样,小时候被炸伤过。一手弯曲,还是拿着扫把扫地。这时德雷克开始臭骂他,口气跟挖土工一样难听!从没听过他讲那种脏话。他啊,就某一方面来说,其实跟挖土工人差不多吧?”他悠悠然对女儿微笑。“幸好他讲的是潮州话,是不是,朵乐丝?我自己只听懂一半,那就够了!炮火猛烈,好像我完全听不懂似的。”

    他停嘴,闭上双眼半晌,不是在祷告,就是舌头累了。

    “当然了,错并不在纳尔森。我们啊,早就知道了。他是队长。

    事关面子。他们开始游行,漫无目标,然后有人对他大喊:‘嘿!教会小子!你的心偏那边,挖出来给我们瞧瞧!’逼得他只好下手。不做不行。即使这样,德雷克仍对他破口大骂。兄弟俩清理完毕,我们上床睡觉,两兄弟睡在小教堂地板上,以防暴徒回来。早上我回教堂,发现没被毁坏的诗歌集整整齐齐叠好,《圣经》也一样。他们也自己修好了十字架。甚至把钢琴拼凑好,只不过没有调音,不用说。”

    狄沙理斯挪身另换坐姿,提出一个问题。他与康妮一样,也翻开一本笔记簿,只是一字未记。

    “那段时期,纳尔森是受哪方面训练?”他质问,特有的鼻音显得气愤,握笔准备记载。

    希博特先生皱眉,露出疑惑的神情。

    “怎么了,当然是共产党了。”

    朵乐丝低头钩毛线,低声说:“噢,老爸。”这时康妮连忙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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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纳尔森念的是哪一方面的书,希博特先生,在哪里念?”

    “啊,原来如此。你指的原来是这个!”希博特先生恢复较自然的语调。

    答案他完全清楚。否则上英文课时,除了纳尔森个人志向之外,他与纳尔森又能谈什么——共产党福音不算的话。纳尔森最热衷工程。他坚信能破除中国封建制度的东西是科技,而非圣经。

    “造船、铺路、铺铁轨、盖工厂,那才是纳尔森的志向。他是拿着计算尺的天使加百利,是白领大学毕业生。在他心中,他就是这个模样。”

    希博特先生说,在上海停留期间不够久,没能看见纳尔森顺遂心愿,因为纳尔森一直到一九五一年才毕业——

    狄沙理斯的笔在笔记簿上疯狂划动。

    “可是,那些年来,德雷克为了弟弟到处挣钱。”希博特先生说,希望盖过方才朵乐丝对三合会的指涉。“德雷克熬过来了,总算得到报偿,纳尔森也是。他看见纳尔森手上领到那张关键的证书,知道自己的任务已完成,可以收山了,按照他一开始的计划去做。”

    狄沙理斯兴奋之余,态度转变得热切万分。他的丑脸显出片片血色,在椅子上动个不停。

    “毕业后呢?”他急着问,“毕业后他做什么?他后来怎么了?请继续讲,麻烦您再讲下去。”

    希博特先生见到他如此热切,不禁欣喜,微微一笑。他说,这个嘛,根据德雷克的说法,纳尔森在一家最先进造船厂当制图员,绘制蓝图,参与造船工程,疯了似的向俄国技师学习。共产党战胜后,俄国的技师纷纷涌进中国。然后到了一九五三年,如果希博特先生没记错,纳尔森有幸得到前往俄国列宁格勒大学深造的机会,一直待到,待到大概50年代末。

    “噢,他就像长了两条尾巴的小狗一样,我说的是德雷克,讲得眉飞色舞的!”希博特先生叙述的对象若是自己的儿子,神情也不会比现在更骄傲了。

    狄沙理斯突然往前倾,甚至在康妮以眼神警告他之下,仍以笔指着老人。“列宁格勒之后呢,他们怎么重用他?”

    “他嘛,当然是回到上海了,”希博特先生大笑一声,“而且受到提拔,因为拿到了学位,有头有脸了,造船专家,留学俄国,科技专家,管理阶级!噢,他爱死了那些俄国人!特别是在朝鲜战争之后。他们有机器,有权力,有点子,有哲学。俄国啊,简直是他的乐土。他景仰俄国的模样,就像——”他的嗓音,以及他的热度,双双落难。“噢,真是的,”他喃喃地说,沉默下来,是这次对话第二度中断,“向俄国学习,总不会一直学习下去吧?在共产党的新仙境,俄国热又能流行多久?朵乐丝乖女儿,帮我拿条披肩来。”

    “已经在你肩膀上了。”朵乐丝说。

    有欠圆通的狄沙理斯对他说话毫不留情。除了答案之外,他一概不管,连打开放在膝盖上的笔记簿都可抛开。

    “他回国了,”狄沙理斯尖嗓说,“很好。一路向上爬。他留学俄国,向俄国看齐。很好。接下来呢?”

    希博特先生注视狄沙理斯良久。老人脸上毫无虚假,目光流露真情,如同慧黠的男童看人的眼神,了无老练世故的横阻。豁然明朗的是,希博特再也不信任狄沙理斯,而且真的不喜欢他。

    “他死了,年轻人。”希博特最后终于说。他转动椅子,凝视海景。室内已半暗,光线多半来自煤气灯。灰色的海滩空无一人。旋转栅门上只停了一只海鸥,在夜空最后一丝光线中显得身影幽暗,体型庞大。

    “您刚说他现在一手还是弯曲,”狄沙理斯直接反攻,“您刚才说,现在应该还弯曲的。您自己刚才说的!我亲耳听见的!”

    “好了,我们已经叨扰希博特先生够久了。”康妮爽朗地说,同时向狄沙理斯狠瞪一眼,弯腰取来手提包。但狄沙理斯不肯罢休。

    “我不相信他!”他以尖锐的嗓门大叫,“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说出日期啊!”

    但老人只是拉紧肩上的披肩,两眼直盯海面。

    “那时候,我们在德罕市,”朵乐丝说,边说边打毛线,只不过天色已暗得无法看清毛线,“德雷克坐着有司机开车的大轿车,过来看我们。他带着左右手过来,那个他叫做老刁的人。他们俩在上海搭档干坏事。想过来炫耀。送我白金打火机,捐一千英镑现金给我爸的教会,亮出镶框的女王勋章给我们看,还把我拉到角落,要我去香港当他小老婆,当着我爸的面呢。狗胆包天!他想叫老爸帮他签名,担保什么东西。说他要去格雷法律学院念法律。那把年纪了,怎么念!四十二岁!什么活到老学到老!他当然不是。跟往常一样,只是为了面子。老爸对他说,‘纳尔森最近怎么样?’结果——”

    “请等一下。”狄沙理斯再度误判情势插嘴进来,“日期呢?请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非要日期不可!”

    “一九六七年。老爸快退休了,是不是啊,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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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老人没有动静。

    “好吧,一九六七年。几月?请详细一点!”

    他差点说的是“详细一点,娘们”,让康妮极为紧张。然而当康妮再度试图克制他,他置之不理。

    “四月,”朵乐丝想了一下,说,“我们刚帮老爸过完生日。所以他才带一千英镑过来捐给教会。他知道老爸不愿意收下来自己用,因为老爸不喜欢德雷克赚钱的手法。”

    “好了。好。解释得很好。四月。所以说,纳尔森是在一九六七年四月之前死的。德雷克有没有详细解释当时状况?你记不记得?”

    “没有。没有详细解释。我告诉过你了。老爸问了,他只是说‘死了’,好像死掉的是一条狗似的。谈什么手足之情。老爸不知所措。他听了差点心碎,德雷克却无动于衷。‘我没有弟弟。纳尔森死了。’亏老爸还替纳尔森祷告,是不是啊,老爸?”

    这一次轮到老人开口。在暮色中,他的语气显著加强。

    “我为纳尔森祷告过,现在还是为他祷告,”他口气直率,“他在世时,我祈祷希望他能为这世界服务上帝。我相信他有心成就一番大事业。德雷克呢,他到哪里都能应付。他骨头硬。我以前常这样想,主生教会门前的蜡烛不会白烧,如果纳尔森·柯能成功为中国打下正义公理社会的基础的话。纳尔森喜欢称之为共产主义,随他去。不过在漫长的三年里,你母亲和我为他灌注的是基督教的爱心。朵乐丝,我不愿你这么说,也不愿任何人说上帝的爱火能被熄灭,永远不再燃烧。政治没有办法熄火,刀剑也没办法熄火。”他长长吸了一口气。“现在他死了,我为他的灵魂祷告,如同我为你母亲祷告一样,”他说,奇怪的是口气不再那么笃定,“如果那样说算是说教,我也无所谓。”

    康妮其实已经起身准备离去。她知道极限所在,她眼光敏锐,很害怕狄沙理斯持续猛攻下去。然而嗅出线索的狄沙理斯全然不顾极限。

    “所以说,是惨遭横祸喽,对不对?政治和刀剑,您刚才说的。哪门子政治?是德雷克告诉您的吗?您也知道,真正动刀剑杀人的事件相对罕见,我认为您有所隐瞒!”

    狄沙理斯也站着,但他站在希博特先生身旁,向下对着老人的白头喋喋不休地问话,仿佛是在沙拉特表演短剧,模拟讯问手法。

    “多谢你热情款待,”康妮对朵乐丝说,感情溢于言表,“真的,收获比我们想像的还丰富,相信对受封骑士有所帮助。”她说,话中充满了对狄沙理斯的暗示,“我们这就告辞了,真心感谢两位。”

    然而这次拂逆她心意的是老人他自己。

    “来年呢,他也失去了另一个纳尔森,愿上帝帮助他,是他的儿子,”他说,“德雷克从此是个寂寞的人。他写过信给我们,对不对啊,朵乐丝?‘为我犬子纳尔森祷告,希博特先生。’他写道。我们为他祷告。他希望我搭飞机过去,帮他主持葬礼。我没办法,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实讲,葬礼花那么多钱,我从来都不愿苟同。”

    说到这里,狄沙理斯简直是直扑过去,让场面尴尬。他正对着老人弯腰下去,激动得以滚烫的小手一把抓住披肩。

    “啊!看吧!他却没有请您为弟弟纳尔森祷告?回答啊。”

    “对,”老人简单说,“他没有。”

    “为什么没有?除非他不是真死,那还用说!在中国,死的方式不止一种,对不对,不是每种死法都会要人小命!‘罢黜’,那样讲是不是更贴切?”

    在煤气灯照亮的房间里,尖嗓说出的字句如恶灵般四处飘动。

    “他们准备走了,朵乐丝,”老人对着大海平静地说,“向司机问候一声,好不好,亲爱的?刚才应该出去问候的,算了。”

    他们站在廊厅,互相道别。老人留在椅子上,朵乐丝关上门。有时候,康妮的第六感灵敏得吓人。

    “希博特小姐,丽泽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她问,一面扣上厚重的塑料大衣,“柯先生的档案里,有提到丽泽这个人。”

    朵乐丝未施脂粉的脸庞皱眉怒视。

    “那是我妈的名字,”她说,“她是德裔路德教派信徒。那只猪连她的名字都不放过啊?”

    托比·伊斯特哈斯开车,康妮·沙赫斯与狄沙理斯博士赶回去向乔治报告惊人的消息。路上,他们首先针对狄沙理斯不知自制一事吵嘴。托比·伊斯特哈斯特别感到震惊,康妮真的担心老人可能写信向柯报告。尽管如此,这一趟的发现很快压过了担忧,以凯旋的心情抵达秘密城市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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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安然进入城墙后,现在是狄沙理斯的光荣时刻。他再度召集黄祸家族,启动了各式各样的调查,众人连忙顶着各种假借口奔走于伦敦各地,足迹遍及剑桥。本质上,狄沙理斯是个独行侠。没人了解他,或许除了康妮之外吧,但如果连康妮都不喜欢他,就没人喜欢他了。与人相处时,他显得格格不入,时常做出荒谬举动。但大家从来不怀疑他那种猎人般的意志力。

    他翻阅上海交通大学的旧资料。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交大的共产党学生运动风起云涌。狄沙理斯将目标集中在海洋系,课程包括管理与造船。他找出一九四九年之前与之后的共产党干部名单。受命接收需要科技专长的大企业的人当中,线索少得可怜,但他一一加以审视。这些大企业中,他特别注意的是江南船厂,其中的国民党党员不断遭到清算,工程浩大。他找出了不下数千人的名单,再调阅其中前往列宁格勒大学深造、学成归国重回船厂、职位晋升的人。列大的造船研究所三年毕业,依照狄沙理斯的计算,纳尔森应该在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六年间就读列大,随后正式分派到上海市政部,负责海洋工程,因此有机会重回江南。他先认定纳尔森不但有未知的中文名字,同时也很有可能连姓也顺便更改,因此提醒研究助理,纳尔森的资历可能分成两半,上下各有不同姓名,应该注意两者吻合之处。他从交大与列大骗来毕业生名单,两者并排加以对照。中国观察家彼此和乐融融,因臭味相投,规章与国别都能抛诸脑后。狄沙理斯的人脉不仅限于剑桥,也遍及所有东方数据库,连罗马、东京、慕尼黑也有。他写信给所有人,将真正意图埋藏在不相干的问题里。事后发现,甚至连表亲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向他公开档案。他也调查了一些年代更为久远的线索。他派遣掘穴人到浸信会,抱着一丝希望,但愿教会记下纳尔森的中文名字归档。他也寻找上海造船业的中级官员去世的消息,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以上是他第一段辛苦的过程。第二段始于康妮所谓的“文化大革命”,时值六十年代中期,他寻找符合以下条件的上海官员:因亲苏遭到官方斗争、羞辱,或下放劳改,以重新发掘农民的美德。他也参考送往劳改的名单,但没有重大收获。他也查阅红卫兵的激昂演说,寻找是否谈及某位具有浸信会背景的下台官员,也与柯这个姓氏大玩猜字游戏。他隐约认为,纳尔森改姓的话,可能会采用与原姓具有某种渊源的姓,不是同音字就是谐音字。然而当他极力向康妮解释时,康妮不懂就是不懂。

    康妮·沙赫斯追查的方向全然相异。她的兴趣围绕在卡拉调教出来的已知征才手,研究这些人在五十年代的列宁格勒大学针对外籍学生的活动。她也研究从未经证实的谣言。据谣言指出,卡拉年轻时曾任共产国际情报员,战后曾借调至上海共产党地下组织,协助重建秘密单位。

    在这一次新的掘穴过程中,葛若斯芬诺广场送来一颗小炸弹。希博特先生的情报仍热腾腾之际,研究两个家庭的人员仍忙成一团,这时彼得·吉勒姆带来急件,面呈史迈利。史迈利一如往常正在阅读数据,浑然忘我,吉勒姆进入办公室后,他才将档案塞入抽屉关上。

    “是表亲,”吉勒姆轻声说,“跟瑞卡度有关,你最欣赏的飞行员。他们想请你尽快到别馆会见他们。我昨天就应该回电的。”

    “他们想干吗?”

    “想见你。不过用的是‘会见’一词。”

    “是吗?真的吗?天呀。大概是德文的影响吧。或者是古英文的影响?会见。真是的?”说完拖着沉重的身子进入浴室刮胡子。

    吉勒姆回自己办公室,发现山姆·科林斯坐在软椅上,抽着他的野蛮棕色香烟,脸上挂着一抹一洗即去的微笑。

    “有事吗?”山姆问,问得非常随意。

    “给我滚出去。”吉勒姆动了肝火。

    一般而言,山姆四处串门子太过火,让吉勒姆不高兴,但这天他有坚决理由对他不信任。他前往内阁府递送圆场每月定额账户请拉康过目时,讶然发现山姆从他私人办公室冒出来,与拉康以及外交部的索尔·恩德比有说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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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12 瑞卡度复生
    在“堕落”之前,具特别合作关系的情报双方经常认真举行非正式会议,每月举行,接着进行史迈利前任阿勒莱恩喜欢称为“酒池肉林”的酒会。若是轮到美国方面招待,阿勒莱恩与他的同伙,包括人缘极佳的比尔·海顿,会由美国人带上一家占地极广的屋顶酒吧,圆场内部昵称为天文馆,享用苦味马丁尼以及西伦敦的美景。若非美国人邀请,他们可无福享受。如果轮到英国人做东,他们会在喧闹室摆出支架桌,铺上补缀式的花缎桌布,美国代表团受邀前来向俱乐部区情报工作的最后要塞致敬,而这里碰巧也是美国情报单位的源头。双方啜饮南非雪利酒,以带盖的雕花玻璃瓶伪装,假设他们喝不出差别。进行没有议程的讨论,传统而言也没人做笔记。老友之间不需搞这一套,特别是反正隐藏式麦克风已安置妥当,比人工更可靠。

    “堕落”之后,这些礼尚往来喊停了一段时间。马铁娄位于弗吉尼亚的兰利总部下令,“英国联络渠道”——美国对圆场的称呼——必须列入保持距离的名单中,与南斯拉夫以及黎巴嫩并列,一时之间两单位如同走在马路两旁人行道,路过时连眼睛也不抬起,双方犹如正在打离婚官司的分居夫妻。然而到了那天灰沉的冬日上午,在史迈利与吉勒姆匆忙赶到葛若斯芬诺广场的法律顾问别馆门口之前,双方关系解冻的迹象已随处可见,甚至从门口盘查的两名陆战队员僵硬的脸色也可看出。

    大门为双扉门,黑铁门外装设黑色铁栏杆,栏杆上点缀着镀金羽毛。光是大门的造价,就足供全圆场至少苟延残喘个两三天。一走进大门,他们感觉如同从小村落进入大都会。

    马铁娄的办公室非常大,没有窗户,就算是半夜也不知道实际时间。空无一物的办公桌后墙上挂着美国国旗,仿佛在微风吹动下飘逸,占据半面墙。办公室中央有一圈客机座椅,围绕玫瑰木桌摆设,马铁娄坐在其中,身材魁梧,神情愉悦,出身耶鲁的他穿着乡村西装,怎么看都不对季节。他两旁各坐一人,默默不语,两人同样面带菜色,表情诚恳。

    “乔治,劳驾你了。”马铁娄诚挚地说,嗓音温暖、令人信赖,他本人则快步向前迎接。“不用说,我知道你们都很忙。我晓得。索卢。”坐在他对面另有两名陌生人,史迈利现在才注意到,马铁娄转头介绍他们。其中一人与默默不语的两人同样年轻,只是略显不够圆滑;另一人矮胖、强悍、年纪大很多,脸上纹深如疤,理小平头,退伍军人的类型。“索卢,”马铁娄重复,“介绍你认识本行真正传奇人物之一,乔治·史迈利先生。乔治,这位是索卢·艾克朗。在本国优秀的缉毒署掌大权。缉毒署的前身是麻药与危险药品管制局,现在改名了,对不对,索卢?索卢,向彼得·吉勒姆说声哈啰。”

    年纪较长的一位伸出手,史迈利与吉勒姆分别与他握手,握起来有如干树皮。

    “没错,”马铁娄边说边旁观,带着媒人的满足神情,“乔治,呃,记得艾德·芮斯妥吧?也是负责缉毒的,几个月前过去跟你打过招呼的那个?是这样的,索卢接替了芮斯妥的职位。他现在负责东南亚。这位是赛伊,同单位。”

    美国人的姓名,只有他们自己记得住吧,吉勒姆心想。

    赛伊是较年轻的一位。他留了腮须,戴着金表,看似传教士,虔诚却带戒心。他的微笑仿佛是家常便饭,吉勒姆也报以微笑。

    “芮斯妥怎么啦?”史迈利问。大家坐下。

    “冠状动脉。”退役军人索卢咆哮,嗓音与手一样干燥。他的头发有如钢丝卷,起伏成数道小沟。搔头时,头发沙沙作响。他经常搔头。

    “真遗憾。”史迈利说。

    “可能一辈子好不了。”索卢说,并没有看着他,径自抽着香烟。

    就在此地,吉勒姆首度嗅到重大事件即将发生的气氛。他察觉到两组美国人之间对立的情势。毫无预警的撤职,依吉勒姆与美国人交手的经验,发生的原因,鲜少是“因病离职”那么简单。他甚至进一步猜测,索卢的前任是如何玷污了自己的名声。

    “缉毒,呃,本来就对我们这种合作关系有强烈兴趣,呃,乔治……”马铁娄说。在这种有气无力的鼓吹中,他间接宣布了瑞卡度的关联,只不过吉勒姆察觉到,美国方面仍有一种神秘的冲动,假装这次会议谈的是其他事情,由马铁娄空泛的开场白可见一斑:

    “乔治,我们兰利的人,希望跟缉毒署的好友密切合作。”他宣称,热度一如外交协议书般冰冷。

    “对双方都好。”退役军人索卢咆哮应和,一面搔着铁灰色头发,一面继续吞云吐雾。在吉勒姆眼里,他似乎本质害羞,置身此地浑身不舒服。陪同的青年赛伊则显得自在多了。

    “是范围问题,史迈利先生。在这种案子里,有些区域完全重叠。”赛伊的嗓音太尖,与身形不太搭调。

    “赛伊和索卢先前跟我们搭档过,乔治,”马铁娄说,提供进一步保证,“赛伊和索卢是我们一家人,我说话算话。兰利让缉毒署加入,缉毒署让兰利加入,互蒙其利嘛,是不是,索卢?”

    “是。”索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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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双方再不赶快一同上床,吉勒姆心想,可能反而会大打出手。他瞥了史迈利一眼,发现他也留意到紧绷的气氛。他像个假人似的坐着,两手各放一边膝盖上,双眼如常几乎闭上,美国人开始对他解释状况时,他似乎正将自己变为隐形。

    “首先,也许我们应该了解最新的细节。”马铁娄这时提议,仿佛是邀请大家洗手。

    其次是什么?吉勒姆纳闷。

    默默不语的男子之一的勤务名叫默非,皮肤白皙到近乎白化病人的地步。默非从玫瑰木桌取来一个档案夹,开始朗读内容,声音带有高度敬意。他以干净的手指翻阅,一次一张。

    “长官,周一的案主搭乘国泰航空前往曼谷,班机号码注明于附录,由陈立接机,参考数据注明于附录,开着私家大轿车。他们直接前往位于四面佛酒店的海空公司永久套房。”他瞥向索卢。“陈先生是亚洲稻米百货的总经理,是海空位于曼谷的分公司,参考数据注明于附录。他们在套房待了三小时,之后——”

    “呃,默非。”马铁娄打断。

    “有何指教?”

    “‘注明于附录’一直重复,可以略过不念吗?这些人,我们都有档案,大家都知道,对不对?”

    “对,长官。”

    “柯单独一人吗?”索卢质问。

    “长官,柯带着经理人刁先生同行。刁先生几乎到处随行。”

    此时,吉勒姆碰巧再看史迈利一眼,拦截到质疑的眼神,质疑对象是马铁娄。吉勒姆意识到,他想到的是那位女孩——她也跟去了吗?——但马铁娄满脸微笑并未松动,一阵子过后史迈利似乎接受了,继续摆出全神贯注的姿势。

    索卢这时转头面对助理,两人私下简短对话:

    “赛伊,那间酒店套房,怎么没人去装窃听器,搞什么鬼?大家都在忙什么东西?”

    “我们跟曼谷建议过,索卢,不过他们对公用墙无可奈何,说是里面空间不足。”

    “曼谷那些小丑,打炮打到脑筋不清不楚了。这个姓陈的,是我们去年想抓的那个海洛因走私犯吗?”

    “那个叫做陈合,索卢。这个叫做陈立。那边有很多姓陈的。陈立只是个幌子。他是洪胖子在清迈的中间人。种植人和大中介商之间的联系,由洪胖子负责。”

    “那个狗杂种,应该找人去枪毙掉才对。”索卢说。哪个狗杂种,不得而知。

    马铁娄朝苍白的默非点头,示意他继续。

    “长官,三人接着开车前往曼谷港口,三人分别是柯、陈立以及刁先生,长官,他们看了沿河绑住的二三十艘沿岸贸易小船。然后开车回曼谷机场,案主飞往菲律宾的马尼拉,参加伊甸巴厘岛酒店的水泥会议。”

    “刁没去马尼拉?”马铁娄问,拖延时间。

    “没有,长官。飞回家了。”默非回答,史迈利再度瞥向马铁娄。

    “水泥个屁,”索卢怒骂,“那些船,是负责跑香港的吗,默非?”

    “是的,长官。”

    “那些船,我们知道,”索卢指出,“那些船,我们注意好几年了,对不对,赛伊?”

    “对。”

    索卢突然对准马铁娄,仿佛该怪罪在他个人身上。“离开港口时没运毒。一直到出海后,东西才送上船。没人知道哪艘船运毒,连中选那艘船的船长都不清楚,等到船靠过来,交给他们毒品时才知道。进入香港水域时,绑上浮标,把毒品丢下海,由帆船捞上船。”他说得很慢,仿佛说话会痛,粗着嗓子硬逼字句出口。“我们对英国人喊了好几年,叫他们查一查那些帆船,不过那些狗杂种全都被收买了。”

    “报告到此为止,长官。”默非说,放下档案夹。



    现场重回别扭的沉默。一名漂亮女孩端来一盘咖啡与小点心,暂时舒解气氛,但她一离开,寂静更令人难以忍受。

    “为什么不干脆告诉他?”索卢最后终于脱口而出,“不然由我来讲也行。”

    之后大家总算谈到问题核心,套句马铁娄可能用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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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铁娄的态度变得既沉重又令人信任,一如家庭律师对继承人朗读遗嘱。“乔治,呃,应我们要求,缉毒署再看了一下失踪飞行员瑞卡度的背景和记录,正如我们半臆测的,他们挖掘出基于诸多因素、目前为止尚未浮上台面的资料,为数相当可观。依我浅见,没有必要指责任何人,更何况艾德·芮斯妥已经生病。无论过程如何,让我们先达成共识,瑞卡度一事发生在缉毒署和我们之间的一个小缝里。那条缝已经补好,我们愿为你们修正信息。”

    “谢谢你,小马。”史迈利捺着性子说。

    “看来瑞卡度还活得好好的,”索卢大声说,“看来是重大疏漏。”

    “是什么?”史迈利陡然说,或许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索卢全句的含义。

    马铁娄赶紧翻译。“错误,乔治,人为疏漏。经常碰到的。疏漏。连你也不例外吧?”

    吉勒姆研究着赛伊的皮鞋,表面有层橡胶光泽,接缝皮很厚。史迈利的眼睛抬起,望向旁边的墙壁,上面挂着尼克松总统慈祥的相片,以鼓励的神情向下凝视着三方。尼克松早于六个月前辞职,但马铁娄似乎决心继续追随他,令人动容。默非与哑巴同伴静静坐着,宛如等待主教颁发坚信礼的信徒。惟有索卢动作不断,搔抓波浪状的头,吸吮香烟,两种动作交替进行,像是运动型的狄沙理斯。他从来不微笑,吉勒姆接着心想,他忘记怎么微笑了。

    马铁娄继续说:“瑞卡度的死,正式记录在我们的档案里,时间在八月二十一日当天或前后,乔治,正确吗?”

    “正确。”史迈利说。

    马铁娄吸了一口气,参考自己笔记时将头偏向另一边。“然而,他死后,在九月,呃,二日,两个礼拜,对吧?瑞卡度本人似乎和亚洲战区的缉毒单位联系,当时的缉毒单位缩写是BNDD,大致是相同的单位。索卢不太愿意提到究竟是哪个单位,我尊重他。”吉勒姆想通了,“呃”个不停其实是马铁娄边思考边继续说话的方式。“瑞卡度为该单位提供服务,按件计酬,据他的说法,呃,他执行的是运送鸦片的任务,飞越边境直接进入,呃,中国大陆。”



    此时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冰手抓住吉勒姆的腹部不放。经过漫长的开场白,讲了一堆毫不相干的细节后,他的随机应变能力更加强化。他事后告诉默莉,感觉仿佛“该案所有线索忽然自动卷成一束”摆在他面前。不过这样说,其实是马后炮,多少有点吹牛的成分。尽管如此,当时感受到的震惊,几乎感觉本身被投射至中国大陆,那种震惊绝对真切无误,不需要添油加醋。

    马铁娄再度表演起大律师的角色。

    “乔治,我必须再向你报告,呃,一些家庭背景。在老挝那件事期间,公司利用了一些北方山区部落进行战斗用途,也许你已知道了。就在缅甸,知道那些地方吧,掸族人?自愿军,明白吧?很多部落是单一作物社群,呃,鸦片社群。为了顾及当地的战事,公司不得不,呃,对我们无法改变的事物视若无睹,明白吧?这些善良百姓必须生存,很多人认为种植那种作物没什么不好,也不知道更好的求生方式。明白吗?”

    “上帝啊,”索卢悄声说,“听见了吗,赛伊?”

    “听见了,索卢。”

    史迈利说他明白。

    “公司执行的这项,呃,任务,造成双方非常简短、非常暂时的嫌隙,双方指的是公司和,呃,在场的缉毒署,前身是麻药管制局。因为嘛,索卢的部属正在,呃,打压毒品滥用的情形,呃,他们的做法相当正确,拦截毒品走私是他们的工作,乔治,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而为了替公司着想,为了替那场战争着想,在当时那一刻,你明白吧,乔治,必须假装没看见。”

    “公司对山区部落扮演教父的角色,”索卢咆哮,“男人全都去打仗,公司人飞进村子里,强迫推销罂粟作物,强奸他们的女人,再用飞机载走毒品。”

    马铁娄可不是那么好对付。“这个说法嘛,我们认为是有点夸大其词,索卢,不过,呃,双方的嫌隙是在,而就我们的朋友乔治而言,重点就在这里。瑞卡度,这人很难缠。他替老挝的公司飞过多次任务,战争结束后,公司重新安置他,向他吻别,撤走梯子。那些人啊,战争一结束,没人敢惹。所以说,呃,也许正因如此,原来是,呃,保护野生动物的瑞卡度,变成了,呃,盗猎动物的瑞卡度,如果你明白——”

    “不能说百分之百明白。”史迈利微微坦承。

    对于难以下咽的实情,索卢丝毫没有顾忌。“只要战争还在打,瑞卡度就替公司运毒,好让山村的炊烟继续冒。战争一结束,他就自己运毒。他有人脉,知道守口如瓶。他变成个体户,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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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史迈利说,索卢则继续搔着小平头。

    瑞卡度的复活令人难堪,马铁娄二度回避提及来龙去脉。

    吉勒姆心想,他们双方一定敲定过条件。由马铁娄负责发言。“史迈利是我们的人脉,”马铁娄原本应该说,“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来操纵他。”

    一九七三年九月二日,马铁娄说:“东南亚战区一位不知名毒品干员,”他坚持如此称呼这人,“乔治,他是个年轻人,刚派至外勤。”这人晚间在家中接获电话,对方自称小不点瑞卡度机长,此间相信已故,曾追随洛基上尉在老挝担任佣兵。瑞卡度以标准买价求售鸦片原料,数量可观。然而除了鸦片之外,他也想卖烫手情报,价格是他所谓的地下室减价大甩卖,急着脱手。他要求五万美元,小额钞票,一本西德护照,方便他出境一次。不知名毒品干员当晚与瑞卡度约在停车场见面,迅速同意鸦片的买卖。

    “你是说,他买下来了?”史迈利问,极为惊讶。

    “索卢告诉我,像这种交易,有个,呃,定价,对吧,索卢?这一行的人全懂,乔治,呃,而且是以毒品黑市价的百分之几来计算,对吧?”索卢以低吼代表肯定。“那位,呃,不知名干员经过授权,随时可以依上述定价买进,他也行使这个权力。没问题。干员,呃,也表示同意,在上级核准许可下,愿提供瑞卡度快到期的文件,乔治,”——稍后才知道,他的意思是只剩几天就过期的西德护照——“乔治,在当时,瑞卡度的情报仍未经证实,不知道是否具有合理价值,而当局的政策是不计一切代价鼓励密报。不过干员表明,整套条件,护照和情报的款项,必须经过总部索卢的人手核准和授权。所以他买下鸦片,不过他握着情报不放。对吧,索卢?”

    “没错。”索卢低吼。

    “索卢,呃,也许这部分你来负责比较好。”马铁娄说。

    索卢发言时,让其他部位保持静止不动,只有嘴巴在动。

    “我们的干员要求瑞卡度提供一小部分的情报,让总部的人评估一下。是我们所谓的送上一垒。瑞卡度的说法是,他接到命令,将毒品运到北边的中国大陆,运回数量不明的款项。他是这样说的。一小部分。他说他知道买卖双方的身份,他说他知道老大中的老大是谁,他们全都知道。他说他知道来龙去脉,不过他们也全都知道。他说一开始他往大陆飞,中途退缩,低飞回老挝,躲避雷达追踪。他只说这么多。他没说从哪里出发。他说,他欠派他运毒的人一份人情,如果被他们找到,肯定会踢得他牙齿滚进喉咙。记录里是这样写的,一字不漏。牙齿滚进喉咙。所以他才急着跑路,只要五万。对方是谁,他并没有说。除了鸦片之外,他连一丁点儿证据也提不出来,不过他说飞机还在,藏起来了,是毕奇飞机。他主动说,下次见面时,愿意带干员去参观,如果总部真有兴趣的话。就这样而已。”索卢说,接着全心奉献给香烟。“鸦片有两百公斤。品质不错。”

    马铁娄以巧妙的身手接下球。

    “不知名毒品干员就这样报告,乔治。他做的是我们全都会做的事。他记下那一小部分情报,传回总部,叫瑞卡度低调行事,静候总部回音。十天后见面,也许十四天后。这里是鸦片钱,不过情报钱要再等一下。规定就是规定。明白吗?”

    史迈利点头以示同情,马铁娄则点头回敬,继续说下去。

    “就是这样。人为疏漏就发生在这里,对吧?情况可能会更糟,但也糟不到哪里去。在我们这一行,对历史有两种看法:阴谋和失误。这里算是失误,毫无疑问。索卢的前任艾德,现在养病中,当时评估了数据——乔治,你也见过他,艾德·芮斯妥,好好先生一个——艾德根据手中的证据,决定不要追下去。他的决定可以理解,却误判情势。瑞卡度要求五万。这个数字嘛,如果是重大情报,五万根本算是鸡饲料。可是瑞卡度这人,他要求一次付清。而艾德呢,艾德身负重任,家里也有不少问题,而艾德就是不愿意眼睁睁拿美国公家钱投资在瑞卡度这种人身上,何况又无法保证获得重大情资。瑞卡度这人懂门路,知道怎么占人便宜,也许正准备暗算艾德那位外勤干员。那位干员只是个年轻小伙子,那一趟累惨了。所以被艾德否决掉,不采取进一步行动。归档遗忘,全收起来。买鸦片,其他别买。”

    也许真的是冠状动脉出毛病吧,吉勒姆回想,想得出神。然而,他的头脑另一部分想的是,这种事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甚至已经发生过:兜售情报者握有大鱼,你却让大鱼从手上溜走。

    史迈利不想浪费时间指责,反而默然继续询问剩下的可能性。

    “瑞卡度现在人呢,小马?”他问。

    “不详。”

    隔了许久,他才提下一个问题,几乎不算是问题,比较像是自言自语。

    “运回数量不明的款项。”他说,“是什么种类的款项,有没有人提出理论?”

    “我们猜是黄金。我们没有透视眼,跟你一样。”索卢口气严厉。

    这时史迈利停口,暂时不参与讨论。他的脸色僵硬,表情越来越焦虑,懂得他的人知道他在沉思中,突然间轮到吉勒姆上场。他学史迈利,对着马铁娄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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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卡度没有暗示他回程款项的交付地点吗?”

    “我说过了,彼得,我们情报只有这么多。”

    史迈利仍无心战斗。他以哀伤的神情盯着交握的双手看。吉勒姆再问下一个问题。

    “也没有暗示回程款项的预期重量吗?”他问。

    “老天爷啊。”索卢说。他误解了史迈利的态度,缓缓摇头,怀疑何需与这种小气鬼一同开会。

    “不过,瑞卡度主动接触你的干员,这一点你很满意吗?”吉勒姆问,仍坚守岗位,持续出拳。

    “百分之一百。”索卢说。

    “索卢,”马铁娄向他靠过去建议,“索卢,那份外勤报告的原版,为何不给乔治一份隐名副件?这样一来,我们知道的东西,他也能全部知道。”

    索卢迟疑一下,瞥向随行人员,耸耸肩,最后在些许不情愿中,从身旁桌上的档案夹里取出薄薄一张粉面打字纸,板着脸孔撕下签名。

    “不列入正式记录。”他低吼。这时史迈利的精神骤然为之一振,从索卢手中接过报告,默默全神研究纸张的正反两面。

    “对了,请问,写报告的这位不知名毒品干员,人在哪里?”他最后询问,先看着马铁娄,再看索卢。

    索卢抓抓头皮,赛伊开始摇头表示反对。而马铁娄的两个哑巴丝毫不显得好奇。苍白的默非继续阅读自己的笔记,同僚则呆呆凝视着前总统。

    “住在加德满都以北的嬉皮共居营,”索卢低吼,一面吐出大片烟雾,“狗杂种加入了敌军。”

    马铁娄精彩的结语与主题完全脱节:“所以说,呃,原因就在这里,乔治,所以我们的计算机才把瑞卡度归类为死亡,乔治,而整体的记录呢,在我们缉毒署友人的重新考虑下,发现,呃,查无实据。”



    到目前为止,吉勒姆认为责任全在马铁娄身上。马铁娄暗示的是,是索卢的手下自己搞砸的,不过多亏表亲宽宏大量,愿意与索卢和解。马铁娄公开内情的激情过后,一片平静中,这份不实的印象又再持续了一阵。

    “所以说,呃,乔治,从今以后,咱们——你们、我们、索卢——三方,彼此尽全力合作。这样的合作关系,我敢说具有非常正面的意义。是吧,乔治?具有建设性。”

    但史迈利此时另有思绪盘踞脑海,仅扬眉皱唇示意。

    “有心事吗,乔治?”马铁娄问,“我是说,你在想什么吗?”

    “噢,谢谢你。毕奇飞机,”史迈利说,“是单引擎飞机吗?”

    “天哪。”索卢悄声说。

    “双引擎,乔治,双引擎,”马铁娄说,“高层主管用的小飞机之类的东西。”

    “鸦片重量是四百公斤,报告写着。”

    “差一点就满半吨,乔治,”马铁娄口气极为热切,“一公吨。”他以怀疑的态度补充说明,对着史迈利布满阴影的脸。“不是你们的英吨,乔治,是公制。”

    “放在哪里呢,我是说,鸦片?”

    “座舱,”索卢说,“极有可能是拆开多余的座椅。毕奇的机型有很多。因为从来没机会亲眼看到这一架,所以无法确定。”

    史迈利再度望向自己粗短手指握着的薄纸。“对,”他喃喃地说,“对,我想也是。”说完以金色铅笔在边缘留白处写下一个小符号,然后再度陷入沉思。

    “好吧,”马铁娄爽朗地说,“看来我们这些工蜂最好回蜂窝去,看看接下来该怎么办,对吧,彼得?”

    吉勒姆起身一半,索卢开口了。索卢具有一种罕见而相当令人不敢恭维的天赋,无礼的动作能自然流露。他内心毫无变化。丝毫没有失去控制。这就是他讲话的方式,这就是他办公的方式,其他方式一概让他觉得无趣:“老天爷啊,马铁娄,我们在这里搞的是什么游戏啊?这条鱼很大,对吧?整个东南亚战区,这个毒品目标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被我们盯上了。好,现在讲到跟各方的关联。公司终于跟缉毒署合作,因为必须买通我们,不去碰那个山区部落。我可不觉得哪一点性感。好,我们跟英国佬谈好了,不碰香港。不过泰国是我们的,菲律宾也是,台湾也是,整个该死的战区都是,战争也是,而英国佬坐着不管。四个月前,英国佬进来推销。好,所以我们推给英国佬。结果这段时间,他们做了什么?在漂亮的脸蛋上涂肥皂。看在老天的分上,他们什么时候才想刮胡子啊?为这个案子,我们钱都准备好了。整个单位都在待命,准备摇出柯在整个半球的脉络。多年来,我们想抓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把握可以逮到他。有足够的立法——立法够得很哪!——能关他个十到三十年,甚至更久!我们查到他贩毒,也走私军火,也运送禁运物资,还查到我们一辈子见过的最大一批莫斯科交给一个人的共产党黄金,也握有第一手证据,如果这个叫做瑞卡度的家伙没说谎的话,证明了莫斯科资助的毒品颠覆计划,磨刀霍霍向中国大陆,希望将对付在我们身上的东西,如法炮制在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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