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上的黑暗》录像带引出凶杀案（完），作者：藤原伊织

black白夜

“可能吧。不过，你没什么理由被带走。刚才那个大块头，充其量是违反了管制刀具法，只要我和他都不开口，反正你已经离开现场了，你没有任何嫌疑。要是你实在不想和警察碰面，随便躲到国外一阵子避避风头就结了。”

胜沼惊讶地看着我：“今天发生的事，你没打算告诉警察？”

“没打算。”

“为什么？”

“我说了，只是出于我个人的兴趣，我的目的仅此而已。”

“可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趣？”

我看着胜沼：“你忘了自己刚才在事务所说过的话了？形势，你当时说的。你看不出自己现在处在什么形势中吗？”

“明白，咱们的立场对调了。”

我没再回答，他也没再说话，我们陷入了持久的沉默。

车子绕环线跑过了一圈，眼前就是霞霞関出口了，刚才被我打穿的侧面车窗静静地往下降，降到弹孔周围的凹凸处时突然卡住，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是他从驾驶席那一侧操控的结果。

我转脸看着他，“为什么开窗？”

“万一有人看到那面玻璃，马上就会知道是什么痕迹，岂不是不打自招了。”

从刚才开始，我就注意到他刻意紧贴左侧车道行驶，我没有说话，关上了车窗，车内又重新回到了封闭状态。刚才耳边传来的噪音，一下子被隔绝在外了。

“干吗要关？虽然有点儿吵，不能忍忍吗？”

“感冒还没好呢，我可不想吹夜风。”

“……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刚才不是问过了吗，我什么都没想。也许你一会儿就想开口了呢，我慢慢等着你呢。就是这样。”

“我要是一直不说呢，你到时候想怎么办？”

“情况很妙嘛，”我笑道，“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问问题。不过没关系，到时候再说到时候的。”

是啊，到时候再想就好。上班这二十年来，我凡事都要早做打算，不一一考虑周全，就很难生存下去。回想这二十年的岁月，不是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就是马不停蹄地奔波，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一点点积累起来的疲惫感，就像眼前的环线一样，循环往复，看不到终点。疲惫，就像沼泽深处的淤泥，不经意间，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这就是这个国家的企业社会的缩影。让我最后破例一次吧，在这种奇妙的情境之下，我突然想这么做。

胜沼还是沉默不语，双手紧握方向盘，像是在心中权衡着什么。我对他说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告诉警察，并不是说谎。他如果相信我的话，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抵触情绪。不过，这确实不是能轻易让人相信的承诺。也或许是他有所顾虑，害怕我得知所有实情之后的反应，毕竟我膝上的手枪令他无法掉以轻心。可不管怎样，我已经不想再去努力说服他了。或许是太累了，除了等我什么都不想做。

车子的时速一直保持在每小时八十公里左右。如果稍有降速，马上就会从车流中掉队，反而更引人注意。挡风玻璃上，都市的光影忽明忽暗地变幻着，可一路疾驰的车子，最终却不会带我们到达任何目的地，只是每隔十五分钟，同样的风景原路重演一遍而已。唯一的收获是，我已经清楚地记住了每一座大厦的位置。如果同样的变化不断重复，那么就已经不能称之为变化了。

不知道我们这样绕了多少圈。我没有看手表，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车子像在池沼表面旋回的豉虫似的，在都市夜空下一圈一圈地绕行，不知不觉让人心生倦怠。胜沼或许比我更加无聊，只是他始终没有开口。

灯火通明的东京塔又出现在眼前，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这时，胜沼的声音响起，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实在太无趣了。原来还有这种形式的拷问。”

“和你说的年轻女性经历的某种特别的痛苦相比，这不算什么吧？”

“恐怕不相上下，”他语气呆板，“不过，也许我有耐心能熬到汽油耗光呢？要是到时我还没回答你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或许真的会如此。最棘手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有不少令人敬佩之处，不知是他作为一个组织的最高掌权者深知自己的责任，还是多年的打拼磨砺出来的进退从容的气度。第一次见面时他应对得宜，就让我明白这个人很难对付。我正想着，突然听到有什么声响。到底是什么在响，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因为传入耳中的不是我熟悉的铃声，而是从胜沼那里搜来的手机。他转头瞟了我一眼。

我从兜里掏出他的电话，按下了接听键，“喂。”我压低声音简短地应答。

“喂喂，是我啊，我现在在英树家里呢，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堀江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充满了撒娇的声音，和我以前听到的判若两人。

“家里没有警察吗？”我说。

“警察？你说什么呢……”对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英树吧？你是谁？！”

“胜沼现在就在我旁边，在开车哟，他说他想换换口味，受够了学究的腐臭味了。”

对面声调大变：“谁，你到底是谁？”

“不值一提的小角色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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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挂断了电话，倦怠感似乎消退了几分。

我看着胜沼，他面无表情地继续开着车。

“我终于知道你什么都不想说的理由了，也明白为什么有人给某个大学教授打电话，刚提到吉永地产，电话就被挂断了。这个新闻可真够劲爆的。你不是动动手指，就能搞到我们公司的员工名单吗？我如果想的话，想来也总能弄到你们道上的一些信息，比如各帮会事务所的传真号码表之类的。”

他依旧沉默不语。

我接着说：“事先说下，我对你的特殊爱好不抱偏见，我一向如此。不过，你们那个世界不知会不会不一样啊。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他们哪天同时收到一通奇妙的传真，上面说他们的某个同行，某个名声在外的组长，正动用一切手段想把自己的同性情人送进国会，你猜得他们会怎么想呢？”

“……你这是要挟吗？”

“你觉得是的话可以报警。”

他深深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身体里的空气全部清空似的：“只有在这个国家，我这样的人才会被看作异类吧？”

“我赞同。的确，不承认同性恋的合法，是侵犯了你的人权。不过，你别忘了，也只有在这个国家，黑社会是合法存在的。”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我看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钟，就快凌晨一点了。我们已经在这条环线上转了快三个小时。周围的场景终于发生了些许变化，原本灯火通明的写字楼，眼下只残余着点点光亮。夜色愈发浓重起来，路上拉货的卡车越来越少，反而出租车多了起来。即使再不景气，还是有这么多人锦衣夜行。

“我先声明，这绝不是借口，”他唐突地打破了沉默，“事情原本不是这样的。我三十岁的时候，犯事儿进了新泻县的监狱，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比我年长很多的人，因为干的是同一个行当，脾性相投，我们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真没想到在铁窗之下，居然还能碰到知己，而且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朋友。不过他后来得病死了。本来他因为持枪杀人，被判入狱二十年，可谁知刚服刑三年就离世了。他就是亮介的父亲。半年之后，我假释出狱，去了一趟他的家乡，九州的某个小城市。并非因为他留下了什么遗言，实在是我自己觉得非这么做不可。别看我当时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混混，可心底也有这种情义。不过我到了他家，着实吃了一惊。家里破烂不堪，好像很久没人打扫整理过似的，在这个类似于垃圾堆的环境里，生活着一母一子。母亲也就那样，孩子却格外聪慧可人。我很喜欢他，不过那时，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原因的喜欢。他是那种你一见他，就想尽可能帮他的孩子，想给他提供最好的环境。我表达了想收养亮介的想法，他母亲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从此亮介就一直生活在我身边，不过我从没想过他如此天分过人。”

“……他的姓和你不一样，你并没有正式收养他？”

“我怎么收养他？当时我才三十，而且臭名昭著，那时进过监狱可是大事，周围人都对我唯恐避之不及，我收养他反而对他不利。况且从他的角度考虑，父亲从一个流氓变成另外一个流氓，说起来也够难听的。所以我找了个熟人，作为他名义上的监护人。”

“所以，对那个聪明的孩子来说，这是个恩人变恋人的故事咯？”

他叹了口气：“从结果上来看，是的。不知不觉，我们就成了现在这种关系。那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他还一度逃到美国去。不过，关于他的事我不想再多说了，你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吧？”

“有关你们私生活的部分，的确可以了，不过他对外参与的那些事，恐怕还远远不够。”

“等等，”他说，“我已经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了。手机这个东西，虽然便利，可有时也够惹麻烦的，托这玩意儿的福，我刚才才不得不开口。”

“不过，咱们原本单调的拷问，也总算有了点儿戏剧性不是？”

胜沼淡淡笑了笑：“看来我还是得忠告你一句，就凭你让我开车这件事，我保证你一定会付出相应的代价。如果你还想知道得更多，最好想清楚后果。明白吗？”

“我懂，我想象得到。”

“希望你真懂。杀人这种事，你下不了手吧？”

“没错，”我点点头，“不过对你来说却是小菜一碟。如果你平安无事脱身了，一定会回来找我报今日之仇，我知道你们的底细越多，下场就会越惨。就算我今天索性杀了你，你手下的弟兄们也不会放过我。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是命悬一线。对吧？”

“你倒想得明白，不过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我也要周全脸面，我手下的弟兄们都看着呢。干我们这行的，都是脏水和着血水喝过来的，别人看了侧目的肮脏勾当，我们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不管走到哪儿，周围都能闻出我们身上的腥臭味儿，这就是我们干的行当。也正是因为世间的人都了解这一点，我们才能存活。要是被人砸了我的招牌，我就算完了。”

“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也算是你的招牌之一吧？”

“没错。要是我今天不能除掉你，麻烦的就不仅仅是你一个人了，还包括你周围。你也知道，我们做了不少功课，比如昨天我在事务所提到名字的那位女性。我再说一遍，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连累到你身边的人。这不是威胁，是事实。所以，现在我们还要继续兜风吗？”

“是的，继续。”

“就仅仅为了你的个人兴趣？”

“没错。”

胜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车身擦到公路的边缘，发出剧烈的金属声。他这才转身重新看着前面的路。

随后，他声音恢复了平静：“好吧，你想问什么？”

“就先说说你和石崎董事长的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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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威胁与被威胁的关系。你现在怎么称呼石崎？”

“还是叫董事长，”我说，“石崎董事长。”

“是吗？我也是，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虽然我一直对他威逼利诱，可对于他的人格魅力，我一直深为折服。”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1982年《商法修正案》出台的时候。当时东京的恶意持股人想给石崎点儿颜色瞧瞧，就找上了我们。都内的那几个同行，早就被警察摸清了身份，做事不得不避讳，而我一直在东京周边活动，所以这件事自然落到了我头上，这也是不得不咽下肚的脏水之一。后来事态的发展却越来越妙了。”

“你得知了他和加贺美顺子的关系，所以开始了威胁？”

“没错。大概在《商法》修正一年之后吧，那时董事长的太太身患绝症危在旦夕，可在她生死攸关的时候，自己的丈夫，堂堂一家大企业的董事，居然和女明星搞起了外遇。当时警察盯我们盯得很紧，不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旦这段恋情败露，他就会被股东大会公开追究责任，虽说石崎是创业者家族的一员，可依然免不了要身败名裂。”

“……看来你还真是喝脏水上瘾。”

“不是因为我爱喝，而是做生意的机遇，我干的就是这行。”

“所以，最初你想要威胁的对象仅限于董事长个人，对吧？不仅是恐吓，所有的犯罪都一样，当然，涉及的人范围越小越好。”

他目光依然直视着前方，点了点头：“理论上是这样的。不过，他个人的资产毕竟有限，而且不知幸运还是不幸，不久就赶上了泡沫经济，于是我们就略施手段，钻了《商法》的漏洞。”

“TOF向吉永地产融资，由TAIKEI饮料做债务担保。”

他似乎轻轻笑了笑：“我明白石崎董事长为什么说他有个能干的下属了，还说CG制作的事就是被这人发现的。”

“你知道我的名字，是听董事长说的？”

“不，”他摇摇头，“我追问了好久，他始终没说你的名字。其实我当时只是好奇问问，以备参考。后来，你不是给亮介打过两次电话吗？第一次是董事长自杀的第二天早上，你电话里报上的名字和当天我拿到的名片上的名字一样。”

“名片？”

“你忘了自己曾经把名片交给过某个门卫了吗？那位可真是个装腔作势的高手，不过一旦碰上我们这种人，一样吓得腿软。”

“嗬，你们行事很周密嘛。”

我想起了佐伯贵惠住的公寓里那位优雅的门卫，我得知她往门卫室打了电话是在守夜结束之后，可那位气度不凡的老人却只字未提自己转手就把我的名片给了其他访客的事。不过更大的问题在于，他们知道佐伯贵惠的存在。而我从她那里，只听说她们姐妹关系疏远。

“不过，你说你问过董事长我的名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董事长自杀那天，确切地说是前一天，那天晚上。我们在他回家途中见了一面，他把你复刻的那盘录像带交给了我，原版我也收回了。”

“究竟为什么会有那盘录像带？”

他停顿了一会儿，开了口，声音有说不出的疲惫：“人都是会变的。我只能这么解释。”

“能请你说得更清楚点儿吗？我十分感激。”

“亮介开始对权力产生了欲望。原本那个聪明坦率的少年，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也许是一个父亲死在狱中的孩子与生俱来的自卑感的反作用吧，”他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不可思议的是，欲望这种东西，一旦发了芽，就会不停地疯长，我没有阻止它的力量。就是这么回事。”

他的话引起了我的深思。我对胜沼的印象，正在一点一点地改观。我又想到了佐伯贵惠。我明白胜沼去她公寓的目的，他无非是想确认佐伯贵惠是否知道CG录像带的存在。尽管她并不知情，可他们不得不防。而且，即使她回答不知道，想必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接下来会怎样变着法子拷问她，猜也猜得出大概。如果她说知道，恐怕就会被以某种形式永久地封口了。所以，石崎安排她在事情告一段落之前不要露面，用意估计就在于此。

我不想跟他提这些事，于是接着问他：“与田亮介的变化，是不是受了周围人的影响？”

“不可否认，不过这点没什么讨论的意义。”

“好吧，那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你是怎么知道董事长和加贺美顺子的关系的？”

胜沼又陷入了沉默，良久没再说话。车内只听得到周围的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我看着他，霓虹的光影从他端整的脸上游移而过，他的心绪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前方，可眼中看到的，却似乎是除了前路之外的其他东西。他就这样呆呆地开着车，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我只好改变了角度：“听说你年轻的时候，在千葉一带生活过。你为什么闯了那么远，最后又回到了家乡？而且还自称自己继承了佐伯组的衣钵。”

胜沼像是突然被唤醒了似的瞟了我一眼。“哦，”他低声感慨道，“你搜集到的碎片不少嘛。不过话说到这儿就有点儿意思了，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我还要再重复一遍。”

“重复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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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改变主意，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你执意问下去的话，不管你是谁，最近，不，是明天，你都将感受到这辈子最后一次后悔的滋味。也就是说，再问下去，你就只有等死一条路了。这样你也要继续吗？”

“继续，你就别替我操心了。”

他又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自言自语地说：“那我也横下心了，本来，我尽可能地不愿弄脏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想杀你。”

“没关系，反正你也喝过那么多脏水了，不差我一个。”

“确实是，”胜沼苦笑着，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坚定，似乎已经准备好要进入正题了，“这件事上，新党变革的佐藤则夫也脱不了干系，想必你也知道吧。既然你刚才在事务所骗我时提到了他，你应该了解，我和他除了是同乡之外，还有其他关系。”

“知道。他和你唇齿相依，是一条船上的。”

“没错。一旦和我的关系被公之于众，他的仕途将遭受巨大的打击。不过，他身上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过去。别看他现在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以前，他自己也是黑道上混的。所以说，所谓的国之栋梁里，也不乏有像他这样的家伙滥竽充数。”

听到他说佐藤滥竽充数，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不过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淡然地接着说道：“我小时候就是个不成器的问题少年，佐藤和我半斤八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当真不假，我刚上中学那年，佐藤已经初三了，他很快就拉上我跟他一伙。因为年纪小，我当时只是帮会里的小喽啰，当地人都看不起我们。后来，那家伙跑去了千葉，在佐伯组混饭吃，当时他十七岁。”

“佐伯组是有名的武斗派。”

他饶有兴致地瞥了我一眼：“我越来越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不过算了，当时佐藤也是仰慕佐伯组作为武斗派的声名，才投奔过去的。我当时什么都不懂，中学毕业以后，那家伙让我也一块儿过去，我也就跟去了千葉。真是不堪回首的时代。”

原来他和我一样，都不愿回想过去。或许这样的人不在少数。那种令人忍不住久久沉迷的美好过去，在我的人生里从来没存在过。

“你最初认识加贺美顺子，就是那时候？”

他颇为意外地看着我，像是在揣测我究竟知道多少真相，不过最终，他还是平静地继续说道：“嗯，没错。她可真好看。当时她住在别院，我们只能偶尔远远地看上她一眼，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耳边传来了引擎的轰鸣。可能有底盘低的车从旁经过吧，我一边想着，一边扭头看向窗外，只见一辆车擦着我们的车身飞驰而过。车上坐着一对年轻情侣，是一辆我不认识的国外牌子的运动型跑车。周末夜里，靠疯狂飙车来消遣的年轻人的生活，我实在难以想象。胜沼也看着那辆车渐渐消失的尾灯，一脸茫然。

我重新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那，你们在佐伯的门下待了多久？你是从佐伯手里继承了帮会吗？”

“没有，我自始至终只是个食客，不过佐藤拜入了佐伯门下。”

“哦，那后来怎么那么容易就脱了身呢？”

“不是脱了身，是被逐出的。”

“被逐出的？怎么回事？”

“当时全国上下的帮会都收到了佐伯和他断绝关系的文书，那家伙当时二十二岁。”

我看着他的脸。对于混黑道的人，没有比和自己的义父断绝关系更为严重的致命伤了，断绝关系意味着一个明知自己在正常的社会无法生存的人，千辛万苦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却被永远地流放，一生无法回头。如果是破门的话，还有重归门下的可能性，可一旦断绝关系，就永远没有退路。很难想象佐伯为什么会对他采取这么决绝的态度。

“佐藤犯了什么错？”

“表面上的理由，是说他在金钱上有不本分的行为，可实际上哪有因为这点儿小事就断绝关系的，顶多剁根小拇指就解决了。”

“你又开始兜圈子了。”

“这件事最后也成了石崎董事长自杀的间接原因，我觉得。”

我死死盯着他的脸，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语气冷静地问我：“你知道佐伯贵惠是谁吗？”

对他隐瞒也没有意义。“据我所知，是加贺美顺子的妹妹。”我回答说。

胜沼静静地摇了摇头：“不是，不过，这也不怪她，恐怕她本人也是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什么？”

“佐伯贵惠并非加贺美顺子的妹妹，而是她的女儿，父亲便是佐藤则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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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周围一片空白，良久的无声的空白。

我茫然地望着向远处延伸开去的曲折的路面，不断地被我们的车子甩在身后，又不断地出现在眼前，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胜沼说话了：“黑道上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或许我这么说别人有悖自己的身份，不过，我这些年来见到的多数都是蠢货，还有变态。可我从没见过佐藤这样的恶徒，他简直不配为人。加贺美顺子，也就是当时的佐伯顺子，十三岁时就生下了女儿。他们俩发生关系后，佐藤曾经向我坦白过，不过他当时是一边笑着一边炫耀给我听的。如果不是他下流的笑容，我本以为这是一段美好的少年恋情。可惜不是。他笑得极其人渣。”

“……可你现在却和这种人渣坐在同一条船上。”

“我说过，这也是所谓的脏水。干我们这行当的宿命。”

“宿命，你用的词倒漂亮，一般你们这种说好听点儿就叫孽缘吧。”

“是啊，”他自嘲似的说，“你说的一点儿没错。”

“不过，佐藤得到的惩罚怎么仅仅就是断绝关系？”

“按正常的发展的话，加贺美顺子的肚子大起来的那一天就是佐藤的命绝之日。何况依佐伯组长的性格，佐藤早就被大卸八块，沉尸房总海底了。可是，听说当时加贺美顺子痛哭流涕地向她父亲求情，她对佐藤那个浑蛋是动了真情了，毕竟她当时才十二岁。最后，佐伯组长妥协了。大概也是考虑到对女儿将来的影响，他赶走了佐藤，跟他断绝了关系，却留下了他一条命。后来，她生下的孩子，在户籍上就成了佐伯组长和夫人的孩子。”

“事情一直没有败露？”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说，“她怀孕的时候，被转移到了其他地方隐居，组里的人都没见过她，知道内情的只有少数几位头目。后来，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一年之后，大嫂，也就是佐伯组长的夫人也离世了。虽然底下的人也议论纷纷，不过最后真相总算是守住了。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女儿，佐伯贵惠本人一直被蒙在鼓里。我本来就是跟着佐藤在组里混口饭吃，佐伯跟他断绝关系之后，我自然也被逐出了门下，所以后来的事我也不清楚了。”

我回想起佐伯贵惠的话。她说，本来我们年纪就差了一轮，没什么共同话题也很自然吧。现在想来，恐怕原因不那么简单。加贺美顺子在刻意地和她保持距离，这是她作为一位母亲，害怕女儿终有一天会发现事实，而不得不做出的唯一的选择。还有她的另一句话，石崎先生是个傻瓜，她说，不过这一点也让我觉得自豪，毕竟，我爱上的是个最纯粹的人。没错，加贺美顺子一定对石崎坦白了过往的经历，所以，在石崎的眼里，佐伯贵惠一直仅仅是加贺美顺子的女儿。

都会一成不变的夜色，从我眼前流逝而过。

“……那后来，佐藤又是怎么东山再起的？”

“我只能说是为数不多的断绝关系反而带来好运的例子。那家伙后来回到了老家，继承了家里的建筑生意。最初他除了动粗什么都不会，可居然也误打误撞地成功了，那时候的不动产业就是那么个环境，当然也和当地的民风有关。渐渐地，他手上有了不少钱。有时候，金钱和暴力这两样，就是最强大的武器。以此为背景，他打入了政界，从县会议员出发，最后成了手握重权的国会议员。在老家，他是翻云覆雨的人物，名噪一时，当地人都叫他小角荣。所以说，我们这个国家，也不过如此。”

路面上的文字从视线里一闪而过，我却没看到写的是什么地名。我在眺望的，是他们的过去。造化弄人，后来渐渐声名鹊起的加贺美顺子，一定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毕竟她曾经红极一时，在荧幕上频频曝光，与她一直被隐藏起来的女儿的存在形成了莫大的矛盾。这个秘密，成了后来一切风波的开端。

胜沼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想法，接着说道：“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加贺美顺子，我大吃一惊，不过马上就觉得合情合理。她那时清新纯净的形象，与其说是表演，更多的是本色，和我曾经远远眺望的那个小姑娘一模一样。她应该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去的亡灵还会再次出现。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的走红，给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绝佳的生意机会，我大可以通过她的经纪公司或者直接对她本人挑明，可我并没有这么做。当时的媒体也不像现在这样无孔不入，他们并没有发现加贺美顺子的秘密。况且，她背后还有佐伯组长，说老实话，他是最令我恐惧的存在。更何况，我忘不了佐藤曾经犯下的罪恶。”

“可后来你好像还是忘了啊。”

“你怎么讽刺我都无话可说，”胜沼静静地叹了口气，“我一直留意着加贺美顺子的动向，后来她开始活跃在综艺节目上，人气也达到了顶峰。那时候，我和佐藤的孽缘也越结越深，我的生意渐渐离不开他的扶持，正巧佐伯组长当时又去世了，千葉的佐伯组也跟着土崩瓦解。也就是说，再没什么令人恐惧的存在了。可以说万事俱备，可她和石崎董事长的关系却很快走到了尽头。其实，最开始是佐藤先看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由于政界和财界的联系，佐藤早就认识石崎董事长，不过所幸，据他后来跟我说，他没有直接找加贺美顺子，只是单独和石崎董事长打了个招呼。后来，我开始了深入的调查，对于我们来说，这无异于发现了金矿。当时佐藤正为了政治活动需要的巨额经费焦头烂额，不过，堂堂的众议院议员当然不会出面，这种肮脏的勾当全都交给了我。”

我摇了摇头：“我对你的忍耐力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你非说是因果报应也就算了，可你一次又一次被他压入沼泽底，你没想过摆脱吗？”

“谁知道呢，我没想过。或许我注定没有其他的活法。”

“可你这种活法，却毁了别人的安稳人生。”我的话似乎没有触动他，他只是轻轻笑了笑。

我接着说道：“不过，要是你们想利用私生女的事进行威胁，对象应该是加贺美顺子才对。可最初，你们找上的却不是她，而是董事长，那把柄一定是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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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点头：“没错。我们担心说出私生女的事，反而会牵连到佐藤。”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胆量，”我说，“水脏到这种程度，一般人怎么能喝得下呢。”

手握方向盘的胜沼，表情依然没有变化：“其实当初我们本来很满足了，石崎对吉永地产名下的不动产融资，以及后来的追加融资，仅这两笔钱加起来数额就极为庞大。不过，石崎的顽固令我们极为头疼，除了加贺美大厦的项目以外，其他的融资要求他一概拒绝。不过我们也只能妥协。告诉你吧，干这种事的秘诀就是，吃个八分饱就好，不要把对方逼到绝境。”

“哦，跟你说话倒长了不少见识。不过，为什么那里会叫加贺美大厦？是你故意惹石崎讨厌吗？”

“不，那是董事长自己的要求。因为是坟墓，所以一定要用这个名字，他是这么说的。”

“坟墓？”

“没错。我反复问过他什么意思，他都没有解释，只是说这是他同意融资的唯一条件，之后就固执到底一言不发。取什么名字，对我们来说自然无关紧要。不过他用了坟墓这个词，总觉得很奇怪。更何况，用这名字日后，很可能会成为他渎职的证据。所以，你在事务所问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真的无从回答，我自己到现在也想不出来他究竟出于什么用意。你猜得出来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想回答。听他说到的瞬间，我就一清二楚了，我如此毫无依据地确信着。石崎的用意之一，恐怕正如胜沼所说，要为自己犯下的罪行留下明确的痕迹。自己曾经被迫犯下的错，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被人发现，他就是这样的人。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层深意。坟墓，这个简短而玄妙的词，像雷鸣一般回响在我耳边。坟墓，是对结束的纪念。墓碑上当然要刻上铭文。随着加贺美大厦的挂牌，宣告完结的或者说是石崎决意要切断的，是他和加贺美顺子他们两个人的未来。石崎妻子去世之后，他们两个并没有长相厮守，石崎向要挟妥协的同时，已经决心把他们的未来作为过去的记忆永久地埋葬了。

还有另外一个疑问也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加贺美顺子为什么后来会在那间大厦开店。既然不能和石崎拥有共同的未来，那么，她便选择和石崎住进同一个墓穴。她就是这样传达自己心意的。虽然这只是我的异想天开，不过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听到坟墓这个词，就已经足够了。虽然于我此生无缘，可世间还有这样的男女之情。

我看了看膝上的枪，慢慢抬起头：“从你刚才说的话里，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你要说自己继承了佐伯组的衣钵，你不过年轻时在佐伯门下当过食客罢了。难道是你冒名擅称的？”

他瞥了我一眼，应该听出我在故意转移话题了，可似乎并没有在意：“没错，我是冒名擅称的。不过，这也是我作为箭靶子不得不担下来的脏事之一。”

“什么意思？”

“佐藤不得不对外界一直隐藏他曾经拜入千葉的佐伯组长门下的经历。所以我这么做的目的一目了然，也就是说，万一有一天，千葉的往事败露了，我就得一个人承担所有责任。所以必须散布这样的谣言，制造出和佐伯组有瓜葛的只有我一个人的假象。巧的是，佐伯一家都不在了，当时组里的人也都飘零四方，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家伙还健在，不过我们也都出手摆平了。总之，关于我以前的经历，没有人能面对面地反驳我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简直难以置信。连帮派的血统传承都能无视，你们果然胆量惊人。所以，这也成了你的一个招牌？”

“没错，招牌，还是镀金的招牌。佐伯组的传说在我这里继续。虽然我这块招牌是镀金的，可在外人看来一样闪闪发光。”

这个男人究竟为什么活到今天，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答案。不过恐怕有人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也答不出来。

“听了你说的，我觉得我这种老油条，都只能算是不谙世事的纯情少女了。不过，你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你不该把与田介绍给佐藤。也正因如此，你才不得不使出最后一张王牌，违背了你刚才说的要挟的底线，把对方逼入了绝境。”

他停顿了许久，才缓缓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了解董事长的个性，虽然我们接触很少，可这点儿事我还是猜得出来的。”

“是从CG的事猜出来的？”

“没错。既然你威胁说会告诉佐伯贵惠她和她姐姐的真正关系，并且威胁的对象不是加贺美顺子本人，而是石崎董事长，说明还有其他重要的原因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况且如果不是因为与田亮介，也不会出现那段无聊的伪造录像。”

“我确实判断失误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最开始，我把亮介介绍给佐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当时他刚从美国留学回来，我只是把他作为一个有才华的经济学家介绍给佐藤。谁知道，佐藤格外喜欢他。那家伙正因为自己出身不高，虽然精通世故，却特别欣赏有学问的人。亮介也发觉了这一点，渐渐与佐藤频繁接触，终于巴结上了他。或者也可以说这是对我的一种背叛。终于，亮介对他挑明了自己想进军政界的野心。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局面，而且亮介甚至对佐藤坦白了他和我的关系，以至于佐藤在暗中以此要挟我。”

“这么说来，你最终居然落得被自己同伙要挟的下场，实在替你感到悲哀。”

“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后来，佐藤指示我，为了把亮介顺利推向政坛，要我使点儿手段。事情虽然难办，可也不是全无机会。因为事情太急，虽然我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可实在没有其他头绪，只好找在财界很吃得开的石崎董事长商量。说得好听点儿叫商量，其实是我逼他想出了假录像带的办法。本来我还怀疑是否可行，可看了那段以假乱真的录像，我终于打定了主意。更何况，佐藤不知道CG制作的事情，他也根本不想知道。只不过，为了让石崎董事长与我合谋，我不得不亮出了最后的王牌，正如你说的，是我把他逼到了绝境。”

后来发生了什么，或许我也能接着说下去，可我却不想开口。见我沉默不语，胜沼接着说道：“然而，直到他自杀之后我才明白，他果然还是后悔自己给我出了主意。不过一切都太晚了。我想，他之所以选择自杀，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石崎家族辛苦创立的产业不至于在自己手里毁于一旦。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对他来说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不让佐伯贵惠得知自己和加贺美顺子的真正关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没想到他一直到死都没对佐伯贵惠透露过半句真相。”

black白夜

没错，一旦那段伪造的录像上映，舆论的反响可以想见。如果想说服佐伯贵惠同意广告播出，石崎就不得不向她坦白自己面临的被恐吓的境地，而一旦提及恐吓，也就不得不言及背后的事实，也就是她和她一直认为是自己姐姐的人的真正关系。而如果石崎不说，胜沼就会捅出这一切。我想起了石崎的话，谢谢你。或许，他内心一直希望某个人，能为他指出录像是CG伪造的事。不过，就算我当时没有发现，我想最终，他也不会让广告上映，还是一样会选择以死来了结一切。这个真相，并非胜沼所说的是石崎自杀的间接原因，而是最重要的原因。石崎是为了两位女性而死的，他选择了用自己的死来永远守住某个秘密。

车内一片寂静。我好像一瞬间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轮胎驶过路面的声音隐约传入耳中。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我和石崎一起度过的短暂的几分钟——看我录的那段录像的时候，我们一起看到的，烟雨弥漫的副都心。没什么艺术性可言嘛，石崎当时苦笑着说。比起眼下漆黑的都市的夜幕，那幅安静地落雨的画面或许更为昏暗吧，可却怎么都比不上当时我身边那位老者的心境那样暗不见底，看不到出路。有那么几分钟，我和他一起，静静地凝视着同一道风景。

似乎我最后的工作也结束了，我作为一个上班族的最后的工作，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可此刻我的内心，除了突如其来的空虚，还是空虚。

现实重新回到我脑中。

眼前就是饭仓出口的指示牌，过了这个出口，就要一直到霞霞関才能下高速。我握着枪把手：“好了，兜风就到这儿。下高速吧。”

胜沼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像被过滤掉了似的：“为什么？”

“你说的应该都是实话，我也没什么其他要问的了。要回你家，从这里出去最近吧？”

“现在要回我家吗？”

“我刚才说过了，就算有警察在，你也没有任何嫌疑。况且现在警察离开了的可能性比较大。”

“枪怎么办？”

我没有回答他。车子渐渐开下高速出口的斜坡，我问他：“最后问一个问题，加贺美顺子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是真的，她大概一个月之前就去向不明了。佐藤也很着急，我们派人四处打探，可都没有找到。”

“一个月前，也就是董事长给你们出主意伪造那段录像的前后？”

“没错。”

下了环线，胜沼开车直奔一之桥。加贺美大厦尽在咫尺，不过是在反方向，静静地被我们甩在身后。穿过六本木路口，外苑东路此时还是像往常一样拥堵，满眼都是空载的出租车。我脑中不由得闪过奈美的脸庞。

车子在我们的沉默中继续前行。

如果加贺美顺子是一个月前消失的，那和佐伯贵惠的说法就吻合了。那段CG制作，应该就是在这一个月里完成的。既然是秘密制作，恐怕无法托付给国内的工作室。只要准备好了素材，数字制作在哪里都可以进行。是在美国？也可能是韩国，那里的CG技术现在也和国内不相上下了。

车子驶入了胜沼家附近的明治路。我低头看着自己脚下，就在膝上放着的手枪枪口的正下方，踩在地板上的我的鞋子破烂不堪。

“找下一份工作前，我真该买双新鞋了。”

胜沼冷笑道：“你忘了我刚才说的了吗？恐怕你没机会找下一份工作了。万一你想躲起来，你周围那些不相干的人就等着受苦吧。这就是我的手段，你千万记好了。”

“那，能让我看看你的鞋吗？”

“你想干什么？”

“我的职业病，用我们的话说叫市场理念。我从来没买过什么名牌，因为当年做营业的时候，鞋子总是费得惊人。你穿的鞋子肯定不便宜吧？能不能再找工作都无所谓，我只想知道黑帮老大穿什么样的鞋。”

“你真是怪胎。”他表情稍显惊讶，可终于还是伸出了左脚。只见他鞋子擦得锃亮，虽然看不出是什么牌子，可一眼就知道是和我这种一穷二白的上班族无缘的东西。

我握起枪，从正上方打穿了胜沼的鞋子。

一声尖锐的呻吟，伴随着硝烟，同时在车内弥漫开来。

车子失去控制偏离了车道，我赶紧伸手握住方向盘。看了看周围其他车辆，似乎并没有人发现。枪声果然和油门逆火的声音差不了多少。

“我打的是左脚，你开车应该没问题，”我说，“有些疼吧，不过你一定要撑到回自己家，虽然背叛过你，可你的情人现在总还在家翘首盼着你呢。”

胜沼呼吸急促，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喊：“为什么开枪？”

“为了我要去的地方。我马上要去警局，这一带是原宿警署的辖区吧？我一会儿就带着枪过去，警察一定会相信我的话的。”

胜沼的眼里闪着凶光：“……我看错你了。我以为你颇有胆量，天不怕地不怕呢。我想，反正你早晚会死在我手里，在你临死之前，我不妨把真相都告诉你。可看来我是高估你了，你现在怕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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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你，如果你想要我的命，等我出来了随时可以。我刚才说过，我什么都不会对警察说的，你干的那些好事，我一句都不会说，包括你对董事长的勒索。我去警局，只是为了一件事，就是刚刚发生的这件事，所以，我是加害者，你是受害者。我犯的是故意伤害和违法持枪的罪，考虑到我没有前科又是自首，顺利的话也就判个过失伤人还有可能缓刑，无论如何，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那，你到底为什么开枪？”

胜沼的身体和声调一样扭曲，我只好又握住了方向盘：“你不要命了，好好开车！我开枪打你的理由之一，是为了替被你逼上绝路的某人报仇，我代表他向你讨回一点儿代价。说是代表他，可能有些自作主张了，毕竟他也没给我委任状。不过不教训教训你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你说之一，还有其他原因吗？”

“有啊。现在是我一个上班的开枪打伤了黑帮的老大，换言之，就是老实人咬了恶狗一口。估计是媒体最为喜闻乐见的新闻了，不光社会上会传开，在你们道上也是不小的话题吧？到时候，只要你对我身边的人稍下毒手，别人都会说你不敢找正主报仇，只能拖几个不相干的人来显显威风，那你可就得不偿失了，这会成为全国上下帮会的笑柄，比你说的那个人渣还不如。你的镀金招牌到时候恐怕也要褪色了。”

胜沼咬紧的齿缝间，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接着声音越来越大：“这主意真妙。不是客套，我真是由衷地佩服，”可能由于剧烈的疼痛，他稍稍皱了皱眉，不过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神色，“好吧，我也只好改变主意了，要是不照你说的办，我只怕没法在道上混了。我等你出来。不过希望你明白，你只能活到自己出来那天。我不会对你身边的任何人下手的。”

“这样就多谢你了。”

我不知道被人打穿脚掌是什么滋味，不过可以断定的是，那种痛苦绝不是蚊虫叮咬的疼痛所能比拟的。胜沼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过他还是强忍着剧痛，认真开着车，并没有追问我到了警局打算如何自首之类的。看来这个男人的承诺，倒值得信任。

终于，奔驰车开回了刚才来过的公寓门前。已经是凌晨三点了，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也不见警察。刚才倒在地上的大块头也踪影全无，不知是自己醒过来了，还是被救护车抬走了。车停住，我开门下车，钢管还留在车里，我带上手枪绕到了驾驶席，伸手搀住胜沼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又架着他的肩膀向门口走去。他急促的喘息声传入我耳中，汗珠顺着他面颊流下，一直滴到我身上。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停下了勉强前行的唯一的一只脚，屏息凝视着什么。我抬起头来，停在他家门口的一辆车上走下来几个男人，向我们靠近。我起初以为是便衣，可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最中间的男人梳着大背头。是坂崎。

他低声和我打招呼：“少爷，不，雅之。”

胜沼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胜沼，我们待会儿再慢慢聊，他们先带你去等我。”

坂崎话音刚落，身边的几个男人就走上前来。

“等等，谁说过要把这男人交给你们了？”我说。

坂崎惊讶地看着我：“怎么回事？”

“我刚和这家伙谈完交易，你们别坏了我跟他的约定。”

沉默主宰着一切。过了一会儿，胜沼看着我平静地开了口，带着自嘲的语气：“没关系，我恐怕不走不行了。今晚兜风兜得很愉快。”

听了他的话，那几个男人又靠上前来，静静地从我的肩上拉过胜沼，把他拽到停在不远处的车前面，动作可看不出有多客气。

我在他们背后说：“他脚受伤了，先给他处理一下。”

“明白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说。

他们把胜沼塞进车里，发动车子不知带他去了哪里。我摇着头目送车子绝尘而去，然后转过身来对坂崎说：“我们不是说过再不见面的吗？”

“抱歉，实在是有事，我只能违反我们的约定了。你快别拿着这东西了。”

听他这么说我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枪。站在坂崎身边的男人，沉默着伸过手来。我仔细看他的脸，才发现他就是石崎守夜那晚，跟着坂崎过来站在门口待命的那个人。我摇摇头，没有松开手里的枪。他看向坂崎询问老板的脸色，坂崎点点头，于是他撤开了手。

“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我送你回家吧，在这儿太容易引人耳目，有什么事我们车里说。”

“我还有个地方要去。”

“就算你已经决定了，也先听我说完也不晚吧？”

我想了一下，从我家去大崎署不远。

“好吧，听你的。那你送我到五反田附近吧。”

边上的男人打开了车门，我坐进后排，坂崎坐在了我身边。车子发动起来，从现在的角度看过去我才发现，早些时候我在胜沼家马路对面看到的那个行人，应该就是眼前的司机。

我不禁说道：“你在监视胜沼。”

“没错。”

驾驶席上的男人没有说话，专心开着车。如果刚才的人是他，那他应该处理好全部的善后工作了。即便是附近的住户有谁看到，想必他也以什么借口打发掉了，所以警察多半还一无所知，手持匕首的男人应该也是被他带走了。

black白夜

我刚要问坂崎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他却先于我开了口：“之前，石崎董事长守夜那晚，真是多有打搅了。”

“说起来我一直想不通，你那天为什么出现？难道跟今天一样，当时是在监视我吗？”

“我怎么会监视雅之你。石崎守夜那天，我是受加贺美顺子之托，代替她去的。”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坂崎，他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像雕刻上去的似的。石崎守夜那晚我们没有眼神交流，直到现在我才发现，眼前的男人也已经上了年纪。果然人都会老。不过他的声音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如洪钟一般。

“你怎么会认识加贺美顺子？”

“她刚出道进入演艺圈的时候，佐伯组的长辈带她一起，跟我互相认识过。估计是她父亲觉得以后或许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吧。不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再没见过。”

“那她怎么会找你代她去石崎家里呢？她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守夜当天，中午的时候。她说自己爱的人过世了，可是她不能露面。又说很久没和我联络实在抱歉，希望我能代她前往尽点儿心意。她当时一边哭一边落泪，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我当时想，估计她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能拜托的人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她顾虑到这件事和胜沼的瓜葛，才特意选了我。”

“然后呢，你就答应了她的请求？你还是那么有情有义。对了，你以前认识石崎吗？”

“我知道这个人，不过他生前我们从未见过。”

“整个事情你知道多少？”

“有些事不问也能猜个大概，我已经这把年纪了，也不是特别好奇。不过据加贺美顺子说，似乎有人知道他们的秘密，一直在暗中要挟，而且针对的不是她本人，而是石崎。具体什么情形，石崎一直到自杀都没有详细告诉过她。我知道和胜沼有关，但直到今天加贺美打来电话，我才得知少爷你，不，是雅之，也对胜沼感兴趣。”

“等等，你说她今天给你打过电话？”

“加贺美小姐似乎很担心她妹妹，我追问之下，她才说出了胜沼的名字。”

“所以你才派人监视胜沼？”

坂崎点点头：“有这个原因。除此之外，胜沼最近还有些其他问题。不管他做什么坏事，只要不引起帮会里的动乱，都随他折腾，我绝不插手。但我听说他还一直派人想摸透我的行踪，不过这也算是他的自由吧。可只有一点，我绝对不能容忍，就是他一直自称拜入佐伯门下，还说佐伯生前就常说迟早会让他继承帮会。我早就听说这是他的自吹自擂，谁知道他最近更变本加厉，打着胜沼组是佐伯组分支的旗号，谋划异动。虽然我一直有所怀疑，可无奈佐伯组的元老们大部分都死了，要不就是下落不明。今天接到加贺美小姐的电话时，我就顺便确认了一下，才证实这都是他们胡说八道。这就实在说不过去了，从我的立场上，我必须尽快弄清这件事。”

“那她有没有提到从前在佐伯家当食客的另外一个人？”

“没有，她只说到了胜沼。”

也许加贺美顺子不愿意提起佐藤。坂崎刚才说妹妹，那她应该没有告诉坂崎自己女儿的存在。要不是我今天误打误撞来找胜沼，我也不会见到坂崎。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胜沼？”我问道。

“胜沼组自然要解散，怎么处置他我还没想好，我和他还有好多笔账要细细算。”

“能饶了他的命吗？”

坂崎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看着我手中的枪：“我真没想到，今天会借了雅之的手帮忙。你怎么搞到这东西的？”

“从胜沼的手下那儿缴来的。”

“你为什么想让我留下他一条命？”

“我和他颇有些投缘，我们一块儿兜风兜了好久。”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准备去见警察。”

“你刚才说和他谈了笔交易，能告诉我详情吗？”

我脑中突然浮现出与田亮介的脸，他还在胜沼的家里等他吗，还是在电话里听到我的声音，已经离开了？不管怎样都好，本来前途无量的经济学家恐怕要梦碎了。我纠结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只对坂崎简单说了我和胜沼谈话的最后部分，我开枪打穿了他的脚之后的事情。坂崎闭着眼睛听我说着，他一定察觉到我隐藏了什么，可等我说完，他还是睁开眼睛微微笑了笑。

“让我代替你继续和胜沼的交易吧，雅之你不用去警局了，你手上的东西也交给我吧。你如果答应的话，我保证留下胜沼一条命，你看行吗？我也保证雅之你，和你周围的人都不会有任何麻烦。”

“你怎么还和从前一样，什么事都喜欢插一杠子。”

他低声笑了起来：“你才是一点儿没变。”

“哪有，我变得面目全非了。那件事之后，二十年了，我一直老老实实地当个普通人，自己都没想到可以伪装这么久，时间过得真快啊。”

black白夜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我也一把老骨头了，像做了一场梦似的。”

我突然想问问父亲死后的事他是如何料理的，可转念一想，眼前的男人是不会告诉我的。等我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开上樱田路了。

“好吧，就拜托给你了。”我把手中的枪交给坂崎。

他接过去之后，马上锁上枪栓，然后像完全忘了枪的存在似的，声音平和地说：“不过，遇上你实在太巧了，我真没想到另外一件任务今天也能完成。”

“另外一件任务？”

“我有点儿先后颠倒了，加贺美顺子小姐有话让我转达，今天她打电话来说如果我碰到你的话，让我带话给你。“

“……什么话？”

“我已经是老糊涂了，也不知道记得准不准，我尽量转述她的原话。‘石崎董事长给你添麻烦了。虽然发生了很多事，可我不后悔自己当初选择做艺人。石崎是用自己的性命交换了某个秘密，这让我不由得痛恨，但我却并不后悔。这辈子能有幸遇上石崎，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这一切都是托了堀江你的福，多谢你。’她说。”

“就这些？”

“就这些。”

“她说的某个秘密，你问了是什么吗？”

“没有。年纪一大，感兴趣的范围就越来越有限了。”

“可是，她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联系呢？”

“她说没有颜面见你，只打电话的话又太失礼，或许哪天会写信给你。”

我茫然地想起了今天傍晚时分的那通无声电话，那或许真的是她，又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不过有了坂崎转达的话就已经足够了，没有信也足够了。

有个念头闪过，我突然觉得震惊。既然让坂崎带话给我，说明加贺美顺子一直知道我和坂崎的关系，那么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她从石崎董事长那里听说了我的身份。也就是说，二十年前，发生那件意外之后，石崎明知道我的过去，依然雇用了我。他一句都没问，就让我这个曾经的盐田组组长的儿子进了一家上市公司，之后也从没开口提过。最后，他说，谢谢你，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人世……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着，我终于开了口：“……她现在在哪儿，她说了没有？”

“好像近一个月都在千葉附近，说是怀念故乡的风景。”

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我，反复思量着坂崎的话，恐怕不是这样吧。遇到石崎以后，她一直无法离他太远，以致无暇回故乡看看。又或者这也是石崎的建议。我没去过房总一带，可仿佛能看到在海滨早春的原野上，加贺美顺子独自一人静静伫立的身影。她现在应该也年过五十了吧，可我脑中她的脸庞，还和我第一次在录影棚见到她时一样的清新动人。

我又开口问道：“她说近来一个月，那以后呢，不在千葉了吗？”

“她今天似乎说要去旅行。”

“去哪儿？”

“说是打算去日本海一带，安安静静地生活。我没有细问。”

日本海一带……金泽吗，我想。我不再说话，车里又陷入了沉默。我回过神来，车子不知何时已经按我说的路，开到了我家门前。我下了车，坂崎也一起走下车来，我们面对面站着，我这才忽然觉得，坂崎的背怎么变得这么矮了。父亲死后，已经过了这么久了。石崎守夜那晚我一点儿都没有发现。

他绽露了笑颜：“今天真是意想不到，我太高兴了。三十年了，岁月不短，可雅之你一点儿都没变。能见到这样的你，我实在喜出望外。我也老了，再没什么可放心不下的了。”

他说完这几句话，就上车离开了。

我目送着车子的红色尾灯渐行渐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坐在床上，久久注视着左手指甲上烧伤的疤痕，然后翻转手掌，展开手心，那里有一块小小的黑暗。仔细凝视，黑暗中有一团系在一起的东西像幻觉一样浮现出来，那是一条红线，乍看之下仿佛是一道伤口。

注释：
房总半岛，面积占千葉县的大部分，靠太平洋一侧为外房，靠东京湾一侧为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