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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北宋历史为谜题的悬疑小说,作者: 记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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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5-8-8 18:43
  • 签到天数: 117 天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被云济一提醒,狄依依顿时恍然大悟:“是了!当时你就和飞荷勾勾搭搭,还夸飞荷最是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地帮你祸害别的姑娘!你还说‘那死胖子明明不中用了,还偏偏把最漂亮的女人都收在自己房里,花朵一般水灵的小姑娘,白白耗尽了芳华,简直就是占着茅坑……’哎哟!这话真是说不出口,羞也羞死人了!”

    她嘴上说着“羞死人”,但用高公净的腔调说话的时候,学得惟妙惟肖,半点没有“说不出口”的样子。

    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在有意无意投向自己,高士毅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对高公净怒目而视。

    高公净支支吾吾想要反驳,却听狄依依又道:“更要紧的是,飞荷笑骂二衙内只顾自己快活,却不管女人会不会怀孕。她还说不能学之前的雪柳,做丑事还能给别人撞破,那可了不得……”说到这里,她急忙捂住嘴,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二衙内,雪柳怀的不会是你的孩子吧?”

    高公净面色惨白,看向狄依依的目光充满了怨毒,却不回答她的话。

    云济负手在后,上前问了一句:“二衙内,你这嗜好当真独特,偏爱偷令尊房里的女人。如此说来,你和雪柳之间果然不清不楚,而且还曾被人给撞破了!敢问二衙内,那个撞破你俩丑事的,究竟是谁呢?是某个丫环?某个家丁?某个管事?又或者是……大娘子?”

    他一提到“大娘子”,高公洁顿时浑身大震,脸上露出震惊神色;高士毅耸然动容,仿若恍然大悟;高公净却是浑身战栗,看着云济的表情,如同见到了鬼魅。

    高家父子反应甚巨,高家众多仆从都觉莫名其妙。云济却了然于胸。他本来只是试探,没想到一语中的,当即乘胜追击:“二衙内,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最好还是坦白从宽,赶紧将私情说出来,毕竟父子一场,即便有再大罪过,侯爷也会宽宥一二。”

    春寒料峭,高公净的额头却渗出一丝冷汗。他脸上表情变幻,正是迟疑不决的时候,高士毅一声怒喝:“说!”高公净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爹!我只是一时糊涂啊……”

    “你到底做下多少腌臜勾当,给老子一一说来!”

    高公净一副自责不已的模样,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爹,归根到底,还是飞荷那贱女人最可恨!她总是趁您不注意,冲我搔首弄姿,卖弄风情。我当时少不更事,哪里经得住诱惑,就跟她做了不该做的事……”

    高士毅的脸一阵抽搐:“继续说!”

    “真不能怪我!飞荷那贱人一肚子心眼儿,后来雪柳进了咱家,姿色比她好,性情比她温柔,还比她更得宠。飞荷就使了个坏心眼,跟我说雪柳喜欢我,要给我牵线搭桥。她先把雪柳灌醉,跟我做了糊涂事,然后她再跳出来,假模假样要帮我们遮掩,其实是拿住了雪柳的把柄。儿子色迷心窍,明知对不起爹爹,却经不住她的蛊惑,越陷越深。直到去年四月,雪柳说她怀了身孕,我这才冰水浇头,吓得六神无主。那日我买了堕胎药来,想让雪柳将孩子偷偷打掉。雪柳却执意不肯,非要让我想个法子,将她从高家弄出去,她要在外面生下那个孩子。她居然让我哄骗爹爹。这样忤逆不孝的事情,我怎么能够答应……”

    高公净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半,狄依依便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得当真是大义凛然。”

    其他人也都想笑,但看高士毅比锅底还黑的老脸,一个个憋得很是辛苦。

    “有甚好笑的?孝之一字,论心不论迹!”高公净讪讪道,“那日我和雪柳起了争执,不承想被嫂嫂撞到。嫂嫂当没看见一般,扭头就走。我和雪柳又是尴尬,又是害怕,便将这事情跟飞荷说了。飞荷很快给我们出了主意,让我们先下手为强。”

    高公洁手中的木鱼坠落在地,插嘴问道:“怎么个‘先下手为强’?”

    “这……”高公净尴尬道,“当时大哥你外出打理生意,长期不在家中,嫂嫂撞破了我和雪柳的事,多半会向爹爹告发,与其被她说我们坏话,还不如……”

    “还不如你们主动坦白?”郑侠猜测道。

    云济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二衙内若懂得跟父亲坦白己过,早就痛改前非,也不会接二连三犯下大错。我看依他的性子,多半是要抢先发难,倒打一耙。”

    高公净气急败坏道:“姓云的,说话怎能如此难听?我那也是被逼急了,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究竟是什么下策?”高公洁捡起掉落的木鱼,闻言后仿佛猜到了什么,双手猛地抓紧,手指都捏得泛白。

    “我……我跟爹爹说,哥哥长年出门在外,嫂嫂春闺寂寞,竟来勾引我……”

    “放屁!”高公洁面孔扭曲,额头青筋直跳。

    “这都是飞荷出的主意,不关我的事啊!我诬陷了嫂嫂,也是惴惴不安。当时爹爹气得发昏,想要将嫂嫂找来对峙。我急忙劝阻,说嫂嫂长期独居,耐不住寂寞,一时糊涂也是情有可原。千万不能因为我受了点委屈,而折了嫂嫂的颜面,伤了哥哥的心,坏了我们的兄弟情义。”

    “你还知道兄弟情义?去死!”高公洁怒喝一声,捡起木鱼向高公净头上砸去。高公净抱头鼠窜,高公洁不顾受伤的双腿,扑上去一阵乱拳狠揍,家丁们好不容易才将他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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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高公净发髻被扯,披头散发地坐倒在地,衣襟也被撕破,衣袍上赫然显出几个脚印。他擦了擦嘴角血迹,望着父亲和兄长,眸子里充满怨毒:“够了!死胖子,我早就受够你了!从小你就对我挑三拣四,骂我是个废物,比不上老大一根手指头。我拼尽全力讨你欢心,也换不来半句好话。你对儿子比防贼还要吝啬,别说勾栏听曲,就连吃碗热茶,都得跟人赊账。陈留人都说我是个纨绔,我算什么纨绔?你们可曾见过出门身无分文的纨绔?我纨绔恶霸的名头,就是因为吃酒听曲付不起钱,只好恃强赖账,才传出去的!我之所以坏了名声,还不是因为你一毛不拔?什么家财万贯,什么堆金累玉,守着金银财宝,分文不给儿子,你死了棺材里放得下吗?”

    高士毅一时气结,却被他逼问得作声不得。高公净又望向高公洁:“还有你!都说你是高家麒麟子,若非外戚身份拖累,必得朝廷重用。而我,只不过是读书识字比不上你,就被万般鄙视。你可知你那自命不凡的样子,我看着有多恶心?自小你就瞧不起我,仿佛我人生在世,就是来衬托你的,凭什么?你娶的是名门闺秀,我就只配娶商贾的庶女,凭什么?第一个婆娘被你克死了,这偏心的死胖子居然千方百计和吴家拉关系,生生为你娶来吴家千金,凭什么?”

    他被逼到极处,终于撕破了脸,一吐心中淤积的愤懑,反而将高士毅和高公洁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父子俩一时怔住,高公洁伸手指着高公净,声音颤抖:“你……你……就算你恨我们,妙意又何曾对你不起,你却这般害她?”

    高公净脸上挂着嘲讽的冷笑:“看你难受的样子,我真恨不得痛饮三杯!我不过是瞎掰扯几句是非而已,能让她掉一块肉吗?真正斥责她、羞辱她、杀死她的,可不是我!”

    “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高公洁再也忍不住,又向高公净扑去,却被家丁急忙拦住。高公洁挣开家丁的拉扯,转头瞪向高士毅:“这样颠倒黑白的话,你竟信了吗?”

    高士毅脸上肥肉厚如叠嶂,此刻居然透出几分窘迫:“这兔崽子言之凿凿,又有雪柳在旁边一唱一和,佐证帮腔。我这才受了蒙蔽,对妙意有了误解。”

    “你也不想一想,妙意向来温婉贤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高公洁激愤之下,先是驳斥了高士毅一句,又斥责高公净道,“你这丧尽天良的狗东西!真是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妙意何等样女子,就算撞破了你的丑事,又岂会跟个长舌妇一般,到处说长道短?”

    “是,是!”高公净大声应和,脸上满是嘲讽之色。

    此时连云济也有几分不可置信:“高侯爷,你两次跟大娘子动怒,甚至当面训斥她,难道就因为此事?”

    高士毅看了眼高公洁,满脸惭愧道:“俗话说‘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本侯实不该非要论个是非曲直。也怪本侯听信了那逆子的屁话,对妙意百般看不顺眼。这丑事又不能给外人知晓,所以强忍了几个月不曾提起。那日在佛堂的时候,忍不住借着其他由头,当众斥骂了她几句。后来她病重,本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决定去探望她。她却询问本侯为何对她心存芥蒂,倒好像是本侯平白无故横挑鼻子竖挑眼。本侯心中气闷,就斥责她寡廉鲜耻,勾引小叔子。她连叫冤枉,竟然哭晕过去……唉,要是本侯没受这逆子挑拨,也不会气伤了妙意。”

    “妙意她……”高公洁怒火攻心,脸色僵黑,因为有外人在,他一直强自克制。但一想起妻子,便觉心如刀割,心痛不已,“妙意竟受了这般委屈,却还顾念什么父子情、兄弟义,从没有跟我提过!直到弥留之际,怀恨念叨着雪柳的名字。我一直奇怪她为何对一个已经送走的姬妾耿耿于怀,原来如此!”

    狄依依恍然道:“大衙内,你对雪柳动了杀心,竟是这个原因?”

    “飞荷那贱人挑拨离间,教唆他人,捏砌奸赃,污人名节,比雪柳更加该死!”高公洁身在佛堂,正对着弥勒佛像,却一身戾气,满怀杀心,腾腾恨意比香炉上的烟气还要浓烈,“再过两日,便是妙意去世百日。我已寄信到云池寺,邀请几位大师前来诵经拜忏。我吃斋用饭的时候,都会给妙意准备一副碗筷,总觉得她还在我身边一样……”

    云济苦笑:“原来如此,这倒是将小生方才的疑惑都解开了。早知大衙内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胖铛头带两份餐具,小生也不会妄加猜测了。”

    “也怪不得连知白都会猜错,儿子通奸亲爹的女人,弟弟诬陷哥哥的妻子——这样乌烟瘴气的一家子,真是丢尽了太后娘娘的脸!”郑侠乃是儒门贤士,向来正气凛然,哪里听得惯这样污秽不堪的事?他习惯了直来直去,全然不顾高士毅的身份,张口便是一番痛骂,甚至毫不避嫌地提起了当朝太后。听得众人心惊肉跳,噤若寒蝉。

    云济生怕郑侠说错话传到太后耳中,急忙调转话头:“许管事,方才你说老师连夜寻我,是有何急事吗?”

    许管事看热闹正看得痛快,听他一问,顿时惊醒过来:“哎哟!看我这蠢人,险些把正事给忘了!云教授,快快跟我走,沈制诰有急事寻你帮忙!”

    “什么急事?”

    “查账!快快快,路上说!”



    云济等人急忙跟高士毅父子道别,匆匆踏上回程的路。

    “三杯倒,你皱着眉头作甚?”狄依依望向云济——其实他只是眉头微微聚拢,还算不得皱眉,但和他来时成竹在胸的模样,已是迥然不同。

    “不对,不对……”云济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狄依依听。

    “什么不对?你这人活得也太累了,非得事事算中才能舒心畅意吗?今日破了盗宝案,已经十分厉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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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云济回过神来,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可曾记得,我探查过胡家的佛堂后,曾跟你说过——雪柳怀了高家的孩子,而那尊观音像怀了高家的秘密。”

    狄依依顿时满怀好奇:“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谁知她刚问完,云济又陷入思索,狄依依扯住他的马连连逼问,云济这才惊醒过来。

    那日宁管事和狄依依先后离开胡家佛堂,云济按照宁管事的路子,打开了观音像的第一道机关,发现佛像腹内有空腔,能够藏物。又摸索一番,发现了宁管事不曾发现的第二道机关——空腔底部有一隐蔽门户,通入佛堂下方一处密室。云济持灯进入密室,顿时被眼前景象晃了眼——密室约有两丈见方,满地都是金饼银锭,一尺长的玉如意、二尺长的珊瑚树、四指宽的通犀带,随意地丢在金银堆里。

    云济顿时明白过来,这密室竟是胡安国的藏宝之地。凡豪门富户,无不藏些钱财珍宝,只是胡家金银之多远超他的想象,“堆金砌玉”“金玉满堂”之词竟并非夸张,他下到密室后,双脚甚至陷入金饼堆里。

    身处他人藏宝的密室里,云济不由生出一丝“不慎为贼”的慌乱和尴尬,探查一番后,原路回到佛堂,封上佛像的机关,再从狗洞离开。

    再回想高家的弥勒像,云济断定它既是藏物的容器,又是通往密室的开关。而高家密室里所藏的,他已经有了八九成把握。于是他迫不及待来到高家,试图揭穿这个秘密,没想到高家的弥勒像虽能藏物,却找不到通向密室的门户,而郡主也已在别处被找到,竟闹了个大笑话。

    然而此中另有两个疑点:一是按照高家佛堂构造来看,必有一间密室,入口若不在佛像中,又藏在何处?二是真珠郡主若非第二位雪柳,那大娘子怎会被吓得病入膏肓?高家的铛头又如何从雪柳处学到郡主所创的素斋菜品?

    听云济剖析心中疑惑,众人反而愈发困惑,一路上你一言我一语,也没厘清头绪,待到口干舌燥时,东京城已近在眼前。

    郑侠得回安上门值守,狄依依急着去安定郡王府探望真珠郡主,云济则受到沈括召唤,要去延丰仓帮忙审计账务。



    连续两年大旱,即便过年休沐,宰执们也没有休息。他们商议数日,由司农寺上本进策,三司酌情拟订条承,政事堂核准后上奏皇帝,请开常平仓。

    这两年朝廷已经数次开仓,赈济百姓,但都是常规将粮食贷给贫民,对于京城百万人口而言,只是小打小闹。此次开常平仓非同以往,预计放粮七十万石,这不仅是为了赈济百姓,更要震慑奸商,平抑粮价。

    然而,执掌常平司的刘煜卧病在床,无法处理这等繁务,王安石便亲自举荐沈括负责。沈括虽以干才著称,但此事并非他的本职,王安石让他插手司农寺和常平司的事务,惹得京中官场议论纷纷。更有人言之凿凿,说王相公已经准备力推沈括去坐三司使的位子。

    兹事体大,云济不敢耽搁,一路上都没有停歇,晌午后进了东京城,家都没回,直奔延丰仓。

    五年前,青苗法颁布以后,政事堂商议在京扩建常平仓一事。由于东京城寸土寸金,太仓、常平仓一带拆迁极困难,最终决定将外城的延丰仓转作籴粜粮食之用,以承担常平仓的部分职能。29

    延丰仓位于东京城东南,建在汴河河畔不远。前面是衙署庭院,后面是一座座高大的粮仓。仓廪共十二座,参差错落地围成一圈,圈内圈外种着一株株常青的松柏——这些树种不易燃烧,专为防火而设,万一附近的建筑失火,也不至于烧及粮仓。

    云济一路赶来,骨头几乎都要散了架,下马后两股战战,双腿酸软。衙署守门的小吏急忙过来牵走了马,许管事将他引进去,绕过影壁墙,转过一道回廊,很快来到公廨后院。

    这是个独立的院落,东西对称,修得十分方正。南北各开一门,东西厢房相对。中间本是个花园,寒冬时节花已凋尽,只剩奇石假山,围绕成环,正中开有一井,约莫一丈来深。当此大旱之年,这口井已然干涸,井底只剩下淤泥。

    云济从井边绕过,顺着一条小路来到西侧屋舍前。屋舍门上挂着厚厚的门帘,沈括的书童已经在门口等候,殷勤地帮云济揭开门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让他浑身一暖。

    堂屋内横呈着三条枣木长桌,旁边立着灯烛,桌上摆满案牍账本。七八个胖瘦不一的三部勾院专勾官,正埋头审计账务。每张桌子旁架着一个小火炉,烧着无烟的炭火,将屋内烤得温暖如春。

    “知白,你可算来了!”沈括从一堆账本中抬起头,额头上赫然还有被红笔不慎划到的印记。他看见云济进来,顿时松了口气,急忙将放温了的茶端过来,往云济手里塞。

    “听到老师召唤,一刻都不敢耽搁,只是离得太远,路上耗了大半天。”云济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有些奇怪地道,“老师,您在亲自核验账目?”

    “王相公安排的差事,是要在正月十六开仓放粮。我接手时算过日子,时间虽不充裕,却也不算太紧张。谁知刚让延丰仓启出账本,竟有人登门告状。”

    “登门告状?”云济不禁愕然,“这儿又不是开封府,来这里告什么状?”

    “告什么状?第一,状告延丰仓诸多官员上下勾结,监守自盗,串通商贾,私自倒卖仓中存粮。第二,状告京畿路常平司贪腐成风,收受仓廪官员的贿赂,对延丰仓私卖存粮的事视而不见,甚至替他们遮掩,例行的督查形同虚设。第三,状告常平司、司农寺三次申请赈灾放粮,却伙同延丰仓假造账目,在放粮赈灾时贪墨钱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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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云济倒吸一口冷气,大宋从太宗年间开始设置常平仓,用以调节粮价、储粮备荒。提举常平司则是熙宁二年所设,不仅负责管辖仓储籴粜、赈济,还具有监察官员的资格。若这举报为真,京畿路常平司就已经烂到了骨子里,还不知有多大的问题,如何承担得了赈灾重任?若举报是假,在这个节骨眼诬陷常平司和延丰仓数十名官员,闹得人心惶惶,还怎么赈灾?

    “这告状的人想把天都捅个窟窿吗?子虚乌有的事,在这个当口儿可不合适深究啊。”

    沈括一脸苦笑:“为师只是个办差的,怎会愿意深究?实在是告状者披麻戴孝,泣血求诉,还拿出一本账册,说是熙宁六年延丰仓的钱粮实账,要求我们彻查!为师也不愿查,但又不得不查啊!”

    “披麻戴孝,泣血求诉?”云济忍不住好奇道,“谁啊?”

    “是个年轻书生,名叫郭闻志。他父亲郭护,曾是原京畿路常平司署下的督粮管勾,熙宁五年到六年上半年时,充任过延丰仓的仓监,负责延丰仓实务。去岁七月,因被查到五万石粮食账目问题而下狱,不久便病死在大牢里。”

    “是他?”云济不禁愕然。

    “怎么,你认识他?”

    云济和郭闻志倒也有一面之缘,他第一次去胡家赴宴时,曾碰上郭闻志在胡安国寿宴上当众提亲。

    延丰仓的官吏和郭护都是旧日同僚,他们都不曾想到,郭护都病死半年了,其子会突然冒出来,更没想到郭护生前还留了一本账册。郭闻志拿着账册告上门来,说去年郭护是受同僚欺骗,成了他们的替罪羊,因为他一死,就可以把延丰仓的账目给做平。实际上,延丰仓的缺口,远不止暴露出来的五万石。郭护还记着一份流水实账,郭闻志整理遗物时才发现,按照这个账本,延丰仓的账目还有更大问题。

    沈括本是朝中少有的能臣,但这当口儿碰上这种事,也是头大如斗。

    云济若有所思道:“老师,您应该庆幸郭闻志在您查账的时候告了这状。这账若不查清楚,万一延丰仓的账目真有问题,您也会被牵扯进来。”

    “谁说不是?我们刚刚封了延丰仓的账,准备审计,郭闻志就闹出那么大阵仗,为师当然要查个清楚。当时距离正月十五还有八日,时间倒也来得及,可是谁知……唉!都是喝酒误事,中间耽误了一日。如今算来只剩两日,我怕核不完账目,所以急忙将你请了来。”

    “喝酒误事?”云济甚是惊讶,喝酒误事对狄依依而言再正常不过,但发生在沈括身上,就太过稀奇了。

    沈括苦笑道:“那是查账的第五日,账目已经初查了一遍。特别是郭闻志带来的账册,里面记载的收入支出,跟延丰仓提供的账目都对得上。他那本账里,很多籴米粜米的记录都不合规矩,其中有几批粮食,是通过十四家粮行转贷给贫民的。不过这是延丰仓应急之策,临时拆借倒换,由粮行转贷粮食,总体说来并没有贪污和私卖。至于那些账目的不规范之处,几乎各个衙署都有,只是小毛病而已。”

    “也就是说,延丰仓的账目并无问题?”

    “小毛病不少,大问题却没有。”沈括点了点头,“那郭闻志想必是个书呆子,看见那账本上的记录,确实有一些不合规矩的地方就大惊小怪,以为抓住了别人的把柄。但处理事务要懂得变通,只需账目不出差错,根本算不得什么。我们一连查了五日,终于确定郭闻志是小题大做,悬着的心也便放下了。于是我派人从锦林楼请了最好的陈铛头,做了一桌最拿手的石板羊羔肉,好生招待了大家一顿。”

    “你们喝酒了?”

    “当然,酒是少不了的!那陈铛头自夸锦林楼藏了一坛‘三日醉’,乃是百年陈酿,只要喝一杯,便会醉三日。”

    “依照老师的性子,定然不信。”

    沈括苦笑道:“你说得一点儿没错。为师向来只看真凭实据,什么喝一杯醉三日的酒,为师一点儿都不信!随为师来查账的这些专勾官,对那铛头的自吹自擂也都嗤之以鼻。我们总共十一人,人人都尝了这三日醉。”

    “难不成……都喝醉了?”

    云济瞪大了眼,总共也就一坛酒,十一个人喝,居然全军覆没,这酒量简直连他都不如!

    沈括连连摇头:“跟酒量没关系,那酒确实有独到之处。闻着香气四溢,喝着醇厚馥郁,暖乎乎一杯下肚,浑身软绵绵、暖洋洋的,忍不住便睡了过去。我们迷迷糊糊睡了一天两宿,等彻底清醒,已经是昨天早上了。”

    “睡了整整一天两宿?从十一日晚上,睡到十三日早上?”

    “是从十一日下午,睡到十三日早上。”

    “这么长时间,难道你们中间就不曾起来过吗?”

    “怎么没有?为师又不是六七岁的娃儿,怎可能一觉睡到头?”

    沈括一边讲述,一边回忆。自处理开仓事务以来,他们都是封衙查账,一共十一人,吃住都在此处,就连各自的下人也都打发回去,或者留在外院候着。每天早上,厮役们会打来热水,供他们洗漱。

    那日酒后睡得很沉,他被厮役叫醒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公鸡也打过了鸣。他起身解手,又洗了把脸,还是浑身困乏,整个人迷迷糊糊,耳听得一阵钟声响起——那是安济坊的福道门徒做早课的钟声,他自知也该继续查账了,可偏偏就是眷念床铺,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等他再睁开眼,已经天色昏暗,迷迷糊糊听见暮鼓声声。他立时意识到睡过了头,将下属们都叫起来,出门一看,太阳都已西垂天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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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济疑惑道:“在延丰仓衙署能听到安济坊的钟鼓声?”

    “当然,别看延丰仓在城内,安济坊在城外,其实只是一墙之隔,相距不到三里。”

    “原来如此……您第二次醒来,就已经是十二日傍晚了?酒劲还没过去吗?”

    “这酒不仅容易上头,后劲还厉害,嘴里的酒味到第二天都没散。沈制诰让我们连夜查账,但还是没撑住,洗了把脸,忍不住又睡着了,直到昨天日上三竿才醒明白。”搭话的专勾官是个矮个子,四五十岁年纪,名叫张扶老。

    云济蹙眉道:“老师,你们睡了那么久,账本没被动过吧?”

    “这些账本我们初查过一遍,谁想动手脚,又岂会在查完账后再动?”沈括哑然失笑,“初查的时候,我们在那本账册各处都做过标记,别说偷换账本,便是有一丝一毫的修改,也看得出来。”

    “这就好。”云济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行啦,闲话休提!”沈括咳嗽一声,正色道,“账目虽然经过了初查,但事关重大,延丰仓的账目又繁杂细密,还需复查一遍。知白啊,此时仅剩两日不到,只能将你请来,帮忙一起核实。”

    “好说,我这就开始!”



    云济午饭都没顾上吃,二话不说就开始查账。沈括命人备了点心和茶水,供他食用。

    随沈括来公干的是户部勾院的官员,都和云济不熟,只知道他是沈括的得意门生,却连进士出身都没有。奇怪的是沈括对这个学生十分倚仗,复核账目的时间紧迫,他们十一个人连轴转都赶不及,沈括却寄希望于一名司天监教授,仿佛只要他一到,就能高枕无忧了。

    专勾官们心中颇不服气,连连侧目,想看看沈括的这位高徒究竟有何过人的本事。

    没过多久,专勾官们面面相觑——这年轻人一手捧着账本,一手拿着点心,咬一口点心,翻一页账本。没过多久,吃完一盘点心,也翻完了一册账本。他看账本比别人看画册还快,既不用算盘,也不用草纸,每页只看两三眼便翻页,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究竟看进去了没有。

    “他这是在干什么?还不开始吗?”

    “急什么,或许是先大略翻看一下,了解延丰仓的记账方式,再正式核账。”

    “只剩两天了,哪有工夫让他来回看?”

    长桌另一边的两人停了下来,各取一盏茶润了润口,正自小声交流着。

    就在他们喝盏茶的工夫,云济又看完一册账本。他将手中的糕点一放,拿起先前看完的第一册账本,精准地翻到其中一页,用红笔圈出一行记录,又起一行小字做批注。然后再翻到另外一页,也做了批注。

    张扶老小声道:“这是做什么?”

    “他不是随便翻翻吗,怎么又拿笔乱画?”搭话的是张扶老的同年,姓鲁名深,是个关西汉子。此人身高体胖,膀大腰圆,活脱脱一副悍将的体魄,浑没半点文人的秀气。

    鲁深做的是细致活,却是个粗鲁性子,大大咧咧走到云济旁边,顺手拿起他刚批过的账本,责备道:“云教授,这是延丰仓记的原本,除非真有什么问题,否则不能随意标记!你在上面圈圈画画,以后还怎么留存?”

    “老鲁,用不着这么郑重其事!”张扶老打了个哈哈,和稀泥道,“云教授莫要听他胡说,没那么严重。这账本虽是原本,却也是一式两份,涂坏一本也没事,只要以后别随便涂就是了,毕竟……”

    “咦!”张扶老话刚说了一半,就听见鲁深惊讶道,“这圈的好像没错啊!咱们初查的时候,这笔账好似也有点问题,快将草账拿来!”

    草账便是他们初查时,对一些疑似有问题的账目做的记录。在后续的复核中会多次核对,删去误记的,补充遗漏的,最终整理出核查结果。鲁深拿着草账翻了翻,很快找到对应记录,跟云济圈出来的条目一对,顿时满面惊讶。

    张扶老等人也围过来,各自校对一番,啧啧称奇。

    沈括出门方便,回来后察觉气氛异样,拿起云济批过的账本,顿时露出一丝笑意:“这两点我也发现了,是有点小毛病。知白果然厉害,也不用急,明天早上查完就行。”

    “明天早上?”鲁深诧然道,“这些账目一个人查,少说得十来天吧?”

    眼见下属们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沈括却毫不在意,力排众议道:“没事,他查他的,你们查你们的,互不干扰,明早封账。”

    鲁深一脸怀疑,还想说什么,却被张扶老拍了拍肩膀,嘴边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

    “鲁专勾指点得是,是小生鲁莽了。”云济却对这个直脾气汉子印象不错,拱手为礼,郑重其事地道了谢。

    鲁深重新干起自己的活,但时不时就会转头看云济一眼。

    转眼几个时辰过去,天色已暗,夜色渐浓,屋内又多亮了几盏灯烛。云济放下最后一册账本,伸了伸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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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深终于忍不住,起身问道:“云教授,你这几个时辰,将这些账本翻了个遍,却啥都没有记,这样查账怎么能行?洒家虽提醒你不要在账本上乱画,但并不是不许你记草账啊!”

    “多谢提醒!”云济冲他悠然一笑,找到一本空白册页,拿起桌上的笔,开始埋头记草账。鲁深点点头,对这年轻人的态度甚是满意。

    为了补前两天欠的工,众人都顾不上吃饭,只让人送了夜宵来。鲁深专门帮云济拿了两块环饼,本想递给他,可一看到他的草账,瞬时愣在旁边,半天都没有出声。

    “老鲁,怎么了?”张扶老奇怪道。

    鲁深惊醒过来,愕然道:“云教授……你记草账不用对着账本记吗?”

    云济正全神贯注地记账,头也不抬道:“账本刚刚已经看过,我记在心里了。”

    鲁深和张扶老两人目瞪口呆,眼看着云济笔走龙蛇,在草账上记了一行又一行,落笔间几乎没有停顿思索,只花了半个多时辰,草账便已记完。鲁深慌忙将草账拿过来,却见满满记了七八页账,且不是按照走账日期记的,而是按照交易方分门别类,梳理得明明白白。

    第一页起头一行,乃是“瑞穗米行”四字,其后记着延丰仓和瑞穗米行籴粜往来中,不符合规矩的几笔账目。而后是聚宝粮庄、裕丰米号、福寿粮行、宏泰粮庄、丰泽粮坊、盛泰米行、福源粮行、瑞丰米号、胡记粮行、吉祥粮栈、聚源粮庄、宝丰米号、富泰粮行、盈满粮坊……

    草账中列了整整十四家粮行,四十一笔账目,并细数其中不合规矩之处。整个草账脉络清晰,远比鲁深等人誊抄的层次分明。不仅他们这些行家能够一目了然,即便不通账目的人,也能看懂七八成。

    云济见他鲁深看得发愣,解释道:“其实这几笔账目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正如老师所说,延丰仓先将粮食贷给各大粮行,由粮行转贷给平民,确有不合规矩之处,但也不算什么大过错。延丰仓存粮上百万,要想借贷给千家万户,不通过粮商,很难做到。”

    按照青苗法,平民向常平仓借贷,一般都是贷钱买粮。延丰仓这般运作,相当于直接贷出粮食,虽不合常例,但在粮价不断上涨的年岁,已算是让利于民。

    “洒家晓得,洒家晓得!”鲁深叫了一声,将自己复核的那部分账目拿过来,和云济的草账细细对比,终于点头道,“云教授,真有你的!如此繁杂的账目,居然记得这么清楚。我看你这草账记得甚全,譬如我刚看完的这两页,也就漏掉了两条而已。”

    “哪两条?”

    “你瞧,这条……熙宁六年四月,胡记粮行贷出二万三千石……”鲁深颇为热心地给云济解释了一番。

    云济听罢,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两条账目确实容易让人误解,但跟前面这笔账一对,就知道其实没什么问题。你瞧瞧这里……”

    鲁深听罢他的解释,拿着账本来回翻看,又用算盘核了两遍,愣了半晌,终于拍着云济的肩膀道:“云教授,确实没错。老鲁今日算是服你了,怪不得能让沈制诰如此赏识。”

    “哪里哪里。”云济连连谦让。

    张扶老也在旁边道:“来延丰仓这些天,真是长见识啦。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是井底之蛙不自知,小觑了天下英雄。”

    鲁深哈哈大笑:“无奇不有?云教授过目不忘,算学精妙,自然是奇人。你张老儿五十岁了,居然还跟五岁小儿一样尿床,才更令人惊奇呢!”

    “好你个鲁大个,闭上你的鸟嘴吧!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我那不过是喝汤喝得多了,又睡得沉,没顾得上起夜。你怎么跟谁都要念叨一遍?”张扶老被当众揭短,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吃饭吃饭!”沈括打断众人谈话,“我瞧账目复核得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大问题,只需明日整理誊抄,便可上报政事堂。各位辛苦了一整日,晚饭都没吃,本官真是抱歉得很。老许,去讨一锅云英面来,请诸位官人吃一碗。”

    许管事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吩咐灶房煮面。

    饥饿难耐时,吃什么都香,更何况这锅云英面着实地道。众人正吃得唇齿生香,忽听见外面一阵狗吠,一声连着一声,听来得有七八只,在深邃的夜色里显得十分凶悍暴躁。

    许管事抱头蹿了进来,连声叫道:“这里虽然偏僻,却也在城内,哪来如此多的野狗?”

    原来这院子南侧有一偏门,直通外面街道。许管事出门割了几斤羊羔肉回来,半道上被一群狗跟上了。这帮狗走街串巷,见人就眼冒绿光,许管事心中发毛,拔足狂奔,赶进院子时已气喘吁吁。

    “汪汪汪!”

    群狗不知衙门威严,在门外肆意狂吠,仿佛随时都会冲进院子。鲁深放下碗筷,将袖子一挽,就要出门打狗:“奶奶个熊,吃碗面都不叫人安生,开封府的衙差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连野狗都这么猖狂!”

    在旁边伺候的一个庾吏急忙拦着他:“官人且慢,一群没人管的狗而已,看小人吓走它们。”

    这庾吏穿着一身黑衣,身材又瘦又矮,喉结却甚是凸显。他跟众人打声招呼,走入院子里,挺胸凸肚,器宇轩昂,隔着南边后门,突然放声怒喝——

    “汪汪汪!”

    “扑哧——”沈括刚喝的一口茶,忍不住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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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庾吏摆得一副好把式,众人还以为他擅长打狗驯狗,谁知是一本正经地学狗叫。偏生他狗叫学得极像,云济、鲁深等人都忍俊不禁,相顾失笑。

    然而笑着笑着,众人笑声渐哑,反而面面相觑,啧啧称奇。只因这庾吏所学的狗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起初只是一只狗叫,转而变成两只,继而又变三只,后来又变成十多只狗同时吠叫。他一人仰仗口技,竟化作群狗齐吠,和院外的群狗针锋相对,隔墙骂战,一时间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好本事!”沈括忍不住赞了一声。

    云济也连连点头:“能学一只狗叫不稀罕,但能学一群狗同时叫的,我还真是首次见。只不过一个人舌战一群狗,还是有点吃力啊!”

    墙外群狗听见墙内狗叫,还不比它们少,渐渐没了先前的猖狂,但也毫不示弱,怒吠回击。狗群对吠,往往都是先吼叫示威,虚张声势,并不轻易交战。但若时间一久,这庾吏口技再高明,嗓子也经受不住。

    果然片刻之后,庾吏的声音开始转弱,墙外狗群顿时猖狂起来。鲁深冷哼道:“那几个军汉,给洒家拿枪棒来,打死了这帮畜生,正好烤狗肉吃!”

    那庾吏停了下来,不再学狗吠,双手托在腮前,忽而开口作声,圆嘴收尾,吐出一声:“喵……”这声音慵懒甜腻,柔软轻细,仿佛挠在众人心头。

    “哎?直他娘!怎么又学猫叫了,这是要跟对面的狗群乞饶投降吗?”鲁深错愕之下,甚是不满。

    这声猫叫在一片狗吠声中显得甚是薄弱,对面的狗群却似乎愣了一下,稍静片刻,才又放声吠叫挑衅。

    “您就瞧好吧!”庾吏回头冲鲁深谄媚一笑,然后对着墙外,又学一声猫叫。先前那一声缠绵悠长,慵懒细软,这一声却短暂急促,声调尖锐。

    鲁深瞪直双眸,看着庾吏施展口技,表情颇有些不耐。

    云济皱起了眉头——刚才这声猫叫之后,墙外群狗虽然没有停止吠叫,声音却变得稀稀落落。若仔细去听,隐隐约约能听出这声声狗吠中的犹疑。

    “喵!”皂吏顿了片刻,又学了第三声猫叫,声调高亢尖锐,仿佛一把尖刀,直直戳入深深夜色里。

    墙外的狗吠声戛然而止,过得片刻,忽而有一声低沉的狗吠,紧接着群狗如闻号令,窸窸窣窣脚步渐远,很快整条街巷都安静了。

    “怎么回事?”鲁深莫名其妙,提着水火棍出门看了一圈,表情奇怪地回来了,“真他娘出怪事了,那群狗突然跑得一个都不剩……徐老三,你这龟孙子弄的什么玄虚?几声猫叫,就把那一群狗都吓跑了?”

    徐老三正是那矮个子庾吏,听鲁深问话,点头哈腰道:“不是小人故弄玄虚。小人学的可不是一般的猫叫,而是‘黑将军’的叫声。黑将军是咱刘监正家收养的一只猫儿,身子秃了一片,尾巴短了一截。刘监正收养它时,它只剩半条命,等养好了伤,带到东京城,才发现这黑将军生性好斗,霸道得很。来延丰仓半个月之后,它便在京城东南称王称霸。方圆十里的猫狗,见了它都绕着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它都要斗一斗,东街有十多条恶狗被它抓瞎了眼。因而这一带的狗群畏之如虎,一听到它的叫声就夹着尾巴逃窜。”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鲁深更是兴奋得连连搓手:“黑将军?就是那日刘监正抱着的黑猫吗?两只眼睛直放凶光,瞧一眼就知道不是什么善茬儿。除了十分丑,脾气也十分坏,洒家倒是没瞧出来有甚特别。敢情这丑猫竟然这么威风?”

    张扶老诧然道:“世间的猫儿,开口不都是‘喵喵喵’吗,这黑将军的叫声能有甚不同?”

    “您说笑了,猫儿的叫声,在寻常人听来确实大同小异,在猫狗耳中,却像人说的话一样,有千变万化。”徐老三一脸讨好地在旁边解释,众人听得纷纷点头。

    云济毫不吝言地夸赞道:“兽有兽言,鸟有鸟语。徐三哥竟能通猫言,堪称当世公冶长!能分辨出猫叫中的细微区别,已经难能可贵,居然还能学得一模一样,真让人拍案叫绝。”

    这一声“徐三哥”,叫得徐老三诚惶诚恐,连连道:“多谢云教授夸赞,小人哪能听懂兽言鸟语?公什么冶长的,也不知是哪座府衙的官人,小人哪敢跟人家比?小人打小喜欢摆弄自个儿的舌头,什么猫叫狗吠,什么鸡鸣虎吼,都是学着玩儿罢了。能给各位官人逗个乐子,已经了不得啦。”

    徐老三不通文墨,哪里知道公冶长是孔圣的女婿和弟子,听他说“公什么冶长”,勾当官都忍俊不禁。

    说笑间,众人吃过了夜宵,见夜色已深,沈括便命众人回去休息。他们一行人住在西面的厢房里,云济连着赶路和查账,累得头昏脑胀,回到房间后,也来不及洗漱,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很沉,恍惚到了后半夜,云济被尿憋醒,起床去方便。

    从茅厕出来,迷迷糊糊回到屋舍前,却见房门是锁着的。他怔了一怔才清醒过来,原来走错了方向,来到了东面的屋舍。他借着皎洁的月光,透过门窗缝隙往里面看,屋里的陈设和西厢相差无几。

    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猫叫。云济想起徐老三说过的话,循着那猫叫声,往院子当中走去。他在假山间转了一圈,四面都是影影绰绰的奇石。刚一转头,突然看见两只绿油油闪着光的眸子,在最高的奇石上直勾勾盯着他看,仿佛两盏幽暗阴冷的灯。

    “啊!”云济惊叫出声,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右脚被什么物事一绊,整个身子向后栽去。

    “当心!”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扶住了。云济转头望去,来人是庾吏徐老三,正一脸关心地看着他,“云教授,您没事吧?”

    云济回头一看,身后是院子中间的那口井,他方才被井沿绊了脚,只差一步就要掉进去了,不禁后怕道:“没事,幸亏有你,救了我一命。”

    “云教授这是哪里话?这口井水都没了,里面是一层厚厚的淤泥,就算掉下去,也摔不死人的。”徐老三帮了云济一次,心里也正得意,热心解释道,“前几天夜里,鲁专勾也掉下去过,只是擦破点皮而已。不过您还是别在这井边转悠,这口井邪门得很!”

    “邪门得很?怎么个邪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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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飞头颅




    “这口井是被鬼神施过法的,有时有底,有时又没底!没底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它会通到哪里去。就像上次,鲁专勾半夜起来方便,不小心掉进井里,好不容易爬出井口,却已在百里之外。”

    “百里之外?”云济愕然道,“怎么可能?”

    “是真的!鲁专勾自己也惊奇得很,每日都要将他这奇遇讲上一遍。”

    云济若有所思,忽然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两只眼睛,再回头时却找不到了。跟徐老三说了一遍,徐老三失笑道:“云教授,您定是碰到黑将军了。它浑身黑漆漆的,唯独两只招子亮得很,半夜里就跟两枚绿色火星子一样。这畜生来无影去无踪,小人今儿个当值守夜,也是听见它叫,这才出来看看,没想到碰上您了。”

    云济点点头,与徐老三拜别后,回到厢房继续蒙头大睡。又过了一两个时辰,听见窗外传来悠悠钟鸣,他眯着眼睛从被窝里爬起身,天刚刚擦亮,隐隐还能听到公鸡此起彼伏的打鸣声。

    洗漱过后,沈括再度召集众人,将云济和其他人的草账核对一遍,果然云济的记录无一疏漏,反倒是其他人分摊的账务有算错了的。修整完毕后,又指派了专人誊抄,终于在午时前将账务整理完毕。

    待到午后,众人用过饭菜,沈括招呼了户部勾院的勾覆官、判官,由他亲自带人再入延丰仓清点存粮,又命云济等人核验运粮的粮车和粮船。为了保证放粮能够及时完成,需要调用的民夫、骡马、粮车、粮船都得事先安排好。这样的琐碎事务,有云济在旁边,就不会有疏漏。

    申时过后,诸多琐事了结,云济谢绝沈括的宴请,赶回家洗漱一番,再推窗而望,天已入夜。他正准备出门,狄依依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看见他,眼睛一亮道:“三杯倒教授,你居然赶回来了?走走走,看花灯去!”

    “你不是去探望真珠郡主了吗?”

    狄依依神色顿时一黯,灰心丧气道:“真珠像是魂儿都没了,别人问她什么,她都不回话,只爱一个人坐着发呆。别说是我,就连……就连王府的王太妃跟她说话,她也痴痴傻傻的,比五六岁的娃娃还不如。”

    “怎会这样?”云济眉头紧皱,“许管事不是说,真珠被接回去后,还能把自己的经历告知官府吗?”

    “那是郡王府呈报给开封府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狄依依黯然道,“我也曾向真珠问起去年的事,可她就跟个傻姑娘一样,只知道呵呵地笑。问得急了,她就发起性子来,对人又抓又咬。唉!”

    云济宽慰她道:“不论如何,真珠终于还是被找了回来,也算可喜可贺。”

    狄依依掏出腰间的酒囊喝了一口:“今日还碰上一桩奇事,真叫人哭笑不得。”

    云济见她眉毛一挑,鼻尖微微发红,眼神里带着一丝倾吐欲望,于是应景地搭了句话:“什么奇事?”

    “盗墓!”

    “盗墓算得甚奇事?”

    “盗墓自然不算奇事,可盗自家的墓,你可曾听说过?”狄依依果然谈性大发,将所见所闻讲了一遍。



    当时狄依依正陪王太妃和真珠说着话,忽有一伙开封府衙役来到王府,他们绑了两个灰头土脸的闲汉,说是半夜抓到了盗墓贼,盗的是王府郡主的坟,可盘问后闲汉又自称是王府的人。衙役不敢擅自发落,便带来王府询问。

    安定郡王又是尴尬,又是愤怒,原来这两人还真是王府的奴仆。郡王舍下面子讨回了两名奴仆,说他们胆敢偷盗主人的坟,非得好生惩戒一番。等到将衙役送走,便将两名奴仆召去私下训话。

    狄依依这等跳脱性子,自然心生好奇,便以如厕为借口,潜到后堂偷听郡王训话。一听才知,原来这两名奴仆是郡王的贴身仆从,他们去盗墓竟是郡王亲自安排的。

    去年真珠被拐,郡王府寻了小半年没找到人,为了宗室颜面,只能谎称郡主离世,给她发了丧。郡王心下有愧,便舍出许多珍玩宝器、金银钱财作为陪葬,甚至连他最珍爱的几幅苏子瞻的书画,也一并埋在假坟里。陪葬规格之高,远超寻常宗女。没想到郡主居然被找了回来,郡王想起假坟里那些陪葬品,不由觉得肉疼,就指使两个心腹家仆连夜去盗。

    郡王府的家仆何曾做过盗墓这等勾当,全然不知如何遮掩、如何盗发,行事如狗咬刺猬般笨拙,结果被开封府衙役当场拿获,并扭送到郡王府来。郡王将两名家仆痛骂一番,捂着额头长吁短叹,如今陪葬品拿不回来,还要设法替两名家仆遮掩。

    那座郡主坟早已成了郡王府的一大笑柄——郡主尚在,坟茔已立,不久前郡王府还曾专门拜祭过。若郡王府派人盗墓的行径传出去,只怕安定郡王以后要捂着脸才能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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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荒唐!”云济哭笑不得,“不过也情有可原。宗室不仅被限制与外臣来往,也不能入朝担任实职。熙宁三年,王相公谏言改用非宗室的大臣执掌大宗正寺,宗室还得受文臣管辖。安定郡王虽地位尊贵,却也得为整个王府的吃穿用度发愁。”

    “那也不至于盗墓吧?”狄依依语气中略带鄙夷,这一年来郡王府对待真珠的态度,让她甚是不满。

    “这一个月来,东京城变化好大,贫民闹粮荒,王府闹钱荒。”云济苦笑着叹了口气,“你可曾想过,我朝铸币之多,远超隋唐,为何还是缺钱?”

    狄依依沉吟道:“难道是因为厚葬之风?”

    “厚葬确实是一大害,朝中有识之士早已心知肚明,司马端明就曾屡次倡议薄葬,然而厚葬之风还是屡禁不止。东京城多少达官贵人,每一下葬,都要带走大批财富。其实这些墓主才是真正的窃贼,窃走了大宋的钱财,而那些盗墓贼的行为,是以盗止盗的义举,将被盗入坟墓的财富归还人间。”

    这等话显然有些惊世骇俗,狄依依双唇微分,颇受震动。

    云济又想起那日在胡家密室中,被满地金银珠宝耀花眼睛时的感受,有感而发:“除了厚葬耗费,还不知有多少金银钱财,被财主藏在地窖里不见天日,就连寻常百姓,也多会将钱财埋入地里,一辈子舍不得花。可钱只有流通起来才是财富,藏在地底的金银,和废铜烂铁又有何异?

    “西晋石崇骄奢淫逸,蜡烛当作柴火烧,锦缎铺地五十里,墙涂赤石脂,手砸珊瑚树……史书将他的铺张奢侈大书特书,引以为后世之戒。其实在我看来,骄奢为害之剧,远远比不上藏钱不花——石崇修建金谷园,日夜宴请宾客,每日花费巨万,却也因此养活了无数靠此赚钱的贫民;高士毅之流囤粮居奇,费尽心机吞占天下钱财,却舍不得花,他家中的大笔金银有进无出,和废铜烂铁无异,后来那些珍宝流失到外界,反倒是将废铜烂铁变成了真金白银。”

    狄依依一时满面茫然,云济这番说法和她往日所学截然不同,铺张奢侈反而对天下有利,勤俭持家却无用于百姓?

    云济谈兴大起:“你可知为何‘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大宋的田,正在一日日变少,因为有官身的士族不用交税,他们的田不是大宋的田,只有百姓的田才是大宋的田。士绅不停兼并土地,长此以往,难免会闹地荒。”

    听他感慨不停,狄依依也满腹郁闷:“今儿是上元节,烦心事再也休提,咱们看花灯去!”



    正月十五是天官大帝诞辰,每逢上元佳节,东京城里一派灯火辉煌。从官府到民间都要造花灯,以待天官赐福。

    才一入夜,大街小巷,千门万户,陆陆续续亮起了灯。一轮圆月清辉高照,天上星和地上灯交相辉映,整个东京城很快化作一片灯海。

    云、狄二人出了门,信步来到汴河边上。一艘艘船掌着灯从汴河上驶过,河水映照着灯光,仿佛青天托举着白云。无数灯盏将整条汴河点缀成一条流光溢彩的锦缎,在厚重广袤的大地上缓缓流过。

    沿河的街巷皆熙熙攘攘,云、狄二人随着人流前行,各式各样的灯看得目不暇接。狄依依把玩着酒囊,一边跟云济说话,一边倒退着走在路上,两只牛皮软靴欢快地踩过路面,不停叫嚷:“看这个看这个,真好看!那边那个兔子灯也有趣得很!我的个乖乖,快看那边的白鹤灯,比人还要高!”

    云济接连忙碌了两日,听见狄依依在旁边大呼小叫,也是心情大畅,随口吟起卢照邻的诗:“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狄依依一路上嘴就没有停过,这时却顿了一顿,抱怨道:“好你个三杯倒教授,会吟诗了不起吗?文人就是不爽快,吟来吟去,意思还不是‘这盏灯好看!那盏灯也好看!全他娘的好看!’”

    云济失笑道:“狄九娘说得有理,是我掉书袋了。”

    “知道就好!”

    两人边闹边走,街上的花灯由稀疏到密集,灿若星河。再往前,是宣德门前的御街,由北到南,康庄笔直地延伸到遥远的天际。一座座巨灯造型各异,于两侧一字排开;大小宫灯争奇斗艳,火树银花,当真如梦如幻。

    一路观览着胜景,云济正觉惬意,却见狄依依仰头望月,倏尔落下泪来。云济大为诧异,狄依依性情直率,行事比男儿都要豪爽,何曾显露过这等女儿家的娇柔神情?

    她察觉到云济的目光,急忙抹去眼泪:“我突然又想起真珠来。一年之前,也是上元节灯会,也是这条御街,她也和先前的我一样,兴高采烈地享受着这满目繁华。可是,也就三五杯酒的工夫,她被一顶轿子拐走,从此沦落到贼人手里。这一年里,她不知受了多少欺辱和委屈……

    “昨天我见到真珠时,心就像被谁捏了一把。她好似一只被毁掉洞穴的兔子,无时无刻不在惶恐之中。不仅失去了记忆、失去了智力,就连家也失去了——其实对她来说,王府早就坍塌了。她就像……就像已经被埋葬,却又被盗墓挖回来的陪葬品,像安定郡王羞于见人又不得不寻回来的明器,虽还流光溢彩,却满身都是沉沉死气。”

    云济刚想出声安慰,就见她脸上愁云淡去,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初次见面的那天,你质问过我,说我冒冒失失把真珠失踪的事情传播出去,是把真珠置于险地。其实我也曾犹豫过,迟疑过,但现今我还是当初的想法——什么宗室脸面,什么女子贞节,什么郡主名声,这些再怎么重要,也绝不能变成我们向罪恶妥协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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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听得一声炸响,一朵烟花在半空绽开,照亮了狄依依的侧颜,眸中光彩闪烁:“我在《周礼义》中动手脚,惹来了皇城司,有些对不起惜雪和胡员外,但我毫不后悔当初的决定——我要破这个案子,我要抓这个贼人,我要让那帮作恶多端的畜生,得到他们该得的报应!我要让真珠的眼睛,还能看到上元节的满城灯火!”

    云济怔怔望着她,一时间晃了神,突然想到一事,恍然大悟道:“我居然忘了,这个案子本是你要查的,我也是被你扯进来的……枉我当初斗酒赢了你,让你给我打长工,还沾沾自喜来着。我这些日子虽指使你做这做那,可归根结底,分明是在替你办事!究竟是谁赢了谁,究竟是谁给谁打长工?”

    被他戳破此中关节,狄依依也不着慌,理直气壮道:“大家齐心合力查案,何必算这么清楚?不论如何,这案子我非查到底不可。今日我狄依依立下军令状:若不能揪出元凶,为真珠报仇,我……我狄依依就戒酒十年!”

    云济耸然动容——连“戒酒十年”这等军令状都敢立,是何等坚决?

    狄依依话说罢,不禁握紧了酒囊,眼巴巴望向云济:“你不会让我十年没酒喝吧?”

    “你立的军令状,与我何干?”

    “《孙子兵法·火攻篇》云:‘合于利而动。’《谋攻篇》又云:‘上下同欲者胜。’且不说咱俩谁上谁下,就算为了我的酒,为了你义父的政绩,咱也得同心协力。‘齐众聚力,务在破敌’嘛!这桩案子,你可一定要帮我查清楚!”

    狄依依滔滔不绝地论起兵法,云济面上不为所动,装作云淡风轻地看着街上灯山。

    “你……你不说话,我就替你答应了!”云济一张冷面瞬时目瞪口呆:“你替我答应?你替我答应你自己提的要求?”狄依依顾左右而言他,催促道:“快走,惜雪家的灯山就在前面!”

    “胡家的灯也摆在御街上?”云济有些诧异,御街上的灯要么出自各府院监司,要么出自宗室贵胄,胡安国虽然财力过人,但毕竟只是商贾,竟也有这等资格?

    狄依依解释道:“敢情你也有不知道的事?今年赵官家早已下旨,上元节要与民同乐。除了各衙司,布衣平民也能参与灯会,据说这次官家还要点灯魁。”

    “点灯魁?”

    “灯会嘛,想要热闹,就要分个高低。点中了灯魁,得了官家的赏赐是小,关键是魁首的名头,听着多光彩?”狄依依说着便冷笑起来,“东京城外,多少灾民无家可归,吃不饱,穿不暖;东京城内,却一片歌舞升平,还要搞什么灯会!”

    云济蹙眉道:“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官家显然是有意为之,政事堂的相公、大参对此自有默契。”

    狄依依道:“我也想过。《孙子兵法·九地篇》云:‘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抗灾如同一场大仗,百姓都是兵卒,皇帝则御驾亲征。越是大敌当前,就越是要拿出不动如山的气度来。该过节的过节,该歌舞的歌舞,灯会更是不能少!若是皇帝和宰辅一片风声鹤唳,那整个东京城都要人心惶惶了。”

    云济跟她一拍即合,也忍不住引用道:“不错,苏老泉的《心术》也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赵官家将开常平仓的日子放到明日,绝对是早有筹谋。我跟你打个赌,今晚的灯会上,他肯定会重申明日开仓放粮之事。延丰仓这次即将放出的七十万石存粮,就是他手中的定海神针!”

    “谁要跟你打赌了?”狄依依啐了一口。

    “瘦饭桶!依依姐姐!这边这边!”两人说话间,已走到了胡家的灯山前。胡小胖眼尖,远远呼喊他们。胡安国和胡惜雪也上前招手,将二人迎了过来。

    大宋的富庶更胜隋唐,各府院的灯都造得气派辉煌。禁中所制的琉璃灯山,更是高大得如同一座城郭,堪称大气磅礴。一股股清水被辘胪汲上灯棚顶端,从灯山飞珠溅玉般泻下,形成一帘流光溢彩的飞瀑,引得看客啧啧赞叹。

    胡家是商贾出身,虽然财力惊人,在规制上却不敢有丝毫逾越,所造的灯山比各大府院的略小,形制和涂色都谨守本分。即便如此,也高达两丈有余,加上制作精巧,在一众灯山中颇为显眼。这座灯山是由五座大山组成,云济远远看到时,还以为造的是“五岳”,走近了看,才发现这五座大山竟是“五谷山”——山形上画的是五谷,稻、麦、黍、稷、豆堆积成山,五山攒聚,气魄非凡。山上又有竹纸制成的稻穗、麦穗、黍苗、稷苗、豆萁围绕,灯光流转间,照出一片丰收喜气。

    “云教授,您看看这座灯山怎么样?”胡惜雪手里提着一把麦穗编织的灯笼,满面期待地看着云济。

    “好!好!好!”云济连声赞叹,“这是谁想出的点子?实在太应景了,赵官家若见了,定会龙颜大悦。”

    “真的?”胡惜雪星眸灿灿,“灯是请‘灯笼黄’所制,灯山上的五谷图案,是薛待诏的亲传弟子所绘。奴家……奴家不才,只出了个想法。”她纤手指向灯山底部一角,上面印着一个金灿灿的“黄”字,显然是某个工匠的标记。

    “原来竟是胡小娘亲自点的灯样?失敬失敬!”

    “惜雪可是才女,怎么样,是不是自愧不如?”狄依依与有荣焉,跟云济大声炫耀。她搂着胡惜雪的纤腰,在五谷灯山下,仿佛两朵出水芙蓉,比灯山更加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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