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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一生悬命》--一桩木箱抛尸案引出的连环杀局--作者: 陆春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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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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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8: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章 疯狗(二)
      有人生来只为成全别人,到死是件陪衬,对于这点,曹小军深信不疑。

      他将自己的人生裁成边角料,只为给倪向东,凑出个完整。他倔,他便灵动,他狠,他便慈悲,他扮着金刚怒目,那倪向东才有资格在外人面前,演出个菩萨低眉。

      他活成了他的反衬,他的注脚,他欲扬之前的先抑。男人的艳羡,女人的赞美,种种风光无限皆是献给倪向东的,他永远是倪身后的一个无言的影,无人瞩目,无人在乎。

      但那又如何,他心甘情愿。

      过去的五六年,他与倪向东相依为命,好得合穿一个裤筒。没别的本身,一路坑蒙拐骗,兜兜转转,来到了定安县。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竟也一日日的强壮,转眼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依旧寡言,哑得像头牛,那些未出口的话语,变成了满身的力气,紧绷的筋肉,如今一记拳头,也能给对面的混混,打出个人仰马翻。

      倪向东脑子活,善使刀,他木讷,肯豁命,二人一柔一刚,一明一暗,靠着好勇斗狠,渐渐也在当地混出了些名堂,招揽了不少毛头小子。

      倪向东自然是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小弟,享受着新的威信与簇拥,而曹小军的习惯还停留在当年,闷头独坐在角落,只身一个,远远观望他人的热闹。

      人人都笑他,笑他是倪向东身边的一条狗,一个哑巴打手,他全不在乎。

      是狗又怎样,阿公说过,养鸟鸟溜飞,养狗狗摇尾。有些人像鸟,没心肝的东西,但凡笼子一开,便头也不回地飞回山林,而有的人像狗,忠心,赤诚,一日为友,便是永远的鞍前马后。

      他像狗又怎样,照心做人错不远,这道上混的,不就讲究个仗义二字吗?

      因而每逢团伙里出了事,翻了船,他总让倪向东带其他人先跑,自己留下来收拾残局。即便人被抓去里面,也并不多说一句,卖友求荣的事情,他曹小军不屑去干,种种罪名,一并承担。

      也不是没听过风言风语,常有人说,倪向东吃定他憨傻,闯出祸来要他背锅。

      只是他不信那些挑拨,他不肯怀疑他,只当二人是分工不同,出来闯,总有人要做出牺牲。

      既然他曹小军的手已经脏了,那干脆堕到底,成全倪向东个清白无辜。

      他笃定,倪向东没有弃他于不顾。

      每次打里面出来,倪总是带着吃的,笑盈盈候在门口,为他接风洗尘。有时是千孔糕,有时是糯米粑,有时是珍袋,有时是粿子,他捎什么,他便吃什么。

      二人蹲在街边,也并不多客套,倪向东不住地打量,只嚷他瘦了,将吃的一股脑塞他手里。曹小军腼腆笑着,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也就忘了诸多愁苦。

      他只想有个伴,而他已经有了伴,他该知足。

      他坚信二人会是一辈子的弟兄,哪怕刀砍,火烧,油锅翻炸,他曹小军也敢拍着胸脯子保证,不会有丝毫变动。

      直到他遇见了她。

      那晚夜市灯火下,吴细妹不敢抬头,一小捧汗津津的槟榔,抖抖地擎在半空。

      曹小军一阵惶乱,怯懦地退后。

      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生平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视的对手。

      三人玩到了一起,日渐熟稔。

      冰霜般的曹小军融成了一汪春水,一流就流向了吴细妹,但他知道,他流不进她心底,他与她之间,始终隔着个倪向东。

      他从未跟东子争过什么,然而这一次,他忽地希望赢的能是自己。

      倪向东自然明白他的心意,二人约定,一切交由细妹自己去选。

      两人将喝了一半的酒同时递给她,她接过谁的,便是谁的爱人。

      曹小军举起酒杯,抖得恍若那晚的吴细妹。

      无数个声音在呐喊,向上苍祈求,他只要赢这一回,往后余生,他什么都可以,也愿意输给倪向东。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她,而她并不看他,她看着东子,她伸手接过倪向东的杯,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尘埃落定,吴细妹到底是选了倪向东。

      曹小军杵在那里,手里还举着杯,像是开了个不得体的玩笑,自己羞辱了自己。

      他早该知道的,风光体面的,永远是东子,他赢了他无数回,今后也会永远赢下去。

      小军自顾自地饮了杯中酒,趁着醉意,红了面庞,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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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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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8:41 | 显示全部楼层
      吴细妹很快搬了进来,三人挤在同一间屋檐。

      曹小军越发小心谨慎,他知道倪向东的敏感多疑。话少说,事多做,出钱又出力,生怕哪日惹怒了东子,将他逐了出去,便一下失掉两个最在意的人。

      他一点点地冷下心来,踏踏实实演绎起命定的角色,是言听计从的小弟,是忠心耿耿的跟班,是琴瑟和谐的旁观者,自此再无非分之想。

      倪向东与吴细妹也确实好过一阵子,大概两三年的光景。可他终归是散诞惯了的,一个温顺的女子,不足以让他终生停泊。他开始背着吴细妹鬼混,四处吊膀子,可她全不知情,甘愿为他连失几个孩子。

      曹小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心疼细妹,却又不得不做东子的幌子和说客,处处为他打着掩护。

      然而,即便他不言说,纸终究包不住火,吴细妹察觉出了不对头,常与倪向东吵闹起来,倪向东愈发地厌倦,常寻个由头,一夜夜的不回来,后来,干脆连白日也不显个人影。

      再后来,吴细妹换去了城郊的橡胶厂上班,他也懒得折腾,一日日的全让小军帮着接送。

      曹小军嘴上叫苦,心底却有几分雀跃。

      他骑着摩托,她坐他身后,环他的腰,他故意往不平的坑道上走。路一颠,她抱他的手便紧一分。

      不认识的路人以为他俩是情侣,吴细妹厂里的工友,也时常开二人的玩笑,小军面上让他们不要乱讲,其实这些误解激起了他某种幻想。

      如果没有倪向东,是不是他们也会在一起?如果她肚里的娃仔是他的,那该有多么欢喜?他求之不得的感情,东子为何不知珍惜?

      她堕第三个孩子那日,也是他陪着去的。

      吴细妹不让他跟进去,他只得蹲在路边,一只接一只的抽闷烟,想象她躺在那里的孤苦无依。

      回去路上,他听着她的抽噎,脸上也挂了泪,可他没有安慰的资格,唯一能做的,只是陪她痛哭一路。

      待到回家,停了车,风早已吹干他面上的泪,曹小军重又不动声色起来。

      他沉下脸,伸出一只手,扶她打摩托后座,一点点地往下挪。

      他看她捂住小腹,看她面色青白,看她站在崩溃边缘摇摇欲坠,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只憋出不冷不热的两个字。

      “慢点。”

      他以为吴细妹总有一日会想通,可东子几句甜言蜜语,就又将她重新拴牢。

      两个人的关系里,哪容得他第三者插嘴。

      他早已习惯了牺牲,习惯了成全,因着看透了吴细妹的离不开,便也默许了东子的睁眼扯谎,甚至还替他从中弥缝调和。

      倪向东兜住他膀子,赞他是好兄弟,可曹小军心底苦笑,他知道自己是为了她,他愿她幸福,哪怕这幸福不是他给的,只要她舒心就行,他愿哄着她,陪她一起等倪向东的回心转意。

      直到那个傍晚,他提着棍子冲进屋去,意外撞见她的痛哭,才知道原来她只是假装幸福,自己也只是假装不在乎。

      二人立在院子里,许久不开口。

      黄昏映在她脸上,她含着烟,面颊尚挂着泪痕。

      他知道她想要这个孩子,而东子不想。

      一时冲动,一时恍惚,一时上了头,他夺走她嘴边的烟,盯着她的眼,说出了那句话。

      “生下来,我养。”

      他面皮发烫,腿哆嗦得厉害,等待着她的发落,只要她一句话,他自会去跟东子解释,他帮了他那么多,东子想必也不会为难。在那一瞬,他想了很多很多,如何给她一个名分,如何寻一份正经工作,如何养大东子的孩子……

      然而,吴细妹什么都没有说。

      吴细妹只是睃了眼他,匆匆起身,轻轻的,合上屋门。

      留他独自站在那,嘴里含着没说完的另一半话,不知道讲给谁听。

      曹小军坐回门槛上,盯着头顶那一小方天空发愣。手里还捏着吴细妹的那根烟,支到嘴边,却忘了抽。烟兀自燃烧,猩红的一点亮,转眼埋在了灰烬里。

      天一寸寸黯下去,直黯进他的眼底。

      无星无月的无边夜色,化作一圈泪,摇摇晃晃,不肯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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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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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8: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章 疯狗(三)
      吴细妹开始躲他。

      他进屋她便走,他说话她偏头,他买来吃食想要弥合关系,她便推说不饿,早早上了床,放下花布帘子,将他一人隔在房间的另一端。

      尴尬亘在二人之间,但曹小军很快便无心顾及这些,因为几天之后,东子似是惹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端,行迹愈发诡异离奇起来。

      他还记那天晚上,月色如水,却闷热无比,他正在竹榻上辗转,挥手驱赶着蚊虫,忽听得院外咚的一声,像是什么撞到了门板,紧接着,嘚嘚嘚,急切的敲门声。

      帘子另一侧很快有了动静,吴细妹披衣下床,趿拉着拖鞋迎了出去。

      东子回来了,立在院中,遍身烟酒气。手里提着只黑皮包,鼓鼓囊囊。

      这只包出门时原没有的。

      吴细妹摸着他身上凉冰滑腻的,只当是喝多了,在哪里落了水,及着开了灯,才发现并非是水渍,却是血泥。

      出门时只知他是要去大排档喝酒,不知后来又招惹了谁。

      “怎么?”

      倪向东并不回答,猩红着两只眼,呼哧呼哧的笑,身子亢奋地颤动,不停打摆子。

      吴细妹慌忙拴门,打水,唤他冲凉,自己扭头便寻了处角落,烧掉那些不洁净的衣裳。

      待洗完之后,倪向东似是自梦里清醒过来,蹲坐在地上,裹着毯子不开口,郁热的室内,他冷得牙齿咯咯颤。

      曹小军第一次见东子吓成这样,低声询问,却也没问出什么。吴细妹端过热茶,东子也不接,没看见一般,只顾攥紧被角,勾着眼瞅住地上影子,不住哆嗦。

      第二天,曹小军有心在街上打探,可没人知道,那晚上倪向东似是一人去喝的酒。

      又过了几日,街头巷尾慢慢传开了,说是前阵子一个姓包的被人捅死在荒郊。

      曹小军听完心底一惊,可又觉得无凭无据,不该瞎怀疑。

      一来,东子与这包德盛并不认识,无冤无仇,为何杀他呢?更何况,他跟东子二人以前虽也小偷小摸,却从来没干过伤人性命的事,这杀人和打架可不一样,真到了要人性命的时刻,一般人下不去那个手。

      但,他转念又想到了那只从未见过的皮包,想起那堆溢出来的、染血的钱,心底咯噔一下。

      他朝前挪了几步,更仔细地探听。

      其中一人说,警察正在一一排查附近的混混,另一人说,可惜后半夜落了场急雨,现场脚印和指纹都给冲了个干净,没什么可靠的线索,这案子无头无绪,想侦破,难。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曹小军心里当下安稳了许多。虽也可怜那姓包的横死,但又庆幸自己的兄弟命大,到底还没有被逼到绝境。

      当天晚上,他本想寻个由头探话,可东子依旧魂不守舍,不住盯着窗口向外窥探。吃着吃着饭,不自觉地停住筷,竖起耳朵,去听门外的动静。

      深夜更不必说,他半夜起来放水,看院子里有人影晃动,定睛一瞧,原是东子叼着烟,正一圈圈地绕,边踱边叹气,脚下满是烟蒂。

      吴细妹也跟着遭罪,白天要干活,晚上也睡不好,若有谁忽地敲门,她瞬间挺直腰背,比东子还要慌张。连日来,巷子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惶乱难安,眼见着一日比一日的憔悴瘦削。

      曹小军忧闷起来,想了许多,甚至想过如果警察找上门来,大不了他替东子去认了这桩罪。再怎么说,细妹肚里有东子的崽,孩子落地不能没有阿爸,而他孑孓一人,无牵无挂。

      只要东子今后能收心,能安生跟细妹过好日子,他这也不算白白断送。

      然而,又过了几日,外面传来风声,说是凶手锁定,是个姓徐的,早已跑路,包家人正追呢。

      曹小军听完喜上眉梢,少有的走过去跟人搭话,探问着个中细节。

      只听那人说起包德盛与这徐姓男子在酒局上的争端,又分析二人可能是因夺妻引发的情杀。一圈人讲来讲去,愈发有鼻子有眼,曹小军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又有了理由去相信,自己的弟兄到底不是个太坏的人。

      至于那笔来历不明的钱……

      他不愿去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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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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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8:41 | 显示全部楼层
      倪向东听了这消息也活泛起来,当即喊饿,吃了细妹给做的两大碗米粉,重又梳头刮脸,要她翻找出那包钱,抽了一把揣进裤兜,大摇大摆地出门,一夜未归。

      曹小军和吴细妹以为,东子的放浪总归有个时限,以前也散漫,但终没有作得太过火。他们各自忖着,等这笔钱花完,也许他会重新安顿下来。

      可万没想到,未来的几个月里,东子做事愈发过分,交往的人也愈发凶险,时常带着血回来。

      曹小军苦口劝说,讲二人年纪也不小了,玩也玩够了,总该寻个营生,许细妹一个安稳,倪向东只是衔着烟,不住点头,眼里却是不屑。

      后来,倪向东与他渐渐疏远,最近在做什么,跟什么人亲近,并不多谈,只是面上还敷衍着,偶尔开个玩笑,吹个小牛,闲扯几句,匆匆便走。

      再后来,二人街头碰着,也只作不认识。曹小军看着倪向东带着一众陌生男女,吆五喝六地招摇过市,或是骑着摩托边飙边叫,张狂放浪,惹得行人仓皇躲避。

      他明白,他跟东子到底是选了不同的道。

      倪向东逐渐不对头起来。时而精神亢奋,几日几夜的不睡,大叫大笑,打砸家中什物;时而又萎靡不振,十叫九不应,蒙头睡个天昏地暗。

      曹小军猜想,他可能沾染了不该沾的东西,已经回不了头。

      倪向东开始花钱如流水。虽然以前也好面,但从没有如今这般挥霍。

      钱花光了,就来腆着脸问曹小军要,问吴细妹要,后来,便去外面借,借小弟,借熟人,借高利贷。再后来,他大概寻到了另一种挣钱的营生,不仅一夜还清了所有赌债,还登时穿金戴银,公开养了许多个相好。

      东子变了,不再意气风发,而是形容枯槁,脸色青黄。他的精神也越发不稳定,满嘴疯话,喜怒无常,有时街头路人一个眼神,便会招致他一顿拳脚。

      曹小军知道,那个熟悉的东子消失了,眼前这个男人,是沾过血的兽类,再也回不到曾经的轨道。他也知道吴细妹没有打掉那个崽,可孩子不能降临在这样的家庭,他总得想一个法子,总得在倪向东暴起的那刻,护细妹一个周全。

      然而,在他想出法子之前,噩梦先一步发生了。

      那晚两点多,倪向东刚刚睡下,电话便响了。他背着人嘀咕了几句,眉头紧锁,翻身穿衣,赤着脚满屋子找钱。眼见他又要出去,吴细妹似有预感一般,起身拦他,死活不让他出门。

      倪向东邪火攻心,一把将她推开,正撞翻餐桌,吴细妹捂住肚子在地上呻吟,倪向东这才发现,她肚皮竟又大了起来。

      “怎么,不是让你找陈伯搞掉?”他咬着牙,“为什么不去?你什么意思?”

      “我想要这个孩子,”吴细妹趴在地上,“东子,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个孩子了,陈伯说——”

      他飞起一脚,踹向她的肚皮,“妈的,骗我!你们一个个的都骗我!”

      吴细妹尖叫着,蜷缩成一团,护住小腹。

      倪向东仍不解气,努着腮,一脚连着一脚,曹小军忽地冲了过来。

      他将他一头撞开,就像当年为了他,冲向那个男人一样。

      只是他们都知道,如今角色换了。

      倪向东趔趄着退后几步,愣住,瞪大了眼。

      “小军,你什么意思?”

      “我,我……”他本就嘴拙,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倪向东看看红着脸的曹小军,又瞧瞧卧在地上哭的吴细妹,眼睛一眯。

      “懂了,懂了,我一日日在外面奔波赚钱,你俩在家里瞎搞是吗?”他歪嘴一笑,左眉上的疤也跟着跳,“孩子是你的吧?”

      “不是!”曹小军也火了,“咱俩兄弟一场,你这样想我?”

      “兄弟?你当我是兄弟还惦记我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倪向东胀紫脸庞,咆哮,“我说你怎么不寻婆娘,原来你喜欢搞破鞋——”

      “你莫这样讲!”

      “我就讲,她跟我前就不是什么好货了,你知道她过去吗?你知道她以前嫁过人吗?”

      吴细妹停止了哭泣,惊恐地注视着倪向东。因为信任,她袒露了心底最晦暗的秘密,可没想到那份坦诚,今日竟变成射向自己的毒箭,直刺心窝。

      “我他妈实话告诉你,上过她的男人数不清,别以为你多特殊,你不过是个嫖客!”

      她望着他,看他的嘴一张一合,那曾经许下山盟海誓的嘴,如今却又如此伤她。

      这番话什么意思?是气话?还是真心?

      那他俩这些年又算什么?她在他心里算什么?

      一个消遣?一个佣人?一个不花钱的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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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8:41 | 显示全部楼层
      倪向东对吴细妹的悲愤毫无察觉,仍一个劲地挑衅着曹小军。

      “姓曹的,你就是我身边一条狗,对了,母狗配你,刚好——”

      话没说完,曹小军便冲了上去,二人厮打成一团,锅碗瓢盆,尽数摔在地上。曹小军终究下不了狠手,转眼被倪向东按在身下,倪伸手就要去摸刀。

      “老子手上沾过血,早晚挨枪子,不多你一个——”

      可倪向东顿了一下,脸色突变,下一秒便捂住腰,哀嚎着滚落。

      曹小军看见吴细妹站在那里,两手攥刀,刀尖上染着血。

      她瑟瑟发抖,忽地回过神来,仓朗一声,刀扔到地上,扑过去扶他。

      “东子,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我——”

      倪向东一脚踹翻,反手卡住她脖子,吴细妹涨红了脸,两脚乱蹬,纤细的胳膊在半空中乱舞。

      “干,狗男女!”他俯下身子,使出全身力气,“杀了你,再杀了他,老子没在怕的!搞我,让你俩合伙搞我!干!”

      “小军——”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小军…救我……”

      曹小军愣在那。

      眼前厮杀的是他最爱的两个人,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日竟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狂怒的男人还在咆哮,女人的声音却渐渐弱下去,只剩两条腿一下一下地蹬地。

      泪升起来,眼前开始模糊,曹小军忽地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少年站在海边,笑着冲他招手。

      “走,小军。”

      他们相依为命,他给了他许多照拂,他教他如何使刀。

      少年说,心要硬,不要犹豫,胆小的那个必输。

      曹小军恍惚着,拨出刀,踉跄着走向那个男人。

      少年说,用刀,得狠,一进一出,干脆利落。

      曹小军举起刀,大力刺入男人的背,眼前的男人,惊恐地回头。

      少年说,既然动了刀,那便做绝,不要给对手反扑的机会。

      曹小军按照少年的教导,扳过男人的肩,一刀,一刀,机械般插入,血溅满脸。

      是这样吗?

      他记得年幼的自己,每比划一下,都要询问少年。

      是这样吗?

      许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愈发熟练,知道捅哪些地方会痛,但又不至于出人命。

      可他仍习惯寻求少年的意见。

      东子,我动作对吗?

      东子,你看是这样吗?

      东子——

      他猛地清醒过来,记忆中少年的身影,渐渐与眼前血泊中的男人相交叠。

      那个教他使刀的人,最终倒在了他的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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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6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章 回光
      火车颠簸向前,曹小军与吴细妹相对而坐,中间隔着窗。

      二人同时望向窗外,谁也没言语。

      连绵群山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再也不见遮天蔽日的浓绿,车窗框起一帧帧的云阔天低,稀稀拉拉的蓬草,沿着铁轨蔓延。

      他们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未来又将去向何处,不可预测的余生,逃亡是唯一的确定。

      风有些烈,吴细妹轻声咳嗽,曹小军扭头去看她。她垂着眼,只顾去拧那水杯的盖子,太紧,转不开。

      “给我。”他伸出手。

      她并没给他,而是将杯悄悄放到桌板上,向前一推。他拧开后,也放回桌板,向她推回,重又转头望向窗外。

      二人视线在车窗玻璃上交汇,同样疲惫倦怠的面庞,同样惊恐惶惑的眼。

      要如何联结两个本不想干的人?

      也许是爱,也许是恨,也许是共有的利益,也许是同一份恐惧。

      那一夜像是一场噩梦,曹小军回过神来,倪向东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大口喘息。

      他环住他,慌乱摸索,想要堵住奔涌的血水,倪向东乜斜着他,抬起只血淋淋的手,挣扎着去扼他的喉。

      那只手一点点滑下去,倪向东也一寸寸软下去,可眼中满溢着怨毒,流出血泪。

      “我,不会放过你们——”他咬着牙诅咒,“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莫要听。”

      吴细妹蹲下来,轻柔地拔出小军手里的刀。

      “不过是死人的疯话。”

      同样轻柔地,直插进倪向东腹中。

      “他不死,咱俩都活不成,没法子。”

      她悠悠叹口气,又是一刀,地上的倪向东双目紧闭,没了声息。

      “在他之前,睡男人和杀男人,我都不是第一回了。”

      吴细妹回头望他,像是寻求宽恕一般,含着泪微笑,卑微,讨好,惯有的顺从,只是苍白的面颊,尚溅着东子的血。

      曹小军立在那,也没了声息。

      并不是憎恶细妹的残忍,只是他同样也是罪人,手上亦染着兄弟的血,一个恶人要如何赦免另一个恶人,同样身背冤孽,他连宽恕的资格都没有。

      如水月夜,他们将他埋在荒山,之后便一路北逃。

      对外只说跟东子一起,三人是去了外地打工。

      已过了五六个城镇,二人似有默契一般,每到一个地方,他买票,她望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谁也没再提起那晚上的事。

      只是,鸭肫难剥,人心难测。皮囊之下,谁也不知对方心里怎么想自己。

      他们是同谋,是帮凶,可也是彼此罪孽的起因与见证。

      曹小军不知该如何面对吴细妹,就像吴细妹也不知要怎样理解曹小军,二人各自揣摩,一瞬觉得至亲,一瞬又觉得至疏,就这么一路随火车颠簸着,任杂念与思绪飘零。

      如今,他们已跨越了三个省,今日也到了最后一程。他们没有制定更远的出路,也许车一停,便是分道扬镳。

      曹小军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讲,可终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火车到站,他起身帮她拿下行李,她点点头,算是道谢,也没有开口。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站,似是陌路一般,穿行在熙攘热闹的人海。

      路过接站揽客的人群,拐进僻静小巷,寻了家老旧的拉面店。

      最后的午饭,同样是寂静无声,两人各自盯着面前的碗,吸溜,吞咽。

      及着吃完了饭,曹小军又领着她向前走了一段,忽地停住了脚。

      “你走吧,这事跟你没关系。”

      一贯的平静,他甚至没看她。

      “要是出事了,我担着,绝不拖累你。”

      吴细妹脸一红,似要争辩,曹小军没理,自顾自往前走。

      时值午后,正是最热的时段,他走着走着,却发现柏油路上有两道影。

      “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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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细妹站在日头底下,朝肩头挽了挽行李袋。

      “只许你走,不许我跟?”

      曹小军困惑,挠挠头,他搞不懂她的意思,不知她是生气,还是在暗示什么。

      “你不能跟我,”他结结巴巴,“我,我杀过人——”

      一抬头,却正撞上她的苦笑。

      他懂她的意思。

      “一起吧,路那么长,”她望着他,“两个人,总归有个照应。”

      曹小军和吴细妹打小都是苦水里泡大的,闲不住的脾气。

      虽说手头还有些余钱,但一落脚就各自寻了份合适的活计,眼下也算得上温饱无忧。

      他们租了套老房子,却仍像旧时一样,一道帘子,隔出两个空间。

      曾经二人间阻着另一个男人,如今则碍着一道冤魂,想越过,总是难。

      当然了,人世的事情,本就没几桩是能轻易翻篇的。

      她时常噩梦,在深夜尖叫,他赤脚跳下床,也并不刻意靠近,只隔着帘子轻声唤她,待她醒来,情绪随呼吸平稳,再用口哨吹起家乡的小调,直到她重新响起轻鼾,直到东方泛白。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肚皮也一日日涨大了起来。

      邻人总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两人由着他们误会,并不多言什么,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也会在傍晚时分,相互搀扶着,在林间散步遛弯。

      曹小军花了两个多月的工钱,买了一堆小孩子用的零碎,奶粉,尿布,婴儿床,吴细妹蹙眉让他不要乱花,他也不辩,只嘿嘿笑,口里不住说着便宜便宜。

      他也在旧书摊淘了几本菜谱,变着花样给她煲汤滋补。

      奈何识的字不多,常常只能看着图,边猜边烹,煮出的味道一言难尽。吴细妹却也从不说什么,端过碗,一勺勺喝进嘴里,面上是平静满足的笑,咂咂嘴,不住的夸赞。

      没多久,孩子落了地。

      二人感慨着自己命不好,所以将希冀安托在男婴身上,给他取名天保,妄图从上苍那里求得一丝怜悯,只求平安长大。

      小军扶着婴儿床,粗糙的手指,逗弄着柔软的婴孩。

      “倪天保,笑一个,倪天保——”

      “哪个说姓倪的?”吴细妹抱起孩子,在怀中轻轻颠着。

      “那——”他眨眨眼,“姓吴?这吴天保听上去,不对头哇——”

      “曹天保,”吴细妹不看他,只歪头逗弄襁褓里的孩子,“我们叫曹天保,对不对呀?”

      孩子咯咯笑起来,肉乎乎的小脸,挤作一团。

      曹小军一怔,也跟着嘿嘿笑,笑红了脸,笑出了泪。

      一出月子,两人就扯了证。

      吴细妹终于得偿所愿,寻到了值得依托的男人,获得了相夫教子的安稳,而曹小军身边也有了伴,不再是孤身一人。

      兜兜转转一大圈,两人似是忘记了过往的血污,真心实意地过起寻常夫妻的日子。

      可是命运没忘,倪向东不散的阴魂没忘。

      他总是在午夜的噩梦中回来,背着身,悬在他们的床头,阴险地笑。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梦境中的倪向东,每每出现,都是背着身诡笑,却似乎一日日地靠近。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曹小军自梦魇中惊醒,身边是同样双目圆睁的吴细妹。

      “做梦了?”

      “嗯。”

      “枕头翻过来睡吧。”

      “嗯。”

      二人各自翻身,背对背靠着,却想着同一个问题。

      他说的总有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天保长到三岁的时候,一日二人抱着孩子,在广场上游玩,老远看到一个男人,笑着迎了上来。

      夫妻俩心底咯噔,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曾经一起混的兄弟。

      “诶?你俩一起了?”那人熟识般拍拍曹小军,又冲吴细妹䀹䀹眼。

      “唔。”曹小军低声敷衍。

      男人牵起天保的小手,上下打量,揶揄的笑。

      “这孩子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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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天保。”

      “哦?”那人咧咧嘴,似是玩味一般,“曹天保,我是你李叔叔,跟你爸妈可是老朋友呐。”

      他转脸又看吴细妹。

      “东子呢?还跟你们一起?”

      “不知道,”吴细妹瞥了眼曹小军,“我们离开定安没多久就分开了,再也没见。”

      “奇怪了哩,家乡弟兄都说联系不上东子,我还以为你俩准知道呢。”

      本是一句客套,在二人听来却像是威胁。

      “对了,如今哪里住?”男人自己跳跃了话题,“有空常聚聚哇?”

      吴细妹笑着报了个假地址,二人带着孩子,匆匆离去。

      第二天,他们便打点行李,给房东多付了半月的租子,悄声搬走了。

      一家三口继续往北,每每遇见熟人,便搬一次家。

      他们过了淮河,车窗外的景致愈发陌生。

      可越是这样,心底便越觉得稳当,似是将倪向东的咒怨,一并留在了遥远的南方。

      他们最终落在了琴岛,不敢再动,因为天保的身子撑不住了。

      男孩的幼年是在颠沛中完成的,没有熟悉的伙伴,没有长久的回忆,列车的轰鸣是他最好的安眠曲。

      长到六岁的时候,他时常高烧不退,窝在吴细妹肩头,一日日的昏睡。

      开始他们只当是太过疲惫,或是感染风寒,小孩子身子弱,吓一跳也是容易生病的。

      可慢慢就发觉了不对劲,饭不吃,水不喝,只是没日没夜的睡。

      曹小军带着往医院跑,大把大把花钱,一整套体检做下来,也查不出个原因。后来有专家说,怀疑是某种罕见病,可以维持,却需要高昂的医药费。

      那日,他看着细妹蹲在医院走廊上抹泪,忽地想起了死去的妹子。

      若她还活着,如今也该出嫁了吧?

      阿妈难产,只留下个女娃。可是阿爸后娶的女人容不得他们,趁阿爸不在家,不给饭吃,非打即骂。他嘴笨,不会告状,更何况说了,阿爸也不信。

      再后来,妹妹病死了,他知道,是那女人瞒着阿爸,不让医生来瞧。

      他揍了女人的崽,阿爸把他扔出家门,是阿公收留了他。

      再后来,阿公也病死了。

      在年幼的他理解死亡之前,他只知道,他没有家了,他没有家人可失去了。

      而如今,吴细妹和曹天保,就是他自己选的家人。

      31 岁的曹小军,一夜白头。

      他一包接一包的抽,咬着牙给自己鼓劲。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孩童,如今他有力气,有胆识,有劲头,他会兜住命运的巴掌,将爱的人牢牢护在身后。

      他碾灭烟头,暗自发誓,来之不易的家人,他曹小军就算豁出命去,也要留在身边。

      老天爷,要收就先收走他的命。

      他打三四份工,他每天啃馒头喝白水,他一分钱掰成几掰花。

      好在天保也渐渐稳了下来,能走动能出门,也上了小学。虽说留了一级,可终是交到了同龄的朋友,而不是天天在病房对着吊瓶发呆。

      工地上过劳的生活让曹小军无梦可做,他忘记了死去的倪向东,只想着尚活着的曹天保。

      某一天,他正在搬砖,听见身后一声朦胧的喊叫。

      “倪向东。”

      他愣住,起身环顾,只见工友们各忙各的,四下嘈杂一片。

      自嘲的笑笑,青天白日的,莫不是见了鬼。

      刚弯下腰,又是一声,只是更加清晰。

      “倪向东,这边。”

      这一次,呼唤有了回应。

      “来了。”

      他懵在原地,看着工头领着那人走来,远远的,逆着光,看不真切。

      却是同样的瘦高,同样微弓的背,同样撇着八字步。

      曹小军在烈日下面冒起了汗,耳畔是梦魇里的狞笑。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那人一步步靠近,行过他身边,似是无意,乜了他一眼。

      扭曲虬结的伤疤,歪斜的眉眼,再下面,是熟悉的刮骨脸,薄片子嘴。

      曹小军通体恶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仁嗡嗡作响。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工头边走边介绍着什么,那人应和着,却偷着回过头来,盯住他,笑。

      曹小军明白,那一天,终于到了。

      他回来了。

      倪向东自地狱,重又回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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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牲杀
      在那之前,他动过三回杀他的念头。

      第一回,是二人互报姓名的时候。

      两人蹲在围墙根上抽烟,曹小军试探一般,先说出自己的名字,而那个男人,居然也叫倪向东。

      小军跺跺蹲麻了的脚,手撑膝盖起身,冷眼环顾。此处背阴,无风,外侧正在施工,嘈杂烦嚣,就算一会有什么动静,也会被盖个严严实实。

      斜对过儿不远的地方,还有个正等着浇灌混凝土的深基坑。

      天时,地利,只待人为。

      曹小军活动着腕子,一步步逼近,而那人低头搓着裤腿上的泥巴,没注意他悄声绕到了自己身后。

      刚要抬手,不想王成却拉着个妖冶女子拐进来,四人撞个对脸。

      “咋偷懒,小心告我叔去。”

      王成恶人告状,咋咋呼呼先嚷开了。

      “回去干活,快走,见我叔了别瞎嚼舌头。”

      曹小军不愿节外生枝,被他推搡了两下,闷声朝外挪步,心里只想着反正日后机会多得是,摸清底细再动手也是来得及的。

      当晚,他拉着这个倪向东去喝了酒。

      他不住地灌,借机打量。他是熟悉东子的,眼前的人有几分像,又不那么像,可他不敢确定,毕竟两人间隔了十多年,脸又毁成这样。

      许多话涌到嘴边,想问他名字是真是假,想问他家乡在什么地方,想问他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然而又怕打草惊蛇,失了分寸,终是咬住了牙,只等对方先开口。

      可对面的东子,什么也不问,仿佛对小军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只顾喝自己的,一杯接一杯,很快红了面。

      他不是他,曹小军告诉自己,人骨子里的劲是难改的,就像东子喝多了话多,而这人却寡言,也许名字相同,只是巧合罢了。

      思及这里,松了口气,一口干了酒瓶的底。

      “还喝么?”

      “不了。”

      他点头,起身出门,那男人也跟了上来,走在他后面。

      东子是从来不会走在别人后面的,他总要抢着做领路的那一个。

      这人不是东子,再一次确认。

      可是,这人却又有东子的影子,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旧日气息,让曹小军忍不住陷入回忆,想起曾经的兄弟情深,想起遥远的江湖道义,若当年结识的是这个倪向东,他们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一盏一盏的街灯,苍白与晦暗交替,二人无言穿行,面目不清。

      曹小军身上热烘烘的,冷风钻进脖颈,竟有几分舒坦,他轻声哼起了曲,心底是十来年都没有过的欢喜雀跃,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许是因为别的。

      第二回,是他看见了那人的身份证。

      奇怪,他不是东子,却随身带着东子的身份证。

      说来唏嘘,曹小军发现他的假身份,是因为那人的善意。

      那天晚上,当他听说曹天保久病不愈的消息,半夜爬下床,给曹小军枕头底下塞了一沓子钱,也正是如此,让曹小军知道他平日将钱财放在何处。

      第二日,趁他不在,曹小军偷溜回去,想塞一半回去,可翻到钱夹子,那张磨损的硬卡片却先一步落了下来。

      小军捡起来匆匆一瞥,僵在原地。

      身份证上,真正的倪向东,正隔着生死,乜斜着他。

      那是真正的东子,与他出生入死的东子,被他一刀毙命的东子,本应在荒山烂泥里独自腐败的东子。

      不会有错,这张身份证属于他曾经的哥们倪向东,他的生日,他的神情,曹小军又怎么会忘记,甚至这张照片,没错,身份证上的照片还是他们两人一起去拍的,他还想起那天,两人轮着穿那一件带领的衬衫……

      为什么这张身份证,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琴岛?出现在自己的上铺?

      夜夜睡在自己头顶的人,究竟什么身份?

      如果他不叫倪向东,他是谁?他为何要隐瞒?他接近自己有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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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响起脚步,曹小军匆匆塞回钱夹子,跳下床铺,快步走了出去。

      返回的路上,他想了很多,那个无名之辈许是个好人,可是,为了细妹和天保,他不愿留下任何祸根。

      假东子在脚手架上等他。

      几层楼的高度,他正伏着身子,蹲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地绑着钢筋。

      此刻,视野之内,没有其他人。

      他背对着他,毫无怀疑,专心致志地捆扎。

      曹小军靠近,只要推一下,只要一下,一切不确定都将尘埃落定。

      没有人会怀疑,众人只会当做一场意外,工地上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前的孙小飞,不也无声无息的走了吗?

      只要他死去,只要他坠下去——

      他忽地回过头,在日头下眯缝起眼睛,待看清了来人是小军后,露出个笑来。

      “你可算回来了,工头刚才到处寻你,我骗他,说你撒尿去了。”

      他重又别过头去,继续手上的活计,嘴里念叨着。

      “诶,我听他们说,城南那边有个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你可以带着天保去瞧瞧。别不信,偏方治大病,万一给看好了呢,是不是?咱就赚了——”

      见小军不言语,他自顾自地继续扯下去。

      “甭担心钱,我有,我无牵无挂的,可以先急着你这边,给崽治病要紧。”

      说完,他回头,却看见曹小军悬在半空的手。

      “怎么?”

      “没什么,”曹小军挤出个笑,顺势拍了两下他后背,“衣服后头脏了,给你弄弄。”

      “嘿,也就你管我这些——” 他苦笑,低头搓着手上的锈,“多少年了,都没谁拿我当个人看,别说衣服了,就连……算了,不说那些丧气话,干活干活。”

      他毫无戒心地背对着他,踩着钢管的边缘,探出身去够高处的钢筋。

      曹小军扶着脚手架,立在那里,看着他开胶的解放鞋,起了毛边的衣领子,却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妈的,管他是谁,不过是个同样落魄的苦命人,谁还没点见不得人的过去呢。

      就当是东子还了魂,就当是老天爷又开了眼,让他们重新续上兄弟的缘。

      自那以后,曹小军便把他当做真正的东子看待,多年来的愧疚,也总算有了个去处,赎罪一般,掏心掏肺地对他好,而他也同样肝胆相照地回报着小军。

      接下来的两三年时光,曹小军像是去到了曾经世界的倒影,真心实意的幸福着。一切调换了顺序,在这个世界里,幸运的那个是他,他有细妹,有天保,还有个叫东子的兄弟。在这个世界里,不是东子的东子,成了他的小弟。

      曹小军依然不知道他真实的名字,但他知道,他们已是兄弟,就像他与曾经的倪向东一样,是兄弟。

      第三回起杀心,便是那日晚上。

      东子喝多了酒,意外吐露出深藏的秘密,原来三人早在那个月夜便打过照面,原来命运的绳索早在十多年前就打下了死结,这是个困局,谁也别想挣脱出去。

      想不到,他忍了这么久,藏的如此深。

      今日这番半遮半掩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是警告?试探?暗示?还是仅仅是酒后失了言?

      该信任他吗?要威胁他吗?还是打开天窗把话挑明?

      曹小军喝着酒,脑子乱成一片,吴细妹不住瞥他,他只作看不见。

      等送走了东子,夫妻二人相对而坐,半晌才开口。

      “小军,他会不会——”

      “不会,他不是那样人。”

      虽然心底打鼓,可曹小军嘴上还是硬,替东子找补。

      “你知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吴细妹哼笑,“现在人家在暗,我们在明,把柄被人捉住了。”

      “他不一定看清什么——”

      “要赌吗?赌什么?咱俩的命?天保的命?”吴细妹叹气,“要我说,还是搬家吧。”

      她望了眼沉沉睡去的天保。可怜孩子病情刚稳定些,慢慢跟上学校的进度,他们适应了琴岛的水土,手头也攒下些许余钱,若是一搬家,一切又要从头来过。

      “总搬家不是办法,他能寻到这里,也定能跟着我们再走,”曹小军搓着眼,“不能一辈子躲,不能再躲了,就是咱俩可以,天保还能一辈子藏在暗地里,不做人了?”

      “那你说怎么办?”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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