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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三国【配角】演义》实体书版(完结)作者:马伯庸,探求历史缝隙中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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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8 08: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The Truth Is Out There

  北地枪王张绣,那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

  自从董卓兵败之后,西凉铁骑散落于中原各地,其中一支就在张绣及其叔父张济的率领下,盘踞在宛城。

  后来张济死了,曹公一直想收服这支劲旅,与张绣反复打了几仗,有输有赢。建安二年的时候,张绣终于投降。当曹公走入军营的时候,迎接他的却是一支严阵以待的大军。在那场变乱中,曹公失去了他的长子、侄子和一员大将,两家遂成仇敌。

  当曹公与袁绍开始对峙之后,所有人都认为张绣会投靠袁绍。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张绣听从贾诩的建议,赶走袁绍使者,再次投靠曹公,曹公居然也答应了。于是张绣作为曹军新参将领,也来到了官渡。

  作为一位诸侯,曹公表现出了恢弘的度量;但作为一位父亲,我觉得他不会这么轻易原谅张绣——张绣大概也是这么觉得,所以不惜铤而走险。

  但真正让我在意的,不是张绣,而是他身旁那个人。张绣的一切行动,都是出自那个人的智谋——也许也包括这一次。

  只凭借一个小小的虎卫,就几乎改变了整个官渡乃至中原的走向。这种以小搏大的精湛技艺,我曾经见识过一次。那是在长安,那个人轻飘飘的一句话,致使天下大乱。

  贾诩贾文和。

  我们三人此时正置身于一座破败的石屋内。石屋位于官渡通往冀州的大路上,曹公的大军正络绎不绝地朝着北方开去。官渡已经没有营寨,我在行军途中截住了张绣与贾诩,把他们带来这间石屋。

  我不担心他们会杀我灭口,聪明如贾诩,一定知道我来之前就有所准备。

  其实我如果直接把结论告诉曹公,任务就算完成了,至于如何处置那就是曹公的问题。但我想把这件事弄清楚,既是为了曹公,也是为了我自己。我胸口的伤仍旧隐隐作痛。

  “伯达,你为什么认定是我呢?”贾诩和颜悦色地问。

  “那封密信。”我回答,“我太蠢了,从一开始就绕了圈子。直到郭祭酒提醒,我才把这个细节与事实匹配上。”

  我掏出木牍,丢给贾诩。木牍上的字历历在目:“曹贼虽植铩悬犬,克日必亡,明公遽攻之,大事不足定。”

  “文风这种东西是很奇妙的,就像人的性格,无论如何去掩饰,总能露出一些端倪。”我点了点“植铩悬犬”那四个字,“我去查过,这四个字的用法很特别,来自于张衡的《二京赋》。”

  “徼道外周,千庐内附,卫尉八屯,警夜巡昼。植铩悬犬,用戒不虞。”贾诩徐徐把这一段朗诵出来,拍着膝盖,表情颇为陶醉。

  “许攸说得不错,在这个时代,没人会去背诵这东西——除非他是饱学之士,比如您。”我盯着贾诩的眼睛。

  乱世飘摇,汉代积累下来的那些书籍,散佚的极多,那些传承知识的经学博士大多丧亡流散,许多名篇就此失传。有时候一个郡里,甚至都找不出一个大儒。在曹营里,有能力接触到张衡《二京赋》并熟极而流的,只可能是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儒或者贵胄,范围可以限定到很小。

  我拿出一叠书信,丢在地上:“我查阅了曹营的往来文书,里面只有文和你经常引用《二京赋》的辞句,非常频繁。不需要我一一指摘出来了吧?”

  “唉,你知道,我曾经历过洛阳燔起、长安离乱,吟诵起《二京赋》,更有一番感慨啊。没办法,我太喜欢那一篇了。”贾诩仰起头,眼神有些迷茫,仿佛又回想起那个混乱不堪的时代。

  不过我没表示任何同情和谅解,洛阳大火姑且不论,长安城的崩乱他绝对是有责任的。

  “是的,都是我策划的。”贾诩很快恢复了平静,我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惊慌。反倒是在他身旁的张绣有些尴尬,眼神闪烁。

  “是的,我知道。”我也平静地望着他。

  贾诩看到我的表情,笑了:“我已经准备了一个很好的替罪羊。这个人选你会喜欢的。”

  “你为何如此笃定我会接受这个建议?”我冷冰冰地反问,心中升起一股怒气。这个家伙在被揭穿以后,还如此笃定,一副把我吃定的样子。

  “因此这个建议对大家都有利。这样你就可以向曹公交差,我们也不必头疼了。”

  “我对你的建议没兴趣,我只想知道真相。”

  “真相你不是都知道了么?皇帝陛下拜托我来刺杀曹公,我却失败了。”贾诩拍拍张绣的肩膀,张绣一脸不自在地躲开了。

  “我倒是有另外一个猜测。”我语带嘲讽,对上这个老狐狸,可一丝都不能放松。

  “愿闻其详。”贾诩不动声色。

  “你们根本没打算杀曹公,对不对?”

  听到我这句话,贾诩的眼神陡然一变。

  “我问过许褚了,他十四日换岗后没和任何人交谈,直接回了营帐。唯一被暗示的机会,只能是在半路——而他肯定地回答我说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于是我让他尽力回忆所有碰到的人,其中就有你。”

  我突然转向张绣:“建安二年你搞的那场叛乱实在太有名了,每一个曹家的人都记忆犹新。贾诩安排你故意与许褚迎面而过,不需要任何接触,以许褚的谨慎与责任心,自然就会联想到曹公的安全,从而折返回去检查。”

  张绣面露苦笑,他若是知道他在曹军将领心目中就是这么一副形象,不知还会不会来投诚了。

  “你故意在许褚面前晃了晃,然后赶去箭塔监视中军大帐。等到许褚及时赶到以后,你把所有的漏网之鱼杀死灭口。你在箭塔上,还有另外一重意义,就是如果许褚没有接受暗示及时进入帐篷,你将替他杀死徐他,以免殃及曹公。”

  贾诩笑眯眯地看着我:“郭奉孝是这么告诉你的?”

  “差不多。”我点点头。

  “我们大费周折弄出一次失败的刺杀,又是何苦?”

  “不是你们,而是你。”我纠正他的用词,“如果我猜得不错,刺杀是一个脑子发热的笨蛋搞出来的,而你作为他的监护人,却只能拼命为他擦屁股。”

  贾诩一阵苦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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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8 08: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结局

  屋外的车马辚辚地前进着,屋子里却是一片寂静。一直没说话的张绣忽然站起身来,手里攥紧了一杆长枪。

  他莫非是想把我杀死灭口?

  张绣走到我面前,枪尖从我鼻子前划过,我却纹丝不动。他表情抽搐一下,右手颓然下垂,猛然回头对贾诩道:“文和,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说了。”

  “你闭嘴!”贾诩皱起眉头,像一个严厉的父亲在训斥自己的孩子,“你还嫌自己惹的麻烦不算多吗?”

  张绣委屈地撇了撇嘴,却不敢直言抗辩。贾诩无奈地把目光投向我。

  “伯达,事到如今,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诉你。至于告不告诉曹公,你自己决定就是。”

  “好。”我点点头。贾诩肯自己开口,是最好不过了。我手里虽然有证据,可惜多以推测为主,真凭实据没有多少。如果他抵死不认,我也没办法。

  但我没办法不等于曹公没办法,曹公不是县衙里的县官,他不需要证据来定罪。只要我的解释合乎情理,他就会对贾诩、张绣起疑心,这才是最危险的事情。

  所以我断定贾诩一定会被迫主动开口。

  “首先我得说,你的推测基本上都是正确的,我们的幕后主使确实是皇帝陛下——准确地说,是他的幕后主使。”

  他的目光投向了张绣,我换了一个跪坐的姿势。

  “张绣这孩子和曹公的关系,你是知道的,拿不共戴天来形容都不过分,毕竟曹公的大儿子和爱将都是死在我们手里的。”贾诩轻描淡写地说着,但我知道这件事对曹公冲击力之大,远非别人可以想象。

  “我从中平年间开始,就去了南阳。他叔叔张济跟我有旧,我得照顾好故人侄子。跟曹公打的那几场仗,都是我给出谋划策,以求自保,说曹昂与典韦之死出自我手,也不为过。但我并不希望事情这么下去,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依,在这个乱世,必须要找到适当的靠山,才能生存。”

  “所以你劝他投降了曹公?”

  “对,早在曹公与袁公对峙以来,袁绍派使者来招徕。我便说服张绣选择曹公而不是袁绍,曹公就如同我推测的那样,对我们厚加安抚。但安抚不代表信任,曹营诸人对我们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充满猜忌。我一个老头子无所谓,可绣儿还是个年轻人,哪里忍受得了这种待遇。”贾诩说到这里,语速放慢,“这个时候,皇帝陛下的使者出现了。”

  “那时候董承应该已经覆灭了吧?”

  “对,所有人都认为陛下遭受了空前沉重的打击,已经一蹶不振,没人再重视他。陛下就利用这个空子,给绣儿送来一条密诏。”

  贾诩拍拍膝盖,感叹道:“陛下虽深居宫内,却是目光如炬。他敏锐地觉察到,绣儿虽身在曹营,心中却极其不安定。陛下在密诏里告诉他,曹公绝不会忘记杀子之仇,劝他刺杀曹公,以杜后患。”

  “那个跟张绣联络之人,就是徐他吧?”

  “是。绣儿这个傻孩子,居然把密诏当真了,稀里糊涂地掺和进了这个阴谋——而且这事居然背着我。我如果知道,绝不会允许他做这种自寻死路的事。”贾诩责怪地看了一眼张绣。

  张绣涨红了脸辩解:“复兴汉室,匹夫有责。”贾诩怒道:“你懂什么叫复兴汉室?你就是害怕曹公报复你,所以想自保,对不对?少跟老夫说什么大道理,我见过的三公九卿,比你杀的人还多。”

  “和我猜测的差不多。”我说,“我一直很奇怪。这起刺杀事件呈现出一个强烈的矛盾之处。它的一部分计划,是要拼命杀死曹公,而另外一部分,则是要拼命保住曹公。现在我明白这矛盾之处在哪里了,辛苦你了,文和兄。”

  “照顾孩子可不容易,尤其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贾诩大倒苦水。

  我微微一笑,贾诩的解说,让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你发现张绣和徐他勾结在一起的时候,应该是九月十四日当天吧?”

  “嗯,那还是因为那天早上绣儿的举动很奇怪,我追问之下,才发觉这个阴谋。在那之前,他还偷偷弄了一份木牍密信,让徐他送去袁绍营地。陛下的意思,是把这事栽赃给袁绍。”

  我知道贾诩并未撒谎。张绣在投降曹公后,就驻守在叶县,恰好是木牍的制作地。而且那份木牍上笔迹稚嫩,不是老官吏的手笔,更像是张绣这类有点文化的武将所为。

  “陛下的计划,是让徐他与张绣合作,刺杀曹操。刺杀成功,就再好不过;如果刺杀失败,就可以栽赃给袁绍和臧霸,让中原局势变得混沌不堪。徐他和绣儿,说白了都是陛下的两枚弃子罢了。徐他因为他哥哥和徐州屠杀的关系,对曹公怀有强烈仇恨,早有杀身之心,死也心甘情愿,可惜了这傻小子尚不自知,还以为是自保之道呢。”贾诩叹道。

  张绣听到这位亦师亦父的老人的话,惭愧地垂下头去,不敢再说什么。

  “如果你知道得很早,这一切就根本不会发生。”

  “当然,我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贾诩挺直了腰,“但九月十四日我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我甚至不敢去找曹公或者别人举报,别人一定会问:当初你为何不说?这会让我和绣儿陷入险境。”

  “我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绣儿大骂了一通,然后让他去许褚面前故意晃荡,希望能暗示许校尉升起警惕之心。我又担心许褚万一没觉察到其中意味,就让绣儿登上箭楼,带上袁军的箭,射杀徐他等人灭口。幸运的是,这两手安排都发挥了作用。两名刺客被许褚杀死,徐他被绣儿灭了口。曹公安然无恙。”

  能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想出这样的补救手段,不愧是贾诩啊。我心想。

  贾诩望着我,浑浊的双眼有几分赞许、敬佩和惋惜,“如果不是有先生你,这件事恐怕就会悄无声息地结束,变成一个永远的谜。”

  “你们本不该射我那一箭。”我微笑着说。就是那一箭,让我的思路瞬间通明,从而挖掘到了真相。

  “那先生你打算怎么办?”

  “如实相告,我不能辜负曹公。”

  “我和绣儿投降曹公,已经是天下皆知。他若是现在杀了我等,等于是向天下自抽耳光;而主谋皇帝陛下,曹公一样也无法下手。结果这件事的知情人里,只有你的处境最微妙了,任先生。”贾诩悠然说道,“还不如考虑一下我之前的建议,找个替罪羊。那个人选很合适的。”

  这条老狐狸难得如此坦诚,原来就是为了这最终的一击。

  向我坦白所有的事情,顺势把我拽进政治斗争的密谋里来。以曹公的行事风格,未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前同僚王垕的遭遇,我记得很清楚。

  “我考虑一下。”

  我起身告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石屋。留下面面相觑的贾诩和张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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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9 08:24: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尾声

  建安九年,(许攸)从行出邺东门,顾谓左右曰:“此家非得我,则不得出入此门也。”人有白者,遂见收之。

  ——《魏略·许攸传》

  (任峻)建安九年薨,太祖流涕者久之。

  ——《三国志·任峻传》

  建安十二年,(张绣)从征乌丸于柳城,未至,薨,谥曰定侯。魏略曰:五官将曹丕数因请会,发怒曰:“君杀吾兄,何忍持面视人邪!”绣心不自安,乃自杀。

  ——《三国志·张绣传》

  诩自以非太祖旧臣,而策谋深长,惧见猜疑,阖门自守,退无私交,男女嫁娶,不结高门,天下之论智计者归之。诩年七十七,薨,谥曰肃侯。

  ——《三国志·贾诩传》


  宛城惊变

  建安二年(公元197年)正月,曹操在宛城遭遇了他人生最离奇的一次危机。

  曹操这个人戎马一生,遭遇过无数次危机。三十六岁那年他参与讨伐董卓,在荥阳被徐荣打得惨败,连人被马都被箭射中,若不是曹洪舍命保护,几乎就死在战场上;四十六岁的时候,他在官渡与袁绍对峙,差点被一名近在咫尺的刺客刺杀;五十七岁那年,他在潼关被马超的关西联军半渡而击,险些晚节不保。

  但是曹操这一生的所有危机加到一块,都不及他在宛城遭遇的这一次这么有戏剧性、这么离奇、这么充满了重重迷雾。围绕着这次危机的种种隐情,更是宛如丝线般繁复杂乱,直至许多年后,仍旧能让人们感受到它的余波回荡,影响无比深远。

  要捋清这次事件的脉络,还得要从董卓进京说起。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何进要诛杀十常侍,从关西召回了大军阀董卓。董卓没有孤身一人回京,他带了大批如狼似虎的西凉士卒,这些士兵由对董卓忠心耿耿的关西将领们统帅着,成为他独霸朝政的武力基石。

  这些将领中有大名鼎鼎的吕布、李傕、郭汜,还有知名度稍微逊色一点的樊稠、牛辅、张济。在牛辅的手下,有一个中年人叫做贾诩,他的智谋深不可测;在张济手下有一个年轻将军,是他的族侄子,叫做张绣。

  贾诩与张绣应该互相认识,彼此见过面,可能交情还不浅。

  西凉军的好日子很快便结束了。初平三年(公元192年),董卓死在了吕布和王允的手里,西凉军团分崩离析,人心惶惶。李傕、郭汜和张济等人彼此商量,干脆分好行李跑路算了。这时候,贾诩站出来,提了一条被誉为三国第一毒计的建议:“闻长安中议欲尽诛凉州人,而诸君弃众单行,即一亭长能束君矣。不如率众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长安,为董公报仇,幸而事济,奉国家以征天下,若不济,走未后也。”意思是与其逃跑,不如杀回长安为董卓报仇。

  有了贾诩的鼓励,西凉诸将鼓起勇气杀回长安。一番大战下来,结果是王允身死,吕布败走,只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汉献帝刘协,沦为西凉将领的傀儡。从此以后,汉朝的中央权威彻底崩溃,群雄趁机崛起,天下真正进入大乱的时代——裴松之指责说,贾诩是东汉走向灭亡的刽子手,这个评价不算公允,但也不算太离谱。

  按照常理推断,能够以一句话灭亡汉朝的人,一定是个雄心勃勃的大野心家。可贾诩的表现,却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他既不争功,也不夺权,婉拒了西凉军的犒赏,反而斡旋于西凉军与朝廷之间,小心翼翼地呵护风中残烛的汉室,许多汉臣因他而得以活命。

  李傕、郭汜在长安闹得越来越不像话,贾诩决定离开这块是非之地,遂找了个借口,前往华阴投奔他的老乡段煨。同时离开长安的,还有张济与张绣。张济一向看不起李傕、郭汜这两个家伙,干脆带领自己的部属前往弘农驻扎。

  当时遍地饥荒,缺衣少食。张济手下士兵甚多,没有粮食吃,只得向南进攻荆州的穰城。结果在攻城之时,张济中箭而死,他的侄子张绣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整支军队,移屯到了宛城。

  张绣终于开始独当一面,可是他的部队缺少粮草,又四面受敌,这个老大不好当。在他困惑之际,张绣忽然想到了贾诩。张绣听说,贾诩在段煨那里过得并不愉快,一直被后者猜忌。张绣便写了封信给他,希望能得到他的襄助。

  贾诩权衡再三,决定前往宛城。有人劝他说这么一走了之,会引起段煨的猜忌。贾诩却回答说段煨这个人,表面热情,生性多疑,我在这里待久了,早晚要出事。现在我走了,他反而会指望我成为外援,必能厚待我的老婆孩子。

  果然如贾诩所预料的一样,段煨欢天喜地把他送走,对他留在华阴的老婆孩子关怀备至——从这一件小事上,可以看出贾诩把人性看得有多么透彻。

  张绣对贾诩的到来喜出望外,以小辈的身份执礼。至此,我们故事中的两个主角合流一处,开始了在南阳(宛)的割据生涯。

  时间一转眼便到了建安二年。故事的第三位主角——曹操终于出现,骑着他心爱的宝马绝影朝着宛城飞驰而来。

  这几年曹操干得不坏,他把最大的威胁吕布打回徐州,重新夺回了兖州的控制权。更重要的是,他听从了荀彧的建议,把汉献帝刘协迎到了许都,开始了“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好日子。在东有吕布、北有袁绍的压力下,曹操决定着手剪除许都周围的威胁,以便为接下来的大战做准备。

  第一个落入他视野的,就是盘踞宛城的张绣。

  曹操点齐大军,前往宛城讨伐。当曹军走到淯水的时候,张绣忽然派来一个使者,宣布投降。

  对于张绣的这个决定,曹操喜出望外。张绣是一员骁将,麾下又是同时代战斗力最为凶悍的西凉兵,能够兵不血刃拿到这样一支军队,绝对是天降横财。张绣在信里说,希望曹公能够前往宛城受降,曹操欣然应允。

  根据历史记载,当时曹操带去宛城的部队并不多,跟随左右的只有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以及大将典韦。这是一种诚意的姿态,表明了受降者的坦荡胸襟与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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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9 08:24:37 | 显示全部楼层
  曹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种坦荡的胸襟最终却让他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曹操带着儿子、侄子和爱将抵达宛城之后,受到了张绣的盛情款待。在席间,曹操看到了一个生得极其秀美的女子。这个女人是张济的老婆、张绣的婶母。她的姓名早已经失传,《三国演义》里称她为邹氏,为了行文方便,我们姑且如此称之。

  邹氏的相貌一定很漂亮,否则也不会引起曹操的垂涎。曹操这个人十分好色,他看到美人当前,竟不顾她孀居寡妇的身份,公然纳她为小妾。这个举动让张绣大为恼火,自己刚刚投降,曹操就把婶母纳为姬妾,这若是传出去,天下都会以为张绣是卖婶求荣。这时候的张绣,心理开始失去平衡。

  然后曹操又在这座天平上加了另外一个重量级砝码。

  曹操看到张绣麾下有一员大将叫胡车儿,生得威风凛凛,不由得起了爱才之心,从兜里掏出金子亲自赏赐给他。任何时代,收买贴身警卫员都是件极其敏感的事情,曹操这么做,让张绣以为他打算买通左右来刺杀自己。

  曹操在宛城的横行无忌,让张绣心中非常恐惧,他开始对投降这件事感觉到后悔。这时候,贾诩向他献了一条毒计。

  在贾诩的策划下,张绣假意向曹操请求,说我军驻扎在城外低洼处,想搬迁到高一点的地方。曹操允许了。张绣又说,这次搬迁路过您的营地,我们的车子少,承受不了太重的物品,士兵的铠甲能不能让他们自己穿着。曹操也同意了。

  按说这种要求应该会引起曹操的疑惑,可他那时候沉迷于邹氏,根本无暇理会。

  于是,张绣军身披重甲,进入曹军营地突然发难。猝不及防的曹军大败。曹操在惊慌之际夺马就逃,典韦守在门口,力抗几十倍的西凉士兵,最后英勇战死。曹操杀出营地以后,又被射中坐骑,长子曹昂把自己的马让给曹操,自己却与曹安民一同战死。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宛城之战。

  宛城之战以后,张绣与曹操恢复了战争状态,多次争斗。一直到官渡开战前,张绣听从贾诩的建议,第二次投降曹操。曹操当时正处于与袁绍对峙的紧要关头,张绣的投诚无异于雪中送炭。曹操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不仅给自己的儿子曹均跟张绣的女儿订了一门亲事,还封了两千户的封邑给张绣——要知道,连曹操最亲信的将领都没被封过这么多封邑。

  曹操让全天下人都看到,他曹孟德爱才如命,连宛城的仇都可以一笑泯之。

  在曹操击败袁绍以后,张绣跟随曹操北征乌丸,还没抵达,便离奇地死掉了。《三国志》里没提他是怎么死的,《魏略》里却给我们讲了一个有点让人心寒的故事——

  曹操的儿子曹丕多次请求会见张绣,见到以后,曹丕怒发冲冠,大声叱责说“你杀了我兄长曹昂,怎么还有脸敢在我家混吃混喝。”张绣听了以后非常害怕,很快便自杀身亡。

  这一条记载里充满了疑点。张绣是曹操为了宣扬自己爱才而竖立起来的统战人物,是摆在橱窗里给天下人看的。所以曹操绝对不会追究张绣在宛城的黑历史,否则就会让天下人看到笑话,把他曹孟德当成一个沽名钓誉、毫无诚信的伪君子。

  曹操尚且不敢提及那段历史,曹丕又怎么敢跳出来乱讲话?曹丕那一年,已经二十岁了,不是个口无遮拦的小孩子,不会不知道追究宛城之战的严重性。

  除非是有人在背后授意曹丕这么做。

  再者说,曹丕当时不过是曹操的子嗣之一,是否是曹操接班人尚无定论。张绣身为统军大将,何至于对这么一句话害怕到要自杀?

  除非张绣觉察到曹丕是被人授意这么做。

  综合种种迹象表明,张绣自杀的幕后推手,正是曹操本人。

  曹操从来没有忘记宛城的仇,只不过恪于袁绍强大的压力,不得不厚待张绣,以示自己有容人之量。现在袁绍已经灭亡,整个中原无人能抗衡曹操。这时候,曹操觉得差不多该秋后算账了。

  可把张绣直接推出去杀了是不行的,政治上影响太坏。于是曹操便授意自己的儿子曹丕出马,张绣面对曹丕的指责,完全心领神会,却又无可奈何。他知道曹操不会放过自己,为了自己家族的安全,这位西凉将领只能无奈地选择了自戕。

  之前的隐忍,是曹操身为一个政治家的手段;如今的翻脸,是来自一个父亲的复仇。就这样,曹操双手干干净净地除掉了张绣,没有背负任何挟私报复的骂名。

  疑点就在这里出现了。

  如果我们没记错的话,宛城之战,是张绣和贾诩两个人联手做出来的——更准确地说,是张绣听从了贾诩的策划,才反叛曹军,袭杀曹昂、曹安民与典韦。

  现在真凶之一的张绣死了,那么另外一位主谋贾诩呢?

  贾诩没有被打击报复,更没有被杀死。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贾诩的地位与日俱增,逐渐成为曹魏阵营举足轻重的谋士,几能与荀彧、荀攸叔侄抗衡。甚至在魏国最关键的立嗣问题上,曹操别人都不问,偏偏要问这位贾诩的意见。贾诩的看法,最终给曹丕、曹植的立嗣问题一锤定音,决定了魏国接下来的政治走向。

  等到曹丕篡汉当上皇帝以后,贾诩被封为太尉,位极人臣。这位老人一直活到七十七岁才去世,结束了传奇般的一生。与张绣相比较,贾诩的人生可谓是风光无限,当了大官,出了大名,长寿人瑞,而且还得以善终。

  这实在有些不公平。

  当我们带着这种想法重新去看史书的时候,便会发觉许多有趣的细节。

  在陈寿撰写的《三国志》中,《曹操传》《张绣传》《典韦传》里都提及了宛城之战,写得都非常详细。可是,这些记载里都绝口不提贾诩的名字,只说“绣掩袭太祖”“绣复反”云云,仿佛贾诩根本不存在。到了《贾诩传》里,更有趣了,整个宛城之战这么一个重大事件干脆被全部删掉了,前头讲完贾诩投奔张绣,下一段便非常突兀地开始讲张绣与曹操的第二次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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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9 08:24:5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直到等到许多年后裴松之为《三国志》做注,才明确地提出了“绣从贾诩计”。

  在这个分歧上,我更相信裴松之。张绣对贾诩一向言听计从,前期与刘表结盟,后期放弃袁绍投降曹操,都是出自贾诩的建议。宛城之战这么大的决策,张绣绝对不可能绕过贾诩单独行动,或者可以这么说,没有贾诩的怂恿,即使曹操睡了张绣的媳妇,他恐怕也未必敢反叛。

  陈寿的史料都采集自魏国的档案,他在《魏书》里的记录,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出魏国的政治态度。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得出来,魏国朝廷对于贾诩在宛城之战中扮演的角色,从来都是讳莫如深,干脆提都不提。

  裴松之引用的“贾诩策划宛城之战”的记载,注引自《吴书》。《吴书》是东吴国官修的史书,不必避讳魏国的政治事件,裴松之是南朝宋时人,更不会替曹魏隐瞒什么。所以这一条非常关键的记录被魏国删除,却保存在了吴国的历史记录里,并被裴松之补注到《三国志》里,得以流传后世。

  也就是说,终曹魏一朝,都在极力避免谈论贾诩与宛城之战的关系,并删除了所有的直接记录。

  这就真叫人有些糊涂了。

  曹操、曹丕父子对张绣恨得咬牙切齿,却对真正的策划者贾诩倚重有加,甚至不惜抹煞他这一段黑历史。如此厚此薄彼,实在是诡异之极,其中必定隐藏着我们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曹氏父子对待张绣与贾诩两个人的截然不同的态度,给我们揭开了幕布的一角。现在,让我们重新检视一下宛城之战,看看究竟有什么重大的细节被遗漏了。

  在《三国志》《吴书》《傅子》《魏书》《世说新语》等史料里,对于宛城之战的记载或详或略。《典韦传》里说“太祖征荆州,至宛,张绣迎降。太祖甚悦,延绣及其将帅,置酒高会……后十余日,绣反,袭太祖营”;《吴书》里说“绣降,用贾诩计……绣乃严兵入屯,掩太祖。太祖不备,故败”;《三国志·武帝纪》则最为简略,只说“公到宛。张绣降,既而悔之,复反。公与战,军败”。

  综合这三条史料,可以捋清一个大概的脉络:曹操至宛城,张绣开始热情迎接,然后忽然叛变,把曹操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但这三段史料都没提及张绣叛变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记录在《三国志·张绣传》里:“太祖纳济妻,绣恨之。太祖闻其不悦,密有杀绣之计。计漏,绣掩袭太祖。太祖军败。”

  这段记录告诉我们两件事。一,张绣叛变的原因,是因为张济的老婆被曹操睡了;第二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先动手的不是张绣,而是曹操。

  也就是说,真正的宛城之战,与我们脑海里想象的有所差异。在一般想象中,曹操是抱着邹氏在大营淫乐,完全失去警惕,方被张绣趁虚而入;可实际上,曹操早就有了除掉张绣的计划,都已经打算动手了,可惜被张绣或者贾诩抢先出招,占了先机。

  可是,这样一来,一个巨大的矛盾浮出了水面。

  暂且回顾一下张绣突击曹营的战前准备:他报告曹操想要把部队移动到曹营附近的高处,曹操同意了;他又报告曹操,说车子太轻,希望把甲胄都套到士兵身上,曹操也同意了。于是他打着“移屯”和“车轻”两个借口,把身披重甲的西凉精锐送到了曹营附近。曹军没有防备,结果一冲即溃。

  假如曹操此时忙于淫乐,那么有可能会答应张绣的请求,可实际上,从《张绣传》里我们都知道了,曹操自从睡了邹氏以后,已经觉察到了张绣对自己不满,也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杀绣之计”。

  这个时候的曹操,对张绣一定充满了警惕。试想,当你知道一个人对你起了杀心的时候,又怎么会轻易允许这个人的部队身披甲胄靠近自己营地呢?

  除非,曹操认为这支部队逼近曹营,不会对自己的计划造成影响——甚至可能他认为对自己的计划有好处。

  在刚才引用《张绣传》的史料里,有这么一句:“太祖闻其不悦,密有杀绣之计。计漏。”在这短短的一句话里,有四个字特别值得注意——

  “密有”,“计漏”。

  “密有”,意味着曹操的“杀绣之计”正在悄悄地筹谋着,而且要保密。

  这个保密,显然不是针对曹军自己,而是要隐瞒住张绣的人——可是曹操试图隐瞒什么呢?

  要知道,曹操前往宛城时,把主力部队都留在了舞阴,随身带的兵力不多,而张绣的全部主力此时都集结在了宛城。两相比较,曹军在数量上处于劣势。曹操如果想要干掉张绣,硬拼是不可能的,势必要在张绣内部寻找一个内应。

  曹操试图隐瞒的,正是这位张绣营中的“内应”。曹操对这位内应提出要求,要求他配合自己攻杀张绣。他们之间的合作极其敏感,所以这里才用了“密有”二字,来渲染这两者来往的保密程度。

  让我们再看下两个字:“计漏”。意思是计划泄漏了。

  到底谁把这个计划泄漏出去的?

  这是个“密有”的绝密计划,曹营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曹操,恐怕只有曹昂、典韦等高级干部,他们绝不会向张绣泄漏机密,唯一一个既参与了“杀绣”计划、又可能会泄漏出去的人,只有那个宛城的“内应”。

  进一步想,恐怕那个“内应”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他只是假意与曹操合作,目的是为了套取情报,并让曹操丧失警惕。先“密有”、再“计漏”,四个字正好勾勒出了这位“内应”的全部作为。

  我们甚至能大概猜到这个内应的身份:胡车儿。曹操曾经亲手馈赠黄金给这位将领,对他很是喜爱,选择他做“假内应”再合适不过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想而知。胡车儿带领一批士兵前往曹营申请移屯、披甲二事,曹操知道是他带的兵,遂放下心来,不予提防。结果胡车儿在接近曹营以后,突然发起攻击,猝不及防的曹操惊慌败走,几乎丧命。

  于是我们看到,这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多层阴谋。曹操意图拉拢胡车儿除掉张绣,张绣——其实应该是贾诩——却将计就计,让胡车儿反过来误导曹操,顺利把突击部队送入曹营。这一次突袭曹营的计划,以有心算无心,可谓是志在必得。

  贾诩这个人对于阴谋的操作能力和人性的把握,实在是妙到毫巅。

  可是,这又引发了另外一个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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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9 08:25:12 | 显示全部楼层
  反叛曹操是一件代价高昂的事情,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而成功的标志只有一个,那就是将曹操本人杀死。

  如何确保曹操一定死?以贾诩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除了突击曹营的胡车儿以外,他一定还安排了其他部队在营地周围对曹军逃兵进行阻截,务求全歼。这里是宛城,张绣军对地理远比远道而来的曹军熟稔。

  但战果呢?张绣成功地杀死了曹营里大部分的重要将领,可是却唯独让曹操逃出了生天。

  贾诩向来算无遗策,怎么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掉了链子?

  让我们带着这个疑问,来看看曹操逃亡的过程。

  首先是《三国志·典韦传》里记载的:“太祖出战不利,轻骑引去。韦战于门中,贼不得入。”也就是说,曹操在发现自己被偷袭之后,骑马逃跑,全靠典韦一个人挡在门口,阻挡追兵。

  然后是《魏书》记载的:“公所乘马名绝影,为流矢所中,伤颊及足,并中公右臂。”曹操骑着绝影一路狂奔,半路被流箭射中,曹操自己也在右臂中了一箭。这时候绝影即使不死,也跑不动了。

  最后是《世说新语》所记:“昂不能骑,进马于公,公故免,而昂遇害。”曹昂受了伤,无法骑马,便把马让给曹操。曹操顺利逃走,曹昂却因此而死。

  这个逃亡过程揭示给我们两件事。

  第一,曹操逃跑的方向一路没有遭遇任何伏兵,他所遭遇到的最大危机,是身后追兵射来的几支流箭,没有任何短兵相接的记录。

  试想一下,杀死曹操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智谋通天的贾诩竟然会忘记在曹操必经之路上安排几路伏兵,这怎么可能?这非但与贾诩的能力不符,根本连基本的军事常识都不具备!

  但事实告诉我们,张绣军确实没有堵截,他们只是尾随追击,追了半天追不上就回去了。这些西凉出身的骁勇骑兵们,竟然连一个受了伤的曹操都无法赶上,实在有些古怪。

  第二,曹昂被杀死了,而且是在没有抵抗的情况下。

  这更透着一丝古怪。典韦在同一夜被杀,但他是在军营里拼死抵抗,杀敌无数,所以战死顺理成章。可是曹昂当时的情况不能骑马,可见受伤很重。对于这种身份贵重又丧失抵抗能力的大人物,按照常理应该活捉起来,才更有利用价值。

  可是张绣的士兵二话没说,就把曹昂杀死了,仿佛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

  这两个低级错误,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贾诩对杀死曹操这件事,似乎根本没怎么上心,既不派人堵截,也没有认真派西凉骑兵追击——可他却对杀死曹昂有着莫大的兴趣。

  贾诩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他是故意的。

  这么推论下来,贾诩苦心孤诣营造出这么一个杀局,真正的目标,难道不是曹操,而是曹昂?

  这会不会太荒谬了?

  我们姑且搁置这个疑惑,把目光暂时聚焦在曹昂这个年轻人身上,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样的特别之处。

  曹昂,字子修,是曹操的长子,当时年龄不详,估计二十多岁,接近三十。曹昂的母亲姓刘,早亡,他从小是被曹操的原配正室丁夫人抚养长大的,与丁夫人情同母子。

  曹昂从小就跟随曹操四处征战,表现优异,在曹操的刻意安排下积累了大量军事与政治经验,是他苦心培养的接班人。宛城之战真正让曹操痛彻心扉的损失,不是名驹绝影,不是名将典韦,更不是曹安民,而是曹昂。曹操一直对张绣耿耿于怀,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这个仇怨。

  不过曹昂的死,最痛心的人不是曹操,而是他的养母丁夫人。

  丁夫人从小看着曹昂长大,听说他战死以后,如同五雷轰顶。曹操从宛城返回以后,为了收买人心,表现出一副对典韦之死痛心疾首的模样,大肆纪念。这让丁夫人极度不满,找到曹操痛哭道:“你害我儿子战死,就一点都不想念吗?”

  曹操被骂得生了气,便把丁夫人赶回了娘家。曹操原来以为丁夫人会因此服软,却没料到丁夫人是个刚硬脾气,在娘家一待就不回去了。曹操自己先沉不住气,跑到丁夫人家里去。

  丁夫人恰好在织布,有人告诉她你老公来看你了,丁夫人根本不搭理。曹操硬着头皮进屋,摸着丁夫人的背恳求道:“跟我坐车回去吧。”她头也不回,织布如旧。曹操出了门,又喊了一句:“你真不跟我回去吗?”屋子里寂静无声。曹操叹息道:“看来你是真打算跟我决裂了。”然后灰溜溜地离开了。

  曹操回去以后,直接送来一纸休书。可没人胆敢娶曹操的女人,丁夫人便独居在家,直至病逝。后来曹操晚年的时候,感叹说我这一辈子干的事情都不后悔,只有一件事怀愧在心。如果我死后碰到子修(曹昂),他若是问我母亲何在,我该怎么回答呢?

  丁夫人跟曹操离婚以后,曹操很快把另外一位姬妾扶正。这位姬妾姓卞,出身不太高,是个舞女。不过卞夫人长得特别漂亮,在二十岁那年被曹操纳为妾,备受宠爱。

  别看这位卞夫人出身低贱,却有一个十分争气的肚子,先后为曹操生了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都不得了:老大叫曹丕,老二叫曹彰,老三叫曹植。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以卞夫人的出身,最终会以一个妃子的身份终了一生。她的儿子们会被封为藩王,在各自封地里颐养天年。

  可是宛城一战,让她的人生出现了转机。

  曹昂之死与丁夫人的被废,一下子让曹氏一族腾出来两个至关重要的位置。而卞夫人和她的三个孩子,就是这两个位置最有利的竞争者。

  这对卞夫人来说,可真是一个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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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29 08:25:31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当我们再回想起曹操在宛城逃亡时的离奇经历,不禁要涌出一个疑问:“这,真的只是意外之喜吗?”

  对卞夫人来说,什么样的宛城之战才是最有利的结局?是曹昂死亡,曹操不死。这样一来,她既可以确保世子之位得手,又可以确保曹氏势力的兴旺发展。

  这是一件概率极低的事情,根本不必指望能碰到——但如果有什么人有意识地在背后推动,这件事发生的概率,便会大幅上升……

  在那一夜,张绣军放过了最大的目标曹操,却杀死了没有抵抗能力的曹昂,仿佛他们不是张绣和贾诩的部署,而是严格按照卞夫人的利益图纸来行动。

  尽管根据破案逻辑,最大受益人不等于是凶手,可这一次,实在是有些太过严丝合缝了,不得不让人怀疑是否有人为操作的痕迹。

  夺嗣,本来就是历史中最为丑恶的事情之一。在权力面前,亲情道德什么的全都要退居二线。即使用最大的恶意去猜测,有时候都无法触及它的极限。

  当我再一次在史料中翻检的时候,猛然发现,宛城之战的结局,远远要比想象中更符合卞夫人的利益。这片笼罩在宛城上空的黑幕,陡然被扯开大大的一片。

  曹丕在《典论》里曾经自叙平生,他写道:“建安初,上南征荆州,至宛,张绣降。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从兄安民遇害。时余年十岁,乘马得脱。”

  原来当时在宛城的,不只有曹昂、曹安民和典韦,还有日后的魏文帝曹丕!

  他当时只有十岁,也跟随父亲来到了宛城。袭营事件发生以后,曹丕骑马独自跑掉了。看看,年仅十岁的曹丕逃过了贾诩的精密围杀,逃过了西凉骑兵凶悍的追击,不但活了下来,而且完好无损——这已经不能用奇迹来解释了。

  我们看到,贾诩安排的这一次袭营,实在是一次无比精确的打击:杀死了世子曹昂,卞夫人的丈夫曹操乘马得脱,卞夫人的长子曹丕乘马得脱。不仅完美地干掉了卞夫人希望消失的人,而且放跑了所有卞夫人希望活下来的人。

  这一切,就像是卞夫人与贾诩早就商量好的一场戏,每一个转折,每一个人物的结局,都被脚本早早安排妥当。卞夫人和贾诩,这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物,却在宛城联手上演了一出精彩的阴谋大戏。

  也许有人会问,卞夫人在这里获得了足够的利益,她有动机;可是贾诩呢?他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他辅佐的张绣能从这次叛变中得到什么好处?

  答案是,张绣得不到任何好处,他只是贾诩手里一枚可悲的棋子。而贾诩,在这次策谋中可是收获多多。

  纵观贾诩的一生,我们会发现,这个人虽然智谋无双,但却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他的所有行动,都是从维护自己利益出发的。

  当初董卓身死之后,西凉将领们要撤回关西。贾诩意识到,自己没有兵权,一旦王允反攻倒算,他没有反抗能力。于是贾诩给西凉诸将献了毒计,怂恿他们一起反抗杀回长安。

  在长安城里,他意识到李傕、郭汜的胡作非为早晚要完蛋,便有意识地给汉臣们施舍些小恩小惠,赚取声望,然后抽身离开,投奔段煨。

  当他意识到段煨要威胁到自己生存的时候,又一次毫不犹豫地离开,找到了张绣。张绣对于贾诩来说,是一个很理想的主公:战力很强大,但没什么脑子,对贾诩言听计从,容易控制。

  仔细分析就能发现,贾诩对张绣的每一步安排,都是处心积虑、精心计算的。贾诩在张绣帐下,一共为他做了三次至关重要的决策。

  第一次决策是淯水降曹。这一次投降,是贾诩施展他惊人谋略的前奏,目的只是为了把曹操骗来宛城。

  接下来,便是贾诩怂恿张绣在宛城叛曹。这一次叛变的结果对张绣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只是平白惹起来曹操滔天的仇恨。

  对于贾诩呢?他在策划时故意放走曹操、曹丕,杀死曹昂,对卞夫人施了一个巨大的人情。这份人情既是恩情,也是要挟,为贾诩日后在曹氏的生活埋下了一个伏笔。换言之,贾诩通过这两次反叛,拿张绣的政治生命换来了给自己的一份偌大的好处。

  第二次决策,是在袁、曹交战的时候。当时大家都认为该去投靠势力强大的袁绍,唯独贾诩力排众议,说服张绣第二次投降了已成死敌的曹操。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张绣与曹操有杀子之仇,曹操一定不会原谅,可贾诩偏偏算准曹操在大战之际,一定会优待张绣,以示容人之量。等到袁绍失败以后,大家都称赞贾诩有远见,预见到了袁绍的败亡,为主公张绣找了一条好出路。

  这个决策被视为贾诩最精彩的谋略之一,一直到现在还被人拿来证明贾诩的英明。

  可我们仔细想想,这个决策里,真正得利的是谁呢?

  绝不是张绣。

  张绣杀了曹昂,与曹操已是死仇。即便大战在际,曹操不敢对他动手,也早晚会用其他手段把这股怨气发泄出来。后来的历史证明,曹昂始终是曹操的一个心结,所以他才暗中授意曹丕,终于逼死了张绣。假如张绣去投奔袁绍,或许无法改变官渡之战袁绍失败的命运,但至少要比在曹操麾下要安全多了。

  深谙人性的贾诩,对这一点不会毫无觉察,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说服张绣去投降曹操。

  当张绣宣布投降以后,曹操高兴地握着贾诩的手说:“让我信重于天下的人,是你啊。”听到没有,曹操用的是第三人称单数,单指贾诩,没有张绣。

  张绣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错投了主公,埋下了杀身之祸,所换来的,不过是贾诩一个人的名声大噪。

  更绝的是,没有人会因此指责贾诩,因为张绣确确实实地得到了曹操的礼遇,大家只会赞美贾诩的先见之明。至于张绣投靠曹操以后会发生什么,那就不是贾诩的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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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30 08:15:57 | 显示全部楼层
  获取了最大利益,规避了最多风险,还叫任何人都挑不出错。贾诩的手法之绝,令人叹为观止。

  可见贾诩当初投靠张绣,只是利用这个单纯的青年来提升自己的价值,然后待价而沽,踩着张绣的肩膀攀爬上更高、更安全的位子。他为张绣打造的每一步规划,最终都是为了自己。张绣就如同是一株乔木,被贾诩这根藤蔓死死缠住,表面上两者共生,实际上却是藤蔓吸干乔木的最后一滴汁液。

  我甚至有一个极端的猜想。说不定整个宛城之战,都是贾诩的一手策划。他拟定好计划,主动暗中联络卞夫人,说我会给你和你的孩子带来机会,你也需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帮助我。卞夫人无法抵挡这种诱惑,与贾诩开始了合作。

  相比起张绣的悲惨结局,贾诩在曹营的生活要快乐多了,因为他有一个坚定强大的盟友——卞夫人。卞夫人对贾诩,恐怕是既敬又怕,既对他在宛城的恩情由衷地感激,也对他掌握着自己的秘密而感到恐慌——如果曹操知道曹昂的死与卞夫人息息相关,那么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

  曹操对贾诩的才能十分赞赏,再加上卞夫人一直吹着枕边风,曹操不知不觉地把宛城的仇恨全部转移到了张绣头上。贾诩此后的仕途一帆风顺,平步青云,成为三国混得最好的几个人之一,与张绣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

  当曹丕、曹植长大以后,开始为了立嗣而明争暗斗。贾诩作为魏国重臣,选择了支持曹丕。曹丕曾经向贾诩请教过如何当上世子,贾诩面授机宜,给了他不少建议。而当曹操问贾诩究竟该选谁为继承人时,贾诩婉转巧妙地暗示他,应该立曹丕。在贾诩的帮助下,曹丕终于夺取了世子之位。

  贾诩为何如此力挺曹丕呢?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曹丕是当年宛城阴谋的参与者——尽管他那年才十岁,未必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参与者就是参与者。

  曹植虽也是卞夫人的儿子,可在宛城之战这件事里,他是完全无辜的。如果曹植当了皇帝,宣布彻查宛城事件,那么连曹丕带贾诩都要倒大霉;但如果曹丕当了皇帝,宛城事件便会被彻底掩盖起来,没人会再提起。

  曹丕没有辜负贾诩的厚望。当他篡位当了皇帝以后,下令销毁以及修改关于宛城之战的一切,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陈寿的《三国志》里,看不到半点贾诩与宛城之战有关联记载的原因。而贾诩则被授予太尉之职,用来酬谢他为自己和自己母亲所做的一切。

  贾诩明白自己所隐藏的秘密有多么深重,他对于曹丕不能完全信任,害怕有一天会被皇帝灭口。于是,这位策谋深长的老人老老实实地蛰伏起来,平平安安地渡过余生。史书记载贾诩在魏国的晚年生活是“惧见猜疑,阖门自守,退无私交,男女嫁娶,不结高门”。完全是夹起尾巴来做人。

  天下人都称赞他是懂得韬光养晦的智者,哪里知道这位智者不得已而为之的实情。

  可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宛城之事尽管保密功夫做得极好,曹丕和贾诩都闭口不谈,可还是有丝丝缕缕的猜疑与揣测在隐秘地流传着。我们在一千多年之后的今天,尚且可以凭借只言片语推断出事情的真相,当时的人显然更有条件进行推测。

  有一本叫做《荀勖别传》的史料,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晋武帝的时候,司徒的位置出现了空缺,就问荀勖什么人可以接任。荀勖回答说:三公是极其尊贵的职位,不可以轻易授予别人,当年魏文帝曹丕授予了贾诩太尉的职位,孙权在江东听到以后,为之嘲笑不已。

  天下人都认为贾诩是高人,为何孙权却要嘲笑他呢?莫非是知道贾诩的什么丑事,觉得这种小人不配担任三公?

  再联想到南朝宋时的裴松之,恰恰是从吴国的官修史书里找出了贾诩与宛城之战的联系。我猜,大概是宛城之战被当时的人猜出一点端倪,流传到了江东,被孙权听到了一部分真相,特意记录在史书里。

  当我们后来之人翻开满是灰尘的木简,这些只言片语就会变成一把古旧的钥匙,引导着我们打开一扇大门,门后则是一个充满阴谋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的建安二年春夜,贾诩就这么矗立在宛城城楼之上,安详地等待着。不知在那个时候,这个宛如恶魔一般的男子会低声呢喃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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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30 08:16:14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东南飞》与建安年间政治悬案

  我对《孔雀东南飞》的兴趣,最早始于陆侃如先生。他在做博士论文答辩的时候,有考官问他孔雀为何东南飞,陆先生答曰:“西北有高楼。”以古诗十九首对乐府,有问有答,可谓精妙之极。

  《孔雀东南飞》这首长诗我很早以前就读过,不过当时只是沉浸在焦、刘二人的爱情悲剧之中,并未有其他想法。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厌倦了魔兽、看腻了松岛枫,重新从书架上抽出这首长诗,决定陶冶一下情操。

  这一次重读,我发现了一个之前未曾多加注意的细节:这首诗篇虽然是南北朝时期的作品,但故事却发生在汉末建安年间。建安年间,那正是三国鼎立前最热闹的二十几年,究竟《孔雀》中的人物,是否会与我们耳熟能详的三国英雄发生奇妙的交集呢?这让我产生了一些考据的兴趣。

  《孔雀东南飞》(以下简称《孔雀》)的序里提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可见这个故事发生在庐江,而且能称府的,只能是庐江郡的治所。后汉时期庐江郡的治所在舒城,一直到建安年间,才迁移到了皖城。《孔雀》这个故事可能发生在皖城。这个后面会有解释。

  按照诗里描述的情节,刘兰芝被休回家之后,先是县令来向刘家求亲,被拒绝之后,太守又派了郡丞和主簿做说客,为自己第五个儿子求亲。刘兰芝的哥哥说嫁给焦仲卿和嫁入太守家里相比,是“否泰如天地”,所以焦仲卿可能是郡府直属的诸曹掾史中的一员,职位在功曹、督邮、都尉、诸曹掾之下,很可能只是一个上计吏,拿的是最低级的工资——佐史奉,一个月八斛。因此他家境比较贫寒,还得让老婆“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每天织布以补贴家用。

  这个“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所以欲娶刘兰芝做儿媳妇的太守,是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它是《孔雀》一诗与外部世界连接的一座重要桥梁。虽然诗里没有明确提出太守的名字,但是我们有充分的史料可以找出可能的人选来。

  简单地查了一下,建安年间按照先后顺序担任庐江太守的,有陆康、刘勋、李术(述)、孙河、孙绍、朱光、吕蒙——中间其实还有个雷绪,但他只是盘踞,并没正式获得任命,不算在内。

  建安年间的庐江太守演变历程大略如下:

  陆康是灵帝时人,约在光和末、中平初被任命为庐江太守,他在兴平三年(公元195年)被袁术派孙策杀死。袁术随即委派麾下大将刘勋继任庐江太守,迁治所于皖城。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刘勋被孙策杀死,孙策派了李术(述)担任庐江太守。建安五年,孙策死后,李术颇有反意,被十八岁的孙权一举击败,随即孙河被擢为庐江太守,但很快这个头衔又让给了孙绍(这个孙绍不是孙策的儿子,而是北海人,后来做了孙权的丞相)。但因为雷绪、梅乾、陈兰等人一直闹事,庐江一直无法安定。

  曹操派扬州刺史刘馥单骑入皖,空手造出合肥空城,雷绪等人投降,皖地遂平。随后曹操又派了朱光来做庐江太守,以巩固皖城一线。建安十九年五月,吕蒙攻下庐江,俘虏朱光,吕蒙拜为庐江太守。从此庐江一分为二。吕蒙转任汉昌太守后,吴属庐江太守在孙河、孙皎的督管下空置了一段时间,最后归到了徐盛头上。而魏属庐江太守则是刘馥的儿子刘靖——不过那都是曹丕称帝之后的事情了。

  由此可见,娶刘兰芝给自己第五个儿子的太守,应该就是这七人之中的一位。

  首先,陆康可以排除。他在改元建安之前就死掉了。

  其次徐盛也可以排除,他接任庐江太守的时间太晚,算不上建安年间。

  通读《孔雀》一诗可知,故事发生的时候,庐江还是个太平地方,老百姓不为战乱所苦,日子过得尚算温饱,大家吵吵嚷嚷为琐事烦恼。太守尚有闲情逸致给自己第五个儿子娶媳妇,婚礼大操大办,十分隆重。

  这样一来,吕蒙、孙河、孙绍三位也被排除了。

  吕蒙被拜为庐江太守时,正驻屯浔阳,主要精力放在镇压庐陵山贼。庐陵山贼被平之后,吕蒙紧接着就去攻打长沙、零陵、桂阳,忙得晕头转向,庐江事务恐怕根本顾不上,更别说给自己儿子娶老婆了。

  孙河担任庐江太守的时候年方弱冠,别说生不出五个儿子,就是生得出,也没法办婚礼。而且孙河接任庐江太守的背景,很不寻常。当时孙权刚接替孙策,立足未稳,急于立威,所以对当时担任庐江太守的李术下了狠手。过程极其惨烈:“是岁举兵攻术于皖城。术闭门自守……粮食乏尽,妇女或丸泥而吞之。遂屠其城,枭术首,徙其部曲三万余人。”(《三国志·吴主传》)先是困城,后是饥荒、屠城,然后又是大迁徙,庐江百姓救死不暇,谁也不会有心情办什么婚礼。

  而接任孙河的孙绍,年纪虽然够了,但他面临着南方雷绪等人的叛乱、北方扬州刺史刘馥的制压,焦头烂额,没坚持多长时间就跑了,也没余裕做这件事。

  朱光是庐江太守里在位最长的,他于建安中赴任,一直到建安十九年才被孙权俘虏,少说也有十年光景。他会不会就是《孔雀》里的太守呢?

  《三国志·吴主传》载:“初,曹公恐江滨郡县为权所略,徵令内移,民转相惊,自庐江、九江、蕲春、广陵户十余万皆东渡江,江西遂虚,合肥以南惟有皖城。”朱光在任期间,为了防范东吴的军事压力,治下居民尽数东迁,整个庐江只留下一个近乎军事要塞的皖城。

  曹操拔汉中数万户,让诸葛亮经营几十年都不能彻底恢复。从庐江等地一次迁走十几万户,这等规模,可见对当地经济伤害有多大。

  事实上,庐江当时已经变成了曹、孙两方势力此消彼长的边境地带,长年处于兵锋之下。朱光承担着繁重的战备工作,就算想给儿子办婚事,也断不会如诗中所说“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这般奢靡。

  那么,最后只剩下两个人:刘勋和李术。

  也就是说,《孔雀》的故事基本可以认定发生在建安元年到建安五年之间。

  刘勋在任时间是建安元年到四年,而李术在任时间只有短短一年。到底他们两个,谁才是《孔雀》里的太守呢?

  看来我们还是要从诗中去找证据。

  焦仲卿回去与母亲诀别的时候,说:“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庭兰就是白玉兰,一般于农历二月中至三月初开花,花期为整个三月,是以又名“望春花”。长江流域的白玉兰花期一般在农历一月。根据竺可桢的观点,汉末正处于中国历史第二个寒冷时期,平均气温比现代要低1到2摄氏度,所以位于江南的庐江,花期也会和现在黄河流域相等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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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5-30 08:16:33 | 显示全部楼层
  因此,从焦仲卿所描述的情景来看,所谓“大风寒”正是一岁之初倒春寒之际,大概就是二三月间。

  从诗中描述可知,就在焦仲卿说这句话的时候,太守正在高高兴兴筹备着婚礼。《孔雀》诗里说得清楚:“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

  也就是说,刘兰芝的婚礼,是定在了三十日。结合焦仲卿家的“庭兰”被风霜摧折的情形来看,当为三月三十日。

  那一天是太守亲自确定的良辰吉日,焦、刘二人殉情,也是在这一天。

  接下来,让我们推算一下从建安元年到建安五年这五个三月三十日的天干地支。年和月份都比较清楚,一查便知:

  〖建安元年为丙子年,三月辛辰

  二年为丁丑年,三月甲辰

  三年为戊寅年,三月丙辰

  四年为己卯年,三月壬辰

  五年为庚辰年,三月庚辰〗

  日子较难推算,因为在灵帝末年,朝廷改用《九章算术》的作者刘洪改进过的四分历。因此我设定了一个基准点。《后汉书·献帝传》载:“(建安元年)秋八月辛丑,幸南宫杨安殿。癸卯,安国将军张杨为大司马。……辛亥,镇东将军曹操自领司隶校尉,录尚书事。……庚申,迁都许。己巳,幸曹操营。”

  同一个月内出现了辛丑、癸卯、辛亥、庚申、己巳五个日子。辛丑和己巳一头一尾,两者相差二十九天。同传又说“秋七月甲子,车驾至洛阳……丁丑,郊祀上帝……己卯,谒太庙”。以此为参照,可以确定建安元年八月一日为甲子。

  接下来就是冗长而单调的推算,从略。总之从建安元年到五年,这五个三月三十日里,唯有建安五年的三月三十日,符合太守所谓“六合相应,良吉三十”的标准,其他几个日子,按照传统命理学说来看,都不算吉日。

  而建安五年,在位的庐江太守正是李术。

  在这里稍微回顾一下李术的经历。

  根据为数不多的史料记载,此人是汝南人,在孙策麾下颇受信重。建安四年,袁术去世,袁术手下的一部分将领企图投奔孙策,却被庐江太守刘勋截杀。孙策大怒,挥军攻拔庐江。刘勋无路可去,只能北上投奔曹操。孙策就地派麾下大将李术担任庐江太守,还拨了三千人马给他。

  曹操眼见孙策坐大,深恐在没消灭袁绍之前腹背受敌。恰好荀彧给他推荐了一个叫严象的人在南边对付袁术。袁术既然死了,曹操便就地任命严象为扬州刺史,去安抚孙策,还举孙权为茂才以示亲切。严象没想到的是,他一抵达庐江,就被李术杀掉了。

  李术杀严象,究竟是因为李术跋扈,还是孙策授意而为,已无可考据,总之堂堂一位刺史就这样被杀了。而曹操忙于应付袁绍,也无暇找他算账。没过两个月,意图袭击许都的孙策就离奇地被许贡门人刺杀。结果严象遇害一事,便被搁置了。

  年仅十八岁的孙权接下了孙策的事业,周瑜、张昭等人倾心辅佐,却不代表所有人都认同。李术久有异心,看到孙策身死,便极其高调地接纳了从孙权麾下叛逃的人,打算自立。孙权问他要人,李术回了一封无比嚣张的信:“有德见归,无德见叛,不应复还。”孙权正愁初掌大权无处杀威,见李术这等态度,立刻写信给曹操,说:“严刺史是您亲自选拔的,没想到一来这里就被李术那厮给砍了,我也早就看他不顺眼,就让我替曹叔叔您报仇吧!”

  于是孙权亲自率领孙氏亲族大举围城,李术走投无路,向曹操求援。曹操既没兴趣也没余力去救他,结果皖城被攻破,李术枭首,结束了他不太光彩的一生。

  李术从就任庐江太守到败亡,大约大半年,横跨建安四年和五年。时间虽短,却还算比较平静,没有战乱,没有屠城、没有迁徙,算是庐江百姓最后安宁的时光。

  从心理角度来说,李术是个桀骜不驯的人,虽然在孙策麾下他不敢造次,但野心这种东西是无法压制的。当他被任命为庐江太守,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武装和地盘时,心中必然大喜。带着这种昂扬情绪给儿子娶亲,借机大操大办,也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太守的身份问题就算是初步解决了。如此看来,焦仲卿和刘兰芝的悲剧,不过是被提前了半年而已。就算他们没有被拆散,继续相依为命,很快也会遭遇孙权的屠城;就算逃过屠城这一劫,也会随着其他十几万户被曹操强迫迁徙到北方。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夫妻两人,一个在魏属庐江,一个在吴属庐江,不能交通来往,更是悲惨。乱世下的小人物命运,真是叫人唏嘘。

  我在满足之余,却还带着淡淡的遗憾,有一个疑问始终在心中挥之不去——难道《孔雀》真的只是一曲小人物的悲歌么?焦仲卿和刘兰芝,真的只是乱世之中的一粒不为人知的沙砾么?

  再一次重读《孔雀》,我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小小的细节。

  这个细节对《孔雀》本身来说,无关宏旨。但当《孔雀》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被确定的时候,这个细节连缀起来的,是一个令我们后世之人为之一惊的历史可能性骤然浮出水面。

  《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跟母亲诉说自己对刘兰芝的深情,他母亲这样说:“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他母亲觉得邻居家有个叫秦罗敷的大姑娘,比刘兰芝好得多,劝儿子去娶那个新欢。

  这个女孩的名字是否有些耳熟?

  秦罗敷?

  那不就是另外一首乐府《陌上桑》里的女主角么?

  在《陌上桑》中,罗敷是一位充满智慧的坚贞女子,当轻佻的“使君”调戏她的时候,她利用巧妙的言辞拒绝了对方的请求。

  有一种说法认为“秦罗敷”是汉代美女的通称,所以在两首乐府里都出现了这个名字,这当然是一种可能性。

  但还有一种可能性——如果这两个秦罗敷就是同一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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