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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清明上河图密码》-看似太平盛世,其实杀机四伏[全文完]-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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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4: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云断青梅路
   
    夫博者无他,争先术耳,故专者能之。——李清照瓣儿已向池了了和曹喜打问过侯伦的住址,也在城西南,不远。
    石灰巷口一座旧矮房,临街,没有院子。据曹喜说,侯伦的父亲当年犯了事被免了官,因此家境不好,房子也是赁住的。
    来开门的是个年轻男子,身材瘦弱,面色发黑,神色很拘谨,他打量着瓣儿和姚禾,有些诧异。
    瓣儿笑着问:“请问是侯公子吗?”
    侯伦点了点头:“你们是?”
    “这位是开封府仵作姚禾,我是池了了的朋友,我们是来向侯公子打问一些事情,关于董谦。”
    侯伦越发惊异,不过随即道:“那请进来说吧。”
    “是谁啊?”门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爹,是两个朋友。”
    瓣儿和姚禾随着侯伦进了门,屋里有些昏暗,桌椅陈设也都寒陋。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从侧房走了出来,年过六十,也很瘦弱,胸口发出咝咝的喘气声,一看长相便认得出是侯伦的父亲侯天禧。
    瓣儿忙道万福,姚禾鞠躬致礼,一起拜问:“侯伯伯。”
    侯天禧点了点头:“两位以前没见过。”
    姚禾恭声道:“晚辈冒昧登门,是来向侯公子请教一些事情。”
    “哦,你们说话,我出去走走。”侯天禧慢慢走了出去。
    “两位请坐。”侯伦从柜子中取过两只旧瓷杯,提起桌上的旧瓷壶,倒了两杯茶,茶色很淡,水只稍有些温意。他随后也坐下来,神色有些局促,“你们要问什么呢?”
    瓣儿问道:“董谦之死,侯公子估计凶手会是什么人?”
    侯伦用右手中指抹着桌边一大滴茶水,沉默了片刻才说:“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不在场。”
    “你有没有怀疑过曹喜?”
    侯伦看了瓣儿一眼,随即低下头,仍来回抹着那滴水:“我也不清楚,不过官府不是已经放了他?他应该不是凶手。”
    “他们两个平常争执多吗?”
    “多。经常争执。”
    “动过手吗?”
    “只有一次,为那个唱曲的池了了动过手,扭打了一阵。”
    “听说你和董谦很早就相识?”
    “嗯,家父和董伯父都曾在江宁任职,我们是邻居,自小就在一起。”
    “董谦是否得罪过什么人?”
    侯伦已经将那滴水抹干,这时开始搓那指肚上的污渍:“应该没有。董谦为人很忠厚。”
    “但有时也过于耿直是吗?”
    “嗯,他爱争论是非。”
    “除了曹喜,他还和什么人争执得厉害些?”
    “他一般对事不对人,觉得不对才争,争也不至于让人记恨。”
    “你们三人都在候补待缺,会不会因为争夺职任得罪了什么人?”
    侯伦已经搓净那根中指,无事可做,又用拇指抠起桌角:“职任由吏部差注,又有‘榜阙法’,差任新职,都要张榜公布。我们只有等的份,哪里能争什么?何况,至今也还没有空阙出来。”
    “对了,董谦在范楼墙上题了首词,你见了吗?”
    “哦?没留意。他一向只钻经书,难得写诗词。”
    侯伦刚说完,手指猛地一颤,桌角一根木刺扎进了指缝,他忙把手指凑近眼前,去拔木刺。
    瓣儿只得等了等,见他拔出了木刺,才又问道:“他可有什么中意的女子?”
    侯伦将那根拇指含进嘴里,吸吮了一阵,才摇头道:“应该没有吧,他没提起过。”
    “他那首词里写有‘青梅竹马’,你们少年时,亲友邻舍里有没有小姑娘常在一起玩?”
    侯伦拇指的痛似乎未消,又伸进嘴里要吸吮,发觉瓣儿和姚禾都盯着自己,忙掣回了手,坐正身子,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放,就在腿上搓起来:“小姑娘倒是有,不过我们一般不和她们玩耍。”
    “你有姐妹吗?”
    “有个妹妹。已经许配人家了。”
    “她和董谦小时候在一起玩耍吗?”
    “家父家教严,从来不许妹妹和男孩子玩耍。”
    “哦……”瓣儿不知道还该问些什么。
    姚禾接过了话头:“那天是你做东道,替他们两个说合。这事跟其他人讲过吗?”
    “没有,这种事怎么好跟外人讲?不过,那位池姑娘是不是跟别人讲了,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你见过曹喜吗?”
    “他在狱中的时候我去探视过两回,出来后,又见了一次。”
    “曹喜酒量如何?”
    “我们三个里,他酒量最小,最多只能喝半角酒。”
    “哦……”姚禾也似乎没有什么可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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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5:10 | 显示全部楼层
侯伦却咳了一下,抬头问道:“你只是仵作,为何会问这些事?”
    瓣儿忙答道:“这案子开封府已经搁下了,是池了了让我们帮忙查这个案子。”
    “哦?她?你们查?”侯伦微露出些不屑,但随即闪过。
    瓣儿笑了笑:“董谦死得不明不白,我们只是稍稍尽些心力。”
    侯伦点了点头,用力搓着腿,低声道:“惭愧,我和他是总角之交,都没有尽到朋友之责,你们却能……”
    瓣儿见他满脸愧疚,倒不知该如何开解,侯伦这样一个谨懦的人,不会有多少朋友,心底恐怕极珍视与董谦的友情。
    她想再没有什么要问的,刚起身准备告辞,忽然想起吴泗所言,忙又问道:“出事前一天傍晚,董谦来找过你?”
    “嗯,是我约的他,和他商量第二天与曹喜和好的事。”
    “他出门时,提了个包袱,你见到没有?”
    侯伦低头想了想,才慢慢道:“没见到,他是空手来的。”
    两人见问不出什么,只好告辞出来。
    姚禾送瓣儿回家,一路商讨,觉得侯伦应该和此案无关。
    到了箪瓢巷巷口,两人约好第二天到池了了家中再议。瓣儿将驴交给姚禾,笑着道声别,走进巷子。临进院门前,扭头一望,姚禾仍在巷口望着她,她心里一暖,又粲然一笑。姚禾望见,也笑了。
    第二天,瓣儿跟嫂嫂说了一声,又出门来到东水门外护龙河桥头。只等了一会儿,就见姚禾提着个木箱走了过来。走近后,瓣儿才发觉姚禾脸上带着歉疚。
    “我今天去不成了,汴河北街鱼儿巷发生了命案,我得去验尸。”
    “公事要紧,你赶紧去吧!”
    “好!”姚禾刚走了两步,忽又回身说,“若完得早,我去池姑娘家寻你们。”
    瓣儿笑着点点头,目送姚禾走远,才独自沿着护龙河,经过烂柯寺,去寻池了了家。远远就见池了了已经候在路边,迎上来牵住瓣儿的手:“姚禾没来吗?”
    “他有公事要办。”
    两人手牵着手一起进了院子。院子很小,却清扫得很干净,一个老者站在正屋檐下,清瘦修挺,布衣整洁。
    瓣儿忙道了个万福:“封伯伯吧,我是赵瓣儿。”
    “赵姑娘好!万莫多礼,快快请进!这几天尽听了了说你。”鼓儿封笑容温和,一见就觉得可亲。
    三人走进堂屋,也很窄,中间一张方桌便占去一半,屋中没有多少陈设,俭朴清寒。鼓儿封请瓣儿坐到方桌左边,自己才坐在了正面,池了了跑到后边很快拎了一个陶茶瓶,托着一个木茶盘出来,上面四只白瓷茶盏,她放好茶盏,给瓣儿斟了一杯:“我不像你那么会点茶,这是我煎的胡桃茶,你尝尝。”
    瓣儿啜了一口,茶以清为上,但这茶汤浓香馥郁,从没喝过,连声赞道:“好喝!怎么煎的?”
    “是个胡商教我的,茶里配些胡桃粉、姜粉,再略加点盐和香料。”
    三人闲聊了一阵,池了了才问道:“你们昨天去找过董伯父和侯伦了?”
    “嗯,从董家仆人吴泗那里知道,董谦死前那一向,心绪都有些不宁,出事前一晚,他带了个包袱出去,却没拿回去,包袱里装了什么,吴泗也不清楚。当晚董谦还会过侯伦,侯伦却说没见到他拿包袱。不知道那包袱和案子有没有关联?不过,就是有关联,恐怕也没办法查找它的下落了。”
    “那个……董谦在范楼墙上题的那首词你问侯伦了吗?”
    瓣儿见池了了语气有些遮掩犹疑,知道这是她最大的心事,便小心答道:“侯伦不知道有这首词,也不清楚董谦是否有……”
    “那样的词,一读就知道,董谦心里一定有个意中人,而且是自小相识。”池了了笑了笑,略有些涩。
    瓣儿放了心,自始至终池了了恐怕都没有过非分之想,知道董谦心有所属,虽不免失意,却不会如何伤情。
    她边想边慢慢说:“读了那首词,我也是这么看。不过昨天问过侯伦,他和董谦自小就是邻居,似乎不记得有过这样的小女孩子。他有个妹妹,也已经出嫁了。而且,就算真有这么一位女子,她和董谦的死会有关联吗?”
    池了了猜道:“难道是两人为争抢同一个姑娘而结仇?”
    “据吴泗所言,董谦从没有提起过这样的事,他是上届的进士,有不少人争着向他提亲,都被他回绝了。看来他是非常钟情于那个女孩子,不过,他既然有这样一个意中人,为什么不去提亲?”
    “难道是行院里的女子?只是要脱妓籍,至少得花几百万,而且还未必脱得了。董谦家未必有这么多钱和门道。”
    “你这么一说,倒真有这可能……对了,曹喜那块玉饰!曹喜丢了那玉饰,却被董谦捡到,那天在范楼还给了曹喜。据曹喜说,可能是丢在了一家行院里。难道董谦的意中人就是那家行院的妓女?”
    “春纤院的汪月月。”
    瓣儿为难起来:“这可不好办了,那种地方我没法去查……”
    池了了却道:“这好办。我义兄萧逸水常日在行院里,人路熟,他可以去打问一下。”
    “那太好了!”
    池了了却有些失落:“我说曹喜是凶手,你们却都说他没有杀人的理由。现在不就有了?两人是为了争同一个女子反目成仇。第一次在范楼,他们两个扭打起来,其实并不是因为我,而是为那个汪月月早就结了怨气。”
    瓣儿反驳道:“我看曹喜性情孤高,应该不会为了一个烟花女子而去杀人,何况董谦还是他的朋友。”
    鼓儿封一直听着,这时也开口道:“单论体格,董谦要比曹喜壮实,曹喜就算没醉,也未必能杀得了董谦。另外,两人若真是为那个汪月月结怨,动杀念的该是董谦才对。”
    瓣儿点头道:“曹喜也说,那天董谦将玉饰还给他的时候,语气神色似乎有些不满,但没有明说。”
    池了了立即反问:“曹喜说的话你也信?”
    瓣儿答道:“眼下案情还比较迷乱,这些当事人的话都不能全信,但也不能全然不信。”
    鼓儿封也道:“是,两人是否为汪月月结怨也还不能断言,等逸水去打问清楚才知道。”
    “要我打问什么?”一个男声从院子里传进来。
    瓣儿扭头一看,是个年轻男子,约二十七八岁,眉眼俊逸,身材修长,穿着件青锦褙子、蓝绸衫。虽然笑着,神色间却隐有几许落寞之意,如一支遗落在尘土里的玉笛。
    “萧哥哥,这位姑娘就是瓣儿,快来拜见!”池了了笑着大声道。
    萧逸水已先留意到瓣儿,笑着叉手躬身深拜道:“赵姑娘好!”
    瓣儿也忙站起来道了个万福。虽是初次见面,她已听池了了念过几首萧逸水填的词,一等温雅风流文字,这时又见他风度潇洒,自然便生出一些亲近之意,像是兄长一般。
    池了了在一边笑着道:“萧哥哥已经煮好斋饭了?我们有件事要你去办——”
    萧逸水见瓣儿在座,不便入座,便没有进来,站在门边问道:“什么事?尽管说。”
    池了了将汪月月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个好说。汪月月邀我填过两首词,我正要进城,找她问一问就是了。”
    次日,瓣儿在家中,帮嫂嫂料理了一些家务,才歇下来,池了了来了。
    瓣儿忙将她引见给嫂嫂,池了了也以“嫂嫂”相称拜见温悦,温悦见了池了了,毫不见外,忙让进屋中。她知道池了了自幼身世艰难,更多了些怜爱,亲自去点了茶上来,三人坐着饮茶、说话。
    池了了取出一个布兜,里面是一套“摩猴罗”的彩塑泥人,十二个身穿月令服饰的孩童,异常鲜明生动,是买给琥儿的。温悦连声说“太破费了”,忙唤琥儿进来谢过池了了。琥儿见到泥人,高兴得不得了,温悦叫夏嫂牵他到外边去玩。三人安静坐下来,闲聊了几句。
    池了了忍不住道:“萧哥哥去春纤院向汪月月打问回来了,那汪月月说曹喜、董谦和侯伦三人早先的确去过她那里,不过董谦似乎不惯风月,呆坐在一边,话都没说一句,汪月月想逗他喝酒,还险些惹恼了他。后来就只有曹喜和侯伦两人偶尔去她那里,再没见过董谦。侯伦看着没什么钱,每次都是曹喜付账。曹喜自己单独还去过几回,但也只是一般的恩客,他还常去其他坊院,并没有对汪月月如何格外。”
    瓣儿原本以为从汪月月那里可以找到些缺口,现在看来又是妄测,她微皱起眉头道:“这么说,他们并不是为了汪月月而结怨,那会是谁?听董谦这样的性情,他中意的恐怕也不会是其他风月女子……”
    池了了点了点头:“至于那块玉饰,汪月月说是见过,曹喜一直佩在身上,不过并没有丢在她那里。”
    “董谦又是从哪里找到那块玉饰的呢?曹喜当时就问过他,董谦却笑而不答,曹喜说当时董谦神色有些古怪。也或者董谦的死和那块玉饰并没有什么关联,平常朋友之间,一个捡到另一个的东西,常会卖些关子逗对方。”
    池了了恨恨道:“就算和那玉饰无关,和曹喜总是有关。”
    瓣儿笑了笑,池了了对曹喜竟会有如此大的恨意,这除了因董谦而生的迁怒,恐怕也源于曹喜的态度。那天,看曹喜对池了了始终有些轻视嘲意。有人天生就和另一个人性情敌对,池了了对曹喜恐怕就是如此。因此,她才会始终怀疑曹喜是真凶。
    瓣儿轻叹了一声:“这案子现在走到死角了。难怪开封府也只能把它当作悬案搁下了。”
    池了了听了,也愁闷起来,低下眼不再吭声。
    温悦却笑着说:“这样的案子才值得破呢。你看你哥哥,这一阵手头那桩梅船的大案子,也是毫无头绪,他却不但不泄气,看着反倒更有劲头了,早晨起来打拳,打得呼呼响。别人碰到难事,都要减饭量,他这两天却反倒长了一些。”
    瓣儿笑起来:“虽然我的饭量没长,可也没泄气。”
    温悦笑着道:“我还不知道你这头小倔驴?哪怕一百岁都没破得了这案子,你恐怕仍会憋着这股气。”
    瓣儿吐了吐舌头:“这案子嫂嫂可有什么好见解?”
    温悦摇了摇头:“这两天我也在一直琢磨,也没想出什么来。不过我看你哥哥平常查案有两种办法,一是查周边的人,若是实在没有头绪,就用第二种办法,就案解案——”
    “就案解案?不管外围,只查案发现场?”
    “是。再高明的手法,总要留下些痕迹。若外围没有线索,就在现场继续找痕迹,一旦找到,总能查出些内情。”
    池了了纳闷道:“刚开始,我们就是从范楼现场入手,根本找不出什么,实在没办法,才去外围找的呀。现在外围也没有什么出路……”
    瓣儿喃喃道:“不过眼下也只能就案解案。我们重新来看看——一间房,两个人,一个人醉了,另一个被杀,痕迹在哪里?”
    “所谓痕迹,有时能看得到,有时却被凶手刻意遮掩。眼下看,这案子的痕迹被遮掩住了,很难看出来。不过,痕迹虽然看不到,用来遮掩痕迹的东西却在眼前——”温悦说着,从袖管中取出一方手帕,将桌上的一只茶盏盖住,“杯子是痕迹,帕子是遮掩,看不到杯子,却能看到帕子。凶手就是用帕子遮掩杯子,只要找到帕子,就离杯子不远了。”
    瓣儿深受启发:“对!高明的遮掩,是让人觉得这里只该有帕子,看到帕子,丝毫不会起疑,反倒觉得自然而然,合情合理,有时甚至都不会去留意。这就是哥哥常说的‘障眼法’。我们不该找那些疑点,该找那些看起来根本不是疑点的地方!”
    池了了仍有些纳闷:“道理是这么讲,但不是疑点、自然而然的东西到处都是,该看哪里?”
    瓣儿伸手揭开嫂嫂那张帕子,笑着说:“不怕,只要找到了办法,就已经找到了第一张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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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5: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月令童子
   
    专即精,精即无所不妙。——李清照
    温悦去探望郎繁的妻子江氏,瓣儿在家陪着琥儿在院里杏树下玩。
    琥儿抱出池了了送的十二月令童子,排在小桌上,让瓣儿挨个给他们起名字,瓣儿心里悬着范楼案子,只是随口应付着。
    “姑姑,这个举着大叶子的叫什么?”琥儿拿起一个穿着鲜绿肚兜、抱着根碧绿莲叶的童子问道。
    “这个啊,是六月童子,六月莲花开,他举的是莲叶——咦?这个不是月令童子……”
    瓣儿发现这个泥人小童虽然和其他的月令童子大小差不多,但样式有些不同,那套月令童子精巧灵动,这一个的工艺却要粗朴憨实些。她数了一下,数目并不差,刚好十二个。这个怎么混进来的?难道是池了了买的时候拣错了?再看琥儿,抿着小嘴巴,眼睛一闪一闪,露出得意的小神情。
    她正要问,琥儿却忽地把藏在背后的小手亮了出来,“哈哈,在这里!”他手里握着个泥人小童,穿着鲜红肚兜,手里握着一柄荷叶、一枝荷花,这才是月令童子里的那个。琥儿晃着那个六月童子大声笑道:“骗到姑姑喽!骗到姑姑喽!”
    瓣儿刮了一下琥儿的小鼻头,呵呵笑起来:“你个小灵怪!”
    正笑着,她心中忽然闪过一句话——“那个不是我儿子!”——是董修章说的。
    她顿时愣住——之前听董修章说这句话,以为只是伤痛过度说的疯话,但董谦是他唯一爱子,知子莫若父,他说这句话时,或许是觉察出什么来了?
    瓣儿心咚咚跳起来,背上一阵阵发寒,琥儿连声叫她,她都没有余力应答。随即又想起嫂嫂说的用帕子遮掩杯子,用他物遮掩痕迹。
    范楼案至今如同乱丝,始终解释不清楚——若说曹喜是凶手,他杀了人却装醉留在现场,实在有违常理,绝不是曹喜那等聪明人所为;若说凶手是其他人,但曹喜在场,就算他醉得再厉害,凶手多少都会心存忌惮,极难在这种情形之下杀人;若说凶手和曹喜合谋,曹喜留在现场难逃嫌疑,甚至会背上杀人之罪,以曹喜为人,就算合谋,恐怕也不会做这种傻事;若说凶手威逼曹喜作伪证,一般的案子还好,但这是杀人凶案,最大的威胁不过一死,若不是开封府推官这次依理断案,曹喜极易被判定为凶手,性命随时难保。更不用说当时范楼生意正好,人正多,还有董谦的头颅被割下,找不到下落……对!凶手为何要割掉董谦的头颅?
    在酒楼杀人,已经很难,何必冒险再去割掉头颅,除非——除非是为了蒙混!
    死者并非董谦?!
    不对,不对!
    死者若不是董谦,那会是谁?董谦又去了哪里?
    董修章和仆人吴泗都认过董谦的尸首,两人当时并未有疑议,董修章后来惨痛疯癫,才说那不是自家儿子;还有衣裳,董修章和吴泗都认出董谦衣服上的破口缝处,绝不会错。池了了下去做鱼后,范楼大伯穆柱还曾见董谦和曹喜下楼去后院解手,到端鱼进去发现尸首,时间并不长。
    先杀死董谦,再脱下他里外的衣裳,又换给另一个人,这个过程也太过艰难费时。何况要换走董谦,还得在人来人往的酒楼中搬一具死尸进去,又要搬走董谦的尸体,这绝不可能。
    瓣儿苦笑着摇摇头,断掉了这个狂念,又耐心陪着琥儿玩耍起来。
    但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垫在心底,始终抹不去,她耳边不时响起董修章的话:“那不是我儿子!”
    她便不再抗拒,任自己继续往下想。若这个推断是真的——用另一人的尸体换走董谦的尸体,为何要这么做?是为了掩藏另一人的身份?杀了那个人却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换尸?但这样就得杀两个人,何必?何况酒楼中人来人往,用一具尸体换另一具尸体,岂不是自找麻烦?何必劳神费力冒险做这种无益之事?
    不对,凶手绝不会做无益之事。
    她猛地想起董修章的疯癫呓语:“我谦儿要赴任去了——”
    对!若是董谦没死呢?!
    她又被自己吓了一跳,心又怦怦剧跳,但心思却忽然敞开:对!若是董谦没死,便不是以尸换尸,而是以活人换死尸!这样整个过程就简便得多了!
    正在这时,嫂嫂温悦回来了,瓣儿忙把琥儿托付给夏嫂,拽着嫂嫂走进自己屋里,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嫂嫂。
    温悦听了,竟笑起来:“你这水银心肝,整天滴溜溜乱转,竟转出这么一个奇想。不过这案子的确古怪,正该这样放胆去想。”
    瓣儿也笑起来:“反正这已经是个死案,乱想还说不准能想活了它。我想了好一阵,若董谦真的没死,很多死扣就都能解开了——首先,曹喜和酒楼其他人为何没有发觉房间里发生凶杀?因为根本没有凶杀;其次,为何要割下尸体的头颅?是为了混淆死者与董谦的身份;第三,尸体的头颅为何找不到?因为董谦将它带走了。”
    温悦收起了笑,低头默想了片刻,才慢慢道:“的确有些道理。不过有三个疑点,第一,董谦为何要这么做?第二,那具尸首是从哪里来的?第三,要搬一具尸首进酒楼而不被察觉,很难。”
    “嗯。这还得再想。不过,那天范楼生意好,客人很多,曹喜又喝醉了,董谦若是想要偷偷离开范楼,应该不难。另外,我还想起了一个证据——据董谦家的仆人吴泗讲,事发前一天晚上,董谦带了一个包袱出去,不重,好像很软,带出去后再没带回来,我猜里面装的应该是他的衣服,他去见的是凶手,把他的衣服给死尸穿上。至于那具死尸,应该是另一桩凶案,董谦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为了包庇凶手。”
    “你先顺着这想法继续再想想,只要能找到董谦这么做的缘由,其他都好办。”
    “我和姚禾、池了了约好,每隔一天,就在咱们巷口外的颜家茶坊碰一次,好商议案情。他们是紧着我方便。时候差不多了,我这就去和他们会合,看看他们有什么见解。”
    “你哥哥不见你,是要责骂我的。”
    瓣儿做了个鬼脸:“哥哥才舍不得责骂嫂嫂呢,嫂嫂就替我遮掩一下嘛。”
    温悦笑道:“油嘴妮子,去吧。不过这个案子办完之后,可再不许碰这些事。早去早回,不许耽搁晚了,等墨儿回来,我让他去接你。”
    “不用,就几步路。”
    瓣儿进了茶坊才坐下,池了了就来了。
    她想等姚禾来了再一起谈,便先点了茶和池了了闲聊了一阵,姚禾才急忙忙赶了进来,他掏出帕子擦着额头的汗,难为情道:“实在抱歉,来晚了,刚才你家堂兄赵不弃去找过我,耽搁了一阵——”
    “哦?我二哥?他找你做什么?”
    “是一桩旧案,当时是我验的尸,他发现了些疑窦,来找我查证。”
    “呵呵,他原是个最懒散的人,如今也这么起劲了。你快坐下,咱们不管他,说咱们的正事,我有了个新念头,说出来你们可不要惊叫——”
    瓣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姚禾和池了了虽然没有惊叫,却都大张着眼睛,惊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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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5:32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忙问道:“如何?快说说你们怎么看的?”
    池了了随即道:“这个不会吧?从那天起,董谦就没了踪影,他若活着,去了哪里?你也听到了,他从小极孝顺,怎么可能装死骗自己父亲?”
    瓣儿点头道:“嗯,除了我嫂嫂说的三条,这又是一条不好解释。”
    池了了又道:“还有——那天穆柱上菜,不小心碰翻了酒盅,酒水洒到了董谦胸口上,当时我看地上的尸首,记得胸口那个位置酒痕还在,尸首若是换的另一身衣服,那酒痕怎么说?”
    “这倒好办,董谦知道自己胸口有酒痕,要作假,就照样在尸首胸口同样的位置洒一些酒,两下若不对照,很容易蒙混。”
    “还有,若死尸是另一个人,董伯父和吴泗怎么会辨认不出来?”
    “董谦身上应该没有什么胎记癍痣之类的东西,如果恰好他和死者身材相当,没了头脸,又穿了他的衣服,一般的父亲,儿子稍微长大一些,就很少看到儿子身体,再加上猛然看到尸体,伤痛之下,很难辨认。但毕竟是自家儿子,故而董伯父后来开始念叨那个不是他儿子,我也是从这里才开始起疑心的。”
    姚禾一直在默想,这时才开口道:“另外有一个疑点——尸首。我验尸时,那具尸首是刚刚被杀的,伤口是新的,身体还有些余温,血也鲜红,仍在滴。若董谦没有死,当时也得现杀一个人。这样,那间房子里,就至少还有一个人。”
    瓣儿点了点头:“嗯,第五条。而且董谦不像是能杀人割头的凶犯,除了死者,凶手另有其人。搬尸进去又不可能,这样,至少还得有两个人进到那个房间,在加上当场行凶,曹喜醉得再厉害,恐怕也该察觉了。看来这个想法只能扔掉。”
    姚禾却道:“未必。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曹喜丢的那块玉饰,董谦究竟是从哪里捡到?他在范楼墙上题的词究竟是写给谁?虽然他和曹喜并没有因为那个汪月月结怨,但会不会另有一个女子?若真有的话,他就有记恨嫁祸曹喜的嫌疑。”
    池了了低声道:“这两天我细细回忆董谦的神情,他虽然笑着,但眼底始终有些牵念伤怀,他心里一定有一个钟情的女子。”
    瓣儿道:“我不能经常出门,这件事只有靠你们两位再去设法探查一下,若是能找到那个女子,很多事就会清楚些,而且董谦若真的还活着,说不准现在就藏在那个女子家呢。”
    姚禾和池了了一起答应去查。
    三人又商议了一阵,看天色将晚,就散了。
    第二天清早。
    瓣儿在自己房中,将五尺白绢仔细绷在绣框上,安稳在绣架间,而后端坐架前,凝视这一片雪白,心里构画新绣作。
    这一阵她读《诗经》,读到《郑风》,无意中发觉《野有蔓草》《出其东门》《子衿》和《溱洧》四首,恰好可以合成一联四章——相识、相知、相思、相谐。
    《野有蔓草》是相识之喜:“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出其东门》是相知之惜:“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子衿》是相思之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而《溱洧》则是相谐之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默诵着这些诗句,四幅画面渐渐在心里鲜明起来,一位士子、一位佳人,由露草初相逢,到山水两相知,而后江海深相思,最终花月两相谐……不知怎么,她心中所摹想的那位士子的面目,竟隐隐似是姚禾,猛地发觉这一点,瓣儿顿时羞红了脸,不由得想起《论语》里孔子所言:“郑声淫”“恶郑声之乱雅乐”——春秋时,各地歌乐中,郑地之音最纵肆淫乱。想到此,她心里一阵寒怵,惭怕起来。不过她随即又想,孔子既然厌恶郑声,他删订《诗经》时为何不把《郑风》索性删干净,反倒留下二十一首?在《国风》中,《郑风》比居于正统的《周南》《召南》存诗数量还多?
    看来郑声也不全都可憎可厌,这么美的诗怎么会是淫声?孔子也不是后世腐儒,事事刻板不通情理。想到这里,她才舒了口气,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偷想,他若知道,不知会怎么想?
    她一边想,一边笑着起身,去架上取下一卷画纸,铺展在桌子上,而后从笔筒里拈出一支画笔,蘸了墨要描绘画样底稿。要落笔时才发觉自己拿错了笔——桌上有两只笔筒,一只装字笔,一只装画笔,因为心不在焉,她错拿了字笔。
    她又笑起来,正要换笔,心里忽然一闪,一个念头倏地冒出来,她顿时惊住,看看手中的笔,又望望桌上两个笔筒,不觉喃喃道:走错了!
    她忙跑出去,见哥哥和墨儿都已经走了,嫂嫂温悦正在院里晾衫子。
    她跑到温悦身旁,大声道:“嫂嫂,我知道了,是走错了!”
    温悦愕然回头:“什么走错了?”
    “董谦!范楼的酒间!”
    “嗯?你莫慌,慢慢说。”
    “不用搬尸体,尸体在隔壁!”
    她过于惊喜,嘴里一时搅不清楚,温悦当然听不明白。
    她稍稍理了理思绪——
    第一,董谦并没有死,地上那具无头尸体是另一个人;第二,董谦也并没有杀人,那具尸体是其他人杀的;第三,董谦也不用搬具尸体进来,那具尸体在隔壁,是其他人杀的。
    理清楚后,她才放慢语速,一条条讲给温悦听,最后一字一字道——“董谦扶着大醉的曹喜回来后,走错了房间,走进了隔壁!”
    温悦听了,先是一惊,低头默想了半晌,才慢慢道:“这案子最难解释的,是房间里发生了凶案,曹喜却一点都没看到、听到。说他是凶手,身上又没一点血迹。你这个想法倒是能说得通——若是走错了房间,那尸首在靠墙边地上,隔着张桌子,曹喜已经大醉,被扶进门后,马上坐到靠外的椅子,趴在了桌上,没看到尸体并不奇怪。董谦也只要随手关上门,悄悄走出去就成了,那天范楼人多,不太会有人留意。不过——”
    瓣儿等不及,忙道:“范楼横着有十间房,各间的陈设也都一样。董谦他们那间是左数第六间,正好在中间,就算没醉,也很容易走错。而且我估计董谦绝不是无意中走错,而是有意为之。他恐怕是和隔壁的人事先约好,隔壁的凶手杀了人,然后把房间留给董谦——”
    “曹喜没有发觉进错房间,倒好解释,但池了了和其他人也没有发觉?”
    “了了当时一定是慌了神,根本顾不上去看是第五间还是第六间。对了,还有一个证据能证明董谦和隔壁凶手是合谋——据了了讲,那天隔壁的客人是三个人,他们点菜时,让酒楼大伯穆柱照着董谦他们的菜式来点,两间房里桌上的菜一模一样!了了下去给董谦做鱼之前,最后一道菜已经上来了,隔壁凶犯应该就是这个时候杀的人,两个杀一个,要轻易得多。此外,了了在厨房做鱼时,穆柱还请她做了两份,说是要给隔壁那间的客人!”
    “这么说,那个穆柱知情?”
    “那天我们去范楼,穆柱吞吞吐吐,很畏怯的样子。不过,我估计他和这件凶案无关,只是看破了真相,却不敢说。也许隔壁的凶手威胁过他。除了穆柱,其他人恐怕都不知道这内情。”
    “但董谦为什么这么做?”
    “一定是为了嫁祸给曹喜,至于原因,还得再查。”
    “如果穆柱能证实房间错了,那这个案子就告破了!咱们家瓣儿姑娘真真的了不起呀!”温悦伸出拇指赞道。
    瓣儿喜得涨红了脸:“除了穆柱,了了和曹喜说不定也能证实,我这就找他们一起去范楼!”
    “看你一时聪明得冰雪,一时又莽愣愣的,他们隔那么远,你何必费力来回跑?先找乙哥给他们稍个信,等约好了再一起去。”
    “我这就去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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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5: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隔壁房间
   
    慧即通,通即无所不达。——李清照
    曹喜坐在自己房中,父亲早已躲了出去,外面几个娘为一只碎碗闹成一片,吼的、骂的、叫的、哭的、劝的……那不是五个妇人,而是五把铁铲,这家也不再是家,而是一口大铁锅,那些铁铲在铁锅里拼命乱敲,乱砸,乱擂,乱刮……他实在受不住,狠狠撂下手里的《金刚经》,铁青着脸朝外走去。
    “大郎,你来说句公道话!”二娘本来正在和三娘撕扯,看见他,披散着头发奔过来要拉他,曹喜忙躲闪开,加快脚步奔向门边,身后几个娘仍在叫唤嘲骂。
    刚出了院门,一个瘦小厮快步走了过来:“公子可姓曹?”
    “是,什么事?”曹喜没好气道。
    “有封急信给您!”小厮将一封信交给他,听到院里争吵,探头望去。
    曹喜怒道:“看什么!”
    小厮吓得忙转身跑了。
    曹喜胡乱拆开信一看,只有短短一句话——
    范楼案已有眉目,今日午时范楼期盼一聚,赵瓣儿敬候。
    他被几个娘闹得心中灰冷,读过这短信,并不以为然,但一想又没有地方可去,时候还早,便没有骑驴,信步朝城外走去。
    出了城门,见前面一个绿衣女子背着一支琵琶,正快步而行,看背影是池了了。赵瓣儿应该也约了她。曹喜便跟在池了了后面,边走边盯着瞧。
    这女子脚步爽利,直挺着腰身,透出一股倔硬气。那回在范楼第一次见到池了了,曹喜就觉得她和一般唱曲的有些不一样,走进门时,一丝惧意都没有,也不像混惯了的滥贱,脸上虽然也笑着,但不是做出来讨赏的笑,反倒留出几分持重。
    曹喜当时立即有些不屑,长这么大,他并没有见过几个真正硬气的人,所谓硬气,大多不过是摆个姿势,只要你出的价稍稍高过这些人心里的要价,他们立即就会软下来,何况只是个唱曲的。
    后来再看到池了了的言谈笑态,她始终做出那般姿势,谈起苏东坡,竟也像是说家常一般,他不由得恼起来,以至于和董谦闹翻。
    第二次在范楼,池了了仍是那样,和董谦有说有笑,全然忘了自己身份。看那神色,似乎对董谦生了情。她不是硬气,而是不知高低。一个不通世故的傻愣女子。董谦死了,这个傻愣女子继续傻愣着,居然执意要查明真相。
    这又算什么?曹喜不由得笑起来。
    正笑着,走在前面的池了了似乎觉察到身后有人跟着,忽然回过头,一眼看到曹喜,先是一惊,随即眼里就升起一股厌恨,并迅速扭过头,加快了脚步。
    曹喜被她这一瞅一瞪,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虽然他常被人厌,不被厌时,还有意去激起别人的厌,但池了了的这种厌似乎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也许是她这等低贱身份,竟敢公然去厌人?
    不止——那厌里还有恨。
    她为何这么恨我?怀疑我杀了董谦,记恨于我?但似乎不止于此。
    被人厌,他毫不介意,但被人恨,则让他有些不舒服。
    前面池了了行走的背影越发倔硬起来,曹喜看着,不由得又笑起来,我这是怎么了?竟然跟她计较?
    他低嘲了自己一声,继续慢悠悠跟着池了了,看她走得如此决断,似乎没有什么能拦住她一般,心里忽而有些羡慕,随即又猝然生出些伤感——自己并非父母亲生,却一直寄附于那个家,原想着中了进士,一般会被放外任,就能远离那个家,去异地他乡独自成家立业,谁知道朝廷人多阙少,眼看今年又一批进士要出来了,自己却迟迟等不到职任。
    他一向自视甚高,可眼下看来,还不如这个女子。
    想到此,他顿时沮丧无比,想转身回去,但回哪里?那个家?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发觉,天地如此之大,竟没有自己可驻足之处……瓣儿赶到范楼时,远远见姚禾已经等在门前。
    姚禾也一眼看到了她,脸上顿时露出笑,那种不多不少、刚刚好的笑意。瓣儿不由得也笑起来,不过发觉自己的笑里有了些羞意,等走近时,脸也微微有些泛红。姚禾竟也一样,望着她,想扶她下驴,却又不敢,一双手刚要伸出,又缩了回去,缩回去之后,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瓣儿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姚禾也跟着笑了,露出洁白牙齿。
    “这案子我已经找到缺口了。”她跳下驴子,笑着道。
    “哦?真是太好了!”
    “等了了和曹喜来了,我再说。”
    “好。”
    两人一对视,又一起笑起来,脸也同时又泛红,慌忙一起躲开。
    瓣儿没话找话:“他们应该都是从那边来吧。”
    “嗯,应该是。”
    之后便没话了,一起站在街边,都不敢看对方。
    “来了,是了了!”
    “曹公子在她后面。”
    池了了也看到了他们,加快脚步走了过来:“瓣儿,你真的想出来了?凶手是不是曹喜?”
    瓣儿忙道:“不是。”
    “那是谁?”
    “等一下,到酒间里再说。”
    曹喜慢慢走了过来,神色似乎有些怅郁,瓣儿和姚禾一起问候,他也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看了一眼池了了,随即转开了目光。池了了回瞪了一眼,扭头先进去了。
    酒楼里人不多,大伯穆柱看到他们,脸色微变,但还是笑着迎了上来:“池姑娘,赵姑娘,曹公子,姚公子,你们今天是?”
    瓣儿忙道:“还是那件案子,能否劳烦你再领我们去那房间里看看?”
    穆柱稍一迟疑,勉强笑着道:“各位请——”
    他引着四人上了楼,由右手边绕过回廊,来到朝阳那排酒间的第五间,伸手推开门,而后略躬下身,请瓣儿们进去。
    瓣儿在门边停住脚,盯着穆柱问道:“你确定是这间?”
    穆柱微微一慌,马上道:“是。”
    其他三人都有些纳闷,望着瓣儿。
    瓣儿问池了了:“了了,你们那天是在这间?”
    池了了怔了一下:“是啊。”
    “曹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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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5:58 | 显示全部楼层
曹喜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只点了点头。只有姚禾虽然也一脸茫然,但似乎明白了什么。
    瓣儿不再多言,走进了那间酒间,姚禾等人也跟了进来。
    瓣儿道:“曹公子,了了,请你们照原先的位置坐下来,再看一看,想一想,那天真的是在这间房里?”
    两人仍旧纳闷,但还是各自坐了下来。曹喜坐在右手位置,池了了则坐在下手座椅上。两人左右环视,但回避着彼此的目光。
    池了了看了一会儿,抬头问道:“瓣儿,你这是?”
    瓣儿笑着答道:“我觉得你们那天并不是在这间房里,而是在隔壁。穆柱大哥,是不是?”
    穆柱目光一闪,像是被刺痛了一般,嗫嚅着正要回答,池了了却先道:“这应该不会弄错吧?”
    “是——”曹喜忽然低声道,随即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对面,断言道,“那天不是这间!”
    瓣儿忙问:“哦?曹公子,你发现了什么?”
    “对面那妇人——”曹喜指着街对面,“那天我和董谦喝酒时,对面二楼有个妇人在晾衣服,晾衣竿正对着我这边窗户!”
    瓣儿忙走到窗边,见对街那座房子的二楼只有一扇窗户外横架着一根晾衣竿,正对着隔壁窗户。从这里看过去,则是斜对过。
    找到证据了!
    瓣儿心头大亮,欢喜无比,忙回头对穆柱道:“穆柱大哥,能否带我们去隔壁那间看看?”
    穆柱忙点点头,不敢和瓣儿对视,低着头出门向隔壁走去,瓣儿等人急步跟了出去。进到隔壁右数第六间,瓣儿忙推开右边窗户,果然正对着对街二楼窗外架着的晾衣竿!
    池了了却仍没回过神:“房间怎么会错了呢?”
    曹喜也有些惊诧,看看对面,又扫视房间内,而后望着瓣儿,并没有说话,眼中却充满迷惑。只有姚禾,先也疑惑不解,随即便连连咂舌,低声道:“原来如此,竟会如此……”一边叹,一边望着瓣儿,眼中满是激赏。
    瓣儿朝他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穆柱,穆柱目光急剧闪动,惊惧犹疑,交错混杂,微张着嘴,似要说什么,却似又不敢说。
    瓣儿笑着问道:“穆大哥,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但不敢说?”
    穆柱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慌忙摇摇头:“我——我不知道。”
    瓣儿忙安慰道:“穆大哥莫怕,一定是有人威胁过你吧。放心,这不是你说出来的,而是我推测出来的。和你没有关系。”
    穆柱忙又点点头,低声道:“请各位稍等——”说着转身出去了。
    范楼无头尸案后,穆柱一直惴惴不安。
    这不仅因为那天是他侍候的董谦和曹喜,也不只是因为他头一个发现的尸体,而是当天晚上,和其他大伯一起收拾打整完酒店,回到后院,走进自己的那间小房去睡觉时,刚点着油灯,扭头一看——床头上插了把匕首,刃上还沾着鲜血,在油灯光下,荧荧血亮。
    他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待在那里,直到在后厨帮工的妻子阿丰进来,听到关门声,他才回过神。他忙拔下匕首,藏到身后,对妻子小声道:“有件事,很吓人,你不要出声。”他慢慢从身后亮出那把匕首。
    阿丰瞪大了眼睛,张口就要叫,他忙低声止住:“嘘——莫出声。”
    阿丰压低了声音:“这是哪里来的?你拿着它做什么?上面还有血?!”
    “我也不知道,进来就见到插在床头上。”
    “谁插的?”
    “不知道。不过我猜和今天楼上的凶案有关。”
    阿丰仍旧瞪大了眼睛,面色在灯影下显得越发惊惶。
    穆柱心里一阵慌:“可能是那杀人犯留在这里的。”
    “他留这个做什么?”
    “让我别多嘴。”
    “啊?今天官差来,你说了什么?”
    “我只是照实说了。”
    阿丰捂住嘴低声哭起来:“你一定是说了什么不对的话……”
    穆柱慌道:“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
    那一晚,他们夫妻都没睡着,忧慌了一夜。
    穆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回想整个过程,始终猜不出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不对的话,惹怒了那凶手。但凶手是那个曹喜呀,他已经被官府押走了,根本不可能到后边房里来插这刀子。难道还有其他帮凶?那帮凶也一定在酒楼里,会是谁?他会拿我怎么样?他越想越怕。
    “小心保得一生安。”
    来京城前,他问父亲有什么要教的,父亲只跟他讲了这句话。
    他们是京东一户平常小农,自己没有地,佃了别人的田,是客户。穆柱从小就爱听人说话,越新鲜就越觉得有趣。那时乡里来了个教授,典了三间草屋,开了个私学,教授乡里的童子们。
    穆柱只要得空,就去那私学后窗下偷听。那教授嘴里冒出来的话,在乡里从没听到过。穆柱大多都听不懂,但就是愿意听,听着满心畅快。听了好几年,那教授死了,再没处听这些不一样的话语,他惋惜了很久。
    那教授生时,不时有些书生来寻访,穆柱偶尔会听到他们谈论京城的事。等他长大后,回想起那些话题,他想,就算书没读成,至少也该到京城去看看。天下哪里都是田,何必非要在这里佃田种?
    十九岁那年,他告别父母,独自来到京城。进了城门,别的不说,单是街上那密密麻麻的人,就让他惊得合不住嘴,当时想,这么些人,就是当个讨饭的,一人只给一把米,回去也是个大财主了啊。
    虽然眼睛花,心里怕,他却告诉自己,这么个好地方,能听到多少趣话?多难都要留下来!
    老天给路,当天下午他就在一家小茶食坊找到了活儿做,食住都有了着落。别的他没有,力气多的是,也肯往死干。才过了几个月,他已完全站稳了脚跟。最让他高兴的是,茶坊里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口音、话题都是从来没听过的,每天听得他快活得不得了。
    过了几个月,他开始瞅着大的酒楼了。那里人更高等些,谈的话自然更上一层楼——这句话是当年从那位教授那里学到的。
    就像小时候偷听教授讲书,每天只要有空,他就溜到大酒楼,去偷听偷看,攒点余钱,也都花在酒楼,壮着胆子进去点一两样菜,虽然受那些大伯冷眼,也丝毫不以为意。
    第二年,他就进了一家小酒楼,还娶了同样只身来京城的阿丰。第三年,他来到这范楼。他爱这范楼,是因它正对着太学辟雍,来酒楼的大多是学生士子。他们的言行举止要文雅得多,谈的话题也高深,就像当年那位教授。虽然只能在端菜的间隙听些片言只语,却也已经让他如同活在诗海书山中一般。
    谁知这样一个风雅之地,竟也会发生这等血光之灾。
    来京城几年,一路虽还算顺当,穆柱却始终记着父亲说的那两个字:小心。
    这京城不像其他地方,更不似他的家乡,随便一个小户人家,资财在他乡里都算中等以上的富户。随便一个人,都不知道背后是什么来路。因此,一定要小心,小心,小心。
    可是哪怕如此小心,还是撞上这样的事,招来这样一把带血的匕首。
    池了了环视酒间,茫然问道:“瓣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瓣儿笑着道:“我们最先其实都在怀疑,但都没有想到那其实根本不可能——”
    “什么事?”
    “曹公子当时虽然醉了,但毕竟还有知觉,凶手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着他行凶,更不可能无声无息离开。因此,当时根本没有发生凶杀案。”
    “那尸体呢?”
    “尸体不在这间房里。”
    “难道是从外面搬进来的?”
    曹喜在一旁沉声说道:“董谦扶着我回来后,并没有进原先这间房,而是进了隔壁那间,尸体在隔壁。”
    “走错了!”池了了更加惊诧,望着曹喜,全然忘了记恨。
    “是——”曹喜点了点头,随即转向瓣儿,“赵姑娘,依你所见,董谦并不是无意中走错?”
    瓣儿点了点头。
    曹喜忽然低叹了一声:“所有人里,我只把他当作朋友……”
    瓣儿见他神情忽然变得无比落寞,心下一片恻然。
    池了了忙道:“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当时出事后,我也赶忙回来了,我的琵琶搁在墙角,若是走错了房间,我的琵琶就不应该在那里!”
    瓣儿轻声道:“整个凶案其实根本不是凶案,只发生了一件事——就是把你的琵琶放到了隔壁。”
    姚禾在一旁补充道:“凶案其实发生在隔壁。死者也不是董谦。”
    池了了越听越糊涂:“董谦没死?那他人在哪里?那具尸首又是谁的?”
    瓣儿道:“了了,你记不记得一件事?当时穆柱大哥曾提到,隔壁那三个客人点的菜和你们这边完全一样。他们应该是早有预谋,三个客人中的两个杀了另一个。事先又和董谦约好,让他走错房间,留下大醉的曹公子和地上那具尸首。”
    池了了大声反问:“董谦为什么要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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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6:06 | 显示全部楼层
瓣儿轻声道:“至于原因,还得再查。”
    她又望向曹喜,曹喜立在窗边,片刻之间,他似乎疲瘦了几分,但脸上却挂着一丝笑,似嘲,又似愤。嘴里喃喃道:“我竟以为自己认得他……”
    瓣儿本想问他些话,但见他如此,不忍再开口。
    这时,穆柱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布卷。他揭开布卷,里面裹着一把尖刀,刀身细薄,只有半尺多长,刀刃闪着森森寒光,一看便极锋利。他小心道:“那天出事后,晚上我回后院自己住的房间,这把刀插在我床头。”
    瓣儿望着那刀,心里升起寒气:“这临街一面共有十间房,这间是右数第六间,和隔壁那间都在中间,极容易混淆,一般人稍不留神都会进错,何况发生了凶案,慌乱之下,就更难分辨。只有穆柱大哥也许会发觉房间错了,所以凶手才把这刀插到他床头,威胁他,不让他出声。”
    姚禾走过去,接过那把刀,仔细看了看道:“刀根和刃槽上还残留着些血迹,那尸首的头颅也许就是用这刀割下来的。”
    瓣儿问道:“穆大哥,你记不记得那天隔壁的三个客人?”
    穆柱脸上仍有惧色,吞吞吐吐道:“我也是前天才忽然想起来,恐怕是房间错了。这两天我一直在想那天隔壁的客人,不过,隔得有些久了,想不起他们的模样,只记得似乎是南方口音,其中两个穿着讲究,另一个穿着太学生襕衫。他们是第一次来范楼,说不知道点什么菜好,我说隔壁三位都是常客,推荐了董公子他们常点的几样菜,那三人就让我照着隔壁上菜。其他的,就再记不起来了……”
    瓣儿略想了想:“那是另一桩凶案,咱们暂时顾不到。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查清楚董谦现在人在哪里?他为何要这么做?”
    屋中几人都默不作声,姚禾继续查看着那把刀,曹喜转身望着窗外,穆柱目光在几人间扫视,池了了则坐了下来,呆望着桌面,仍在惊疑中……瓣儿也坐了下来,轻声道:“董谦有意走错房间,把大醉的曹公子留在那里,恐怕只有一个意图——陷害曹公子。董谦为何要这么做?”
    曹喜回过头,却没有答言,只苦笑了一下。
    瓣儿又慢慢道:“从董谦留在隔壁墙上那首词来看,他一定有个意中人,这个女子是谁?董谦之所以会陷害曹公子,必定是出于极深怨恨。他和曹公子平日虽有争执,却不至于怨恨到做这种事。唯一可能在于他中意的那个女子,也许他认定曹公子与那女子有什么不妥,才会激起如此深的怨恨。”
    这回,曹喜愕然道:“我不知道,也想不出有这样一个女子。”
    姚禾在一旁道:“按理说,董谦要陷害曹公子,就必须和隔壁的凶犯预先合谋,一起预订好相邻的房间,而且必须是中间两间,这样才能造成混淆。但那天的范楼之聚,发起人是侯伦。穆大哥,你记不记得侯公子那天来订房的情形?”
    穆柱皱眉想了许久,才慢慢道:“那天侯公子来得很早,酒楼才开张,并没有客人。他进来就说要订楼上房间,我就陪他上来,他直接走到这一间,看了一眼,说就要这间。”
    瓣儿忙问:“隔壁那三个客人呢?”
    “侯公子刚下楼,那三个客人中的一个就上来了,选了隔壁那间。留了一贯定钱,说给他留着那间。快到中午时,他们三个才来。”
    姚禾道:“看来侯伦也参与其中!”
    瓣儿、曹喜和池了了听了,都有些意外。
    瓣儿点头道:“这么看来,还有一件事也得重新查——董谦那首词里提到青梅竹马,他钟情的女子应该自幼就相识。董谦和侯伦幼年是邻居,侯伦又有个妹妹。曹公子,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曹喜道:“侯伦不太讲他家里的事。我只听说他有个妹妹,从没见过。”
    瓣儿琢磨道:“侯伦说他妹妹已经许配人家,那天我们去董谦家,他家老仆人吴泗又说董谦并没有定亲。看来侯伦的妹妹并没有许给董谦。董谦若是钟情于侯伦的妹妹,他们两家又是世交,为何没有结亲?”
    池了了道:“昨天我去侯伦家附近悄悄打问过,侯伦的确有个妹妹,叫侯琴。侯琴常日难得出门,邻居们很少见到她。这一向,似乎更没见侯琴露过面。”
    姚禾道:“侯伦若真的参与其中,他所说的那些话便得重新思量了。我去其他路子再查问一下。”
    大家散后,姚禾独自回家,刚到巷口,见几个人蹲在大柳树下说笑,其中一个叫庄小七,二十三四岁,精瘦机敏,常日里专门替人跑腿帮闲,人都叫他“油脚七”。
    姚禾想起父亲说庄小七口风紧,还算信得过,以前常找他办事,便走过去道:“七哥,我有件事要托付你,去我家说话?”
    庄小七立即答应一声,乐呵呵跟了过来,进了门刚坐下,立即问道:“姚兄弟,什么事?”
    “我想请你帮我打探一个人的底细,不知道你愿不愿做?”
    “当然愿意!这种事我最在行,你就放心交给老哥。你要打探谁?”
    “这人叫侯伦,是上一届的进士。我是想知道他妹妹的事情。”
    “姚兄弟莫非是要寻亲事?”庄小七黠笑起来。
    “不是,不是!我是受朋友之托。”
    “那好,给我三百文,我连那女孩儿身上长了几颗痣都给你打探出来。”
    “这倒不必,我只需要知道她所许配的人家,最近一两个月的去向,还有他家有什么来往之人。”
    庄小七果然有招数,第二天就兴冲冲来回报了——“那个侯伦的妹子叫侯琴,今年二十三岁,模样生得标致,读过些书,性情温顺娴静。不过他家本没什么根基,他爹侯天禧做官也只做到八品,后来又因为贪渎赈灾钱粮,被夺了官职,罚了铜,家里就更破落了,没钱出不起嫁妆,一直没人去提亲。三年前她哥哥中了进士后,才有些人家上门提亲,他爹侯天禧却又牛冲起来,一般人家全看不上眼,把个嫩瓜儿生生就要藏成老瓜了——”
    姚禾忙问:“她一直没有许配人家?”
    “没有,刚才这些只是零嘴,不值一百文,接下来才是正菜——”庄小七喝了口茶,把一只脚缩抬到长凳上,歪着身子得意道,“我打问出来,侯伦他妹子侯琴这两三个月都没见人影,我觉着里头一定有些暗水,既拿了姚老弟你的三百文钱,做活儿就得做透。我就猫在他家巷口等着,还真让我等着了——天擦黑时,侯伦从家里出来了,往城西头走去,我悄悄跟在后头。他走到新郑门外的车鱼坊青鳞巷,进了一院宅子。那时天已经全黑了,左右都没人,那宅子外有棵榆树,我就爬到树上往里望,见那院子不大,堂屋门开着,桌上点了盏油灯,侯伦和一个年轻女子在里面正坐着说话。厨房里也亮着灯,有个妇人在里面忙活,看样子是仆妇。侯伦和那女子说话声音很低,听不清说的什么,那年轻女子在抹眼泪,侯伦似乎在劝她。看那宅子,还有他们说话的神情,那女子应该不是私娼。一男一女这么斯文坐着,又像是很亲熟,应该正是侯伦的妹子侯琴。”
    姚禾忙问:“你敢断定?”
    庄小七翻了翻眼皮,笑道:“我‘油脚七’的名头是一脚一脚跑出来的,哪一句踩空过?我猜你就要问这个,今早我又去了一趟,在那巷口晃了一阵子,见昨晚那个仆妇提着只篮子,从那宅子里出来,我就迎上去问道——大嫂,侯小姐这两天身子可好些了?那仆妇瞅了我两眼,说‘你是大官人使来的吧,多久都不见他来了。侯小姐成天愁眉苦脸抹眼泪,身子能好到哪里去?’这不就诈出来了?我支吾过那妇人,就赶着回来告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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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6: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总角之宴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李清照
    池了了租了头驴子,骑着进了南薰门,来到曹喜家的宅子。
    刚才她和瓣儿、姚禾如约又聚到箪瓢巷口的茶坊,姚禾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她们两个。
    瓣儿听了纳闷道:“侯琴并没有许配人家?侯伦为何要在这件事上说谎?他把侯琴安置到那个宅子做什么呢?”
    池了了却一听就懂了:“那个大官人……”
    “哪个大官人?”
    姚禾忙道:“油脚七去诈那个仆妇,那个仆妇所说的大官人。”
    瓣儿仍没明白:“难道是准备把侯琴许给那个大官人?”
    姚禾低声道:“不是许配。”
    “那是?”瓣儿刚问完,脸忽然涨得通红,“你们是说侯伦让自己的妹妹去给那个大官人——”她再说不出口。
    姚禾低声道:“侯伦虽然中了进士,但朝廷里冗官太多,三年了还等不到一个缺,眼看新榜进士又要出来一批,情势越发严峻,我猜那个大官人是吏部的人,主管进士职任派遣……”
    瓣儿一听,双眉紧蹙,惊怒道:“他为了谋个职任,就让自己妹妹去做这种事情?!”
    姚禾道:“或许是他父亲的主意。他父亲侯天禧因为贪渎被免官罚铜,所以恐怕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儿子侯伦——”
    “为了儿子,就可以这么作践自己的女儿!”瓣儿越发恼怒。
    池了了从未见瓣儿这么动过怒,她心里暗叹:瓣儿毕竟涉世不深,哪里知道世间人为了利欲,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她轻声安慰道:“瓣儿,咱们先把这案子查清楚,看起来侯伦果然不是个善良人,和这案子恐怕脱不开干系,咱们把他揪出来,就等于搭救了侯琴姑娘。”
    姚禾见瓣儿气恼,不知该如何是好,听了这话,忙道:“池姑娘说的是。”
    瓣儿这才稍稍平息,愤愤道:“他们三个是同届进士,侯伦一定是怕曹喜和董谦跟自己争抢职缺,才设下这个圈套,在范楼选定房间,利用董谦陷害曹喜。”
    姚禾道:“大致应该是这样。只是——董谦为何会被利用?”
    池了了道:“曹喜身上那块玉饰!”
    瓣儿道:“嗯!那块玉饰很关键,曹喜不知道丢在了哪里?董谦捡到恐怕也并非偶然。还有——董谦那首词里写的青梅竹马,应该就是侯琴。”
    姚禾思忖道:“但曹喜从没见过侯琴,董谦该怨恨的是侯伦,怎么会迁怒于曹喜?”
    池了了想了想道:“我有个办法——”
    她把想法说了出来,三人商议了一阵,觉着可行,池了了便起身回家,取了琵琶,进城先来找曹喜。
    曹喜走出门来,见是池了了,略有些诧异,但神色之间已经没有了傲慢,有些回暖。
    池了了也不再怨憎他,知道他是被朋友陷害后,反倒有些同情。
    “池姑娘,有什么事吗?”曹喜的语气也温和了。
    “我是来向曹公子借一件东西。”
    “请说。”
    “你身上那块玉饰,借用一天,明天就还你。”
    曹喜有些纳闷,但并没有问,从腰间解下那块玉饰,递给了池了了。
    “多谢——”池了了接过玉饰,抬眼见曹喜眼中满是萧索落寞,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轻声道,“之前……错怪了曹公子,还请曹公子见谅。”
    曹喜笑了笑:“哪里,最先是我对池姑娘无礼。”
    “那好,两不相欠,一笔勾销。”池了了也笑了,“我要去找侯伦的妹妹侯琴,去查清楚一件事。明天傍晚我和瓣儿、姚禾在箪瓢巷口的颜家茶坊碰头,曹公子若想知道内情,可以去那里会合。或者我来还玉饰的时候,再说给你听。”
    “我去。”曹喜眼中仍含着笑。
    “那好,明天见。”
    池了了笑着告别,骑上驴向城西行去,走了好一阵,仍能觉到背后曹喜的目光,她没有回头。
    车鱼坊是鱼商聚集之地,鱼商们在黄河捕鱼,清早由西边的城门运进汴京,所以取了这样一个坊名。
    池了了来到青鳞巷,找见那座门边有棵榆树的宅子,下了驴,抬手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仆妇,她上下打量着池了了:“你是?”
    池了了照预先想好的答道:“昨天大官人听说侯小姐身子不大好,让我来给侯小姐唱几支曲,开开心,解解闷。”
    “哦,这样啊,你进来吧。”
    池了了走进院中,见院子里异常清冷,没有多少人家气。那仆妇引着池了了走进堂屋,来到后面的一间卧房,轻轻叩了叩门,轻声道:“侯小姐,大官人找了个唱曲的来给你解闷。”
    半晌,里面才传来一个女子倦倦的声音:“你让她回去吧,我不想听。”
    池了了不等那仆妇答言,先笑着朝门里道:“侯小姐若嫌吵,我就不弹琵琶,清唱几段慢曲。侯小姐随意听听,若不然,平白回去,不但今天饭钱没了,还得挨骂。我们营生不易,还请侯小姐多体谅体谅。”
    片刻,门开了,昏暗中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面容其实十分娟秀,只是眉眼之间尽是悲倦,又穿着件素色衣衫,竟像是春谷幽魂一般。她淡淡瞅了池了了一眼,轻声道:“进来吧。”
    池了了道了个万福,抱着琵琶走了进去。
    “侯小姐先慢慢听着,我准备晚饭去了。”那个仆妇说着转身走了。
    池了了环视这间绣房,陈设布置比瓣儿房中要精致,但处处透着一股冷意,尤其是天已黄昏,只有一些微光透进窗纸,越发显得幽寂。
    侯琴坐到床边,低着头,神思倦怠,像是一枝新花被折下来,丢弃在这角落一般。池了了看着,涌起一阵悲怜。心想自己虽然从小只身游走风尘,尝尽冷热,但比起侯琴,又不知道好多少倍。
    她坐到窗边的一只绣墩上,将琵琶搁在墙边,笑着道:“我新学了一支《卜算子》,词填得非常动人心,唱给侯小姐听听?”
    侯琴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应付一样。池了了略清了清嗓,轻声唱起董谦题在范楼墙上的那首《卜算子》:红豆枕边藏,梦作相思树。竹马桥边忆旧游,云断青梅路。
    明月远天涯,总照离别苦。你若情深似海心,我亦金不负。
    起先侯琴还倦倦的,并没有着意去听,但听到竹马青梅那一句,心似有所动。等听到后来,竟默默流下泪来。
    她忙用手帕拭掉泪水,轻声问道:“这是谁填的词?”
    “董谦。”
    “董谦?”侯琴身子一颤,惊望向池了了。
    瓣儿果然没有猜错,池了了笑着问道:“侯小姐认得董谦吧。”
    侯琴点了点头,眼中又流下泪来。
    池了了又问道:“这首词是董谦为侯小姐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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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24 09:56:26 | 显示全部楼层
侯琴猛地抬起头,流着泪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
    “我没见过他,这首词是从酒楼的墙上看到的。不过,我不是大官人请来的,今天来是为了董谦。董谦失踪了。”
    “失踪了?!”侯琴顿时紧张起来。
    “他是由于这件玉饰失踪的,侯小姐见过吗?”
    池了了取出曹喜的那块玉饰,侯琴忙起身走过来,一看到玉饰,顿时惊问:“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侯小姐真的见过?”
    侯琴眼中忽然闪出恨意:“这是曹喜的。”
    侯琴不知道上天为何要将人分为男女,既分了男女,又为何偏让女子如此无助。从生到死,自家一丝一毫都做不得主,只能安安分分听命、听命、再听命。甚而不如野地里的草,虽然也被人踩,被畜踏,但自生自长,自安自命,有风来,还能摇一摇,有蝶过,还能望一望。
    从开始知事起,她听得最多的一个词是:贞静。
    他父亲侯天禧从来不跟她多说话,只要看到她说笑跑动,便会重重说出这两个字:“贞静!”
    后来哥哥侯伦也学会了用这两个字唬她,压她。开始,她不懂这两个字,曾偷偷问母亲,母亲说:女孩儿家,不能乱说、乱动、乱笑,要安静。她又问为什么呀?母亲说:你是女孩儿啊。
    母亲的这个解释像一滴墨,滴进她心底,留下一小团黑影,再也冲洗不掉。
    好在那时母亲还在世,她也还年幼,虽不能随意往外面跑,却能在后院里玩耍。父亲和哥哥很少来后院,也就不太管束责骂她。后院虽然不大,但母亲种了许多花草,还有一片小池子。自小没有玩伴,她也惯了,一个人在那里自己跟自己玩。有花有叶,偶尔还会有蝴蝶、蜜蜂、鸟儿飞过来,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已是十分自足自乐。
    她家隔壁是董家,董家在后院墙根栽了一架蔷薇。那年春末,那蔷薇花藤攀上墙头,开出许多红花,胭脂一般。那时她家的花大多都已开败,她望着那些蔷薇,羡慕得不得了,但墙太高,只能望着。
    有天下午,她正望着那些花眼馋,墙头忽然露出一张脸,是个少年。那少年爬到了墙上,看到她,笑着朝她做了个鬼脸,是董谦。
    董谦有时和她哥哥侯伦玩耍,她见过几回,不过她父亲不许她和男孩子接近,因此虽然彼此认得,却没说过几句话。
    “你想要这些花吗?”董谦骑到墙头笑着问她。
    她没敢说话,但忍不住点了点头。
    董谦便连枝摘了一朵抛给她,并说:“小心有刺!”
    她赶忙捡起那朵花,比远看更加好,花瓣胭红,还隐隐有些香气。
    “还有!”董谦又摘了几朵,接连抛给她。
    她一一捡起来,扎成了一小束,开心极了,朝着墙头的董谦笑着说:“谢谢你!”
    董谦笑着摇头:“这有什么?那边墙上还有黄颜色的,我再去给你摘!”
    这时墙那边院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谦儿,你爬那么高做什么?快下来!”
    听声音是董谦的母亲,董谦朝侯琴做了个鬼脸,随即扶着墙头倏地溜了下去。
    那之后,她去后院,董谦不时会攀上墙头,有花就给她摘花,没有花,就给她抛过来一些小吃食、小玩意,两个人一个在墙头,一个在地上,说着话,讲些趣事。她和她哥哥侯伦从没这么亲过。
    只可惜,一年多后,董谦的父亲转任了其他官职,全家搬去了外地。隔壁搬来了另一户人家,也有个少年,却异常顽劣,偶尔爬上墙头,看到侯琴,就会丢土块,骂脏话。侯琴又厌又怕,只要听到他的声音,便会躲进屋里。
    和董谦那一年多光景,竟成了她活到今天最欢悦的时日。
    好在她的母亲自幼曾读过一些书,教了她认字识文,虽然不能去外面走动玩耍,读书时却也能神游四方。父亲不喜她读书,她便趁父亲不在时偷偷到书房取书来读。后来,她读《诗经》,无意中读到“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觉得竟像是写自己和董谦一般。
    过了几年,她母亲过世了,父亲也迁了京官,她随着父兄搬到了汴京。汴京宅地贵,他父亲只赁了一套窄房,没有前后院,她只有一间朝南的小房间,常日阴潮昏暗。父亲俸禄低,还要尽力让哥哥侯伦读书交游,她便日夜做些针黹补贴家用,整日没有空闲,心也随之越发阴仄。
    后来哥哥考入了太学,有天带回来一个人,她在后面听见哥哥跟父亲说:“爹,你认不认得他?”她父亲认了半天也没认出来。她哥哥笑着道:“他是董谦!咱们家在江宁时的邻居。”
    一听到“董谦”二字,她的心猛然一动,像是无意中捡到丢失了许多年的一粒珍珠一般。家里没有请仆妇,父亲便让她出来奉茶,她烧了水,煎好茶,端出去时,偷偷望了一眼董谦,他已是一位白衫青年,眉眼端方,气质敦厚。
    董谦一见到她,忙笑着站起身施礼:“这是侯琴妹妹吧。”
    她没敢答言,斟好茶,慌忙躲了进去,心里却忘不掉董谦的笑容,那笑容并没有变,仍像少年时那般淳善。
    那以后,董谦时常来她家拜访,每次也总是她去斟茶,他们从未对答过一句话,但眉目之间却越来越亲熟。她渐渐发觉,董谦这样频繁来访,似乎是为了见她。
    恍然间,她如同又回到了江宁旧宅的后院,等着董谦从墙头出现。心里越来越希冀,也越来越难宁,心底像是冒出了一棵蔷薇花的芽,禁不住地生长起来。
    有天晚上,她听到父亲和哥哥在外面商谈事情,虽然声音很低,她却听哥哥说董谦想来提亲。一听到这句,她立时站起了身,心咚咚剧跳,忙贴近门缝边偷听。
    可是父亲却说:“董家家境比咱们家好不到哪里去,比他家好的我都回绝了。结一门亲,若不能添些贵,至少也得来些钱。你妹妹这人才容貌,得找个好买家才成。那董谦,你以后别往咱们家领了……”
    听到这里,她浑身冻住了一样,连脚都挪不动。她从来不敢怨自己的父亲,那一刻,心底却涌起无限悲怒,但随即,母亲当年那句话浮现心头:“你是女孩儿啊。”无奈无助随着泪水一起流泻出来。
    那之后,董谦一年多都没有来,直到他和哥哥侯伦都中了进士,发了榜,他才又来了一次。
    侯琴本已死了心,但一听到董谦的声音,一瞬间便春风化冻。她匆忙准备茶水端了出去。董谦见到,仍那样笑着注视着她,她也想回他一笑,却不敢,只偷偷望了他一眼。虽然只一眼,心中却又暖又颤,像是走在寒冰之上,冰忽然裂开,身子却掉进温热的水中。
    幸而父亲那天不在家,董谦和哥哥侯伦正在争执元稹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出处,董谦说出自孟子,哥哥侯伦不信,起身去自己房里取《孟子》来对证。侯琴煎好茶,端出去刚斟满杯子,董谦忽然递给她一个小纸卷,她吓了一跳,但飞快接过,攥在手心里,慌忙抱起茶瓶躲进了厨房。进去之后,她颤抖着打开那个小纸卷,见上面写着四个字:非你不娶。
    一看到这四个字,她顿时惊呆。她从来没敢奢望过什么,甚至连“我想”两个字都极少说。然而,这四个字正是她心底唯一期盼,埋得极深,深到她自己连梦里都不敢梦。董谦却将它送到她的眼前,这并非梦……惊异之后,她忽然想哭,号啕哭出声,却不敢,只能任凭泪水涌泻。
    良久,她才想到:董谦既有此心,我也该让他明白我之志。
    她想到了四个字——非你不嫁。
    但随即心生悲凉,这件事自己丝毫做不得主,这样的诺,她无力许出。
    她在厨房里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件事,忙跑进自己卧房,找出母亲当年给自己的几颗红豆,挑了最大最圆的一颗。而后又取过剪刀,解开自己头发,剪了一缕,卷成小小一圈,将红豆藏在中央,找了半张纸包紧,捏在手心里。
    她在门里踌躇慌乱了好一阵,始终不敢出去。这时哥哥在外面喊道:“妹妹,茶瓶哪里去了?出来添茶!”
    幸而刚才她慌乱之下将茶瓶拿回了厨房,她忙走进厨房拿过茶瓶出去添茶,哥哥侯伦在翻看那本《孟子》,侯琴给董谦添满了茶,见哥哥目光凝在书页上,急忙将手心里的小纸包放到董谦茶盏的后面。董谦见到,忙伸手盖住。她也放下茶瓶,慌忙逃进去了,许久,心仍剧跳不止。
    过了一阵子,侯琴听到哥哥侯伦又向父亲提起董谦想要说亲的事情,她父亲却仍嫌董谦至今没有职任,就算有了职任,也只是从八品的官阶,许给他,这生意就亏了。
    侯琴听到,虽然伤心,却已没了多少怨愤。她知道董谦的心,董谦也知道她的心,这已经足够了。身为一个女子,一生中能得到这样一张纸条,纸上这样四个字,“非你不娶”这样一个重比千钧的许诺,还能求什么?
    她没有预料到的是,父亲和哥哥竟会逼自己去做那样的事情。
    哥哥侯伦中了进士已经三年,却迟迟轮不到职任,父子两个都焦急难耐。侯伦花了两年多的心血,终于结交到一位能帮到他的人。那人不爱钱,只爱色,却因在守服,不能娶妾。父亲和哥哥商议了几天,决意将她送到那人在青鳞巷的别宅。
    她从没有违逆过父亲,但这一次,她一直哭着执意不从。
    父亲却骂道:“我养你这么多年,从没要你做过什么,这回只是要你帮帮你哥哥,让我侯家早日脱了这几世穷贱命。你若不答应,我就去投水自尽!”
    她听了,还能说什么?
    到了青鳞巷那间宅子,有一个仆妇看守宅院。第二天,那人就来了,侯琴又羞又怕又惊慌,但想着父亲的话,不敢逃躲违抗,只能任凭那人凌辱。
    那人走后,她哭着想起母亲的解释,母亲只解释了贞静的“静”,却没有解释“贞”。贞是忠贞,她该贞于谁?父亲、哥哥,还是董谦?她其实没有选的余地,连死都不能选。
    她只能死心,但她知道这绝不是贞。
    隔几天,那个人就要来一回,每来一回,她都像是死了一回。
    她不知道那人姓什么、叫什么,只听父亲、哥哥和宅里那个仆妇称他“大官人”,她也从不愿打问,不知道更好,算是给自己留一丝情面。
    自从来了这里,父亲只来过一次,是怨她不会讨那人欢心,将她痛责了一顿。哥哥侯伦则不时来看她。每次来,都要说些安慰的话,让她再忍一忍,等授了职任,就接她回去。而且,哥哥竟然知道她中意董谦,说回去后一定说服父亲,把她许给董谦。
    听到董谦的名字,她心如刀割。她顺了父亲和哥哥的意,便已对董谦不贞,这一世她再没有任何颜面去见董谦,更何谈婚嫁?
    忍受了三个多月,有天哥哥侯伦忽然说,想办法让她和董谦见一面。她本想立即拒绝,但话却舍不得说出口,董谦是这世上她唯一盼见又怕见的人。
    过了两天,那仆妇出去买菜,从外面反锁了门。她坐在卧房里发呆,没多久,忽然听到外面门锁响,随即,哥哥侯伦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是董谦。
    一眼看到董谦,她觉得像是隔了几辈子,又隔了几重梦,怔在那里,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我先出去,你们聊一会儿。”哥哥侯伦回身出去,掩上了门。
    董谦站在门边,望着她,也一动不动。
    成年重逢之后,他们其实没对答过一句话。
    良久,董谦才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她低下头,半晌,才摇了摇头,想说不知道,却出不了声。
    两人又静默了片刻,她忽然想起那块玉饰——那人上次来了之后,第二天,她在床脚发现了那块玉饰,她捡起来,丢进了抽屉里。
    她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那块玉饰,走过去递给董谦,却不敢抬眼看他,只低声说:“这是他的……”
    董谦接过玉饰,猛地惊道:“曹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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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篇 变身案
   
    第一章 惊牛
   
    语天道性命者,不罔于恍惚梦幻。——张载
    落魄莫归乡,归乡情更伤。
    当张太羽再次踏上这汴河大街,顿时有些局促不安。
    他本是京城人氏,离京已有两年,今天刚刚回来。这两年,他一直在终南山修道,十几天前,有个旧邻行商路过终南山,上山游玩,恰好经过张太羽静修的小茅屋,见到他,很是意外,忙告诉他,他家里发生一件异事——两个月前,张太羽的妻子阿慈去烂柯寺烧香,正跪在佛前许愿,忽然晕倒,旁边人扶起来时,发觉她竟变成了另一个女子,面容完全不同。而那个女子醒来后,自称姓费,叫香娥,家住在酸枣门外,父亲是个竹木匠人。人们找到费家,那家果然有个女儿叫香娥,在后院忽然不见了,家里人正在四处找寻。人们让费老儿夫妇见了那女子,果然是他家女儿香娥……张太羽听了,全然不信,但看那邻人又绝不是在说谎。他本已断了尘念,但邻人走后,再也静不下心来。又听邻人说自己儿子万儿已近四岁,生得十分乖巧,现在只跟着祖母蓝氏,祖孙两个艰难过活。张太羽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决定下山,回家看看。
    汴河大街景致依旧,赵太丞医铺、四格井、刘家沉香、孙羊店……沿路不少人,就算不相识,也都面熟。他却觉得如同异乡陌路,脚踩在硬实平整的地面上,都有些虚浮不实之感。
    一阵油盐烹肉的香气从孙羊店传出,这气味他也很熟悉,当年田产家业还在,又未婚娶,他常和朋友在这里相聚,旋煎羊、乳炊羊、虚汁垂丝羊头、糟羊蹄、羊脂韭饼……他已经茹素两年多,想起这些菜,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刚走到十字街心,右边传来一阵笑声,扭头一看,是一对中年夫妻、一对年轻男女,围着一个幼儿说笑。张太羽隐约看到那中年男子脸上斜长一道伤疤,他记起来,那人叫赵不尤,京城“五绝”之一的“讼绝”,常日在街角那凉棚下,替人写讼状。因脸上有道刀疤,人都唤他“疤面判官”。
    见赵不尤一家如此和乐,张太羽心潮一荡,不由得念起妻子阿慈。想起新婚时,站在门边偷看阿慈梳妆,镜子里映出阿慈那秀逸面庞,如一朵素兰……正在出神,肩膀猛然被人拍了一把,惊得他一颤,扭头一看,是师兄顾太清。
    “师兄?”
    “太羽,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顾太清仍然白胖丰润,道服鲜洁,发髻上横插一根乌亮的犀角簪。相形之下,张太羽道袍弊旧,面容焦枯。但让他惭愧的并非衣冠形貌,而是心——我一心求道,却焦心苦形;他满心俗欲,何以能如此自在?
    顾太清并没有觉察他的心思:“太好了,我正要找你!上回没能让你如愿,师兄一直过意不去,这回真正到了好时候,你再信我一回,富和贵,一样都不会少了你的。对了,你这是要回家?”
    “哦?嗯。”张太羽忙回过神,点点头。
    “今天我不能跟你多讲,过两天去你家中寻你。眼下我得赶紧去接教主——”
    “教主?!”
    “正是。”
    “教主不是早已仙逝?”
    顾太清笑着摇摇头,眼中满是得意:“我先走了,回头再仔细告诉你!”说罢他大步向东水门外赶去,背影都满是急切与欢喜。
    顾太清所言的“教主”是道士林灵素,御封“玉真教主”。张太羽出家就是拜在他的门下。不过,林灵素失宠后被放逐,去年,张太羽听到消息:林灵素病故,葬于永嘉。
    教主又复活了?张太羽怔了半晌,才举步也向城外走去,经过孙羊店的欢门时,心神恍惚,不小心撞到一个女子,险些撞落那女子怀里的琵琶,张太羽忙连声道歉,那女子却看都不看他,急步走开了。
    出了城门,街上无比纷乱,到处人们都在议论着什么。张太羽不断听到“仙船”“神仙”“天书”……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也无心去理会。
    这时太阳照得烘热,到处喧闹嘈乱,张太羽用袖子揩了揩额头的汗,觉着这汴河就如蒸肉的大锅,四下挨挤的人群,散出浓热的汗味、肉味、油味。这热汤一般的世界,恐怕只有活成一颗滑圆子,才能与世浮沉,如鱼游水。
    他上了虹桥,挤过桥上人群,快步下了桥,对岸人少很多,才觉得清爽了些。
    沿着汴河北街,绕过河湾,走到头,那七株大柳树下,就是他家。沿街的店家他大都认识,原还怕见到熟人,得一一招呼,幸而这会儿街上人全都跑到岸边去张望谈论,整条街没几个人影,他低头快步走了过去。
    刚走到街口,就望见那几棵初染新绿的老柳树,树下苍黑的瓦檐,一股暖流忽地涌起,说不清是悲是欣。瓦檐下跑出一个孩童,接着一位老妇也颠颠跟出来,是他娘,蓝氏。
    远望过去,他娘的身形似乎萎缩了一些,腰背也弯驼一些。才两年多,娘竟已显出老态。那么,前面这个孩童是万儿?一定是万儿,再过两个月就满四岁。
    张太羽脚下似乎被胶住,竟迈不出一步,连肚肠都隐隐抽动起来。
    他正在心怀纠结,前面忽然“哞”的一声牛叫,跟着几个人同时惊叫:牛!
    一头牛从他家右边屋后猝然冲出来,横奔过街,后面有个人慌慌追赶,一队轿马又正好从东面过来,前面开道的仆夫忙去驱赶那牛。那牛受到惊吓,扭身转头,向街这边奔过来,而万儿,就在牛前方十几步远,正往街心一蹦一跳玩耍。
    一声惨叫,是他娘那辣而厉的声音……
    眼睁睁看着那头牛撞向万儿,万儿的小身躯凌空飞起几尺高,随即又重重摔到地上,张太羽也失声叫起来。
    他娘蓝氏哭喊着扑向万儿,他也忙加快脚步赶了过去。等他走近时,已有十几个人围住了他娘和万儿,只听得见娘的哭喊。他扒开前面的人,挤了进去,他娘跪在地上,万儿仰躺着,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脑后流出一溜血。娘伸开双手,想抱住万儿,却又不敢碰,惊惶无措,双手不住地抖,嘴里不停地哭:“我的肉儿啊!亲亲,你醒醒……”
    张太羽忙凑近蹲下,伸出手指去探万儿的鼻息,虽然微弱,却仍有一丝温气,他又抓住万儿小手腕,有脉搏,忙抬头喊道:“快找大夫,还活着!”
    他娘一听这话,喉咙里先是发出一声怪异的声响,随即扭头望向张太羽,呆怔了片刻,才认出自己儿子。她怪叫一声,猛地伸出双手,朝张太羽一阵抓打,又哭又骂又怪叫,疯了一般。
    张太羽顾不得这些,见围观的人仍在呆看,又喊道:“哪位帮忙快去找位大夫来!”
    人群外有个声音道:“马步,骑我的马,快去找大夫!”
    张太羽听那声音熟悉,但见娘在摇万儿,忙制止道:“娘,千万莫乱动他!”
    他娘听见忙止住手,声音也立时放小,望着万儿,一声声小声泣唤。
    张太羽看着娘和儿子,忽然间恍惚起来。娘很陌生,万儿更陌生,连自己,也觉着陌生。但方才为何那样忧急?自己何止没能斩断尘缘,血脉尘根竟一直藏埋心底,如此深固。一时间,他不知是悲是喜,怔在那里。
    “伯母……志归?你回来了?”是刚才那声音。
    张太羽抬头,是朱阁,当年县学的同学好友。白脸,修眉,细长眼,衣着鲜明,比当初多了些华雅之气。听他叫自己俗家旧名,张太羽越发觉得陌生,茫然点了点头。
    朱阁挤进来,查看了下万儿,安慰道:“是昏过去了,应该没有大碍。”
    “大夫来了!”有人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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