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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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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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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8-16 09:24:10 | 显示全部楼层
    在这边的方言里,“关口”便是命运中出问题的起因的意思。

    “关口出在十几年前?”账房老先生问道。

    姥爹没有回答他,反问道:“十几年前,你儿媳是不是捡了什么不该捡的东西回来了?”

    账房老先生想了想,嘶嘶地吸了口气,摇头道:“十几年前的事情,她自己恐怕都记不得了,我如何记得?”

    这时,跟着账房老先生来的人里一个声音响起。

    “嫂子十几年前捡到了一个破了的石头菩萨像。我叫她不要捡回来,嫂子不听。捡来之后,就扔在了柴湾里。”

    “柴湾”便是火塘旁边放柴火的地方。烧火的地方叫“火塘”,柴火便像是从“湾”流到了“塘”里。

    账房老先生向姥爹说道:“这是我侄子。”

    姥爹侧身问账房老先生的侄子:“外面的菩萨像是不能乱捡的。尤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菩萨像,分不清是真菩萨还是假菩萨。”

    姥爹又对账房老先生说道:“你儿媳生病前,柴湾里是不是发过火?”

    账房老先生浑身一颤,说道:“是的。是的。是的。我儿媳烧火的时候打瞌睡,结果火从火塘烧到了柴湾里。幸亏发现得及时,要不差点把屋都烧了。我儿媳吓得个半死。我总觉得,她后面病起来,可能是因为那次吓到了。马老先生怎么知道我家柴湾里会发火?”

    姥爹道:“那捡来的石头菩萨像,以前应该是受过香火的。一时落了魄,破了相,被抛弃了。你儿媳在荒郊路边捡了回来,那菩萨像受了火塘里的烟火,日夜缠缭,熏了心,怕是不甘如此,想要香火了。”

    账房老先生紧张道:“那那那……那该怎么办?”

    姥爹道:“如果是真菩萨,自然不会害你儿媳。如果是恶阎罗,你儿媳也拖不了这么久。依我看,那是个有心修善却未成正果的东西。要是我还年轻,可以去霸蛮压制,可是我现在老了。眼下有个虽不是最好,却是最省事的方法——不如放它到家神位,烧香供奉。它能如愿,你也顺遂。”

    账房老先生回去之后,将那破菩萨供在了堂屋的家神位,天天烧香。

    原本已经开始准备后事的儿媳,竟然渐渐好了起来。不过十多天,儿媳就能下地干活了。

    账房老先生家里有了劳动力,不用重新出山,自然将打算盘的位置拱手相让。

    但是姥爹也没有当会计。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姥爹感了风寒,不能起身。

    恰好有人钻了空子,当上了公社会计。

    一个月后,姥爹缓缓恢复。

    钻了空子的会计深夜来找姥爹帮忙打算盘,姥爹依然让他背着去仓库。

    我妈妈说,那段时间里,可苦了她。她一个姑娘家,每天割禾两亩。早上天还没亮就出去,带着干粮。割到中午回来,扒几口饭。外婆拖着病身喂她一碗凉茶,她又顶着炎阳去稻田里。

    实在是累得不行的时候,妈妈会在姥爹面前抱怨几句,怪他帮了账房老先生,自己因此受到影响,让别人占了便利。

    姥爹便说:“傻姑娘,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不久,外婆不药而愈。虽然还是出不了工,但日渐精神了起来。

    后来外婆给公社养猪。猪从不生病,到了出栏的时候,比别人家养的猪都壮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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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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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1-8-20 15:32:19 | 显示全部楼层
    《借寿》

    从画眉村出发,顺着老河往上游走十八里,便到了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小村落。

    周边的小村落都有名字,在河边,可能就叫钟家湾,在桥边,可能就叫朱砂桥,在山坳,可能就叫骆家坳,在山上,可能就叫孟家山,哪怕是只有寥寥数间房,可能就叫小屋场,哪怕是在一个小坡上,可能就叫将军坡。

    但是这个小村落没有名字。

    也许曾经有的,但是后人渐渐忘却了。

    据老人们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只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里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也被人们忘记了。

    后来人们提及他的时候,都说“那个人”。

    至于名字为何会被忘记,有些记性好的老人还是记得的。

    老人说,那个人到处借东西,除了借钱,还要找人借米,借肉,借油,借菜,借衣服,借地,借牛,借风车板车锄头针线。如果家里来了亲戚或者朋友,还要借桌子,借长凳,借碗,借筷子。

    借不值什么的东西,也就罢了。要是借略微贵重的东西,就要打借条。

    那个人打了无数个借条,家里到处是借条。衣柜里,碗柜里,被子的破洞里,床底下,到处是他打的借条。

    借条上落款的名字有的是张又三,有的是李再四,有的是潘贯万,有的是茅明升。名字各不相同,却都是他借的。

    他认识的人,曾经借过东西给他,知道他的习性后,害怕了,不借了。

    他不认识的人,他也敢去借,借了之后能不还就不还,有借不还,下次只能找别的不认识的人借。

    有的人找到他家里来了,讨要借给他的物件。他就耍赖。

    “这借条上的名字不是我啊!”

    有的人丢下借条,自认倒霉。

    有的人揍他一顿,他倒高兴了。

    “医药费就免了,东西我也不还了。”他会这样跟揍他的人说。

    附近的人知道他有借不还,渐渐地都不再借东西给他。

    他就去更远的地方借,借的时候信誓旦旦,赌咒发誓,认认真真地写下借条。

    因此,他常常脸青鼻肿。

    因为他总说这个人名不是他的,那个人名不是他的。后来附近的人们都弄不清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了。

    有一天,那个人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一边抠脚一边琢磨着去哪里借点东西。

    一个穿着一身黑色长衣戴着黑色墨镜的人缓缓走了过来。

    黑衣人手里拄着一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棍,一边走路,一边用枣木棍在地上敲。

    那个人一看,嘿,这不是算命的叫花子吗?

    在那时候,在这块地方,人只有在没有出路的时候才去给人算命。

    但凡眼睛还看得见,能以别的活路挣一口饭钱,就没有人愿意当算命先生。学着玩玩倒是可以,以此为业是万万不可的。

    我的外公还在世的时候曾说:“天无绝人之路。算八字,那是上天留给看不见的人用来吃饭的。”

    不过外公还曾说,算命先生之所以都是瞎子,是因为给人算命之后,会泄露天机。而泄漏天机会遭到惩罚,轻一点会生病,重一点会失明。而天生失明的人,看不到泄漏天机之后的改变,又因为已经失明,所以受到的惩罚非常少。

    外公的这两种说法,看起来自相矛盾。但是仔细想一想,可能老天这么安排是故意给失明的人留一条吃饭的路,免得明眼人跟失明的人抢饭吃。

    叫花子大多也是实在没有出路了,才做叫花子的。

    所以那时候人们看到算命的,就觉得跟叫花子没有什么区别。

    那时候家家户户没有什么钱。

    算命的来了,算完之后,户主会拿出一个小茶盅,去米缸里舀一茶盅的米,倒进算命先生随身携带的袋子里。

    叫花子来了,户主也是用小茶盅舀米,倒进叫花子的讨米袋里。

    外婆在世的时候,听算命先生说她八字不好,舀米的时候,小茶盅里的米浅了许多。若是算出来八字好,心情也好了,舀米的时候,米就会从小茶盅里满出来。

    别的老人家估计大多一样。

    算命先生便学会了世故,跟算命的人讨价还价起来。

    算命先生说:“你看你,八字这么好,荣华富贵的命,你就给我喂鸡一样撒这点儿米?鸡都不够吃一餐的!”

    又或者,算命的人确实八字不好,算命先生便说:“哎,你八字都这么苦了,这米我不要也罢。”

    那个人见算命的叫花子往他这边来了,心里一喜。我这种命,瞎子都能看出来八字不好。想要我家的米,那是不可能的。他那根枣木棍倒是不错,我借来当柴火,能烧熟一碗饭,省得我到山上去捡柴火。捡不捡得到柴火不重要,万一碰到山中的土地神,那就不得了了!

    那个人正这么想着,算命的叫花子已经走到近前,那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棍在地面上频繁地敲打,仿佛地下有个隐藏的门,仿佛他能把那扇门敲开。

    那个人上上下下打量算命的叫花子。

    这算命的穿着还挺讲究,衣服居然是丝绸的,关键是没有一个破洞!

    更重要的是,那根枣木棍光滑得发亮,显然涂了好几层桐油!

    哪有叫花子穿丝绸,打狗棍涂桐油的?

    那个人心里嘀咕。这个算命的,要不是嘴巴涂了蜜,哄得别人以为自己的八字好得不得了,就是肚子里藏了剑,唬得别人以为自己的八字差得没了边儿。人开心了,自然施舍大方。人吓到了,就想退财消灾。

    总之,那个人觉得面前的算命先生非同一般。

    算命的走到近前了,还不止步。他将枣木棍敲在了那个人的膝盖上。

    那个人疼得小腿一弹,从门槛上蹦了起来。

    “哎哟喂!”那个人抱着膝盖金鸡独立,不满地看着算命的。

    算命的听到声音,这才收了枣木棍,侧耳听了听,满怀愧疚地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前面有人。”

    那个人忍着疼,蹲了下来,眼睛里似乎有刀子一般盯着算命先生的枣木棍看,仿佛要用刀子将枣木棍上面涂的桐油刮下来。

    枣木棍上涂的桐油比那个人家里桐油灯里的桐油要好太多。

    那个人桐油灯里的桐油混了许多小木屑,烧起来浓烟滚滚,既呛鼻又熏眼。脸上一摸,能抓一手油腻腻的烟丝儿。就是这种劣质的桐油,都是他从担货郎那里借来的。

    后来担货郎走到此处,宁可绕一十二块水田,也不从他门前经过了。

    他年幼时,尚在人间的母亲就骂他:“你就是一个桐油灯盏!”

    他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说:“自己不努力!拨一下亮一下!”

    母亲过世后,连拨他一下的人都没有了。

    那个人伸出手指,轻触了一下锃亮的枣木棍,说道:“你是要给我算八字吗?”

    没想到算命的抬起手来将墨镜往鼻梁上面推了推,摇摇头,说道:“我是来讨一口水喝的。”

    那个人一听,算命先生的声音阴阳怪气的。

    “你的声音怎么这么奇怪?”那个人问道。

    算命的勉强一笑,说道:“我算命算得太准,每次给人算完,嗓子就会哑好几天。算得多了,嗓音就坏了。”

    那个人释然,却没好气地说道:“水在水缸里。你去喝吧。”

    算命的跨门而入,像是看得见屋里的东西一样,直奔水缸。

    那个人见了,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家水缸在哪里?”

    算命的站住了,抬起手指一掐,说道:“未卜先知。”

    那个人打了个哈哈。

    水缸是个破水缸,一条裂纹如藤一样缠绕在水缸上。

    水缸里的水还没有一根手指那么深。水面上栖息着一只水蜘蛛。水瓢挂在缸沿上。

    算命的碰到了水瓢,水瓢碰到了水缸,水缸里的水荡起波纹,水蜘蛛慌忙爬到了缸壁的裂缝里。

    那个人望着算命的,说道:“水不多了,但干净着呢。放心喝吧。”

    算命的摸到水瓢,伸向水缸,刮到了缸底,发出刺啦啦的摩擦声,舀起了小半瓢水,放到了嘴边。

    算命的迟疑了一下。

    那个人吆喝道:“未必算到水里有毒不成?”

    算命的一笑,将水瓢里的水往嘴里倒,水从算命的下巴流下来,顺着脖子流到了胸前,打湿了胸前的衣服。

    衣服就贴在了身上。原本看起来平整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山坳。

    那个人眼睛盯着算命的衣服打湿的地方,干咽了好几口,仿佛他自己也口渴了。

    那个人往算命的脚下看,有稻草须叶从算命的鞋子里跑了出来。原来算命的是小脚!为了掩饰那双小脚,她在鞋子里面塞了稻草!

    那时候的农村,裹脚的大多是富贵人家的姑娘。穷苦人家的姑娘要干农活儿,一般来说是裹不了小脚的。

    那个人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算命的原来是女扮男装!

    那个人心生一计,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顺着前面那条老河,往下游走十八里,有个画眉村,你知道吗?”

    伪装成算命先生的她放下水瓢,走到满是泥尘的三脚椅旁,坐了下来,回答道:“画眉村?知道。”

    那三脚椅原本是山对面秀才家丢掉的断了一条腿的太师椅。也不算完全丢掉,秀才把三脚椅靠墙放在屋檐下,夏天的时候秀才坐在那里乘凉。冬天的时候捆回来的稻草放在上面隔潮。

    他从秀才家前经过的时候,找秀才借这把只剩了三只脚的椅子。

    秀才其实没考上秀才,因为村里人总看见他在读书,便有了秀才这个称号。

    秀才书读得不怎样,但良心很好。

    见那个人要借这把椅子,秀才笑了笑,说道:“我还不知道你?借就别说借了吧,反正放在这里也没什么大用,送给你得了。省得我找你讨。”

    他连忙摆手,说道:“说了借,就是借。哪怕摆在我屋里,那也是属于你的。”

    秀才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他说:“我看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没有读明白。难怪考不上秀才!”

    秀才气得直翻白眼。

    他接着说:“你送给我了,椅子就是我的了,你以后想要回来,我可以不答应。我借了你的,椅子就还是你的,你以后想要回来,虽然我不一定还,但于情于理,你可以要。”

    秀才道:“你这话说了不等于没说吗?”

    他解释道:“人在世间,什么都不属于自己,但活着的时候,总要有个归属。你借我的,它的归属是你。你送我的,它的归属是我。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秀才懒得跟他掰扯道理,摆了摆手:“借你了,借你了。快抬走吧!”

    算命的她坐在那把三脚椅子上的时候,椅子往后靠了靠,靠在了被土蜂蛰了许多小洞的土墙上。

    一只土蜂被惊动,从小指大小的墙洞里爬了出来,绕着她的脸飞了一圈,落在了另一个小洞边上,钻了进去。仿佛墙面上所有的洞,最后都通往同一个地方。

    “你既然知道画眉村,那应该知道马秀才吧?”那个人问道。

    画眉村的马秀才,便是我外公的父亲,我叫做姥爹的人。

    姥爹也会算命,年轻的时候在十里八乡有些名气。

    她紧张地眨了眨眼,声音小了许多:“马秀才是谁?”

    那个人说道:“你既是算命的,就应当知道我们这有这样一号人物。你不知道,说明你不是算命的。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做什么要装成算命的跑到这里来?”

    她见那个人看出了破绽,干脆将鞋子脱了下来,将鞋子里的稻草扔在地上,双手去揉那双只有三寸的金莲。

    “我本来是想假装给你算命的。”她说道。

    她的声音也不像是捏着脖子说话了,听起来舒畅了许多,像是树上的百灵鸟叫。

    那个人迷惑道:“你装成这样,就是为了给我算命?”

    她揉着脚,点头道:“是啊。我要说你即将大难临头。”

    “大什么难?临什么头?”那个人一紧张,说话都不利索了。

    他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明明眼前这个女人不是算命的。

    她见那个人紧张起来,忍不住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我又不是算命的,你怕什么?”她笑得三脚椅摇摇晃晃。

    “是呀,我怕什么?”他摸了摸后脑勺,也觉得莫名其妙。“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我即将大难临头?是要吓唬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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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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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1-8-20 15:32:43 | 显示全部楼层
    她摇摇头,笑像阳光一样消失了,愁云从四面八方赶到了脸上。

    “是。”她说道。

    “你吓唬我做什么?”他问道。

    “因为,因为我爹爹生了病,眼看时日不多了。”她的眼睛变成了两口水井,水面波纹荡漾。

    他不敢看,怕坠落到井里去。

    他还是很迷惑:“很抱歉,可是你爹爹生了病,跟你吓唬我有什么关系?”

    她抬起手臂,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我是来借东西的,怕你不肯。吓唬你,你才会借给我。”

    那个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从来只有我找人借东西的,没有别人找我借东西的!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包括房子上面的瓦,下面的砖,还有你坐着的椅子,刚才喝水的瓢,装水的缸,甚至缸里的水,我都是从别人家的水井里借来的。”

    她看了看那口破裂的缸,问道:“水也是借的?你怎么还?”

    他回答道:“等我以后打了水井再还。”

    她问道:“你什么时候打水井?”

    他说道:“有水可以借,我还打什么水井?”

    她又抹了一下泪,撇嘴道:“你都没打算打水井,怎么能算借?不如直接说是找人讨。”

    他不以为然道:“怎么不算借?借的水,水虽然在借来的水缸里,但还是属于别人家的。讨来的水,无论是在水缸里,还是在水瓢里,都是属于我的。”

    “这么说来,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你借来的,不是你自己的?”她原地转了一圈,这里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地上到处是借条。

    他仰头大笑:“是啊。所以,你找我借东西,恐怕是打醋的进了当铺,看病的请了教书匠,找错了门,跑错了地方。”

    不料她认真地说道:“我就是来找你借东西的。”

    他愣住了。

    过了半晌,他问道:“借什么?”

    她看着他,说道:“借两样东西。”

    他眼睛一瞪:“借一样东西都不知道能借什么,还借两样?哪两样是我能借给你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张破床,说道:“第一样,借宿。”

    他一听,哑然失笑。这一样还真是可以借。

    “你一个姑娘家家,住在我这里,不怕脏?不怕人闲话?”他问道。

    她摇摇头。

    “你连画眉村的马秀才都不知道,看样子是从远地方来的。借宿一夜再走,也算合情合理。只要你不嫌弃,我当然可以答应。”他说道。“那么,第二样呢?”

    她从三脚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从头上看到脚下,然后说道:“第二样嘛,明天再说。”

    太阳落山后,那个人有些后悔了。

    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来到所有东西都是借来的我这里,还要在这里住一夜。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怕只怕这算命的行头是假的,千金小姐的身份也是假的。或许她是哪个深山老林里修炼的妖怪,想要取我的元气助她修行!

    而我这样处处借而不还的人,若是从世上消失了,附近的人们应该莫不拍手称快!没有人会想着我死去的真相是什么!

    越这么想,他就越害怕。

    他从借来的柜子里翻出一卷借来的凉席,舀了借来的水冲洗,披上借来的被子,睡在了借来的门外。

    那扇门也是借来的。

    原来这里是有门的,九年前南边的骆家坳有个老人办八十大寿,需要八十块门板搭戏台唱戏,把他家的门借去了。

    戏唱完后,戏台拆了,门板却没有还回来。

    他也没有去要。

    后来老人去世,老人的家里人想起来当年忘了还他门板,特意找了木匠做了一块新门板送到他这里来。他却不要。

    送门板的人说:“当年确实是我来借了你的门板,时隔多年,那块门板已经找不到了。不如我用这块新门板,换你的旧门板。”

    他说:“我的门板是旧的,你送我新的,我受不起。不如这样,这块新门板算是借给我的,旧门板算我借给你的。”

    送门板的人说:“这还不是一样吗?”

    他说:“可不一样!你这块门板,先借我用。万一哪天旧门板找到了,你再换回来。”

    他非得让送门板的人写了借条,他签了字,免得对方不把新门板借给他。

    睡到半夜,就连外面的蛐蛐都不作声了,门内却传来女人的声音。

    “进来睡吧,外面露水重。”声音柔柔的,怯怯的。

    那个声音让他仿佛着了魔。

    想再要安心地睡着,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算被妖怪吃掉,也值得!”

    他受了自己的声音蛊惑,爬了起来,带着一身的露水推开了借来的门。

    门吱呀吱呀地响,让他的耳朵痒,身上痒,心里痒。

    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叫你进来,你就真进来?”

    他捉摸不透女人说这句话的意思,直挺挺地躺在她的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女人爬了起来,噗嗤一笑。

    他不知道女人是笑他傻,还是笑他怂。

    女人爬到了他的身上。

    他闭上眼睛,默默念着:“死了,死了,我要死了。”

    第二天,对面山下人家的鸡叫了起来。他被吵醒,发现自己还活着,摸了摸身上,没有缺什么东西。

    床是一张破床,稍微一动,便嘎嘎响,仿佛床底下躲着一只鸭子。

    旁边的女人醒了过来,见他茫然的样子,捂嘴偷笑。

    “怕我吃了你的手还是脚不成?”女人笑问道。

    他还是想不明白。

    “你既然不是吃人的妖怪,那是真的想借我的东西不成?”他问道。

    女人坐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凌乱。

    “当然。就怕你不借。”女人将滑到胳膊的衣服提到了锁骨上。

    “借。只要你想要,我都借!”他激动地说道。

    “真的吗?”女人似乎不太相信一个从来只借别人东西的人会借东西出去。

    他连连点头,说道:“别说借了,就是借了不还,我也借!”他本来是想说,只要她想要的,他能给的,他都给。可是从来没有给别人任何东西的他,不习惯说出“给”字,说出来就成了“借了不还”。

    “那我说出来了,你不要后悔。”说完,女人咬住了嘴唇。

    “不会后悔。”他说道。

    “我想……借寿。”女人松开了嘴唇,唇下面留下了浅红色的牙印子。

    “借什么?”他感觉自己听清楚了,又好像没有听清楚。

    “借。寿。”女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借……寿?”这次他听清楚了,但是他难以相信。

    他借过千奇百怪的东西,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借这种东西。

    “这个……怎么借?”他问道。

    女人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实不相瞒,我爹爹重病之后,我家里到处求医问药,可是没有用。后来一位高人来到我家,跟我说,你爹爹寿命已尽,要想再多活几年,须得找人借寿才行。我说,有借钱借米借油借人的,从来没听说过寿命还可以借的。”

    他急忙说道:“是啊,什么东西都可以借,没听说寿命可以借。”

    女人接着说道:“我也这么跟那位高人说。你猜那高人怎么说的?”

    “高人怎么说的?”

    “高人说,世上一切的东西都可以借,只要你愿意,只要有人答应。不信的话,你从这里往南一直走,走五六十里,走到一条河旁边,你会遇到一个专门找人借东西的人。那个人什么东西都借,但是借了大多不还。对他来说,世上没什么东西是不能借的。不过呢,你不能直接找他借。你先找他借宿,再找他借寿。他应该会答应你。”

    那个人摊手道:“可是,就算我答应借给你,我怎么给你?你怎么带走呢?”

    女人说道:“我也这么跟那位高人说。你猜那高人怎么说的?”

    “高人怎么说的?”

    “高人说,只要他答应,你就借得到。”女人说道。

    话说到这里,那个人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答应了。

    他只好点头,说道:“好吧。我借。”

    没想到女人又问:“你愿意借多少?”

    那个人问:“你要多少?”

    女人说:“我问了我爹爹,如果还能活下来,还想活多少年?你猜我爹爹怎么说?”

    “你爹爹怎么说?”

    “我爹爹说,人到七十古来稀,不死就是厚脸皮。”

    “这话说得……”

    “我爹爹还说,人老讨人嫌,菜老要油盐。他说还能活个十年,就足够了。要不……你就借我爹爹十年寿命吧。”

    那个人点头道:“好的。”

    女人欣喜地从床头跳了起来。

    他也开心不已。

    “我给你写个借条吧。”女人说道。

    他摆手道:“不用不用。”在他看来,借寿这种事情,说出来都没有人信,就算有借条,也没有什么用。

    可是女人非得要写。借条的落款是“胡妹”。

    女人用他借来的米在借来的锅里用借来的柴火煮了早饭,用借来的碗盛起来放到了借来的桌子上,然后走了。

    自那之后,那个人天天想念借寿的女人。日思夜想,不能成寐。

    很快,那个人白了许多头发,长了许多皱纹,像是老了十岁。

    看到他的人都觉得奇怪。有人问他怎么老得这么快。他将那女人借寿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了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劝他去画眉村问问马秀才。

    他去了画眉村,找到马秀才,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说给马秀才听。

    马秀才说,既然这样,你从家门口出发,往北走五六十里,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女人。

    那个人听从了马秀才的建议,往北走了五六十里,打听胡妹的下落。

    可是没有人认识名叫“胡妹”的人,也没有人见过他描述的那个女人。

    有人说,胡妹就是妖怪,吸走了那个人十年的元气。

    但是那个人不信,他相信他只是借出去了十年的寿命。

    多事的人去画眉村问马秀才怎么看。

    马秀才说:“你相信是什么样,便是什么样。”

    又十多年后,那个人重病不起。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女人来到了那个人的家里,照顾那个人的生活起居。

    多事的人问她从哪里来,她从不提起。

    那个人也讳莫如深。

    再后来,那个人驾鹤西去。女人离开了那里。

    附近的人们掐指一算,从女人来到女人走,恰好十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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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 签到天数: 95 天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8-26 09:40:11 | 显示全部楼层
    《学造人》

    “你是神。只是你不知道你是神。”

    那个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在往烧得如火炼地狱一样的窑洞里加稻壳,让窑洞里各种各样的泥胚变成铁水一样的颜色。

    那个人是个道士,第一回来找他的时候,就说了这样的话。

    他在这里烧了一辈子的窑,人人认为他做着最辛苦最低等的手艺活。没想到这个突然出现的道士居然说他是“神”。

    他憨厚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道士将道袍的前摆挽了起来,在一摞砖头码成的凳子上坐下。

    “你知道人是怎么来的吗?”道士稳稳当当地问道。

    他回答道:“不是人生的吗?”本来他对这个答案十分肯定,但是见道士这么问,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回答的时候不免有些犹疑。

    道士摸了摸下巴,笑道:“当然不是。”

    可惜道士的下巴上没有胡须,不然看起来更仙风道骨。

    “那是……怎么来的?”他问道。

    道士将手一抬,说道:“上古有流传,人是女娲用泥土捏出来的。”

    “哦……”他自然听过这种传说。

    道士又道:“你将泥土捏成人的形状,在这窑火中一烧,便定了型,再经您的彩笔一点,有了眉毛眼睛,便有了人的模样。这不跟女娲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摆手道:“比不得。比不得。我不过是给周边的小娃娃做个玩具,打发无聊。”

    道士站了起来,一本正经道:“女娲造人,也是打发无聊罢了。只不过女娲造的人,是有灵魂的。您造的人,没有灵魂而已。”

    他顺着道士的话想了想,竟然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您知道吗?您做的泥人之所以没有灵魂,是因为对比当年女娲造人,只差了最后一道技艺。”道士神情倨傲。

    他心中一惊。女娲造人是从上古流传下来的说法,这个道士怎么知道当年女娲造人的最后一道技艺?莫非我若是学了这最后一道技艺,就能让窑里烧出来的泥人变成活人不成?

    “最后一道技艺……是什么?”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道士将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放到嘴边,轻轻一吹。手指上的稻壳灰渣被吹起,如蜉蝣一般在空气中飞舞。

    “女娲当年造人,捏成人形之后,最后一道技艺是对着泥人吹一口气。”道士看着空气中的灰尘说道,“世间有灵魂和没有灵魂的区别,就在于一口气。有灵魂的没了这口气,就成了没有灵魂的。没有灵魂的有了这口气,就修炼成了有灵魂的。人没了气息,就化作尘土。石头有了气息,也会变成人。”

    他仔细想了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恨不能立即砸开窑的门,将泥人拿出来,对着吹一口气。

    道士又挽起道袍的前摆,屈膝要跪。

    他急忙上前扶住:“你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道士说道:“我想拜您为师,学烧窑造人。”

    他这个窑什么都烧。除了最常见的砖之外,还烧碗,烧陶罐,烧茶壶,烧瓦。

    不过烧窑的人不止他一个。

    除了年近花甲的他一年四季守在窑上,其他三四个人都不是专门烧窑的。

    其他人农田里忙的时候就在农田里,山上忙的时候就在山上,得了空闲就来烧窑,挣些闲钱。

    他问道士:“你学艺学得好好的,怎么跑到我这里来烧窑?”

    在这个地方,当道士也属于学艺,跟学木匠,学铁匠,学杀猪,学阉鸡一样,都是手艺活儿。没有高低,没有贵贱。

    道士嘿嘿一笑,说道:“我娘跟我说,艺多不占身,能多学一点,就多学一点。”

    “你怕不是为了学烧窑来的。”他担忧地说道。

    相由心生。他能从人的面相上看出人的心思。

    “师父,我不是学烧砖,我是为了学烧埙来的。”道士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个河蚌一样的东西来。

    “河蚌”上有几个孔。孔的位置不规则,像是随意打的孔。

    “埙?”他疑惑道。

    道士将手指按在孔上,将“河蚌”放到嘴边,轻轻一吹,手指或按或起。

    呜呜……

    哀怨的声音从“河蚌”里传了出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催人泪下,仿佛里面藏着一个哀怨的灵魂。

    他听着道士吹埙,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许多悲伤往事,干涸多年的眼睛忽然流下了两行泪水。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泪了。

    以前快乐的不快乐的记忆,都被从屋顶落下的灰尘盖住了。他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

    道士一吹埙,仿佛一阵风吹进了他的记忆里,将经年累月的灰尘吹得满屋飞扬,将铜镜一样的死水吹得波纹荡漾。

    他记起的,都是不快乐的往事。快乐的事情一件也没有记起来。

    道士停下吹奏。

    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双手抱住道士的肩膀,泪水滴在了道士的埙上。

    道士安抚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悲痛道:“你真是我的知音。我刻意隐藏了这么多年的悲伤往事,全被你这一曲吹出来了。”

    他放下了所有防备,收了道士为徒,决定倾囊相授。

    道士走后,他心中的悲痛还没有散去,如同他是个陶罐做的人,胸口被人敲碎了一样不能愈合。

    第二天清晨,他出门的时候,发现门槛边有个人形陶器,人形陶器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一下,裂纹如蜘蛛网一样蔓延。

    他蹲在门槛边看,越看越觉得人形陶器像自己。

    他伸出手去,想将人形陶器拿起来,可是手刚触碰到人形陶器,裂纹便膨胀开来,人形陶器成了一堆碎片。

    道士学烧窑学得很快,快得不可思议。

    几天下来,道士基本掌握了烧窑的所有诀窍。

    有一天,他来到窑上,看到道士正在窑门前焦急等待。

    道士从窑门的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来来回回,仿佛窑门里面有个即将到来的重要朋友。

    他伸手往窑门上摸了一下。根据窑门的温度,他知道窑门里面此时如同火炼地狱,泥胚做成的砖和其他器物正在遭受烈焰高温的炙烤,如同凤凰浴火,向死而生。

    他走了过去,问道士:“你在窑里烧了什么?”

    道士回答道:“烧了一个鸳鸯埙。”

    他问:“是你上次吹奏的那种东西吗?”

    听到“埙”字,他胸口又隐隐作痛,仿佛旧疾复发。

    道士点点头,却又摆摆手,说道:“是,却也不是。这个鸳鸯埙,是两个音高不同、方向相反、底座相连的连体埙。它两端各有一个吹孔,上下埙的发音孔与普通埙完全一样。”

    “如此说来,这个鸳鸯埙莫不是两个人一起吹的?”他问道。

    道士笑道:“一个人可以吹,两个人也可以吹。”

    他早猜到了答案,紧接着问道:“除了你,还有谁会吹奏这个东西?”

    道士眼神闪躲,小声回答道:“一枝花。”

    他暗暗吃惊。

    “一枝花”是大财主易老的掌上明珠,年方十八,长得如画上的仙子一般。她出生时,易老年近花甲,且院中多年不开花的木槿树忽然开了一枝花,易老大喜,因而取名为易知花。

    不识字之人以为她就叫“一枝花”。读书人附庸风雅,给易老的女儿过生日时题字作诗,殊途同归,也称之为“一枝花”。

    易老对“一枝花”极其爱护,不轻易让外人与她接触。即使现在一枝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易老依然不见媒婆,舍不得与女儿分开。

    他问道:“你一个一穷二白的道士,是怎么认识一枝花的?”

    道士笑道:“有一次一枝花生病,能吃能喝能说,就是卧床不起。易老以为一枝花撞了什么邪祟,叫我去看过一眼。”

    他问道:“你还真能驱走邪祟不成?”

    道士哈哈一笑,说道:“易老是过于心疼一枝花,阴的阳的都要试一下。”

    “那是你治好了一枝花的病吗?”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你今天说话怎么老拐弯抹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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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26 09:40:2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没骗你。我在一枝花的床边吹奏埙,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枝花就坐起来了。”

    他眉头一挑,狐疑道:“这么说来,是你的功劳咯?”

    “可是从此以后,她常要我去吹奏埙给她听,若不如此,她就会旧病复发。”道士说道。

    他脸色一沉,侧头道:“听起来好像是你把她治坏了?”

    道士踮了踮脚,露出一丝不置可否的怪笑。

    他心里发虚,慌忙朝着窑门上面指了指,说道:“我上去看看火。”

    说完,他爬到了窑的顶上。

    窑的顶上有很多拳头大小的洞,洞上盖着茶壶盖一样的铁盖。

    他将铁盖揭开一个,倒入一小簸箕稻壳儿,然后盖上。

    接着,他揭开下一个铁盖,倒入稻壳儿,又盖上。

    揭开第十一个铁盖的时候,他留了一个心。

    他往红得晃眼,热得烫脸的洞里看去,烧透的泥砖如同金砖,在金砖里面,有两个河蚌一样的东西如同烧红的木炭。毋庸置疑,那就是道士所说的鸳鸯埙!那两个“河蚌”应该是连在一起的。“河蚌”上面有几个不规则排列的小孔。

    热气冲脸。

    他正要盖上铁盖,眼睛却瞟到了“河蚌”旁边有两个人形的泥胚!那人形为一男一女。

    泥胚烧得浑身通红,仿佛铁铺里刚从火炉里拿出来的铁。

    就在这时,道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师父,再不盖盖子,火就要蹿了!”

    他这才想起,盖子开久了,窑里的温度会突然升高许多,等稻壳烧完,又会骤降。这样烧出来的砖,看起来跟正常砖没有区别,但是脆得跟豆腐渣似的,做不得建房子的材料。

    他手一抖,赶紧盖上了盖子。

    他缓缓走到砖头码成的凳子前,从中抽出一块早已松动的半截砖,然后往窑下走。

    道士见他手里拿着半截砖,忙追上去,问道:“师父,您拿这半截砖做什么?”

    他说道:“我现在砸了窑门,赶紧熄火!”

    道士一惊,拉住他,说道:“这不刚加稻壳吗?火候还没到呢!”

    他回头看着道士,不言不语。

    道士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我早料到你不是来学烧窑的。但你用埙吹奏一曲后,我以为我遇到了高山流水的知音,不顾疑惑,对你倾囊相授。今日见你烧鸳鸯埙,造男女像,听你说是为一枝花治病,我才知道上了你的当!你必定是要用邪术对付易老的女儿!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邪术,但我知道,我不能做你的帮凶!”他愤怒地举起半截砖,青筋暴起。

    道士要夺他手上的半截砖,可是他不放手,且力气大得出奇。

    “你若不告诉我其中究竟,我现在就砸了窑门!”他大喝道,一掌将道士推了个趔趄。

    道士无奈,说道:“师父果然慧眼如炬!我学道十多年,一无所成,唯独学会了一个歪门邪道。前年,我在外地遇到一个游方术士,两人饮酒之后,游方术士跟我说,世上人都说知音难觅,其实知音不难遇到。我便问他,都说人生难得一知己,如何不难?那术士说,说要遇到知音,其实是要遇到另一个自己。遇到自己有什么难的?对着镜子一照,便是知音了。我笑他糊涂,说,镜子里的自己,又不能跟自己畅谈饮酒,如何成为知音?术士这才跟我说起这个歪门邪道的术法来。他说,我有一法,可遇知音。以女娲造人之法为鉴,捏一泥人,烧制之后,藏于埙中。埙乃上古之器,先民以埙模仿鸟兽叫声,用以捕获同类。藏有泥人的埙,吹奏之后,可以捕人。如果泥人捏成某个人的模样,再吹奏此埙,那个人便会闻之落泪,以为知音。”

    他惊诧道:“你就是以这种吹埙的术法,让一枝花以为你是她的知音?”

    道士回道:“正是。”

    “可是你并不是她的知音?”他追问道。

    道士颔首。

    “那你还烧制这鸳鸯埙做什么?”他问道。

    道士说道:“第一,此前我制作泥人技艺不精,尚有欠缺。如今从您这里学到精髓,泥人可以做得和一枝花一模一样。第二,吹普通埙,可令其误为知音。吹鸳鸯埙,可令其错许芳心。此埙此形若成,一枝花便非我不可。易家便为我所有!”

    他痛心道:“你拜师那天吹埙,埙里面藏了一个跟我相似的泥人吧?”

    道士默然。

    他举起半截砖,要往窑门上砸。

    道士冷笑一声,说道:“师父,您当年为了救心爱的姑娘,背负人命官司,不得已潜逃至此,隐姓埋名。你若是砸了窑门,明日你和你曾经心爱的姑娘都会被官府的人抓起来偿命。”

    他脸色煞白,惊问道:“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道士面露得意之色:“毕竟,你我是知音嘛。”

    半截砖落了地。

    地上的粉尘如水一样溅了起来,又平息下去。

    半年后,他正在窑上扫稻壳。

    一枝花来到了窑上。

    “知音烧好了吗?”她问道。

    他将一个泥人交到她手心。

    那个泥人的眼鼻耳嘴眉栩栩如生。

    泥人身上画了一件如同被风吹皱的道袍。

    “好在我毕竟是他师父,手艺比他更胜一筹。”他说道。

    一枝花看着手心里的泥人,说道:“确实。好像吹一口气,他就能活一样。”

    “我找到了他遇见的那个游方术士,那术士说,你用更为相像的泥人吹埙,便可反制他的术法,并让他以为你才是他的知音,唯命是从,哪怕是粉身碎骨。”他说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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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4 09:24:1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猫妖老姑>

    第一次见到老姑,是在我的哑巴干爹的葬礼上。

    我在十二岁之前,是个病秧子,瘦得跟稻杆似的。不是生病,就是受伤。画眉村和我自己所在村子里的每一条小溪,每一个池塘,据说都有一个水鬼潜伏在下面,等我一靠近,就会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脚踝,把我往水里拖。

    这是老姑跟我说的。

    我见到老姑的时候,已经不止十二岁了。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人人都害怕的水鬼。

    “我跟水鬼无冤无仇,它们为什么要盯着我?”我问老姑。

    老姑说:“这是你的关口。”说着,老姑把那双漆黑干瘪如乌鸡的脚爪一样的手伸进了饭碗里。

    饭碗里有一块撕掉了皮的扣肉,肥肉白花花的,像是外婆在脚盆里洗被子时搓出来的肥皂泡沫。

    见到老姑之前,我听很多人说过,老姑不是人,她是猫变成的。

    至于为什么是猫变成的,老姑自己家里人都没有弄清楚。

    有人说,老姑本来是人,后来在山上捡柴,脚底滑了,从山顶滚到了山脚下,一身的血,骨头都散了。这是山上一只修炼多年的猫妖害的。猫妖害她,是想借她的身子到村子里来。

    猫妖为什么要到村子里来?

    这也是有解释的。

    有人说,猫妖想吃扣肉,但是在山上是吃不到的,只能借别人的身子,偷偷去参加村里的红白喜事的宴席。宴席上是有扣肉的,不论是红事还是白事。谁承想猫妖解了馋,就不想回到山上去了。

    很多东西就是这样,没尝过还好,尝过了就忘不了。

    不过也有人说,猫妖并不是想吃扣肉才借了老姑的身子。要吃扣肉有很多办法。红白喜事的宴席过后,主人家的碗柜里还会留一些扣肉给住下来的亲戚吃,或者给亲近的亲戚带回去。这是这里的习俗。但碗柜里的扣肉未必留得住。打开碗柜的时候,往往会吓一跳,一个黑影子飞出来或者蹿出去,不是蝙蝠,就是猫。

    不过人们都说蝙蝠是偷盐吃的。只有猫才偷肉。

    那时候大人跟小孩说,老鼠偷了盐吃,就会长出翅膀来,变成蝙蝠。

    我小时候很相信这种说法。长大之后,才知道这个说法一点儿也不靠谱。

    既然猫能偷到扣肉吃,又何必借老姑的身子呢?

    经常跟老姑一起上山捡柴的詹婆婆说,猫妖是看上了村里的一个小伙子。猫妖知道自己一身毛,指甲伤人,没有办法跟那个小伙子过生活,必须借一个女人的身子。

    若是有人问,那个小伙子是谁呀?

    问这样的话的,必定不是画眉村一带的人。

    在老姑还年轻的时候,画眉村最惹姑娘们喜欢的小伙子,自然是住在后山脚下的小铁匠。

    严格上算,小铁匠姓方,并不是画眉村的人。

    小铁匠的母亲是画眉村的姑娘,嫁到了与画眉村一河相隔的方家庄。奈何小铁匠的两个打铁的舅舅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小铁匠就被母亲送给了舅舅当儿子,继承香火。

    那时候乡下普通人家的孩子成年后,都要学一门手艺。

    小铁匠自然学了铁匠。

    在日夜的锤炼之下,五官清秀的小铁匠长了一身的肌肉。

    小铁匠并不喜欢打铁,他喜欢花。

    院子里种木槿,洗衣池塘里种莲子。打出来的刀或锄头,都会留个花的印记。

    用老姑年轻时候自己的话来说,女人就不是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老话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女人年轻的时候,不想什么名呀利呀,不想什么高屋和锦缎,只想浪漫。浪漫起来,连命都不要。

    老姑年轻时候也是个远近皆知的美人。可是生性腼腆。

    她喜欢小铁匠,但是说不出口。

    那次从山顶滚到山脚之后,她被猫妖借了身,性情忽然就改了。

    据小铁匠的两个舅舅说,年轻的老姑臭不要脸,在稻田里油菜花盛开的时候,年轻的老姑勾引了小铁匠。

    生米煮成了熟饭,肚子还像吸了人血的蚊子一样鼓了起来。

    小铁匠的两个舅舅无奈,只好将年轻的老姑接进了门。

    老姑进了小铁匠的家里后,小铁匠很快变得消瘦,打铁的锤子抡不起来。脸颊往下凹,眼窝也往下凹。

    那时候人们就私底下传言,小铁匠是被老姑身体内的猫妖吸走了元气。

    跟老姑生活了不到一年,小铁匠在铁匠铺拉风箱的时候忽然倒了地,再也没有站起来。

    那时候,老姑的孩子还没学会说话。

    老姑听到背后闲言,抹泪道:“我身上哪有什么猫妖?我不过是不想错过他,借了猫妖的胆子。”

    老姑凭着自身的姿色,本来还可以寻着一个不错的人家。

    可是小铁匠的两个舅舅不让她走。她走了,孩子就没有人带。

    把孩子带走的话,他们就断了香火。

    可能老姑自己也舍不得孩子,她留在了这里。

    半年之后,她和一个男人被小铁匠的两个舅舅抓了现场。

    那个男人是小铁匠生前拜把子的兄弟。那个男人嗜酒如命,浑身酒气,因此得了个酒糟的外号。

    有些好事的人偷偷问酒糟:“小铁匠都扛不住猫妖,你就不怕吗?”

    酒糟将胸前的衣服扯开,胸口上满是挠伤的红印子。

    “性子烈着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酒糟得意洋洋。

    人人以为是猫妖老姑改不了偷腥的性子,勾引了酒糟。

    后来小铁匠的小舅舅一次酒后失言,说他们和酒糟商量好了,让酒糟去找老姑,然后他们来捉。这样的话,老姑的名声坏了,想改嫁都难。

    小铁匠的舅舅说出真相的时候,老姑已经跟酒糟过了两三年了。

    这两三年里,酒糟身上就没有过一块好皮肤。

    老姑和酒糟经常打架,每次打完架,老姑就扯着嗓子大喊:“你这个没人性的畜生!就不怕我身上的猫妖克死你吗?”

    邻居便劝老姑:“过不好,就散了吧!我们也落个耳根清净。”

    老姑却说:“等孩子长大成家了,我就好了。”

    她怕孩子没有父亲,会受其他孩子的欺负。

    最后老姑的猫妖没有克死酒糟,酒糟自己在一次喝多了之后失足掉进人家新打的还没来得及封口的水井里。

    那时候虽然人人都说老姑是猫妖,但是老姑在人前还是一副人的模样。到了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她摘了油菜花插在头上,问人家漂不漂亮。

    老姑的儿子长大之后,老姑才慢慢显现出猫的痕迹来。

    准确地说,是老姑的儿子娶了媳妇之后,老姑才逐渐露出猫妖的原形。

    有一次,一个年纪跟老姑差不多的老人来到老姑家里,坐下来后喝了几口茶。

    老姑的儿媳忽然闯了进来,冷着脸说道:“您都这把年纪了,还改不了猫的性子,要招外面的人进来?”

    老姑听到儿媳这么说,吓得一下子跳到了椅子上,发出了“喵呜”的声音。

    老姑的儿媳跟人说,她婆婆跳到椅子上后,浑身的毛都炸开了,眼珠子里的瞳孔变窄,尾巴在身后竖得笔直!喝茶的老人见状,吓得手里的茶盅没拿住,碎了一地。

    从那次之后,老姑天天缩在自己那个昏暗的房间里。到了吃饭的时候,老姑的儿子盛一碗饭,夹些菜放在饭里,也不送进去,就将饭碗放在门槛上,将筷子放在饭碗上。

    如同供神,但也跟喂猫已经差不多了。

    老姑吃完饭,将碗筷放回门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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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4 09:24:29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姑的儿媳将老姑的碗筷分开来洗,那只碗和那双筷子便成了老姑专用的。

    后来筷子不见了,老姑的儿子从筷篓里抽出一双新的筷子,却被老姑的儿媳拦住了。

    “自己家的筷子都不够用。”老姑的儿媳说道。

    “总不能没有筷子吧?”老姑的儿子说道。

    “我看是你娘老子故意扔掉的。”

    “怎么会?”

    “你娘老子是猫变的,你见过猫用筷子吃饭夹菜?”

    “她以前一直用筷子的。”

    “那是她还想装个人,勉为其难拿筷子。现在不用装了,也就用不着筷子了。我有好几次看到她用手抓饭吃。”

    “我怎么没有见过?”

    “她在你面前还要装个人,在我们面前就露出本性。”

    老姑的儿媳夺过筷子,插回筷篓里。

    从那之后,送到老姑门槛上的饭碗上没有了筷子。

    这回跟喂猫没有区别了。

    老姑吃完饭,还要用舌头将饭底舔一遍。

    老姑隔壁家的猫也是这样。

    老姑隔壁家的猫经常吃不饱。隔壁人家故意饿着它,怕它吃饱了不捉老鼠。

    那时候的人养猫,第一个目的是为了捉家里的老鼠。

    到了晚上,老姑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出猫叫声。

    老姑的儿子被吵醒,不耐烦地起床去敲老姑的门,喊道:“娘老子,你叫什么?”

    老姑在屋里回应道:“老鼠在房梁上跑,我吓老鼠呢!”

    老姑的儿子回到床上,老姑的儿媳嘟囔道:“你娘老子怕是想男人了!猫想那个事的时候,就会叫。不知道害臊!”

    “她说她是吓老鼠。”

    “骗鬼嘞!”

    自从老姑的家里人把老姑当猫之后,其他人更是将她当做猫。

    淘气的小孩子知道了老姑是猫变的,常常把死老鼠从老姑的窗户那里扔进屋里。

    有人说夏夜里看见老姑的眼睛发出光芒,轻轻一跃,身子拉得老长,落地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声响。

    有人说偶尔会有面生的年轻小伙子趁着夜色从村口老河的桥上走来,直接去了老姑的屋里。

    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姑变成猫的模样,就像我从没有见过人人害怕的水鬼。

    有好多回,我从水边经过的时候,确实看到水面冒出许多泡泡,以为被水浸得浑身长了毛的水鬼就要从下面冒出来了,可是最终没有冒出来。

    她并不是我的老姑。我之所以叫她做老姑,是因为我小时候体弱多病,且因为八字的关系不能去水边,要拜个干爹化解。在她的引荐下,我拜了画眉村的哑巴做了干爹。

    用老姑的话来说,哑巴不会说话,也没有学过手语,从来不会泄露天机和人的秘密,因此是有福气的人。哑巴干爹的福气可以保我平安无事。

    我的妈妈相信了她的话,抱着尚在襁褓里的我拜了哑巴做干爹。

    因了这层关系,妈妈让我叫她做老姑。干爹是半个爹,她便是半个姑妈。虽然干爹和老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干爹去世时,哭得最伤心的不是干爹的家里人,而是老姑。

    别人问老姑:“你哭这么伤心做什么?”

    老姑说:“他多苦啊!一辈子没有说过话,该有多少事情憋在心里!”

    老姑去世的时候,我在外求学,没得到消息。

    听人说,老姑临终前,老姑的儿子问她:“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意思是问她有没有遗言。

    老姑含泪道:“我年轻的时候,在山上摔了一跤,从山顶滚到了山脚下,差点儿死了。躺在山脚下的我就想啊,要是现在死了,多不值啊!我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之前不敢做,现在明白了,不能等到死了才后悔呀。我就把你爹骗到了油菜花地里……我若是说故意的,以后还怎么做人?只好说是猫妖借了身。谁承想,我就做了一辈子的猫,没做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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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2 18:04:53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老姑娘>

    1,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十多岁时在外公家门前的枣树下乘凉的情景。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睡在沁凉的竹床上,透过枣树的枝丫看着夜空的残月。那残月瘦得可怜,仿佛一枚鱼钩。鱼钩上却没有鱼饵,好像是外公讲的故事里那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外公外婆他们看老去了。但凡有人离世,在葬礼的前一晚,认识的人都会赶去坐一坐,名曰“看老”。

    我没有去。外婆不让我去,说小孩子眼睛纯净,怕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会吓到。

    乡下的夜晚非常安静,幽幽的哀乐声越过房屋和山峦,飘到我的耳朵里。让我既哀伤,又迷恋。

    这时,一个人走到了竹床边,是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少年。

    少年坐在竹床上,叹了一口气,兀自说道:“很多人原本可以活得比妖怪还长,可是太多折磨人的事情,让人老得太快了。妖怪大多没心没肺,所以活得长久。”

    我揉了揉迷糊的眼睛,说道:“爷爷常说人到七十古来稀。妖怪动不动就几百岁上千岁。”

    我一直将外公叫做爷爷。

    少年说:“你的爷爷可以作证。可惜你的爷爷已经到山上去了。”

    我心想,爷爷早早吃了饭去看老,这时候才走到山上吗?他又是怎么知道爷爷走到山上去了的?

    少年接着说:“你爷爷才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次去西边十多里远的长山上捡菌菇。长山上原来有金矿,上面有很多矿洞。你爷爷上山的时候,你爷爷的父亲叮嘱他小心掉进矿洞里。其实你爷爷的父亲叮嘱得很多余。你爷爷那时候长得跟鹿一样,身材修长,健步如飞,也跟鹿一样天地无畏,自由自在。”

    我的脑海里便出现了一只鹿,那只鹿在林间飞奔。我只见过爷爷年老的样子,没见过爷爷年轻的样子,想象不出爷爷是如何像一只鹿的,只能想象出一只鹿来。

    少年说:“你爷爷去长山的前一天晚上,小雨下了整整一夜,清晨刚好停了雨,又出了太阳。山上的茅材菌如小孩的牙齿一样破土而出,一长就是一丛。你爷爷午饭都没有吃,一直捡到太阳落山。”

    “你爷爷见太阳下了山,就往山下走。可能他有点急,也可能是背着的茅材菌有点重,也可能是下山的路还有点滑,他脚下一溜,摔进了一个很深的山洞里。”

    “你爷爷以为掉进了矿洞里,拼命呼救,可是这时候山上早没人了,无论他怎么喊,上面都没有一点儿回应。你爷爷听说过曾经有人失踪,山下的人找了十几天,最后找到山上来,发现矿洞边上有鞋印。寻找的人攀着绳子下到洞里,发现失踪者已经臭了。”

    “你爷爷跟我说,他觉得他恐怕是出不去了。”

    “正这么想呢,洞里深处居然出现了一团忽明忽暗的光。那光越来越近,到了近前,才看见那是一个灯笼,灯笼后面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是位年轻的姑娘,脸如明月,发如乌云。她穿着古人才穿的衣服。虽然是在洞里,但身上的衣服一点儿也不显脏,不过显得有点儿旧,好像是放久了没有穿的衣服,虽然整洁,但颜色已经哑了些。”

    “你爷爷觉得奇怪,莫非她是唱戏的,从长山经过,落到这个洞里来了?可是唱戏的怎么会跑到山上来?”

    “那姑娘见了你爷爷,双手合十,连忙说阿弥陀佛。”

    “你爷爷问,你阿弥陀佛做什么?”

    “姑娘说,你都削发了,不是出家人吗?”

    “你爷爷说,我头发长得快,半个月就要剃一次。你穿着老时候的衣服,是唱花鼓戏的吗?迷路了?怎么也掉到了这个洞里?”

    “那姑娘说,我不是唱戏的。山下战乱,我在这里躲一阵子。”

    “你爷爷说,战乱?鬼子都走了好些年啦。”

    “姑娘茫然地问,鬼子是什么?”

    “那姑娘紧接着又问,李闯王败了吗?”

    “你爷爷听到李闯王三个字,觉得匪夷所思,忙问她是什么时候上山的。”

    “那姑娘说,她上山有一段时间了,因为进了山洞之后没有出去过,洞里昏暗,没有日夜分别,所以已经不知道在这里住了多久了。好在洞里早备了不少粮食,不担心会饿死。洞深处有泉涌,不担心会渴死。”

    “听姑娘这么一说,你爷爷肚子立即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姑娘说,你肯定饿了吧,我带你到山洞里面去吃点东西。”

    “你爷爷跟着她走到了山洞深处。山洞深处居然有一个房间大小的空地,空地上有床,有桌子,有箱子。姑娘从箱子里拿出糕点给他吃。糕点是以前常见的潮糕,四四方方,上下洁白,中间晶莹。你爷爷吃了一口,味道香软,清爽沁心,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带了一点点发霉的气味。”

    “吃了潮糕之后,你爷爷问,你不觉得生活在这个山洞里很无聊吗?”

    “那姑娘说,开始也觉得无聊,后来却发现了这样的好处——避开了人情世故,不与人比较,不与人置气,不去想要跟谁交好,也不怕与谁交恶。吃的东西里少了酸甜苦辣,活的时间里也少了喜怒哀乐。”

    “你爷爷问,你躲了这么长的时间,就没有人到这个洞里来过?”

    “你爷爷这么问,是因为长山发过两次大火,山上的树木烧光了。山上有洞口的地方,都露出来过。如果她真的在洞里住了许多年,应该会被发现。不过时光飞逝,如今山上又长满了树木和杂草。山上的洞又被掩盖。”

    “姑娘说,有人来过。”

    “你爷爷问,谁呀?”

    “姑娘说,当初不是我一个人躲到山上来的,还有一个跟我玩得很好的姑娘一起来了。她长得比我要好看。她家里更怕她遭了兵害。这洞里的东西,大多是她家里人搬来的。我们俩在这个洞里躲了一段时间,她非得要出去看看。我就在洞口那里搭了桌子和椅子,让她先爬了出去。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回到了这里。我发现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多岁。她见了我也很惊讶,说我一点儿也没有变。我问她外面怎么样了。她吞吞吐吐的。后来她说,外面还不如这里。我问她,县太爷家里可好?她说,县太爷家里已经有了新的少奶奶。不过侯门一入深似海,日子没有想象的那么好过。少奶奶几次想逃跑,被人抓了回去。我给她吃潮糕,她接了却不吃,没坐一会儿就要走。我拦不住,便跟她说,等外面好了,记得回来叫我出去。可是她出去之后到现在没有回来。”

    “你爷爷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我出去之后问问她怎么没有回来。”

    “姑娘眉头一皱,倒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不问还好,一问我却记不起来了。才多久,怎么就像过了好多年似的?”

    “你爷爷想起还有十多里路要走,担心回家太晚,想要出去,便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

    “她不肯。姑娘说,麻烦你到山下了问问我兄弟,他叫正仁。他来告诉我山下平安了,我就回去。”

    “你爷爷借了姑娘的桌椅,爬出山洞,到了山下问了许多人,没人知道正仁是谁。”

    “待你爷爷要走了,村里最老的人拿了一本家谱来,说正仁是他们三百多年前的祖先,算起来刚好是十八代祖宗。”

    “老人还说,据家谱记载,正仁有个妹妹,神仙一样的容貌,她本来和县太爷的公子定了亲,李闯王打来的时候怕遭兵害,躲到山上去了,从此杳无音信。县太爷家等不了,娶了跟她玩得最好的那位姑娘。”

    “你爷爷大吃一惊,赶紧带人上山去找,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山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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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2 18:05:09 | 显示全部楼层
    2,

    少年说,要是人人都能住在山洞里,跟其他人没有来往,不近人情,不食五谷,大多能活好几百年。

    少年说完,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走了。

    3,

    到了半夜时分,外公和外婆看了老回来。

    我问外公年轻的时候有没有掉进过长山的矿洞里,有没有在矿洞里遇到过奇怪的人。

    外公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你们来之前,有个人跟我说的。”

    外公问:“那个人多大年纪?”

    我说:“跟我差不多。”

    外公说:“跟你差不多大,怎么会知道我年轻时候的事情?”

    外婆拉了拉外公的袖子,说道:“别问了,可能是在竹床上做了个梦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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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8 17:47:23 | 显示全部楼层
    《回来吧,我的坏男人!》

    中元节的第二天早上,姥爹早早起来,走到了画眉村前面的荷花池塘边。

    这个池塘很浅,养不了鱼,鱼藏不住;也洗不了衣,水容易浑。

    夏秋之间,池塘里满是荷叶荷花,但莲子是很少见到的。莲子还没有成熟,莲子壳里的肉还没有米粒大,就被村里馋嘴的小孩子摘了去,说也说不听,拦也拦不住。

    村里老人说,过了七月半,这荷花池塘的荷叶就开始枯萎。

    若是有人问,为什么荷叶七月半开始枯萎。

    老人会说,七月半是鬼节,曾经来过世上的人这天晚上会回来,去到他们曾经生活和挂念的地方,看看想念的物和人。子时一到,这些人便要回去。有的人见到了想见到的,有的人没有见到想见到的,无论见没见到,总有人因为见到了而哭泣,总有人因为没有见到而哭泣。他们哭的时候,会摘了荷叶盖在脸上,避免被还活着的人不经意看到,或者听到。

    因此,七月半后,荷叶纷纷枯萎。

    姥爹那天走到荷花池塘边,确实看到许多荷叶枯萎了。

    那时候姥爹才二十岁出头,对很多事情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

    他舍弃了科举之路,却还没有找到新的路。虽然脚下的路如蜘蛛网一样繁多而交杂,但抬起脚来,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一棵树,未必要往哪里去。每天早上醒来,他脸不洗,衣不换,就走到外面,仰起头来,面朝早上的太阳深深吸气。

    姥爹的家里人不太理解他这是做什么,但也不问。

    “只要不读书,爱做啥做啥。”姥爹的父亲这么说。

    姥爹的父亲是位地方粮官,在粮官眼里,四书五经才算得上是书。

    姥爹看的杂七杂八的书,算不得书。

    姥爹正在荷花池塘边走着,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朝他走了过来。

    姥爹看了那女人一眼,面容姣好,却衣发不整。

    这个女人他是认得的,是在老河下游十多里开纸作坊的孟西施。

    孟是她的姓,西施是别人给她取的。

    孟西施有一个做纸的作坊,有家里传下来的不外传的造纸技艺,有一个憨厚的男人。

    男人叫西郎,是上门的,不过尚未办酒,据说孟西施还在考察他,没有承诺一定会让他进孟家的门。西郎这几年跟着孟西施学造纸术。孟西施既是他的未婚妻,又是他的师父。将来若是有了子嗣,自然要跟着孟西施姓孟。

    孟西施见了荷花池塘边的姥爹,又踮起脚来往姥爹的身后看了看。

    姥爹以为孟西施要找他身后的什么人,回过头去看看谁来了。

    可是姥爹身后没有人。

    孟西施径直朝姥爹走了过来,抓住姥爹的袖子,央求道:“秀才救救我!”

    姥爹是有秀才身份的。

    听她这么说,姥爹知道孟西施肯定是遇到不寻常的事情了。

    姥爹见她头发没梳理,衣服没整理,已经猜到了两三分。

    “谁欺负你了?”姥爹问道。

    “西郎。”孟西施抹泪道。

    姥爹道:“家事难断。这我做不了主。”

    孟西施的手带着一股凉气,穿透袖子,传到了姥爹的手臂上。

    “可他不是西郎!”孟西施的手在颤。

    她的手抓住姥爹不放,仿佛姥爹是一棵树,她是一只受了惊吓重新落到枝头的鸟。

    “怎么又不是?”姥爹迷惑道。

    “昨晚他送了纸回来,我就感觉到不对劲。人还是那个人,但是说话的态度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声音很像我男人的声音,可是我能听出细微的差别。”孟西施说道。

    姥爹心想,昨晚是七月半,莫非出去的时候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又觉得我可能想多了,没细究。他说他肚子饿。我给他热了饭菜,放到他面前,他却不吃。因为体力活都是他做,他的饭量比一般人大。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饭菜不合他的胃口。我心里犯嘀咕,平时不是不挑的吗?给什么吃什么。今晚怎么不合胃口了?我懒得理他,心里有些气。我都给你热饭热菜了,你居然挑挑拣拣!平时饭菜都是他做的。现在就这样,以后还得了?”孟西施愤愤道。

    姥爹心想,看来西郎平时忍声吞气的时候多。

    “我出了个门回来,发现碗里的饭菜都没有了。碗里干干净净,像是舔过一遍一样。我说他,你怕是饿死鬼,吃得这么干净!他听我这么说,好像有些慌张。平时他不会吃得这么干净,尤其是碗里的菜,总要剩一点,说是怕我想吃的时候没有了。”

    姥爹听出来,西郎对孟西施还是很上心的,生怕她怎么了。这么一个好男人,怕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

    在孟西施说起这些事之前,姥爹听好多人说过西郎。一般愿意去女方上门的,都是家里太穷,实在是养不活自己了。但是西郎家里并不穷,甚至他曾经在龙湾桥有一个自己的盐糖铺子。

    孟西施的父亲放出招上门女婿的消息后,西郎就关了盐糖铺子,要跟孟西施学造纸术,要上门。

    孟西施的父亲问他,你有铺子,为什么要来我孟家?

    西郎回答说,因为我喜欢纸。

    孟西施的父亲说,有人喜欢金钱,有人喜欢玉石,有人喜欢花草,有人喜欢烟酒,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喜欢纸。

    西郎说,我喜欢纸,达官贵人,贩夫走卒,戏子屠夫都要用。既可以用来写字作画,附庸风雅,也可以包裹盐糖药肉,烟火人间。在纸的世界里,没有贵贱,无关雅俗。古人有爱莲的,有爱菊的,有爱梅的,有爱鹤的,说的是爱这爱那,实际上都是清高自诩。我独爱纸,无嗔喜,无欣喜厌恶,无差别。

    孟西施的父亲听完,激动得老泪纵横,于数百人中选了他入赘。

    孟西施的父亲对孟西施说,前来入赘的人,有人爱我们的钱财,有人爱你的美貌,这些都不是能够长久的。钱财终有散尽的时候,容颜终有老去的时候。唯有这个西郎,爱的是纸。造纸的手艺是丢不掉的。他会始终如一地对待你。这是为父青睐他的原因。

    姥爹从孟西施的话语里听出西郎平日里是如何对待孟西施的,看来她父亲确实是有智慧的老人。

    难道西郎学会了造纸术,对孟西施便怠慢了,没有从前那么好了?姥爹这样暗暗猜测。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可是时间会腐坏一切看起来坚固的东西。有情郎大多渐渐变成了无情的人。

    莫非孟西施觉得西郎不同往常,是因为西郎的心变了?姥爹一边听着孟西施说话,一边思索答案。

    世间人,容貌变化,一见依然如同昨日,容貌之下的变化,往往一见恍然如同隔世。

    孟西施双手抱臂,仿佛身上发冷,继续说道:“我平时对他确实不好,他什么都让着我。我父亲觉得他好,但是我一直看不上他。我们睡觉的时候,我都会在床中间放一根扁担,我不会到扁担那边去,他不能到扁担这边来。可是,他也有忍不住的时候,我也有忍不住的时候。有时候,他会等我睡着之后偷偷越过扁担,跟我亲近。我假装睡觉不知道。每次他都战战兢兢,手抖得不行。我不是冷若冰霜的人,有时候心情好,只要不跨越最后一步,便由着他。若是我没有那兴致,轻轻咳嗽一声,假装醒来,他便吓得赶紧缩了手,回到扁担那边去。”

    在这个地方,家里有童养媳的,也会在床上放一根扁担,意思是童养媳在家里父母认可之前,不能和未婚夫有肌肤之亲。

    “有时候我有兴致,也故意咳嗽一声,试试他的胆量。他每次都急忙缩了回去。咳嗽之后,哪怕我故意往他这边挪一点儿,把手伸过去,把脚放过去,他都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姥爹心想,这个西郎还真是信守承诺的人。

    “可是……可是……昨天晚上我们睡下之后,他不等我睡着,就越过扁担,到我这边来了。他不但没有像以前那样战战兢兢,抖抖瑟瑟,反而面露狂喜,手脚粗鲁。我咳嗽了,他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这时候我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有着西郎的模样,但不是西郎。我张嘴要喊,他居然捂住了我的嘴……我守了五六年,可是昨晚……”孟西施忍不住哭了起来,可是她怕别人听到,自己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姥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轻声问道:“你想要怎么做呢?”

    孟西施呜呜地哭了好一会儿,而后抹了眼泪,说道:“我听说你在外面游历,见识多广。你去我家里看看,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东西上了身。”

    姥爹问道:“就算看了,又能如何?”

    “若真是什么东西上了身,就要赶走他身上的东西,不然我夜夜受折磨。若没有什么东西上身,就要赶走他,这个不知廉耻好歹的东西!”孟西施恨恨道。

    姥爹本不想管,可见孟西施哭得可怜,于心不忍,只好答应先回家一趟,再随她去看看。

    顺着老河走了十多里,姥爹来到了孟西施造纸的作坊。

    往日里从这里经过,都会闻到隐隐的酸臭味。那是正在化浆的树皮草叶散发出来的气息。

    可是今天姥爹走到作坊近处时,先闻到了一股香气。酸臭味还有,但被这股香气压过一头。

    姥爹眉头一皱。

    孟西施明察秋毫,赶忙问道:“你有所发现?”

    姥爹那时候年轻,哪怕发觉不对,也不能轻易下论断。

    “这香气不同往常。”姥爹说道。

    孟西施似乎看到了希望,吸了吸鼻子,点头道:“我也闻到了。是什么样的妖精或者鬼怪会有这种香气?”

    姥爹沉默不言。

    孟西施推开门一看,西郎坐在堂屋里,手里捧着一个斗笠大小的荷叶。堂屋的顶上青瓦疏密不一,清晨的阳光如同雨水倾注一般从瓦缝里漏了下来,打在了墙上地上和西郎的身上。

    西郎见孟西施进来,抬起头来,愣了一下,随即笑嘻嘻问道:“我刚煮了荷叶包鸡。香得很哪!你要不要吃一口?”

    姥爹尴尬不已。原来是荷叶包鸡的香气。

    孟西施惊道:“你把打鸣的鸡杀了?”

    “是。”西郎不以为然地点头。

    “这荷叶是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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