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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我在武林克苏鲁),明末清初不可名状志怪故事,作者:入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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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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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19 09: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八章 羽化竟何在

        在离开了某个玄妙莫测的范围后,元化子心籁毕鸣的景象也逐渐缓和——否则江闻总感觉抬着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台大功率的破音箱。

        “江闻!你放开我!快放……”

        一边说着,元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都快无法持续,一只手不自觉地佝偻了起来,紧抓着身边一切东西,神情因毒发显得痛苦无比。

        江闻将元化子抬出宴仙坛的范围,此时看着老道士脸上,仍带着一圈圈明皎的毫光,眼神中精芒电闪,迅烈无比,呼吸间却出现了浓重到极致的死气,印堂也已然漆黑。

        只见老道士似有重要的话想说、喘气声却越艰难。

        “真人你别着急,也先别说话,我们换个方式交流……”

        江闻一看大惊连忙阻止他,思考片刻就想到办法。

        “这样吧,如果您还能坚持住,就左手掐救苦印右手起度人印,双手再结个枯骨更生印;如果快坚持不住了,就用两个鼻孔出气,我立刻把您抛下山崖,防止尸身被怪物!”

        言毕,江闻满是鼓励地看着老道士,一副极度不忍心,却依旧坚强地想面对现实的神态。

        “放心吧,我一定尊重您的意思!”

        元化子眼睛都快瞪出眼眶,拼命想要调息运气,却长着嘴仿佛一条搁浅的鱼。只见他老迈的手上青筋根根暴起,忽然从嘴里喷出一股黑血,剧烈跳动的心脏忽然停滞了几拍,终于渐渐稳定了下来。

        此刻,元化子原本放着毫光的面庞,彻底黯淡萎靡了下来。

        “……江闻,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吗?

        缓和良久之后,元化子来不及抹去嘴角的黑血,先说出了第一句话,“我怕没死在丹毒手里,反而被你气死!”

        江闻把老道士放在了一棵树下,装作看四周的风景。

        “真人,你身中丹毒看上去猛烈的很,真的不要紧吗?”

        元化子虚弱地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几枚药丸吃下。

        “无妨。光有唐一代,这金丹之毒就弄死了六个皇帝,道门为此早就找到了克制金丹毒的办法,只要及时服用顶多重病一场,性命还是无忧的。”

        江闻瞠目结舌——好家伙,六位帝皇完是吧?

        “真人,我可是奋不顾身地进去救人,我好人一生平安,做完形填空必出舍利子,坐牢必带干净的砂纸——您别用手挠我了行不?”

        元化子目露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气息奄奄地说道:“凡人没有太上步星升纲箓在身,是无法抵御心籁毕鸣的。我那徒弟偷走了符箓种子,老道我也只能强行以外丹入道,试着用雷法打断仙宴……”

        元化子的金丹不纯,故而只有一息时间。

        他本想尽办法击穿仙雾,忍受着“心籁毕鸣”也要靠近宴仙坛的中心,结果被江闻冒冒失失又专业无比地抬出来,现在别说使出神霄雷法,连自己站起来都做不到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江闻,“都因你这竖子,害老道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元化子还想要说什么,江闻却站起身来遥望着仙宴所在。

        “真人,你确定你能活着靠近仙宴?又确定雷法能打灭这场架壑升仙宴吗?”

        再转过头来,江闻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和以往的玩世不恭,显得截然不同的情绪,“这场仙宴死的人太多了,该够了。”

        “糊涂!当初的罗淳一都近不得架壑升仙宴半步,就算你武功盖世,又怎么跟这些神异虚渺之事争斗?”

        元化子一眼就看出他的意图,艰难地劝说道:“更何况你没有太上步星升纲箓在手、也没有金丹修为在身,去了只能是送死!”

        可江闻丝毫不为所动。

        “事到如今,真人你只能相信我了。如果你真的是为我好,请务必把其中的关窍说清楚,或许我还能多几分胜算。”

        看着江闻如此坚决的神态,元化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看见了一条枉死的性命。

        “架壑升仙宴最中心有一处石罅,只有在开宴之日才会出现。那里于北辰高拱之时仙雾虚弱,才能靠近。我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但是笼罩武夷千年的升仙之谜就在其中……”

        “历代曾有仙师、方士、隐者进入其中,却无一人能断绝这处地方。你江闻又如何能集百代之功,作出不世之伟业?还是快点下山,保存性命要紧……”

        江闻脸上浮出了无奈的笑容。

        “真人,你口头上老是这么劝我……可如果我刚才没赶过来,你恐怕也已经冲进去,和仙宴拼个同归于尽了吧……”

        看着老道士脸上憔悴的样子,江闻缓缓把青铜古剑拔出,“我今天受人所托,必须救你回去——事先声明,我指的不仅今日一次,也要救你无数来日!”

        元化子听到这话,猛然察觉江闻这回并不是任侠使气才上山,似乎还有更深一层的缘故在里面。

        老道士思忖片刻,脸上忽然惊喜交加。

        “是我那小徒弟让你来救我的?你见过他了?!”

        江闻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又缓缓摇头,最终归于沉默。

        看见江闻的回应,元化子的表情也如骤热遇冷,灰暗到了极点。

        “北辰高拱之时还剩不到一炷香时间,你小心魔障缠身、警惕黑白煞出没,更要小心宴仙坛上的人!你若是无法及时逃出仙雾,必然跟那些赴宴之人一样,从此不知所踪……”

        说到这里,元化子苍老的手猛然抓住江闻,“等等,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元化子游移不定地说道。

        “我刚才见到石罅里有不朽崖尸,都是历朝历代的升仙遗蜕,他们身上可能也有太上步星升纲箓种子!”

        此时,老道士服用了解丹毒的药丸后,精神明显恍惚了起来,艰难说完想说的话后,便定定看着江闻。

        那浑浊老迈的眼睛似乎在看他,又像是看着别人,嘴里只有一句话缭绕不断,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一定要活着……”

        江闻拔剑四顾,感觉到一股难言喻的苍凉,最终还是一头闯进了缦亭峰的磅礴大雾之中。

        …………

        宴仙坛上仍旧是红霞流转,大雾弥漫,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不清的混沌之中。江闻脚步坚定地走着,影影绰绰的周围仿佛有无数的身影徘徊。

        它们逐渐化为人形,癫狂迷乱地在雾纱之后狂蹈起舞,用无形的残忍仪式、无声的恶毒谩骂,诅咒着踏入这片仙雾里的不速之客。

        江闻强忍着追击出剑的冲动。

        他有一百种武功可以瞬发即至地命中,还有一百种武功可以轻取敌人的性命,更有一百种武功可以力挫胆敢还手的恶徒。

        江闻握剑的手越来越紧,随着仙雾里的人影憧憧,他浑身上下都沐浴在曾经浴血厮杀的终极战斗之中,两眼中杀气与煞气冲霄而起,此时就连洪熙官在他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他仿佛看到手持长杖的老者须发飘飞,如蟾鼓腹声如雷鸣;铁塔般的番僧头有凹陷,拳掌猛烈已挟带风雷吟啸;华服扭捏之人看不透行踪,手持利刃幻化出无数残影越来越快;将长剑挥舞如长枪大戟的伟岸汉子,手中阴寒内力涌动不息,略一接触就感觉身体都要冻僵……

        可他知道这些都是幻景,是内心最深处的戒备幻化出来的恶意形态。江闻更知道,只要他报以警戒、仙雾就会回以毒视,十倍百倍地激发出内心的情绪。

        架壑升仙宴是什么地方?

        慕道之人向往羽化登仙,这就是众仙云集的青冥钧天;向死之人渴望解脱,看到的是就是蜕化长生的昆仑仙境;求知之人想要学究天人,这里就有老子紫气东来教授藏入名山的天地至理。

        这里应有尽有,这里一无所有,这里死路一条。

        “都是假的……不要被魔障迷惑……”

        就在江闻和自己内心的杀意纠缠不休的时候,忽然走到了一处仙雾坍塌的处所。

        抬眼先看到的是万丈高空中烁烁放光的北极星辰,如帝王般君临着此处夜空,就连最皎然的明月,都夺不走紫微星的超然气度。

        “话说回来,为什么一定是在北辰高拱,仙雾才会有所衰退?这里面难道有什么隐情……”

        江闻自言自语着,正想要深究这个问题转移思考,却被另一处骇人的场面夺去了注意力。

        仙雾坍塌的范围除了高天景象,还有地上的四个人拱卫着一个矮小的身影,四人胖大、中间蜷缩,正好是这片空间的方圆。

        那里除了江闻十分熟悉的六甲神将,还有一个在地上痛苦蠕动的身影。一见江闻想要靠近,四名神色癫狂的力士警惕地站起身来,踏地摇头着以神打法门,摆出合击的姿势不肯退缩。

        但即便没法靠近,江闻也能看见地上的人此刻模样诡异——那里似乎是个人,又完全不像个人。

        因为从来不会有人身体是臃肿半透明,还能够看清五脏六五、脑髓骨骼的!

        地上的东西身体抱成一团,躯干膨胀到离奇的地步,大量脂肪积累于苍白的肌肤腠里下,表皮因为膨胀而紧绷到宛如透明,底下纤毫都可以辨认。

        这东西明明穿着红阳圣童的衣物,为什么变成了肉虫似的怪物?!

        江闻继续看去,再次确定了能量守恒定律还在发挥作用。

        原先干瘦枯削的白莲教圣童不可能凭空出现这么多脂肪。透过半透明的肌肤,江闻能看见它身体里的骨髓、肌肉、结缔组织已经退化,胸腔内脾肺肝肾等器官正迅速溶解,只剩下气管、心脏、脑萎缩保留,干瘪皱缩得像是一颗颗葡萄干粘在体内。

        某种不明物质,似乎正融化着他的内体,压榨出身体里所有可用的能量,储存为皮下的半透明淡黄色脂肪。他的腹部像怀胎十月的妇人般高高隆起,懵懂地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痛而颤抖痉挛着。

        “冰肌玉骨……换骨销肉……”

        江闻喃喃自语着,看见了红阳圣童手旁那留着牙印的灵芝般枯植,鬼使神差地将恐怖景象,和道家的传说联系到了一起。

        他这是吃了长生不死药!?

        红阳圣童似乎进入了某种蜕变的紧要时刻,以双腿为主的肢体开始了萎缩,慢慢缩进了躯干内部。此时身体又白又胖就像一只巨大的毛毛虫,浑身上下筋肉腠里消失,原本干皱老迈满是伤痕的皮肤,此刻连皱纹都找不到一处!

        仿佛有一股真火从四肢百骸烧起,红阳圣童痛苦地发出哀嚎,身上像有刀割般绽放出无数的裂痕,从里面流淌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半凝固状的淡黄色脂肪。

        忽然间,他剧烈的呼吸骤然消失,只剩下似有似无的物质在他透明身体里流动。可能是红阳圣童修炼的天师丹息法起了效果,江闻逐渐发现皮肤下的脂肪也开始溶解,一点点化为淡青色的物质,像清水结冰般自然而然。

        “玄关胎息……团抱羽化……”

        虽说这些名词本就借鉴于昆虫羽化,可谁也想不到,这些道家丹道上玄之又玄的过程,竟然会用如此离奇、如此诡谲的方式,显露在江闻眼前。

        蜕变……竟然真的开始了!

        从内脏到血管、从神经到骨骼,刚才被迅速溶解的东西此时宛如雨后春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了滋长,稚嫩的骨髓恢复造血功能,破损的身体开始到处流血、惨不忍睹。

        那血肉模糊的迅烈滋长,足以令人极度不适,恐怕也只有颟顸的六甲神将,才能视若无睹地守在边上,没被吓破胆四处惊慌逃窜。

        随着双手、五官都慢慢恢复,红阳圣童矮小的身材都长高出一截,变成了一条地上蠕动的大号毛毛虫。

        这些生长稍微有些急促、有些不协,但依然在按着步骤进行着。

        红阳圣童的蜕变依旧在进行,更多的器官从身体里生长出来,青色的物质甚至在夜里发出了淡淡的光亮,七窍中也冒出光华,似乎身体内部达到了一种临界状态——这场面在荒诞到极点后,竟带着些许神圣的意味!

        看到这一幕,江闻又有了些荒唐狂悖的想法。

        说到底江闻对道家功法的了解,仅限于闲暇之时在会仙观的随手翻阅,对什么“换骨销肉”、“胎息羽化”也是一知半解。

        因此他看着面前如同昆虫的蜕变过程,联想到的依旧是九年义务教育里的某些现代知识。

        人没有昆虫的变态发育,只有哺乳动物的胎生过程。

        按照标准,怀孕40周叫做“足月”。但科学家们早就发现,如牛羊猫狗这些哺乳动物,生下来很快就能行动,只有智人婴儿要长到平均脑容量1350毫升才长全,因此真正妊娠期应该是21个月。

        但是,人类母体的盆骨开口大小决定了胎儿脑容量最大不能超过385毫升,否则死亡率就会显著提升。也就是说,如果怀孕21个月再生下胎儿,那么胎儿将无法出生,造成母子俱亡,显然这会导致人类的灭绝。故此如今所有人类的形态,都是一种的早产儿的残缺形态!

        以江闻的猜测,像眼前红阳圣童这样的“蜕变羽化”,会不会是重返了一次人类孕育的阶段,以后天方式补全长足21个月的模样,还原出属于人类的本来面貌呢?!

        如果靠着某种类似昆虫抱胎结茧的羽化过程,红阳圣童唤醒了身体里遗传物质,重新构造着完美的身体,这恐怕是某种意义上,比服气修炼更加纯粹的后天返先天!

        屏息凝视着这一切,江闻已经做好准备,看那佝偻如孩童的红阳圣童,是如何从毛毛虫似的人虫复返为生人,实现道家身如太虚、炁满神全的先天之态。

        但慢慢地,一些更不协调的状况发生了。

        在江闻都没发现的时候,原本些许急促忙乱的滋长陡然失控,红阳圣童浑身如炒豆子一般作响,万种声音一齐爆开,他身上的伤口没有痊愈,浑身气血仿佛成形说话,就在身上闹成一堆,各自争执着不肯停歇!

        也许有人思考过一个问题,人身上什么部位最重要。很多人答案都是大脑最重要——但可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大脑告诉你的。

        原本应该统御身体的大脑,此刻似乎失去了协调能力,全身上下都争抢着养分,各自畸形滋长不肯停歇,甚至出现了相互吞噬溶解的诡异情况。红阳圣童原本就有损的身体,此时内部愈加伤痕累累。

        青色物质正被疯狂消耗,五脏六五有生命般相互战争,攻城略地,红阳圣童身体的生命体征也越来越微弱,身体在发出剧烈的警报。

        六甲神将察觉到了不对,围绕一团焦急万分。可是以他们生而低下的智力,是无法认知发生的事情,只是凭直觉感受到了不妙。

        被逼无奈的大脑似乎还在挣扎,强行掠夺了一番青色物质,堆积在脑中开始消化。淡粉色的脑组织滚动着想要增殖,却始终被狭小的颅骨所阻碍,最终只能冲破颅顶尚未闭合的缝隙,伸长出了一截宛如头角的组织。

        此时红阳圣童的身体已经拉长了两倍有余,身体的双手已经恢复长度,双脚却萎痹干缩赘在身体两侧,手臂和后背连接的地方,怪异地生长着一层皮膜。

        他下半身除了腿部不全,腹部也问题重重。两肾被吃得残缺不全,肠胃七零八落甩在体外像条尾巴,远远看去仿佛只有半个人趴着。

        随后,随着青色物质彻底消失,这具自相分裂的身体以手撑,痛苦地想攀爬行走,却猛然就这么睁着眼,倒毙断气了。

        “头有肉角,前两足具,无后足,曳尾而行!”

        江闻拊掌叹息,怎么不能相信看到的一切,一个活生生的人竟在转瞬间却变成了畸形诡异的怪物。

        “想不到徐羡之见到的黑龙,竟然是如此‘胎息羽化’而来的失败者……”

        六甲神将悲恸万分,仿佛也知道了眼前之人已死,纷纷躺到在地,嘴里发出零零碎碎的哭吼,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其中一人抱着红阳圣童畸形的身体,似乎想要摇醒他和他说话,却只晃荡出藏在半截衣袖里的一本古书。

        江闻看着这本书的封皮,心里再也没有一探究竟的想法了。

        红阳圣童怎么也没想到,《峋嵝升仙书》记载无数个真话,却在这个最重要的地方,对他撒了一个谎。

        江闻怀抱着剑,最后看了悲痛欲绝的四人一眼,感觉背后有人在推着他一般,便缓缓走向了宴仙坛的仙雾更深处。

        这一次,轮到他揭开了这座武夷山长生之谜的最终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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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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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9 09:18: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九章 深藏若玄虚

        脚下坚硬的岩面迄于亿万年前造山运动的推动下升出海面,之后曝露在干燥空气后沉默风化碎裂,或许再过亿万年,也终将会化为风中的齑粉。

        可今天的江闻踩在上前,却宛如行走在波浪之上,身体摇晃不稳着,双脚绵软难以靠近。

        宴仙坛仙雾的最深处,此时就近眼前,并不算长的距离阻挡不了任何人靠近。烁烁放光的北辰星削弱了仙雾,薄纱再也无法遮挡地面石罅的所在。

        仙雾的源头、祸乱的肇始、神秘的根源,一切的一切就潜藏在石罅之中,一股袅袅蒸腾的烟雾由灰转白、随后又转为诡秘的紫色,越看越让人遐想联翩。

        石罅就像是深邃幽长的岩洞,从中传出咚咚的滴水之声,让江闻瞬间联想到暗无天日的溶洞,还有遍地生长、黏滑坚硬的石笋石钟乳。

        一股股潮湿的空气不断蔓延着,就像是垂死巨人那咸腥的呼吸,而江闻正窥视着硕大的气管,感受到有节奏散发的不明气体。

        临渊观海,混乱的景象在心中一丝丝滋长了出来,许多惆怅不安的念头从墙缝砖瓦间流淌而下,汇成脚底一滩冰凉的水。

        这时候再看去,那幽长深邃的地穴似乎拥有了生命,正如蝮蛇随着吹笛人的节奏直立起来伸展上天。

        它跳着神志清醒之人无法欣赏的魔舞,化为一道几乎盖过头顶的高墙,阴森厚重得让人窒息,转眼就像是墓穴里森严垒建的空间,而江闻只是一具再没有生机的死尸,唯有选择和这里同朽……

        离奇的幻象纷至沓来,但最为险毒的尾针永远藏在最后。

        江闻的身体猛然僵硬,石罅外的仙雾猛然强烈,化成了无形的锁链,将他手脚扭曲地捆锁在原地!

        此时的江闻察觉不对,飞身而起想抢先一步跳入洞中。

        可他身体探出已经几乎平行于洞口,却以怪异角度凌空凝滞在了空气里!

        更恐怖的是,宴仙坛上一股股箫竹之声猛然响起,前者唱而后者随,厉风济而众窍虚,纤条悲鸣、箫管参差,宫商自异、高下万殊,高者几乎举于九天之上,如独鹤高飞泣唳;中者徘荡于层林疏木,寥寥不能尽去;低者婉讽幽咽,绕梁于殿阙催人悲戚;游离者则更加渺茫,时高时低时强时弱,如空谷吟啸潇潇秋雨,此情景将永无穷极。

        这些极不协调的声音各自吹奏着,从他身上的每一处骨骼缝隙、器官空隔间发出,就好像发出这些声音的乐器不是别的,而是他自己这具身体——他化为吹管中单薄的簧片,被一股股音波千刀万剐,即将撕碎。

        心籁毕鸣!

        江闻在电光石火间想到。

        这些高低各异的声音忽然惊醒,各自用不到一秒的时间,将声音推到了极点,嘶哑干涩和歇斯底里不过是表象,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些声音中恒久飘荡的癫痴妄诞!

        “小道士,快动手!”

        闪念未毕,就在这心籁毕鸣的危机时刻,一股力道冥冥中凭空出现,点在了仙雾和空气的某个交汇处。

        只听得一声如玻璃破碎般的脆响,江闻凝固在空气里的身体,忽然出现了变化,身体又重新被重力所掌控,直挺挺地向石罅落去。

        江闻的身体没有任何调整机会,此时如果碰在突出的石棱上,也不免头破血流,命丧当场。

        但江闻在即将撞上石柱的瞬间,手脚抢先贴住了岩壁。

        只见他身体灵活扭动在岩壁起伏,滴溜溜打转连变几个方位,瞬间贴壁落出下去数丈,以九阴真经中的蛇形狸翻之术,把坠落化为壁虎游墙。

        “幸好小道士有太上步星升纲箓在身,身处洞天也能够突破仙雾给予支持,否则被困住只有死路一条。”

        江闻扶着洞壁惊魂未定。

        与仙雾捆锁相比,心籁毕鸣更是前所未有的大杀器,普通人根本无法抵挡。但小道士告诉他,自己有办法在关键期时候帮他突破捆锁,同时也能摆脱心籁毕鸣。

        石罅内的空间狭窄,岔道众多,江闻左突右转之间失去了方向。在一个转角时,他发现一股没预料的、比原先更加浓烈的仙雾正滚滚迎来,声势浩荡得无法形容。

        明明是北辰高拱之时,为什么仙雾还是此起彼伏,毫无规律?!

        此时想要一往无前地突破这片迷雾,就必须有太上步星升纲箓的加持,可江闻此来只是取巧,靠小道士盘外支援进入其中的,胜在奇速而失了恒衡,再被困住可就底牌尽丧了。

        这条路如此险恶多舛,有志者会认为是对求长生者的考验,而对江闻来说,这只会是一切不安惴隐的源头。

        江闻的双腿再一次感到些许麻痹,为了躲避仙雾爆发,江闻侧身钻入一处岔路避其锋芒,身影激进游转后,却发现自己又绕回了石罅入口处,只看头顶见方的洞口幽幽有光,可望而不可及。

        直至此时,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江闻已经绕遍了石室的大半,却始终没看到元化子所说的崖葬干尸,也就没办法找到尸体身上的符箓种子。

        难道这一切只是元化子的一场幻觉,现实中根本不存在?

        忽然间,有四道身影从洞口腾跃而下,带下来滚滚尘土,缓缓驱散了涌动起伏的仙雾。

        他们上身赤膊肥壮,朱砂符箓因汗水模糊,联手举着一个青铜鸟喙人面匣,雕像似笑非笑、冷冷不语,只有阵阵的青烟从中逸散飘舞,如水银泻地萦着异香扑鼻。

        四人的表情依旧懵懂,却带着股从未有过的哀沉气息,联手抬着红阳圣童异化得不似人形的两米尸体,就像一支庄严肃穆的送葬队伍,竟然是跟着江闻跳下来了。

        两方人马几乎只是一照面,六甲神将便沉默着跟随在江闻身后,不复充满敌意。

        在红阳圣童死后,六甲神将已经不知道要做什么,也再不会有人他们的清楚咿呀怪叫是想说什么。这支死寂的队伍简钝的大脑只能记得最后一个命令,就是带着他们唯一认定的引领者一起,走入这场雾的最深处。

        于是乎,红阳圣童终于来到了他至死都不知道内情的地方,即将以另一种方式见证长生之秘,直到无法前进的最后一刻。

        四人以鎏金铜羽人青铜匣入洞内,流淌出的汉元寿宫香丝丝盘旋着,忽然顺着洞内的风势汇往一处,猛然撞破仙雾,露出了一条方才从未见过的道路!

        空洞的暗室潮湿沉闷,长久不曾流通的空气骤然遇冷,凝结成了遍地水滴,行走起来湿滑无比。鎏金羽人青铜匣以独特的结构散发出丝丝冷光,照亮了前方的景象。

        仙雾盘旋缦缦、尘氛回荡幽幽,一具具头朝外的干尸眼眶空洞地看向江闻,仿佛生前还在拼命往外爬着,时间和生命却统统凝固在了这一刻。

        在山洞的尽头,竟有一堵用干瘪尸体,折叠层垒筑成的高墙。

        “元化子说的尸体,竟然在洞穴的最深处!”

        隐秘石洞内,江闻还发现了两处异样。

        石室的角落是一具暗黄干裂的骷髅,乍一看去,就像是个是死去不久就迅速白骨化的人。

        而另一处,是一块形制独特的木材,由一截圆木纵向中剖而成,长三尺、宽两寸。

        半圆形木面修削成七个棱面,每个棱面宽约一指,均书写文字;平整剖面亦分七行,其中六行书写文字,一行留白,写满了六七百字。

        “这是纸张普及之前的书写载体之一的木觚,多见于习字和抄录文书……”

        江闻喃喃自语着,“如果木觚是由这具骷髅带进来的,那骷髅生活的时代距离现在,恐怕在千年以上了?!”

        这时江闻仔细查看,才发现倚靠墙脚的骷髅死去不知多少年月,几乎触到了风化的边缘一碰就碎,只是因为极其粗壮的身体骨骼和相对封闭的环境,坚持了更长的时间。

        “这具骷髅的骨节旷大、骨质致密,双手格外粗长,应该是一个千锤百炼的剑击高手。不知为什么死在了这里。”

        江闻瞬间做出了判断。

        木觚上的文字也保存良好,江闻能看出来自不同人的笔迹,林林总总难以尽述,却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一种纠结为难的情绪。

        江闻相信能进到这石罅之下的,无不是有大毅力、大机缘、大无畏的超俗之辈。但除了几个能被猜出身份的人,里面还混进去了不少的谜语人。

        平整剖面字数最多,记载着某人察觉各地妖异频发,听从精通谶纬天象的好友豫章人雷焕提出计策,两人谋划多年,终于元康五年派人盗走宫中两样重宝。随后,两人又请来咸宁五年在吴越之地遇上的游侠,托他深入武夷山中,务必要抹除妖患。

        这个故事写得隐晦难懂,尤其语句里频频提及,假如有人偶然见到这块木觚,千万不要贪图重宝,一定要将它们放在一起——即便不能毁去,也要藏在世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龙光射斗、穿屋飞剑,这人即便不提姓名,也分明是西晋的张华张茂先!”

        元化子说过西晋武库中的王莽头、高祖剑不翼而飞,当时把守宫内之人便是中书令张茂先。如今看来,这不仅是监守自盗,还是一场掩藏在历史背后的重要计划!

        张华的计划似乎是实现了,因为寄托游侠也进入了武夷大山缦亭峰的深处,悄悄死在了石罅之下,可他竭力想要销毁的东西,又是什么来头?

        木觚另一侧的棱面,是江闻有些眼熟的笔迹,描述一位道人察觉到了世间异状频发,偶然也进到了这座山洞中。

        最终,他似乎纠结于是否要毁掉木觚所说之物,但反复思量后只留下了一行不明所以的文字——“愿飞升于玉阙,必修炼于金丹”!

        “这是白玉蟾仙师的字,我在山下崖刻见过……他为何如此纠结?洞中的重宝又是什么?”

        再一侧的棱面,有一团虬结如浓墨的字迹,江闻费了半天劲才看懂上面的内容。

        前面敷衍地写着自己来这里寻觅长生久视的机缘,后面由于写的是《山海经·大荒西经》里的记载,江闻才能半猜半背诵地看出“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的字样。

        对方可能是觉得字迹已经属于加密信息,还大剌剌地留下了署名——邋遢道人。

        “……张三丰也来过这里?”

        疑似张三丰笔迹不远处,一个弯曲的笔迹毫不相干地写着生死不二、苦乐殊同的谒语,似乎在冷嘲热讽着其他人的痴障。

        最为不搭边的,是一段笔迹黏连到令人发指的文字。不知为何说起汉哀帝虽然少美其材、即位忽痿痹,这是先天之疾,和西汉末的巫蛊并无关系,更不能求之于青鸟降真术,最后是以医者口吻。喟叹于兴衰注定的世事无常。

        江闻不知不觉中走出了汉元寿宫香的范畴,就在它详细端看的时候,四名六甲神将忽然惊慌了起来,咿咿唔唔喊着什么想提醒江闻注意。

        此时的北辰星巡行到了高天最高处,石罅忽然产生了巨大的晃动,比仙雾更加浓重的雾气喷薄而出,剧烈的石头摩擦声绵延不断,那堵尸体枕藉形成的巨竟然有生命般地挪动了起来。

        这股仙雾缭绕散去之后,就像是卸了气的的皮球,潜藏在洞中的元凶终于露出来了。

        无数尸体镶嵌的洞墙不断蠕动,一面血肉巨墙慢慢向江闻靠近了,身体的僵硬冰冷再一次传来,他保持着惊愕表情凝视前方,连扭头不看都是奢望。

        嵌在这堵血肉巨墙正中的发光的,是一颗干枯残缺的单独头颅,表面布满了腊制萎缩和虫咬刀砍,生前似乎遭受过一系列非人的苛待。

        干枯头颅的脖子以下不翼而飞,却难以理解地遍布着一层恶心的结缔丝络,仿佛死后还在缓缓生长,想要修复残忍切斩留下的伤口。

        疑似造成这一切的元凶,是一柄从他额头插入,贯穿到咽喉的古朴长剑,历经千年仍静静散发着寒光。

        “这难道是王莽头颅?!汉哀帝死后痿痹,于玉石中眉睫犹动,王莽仅剩一颗头颅,却仍在缓缓修复,到底用的是什么鬼方术!”

        张华恐惧忧虑的源头,恐怕就是这颗干瘪的头颅!

        江闻知道,自己必须毁掉它!

        即便有汉元寿宫香护体,六甲神将也因为心籁毕鸣开始痛苦哀嚎,无法帮上忙。

        对于身体的捆锁,多次遭遇的江闻已经隐隐猜到了,凡人一旦接触这股仙雾,就会陷入力学上的虚功状态。

        比如本身施加着一个力,如果使力做功的位移不是由于该力本身所引起,即做功的力与相应于力的位移彼此独立,二者无因果关系,这时力所做的功称为虚功,产生的位移叫虚位移。

        仙雾造成的虚功,就是力在虚位移上所做的元功在平衡状态下,所有力在任何虚位移上的虚功之和为零。

        陷入仙雾虚功空间之中的江闻,自身原有的前后左右力量,都会被从身体剥离,看上去好像努力在动,实际上身上的各方之力永远为零,才会出现凌空凝滞的诡异场面——此时就连地球的吸引力,都被仙雾的虚功空间抵消了。

        而最可怕的心籁毕鸣,原理也是如此。在箫管云鹤声响起的时候,其实是先前的声音波动传荡在体内,一个人身体里的骨骼摩擦、血液流淌、心脏跳动、呼吸起伏,都会产生大大小小的声波震动。

        此时随着虚功空间的闭锁,外部再也无法宣泄外力,身体内部就将积攒出许多的虚功内力,相互碰撞纠缠。随着增幅放大,就像是在房间里越弹越快的弹球,时间累积后,便足以震碎身体的组织器官!

        而要打破这一切的,需要的或许是一根烛照幽冥的汉元寿宫香,抑或许只是需要一个神乎其神又平常无比的第一推动力,仙雾的虚功空间就不攻自破。

        他隐隐察觉,与其说这是一种攻击手段,倒不如说是某种不相容的物理性质在起作用。

        如果真有一个因为仙雾飘荡,以至于不存在外力干扰的世界,那地方是否如蓬莱仙境般山悬水迂,身体可以随意凌空飘飞舞动……

        那是否就是飘渺虚无的仙界呢?

        越靠近武夷山长生之谜的中心,江闻就越觉得荒诞离奇,一切似乎都和美好的神仙传说相去甚远。汉武帝得自武夷山的青鸟降真秘术,与武夷山流传数千年的升仙之谜,究竟有什么联系……

        但一切已经来不及思考了,无数前人没有做到的事情就在眼前,这堵尸体巨墙还带移动着。

        “小道士,最后再帮我一把!”

        随着最后一声破碎脆响,小道士此刻远在止止庵洞天之中,江闻插在腰间的青铜古剑发出龙吟,剑体嗡然出鞘,剑锋直指尸体巨墙的核心之处,势要在仙雾被北辰星削弱到极点的此时,将一切做个了断!

        轰隆隆地动山摇,石罅里光影不断但随着尸体巨墙再次晃动,一个怪异到难以形容的容貌从尸骸之后转动过来!

        墙另一面的恐怖形状超过了人类听过恐怖故事的总和,此刻抛去诡秘仙雾护体,逸散出漫天飞舞的红色霞光,肆意蔓延在狭小的石洞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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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9 09:18: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章上 阊阖正嵯峨

        那数米高、墙体般的皮肤鬣毛稀疏,没有鳞片保护,只是由一层仿佛不属于它身体一部分的怪异组织包裹着半边躯体,不知道在洞中还蔓延有多深。

        它的嘴是由一个窄小的洞和裂口相结合的东西的形状,十几只眼睛深深陷入肉里成了一排坑洞,扭曲地挤在一起。鎏金铜羽人匣的微光聚集在它的皮肤上,只能反射出一层邪恶的红色光弧。

        青铜古剑撞在坚硬的皮肉之上,声音就像与巨石交击,重穿刺而不擅砍的越国古剑沧浪浪擦出连绵火花,那堵巨墙继续转动着丝毫无损,竟然无法加伤!

        随着尸骸巨墙继续缓缓转动,发出震天的巨响,江闻看见面前的怪物庞大而萎皱,江闻的高度大概只有它的四分之一,裸露在外岩化的棱角分明而僵硬。

        它很像一些原始的低等动物,然而气质上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类特征,因此显得更加可怖。它给江闻的感觉就像一个发育畸形的海螺,硬如石头的**却深藏在一个柔软恶心的外壳中,软壳不停渗出古怪的粘液。

        似乎正是这些黏液,让无数枯瘪的尸骸黏着在上面——这个令人作呕的生物,竟然用尸体组成了保护自己的另一层外壳,颟顸地向外蠕动着。

        极度的恐慌与厌恶,使江闻动弹不得,在漫长的几秒钟,他甚至以为自己化成史前海底的一条深海鱼,不小心闯入了洋底直壳鹦鹉螺的巢洞之中!

        他早该想到,这种吐雾成画、化烟为景,日月咸俱、楼台顿生的神异手段,古籍上面早有记载,只是因为缦亭峰深处于武夷大山,神异传说又绵延千年,才让江闻一直没往那处想。

        蜃,属于传说神怪,古书记载形似蛇而大,有角如龙状,常吐红鬣,腰以下鳞尽逆。能吐气并形成为海市蜃楼,自古有雉入海为蜃的说法。

        《菽园杂记》提及“蜃气楼台之说,出《天官书》,其来远矣。或以蜃为大蛤,《月令》所谓雉入大海为蜃是也。或以为蛇所化,海中此物固多有之。”

        要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面前的并不应该用“它”,而应该用“牠”。因为江闻已经猜到,面前仅仅是存在就能让人痛不欲生的东西,应该称之为夷怪——虚蜃之螺!

        此时,江闻可以幻见到石罅之外,凛冽的北极星已经高悬到了天穹的尽头,某种神秘而不可抑制的力量,正通过诡谲复杂的宇宙空间,向这处群山中的角落散发着,驱散了面前神怪身上的异常,才让它能和江闻如此近距离地会面。

        王莽头颅之中,忽然流淌出了一股股腥臭的黏液,夷怪虚蜃之螺软壳上的不明物质,此时正化为真菌滋长的菌毯温床,只见一棵芽孢状的生物迅速从王莽无舌的口中迅速生长,演变为一株干枯丑陋的玄色孢子植物,不怀好意地探到江闻的身前。

        长生不死芝,竟然是牠身上生长出的一部分!

        见到这个场景,四名六甲神将不约而同地以脚踏地、请神上身,双目癫狂地胡乱转动,砰然放下了鎏金青铜羽人匣。

        四人臂膀双双搭起,肩部倚靠着,中指和食措并按大指中节,同时结出了指挥三界鬼神,入庙破庙的北帝印。

        天师丹息法蕴养的澎湃内力相互呼应,宛如浪潮滔滔不绝,四人或奋拳或出掌,以煞鬼法默契合击,同一时刻命中了夷怪虚蜃之螺。

        虚蜃之螺的外壳柔软黏腻,皮肉坚硬如岩石,方才江闻的利剑不能斩破,因此以内力轰劲破开门户,是一个极好的办法——请神上身的状态似乎真的能在冥冥之中,让这四个原本应该愚蠢呆傻的人,具备玄之又玄的直觉感应。

        外功加持澎湃巨力足以开碑裂石,即便真正的岩壁也会被震碎为齑粉,可四只手掌拍在虚蜃之螺的光滑诡异皮肉上,却没有掀起一点浪花。

        “快退回去!牠吐出的仙雾既然能造成虚功空间,肯定也能化解外力加身!”

        没有人听懂江闻的呼喊,虚蜃之螺顶触到洞顶的身体开始继续嘶嘶蠕动,不曾停滞一秒,六甲神将却猛然口吐鲜血向后飞去,径直飞出了这个石室,仿佛和膂力惊人的豪客对掌,吃尽了明亏。

        江闻沉默了片刻,用脚踢出鎏金青铜羽人匣,也慢慢向后移动着。

        不管是谁近距离面对夷怪,特别是这种体型充斥满地下洞穴,以岩穴为壳寄居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的怪物,也会生出棘手至极的感觉。

        四人被击倒后,虚蜃之螺柔软后壳再次转回,其中的王莽头颅空张着嘴,仿佛发出阴森嘲笑,从他的眉宇之间有一丝红光飘逸而出,逐渐舞动苏醒了起来。

        随着时间流逝,夷怪再次蠢蠢欲动了起来,森然石室中再次弥漫开茫茫白雾,恐怖的红霞也在其中氤氲不断,潜藏着雾状不明的身影。

        僵持对峙还在持续,江闻业已经退到了石罅所在,洞外的点点星光照入其中,几丝流云在夜空中徘徊,却遮挡不住渐渐沉下的北辰星。

        时间不多了!

        江闻已经察觉到了,面前的夷怪虚蜃之螺,和武夷山脉之下埋藏的六牙七支夷怪桀粢不同,牠并没有前者被岩浆生生灼烫至死,再被玄武山体镇压数亿年,于阴暗中腐烂消融的恶毒怨念。

        面前的夷怪虚蜃之螺,苟活在暗无天日的石罅之下,身上存在着能够给人长生不朽的东西。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牠十几只坑坑洼洼的眼睛中,蓄满最强烈的贪婪和残忍,一切因为**驱使来到这里的生物,都将化为牠养料的一部分。

        因为这里面有求解脱者的渴求,有求长生者的执妄,还有求登仙者的贪望,更有求探索真相者的孜孜不悔。夷怪蜃螺想来是懂人心的,毕竟从牠在缦亭峰吐出仙雾的那一刻起,所接触到的就是人类千变万化的**。

        吃了长生不死芝的人,最终化为畸形扭曲的黑龙,如红阳圣童般蜕变为一具行尸走肉,这个长生蜕化的结局已然注定。

        可那些见到了缦亭峰仙宴,号称跨虹桥登仙的人,见到的又是什么?他们又遭遇了什么?!

        江闻有些悲观地想到,这些人类最深沉的**,不过是牠维持自身的养分,也不过是牠精神成长的食粮。武夷山千百年来长生的传说萦绕,归根到底都是人类永不磨灭的执念,在支撑着一个没人愿意戳破的谎言……

        长生登仙,或许只是一个人类自己设下的诅咒。

        …………

        虚蜃之螺缓缓靠近着江闻,牠从不会用暴力猎食,牠只会用最隐秘的手段诱惑猎物上钩,这千百年来或许有一二人能逃离,但他们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食粮。

        夷怪捕食的经验让牠缓缓转出后背,恢复了王莽头颅和密密麻麻尸骸组成的高墙,只见仙雾和红霞纷飞飘舞,曲折诡异难以形容,却忽然化为一股凝固圆镜般的圆光画面,映照出洞内阴暗幽悄、滴水钟乳石笋。

        形势瞬间险峻,江闻一眼瞥见了插着古剑的王莽头颅,认定那里既然可以被西晋游侠刺穿,应该就是夷怪身上的薄弱部位。以壳为虚、以肉为实,这夷怪虚蜃之螺出奇离常之处,简直不像是地球孕育出来的生物。

        江闻运转着内力试图一击搏命,无数武功在他心中流转不息,招式由繁到简、杀气由有到无,已经凭借着金庸江湖里高妙的武学修为,将剑法拔升到了近乎于道的境界!

        但下一刻,夷怪蜃螺慷慨而阴险地为他展开了仙界的景象,打断了他的入道!

        江闻在圆光中所看见的,既不像道藏传说中美好的仙界,甚至也不是佛经里无边地狱的景象。这处仙界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仿佛包容万事万物,以无可分辩的“虚”,瞬间降临在现实土地上。

        点点声音如叶落枝折,某些晦暗不祥的东西,似乎正化作光点般的虚像在江闻面前飞驰而过,江闻驻足的石窟地板产生了令人战战兢兢的断裂闪烁,汇成残破的线段,光点绕着着逐渐飘渺的洞壁和四处横生的钟乳,组成一些难以名状的生物向江闻猛扑而来。

        它们由不规则的红色线条组成,却没有本质的身体,或扁平或弯曲地狂舞于石笋钟乳上,又随着光照石柱的影子一起摇摆起舞,制造出窸窸窣窣、纷至沓来的杂乱脚步。

        江闻不清楚他现在看到的,和其他人看到的是否有不同,可这就是所谓众仙的居所吗?这就是传闻中凡人所不敢踏足的王母仙宴吗?

        这就是上山另一条路的归宿,就是小道士村人所说的洞天架壑登仙之路,必然迎来的结局。

        他们提前超脱了形体,抵抗了长生不死芝的诱惑,义无反顾投入夷怪蜃螺展开的诡异“虚仙界”中。

        从那以后,光阴流转、春去秋来都与“虚仙界”中他们无关,哪怕外面沧海桑田。

        从那以后,他们进入了一片人类无法理解的“虚仙界”中,成为了一根根崩坏扭曲的红色点线组成的部分。

        从那以后,他们只会在缦亭峰仙宴的最**时,从“虚仙界”游到岩坛上狂乱起舞,就如现在这般,以恶毒的形状诅咒着这个理性尚未消逝的世界!

        他们成仙了,却成为了虚界的诡仙,进入一个非理性、超越逻辑因果、让米利都学派惊恐无依、让毕达哥拉斯宁愿杀人也要抹除的可能性,一个完全无序、疯狂、混沌、彻彻底底为虚的宇宙!

        在夷怪展现的圆光之中,他还狡猾地加入了过往的画面片段,插入干扰思维的讯息——全都是木觚上的留迹者,当初来到这里时所传递出来的思绪,此时一齐化为诱惑江闻的武器,干扰着他的心神。

        江闻只有勉强懂得其中的非线性关系,才能趁机解读木觚上的跨时空对话。

        首先,是留下那段潦草至极笔迹的医者,佝偻身子陷入了沉思。

        西汉末年沸沸扬扬的末世恐慌,导致刚刚即位的汉哀帝认为,自己身上一定是流淌着诅咒的因子——自己明明有着极其健康的少年时期,为何会在十七岁忽然身患痿痹之疾。

        此时西汉的世家大族、外戚勋贵,见到几位帝王昏聩、中央的衰弱,早就有问鼎轻重之意。当时流行天人合一的儒术,于是各方刻意释放出种种恐慌,来挑战汉室的权威,试图论证刘家已经为天命所厌弃,即将失去天子的尊位。

        说到底,这只是一场恶毒的政治行为,却触动了西汉后几位帝王们脆弱的心弦,于是求助于虚无缥缈之术,结果如同饮鸩止渴,加速了自己的昏聩衰亡。

        医者确定这是疾病,而以江闻推测,其实他得的是“贝克型肌肉萎缩症”,发生率为130000,发病年龄平均为11岁。此症患者在临床上的表现较轻微,于16岁时要靠轮椅的患者并不多,超过90的患者可活超过20岁,因此即位前毫无征兆。

        更重要的一条是:这种病通常只会是女性隐性带因者。孝哀皇帝,元帝庶孙,定陶恭王子也。母曰丁姬。

        也就是说,汉哀帝的母亲可能是携带致病遗传基因的,但是她没有症状,可是她生下了汉哀帝这个儿子,就有50的机会得这个肌肉萎缩的病。

        很不幸的是,汉哀帝就是被命运命中的50。

        于是他求助于汉宫馆藏的青鸟降真之术,又走上了前几任帝王的谬误之路。

        作为最后一位有希望力挽狂澜的汉帝,即位之时他也不相信这些传言,却阴差阳错身患有这种罕见疾病,最终身死成为了流传谶纬的力争——自那之后王莽的取而代之,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医者凭借临床治疗经验,摒弃玄虚刻意的末世恐慌,于这个石罅下看清了尘封的真相,但一切都晚了,他也只能在世殊事异千年之后,哀叹西汉王朝的注定衰落。

        随后,江闻看见了张华所派来的游侠,手持一柄白玉宝剑进入了石罅下,行动剽勇轻捷、势不可当,武功已经至臻化境。

        当他以王莽头颅为诱饵,引出了眼前的夷怪后,也陷入了深思。

        晚年的晋武帝司马炎猛然发觉,西晋正面临着极大的危机,王室血脉似乎注定衰微,他二十九个儿子里,只有九人长大成人,其中储君司马衷还智力低下。

        请来的术士扶鸾后,更是看出“双马得食”的谶言,表示他最终只会有两个儿子得以善终,剩余七个都将死于非命!

        见如此下去晋室难以保全,司马炎又想起了尘封在武库之中的王莽头颅。

        他征召许多儒学博士、阴阳方士前去研究,试图复原汉宫之中的青鸟降真术,用于延寿致生。

        这场巨大的谶纬符命复兴运动,造成了无数的清谈名士趋之若鹜,自认为学通天人的他们,化私为公地出任各地官僚,追逐着妖异幽冥之事,以求找到与王莽头沟通的办法,造成政局和思想上的双重糜烂。

        即位的惠帝昏弱,贾后残暴,尽心辅政的张华张茂先为使海内晏然,靠着贾南风的敬重支持,终于断绝了这场荒诞运动,并派人将王莽头送到他该去的地方。

        可惜在五年后的八王之乱中,张华惨遭不测,士族寻觅幽冥行为再也无法得到遏制,司马炎担心的“二马得食”谶言,也在司马家族的大内乱中拉开了上演的帷幕……

        游侠算尽了一切,却不懂得星位的奥秘,更没有算到夷怪虚蜃之螺背面要害处长着外壳、黏满尸骸,正面皮肉却坚硬无比,寻常方式根本无法贯穿。

        一击不中时已经晚了,只能愤恨地将斩蛇剑飞掷入王莽头颅之上,被伴生出的白水**吞噬,功败垂成后化为白骨。

        再然后,白玉蟾仙师宽袍大袖、宛如神仙的身影也出现在圆光阴影中,手掐雷诀一言不发。

        曾经有道门先士以降真法见得汉哀帝,发现他所行的西王母诏筹之所以匪夷所思、前所未有,是因为他所求的东西与前代帝王截然不同。

        西汉的宣帝、元帝、成帝,都属于身体强健、春秋鼎盛的皇帝,只是因为醉心武帝传下来的升仙之法,让他们心有所念,日夜祷祝西王母的青鸾下降,带他们前往仙界。

        而哀帝焚香祷告,只希望能够治好自己身体的弊病,也就是像红阳圣童那般渴望蝉蜕羽化、长生久视,于是在轰动京师的连绵数月后,他终于在仙雾中得到青鸾所赠的“长生不死药”……

        汉哀帝服药之后,由于身体的先天亏痹、以及没有练气服食的积累,他在宫人惊恐的注视下,身体当场消融萎缩成了一块拳头大的玉茧,根本无力羽化。那具尸体似死非死、眉睫犹动,只能匆匆葬入义陵之中。

        后来奉王太后令重修陵寝的王莽,本就是精通儒学的博学之士,在哀帝玉茧里发现了保持不死的秘密——那一枚青金色的不化种子,正寓居在灵台穴中闪闪发光。

        王莽大喜过望,认为掌握了长生不死的奥秘,于是靠着梓潼人哀章的帮助,试图将青金色种子种入自己体内。

        直至败亡之前,王莽都认为这一切都是上天的眷顾。《资治通鉴》记载败亡前的王莽绀袀服,持虞帝匕首,天文郎按式于前,莽旋席随斗柄而坐,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

        可惜叛军早已攻入长安,商人杜吴杀莽,校尉东海公宾就斩莽首,莽犹睁目呼吸如常数日;军人分莽身,节解脔分,争相杀者数十人。

        这枚青金色的不化种子,自此以来也辗转流传,并在道门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太上步星升纲箓!

        白玉蟾知道,不管是以青鸟降真术祝祷祈求步虚成仙,还是渴望服用长生不死之药,都是急功近利、买椟还珠的行为。青鸟降真术所接通的门户在武夷山中,只有从武夷山缦亭峰打开的途径,才能真正升往仙界。

        他翻阅道门典籍思考了很久,终于确定要想真正架壑升仙、跨虹桥去,必先练成金丹之境!

        所谓的金丹,并非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神仙之术,而是人身三才结成的独一无二之物,是修道之人意识中水火灾不能坏、风雷劫不能摧,是一颗最顽固不化的种子。

        唯有金丹成就,才能避免红阳圣童的惨状,才能在服下长生不死芝后,克服身体内三尸魔障蝉蜕破茧,顺利复返先天之体。

        唯有金丹不坏,方可在无状仙门洞开之时昂首步入其中,不像小道士的村人那样被九天罡风、天汉素水所消磨异化,永远保持着真我真如!

        白玉蟾面对着夷怪虚蜃之螺良久,终究还是喟叹一声,镇守这处疑似世间仅存的升仙之路,直到仙去。

        千百年来踏入其中的人中俊杰,都被虚蜃之螺如观指掌地读取过想法,更多曾经的身影和念头,如万花筒斑斓上演。

        散发着红光的虚线诡仙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穷尽办法想要将江闻拖入不可预测的深渊之中,虚蜃之螺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密辛内情,扰乱江闻的注意力,江闻即便以超绝的身法闪转腾挪,也无法提防无孔不入的信息投影。

        但这些人中,有一个邋里邋遢、长相奇古的人,最让夷怪印象深刻,甚至隐隐有一丝的畏缩退惧。

        一切只因为这个不修边幅的人来到这里,一眼就认出了夷怪虚蜃之螺的跟脚。

        邋遢道人认出了虚蜃之螺是自天河陨落下界的东西,在比尧舜更早的年代,就前陨落在了西海之畔的弇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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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9 09:19: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章下 挥犀者侠客

        《山海经·大荒西经》云:“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

        郭璞的注提到:“弇山,弇兹山,日入所也。”随后郭璞又注引《穆天子传》曰:“天子遂驱升于弇山。”

        夷怪虚蜃之螺从九天陨落的时候,弇兹山居住的弇兹氏族仍处于母系社会,随着夷怪长生之秘被参悟研究,部落女首领也演变成古代传说中,保管着不死药的西王母。

        由于这个部族发明了用树皮搓绳技术,又擅长观星测定、巫术医药,后世从中还演化出了传轩辕兵法的九天玄女、传皇帝养生术的**、天河织布的织女等等。

        直到周穆王十三年即公元前989年,周穆王率领七萃之士、乘八骏之车西行,到达昆仑之丘群玉山,仍然见到了这位史前便成名的不死母神,并与她宴饮酬酢。

        宴会上的周穆王,自然提出求取不死药,可西王母告诉他,昆仑山仙界的不死传说正随着族人凋零,此刻已经走到了尽头——因为在公元前两千两百年的帝尧时期,西王母已经请求射术绝人的大羿,带着不死之药离开了昆仑山,打败盘踞在畴华之野的怪物凿齿,将不死仙药永远埋藏了起来。

        邋遢道人的思绪还在流动,江闻却赫然感觉脑袋里奔雷炸裂。

        经历过空谷龙吟事件的他,自然知道所谓的畴华之野不在别的地方,就是指这武夷大山;大羿打败的凿齿也不是什么怪兽,而是闽越王城中不死不灭的凿齿之民。

        因此尧帝时期的大羿一路相东南,最终按照西王母之命,竟然是将不死之药藏在了这缦亭峰的石罅之下!

        按照如此推测,难道邋遢道人认为西王母的不死之药,就是面前的这个夷怪——虚蜃之螺?!夷怪在缦亭峰上以仙雾不断重演的仙宴画面,难道就是牠亲眼所见,几千年前的西王母在昆仑山上,分赠诸侯不死药的隆重画面?!

        江闻悚然而惊。在读懂夷怪种种描述之后,连原本心如铁石的他也忍不住产生了向往,握剑的手越来越犹豫。

        大羿之所以能从西海昆仑山一路打到闽中武夷山,所率领的很可能就是一支,全员复返先天之体,寿数可以千年计算的无敌军团。

        如果江闻能研究出西王母长生不死药的秘方,或许也能活到千年之后——不、甚至不需要千年,只需要等待不到四百年,或许他就可以回到那个熟悉的时代了!

        人皆有私欲,谁也不能否认这些情绪的存在,江闻在幻象中看见来到过这里的人中,儒道佛医有之、隐士游侠有之、清客方士有之,即便是有道之人如白玉蟾、张三丰,在这里也会渐生出保留人间长生之路的恻隐之心。

        江闻动作犹豫了起来,此时王莽的头颅近在眼前,剑锋却始终朝着地面。

        就在犹豫间,北斗七宿已经进入了高天之中,左辅右弼两颗暗星惨淡陪随客座,而原本明烁放光的北辰星已经无力维持,轰然西坠。

        夷怪也去观察到了这一点,庞大的身躯仿佛脱去了沉重的负担,猛然笼罩上一层瑰怪的色泽,吐出的红霞仙雾也越发浓烈,直逼石罅下的江闻。

        此时石壁上飘飞的虚线诡仙,愈加肆无忌惮地散拨着混乱,想要拉扯住江闻的身体。崩坏的线段明明只是从影子上擦过,却能无视距离地消失又出现,在江闻身上留下一道刺骨疼痛的伤口。

        江闻猛然发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成了崩坏的线条的一部分,青铜古剑不受控制地掉落在地。

        自身时间和空间的坐标正如野马般绝缰而去,只有灵魂顺着滚烫的绳索向前飞奔。“虚仙界”之后晦暗不明的事物一件件向他飞来,想要堵住返回理性世界的唯一通道。

        在这片恐怖的景象面前,理性已经成为了最奢侈的东西,若是等到“虚仙界”的图景在江闻面前全部展开,他预感将见证宇宙蕴含的全部恐怖,自此之后连春日的天空和夏季的花朵,也将是致命毒药,于是他只能选择和虚线诡仙一样,彻底脱去人类的肤浅形态,投入这片混沌的空寂宇宙……

        ………

        夷怪虚蜃之螺阴险地等候着,就像等候之前所有的猎物那样,依靠打开的仙门中的虚线生物,将猎物拉入自己的口中。

        被张华误送回的王莽头颅中那残缺不全的一丝太上步星升纲箓,已经让牠找到了回家的方向——那个远隔无数星系空间、充斥着伽马射线暴的混沌沸腾星海。

        吞噬退化失败的尸体,能让牠壮大力量;吸摄量子云态的生命,能为牠铺就跃升的道路。牠来自一处怪异的星云,那里或许就是神仙居住的九天九天。

        牠如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扇“虚仙界”之门,避免惊动其中沉睡的不可名状之物,继续等待着。

        就如同蛰伏地下的二十三年蝉,如今的生命对夷怪虚蜃之螺只是诅咒,只有升入更高层次,才是牠的最终蜕化的目的。

        牠凭借直觉预测到,只要吞摄了面前的人类,自己就能更进一步蜕升,甚至直接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夷怪虚蜃之螺的思维并不复杂,牠的特殊之处在于诞生于昆仑山中弇兹氏,自始至终接触到的都是人类的思维,因此牠完全可以读取理解江闻的思维。

        此时的江闻浑身伤口,手无寸铁,剧烈的疼痛让他意志都开始了散乱,夷怪甚至读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感觉满是臃杂混乱的东西毫无关联、此消彼长。

        江闻似乎也已经发现夷怪正超乎想象地渴望吞噬自己,但是身处无数思绪掩埋的杂乱频道,让他发出的一切声音都显得格外微弱。

        圆镜之中忽然狂风大作,虚空混沌的“仙界”猛然掀起波澜,一头怪异的东西从深空之中挥翼而来。

        它在极速飞行着,外貌不像地球上任何已知的鸟类或蝙蝠,正面看像头非洲象,侧面看却有饕餮纹似的对称头部,斜侧角度又像是重叠的马头。它身上没有羽毛,取而代之的是潦草虚线鳞片,挥散出的物质很像白霜与硝石,正侵蚀着空间存在的基座,偶尔飞散出来一丝,就化成了剧烈如毒药的至浓仙雾,在空气中滋滋作响。

        陪伴在这怪物身边的,是无数个没有头部的古怪存在,正以强过虚线诡仙万倍的方式散发出红光,浑身都是虚线组成的翅膀和眼睛,展翅震下满地的死白烟灰,仿佛内心沐浴着狂喜,正在赤诚中燃烧着自己。

        “这就是传说中王母使者,三青鸟中的大鵹吗?你们想带我……去哪里?”

        江闻还在被向前拉扯着,原本慌张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了笑容。

        “从来没有人,正经和你聊过天吧?”

        江闻脑中的杂念忽然消失无踪,澄澈得像是一汪清泉,只剩下一道洪亮如雷的意念,“我脑袋里装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记忆,也难为你读取大半天了。”

        夷怪虚蜃之螺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猎物距离牠只剩下几尺距离,决然不可能有翻盘的机会,因此牠仍未动摇。

        “这青鸾和无头怪物,甚至还有未来的你,应该都是高纬世界的存在吧?就像是二纬生物观察三维的柱子一样,俯看是个正圆,正看是长方形,侧看是三角形、所以我看它们随着角度各不相同,甚至彻底无法理解。而它们看我,就能直截了当地看穿了我的一生。所以它们对于我来说是全知全能的东西——比如神仙?”

        江闻又笑了起来。

        “我承认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有数之不尽的**,也有无法克服的软肋,方才在长生久视面前彻底动摇了,才会落入如今的境地。我的心境修为和那些活着走出这里人相差太远——讲道理,甚至还不如元化子那个老头。”

        江闻竭力抵抗着虚线诡仙的拉扯,延缓着被吞噬的时间,身上疼得龇牙咧嘴。

        “你接触过这么多的人类,阅人经历肯定也比我丰富。能给你留下印象的人,都是此世的翘楚人物,但是你有没有发现每个人的想法其实都不一样。”

        “因哀生之须臾,人类渴望着你生来已经具备的能力,因畏死的永寂,人类希冀着你拥有的潜能,什么玉蝉、仙药、青鸾,都不过是一个个希望形成的载体,只要这股**不消失,这些难以割舍的东西就不会灭绝。”

        江闻展开双手,似乎是彻底想要认输了。

        “仙界出现的那些东西,我可能也听闻过……或许它们也会发现我身上的时间轴有些奇怪,就像我看见一个又长又短、又粗又细的图案——我念给你听听。”

        江闻轻咳了两声,缓缓朗诵了起来。

        “我见主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他的衣裳垂下,遮满圣殿。其上有撒拉拂待立。各有六个翅膀。用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行。彼此称呼说:‘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耶和华,他的容光充满全地’。因呼喊这的声音,门槛的根基振动,圣殿充满了烟云。”

        大鵹挥舞着翅膀,在混沌高维宇宙中飞行如电,朝着这处洞开的仙门直驰而来。

        或许当初举行青鸟降真术的汉武帝,也在幻妄之中见到过它,却无法跨越维度的阻隔,骑上这匹进入仙界的青鸾,才转而绝望地搜寻能登天的“天马”。

        此时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石罅下昏暗无比,天空中只有北斗七星的右枢隐隐放光,暗淡地如同如今局势。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由于地球运行的地轴摆动,星空图景其实是处于变化之中的?好吧,我没说过也正常,因为这也是不久前才想到的。”

        江闻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着什么,双手从躺地昏迷的六甲神将周围拂过。

        “如今处于明清交界,曾经正居于紫微星垣中央的极星鹿豹座32h,彻底让位于勾陈一,也就是小熊座α星。而在这更早之前的西周,极星则是小熊座β。”

        “若再往前推算,在公元前3000年前的上古传说时代,也就是王母与你共存的年代里,天龙座α也就是太一星,正高悬于天球正北,作为北极星统领周边星群。”

        “由于古代观星学成系统于周朝,那时的小熊座β已经被称之为北极紫微星,因此观星前来的人都以此为准,也无从研究过往——除了像我这样,从信息爆炸年代来过来的人。”

        江闻吐出一口鲜血,拼着虚线诡仙更加猛烈的攻击扭动了起来。

        他周身十二正经、八脉奇经、周身七百二十个穴道一同爆发出猛烈的吸力,不顾浑身经脉如烈火般开始焚烧,化为人形的黑洞瞬间,凝滞住了所有崩坏线条。

        “可是这世间奇妙之物太多,存在的希望也太多,如果所有的东西都不肯割舍,人就算是用五条腿行走也载负不动。不该知道的不要打听、不属于自己的不要觊觎,这是我看了那么多魏晋挥犀客作死纪录后,唯一的感想。”

        江闻的七窍都冒出血来。

        “千百年来的缦亭峰上,能来到你面前的人,求生者皆身死、求死者入虚界永生、为自私者阖身尽丧、为苍生者能保全自身,却间接害了更多人。”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这具石罅下面干枯骨化的骷髅,是这些人里与众不同的存在。只有这个连名字都未留下的游侠,以求死之心进入了这里,只在你身上留下一道剑伤,才算得上求仁得仁。”

        经过精妙计算的双手仅仅是抚过,昏迷的六甲神将身上,那股精纯的天师丹息真气就如长鲸吸水般被一饮而尽,瞬息汇聚到了江闻的体内。

        夷怪虚蜃之螺察觉到了对方的异常,急忙转动停止圆光中“仙界”的展开,更急着转回刀枪不入的坚固皮肉那面。

        但江闻的笑容灿烂得宛如正午炽烈的阳光,高指着天顶黯淡的北斗七星右枢纽。

        “如同人间的王朝更迭,失败者黯然退场它,舜帝、大禹时期,太一星就已逐渐远离北极,在汉代时彻底走出了紫微垣。至魏晋六朝以后,太一星甚至已经黯淡到被遗忘,只被称为北斗的右枢。”

        王莽头颅中深深插着的高祖斩蛇剑,被江闻掌中吸力瞬间拔出,如羚羊挂角般握在手中。

        一套料敌先机、后发先至、趁虚而入的武学绝技,正在雄浑内力的支撑下施展而出。这是剑法、也是兵法、更破解世间万物的易经之法。

        此时彻底舍弃了精妙剑招、诸般变化,结合着星球运行、潮汐引力、日月破建、六甲孤虚,饱含夷怪在昆仑山上被束缚的诸多法门,最终化成一道精纯至极的凛冽剑意,超越视线、意识、时间,如一道架壑长虹,猛然升起在天地之间!

        剑还未出,夷怪虚蜃之螺软壳宛如被千道剑气穿刺着,恶心的黏液因强烈的剑意而惊恐喷溅而出,后背黏连的尸骸巨墙不断生长出长生不死芝,就像牠此刻涌动到顶点的恐惧。

        “至刚易折,上善若水,我江闻今日无欲无求而来,也不想要挥犀照奇。我像当初的游侠那样,只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江闻的身体因内气侵脉处处溢血,仿佛剑意是从他的身上透体而出,内力损耗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双眼因内气逆行逐渐模糊。

        鎏金青铜羽人匣在发光,让江闻还能瞥见了岩壁上一处细微的标记,那就像是一个游人随手雕刻的“山”字,只是起笔的那一竖划铁画银钩、峥嵘不群,仿佛千万声激昂壮烈的北伐之音,江闻浑身气息再次拔高几分!

        一股额外的力道似乎也在无形帮助着江闻,挥起沉重万分的白玉剑。江闻似乎听到稚嫩叹息轻轻响起。

        说着野渡处处皆是。

        说可浮槎者寥寥无几。

        说师父是个大骗子。

        他挥剑的手愈加沉稳,仍不见丝毫的晃动,终于浑然忘我不顾地挥剑斩下,光是剑气龙吟之声,已经让虚线诡仙四处惊逃。

        这一剑挥出,甚至连“虚仙界”中展开的,那处无序混沌的高纬宇宙,都察觉到了敌对的气息,整片沉睡的高维宇宙因为某个不可名状存在的苏醒,而瞬间沸腾了起来!

        “今日挥犀者,侠客也!”

        (野渡浮槎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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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0 09:35: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一章 却向山中访赤松

        凝蝶冒冒失失地推开柴门,呼地随她灌进一股冷风,激得床榻上正拥被沉吟的江闻身体一缩,把手中纸笔猛然一收,又躲藏进了被子里面。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今天将头顶发丝在脑后盘简单扎起,其余长发披散在身后,显得很是淑女。

        “师父,药汤来啦!”

        她咋咋唬唬地端着一个陶碗进门,明明烫手却固执非要放在江闻的床边。

        江闻虚弱地躺在木床上,心惊胆战地看着凝蝶,生怕她一撒手把热汤全洒在自己身上。

        “师父你快尝尝,这可是我辛苦熬了好久的!”

        “催逝员是吧……”

        江闻狐疑地看着她,“又是从炖小石头那锅热汤里,亲手帮我舀出来的?”

        凝蝶本来双手互搓着缓解烫感,等着师父的夸奖,听到这话瞬间不开心了起来。

        “才不是呢,今天药材都是方掌柜新送上来的,和小石头药浴用的分开了!”

        随后她嘟囔着抱怨道,“明明都是相同配方的壮骨生筋方,有什么好嫌弃的……”

        “那是相同配方就可以不在意的事情吗!”

        江闻从被子里露出脑袋,无奈地看着凝蝶。

        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自从止止庵遇鬼之后,就特别的黏着自己,一天七八次地往自己的病房里跑,殷勤地拿各种药喂自己喝,热情得像个别有用心的双料特工。

        对于这件事,江闻也只能有些尴尬地承认,自己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此时,一抹紫色的人影也在门外闪过。

        “江掌门,我可以进来吗?”

        话未说完,袁紫衣已经不请自来,手里也端着一碗汤药。

        “袁姑娘,你这是……”

        江闻亮出了手里的空碗,“我这边刚刚喝完一碗,怎么又有药?”

        袁紫衣淡淡笑着把碗往桌上一放,溅出了一圈冒着白气的热汤,差点就甩到江闻的脸上。

        “江掌门,从你受伤到现在也休养六七日了,伤情一点不见好转,还隐约有了畏风怕寒的症状。我看一定是汤药的剂量不够,所以特地帮你加一碗咯。”

        袁紫衣慢条斯理地说着,心里实则更加好奇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晚自己在九曲溪畔遭到袭击,得严咏春和江闻的救援后就一起到了这大王峰上。

        江闻随后就离开了山顶,沿着山道匆忙往缦亭峰赶去。袁紫衣本来以为依照江闻的武功造诣,就算对方诡计多端,至少也能全身而退,结果和姐姐等到了天快放亮,都没见江闻回来。

        后来还是严咏春固执己见地非要去找江闻,才在缦亭峰上找到人。

        据说那时候江闻浑身是污血、气若游丝,身体一半发烫一半发凉,正巧悬挂在崖边一棵松树上,才没摔到崖渊底下去。

        当严咏春带他回到山上,袁紫衣看着江闻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随后倒是逐渐痊愈,却始终推脱虚弱,闭门不出。

        “多谢袁姑娘关心,江某其实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近些日子我这几个徒弟,也多亏了你和严姑娘照看。”

        江闻挺起上半身放声说着,也是故意说给门口的严咏春听。

        严咏春不像袁紫衣这么自来熟,基本上不会进他的房间,平时要交流也都隔着门里门外——姑娘家嘛,可以理解。

        “江掌门……无事便好。”

        有人在门外轻声回答道。

        严咏春本来话也不多,这些日子除了往来于大王峰和下梅镇百炼武馆,主要就是奉师命参悟武学,还不时会和洪文定切磋拳脚。

        “师父,你好点了没?”

        洪文定也乖乖进来朝暮问安。他外表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孩子,很难发觉他是这座大王峰里有数的高手。

        严洪二人一旦动起手来,时而有如猛虎下山,又如长蛟潜江,皆不以猛力取胜。严咏春起手由小念头到寻桥自然而然,洪文定也将身负的武学汇入一炉,两人把武功招式推演到变幻莫测、信手拈来,每次切磋都看得人心向神往。

        江闻看见了他满身的木屑灰尘,就知道又化身无情的砍柴机器了。

        洪文定已经从秘传五形拳的阴霾中走出来了,如今每日最大的爱好就是砍柴。

        这些日子屋里取暖、煮药熬汤、生火做饭的用柴他一个人就能搞定,只是屋外从早到晚都响着咔嚓咔嚓的劈柴声。

        “文定,小石头呢?他作为门派大师兄,是不是又去偷懒去了?”

        洪文定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师兄泡在药缸里睡着了。”

        “……”

        江闻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形容他刻苦还是耍滑,决定不再聊这个话题,他缓缓掀开了被子坐起来,把袁紫衣端来的药汤也鲸吸而尽。

        随着江闻的动作,袁紫衣忽然感觉大王峰上寒风凛冽的气候都温热了几分,似乎从他身上正散发出滚滚的热浪——不过这异状在数息之后就彻底消失,恍如一场幻觉。

        见识过江闻互渡内气、以伤疗伤的神异法门,她也就没再大惊小怪,主动说道:“江掌门,我们姐妹也在贵派叨扰许久,如今大圣劈挂拳精要已经习得,我们也该就此告辞了。”

        江湖中人的相逢离别只不过是寻常,袁紫衣说得平淡无奇,但傅凝蝶这个小姑娘,却依依不舍地抓着她的衣袖。

        “紫衣姐姐,你还没教会我辫头发呢,这就要走了吗……”

        袁紫衣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蛋,不留情面地说道。

        “我留在这里,本来是怕你们武夷派遇上像我这样的恶人,踢山门抢秘籍再把你这小丫头也给抢走了——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话说到这里点到为止。

        袁紫衣估计也是被武夷派的穷酸震惊到了,确信江湖中人只要脑子没问题,就不会打这个穷山头的主意。

        江闻皱着眉说道:“袁姑娘你不必这样轻贱自己,再说我这武夷派虽小,也不是人人都能来去自如的。”

        说完,江闻冲着木屋外喊道:“老叶,在不在后厨?”

        话音落下不久,瘦削拮据的马夫老叶就从门外走来。

        “掌门您找我什么事?”

        “我养伤差不多了,今天就下山去送送二位姑娘。”

        江闻不经意地说道:“那四个胖子还在山上吗?”

        老叶有点迷惑地点头道:“在呀,那几个怪人赶也赶不走,天天在张仙岩上吃喝坐卧,大冷天也不穿件衣服。”

        是的,红阳圣童麾下剩余的四名六甲神将,靠着一身横练武功也活了下来,并且没缺胳膊没少腿,比江闻还早就能活蹦乱跳,无头苍蝇般寻着江闻来到了大王峰下。

        对此,江闻只能感叹前朝太监罗淳一传下来的武功着实神奇,就是伤及根本这代价太惨重了些。

        “都是可怜之人……他们几人如果不肯走,就收留下来吧。我今日就要带徒弟们下山一趟,派中多留几个人也好充充门面。”

        此言一出,严咏春、袁紫衣和马夫老叶都诧异地看着他。

        老叶支支吾吾地询问道:“掌门,您这是……要收他们入派为徒?这会不会有欠考虑?”

        四个寒暑不避、常年赤膊的大胖傻子,看上去确实有点吓人,随随便便就收入武夷派,确实很容易让外人误以为这是什么残疾人福利机构……

        江闻琢磨了片刻,有了办法。

        “那就招他们四个入派当石狮子吧,山门放两个殿门放两个,那外貌驱鬼避邪得很啊!”

        言毕穿好灰布道袍、戴好五岳灵图冠,把誊好的宣纸藏进袖子里。

        “如今风帆共远,潮屿重耕,就去会仙观拜访一下元化真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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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0 09:35: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二章 不知谁续广寒游

        苔绿瓦灰的高耸院墙款款于山道隐现,夹道翠竹掩映着一扇柴门。此时只需略微用力推,就能走进古旧的道观之中,闻到那股袅袅升腾的熏烟之气。

        在经历过那一夜的风波之后,江闻对带着香气的东西都充满了警惕,总觉得从中能嗅出什么不详的意味。

        步行靠近大殿,寒风幽悄环绕着室内,诵经声隐隐可闻。

        虽说当夜险遭兵燹,可白莲教的行事风格怎么也比清兵磊落,没做出什么刮金粉搜肚肠的龌龊事,大殿里的泥胎塑像才能依旧双目微闭地歆享着香火,波澜不惊中还带着些许侥幸。

        江闻把徒弟们打发在院内玩耍,自己走进大殿里,瞬间就看到了低头诵经的老道士。他从背后看去头发花白,就像一株历经风霜的苍松。

        “江闻。”

        还没开口,老道士就像是背后长眼,喊破了他的身份。

        “真人,别来无恙啊。”

        两人默契地打了个招呼,就各自沉默了下来。江闻随意地坐在蒲团上,双眼望向道观三清殿顶,慢慢数着上面椽桷的数量。

        这座年深日久的大殿不知是否有灵,能否知道今后不再有穿着不合身道袍的小道士,每天故作老成地询问香客来意。

        而江闻也见不到那个,整天缠着他念志怪故事听的小孩了。

        元化子诵了一遍经,给油灯添了香油,在起身想去取香的当口,开口打断江闻的遐思。

        “江闻,你的身体似乎好转了不少。”

        江闻点了点头,斜靠在蒲团上没有起身,探出左手凝神虚握,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就凭空生出,凌空摄取住一把线香。

        “说来也算是因祸得福,我的真气紊乱比原来痊愈不少,真动起手来虽然还有所顾忌,但日常已经能恢复一成功力了。”

        正所谓满血拉二胡,残血浪全图,江闻对于自己阴差阳错回复了一成功力表示很满意了,至少吊打起人来更加顺手。而某个看似牛逼哄哄的天剑,混的还不如自己呢。

        独孤九剑的总诀式浑然太虚,当夜只一剑,就斩下了尸墙上王莽干枯的头颅。

        虚蜃之螺似乎有断尾求生的意思,以一股腥臭的黏液犹如血般喷溅出来,躲闪不及瞬间烫入了江闻的皮肤。

        江闻没想到长生不死芝内服凶险,液体外敷也狠毒异常。只一瞬,江闻身上芽孢蔓延往里钻,濒临崩溃的身体似乎都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各自想要四分五裂了起来。

        然而长生不死药最为恐怖的五脏溶解、青炁蜕生,却在江闻身上吃了瘪。

        红阳圣童功力虽然精纯,终究只苦练一门天师丹息法,护体罡气无法保全肺腑内脏。而江闻可是身负无数内功心法,其中更是不乏神妙至极的绝顶内功,早就锤炼过无数次的脏腑经络了。

        骤然入侵的长生不死药还未催动血肉蜕变,就被包括九阳九阴、易筋洗髓、北冥八荒在内的内功自行运转反击,强行镇压住了五脏溶解的趋势,如磨盘般消磨异状、反哺自身。

        “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来。”

        元化子也不遮掩,说话总是直来直去,“自古能从架壑升仙宴上活着回来的,都堪称世间翘楚——如今你这一回来,倒是让老道很难启齿承认这事。”

        江闻哈哈一笑。

        “真人你不也活着回来了吗,这样拐弯抹角地夸自己有意思吗?”

        说完江闻也沉默了一会,才坦然地说道,“实不相瞒如果让我再来一次,我不确定自己还舍得拔剑,更不敢保证能活着回来。”

        在挥出那一剑时,江闻也不知道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只是觉得这份长生太过沉重,就像一个深藏在心底最妄诞的野心**,再不愿意割舍,就只会把人拖垮。

        当时的江闻,认为自己最多仗着剑势逼退夷怪,甚至做好了像西晋游侠那样求仁得仁,凭空生出了几分剑出身死的觉悟。

        可如今,看缦亭峰石碎山崩的场面,江闻显然成功了。

        以北冥神功使出独孤九剑,是以逍遥世间的道家绝学催动深蕴易理的精妙外功,威力层层叠升的同时,也让他接触到了一丝玄之又玄的境界——这方明清江湖的大道,似乎带着股出而逐人的意味。

        更重要的是他那一剑,还惊醒了“虚仙界”中沉睡的某个存在。

        随着整片混沌宇宙开始沸腾,强行打开仙界通道的虚蜃之螺,重伤之下最终被反噬撕碎。

        江闻知道光凭武学,是绝对营造不出这种天地震惊的威势,但如果沉睡希祇当时感应到的,是创造这些武学的存在呢?

        比如……流荼!?

        “真人,缦亭峰上有什么会有这东西,尧之射师为什么要把长生不死藏在这,西王母又为何一定要送走不死药呢?”

        江闻有千头万绪,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一切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却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搞明白。

        猛然磬声响起,殿内金声玉振嗡然清响。

        “长生不死,焉知非祸?你真的知道大羿的故事吗?”

        江闻肯定地点了点头。

        “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嘛,最近刚刚又温习了一遍,导致我以为自己之前读的是假书。”

        “不学无术,我看你读的就是假书!我平日都让你多读书,少看什么志怪笔记了!”

        元化子很铁不成钢地说着,缓缓睁眼拂去身前落满的香灰,“后羿并非大羿,姮娥也不等于嫦娥!汉人张衡《灵宪》记载,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江闻一眼。

        “如今,你知道故事的意思了吗?”

        江闻和老道士对视了一眼,嘴巴慢慢长大再也合不上,连老道士的冷嘲热讽,都没空反唇相讥。

        在知道不死之药的真相后,江闻很轻易地就把故事解读出不同的意味来。姮娥好奇不死之药的效果,想来也是希望容颜不老、青春永驻,但是吃之前也是心里没底,所以很讲究地请巫师占卜。

        时至今日,这个卜筮出的“吉”,究竟指的是能心想事成,还是吃完没有生命危险,这已经不得而知了。

        但江闻能够想象大羿回到家,看见家里趴着一只蜕化的大癞蛤蟆,孤寡孤寡地想跟他说话,心里的那种惊诧和震怒了……

        “嗯,换我的话别说是把牠塞进武夷山的石头缝,就算是挖开莫霍界面、丢进地幔的决心我都有!”

        元化子不再多说,师门保管多年的长生之秘虽然已经没有了缄口的意义,但更没必要说到人尽皆知,于是慢慢坐回了蒲团上,再一次念诵起了经文。

        “真人念的什么经?”

        “老道发愿念诵万遍《太上救苦经》,拔擢拔众生于迷途,济度迷航苦难。”

        老道士说得平静如常,江闻却从他佝偻的身影中看出了一丝落寞,即便冬日的暖阳依旧披拂在身,却再也没有惫懒走神的徒弟,能听他唠唠叨叨说着话了。

        诵经万遍,终究不抵当面一声师父。

        江闻看了看院子疯跑的凝蝶、练功的文定和发呆的小石头,陷入了沉默。

        经声、风响声、树杪簌簌之声,人影、窗棂影、轻烟袅袅之影。

        大殿中针落可闻,却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哪些声音是幻,仿佛救苦救难的宝经已然是能化实入虚、穿透隔阂,化解人心里肉眼难见的郁结。

        听着元化子的低哑颂唱,江闻忽然想起个说法,说人的死亡其实有三次。

        第一次是生命体征消失的时候,作为自身生物意义的死亡;第二次是火化哀悼注销户口的时候,作为亲友眼中社会意义的死亡;第三次是当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去,能证明他存在过的东西都消散不见的时候,这才是最终沉寂的死亡。

        可笑的是,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头里,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良久,随着元化子敲响了一声铜磬,江闻也从蒲团上站起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真人,我还不知道小道长叫什么名字呢。”

        “原本迟迟不正式收他入门墙,就是怕有不测。”

        元化子有些口渴,停下了念诵《太上救苦经》,用清澈到不像老人的眼睛看着江闻。

        “按白玉蟾仙师定下‘群生仰至仁,万物皆成善,造化会元功’的顺序,老道这代道号已经‘元’字,因此我那徒儿的道号,本来打算叫做功玄。”

        “……合着是按西游记排的?把我的感动还回来啊。”

        江闻沉默了一会,才索然无味从衣袖里拿出一张叠好的宣纸。

        “他原来最怕听经,您居然要念叨他一万遍经文,简直是杀人诛心——这是我欠小道长的东西,您法力高深,就在课间一并烧给他吧。”

        江闻把纸一抛,头也不回地就往殿外走去。

        “他今后若还想听志怪故事,再让他托梦来找我吧,本人的亲身经历可比道听途说有意思多了。外面的别玩了,凝蝶、文定、小石头,武夷派集结!”

        “是,师父。”

        “师父,我问去哪……”

        “反正师父去哪我就去哪!”

        沉默听着门外嬉笑与脚步声从会仙观逐渐消失,元化子伫立着良久,才捡起地上的宣纸。

        只见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行列分明地写着一首诗——

        还来问道总需惊,谁劝服饵煮石英。潇逝美人难回首,月里蟾宫桂衔冰。空山处,暂聆听。世上岂有长生者,奚如返顾北辰星。

        元化子不知道江闻写这诗是什么意思,或许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吧。

        其实元化子也有一件事没告诉江闻。

        架壑升仙宴至今后院的水缸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从没打过水,缸中却一直是满的。

        而原先负责汲水的。

        就是小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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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0 09:35: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三章 赠言归别勤渠意

        鸿宾楼外行人熙熙攘攘,楼中宾客推杯换盏。

        客人清茶淡酒下肚后,就是说不尽的清风闲事,间或有人提起近日缦亭峰又出现地龙翻身,不免有杞人生出从崇安县搬家的打算。

        严氏父女和袁紫衣的行李,此时已经收拾停当,几身衣服一箱细软,就是他们行走江湖的全部家产。罗师傅自称近日来与严父相处融洽,又很是殷勤地采买了一些当地特产龙凤团茶,让他们回广东省亲时权充贻赠之用。

        “罗师傅,今天你怎么这么大方?”

        江闻惊奇地看着这位老兄,平时他连武馆弟子的伙食都想克扣,难道是遭到武力胁迫了?

        满脸带笑的罗师傅皱着脸皮,尴尬地小声说道:“两位姑娘来到武馆这些日子,仗义出手踢走了两波踢馆的人。今后我还想请她,时不时来这里坐馆,总得打好关系嘛……”

        让袁紫衣这位职业踢馆选手应付前来踢馆的人,专业对口了属于是。

        罗师傅没脸细说的是,严咏春和袁紫衣在武馆借住的日子,是他最有安全感的日子。

        他再也不必担心,有人对自己一顿拳打脚踢后自己鼻青脸肿,还得按照江湖规矩叫好,乖乖送上酒肉银两恭送对方离开。

        江湖规矩面子最大,有吃肉就有挨打,名气越大对手也越狠,这是谁也免不了的——所以江闻给武夷派提前招了四只石狮子。

        袁紫衣轻轻一笑,左边脸颊的酒窝微微一凹,端起酒杯对罗师傅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今后我姐妹若到贵武馆借住,还请罗掌门不要嫌弃哟。”

        鉴于三人即将远行,今天只点了茶水,罗师傅受宠若惊地回礼,豪气地一饮而尽一气呵成,面不改色气不喘。

        “够了够了,紫衣姑娘你就别跟罗师傅捣乱了,到时候来住我武夷派就是。”

        什么叫仗义出手?

        如果是严咏春,倒像是会出于报恩出手相助的人,但江闻认识的袁紫衣可算不上侠义之士。按他的恶意揣测,最大可能是想借机发泄那天被偷袭受伤的一口恶气。

        袁紫衣听到江闻的话,索性连客套都省了,抚着鬓发缓缓说道:“贵派雕梁画栋、丹楹刻桷,紫衣只是一介微寒女子,还是不去叨扰了。”

        说完抖了抖手中几枚掌门铁牌,挑衅似地看着江闻。

        严咏春打算阻止袁紫衣,伸手想要抢过袁紫衣手里令牌,但刚要出手又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就微红着脸拱手说道。

        “江掌门……等我和父亲从广东回来,一定再到大王峰拜访,呃,届时还望你能不吝赐教。”

        对于没能学到天山折梅手,严咏春依旧深以为憾。

        如今恢复一成功力的江闻,已经多了几分底气,对这个武痴女孩也感慨万分,只好答应她下次见面好好切磋。

        “江掌门,你可不能只对严姐姐偏心呀。”

        袁紫衣眼珠子一转,立刻说道,“怎么也得教我一门像样的武功吧?”

        严咏春脸红耳热地想捂住她的嘴,严父在旁一副老怀甚慰的模样,江闻的脸皮却是刀扎不进的程度,挥手像赶苍蝇一样驱赶着。

        “别闹,金龙鞭法没被打疼是吧?还想学武功就先拜入武夷派。目前本门弟子名额已满,连石狮子的岗位都已经满编了,或许姑娘你只能忝居洒扫一职了。”

        “哼!”

        袁紫衣听得无名火起,索性抱着手臂扭头不理会江闻。

        “严姑娘,你们去广东可有投奔?如今兵祸四起,贸然行走怕是会有危险。”

        江闻善意地说道。

        “父亲说广州城中还有几房亲戚,或许可以投奔。”

        严咏春看了一眼父亲,轻声说道:“如果不行也没事,江湖传闻南少林正在广州大佛寺举旗重建,以我师父和父亲的少林根底,总能有个落脚点的。”

        江闻惊诧地问道:“南少林去广州闹事了?洪熙官他们胆子这么大?”

        上个月在武夷山中,天地会陈近南和朝廷钦犯洪熙官联手,拖延覆灭了清廷的三路大军,早就被记恨关注上了,这时候大张旗鼓的行动,简直是老寿星上吊。

        严咏春摇了摇头:“并非洪熙官师兄。虽然我也很钦佩他的所作所为,但在广州大佛寺打出旗号的是南少林两位名宿,至善禅师和三德大师。”

        “钦佩什么的就不必了。”

        江闻神色不自然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严姑娘你三天两头打他亲生儿子,再钦佩他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的——虽然他本身就没有好脸色。”

        “我们只是切磋武艺。虽然确实有些以大欺小,但是……但是……”

        严咏春瞬间局促了起来。

        她只要不在武场切磋的状态中,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民家少女,根本看不出自信骄傲的女侠风采。

        对此,洪文定端坐着面无表情,俨然一派宗师风范。

        “无妨,严师叔无需放在心上。”

        江闻忍不住腹诽道,洪熙官这到底是什么遗传基因,父子俩怎么跟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难不成是靠有丝分裂!?

        “等等,至善禅师也出现在了广州?他不是应该死在火烧南少林了嘛?”

        江闻忽然察觉到不对。

        以马宁儿对南少林至善和尚的刻骨仇恨,没理由放过了他,还得意洋洋地跟洪熙官吹嘘——心慈手软不补刀是正派的规矩,反派可没有必要遵守。

        严父也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这个传闻我也听到过,大概是鞑子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吧。三德大师贵为三十六房俗家弟子之师,刻意编造至善大师生还的故事,反而容易败了自家的气势。”

        江闻对此将信将疑,他看见严咏春也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缄口不言。

        “占据广州的尚可喜虽然心狠手辣、杀人无数,却也老奸巨猾地多次乞求清廷归老辽东,这几年更是故意纵容广东局势糜烂,以求乱局脱身……”

        江闻沉吟了片刻,把对洪熙官、陈近南分析过的局势又说了一遍,“如今又有南少林在广州聚集,浑水之下你们去了应该无碍,只需要多多注意隐藏身份。”

        说完他跟店家要来了纸笔,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了一封简信,装入信封又写了个大大的江字,随后交到了严父的手里。

        “严伯父,我在有个故交如今在广州经商,你们有需求可以找他开口,这人必定不会推辞。”

        “师父,你在广州也有熟人?”

        这次连凝蝶和文定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为师也行走江湖的,有两个朋友怎么了?”

        江闻不以为意地摆手说到:“你们其实也认识。此人最擅长以德糊人,上个月前往广州避祸经商,我还劝他化名雷老虎……”

        袁紫衣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江掌门,你既然交友如此广泛,何不如跟我们一起南下,也好走亲访友嘛!”

        可江闻根本不为所动,连两位女侠期待的眼神都直接视若无睹。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江某人近来对世事颇有感触。正所谓不要让等待成为遗憾,我决定在峰上倾心培养好几个徒弟,以免将来心有愧疚。”

        袁紫衣翻了个白眼拂袖而起。

        “哼,你可不要后悔。”

        江闻袖手以对。

        “说不走就不走,大丈夫一言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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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0 09:36: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四章 长风一笑轻九鼎

        “凝蝶,别再回头看了,她们人影都走没了。”

        在官道上和严氏父女、袁紫衣分别后,就踏上各自的旅途,只有小小年纪的傅凝蝶久久不能释怀,哭丧着脸跟在师父后面。

        飘零江湖之人普遍没有安全感,感情会带来最大的麻烦。

        因此江湖中人的道别,向来就与寻常人不同。

        或许昨夜,几人还在雨夜把酒言欢,我提到漠北,你说起江南,那些出生入死熠熠生辉在胸口翻转,即使单枪匹马也能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温暖。

        可是经历久了一群人的聚了又散,同样的话可能要重复百遍,在那之后纵使各自都有所留恋,但眼光还是只能不停的向前看。

        官道往下梅镇的商队依旧络绎不绝,各色货物以水陆两道分兵进发,最终汇集到了这座小镇上,组成了繁荣昌盛的一处小天地。

        在马大善人带儿子离开下梅镇后,方掌柜的生意却越做越红火,镇上的铺子也悄然又扩充了几进。当江闻走进院子的时候,发现院里还堆放着大量的柱头角料,看上去还打算再大兴土木一波,阔气得江闻咂舌不已。

        老管家喜笑颜开地带着小少爷回家,嘴里嘟囔着“高了、高了”。

        方掌柜也喜不自胜地走出来欢迎江闻一行,老态渐露的身躯穿着绫罗,胖胖矮矮贵气逼人。

        只见他将呆呆的小石头搂进怀里,不动声色地摸着他的脑袋,似乎在拿自己胸口处做着对比,然后赶忙招呼道。

        “江掌门,好久不见啊!”

        方掌柜的胖手紧握着江闻的手,亲热无比地说道,“寄给你的药材都收到了吧?老叶拿着药方给我的当天,我就花重金买光镇上药铺的贮备,立马给你送去了!”

        江闻拱手感谢道:“多亏方掌柜的支持,这批药材派上大用场了,今天就是特地来感谢的。”

        感谢不感谢的先放一边,江闻这次过来确实是有了底气。小石头这一旬悄悄长高了一寸有余,已经赶上他之前一年的成绩了,江闻自然大大方方地来接受赞美。

        虽然江闻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一寸多的身高到底是自己教导有方,还是每天在缸里泡发的。

        “掌门太客气,快先进屋说话!”

        方掌柜做的绸缎生意,自然懂得名流之道,进门的桌上摆的四色点心品相非凡,裹馅凉糕、檀香糕、冰糖霜梅、牛乳茶酪各盛在碟上,一意邀请他们入座。

        江闻师徒虽然在鸿宾楼刚用过饭,进门还是感觉到了对方的诚意,只好再在桌前坐下,寒暄了起来。

        “镇上最近可还太平?”江闻问道。

        方掌柜点了点头。

        “三里亭最近的怪事早已停歇,九曲溪畔的艄公也没再说见鬼。就连城中打更的和尚,夜里都少念一遍地藏经,县里已经太平多时了。”

        “夜和尚出没不算大事,五更夜巡板从一板唱到四板板皆无大碍,唯独须小心的,只有撞见那黑如浓墨的第五板。”

        江闻不无忧虑地说道,“但是自古修道要各安其位才行,和尚打更就是失去了本位,这崇安县衙的怪事,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平息。”

        从前明那桩惨案开始,崇安县衙就有阴风挥之不去,每到夜半就传出磨刀之声,时而有男子露首往来、女子映壁窥笑,还有人看见县衙院中有无头尸体绕行不止。

        建宁府守道参政与崇安县令劾治无效,只好请来僧人代替更夫,彻夜念诵地藏经平息妖异。可巡更的和尚却说,在夜间睡意朦胧时,经常会碰到一个面如浓墨的夜和尚,手持同样颜色的夜巡板,念着癫狂倒乱的经文。

        “掌门说的是。”方掌柜缓缓点头道,胖脸满是笑意,随后吩咐管家下厨,将备好的食材做上来。

        “方掌柜,我今天就是顺道串门,怎么感觉你是有备多时?”

        “犬子多亏掌门栽培,方某有机会略表心意,自然要好好安排了,掌门不必多虑。”

        随后他又看了一眼小石头,“不知道掌门传给他什么功夫?竟然能如此神奇?”

        江闻忍不住腹诽道,你家儿子老是不长个才神奇,这岁数能长高不是合情合理吗?

        “方掌柜客气了,不过是本派的金刚不坏体天罡童子功罢了。”

        “这名字……这名字……一听就不同凡响啊!”

        方掌柜开始了苍蝇搓手,连忙让老管家传上准备好的饭菜。

        桌上五道菜按梅花状排开,分别是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炸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最后压轴是里外青花白地瓷盘,上面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

        香气扑鼻间,三个早就吃饱的孩子也不客气地动了筷子,方掌柜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吃,发现江闻却瞪着眼睛思索着,迟迟未曾行动。

        “怎么了掌门,是这几道菜哪里不妥吗?”

        方掌柜连忙问道,“这可是家中厨子的特色菜。他略懂识文断字,据说是最近从书中研究出来的,不得不品尝啊。”

        江闻点了点头。

        “贵府上没有女眷吧?”

        方掌柜茫然地说道:“孩子他娘在老家照顾老泰山,家里连厨娘丫鬟都没请,怎么了?”

        江闻这才动了筷子,夹了一块色白如银、肉质细嫩的鱼肉放进嘴,吐出两根细刺。

        “没事,该给他找个媳妇了。”

        方掌柜一头雾水,跟着倒了一杯酒放在江闻面前,抚着胡须微笑着,接着说道。

        “江掌门,院子里的木料什么时候需要?这些可都是二寸五分的好材料,人工我可以联系上山,就等你一声令下了。”

        江闻差点被鱼卡住,连吸了几口气才吐出细刺,摆着手询问道。

        “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要过木料?”

        “几天前有商队送货来的呀,指明要给武夷派扩建山门、兴修殿宇之用,随队连营造图纸都准备好了。我还以为是掌门你订的货物,就码在院子里等了好几天。”

        方掌柜皱眉解释道。

        江闻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掌柜你对我们到来,显得早有准备!可我从来没打算修建动工啊!”

        方掌柜狐疑地说道:“不可能吧,这件事方某我也略有耳闻。”

        江闻一拍桌子:“这又是谁放出去的假消息?!”

        “元化真人告诉我的呀!”

        方掌柜也一脸迷惑。

        “自从上月避难到了会仙观,我就看出真人是个有道行的,不时过去添香油钱。”

        方掌柜掰着指头算道,“六天前我去了观中,元化真人直说要将庙产中的止止庵和缦亭峰转赠武夷派。我一听就猜到,这是掌门你准备大修山门、光耀门派,于是也立马从泉州府订了一块花岗石以资声势!”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

        “山上如此清苦,掌门你想来是不好意思开口,方某虽然驽钝,却也愿意效劳。你看看这随木料送来的营造图册——此殿面阔七间,进深三间,单檐歇山顶,前檐出海廊,总共用柱三十二根,绝对的威风气派!”

        江闻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掌柜,默默放下了筷子,仔仔细细捋了一遍思路。

        “掌柜,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嗯?掌门你是不是故意瞒着我?我今天早上还遇到了老叶,听他说什么来了四个石狮子——这不就是明证吗?”

        江闻顿时无言以对。

        从方掌柜手里接过那份装订严整的营造图纸,上面除了标明各处用料的尺寸、结构、构建手法,还用雕版在装订的缝隙中印着一串蝇头小字。

        傅凝蝶和小石头没心没肺地吃着东西,只有洪文定停下筷子主动询问。

        “师父,这是谁安排的?对方是敌是友?”

        江闻看了洪文定一眼,感叹这孩子竟然早慧到这种地步,简直是天生混江湖的材料。

        雕版印下的蝇头小字刻意为之,无法从笔迹推测出更多信息,只是零散地排布着一句话。

        【近来多遭贵人相助,谨资大殿一座。庚子月乙亥日草庵寺一叙为盼。】

        “白莲教。”

        这种藏头露尾、瞒天过海的做法,江闻不需要过脑子,都知道是哪帮人干的。

        江闻屡次破坏白莲教的行动,又展露出了高深功夫,对方看来是想以收买为主,威慑为辅,依靠利害关系的左右,将他限制在武夷山里。

        白莲教在暗中的能量相当惊人,江南闽粤积蓄数百年的底蕴,也足以让人动容。

        这次出手一送就是一座大殿,一方面是想要弥补和江闻交恶的关系,另一方面就是在亮手腕——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三天内筹集、运送一整个院子的木料,何尝是夸耀其迅速召集的力量。

        “师父,一定有诈。我爹说过这帮人行事诡秘无定,绝非可交之人。”

        天地会反清复明长期在联络各方势力,其中必然包括暗中潜伏的白莲教,从这话来看,洪熙官和对方的交涉并不算是愉快,甚至可能发生过正面冲突。

        江闻微微一笑,对文定说道:“以为师看来,白莲教这次不仅是软硬兼施的收买,也是在掩盖其他的行动。白莲教摆明车马要进入武夷派,我不管是接受还是拒绝好意,都难免被困在大王峰上。”

        营造一座大殿需要多少时间?

        短则两月、长则半年。

        对方暗地里还是设下了一个逻辑陷阱,一旦江闻误以为白莲教是在针对武夷派,肯定会留守当地不动。

        那么这段时间,对方会来武夷山吗?

        江闻觉得会。

        他们甚至会客客气气、老老实实地帮他把大殿建起来,然后就退出武夷大山,把情面和关系做足了。

        这样江闻下次想要翻脸,也总有几分手短。

        更何况,他们就连江闻火起来,杀上门问罪的可能性都考虑好了,直接摆明了可以来草庵寺一叙,随时恭候大驾光临。

        “这帮人肯定另有所图……”

        江闻嘀咕着,继续翻动着营造图册。

        他这个人是有点倔,又有点好奇心过度,又或者身怀武功的人多少都沾点这种脾气,白莲教越是躲躲藏藏,江闻就越想算计对方一次。

        翻着翻着,江闻眼前一亮,笑容更加灿烂。

        只见他一拍桌子,对方掌柜说道。

        “方掌柜,这批木料就麻烦你找人运到山上去。我的这些‘朋友’,应该很快就会来动工兴建了。”

        随后他拍了拍小石头和凝蝶,“这次为师准备带你们出外游历,增长见闻!”

        洪文定思忖片刻:“师父,是要去草庵寺吗?”

        江闻摇了摇头。

        “闽地雕版以建阳、泉州、福州为最,这份营造图册纸背无字,封皮裱纸却不小心掺了福州府衙印鉴的废弃公文纸做托裱——我看白莲教说什么泉州草庵寺只是障眼法,他们真正身处的位置,应该是福州府!”

        恢复一成功力的江闻,已经生出世间之大,何处不可去得的豪气了!

        凝蝶却忽然抬起头,眨着眼睛问师父。

        “师父,你在一个时辰之前,不是还说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不出去就不出去吗?”

        江闻凝噎片刻,恍然想起自己似乎是曾经说过这话。

        “没事,严姑娘他们朝南走,我们往东走,两边应该碰不到。凝蝶你要记住,犯错只要没被发现就不算错。”

        凝蝶小脸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可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呢?”

        江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那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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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0 09:36: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五章 柔处须防绵里针

        江闻几人从下梅镇往回走着,头顶铅色阴云也不情不愿地跟着,直到转过九曲溪的时候再也不愿追随,终于化做了漫天飘飘洒洒的寒雨,在空谷夹道之中肆意飞舞着。

        幸好不远处,就是一摊简陋的路边茶寮,撑着一条茶招迎风招展,写着“山泉煎茶”四个隶字。

        师徒四人狼狈地躲进了自家买卖,擦拭着身上的雨水,负责看管茶寮的老叶也很识时务地沏上四杯热茶,奉到了他们的面前用以祛寒。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老叶感叹了一句。

        桌上寡淡的茶汤里飘着三两片零茶碎叶,一缕轻烟袅袅从杯碗上升腾,哪怕是些许粗苯的呼吸,都能让它付之于无形渺茫。

        此时除了江闻四人,另一桌还有几名武林人士在这里躲雨。

        那几人窃窃私语着不搭理外人,时不时警惕地看看四周,还故意选了一张最靠外面的桌子坐着,刀剑放在各自利手方位不远处。

        “师父,我饿了……”

        傅凝蝶指了指肚子,然后指了指蒸笼上炊着的芋头山药,尽量表现得乖巧可爱,两脚够不着地端坐在条凳上。

        江闻把玩着手里的粗瓷茶碗,方才正凝视着茶杯走神。

        “怎么又饿了?咱们今天鸿宾楼吃一餐、方家又吃一顿,你居然还没到家就饿了?”

        养孩子这么费钱的吗?!

        嘴上抱怨着,但江闻看在她最近也算乖巧懂事的份上,还是让老叶带她挑喜欢的东西去了。

        其实从刚才吃饭的细节就能看出,凝蝶和两位师兄比还是差太多了——不是武功、品德、悟性上的差距,而是行走江湖的习惯差距。

        譬如刚才吃饭的时候,洪文定出手精准、咀嚼迅速,不声不响中就能吃掉大半的饭菜,很符合江湖中人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自我要求,确保随时可以动手或者跑路。

        小石头虽然没这么功力深厚,但他吃东西从来讲究一个泥沙俱下,不管什么菜到嘴里就没,一顿吃饱能整天不饿。这样即便在江湖上经风冒雪,也能保持体力充足。

        只有凝蝶大户人家习惯没改,还是喜欢挑挑拣拣、细嚼慢咽,不合口味的菜尝了一口就绝不再碰。江闻曾有个暴论是关于女人不适合闯荡江湖,就是从这些角度看待问题的。

        “凝蝶,挑完吃的就过来,师父给你们上上课。”

        围着一张木头茶桌,眼见山雨飘飒依旧没有止歇的意思,江闻索性就在茶寮中跟三个徒弟闲聊了起来。

        “这次行走江湖,你们可要做好准备。”

        江闻有点严肃地说道。

        在这个时代想要从崇安县走到福州城,可不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这一路上可能遇见盗匪流民、山灾水难,又没有准确的地图定位、路线校准,只能是靠着经验昼行夜宿,缓缓图之。

        面前这条从武夷山到福州的官道,原名“分水关路”,是最早开辟的中原入闽道路。

        史书记载,秦始皇派五路大军远征南越,其中有一支“余干之水”,可能就是指的这条道路,用以迂回岭南。

        后来汉武帝建元六年,闽越王兴兵南越,南越向汉求援。汉武帝派大行王恢从江西出发,大农韩安国从浙江出发,讨伐闽越王,遂开辟分水关路。

        但这些入闽的古道,当初都是以较早开拓的江西为,沿着山路水程交汇而出,以运送竹纸茶叶为务,到武夷山就戛然而止。真正入闽出海的商道,则要到靖康之乱那年才蓬来。

        洪文定默默点了点头。

        行走江湖对他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也正因此,他从来不会觉得这是件易事。

        傅凝蝶则懵懵懂懂地问道:“师父,我们真的要行走江湖了吗?我听红豆姐姐和婆婆说过,闯荡江湖要像她们一样武功了得才行。”

        江闻喟然叹气,不愧是行走江湖的女骗子。

        “这话真真假假。特别是后面半句你可以当没听见,就她们的武功……”

        真不是江闻看不起人,她们俩的武功都偏科到离谱,正面打起来连文定都不一定打得过。

        不过前半句很有道理,三个徒弟如果要在江湖立足,就要像她们一样步步为营、狡兔三窟,甚至不择手段才行。

        对于三个都不超过十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要求可能有些太高了,但对于一个注定的江湖中人,江湖是不会因为年幼就给予善意优待的。

        在金庸江湖里,江闻一开始也曾经菲薄过主角光环缠身的那些人,认为他们不过是运气好天赋高。

        可当他真正和张无忌并肩作战的时候,才发现他不单单是个优柔寡断的后宫男,更是个年仅十四岁就能远行万里,将年仅八岁的杨不悔从淮河边送到天山的狠人。

        他身上的九阳神功,也是这时候向张无忌顺手学来的。

        “凝蝶,你现在的燕子凌檐步已经颇具水准,师父传你的九阳神功继续练着,等你生出丹田气感,我再点拨你更深一层的武功。”

        既然她在止止庵能观想旭日初升,说明在内功一道还是有些天赋的,专攻一处或许能有收获。

        自古贪多嚼不烂,考虑到以傅凝蝶的资质,修习太多武功并非是好事。这门简易版《九阳真经》不能说是伪学,只是缺了一丝的真义点拨,比如靠着他这样的功夫大成者传功渡气,也能唤出丹田的朝阳出海,五气朝元。

        以观想呼吸法入门,是江闻在明清江湖拆解分析《九阳真经》的一个新思路。

        这门心法可以靠苦功,也可以走捷径,特别这条捷径是斗酒僧创下时故意留下的,说明借助外力并非歪门邪道。

        比如《九阳真经》练到最后大关,必须熬过全身燥热**之苦,或得名师指点,打通全身上下所有几百个穴道,才真正练成「九阳神功」。否则只是积存九阳内力,不会施展运用,内力不会无穷无尽的循环自生,剧烈战斗后容易泄气过度致死。

        张无忌也是在布袋和尚的乾坤一气袋中靠着外力刺穴,才于刹那间冲破身上数十处玄关,使九阳神功大功告成。

        “关键时刻有师父给你保驾护航,这门功夫应该没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江闻摸着下巴说道,“应该不会长出胡子和喉结吧……路上师父再传你一门防身的外功,你想学什么?”

        傅凝蝶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想学暗器!”

        打打杀杀不是她的喜好,轻功暗器才是她青睐已久的组合,至少不用像洪文定那样天天苦练打熬,也不用像小石头那样没日没夜泡着药澡,身上的皮肤都快变色了。

        “暗器哪里是那么好学的?你看你红豆姐姐都没练出个样子。”

        朱小倩人称千手观音,红豆作为她亲生女儿却只用拳脚擒拿手段,就是因为暗器也是需要年月苦功的。

        古代飞镖形制虽多,却主要分为“斤镖”和“两镖”。

        “斤镖”类似于长枪枪头,分量也要有一斤多,后来讹传为“金镖”,其实就是份量重,中招非死即伤。

        而“两镖”就轻的多了,因为重量有限,所以“两镖”的杀伤力并不大,只能靠沾毒药提升威力。

        想让凝蝶扔一斤重的飞镖,恐怕还有点困难。

        “那我就把《玉蜂针》传给你,再给你打造三根特制的玉蜂针。这门武功只能拿来保命,暗器消耗尽了就乖乖跑路,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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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0 09:37: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六章 自言汉剑当飞去

        “小石头,你作为大师兄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江闻目光一转,盯着一旁放空自我的小石头,对他沼跃鱼般的睿智表情十分不满,“天天净看你泡在药缸里睡觉,你真是沼跃鱼也该进化了吧?铁布衫到底练到什么程度了?”

        小石头面无表情地和师父四目相对,然后缓缓低下头。

        “泡在药缸里让我觉得很熟悉,一会儿就犯困,比在床上睡觉还踏实。”

        “……你小时候就睡水床?”

        江闻无力吐槽,左手却出其不意地探出,猛然抓住小石头的肩膀,双指凝气用力,以阴柔指力试探着他的铁布衫。

        世间的铁布衫,不外乎拟神敛力,靠着鼓气或运气达到筋骨与内气的配合。

        在或长或短的运功完毕后,等运功者身上挨中拳脚则绵软如棉袄,遭遇刀剑则刚硬如铁甲,起到内外兼修的效果,这门铁布衫就算练成了。

        而严振东家传的铁布衫,却显然得到过高人的改良,不仅是一门护体的硬功,还兼具了行气用劲的法门,应该称为铁布衫大力法更为恰当,一旦运功起来,力气也会增强,一拳甚至能毙奔马。

        江闻在大王峰上养病的时候,就不止一次看见小石头推动着比他人还高、装满药汤的水缸,试图挪到阳光明媚的位置泡澡。

        蒲松龄在这明清江湖还写出的《聊斋志异》中提到过:“沙回子,得铁布衫大力法。駢其指,力斫之,可断牛项;横搠之,可洞牛腹。”

        按说蒲松龄是济南府人,严振东也是山东人,两人所说的功夫很可能就是同一回事。

        随着江闻的指力发出绵柔之劲丝丝渗透,很快就穿过了小石头的棉袄,接触到了瘦小的骨骼。

        可这股无孔不入的柔劲,忽然在小石头肩上的天府、侠白两处穴道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自行运功护体?”

        江闻皱眉思索片刻,察觉到不是北冥神功那种百穴归一的手感,而是一拳打在了吸音海绵上的触感,愣是连一点涟漪都无法生出。

        “……不像是金钟罩,更像混元一气的特征,全身上下脱离穴道经脉,化为一个气的整体,使自身模拟无极时的状态。”

        江闻指力瞬间转化为刚劲,食指将一阳指力试探着送出,可这次却感觉力量撞在了一堵铁壁之上,嗡嗡然发出震动,无法再进去分毫。

        从平常人的一分力加到三分力,再从三分力加到五分力,小石头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江闻,甚至挠了挠头。

        如果要打破这身铁布衫,江闻判断至少需要平常人拳脚的七成力,或者用上破脉点穴的特殊手法。

        这对于江闻固然算不得什么,却已经能在乡野殴斗中横行无忌了。

        这种表现,似乎不能用潜力出众来解释了。

        再过人的领悟力,也不可能在十天内就达到如此境界,因此严氏铁布衫可能只是一个契机,引出了小石头体内的潜力,激发了他横练筋骨的种种特异,悄然化入一身运转如意的铁布衫功夫。

        自古学习武艺时讲究循序渐进,初练粗浅功夫,须由师父传授怎么挨打而不受重伤,待到武功精深之时转化为护身保命的本能,如小石头这般提前跨越,就和洪文定提前走入博采百家、独创一脉的武学境界一样离谱。

        严氏铁布衫名字听着土里土气,合着却是一门由外而内的上乘硬功。在过人根骨的加持下,这门武功在小石头身上的效果,几乎达到内外合一。

        这样如封似闭的横练筋骨,似乎很适合练习护体硬功。

        再说起悟性,从江闻接触到的几个人看来,即便身负同级悟性,严咏春精研于拳法、洪熙官擅长兵械搏杀、洪文定似乎善于博取所长,悟性好像也存在侧重不同,并非每一门功夫都能信手拈来。

        恍然间,江闻对【天赋异禀】级资质的理解,隐隐又加深了两分。

        “小石头,让你学严振东那两招八极拳,怕你没有那股狠劲;教你别的武功又怕你学不会,待会儿就教你一招亢龙掌,你慢慢学着吧。”

        洪七公说过,降龙十八掌第一招亢龙有悔滋味无穷,招式简明而劲力精深。再有着铁布衫大力法催动,靠严氏铁布衫欺身封挡,倒是很容易让对手避无可避,无奈中招。

        解决完了凝蝶和小石头的问题,江闻才把视线转向了洪文定。

        “师父,请您指教。”

        文定还是以宗师风范坐着,眼里看不见丝毫的迷茫犹豫,哪怕身上穿着冬服像个粽子,下身也只是虚坐在板凳上,隐隐扎着马步。

        听到江闻的点名,他有些跃跃欲试地想和师父再切磋一回。

        江闻神色复杂地看了洪文定一眼。

        “文定啊,今后如果没有必要,你还是不要动手了。”

        洪文定脸上露出几分错愕——

        怎么到了我这儿剧本不一样了?试探呢?武功呢?

        “你身上的秘传龙形拳诡异非常,不但能吞噬旁系武学,还会溶解意志根基。一旦孽生便游走无形,在为师没找到破解法之前,你尽量不要和人动手比武。”

        江闻叹了一口气。

        “江湖上不是人人都像严姑娘那样点到为止、克制守礼,万一有人暗下杀手,很容易导致恶果。”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过:“孔子去,谓弟子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这门秘传龙形拳窥一鳞而惧风雷,出半爪而踏云霄,如果南少林的塔林之下真有这种东西,那到确实有龙的隐秘神诡之气。世上想来没有龙,南少林的高人却采用了这个典故,将龙的神秘无形演绎到了极致。

        所谓的秘传龙形拳,真不知道南少林的和尚模仿了什么东西,才会具有如此恐怖的传染性——如果南少林不顾后果地培养,倒是很有可能凭空打造出许许多多的一流高手。

        洪文定默默点了点头,并没有做太多的解释。早在父亲洪熙官教他武功的时候,就屡次告诫他要戒急用忍,忍了再忍,除非已经忍无可忍。

        如今想来,洪熙官这番要求除了他有磨练他意志的目的,也是为了削减南少林秘传龙形拳被激发的可能。

        江闻又叹了口气:“你爹也是一片苦心。有这门功夫傍身,你遭遇再大的危难,总还有闯出一丝活路的机会。”

        江闻进一步猜测,洪熙官专研兵械杀招,很有可能也是为了规避秘传龙形拳对自己的侵蚀——这么想来,或许不过度修习拳脚功夫,就是抑制秘传龙形拳的法门之一。

        反正他在金庸江湖里闯荡许久,还没听说过能自行演武、出而逐人的武学,前次《柴山十八路》以精纯专注之道克制一二,却很可能也滋长了秘传龙形拳,容易导致下次更不可收拾。

        因此这事情不能轻易尝试,还是让洪文定暂且袖手为妙,就看看江闻这番出行,看看能否找到克制这门诡异武功的办法。

        江湖之大,总有一些不知道的东西。

        “记住四个字,厚积薄发。”

        江闻拍了拍洪文定的肩膀。

        武功全失不可怕,就怕习武之人没了武功,就变得比常人还软弱不堪。

        洪文定目光坚毅地点头,丝毫看不出慌张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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