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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史迈利的人马》史迈利三部曲终章(完结),作者:约翰·勒卡雷,曾在军情五处接受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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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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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5 08:44:26 | 显示全部楼层
    “也许宝藏无法移动。”史迈利回答说,“也许卡拉已别无选择。”

    “但是,如果让银行账户保持原封不动,简直就是疯了。”

    “就是疯了才会用像基洛夫这种笨蛋。”史迈利说,但语气并不似平常一般严厉,“就是疯了才会让他吸收莱比锡,疯了才会让他找上欧斯特拉柯娃,疯了才会相信杀掉三个人就能滴水不漏。我们不能认为他神志清醒。为何会如此呢?”他停顿了一下,“卡拉深信不疑,很显然的,否则格里高利耶夫不会还留在波恩。你说他还在,我猜?”他略瞥了科林斯一眼。

    “到今天为止,他还坐得好好的。”科林斯说,脸上依旧是光鲜的笑容。

    “那么,也不太可能采取移动银行账户的措施。”史迈利推断,“即使是个疯狂的人。”

    非常怪异的——恩德比和科林斯事后都私下认为——史迈利所说的话,就像一阵寒风吹过房间;而他们虽不明究竟,却不由自主地遵循更高的行为准则,尽管他们完全无法胜任。

    “那么,他的秘密女士到底是谁?”恩德比追问,“谁值得他每个月花上一万块,还赔上他的事业?让他不得不用笨蛋来代替他训练有素的刺客?一定是女孩!”



    史迈利为何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又是个谜团,或许只能用他一向的拒人千里的态度来加以解释,也或许我们看见的是一个天生的项目员,对于和合作无关的内情,坚持不向主管人员吐露。当然,他的决定必有逻辑可循。史迈利早已在心中问过自己,为何他的做法看起来完全是另一回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我自己的一生。”他的动机或许在此。“为何把残屑片断送到我的对手手中,只为了可以操纵我?”他可能又以为,非常客观地以为——恩德比像史迈利一样了解卡拉背景的复杂;即使并非如此,恩德比也还拥有苏联研究部门,可以彻夜探查,直到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但无论如何,史迈利还是不开口。

    “乔治?”恩德比终于开口。

    一架飞机低空掠过。

    “这只是你要不要成果的简单问题。”最后史迈利说,“我看不出来其他事有什么大不了的重要性。”

    “你看不出来,老天爷!”恩德比说,把他的手从嘴巴和髭须间伸出来,“噢,没错,我想要他。”他继续说,仿佛这只是半个重点,“我想要蒙娜丽莎,还有明年的爱尔兰讨厌鬼得主。我想要卡拉坐在沙拉特的电椅上,对着审问员招出他一辈子的故事。我想要美国表弟未来在我的掌控之下。我想要掌握全局,我当然想要。只要还没丢掉工作!”

    但是,史迈利对恩德比的困境却很奇怪地漠不关心。

    “拉康兄弟告诉你实情了,我猜?动弹不得的僵局和所有的一切?”恩德比问,“年轻、抱持理想主义的内阁,美苏关系小小的缓和,鼓吹开放的政府,所有这些蠢事?结束冷战的条件反射60?在白厅的每张床底下嗅嗅看有没有保皇党的同路人,特别是我们这里?他告诉你了吗?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们正准备签署英国与布尔什维克该死的和平协议,就在下一个圣诞节?”

    “没有,没有,他没告诉我这个部分。”

    “没错,他们是要这样做。而且我们不能从中破坏。提醒你,只要我们没照着做,那些击打和平大鼓的家伙就会鬼吼鬼叫。他们已经在问苏联的条件会是什么,现在就在问。一直都是这样吗?”

    史迈利沉默良久,仿佛必须经过元老审判似的,迟迟才回答,“是的,我想一直都是这样。我想形式虽不同,却一直都是这样。”仿佛这个答案对他至关重要。

    “真希望你警告过我。”

    恩德比踱回房间中央,从餐具柜里为自己倒了一杯苏打水;他凝望着史迈利,目光似乎充满了犹豫神色。他望着史迈利,他转开头,又回头望,显然面对着无法解决的问题。

    “这很棘手,长官,真的是。”山姆·科林斯说,但两人都没响应。

    “这难道不是布尔什维克的邪恶伎俩,引诱我们走向最后的灭亡,你确定吗?”

    “恐怕我们已经一文不值了,索尔。”史迈利露出歉然的微笑说。提起大英帝国堂皇威仪的穷途末日,恩德比并不在意。有那么一会儿,他的嘴角露出一抹酸涩的笑容。

    “好了,老头,”最后他说,“我们到花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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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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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5 08:44:3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并肩而行。在恩德比颔首示意下,科林斯留在屋里。轻缓的雨滴在池塘漾起涟漪,也让大理石天使雕像在幽微的暮色里熠熠生辉。偶尔,一丝微风拂过,悬挂枝头的水珠滴落草坪,也让他俩不免沾湿。但恩德比毕竟是个英国绅士,尽管有时雨滴只落在史迈利身上,他仍像雨水滴落自己身上一样出声咒骂。点点灯光洒在他们身上。从班的法式窗,照射出一格格黄色的长方形灯影,映在池塘上。而映在砖墙上的,则是一盏现代街灯病态的绿色光芒。他们沉默地走了一圈,恩德比才开口说话。

    “你可给我们找了不少麻烦,真的,乔治。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伟林,米凯尔,托比,康妮。在你再次出发之前,可怜的老傅格森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填请款单。‘他从来不睡觉吗?’他问我,‘他从不喝酒吗?’”

    “很抱歉。”史迈利说,只为了找话说。

    “噢,不,你不抱歉。”恩德比说,突然停下脚步,“该死的鞋带。”他低声咒骂,弯腰绑鞋带,“麂皮的鞋总是这样,洞眼太少,这是个问题。你不会认为该死的英国人连洞眼的问题都处理不好吧?”

    恩德比换一只脚站,抬起另一只脚。

    “我要他这个人,乔治,听到了吗?给我一个活生生、会说话的卡拉,我会收下他,以后再来找借口。卡拉要求庇护吗?很好,嗯,当然,他一定反抗到底。在贤士们把枪上膛来对付我时,我已经从他身上得到足够的子弹来打倒他们了。给我这个人,其余免谈,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们继续散步,史迈利走在后面,恩德比不断说话,却没回头。

    “你难道从来没想过,他们也会逃过一劫。”他警告说,“当你和卡拉在莱辛巴赫瀑布61的悬崖上殊死决战,你用手勒住卡拉的脖子,而拉康兄弟却站在你背后,拉住你的衣角,告诉你说不能对苏联人太粗暴。你懂吗?”

    史迈利说他了解。

    “到目前为止,你逮住他的什么把柄了?滥用办公室设施,比如?诈欺。侵吞公共资金,就像里斯本那个家伙一样。海外的非法行动,包括几件暗杀工作。我猜,你可以找出满满一大本的罪行。再加上莫斯科中央那些善嫉的野兽,早就想找借口宰了他。他说得没错——他妈的勒索比贿赂好用多了。”

    史迈利说,没错,看起来是这样。

    “你会需要人手。保姆、点灯人,所有禁用的玩具。别告诉我这些,去找你自己的。钱是另一个问题。我可以在账目里支应你几年,就像那些小丑在财政上玩的把戏一样。只要告诉我什么时候需要多少钱,我就会弄个卡拉给你,在账目上动些手脚。护照和现金呢?需要一些地址吗?”

    “我想我可以应付,谢谢你。”

    “我会二十四小时监视你。如果计划失败,就会酿成丑闻。我不要有人来告诉我说,我应该派人盯你的梢。我会说,我怀疑你可能在瓦拉狄米尔的事件上不受控制,所以我决定派人查看你的行动。我会说,这整件事只是个失去冷静态度的老间谍,个人策划的行动的一部分。”

    史迈利说他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我可能无法在街上部署太多人,但我仍然可以监听你的电话,检查你的邮件,如果我想要的话,也可以在你的浴室里装窃听器。从星期六开始,我们就在监听。当然是什么收获都没有,但你又能期望什么呢?”

    史迈利同情地点头。

    “如果你神秘兮兮地突然出国,我就要往上呈报。我也得替你编个故事,好去造访圆场的登记处。你应该在晚上去,但他们可能会认出你,我还没想出该怎么说。”

    “以前曾有委托制作组织内部服务沿革的计划。”史迈利解释说,“不对外公开,当然,只是一些延续性的记录,供新进人员和特定的联络工作人员参考。”

    “我会寄给你一封正式的信。”恩德比说,“当然也会把日期提前。如果你在那栋大楼里滥用发给你的许可,可不是我的过错。基洛夫提到的那个在波恩的家伙,格里高利耶夫,商务领事。是那个拿到现金的家伙?”

    史迈利似乎陷入沉思。“对,对,当然。”他说,“格里高利耶夫?”

    “我猜他是你的下一站,是不是?”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在那一瞬间,他俩都抬头观赏。

    恩德比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叠折着的纸。“那么,这是格里高利耶夫的血统书,是我们目前所知的资料。他干净得像只哨子。非常稀有的那种人。以前是某家布尔什维克大学的经济学研究员。老婆是个老魔女。”

    “谢谢你。”史迈利很有礼貌地说,“非常谢谢你。”

    “祝福你,但我会全盘否认。”他们开始走回屋里时,恩德比说。



    “谢谢你。”史迈利又说了一次。

    “很抱歉,让你成为帝国伪善行动的工具,但事情就是这样。”

    “别在意。”史迈利说。

    恩德比停下脚步,让史迈利赶上来走在他身边。

    “安恩还好吧?”

    “很好,谢谢你。”

    “你有多少——”他不再往前走。“这么说吧,乔治,”他深吸了一口夜凉的气息,说,“在这件事上,你是因公,或是为了娱乐?哪一种?”

    史迈利的回答姗姗来迟,而且迂回间接:“我从没想过娱乐,”他说,“或者,我的意思是,我从没想过这两者之间的差别。”

    “卡拉仍然保有她给你的那个打火机?这是真的,对不对?那次你到德里去看他——想劝他投诚——听说他偷了你的打火机。他还拿着,对不对?仍然在用?真是令人不快,我会去找回来,如果那是我的。”

    “那只是普通的隆森牌打火机。”史迈利说,“应该还在,它很耐用,不是吗?”

    他们分手,没道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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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5 08:45:1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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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与恩德比见面之后的几个星期里,史迈利发现自己在进行诸多准备工作的同时,有着复杂与多变的情绪。他并不平静;简单来说,他并不能以单纯的一种身份来加以界定,尽管他的决心历久弥坚。猎人,隐士,爱人,追求完成目标的遗世孤独者,大赛局机敏的参赛者,复仇者,寻求安心的怀疑者——这些角色轮流交替出现在史迈利身上,有时甚至是多种角色同时出现。在后来记得他的那些人之中——老孟德尔,那个退休的警察,他少数的知己之一;葛瑞太太,那家只提供男士留宿与早餐的朴素旅馆的房东太太,为了安全,他选择位在宾利可的这家旅馆当临时总部;或者是托比·伊斯特哈斯,化名班纳堤,杰出的阿拉伯工艺品交易商——他们最记得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态势,平静沉着,少言少语。他们用着不同的方式来加以描述,因着他们对他了解程度的不同,也因着他们自己人生体验的差异。

    孟德尔,这个安适、寡言、观察力敏锐、以养蜂为嗜好的人。很直率地说,史迈利是在为他的背水一战调整步伐。孟德尔曾参加业余的拳击赛,在分区赛中打中量级,他说他看得出来比赛前夕的征兆:严谨稳健的态度,了然于胸的孤寂感觉,还有他称之为凝视的表情,他认为那是史迈利正在“思考他手上的牌”。孟德尔似乎偶尔收留他,给他饭吃。尽管孟德尔有敏锐的觉察力,却也没能注意到他的其他面貌:困惑混乱,常被搪塞解释为社会约束;常用随便什么借口偷偷溜走,仿佛突然之间,安坐不动变得太过冗长难耐,仿佛他需要做些动作,来逃避自己。

    对房东葛瑞太太来说,很简单,史迈利就是个失去亲人而悲伤孤独的人。她对他的背景来历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姓“罗瑞莫”,是个退休的图书馆员。但她告诉其他的房客说,她可以感觉得出来,他曾承受失去的痛苦,所以他才会不吃他的培根,才会经常独自外出,才会开着灯睡觉。他让她想起她父亲“在我母亲离开之后的样子”。这就是葛瑞太太的观察,在两桩暴力死亡事件紧紧缠绕史迈利之后,有一阵风雨暂歇的平静,尽管史迈利并未放缓速度,反而更加快脚步。她说他心情烦乱,也说对了,因为他总在许多小事情上不断改变心意;和欧斯特拉柯娃一样,史迈利发现生活中越琐碎的小事越难下定决心。

    另一方面,与史迈利交往较深的托比·伊斯特哈斯,则采取了较了解内情的观点;同时对于重返战场,托比自己也难掩兴奋之情。想到要与卡拉“殊死决战”,他坚持要这么形容,托比就像变了一个人。班纳堤先生成为如假包换的国际人士。整整两个星期,他穿梭在欧洲寒碜的城乡镇巷,寻找各具专长的散兵游勇,组成了一支怪异兵团——有街头艺术家,有货真价实的小偷,有司机,有摄影师——而且每一天,无论他身在何处,都会以事先约定的暗号,打电话到离史迈利寄宿处不远的几个不同电话亭,报告他的进度。如果托比途经伦敦,史迈利就会开车到机场的旅馆,在已然熟悉的房间里,听取报告。乔治——托比如是说——正在做的是“Flucht nach vorn”,无人能精确加以翻译。字面上的意思是“向前杀出一条生路”,但当然隐含有奋不顾身的意思,也指背后犹有弱点,即便不是真正背水一战。但背后的弱点何在,托比就说不出所以然了。“听着,”他会说,“乔治总是很容易受伤,你了解我的意思吗?你看得越多,眼睛里的痛苦也就越深。乔治看得太多了,或许。”他又说——这句话后来已成为圆场的流传经典——“乔治的帽子底下有太多头了。”另一方面,对他的领导才能,托比倒是深信不疑。“极度小心谨慎。”他充满敬意地说,小心谨慎到查核托比的预付款时,连一毛钱的错误也不放过,害他平白受罚。乔治很紧张,他说,像大家一样;而当托比开始三三两两地聚集团队到波恩这个目标城市时,他的紧张情绪达到了最高点,非常非常谨慎地展开猎狩的第一步。“他太注重细节。”托比抱怨说,“他恨不得能和我们一起站在街头。身为项目负责人,他发现很难委派别人去做,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甚至当团队都已整备,分派好任务,完成演练,身在伦敦基地的史迈利仍坚持要有三天不活动的时间,让每个人都“适应城市的温度”,去用当地的服装和交通工具,并演练通讯系统。“我们必须步步为营,托比。”他一再焦虑地说,“每平安度过一个星期,卡拉就会觉得更安全。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卡拉就会惊惶,我们也就完了。”在第一次行动结束之后,史迈利召回托比,再次听取报告。“你确定没有眼神交会吗?你试过各种方式了吗?你需要更多车、更多人手吗?”然后,托比说,他又从头演练一遍,利用街道图和目标房舍的照片,清楚明确地说明,应该在哪里布置静态的岗哨,另一组人又应该从哪里离开编队,好挪出下一步行动的空间。“一直要等到你摸熟了他的行为模式,”分手时史迈利说,“等你们弄清楚他的行为模式,我就会来。之前不会。”

    托比说他可清楚得很,还有得等。

    在这段部署期间,史迈利到圆场的探访当然没有官方记录可循。他像个幽灵似的进入那个地方,隐形地飘过熟悉的回廊。在恩德比的建议下,他在傍晚六点十五分抵达,就在日班刚交接,夜班人员还没就绪的空当。他预期会有关卡;会碰到那些他已认识二十年之久、不时被电召到五楼打扫的清洁工。但在恩德比的安排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没有证件的史迈利到了那里,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走进开着的电梯。搭乘电梯,他一路畅行无阻地到了地下室。出了电梯,他首先看见的是福利委员会的告示板,上面张贴的告示,与他那个时代的一模一样,只字未改:免费猫咪征求善心家庭;戏剧社周五于福利会朗诵《顽皮的奎奇顿》62,还拼错字了。相同的回力球竞赛,基于安全理由,参赛者都以化名参加。相同的抽风机发出恼人的噪音。因此,当他推开登记处的嵌丝玻璃门,闻到油墨与图书馆灰尘的气味时,他几乎期望会在角落书桌那个缺损的绿色阅读灯下,看见自己圆滚滚的身影伏案阅读,就像当年他埋首分析比尔·海顿的叛变事件,并逆向思维地指出莫斯科中央的防御弱点时一样。

    “噢,我听说现在,你正在编写我们过去辉煌的历史。”夜班登记员宽容地说。她个儿很高,走路的神态与希蕾莉颇相似,即使坐着的时候都有点儿摇摇欲坠。她砰的一声把一个装文件的旧锡盒放在桌上。“五楼送给你这个,装满了他们的爱。”她说,“如果你需要到其他地方,就叫一声,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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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5 08:45:29 | 显示全部楼层
    握柄上的卷标写着“大事记”。打开盒盖,史迈利看见一沓用绿色绳子捆在一起的发黄旧档案。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绳子,翻开第一个卷档,看见卡拉模糊的照片,仿佛棺木里的尸体,从黑暗中瞪着他。他彻夜详读,几乎一动也不动。他探索着卡拉的过往,也追索着自己的往事,有时,他甚至觉得两人的生命互补,也觉得他们是同一种不治之症的起因。他一如既往地质疑,倘若他拥有卡拉的童年,倘若他置身相同的革命烈焰,将会如何。他努力尝试,却一如既往地无法抗拒自己的感同身受。苏联人民所承受的痛苦,苏联政府毫不在意的残暴蛮行,苏联英雄的流离失所,处处令他怵目惊心。这一切都让他自惭形秽,相较之下自己是如此轻松自在,尽管自己的生活也不乏痛苦。夜班结束时,他还在那里,瞪着发黄的册页,“像马儿站着睡觉似的”,曾参加骑术竞赛的夜班登记员说。甚至当她把档案从他面前拿走归还五楼时,他还一直瞪着前方,直到她轻轻碰了他的手肘。

    隔天晚上他又来了,再隔天也一样;他销声匿迹,隔了一周又再度出现,却没有说明任何理由。读完卡拉的资料之后,他抽出基洛夫的资料,还有米凯尔、伟林和所有关于集团的资料,希望能为他所听到、所记得的莱比锡——基洛夫的故事找到具体的佐证文件。史迈利还有另外一面,可以说他是拘泥于形式的,或者是学者性格。对他来说,惟一真实可信的就是档案,其他的一切除非符合或切中记录,否则都只是浪费时间的东西。他也抽出奥图·莱比锡和将军的档案,即使不为其他的目的,也是为了对他们的纪念,他在两份档案中都加进了备忘录,平实记载他们死亡时的现场状况。他最后抽出的一份档案是比尔·海顿的档案。最初他们对于这份档案的解密还有疑虑。五楼的执行官,无论这晚是谁当班,还把恩德比从部长级官员的私人晚宴中叫出来,请示这件事。恩德比,他这次倒是颇值得称道,愤怒地说:“老天在上,最开始写这些该死的东西的人就是他,不是吗?如果乔治不能读他自己的报告,还有哪一个该死的人可以看?”然而,史迈利并没有真的读这份报告,据那位暗中登录他所阅取的所有档案的登记员报告说,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浏览。据她的形容,他若有所思地缓缓翻阅,“仿佛在找一张曾看过却遍寻不着的照片”。他只把档案留在手中约莫一个小时,然后很有礼貌地归还。“非常谢谢你。”自此而后,他未再现身,但清洁工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当晚十一点过后,他整好报告,清理桌子,把几张用手抄写的札记丢进放置机密文件废纸的垃圾箱,然后,有人看见他在后院站了很长一段时间——阴森黝暗的后院,满是白色瓷砖、黑色排水管与猫的恶臭——望着他以前所在的楼层,以及他以前房间的幽微灯光,宛如老人望着自己出生的房子,自己以前读书的学校,以及自己举行婚礼的教堂。而令所有人吃惊的是,他从剑桥圆环——当时已十一点半——搭出租车到巴丁顿,搭乘午夜后不久发车的卧铺夜车到彭赞斯63。他没有预先买票,也没用电话订票;他没带任何过夜的东西,甚至没有刮胡刀,直到早上才设法向服务生借了一把。此时,山姆·科林斯正在集合那群负责监视的乌合之众,也就是公认的大外行,他们事后能记得的,就只是史迈利曾在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但当时他们没有时间采取任何行动。

    “选这个时机去度假,可真是他妈的怪异,对不对?”恩德比暴跳如雷地说。当他接获这个情报时,幕僚也传来一大串超时工作、差旅时间、耽误社交活动津贴等等抱怨。然后,他突然想起来,说:“噢,我的天哪,他是去看他那个婊子女神!他的麻烦难道还不够吗?单手就可以对付卡拉啊?”不知为何,这段插曲惹恼了恩德比。他一整天都暴怒不安,当着所有人面辱骂科林斯。外交官出身的他,极看不起抽象的事物,虽然他自己也免不了要常寄情其中。



    那幢房子矗立在山丘上,周遭光秃秃的榆树丛行将枯萎。花岗石的建筑非常宏伟,但山形屋顶已开始崩塌,叠摞的屋瓦像是搭在树顶上的破旧黑色帐篷。屋前占地甚广的暖房已荒废;顺着山谷而下,是倾圮的马厩和乏人照料的菜园。山丘铺满橄榄绿的矮树丛,以前曾是防御的山丘堡垒,“哈利的科尼什重镇。”她这样说。在山丘之间,迤逦着海岸线,这天早晨,在低垂的云层下,大海坚硬如板岩。出租车载他开上颠簸的山路,是一辆像战时参谋车的老“汉柏”。这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史迈利想,也是她接纳我的地方。车道坑坑洼洼,倒卧的树干像黄色的墓石,散落两旁。她会在主屋里,他想。他们一起来度假时,会住在山巅的小屋,但她独自回来时,就住在主屋,她未婚时所住的房间里。他告诉司机不用等他,然后开始朝大门走去。他踩着他的伦敦鞋,小心翼翼地避开水坑前进,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水坑上。这不再是我的世界了,他想,这是她的,他们的。他善于观察的眼睛扫过建筑正面的许多扇窗户,希望能瞥见她的身影。她会到车站接我,只是搞混时间,他想像着,只是无心之过。但她的车停在马厩里,晨雾的痕迹犹存,他还在付出租车费时就发现了。他按下门铃,听见她踏在火石板上的脚步声,但来开门的是崔曼达太太。她领他进了客厅——吸烟室,起居室,会客室,他永远也搞不清楚。柴火正旺。

    “我去请她。”崔曼达太太说。

    至少我不必和疯子哈利讨论共产党,等候时史迈利想。再不然就是说应该逼得那些该死的罢工者走投无路,全部枪毙,看在老天的分上,他们的服务精神都到哪里去了?诸如此类十分怪异而他自己却深信不疑的念头。

    她要家人避开,他想。

    他从燃烧的柴烟里闻到蜂蜜的味道,一如往常,令他怀疑味道是从哪里来的。是家具上打的蜡?或者,是在地下墓穴的某处,有一间蜂蜜室,就像有枪械室、渔具室、杂物房以及——就他所知——情爱室一样?他寻觅着以前挂在壁炉上方那张描绘维纳斯生命中一景的提埃波罗64画作。他们卖掉了,他想。每次他来,就会发现收藏里又少了一件珍品。哈利到底把钱花到哪里去了,这是每个人心里的疑问——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用在房子的维修上。

    她穿过房间,向他走来。他很庆幸,是她走来,而不是他走过去,否则他一定会被屋里的什么东西绊倒。他口干舌燥,胃里像吞了一大团仙人掌;他不希望她靠近自己,突然之间,她的真实存在令他无法负荷。她看起来很美丽,颇有凯尔特65风情,一如往常地翩然而至,一路行来,她的棕色眼睛凝望着他,探索他的心绪。她亲吻他的唇,把手指放在他的颈背,支配着他,海顿的阴影像一把剑落在他俩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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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5 08:45:4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没想到要在车站带份报纸过来,对不对?”她问,“哈利又把报纸停掉了。”

    她问他吃过早餐没,他撒谎说吃过了。也许他们可以一起散个步,她建议道,仿佛他是个想看看这片地产的人。她带他到枪械室,翻箱倒柜地找合适的靴子。靴子有的亮得像板栗,有的却似乎永远潮湿不干。海岸步道沿着海湾,向两个不同方向延伸。哈利定期会拉起带倒钩铁丝的围栅,阻断步道,并挂上“地雷危险”的告示。哈利为了争取搭建营地的许可,和议会展开无休无止的奋战,而议会的否决,有时会令他愤怒抓狂。他们选择朝北顺风而行,她挽着他的手臂,侧耳聆听。往北的路较弯曲,但往南走,有大片仅容一人通过的金雀花丛,他俩就必须一前一后地分开走。

    “我要离开一阵子,安恩。”他说,尽量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我不想在电话上告诉你。”这是他作战时的声音,听到自己用这样的声音讲话,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白痴。“我要去勒索一个深陷爱河的人。”他应该这么说的。

    “是为了某些特别的事离开,或者只是为了离开我?”

    “我有工作要做,必须出国一趟。”他说,他仍然努力想摆脱英勇飞行员的角色,却未成功,“我想,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该到水滨街去。”

    她的手指紧紧扣住他,但她心里想的却又是另一回事,她能很自然地应付别人,所有的人。在他们下方的岩石缝隙里,汹涌的海浪碎裂成翻滚的泡沫。

    “你大老远跑来,就只为了告诉我,那栋房子已经禁止进入了?”她问。

    他没回答。

    “让我换个方式说吧。”他们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她说,“如果水滨街的房子可以自由出入,你是不是会建议我到那里去呢?或者你要告诉我的是,那房子已经永远不准进入了?”

    她停下脚步,凝视着他,放开手,想从他的脸上读出答案。她低声说:“行行好吧。”他可以看见她脸上同时出现的疑虑、自尊与希望,也不禁纳闷她会在自己脸上看见什么样的神情,因为他完全无法了解自己的感觉,只知道她遥不可及,他不属于这个地方。她宛如漂流海岛上的女郎,带着所有爱人的阴影,逐渐漂离远去。他爱她,他对她漠不关心,他超然地观察她,但她正离他远去。如果我不了解自己,他想,又怎能分辨你是谁呢?他看见岁月的皱纹,以及他们共同生活所留下的痛苦和争斗。她是他所渴望的一切,她一无可取,她让他想起他很久以前就已知道的事;她遥不可及,但他全然了解她。他看见她脸上的庄重神态,有那么一分钟,他在想,自己是否能宽大为怀地承受这一切;但下一分钟,他便鄙视她对他的依赖,只想离她而去。他想大叫“回来”,但无能为力,他甚至无法伸出手来,阻挡她从自己身边溜走。

    “你常告诉我说,永远别放弃期待。”他说。这句告白的话听来像是问题的导言,但却没有任何问题提出。

    她等候着,然后说出了自己的告白。“我是个滑稽演员,乔治。”她说,“我需要一个可以调侃的对手66。我需要你。”

    但他远远地看着她。

    “这是工作。”他说。

    “有他们,我活不下去。没有他们,我活不下去。”他猜想她又提起她的那些情人了。“比改变更糟的,就是维持现状。我痛恨抉择。我爱你。你了解吗?”他必得说些话来弥补这交谈的间隙。她并不依赖他,但她落泪时却靠在他身上,因为哭泣让她全身乏力。“你从来不知道你有多自由,乔治。”他听见她说,“我必须让我们俩人自由。”

    她似乎意会到自己的荒谬悖理,因此破涕为笑。

    她放开他的手,他们重新上路。为了导回正轨,她问了些普通的问题。他说要几个星期,或许更久。“住旅馆。”但没说是哪个城市或哪个国家。她再次面对着他,泪流满面,比之前更糟,但泪水并未打动他,虽然他希望可以。

    “乔治,就止于此了,我保证。”她停下脚步,恳求地说,“汽笛声已远离了,在你我的世界里。我们拥有彼此。不会再有了。根据平均值,我们是这个地球上最心满意足的人。”

    他点点头,似乎了解了她所说的重点,但并未全然同意。他们又走了一小段路。他发现,她沉默不语时,他反而更能感受到与她之间的关系,尽管他所谓的关系,也不过就是意识到有一个活生生的人与自己沿着相同路径前进罢了。

    “我要做的事,和毁了比尔·海顿的那个人有关。”他对她说,既非安抚,也非自己抽身的借口。但他心里想的是:“跟毁了你的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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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5 08:45:5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错过火车的班次,有两个小时要打发。退潮了,他沿着玛拉西昂附近的海岸走,对自己的漠然感到非常恐惧。天是灰色的,海鸟衬映在灰色的海面上,显得非常洁白。几个大胆的孩子泼溅海浪。我是个心灵的窃贼,他沮丧地想,我自己毫无信仰,却追求着其他人的信念?我想用别人的火来温暖自己。他看着那些孩子,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以前曾读过的诗句:



    转身,如泳者跃入澄净

    从逐渐衰老、冰冷、厌倦的世界

    喜悦,油然而生



    没错,他郁郁不乐地想。这就是我。



    “现在,乔治,”拉康追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把女人捧得太高了,这就是我们这些英国中产阶级犯的错?你是不是认为,我们英国人从传统和学校教育里,就把女人捧上至高无上的地位,然后又怪她们不如理想——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们把女人当成一种概念,而不是血肉之躯。这就是我们问题的症结。”

    史迈利说或许吧。

    “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瓦拉干吗老是扯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拉康大声咒骂,让坐在隔桌的人吓了一跳。

    史迈利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在拉康推荐的牛排馆里,一起吃了顿讨厌的饭。他们喝从玻璃水瓶倒出来的西班牙葡萄酒,而拉康对英国的政治困境大发雷霆。现在,他们喝着咖啡和值得怀疑的白兰地。反共产主义恐惧症是太过火了,拉康说他很确定。毕竟,共产党员也是人。他们并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不再是。共产党员所追求的和每个人都一样——繁荣,以及一点和平与安宁。他们想在该死的敌对状态中,找一个休息片刻的机会。而如果他们不是这样,那么,我们又能拿他们怎么办呢?有些问题——就说爱尔兰吧——还悬而未决,但你绝对无法让美国人承认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英国人根本无法治理;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几年就搞定了。我们的未来是靠集体行动,但我们的生存却要独力奋斗,这个矛盾的难题一天天地扼杀我们。

    “现在,乔治,你怎么看呢?毕竟你已经不在位了。你有客观的立场,宏观的视野。”

    史迈利听见自己喃喃吐出一些有关光谱的无意义字句。

    而现在,史迈利担忧了一整个晚上的话题终于来了,他们对婚姻的讨论会开场了。

    “我们一直被教导,应该宠爱女人。”拉康愤慨地说,“如果我们不能让她们时时刻刻都觉得被宠爱,她们就会抓狂。但跟瓦拉在一起的家伙——嗯,如果女人惹恼了他,或随便乱讲话,他就会赏她个黑眼圈。你和我,我们绝对不会这么做,对不对?”

    “我确信我们不会。”史迈利说。

    “听我说。如果我去找她,深入虎穴到他的房子,用非常强硬的做法,威胁要采取法律行动什么的,你觉得可以逆转形势吗?我的意思是,我的块头比他大,天晓得。我不乏胜算,不管你从哪一个方面来看。”

    他们站在星空下的人行道,等着史迈利的出租车。

    “无论如何,去好好度个假吧。你应得的。”拉康说,“到温暖的地方去?”

    “嗯,我想我可能只会到处走走。”

    “祝你好运。我的天哪,我嫉妒你的自由。嗯,你真是太有帮助了,不管怎么说。我应该听你的建议,写信去。”

    “但是,拉康,我并没有给你任何建议。”史迈利略带警告意味地抗议。

    拉康毫不理会。“另一件事也准备好了,我听说。”他沉着地说,“没有闲杂人等,没有混乱麻烦。真有你的,乔治。忠贞不二。我会看看能不能给你一点表彰。你已经有过什么了?我忘了。那天我们的庙堂诸公还说你应该封个骑士爵位呢!”

    出租车来了,拉康坚持要握手,让史迈利觉得很难堪。“乔治,祝福你。你真是个亲切的人。我们是物以类聚,乔治。都是爱国的人,只求付出,不求回报。我们受的训练就是要奉献。我们的国家。我们必须付出代价。如果安恩是你的情报员,而不是你的妻子,你一定能把她管得服服帖帖的。”

    第二天下午,托比来了一个电话说:“交易已准备就绪,等待完成。”乔治·史迈利便化名巴拉克劳夫,悄悄动身前往瑞士。他从苏黎世机场,搭乘瑞士航空的巴士到波恩,直接住进丽景皇宫饭店。这是一家宏伟豪华的饭店,有着爱德华式的醇厚宁静,天气晴朗时,可以远眺熠熠生辉的阿尔卑斯山,但这天傍晚,一切都笼罩在浓重的冬雾中。他原来考虑要住小一点的地方;也考虑过要住托比的安全公寓。但托比劝他说,丽景是最好的选择。这里有好几个出口,位于市中心,任何想找他的人都会第一个想到这个地方,因此,如果卡拉要找他的话,这里就会是卡拉认为他最不可能栖身的地方。踏进宏伟的大厅,史迈利觉得自己像踏上一艘空荡荡的轮船,在大海上远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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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5 08:46:30 | 显示全部楼层
    21
    他的房间是瑞士典型的小巧多功能房间。圆书桌镶嵌黄铜,桌面是大理石。古意盎然的双人床上方挂了一张巴列特印行的画,画着拜伦爵士笔下的哈罗德公子67。窗外的浓雾,筑起一堵灰墙。他打开行李,再度下楼到酒吧。一个年长的钢琴师弹奏着五十年代流行曲,那些曾经是安恩最爱的歌曲,也是他自己的最爱。他吃了些奶酪,喝了一杯芬丹白酒68,想着眼下。现在就要开场了。从现在开始,没有退路,没有迟疑的空间。十点钟,他走到旧城区69,这是他最爱的地方。街道铺着鹅卵石;冷冽的空气里有烧烤洋栗和雪茄的味道。古老的喷泉穿透浓雾迎向前来,中世纪的房舍宛若戏剧布景,而他,置身戏外。他走进拱廊,穿过艺廊、古董店,以及高得足容骑马通过的门廊。在尼迪格桥上,他停下脚步,凝望着河水。这么多个夜晚,这么多街道犹在。他想起黑塞的句子:“漫步雾中……树不互见。”凝冻的雾气低回盘旋在流淌的河面;河堰升起淡淡黄色。

    一辆橘黄色的富豪房车在他背后停下,波恩车牌,突然熄掉车灯。史迈利回头一望,驾驶座旁的车门由里打开。靠着车内亮起的灯,他看见托比·伊斯特哈斯坐在驾驶座,后座是一个面容严肃的女人,穿着波恩家庭主妇的标准装束,膝上抱着一个孩子。托比利用他们作为掩护,史迈利想,监视者的术语称之为“剪影”。他们开车上路,女人开始和孩子说话。她的瑞士腔德文有一种沉着但义愤填膺的语气:“看,那里有起重机,爱德华……我们经过熊公园了,爱德华……看,爱德华,火车……”他记得监视者总是不满意,这是每个偷窥者的宿命。她挥着手,要孩子看这看那的。一个家庭团聚的夜晚,长官,剧本如是说,我们开着橘色的富豪汽车出门访友,长官。我们正要回家。而这人,当然是,长官,就坐在前面。

    他们开进艾尔芬诺,波恩的外交人员住宅区。透过浓雾,史迈利瞥见结满白霜的花园,以及别墅的绿色廊柱。车灯照见了一面标示着某个阿拉伯国家的铜牌,有两名警卫保护。他们经过一座英国教堂和一排网球场,弯进一条有光秃秃的山毛榉整齐排列的街道。街灯高悬在他们头顶,像白色的气球。

    “十八号,就在左边五百米外。”托比轻声说,“格里高利耶夫和他老婆住在一楼。”他开得很慢,利用浓雾作为掩护。

    “很有钱的人住在这里,爱德华。”那女人在他们背后说着,“都是从国外来的。”

    “铁幕来的人大多集中住在慕里,而不是艾尔芬诺。”托比继续说,“那是个公社,他们做什么都是集体行动。集体去买东西,集体去散步,你一看就知道。但格里高利耶夫不一样。三个月前,他们搬出慕里,租了这幢公寓,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三千五百元一个月,乔治,他个人付给房东。”

    “现金?”

    “每个月用百元大钞付房租。”

    “大使馆其他人的房租是怎么付的?”

    “都通过大使馆的账户。但格里高利耶夫可不是。格里高利耶夫是例外。”

    一辆警察巡逻车像河上游艇般缓缓超过他们。史迈利看见车里的三个人都转头看他们。

    “看,爱德华,警察!”女人大叫,想让孩子向警察挥手。

    托比也很小心,没停下谈话。“这些警察小伙子担心炸弹。”他解释说,“他们认为巴勒斯坦人会把这个地方炸得粉碎。那对我们有好处,也有坏处,乔治。如果我们笨手笨脚,格里高利耶夫会告诉自己说,我们是本地的守护神,所以就不会去找警察。一百米,乔治。前院停了一辆黑色的奔驰。其他人员都共乘大使馆的车。但格里高利耶夫可不是。格里高利耶夫开他自己的奔驰。”

    “他什么时候买车的?”史迈利问。

    “三个月前,二手车。就在他搬出慕里的时候。他真的是发了,乔治。就像过生日,有这么多礼物。车子,房子,从一等秘书晋升成领事。”

    那是一幢灰泥别墅,坐落在广阔的花园中,但因浓雾,看不见背景。从房子正面的凸窗,史迈利瞥见窗帘后闪耀的灯光。花园里有座小孩滑梯,还有一个此刻干涸的游泳池。铺着碎石砾的车道上,停了一辆挂有外交车牌的黑色奔驰。

    “苏联大使馆所有的车牌最后两个数字都是七三。”托比说,“英国是七二。格里高利耶娃两个月前拿到驾驶执照。大使馆里只有两个女人有驾照,她是其中一个,而且是个恐怖的驾驶,乔治。我的意思就是恐怖。”

    “房子其余的部分谁住?”

    “房东。一个波恩大学的教授,痞子一个。前一阵子,美国表弟找上他,说他们想在一楼装几个窃听器,还付他钱。这个教授收了钱,然后像个好公民,向警方报告。警方很害怕。他们答应美国表弟,只要放弃监视,他们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行动停止了。看来我们的美国表弟对格里高利耶并没有特别的兴趣,一切只是例行公事。”

    “格里高利耶夫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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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5 08:46:42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日内瓦念苏联使节学校,平常住校,周五晚上才回家。周末全家出游。到森林里游玩,滑雪,打羽毛球,采香菇。格里高利耶娃是个热爱户外活动的怪人。他们也去骑脚踏车。”他说,目光暗示似的一瞥。

    “格里高利耶夫也和家人一起出游吗?”

    “他星期六还要工作,乔治。而且,我很确定,他工作只是为了避开家人。”史迈利注意到托比对格里高利耶夫的婚姻状态已有定论。他怀疑,这是不是托比自己婚姻状态的投射。

    他们离开那条街,转进旁边的一条小路。“听我说,乔治,”托比仍然在谈论格里高利耶夫的周末,“好吗?跟踪的人猜到内情。他们一定得这么做,这是他们的工作。有个在签证部门工作的女孩,黑眼黑发,而且,就苏联人来说,长得很性感。那些小伙子叫她‘小娜塔莎’。她的本名不叫这个,但对他们来说,她就是娜塔莎。每个星期六,她到大使馆,去工作。有好几次,格里高利耶夫开车送她回慕里。我们拍了照片,还不坏。她在她的公寓附近下车,走五百米回家。为什么?另一次,他哪儿也没载她去,只是开车在古尔腾兜圆场,非常热烈地交谈。或许这只是那些小伙子的期望,因为格里高利耶娃的关系。他们喜欢这个家伙,格里高利耶夫。你知道跟踪的人是什么样子。不是爱就是恨。他们喜欢他。”

    他停下车。一家小咖啡馆的灯光照透浓雾。咖啡馆的前院,停了一辆绿色的雪铁龙双发动机跑车,日内瓦车牌。后座堆满了硬纸板箱,看似货物样品。收音机天线上垂了一条狐狸尾巴。托比跳出车子,拉开雪铁龙脆弱的门,催促史迈利坐进驾驶旁的座位,然后,递给他一顶软帽,他立即戴上,而托比自己则戴了一顶苏联式的毛皮帽。他们再次开车上路,史迈利看见那个波恩主妇爬上他们刚抛弃的那辆橘色富豪的驾驶座。他们离开时,她的孩子还透过后车窗无精打采地挥手。

    “大家都还好吧?”史迈利问。

    “好极了。他们到处刨根问底,乔治,每一个人。萨特兄弟其中一个因为孩子生病,必须回维也纳去,他心都快碎了。其他都很好。对他们来说,你是第一号重要的。从右边赶上来的是哈利·史林戈。记得哈利吗?以前是我行动的伙伴。”

    “我听说他儿子拿奖学金上牛津。”史迈利说。

    “物理系。牛津大学瓦德汉学院。那孩子是个天才。眼睛继续看着路面,乔治,别转头。”

    他们超过一辆蓝色厢型车,车身上用活泼的字体漆着“汽车快递”,驾驶一面开车一面打瞌睡。

    “后面是谁?”摆脱阻碍之后,史迈利问。

    “佩特·拉斯提,以前是个猎人头的。那些家伙日子很不好过,乔治。没有工作,没有行动。佩特签约加入罗得西亚70军队。杀了几个人,觉得没意思,就回来了。难怪他们这么爱你。”

    他们再次驶过格里高利耶夫的房子。另一扇窗户里亮起灯光。

    “格里高里耶夫很早就上床睡觉。”托比有些敬畏地说。

    一辆挂着苏黎世领事馆车牌的礼车停在他们前面。驾驶座上,司机正捧读一本平装本的书。

    “那是加拿大比尔。”托比解释说,“格里高利耶夫离开家,右转,会经过佩特·拉斯提。左转,会经过加拿大比尔。他们都是好孩子。非常有警觉性。”

    “在我们后面的是谁?”

    “梅纳兹哈根家的女孩们。最大的一个已经结婚了。”

    浓雾避人耳目,让他们的前进无声无息。他们驶下一个缓坡,经过右手边的英国大使官邸,看见大使的劳斯莱斯停在车道上。这条路弯向左边,托比顺路而行。就在转弯时,后面的车子赶过他们,以车头灯为他们照亮前方。在车灯的光束中,史迈利发现映入自己眼帘的是一条林木蔽隐的死巷,尽头矗立着两扇紧闭的大门,一小群人在门内戒护。

    “欢迎莅临苏联大使馆,乔治。”托比非常小声地说,“二十四个外交官,五十个其他阶级的工作人员——密码翻译员、打字员,和一些非常差劲的驾驶员,全部都是本国直接派遣。贸易代表处在另一栋建筑,史崔任纳克街十七号。格里高利耶夫常到那里去。在波恩,我们也盯上了塔斯和诺佛斯帝,这两个混混应该是主流派的。主要的驻处在日内瓦,以联合国为掩护,总数高达两百人。这里只算是余兴节目:总共就是十二或十五个人,还在扩编,但速度很慢。领事馆就在大使馆后面。你必须穿过围篱上的门,活像间鸦片馆或妓院。他们在那条通道上装了闭路电视摄影机,等候室里也有扫描机。试着申请一次签证看看!”

    “我想我还是躲远一点,谢谢了。”史迈利说,托比露出罕见的笑容。

    “大使馆的领地。”托比说,车头灯照过向右倾斜而下的树林,“这是格里高利耶娃玩排球、给孩子们政治教育的地方。乔治,相信我,她真的是个心态不正常的女人。大使馆的幼儿园,教室,乒乓球俱乐部,女子羽毛球室——都是那个女人一手包办。别管我说的话,听听看我那些小伙子们怎么说她。”他们转出死巷时,史迈利瞥见转角楼顶上的窗户里,一盏灯熄了,接着又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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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5 08:46:56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是保利·史柯戴诺在说:‘欢迎莅临波恩。’”托比说,“上个礼拜,我们想办法租下顶楼。保利是路透社的特派记者。我们甚至还帮他伪造了一张记者证。还有电报卡,所有的东西。”

    托比在桑帕拉特兹附近停下车。一座现代的钟楼敲了十一下。纤柔的雪花飘下,但夜雾并未散去。两人好半晌都没开口。

    “今天是上个星期的翻版,上个星期则是再上一个星期的翻版,乔治。”托比说,“每个星期四都一样。下班之后,他把奔驰开到修车厂,加满油,检查电池,要求收据,然后回家。六点钟过后不久,一辆大使馆的车抵达他家门口,下车的是克拉斯基,周四定期从莫斯科来的信差。独自一人。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很专业。在其他的任何情况下,他无论到哪里都和伙伴波格达诺夫结伴而行。一起搭飞机,一起送东西,一起吃饭。但拜访格里高利耶夫,克拉斯基打破惯例,独自前往。他会停留半个小时,然后离开。为什么?对信差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做法,乔治。很危险,如果他没有后台的话,相信我。”

    “你们对格里高利耶夫的了解呢,托比?”史迈利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托比用张开的手掌,比了个刺枪的手势。“格里高利耶夫是个受过训练的恶棍,不是吗,乔治?没有贸易专长,彻头彻尾是个大麻烦。他也不是名门正派,是半路出家,乔治。”

    基洛夫也是,史迈利想。

    “你想,我们有足够的证据可以逮住他吗?”史迈利问。

    “技术上来说是没问题。银行,假身份,甚至小娜塔莎——技术上来说,我们有一手王牌。”

    “所以,你认为我们可以宰了他?”

    在黑暗中,托比的手掌又比了个刺枪的手势。

    “宰人,乔治,总是要碰点运气,知道我的意思吗?有些人会有英雄气概,想马上为国捐躯。其他人则翻来覆去满口谎言,但一被扣押就完全不同了。宰割,反而会让某些人更顽固。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想我知道。”史迈利说。他再次想起德里,那张静默的面孔透过香烟的云雾凝望着他。

    “放轻松,乔治,好吗?你应该常常歇歇腿。”

    “晚安。”史迈利说。

    他搭上最后一班电车回市中心。抵达丽景时,已然大雪纷飞。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黄色的灯光中飘舞、破碎,太过潮湿,无法驻留。他把闹钟设定在七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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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16 08:57:36 | 显示全部楼层
    22
    叫亚莉珊卓的那个年轻女孩,在清晨的集合钟声响起前一个小时就已醒了,但她一听见钟声,就缩起白棉布睡衣里的膝盖,紧闭眼睑,告诉自己说她还在睡。一个需要休息的孩子。集合的钟声和史迈利的闹钟一样,在七点钟响起,但在六点钟时,她已听见山谷里的钟声,先是天主教堂,接着是基督教会,再来是镇公所,她哪一个都不信。她不信这个上帝,不信那个上帝,也不信任何一个挂着屠夫面容的镇上的人,那些在年度庆典上听见救火队合唱团以方言唱着爱国歌曲时,还坚持要立正的那些镇上的人们。

    她之所以知道年度庆典,是因为那是少数获得许可的远征节目之一,她不久之前刚获得特许参加,这是她的第一次,而她格外觉得好玩的是,这竟是为平凡无奇的洋葱所举行的庆祝活动。她站在乌苏拉修女与贝缇杜德修女中间,她知道她们小心戒备,生怕她会跑掉,或跳进庆祝的队伍里发一阵疯。她看了一小时最最无聊的演讲,接着是一小时无聊的军乐队伴奏的歌唱。然后,是游行队伍,镇上的人穿着乡村装束,长长的木棍上扛着一串串洋葱。领队的是村里的旗手,平常负责送牛奶到小屋,而且,只要溜得开,就会跑到宿舍门口,希望可以从窗户里瞥见女孩们,或者,只是亚莉珊卓自己想瞥见他一眼。

    村里的钟敲响六声之后,躺在床上最深、最深处的亚莉珊卓,决定开始一分钟、一分钟地数到永远。在她替自己所设定的儿童角色里,她一秒一秒地轻声数:“一千零一,一千零二。”过了十二分钟,在她孩子气的数数声中,她听见费莉希狄院长骑着那辆夸张的机车从梅斯回来的声音,告诉每一个人:费莉希狄-费莉希狄——噗—噗——不是别人——噗—噗——是我们的院长和正式的发令员——没有别人——噗—噗——能这么做。最好玩的是,她的本名根本不是费莉希狄,费莉希狄是她为了其他的修女而取的名字。据她私下告诉亚莉珊卓,她的本名是娜德兹达,意即“希望”。因此,亚莉珊卓也告诉费莉希狄,她的本名是塔蒂亚娜,根本不是亚莉珊卓。亚莉珊卓是个新名字,她解释说,是特别为了在瑞士使用才取的。但费莉希狄-费莉希狄很严厉地告诉她,别像个傻女孩。

    费莉希狄院长抵达之后,亚莉珊卓拉起白色的床单盖住眼睛,决定时间就此冻结,决定她置身在孩童的白色幽冥之境71,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影子,无论是亚莉珊卓,无论是塔蒂亚娜。白色的灯泡,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铁制床架,白色的暖气机。透过高高的窗户,是白色的群山,衬着白色的天空。

    卢迪医生,她想,我有一个新的梦可以讲给你听,等我们下次的周四会谈,还是周二?

    现在,仔细听好,医生。你的俄文好吗?有时候你假装听懂了,其实并没有。很好,我就开始了。我的名字是塔蒂亚娜,我穿着我的白色睡衣站在白色的阿尔卑斯山水前面,想用费莉希狄的白色粉笔在白色的山头写字。费莉希狄的名字其实叫作娜德兹达。我睡衣底下什么也没穿。你假装不在意这些事,但每当我谈到我有多爱自己的身体时,你总是特别注意,不是吗,卢迪医生?我用粉笔在山头写字。我把粉笔像香烟一样用力摁熄。我想到我所知道最猥亵的字——没错,卢迪医生,这个字,那个字——但我怕你的俄文词汇里不太可能有这些字。我也想写出这些字,但白色叠在白色上,一个小女孩又能有多大的能耐呢,我问你,医生?

    医生,这很恐怖,你一定没做过我这种梦。你知道我曾经是个名叫塔蒂亚娜的妓女吗?知道我做的都没错吗?我可以放火烧东西,甚至我自己;可以毁谤国家,就算当权的那些聪明人也不会惩罚我?相反的,他们还从后门放我走——“走吧,塔蒂亚娜,走吧。”——你知道吗?

    听到回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亚莉珊卓在床单里埋得更深。法国女孩被带到厕所去了,她想。法国女孩是这里最漂亮的女孩。亚莉珊卓很爱她,只因为她的美丽。她以美貌击败整个体系。即使她们让她穿上外套——因为她抓伤或弄脏自己,或打碎什么东西——她的天使脸庞仍然像她们的圣像般凝望着他们。即使她穿上没有纽扣、无形无状的睡衣,高耸的胸部依旧如波涛起伏。即使是最嫉妒的人,即使是秘密名唤“希望”的费莉希狄,都没有办法让她看起来不像个电影明星。当她脱掉衣服,即使是修女也会又羡又恨地看得目不转睛。只有美国女孩能和她的美貌相匹敌,但美国女孩已经被送走了,因为她太坏。法国女孩也很坏,她无法掩藏怒气,她割腕自杀,她对费莉希狄拳打脚踢,但比起美国女孩离开时的情形,她还不算一回事。修女们必须把克伦可从小屋叫来,好让她镇静下来。她们处理她时,只好把休息区关闭,但当厢型车把美国女孩载走,贝缇杜德修女整个晚祷都垂泪不止,像家里有人死了一样。事后,亚莉珊卓强迫她说出内情,她叫着她的小名,萨莎,这是她不幸的恶兆。

    “美国女孩被送到安特西去了。”在亚莉珊卓的强迫下,她泪流满面地说,“噢,萨莎,萨莎,答应我,你永远不会到安特西去。”正如在她某段不复记忆的生命里,她们哀求她,“塔蒂亚娜,别再做这些疯狂且危险的事!”

    自此以后,安特西成为亚莉珊卓最深的恐惧,在任何时刻都能立即让她安静下来的威胁,即使是在她最粗暴不端的时刻。“如果你这么坏,就会到安特西去,萨莎。如果你嘲弄卢迪医生,在他面前拉起你的裙子,跷起腿来,费莉希狄院长就会把你送去安特西。嘘,安静,否则她们就会送你去安特西。”

    脚步声又沿着回廊回来了。法国女还被送去穿衣服。有时她会反抗,结果就是穿上外套。有时亚莉珊卓会被叫去安抚她。亚莉珊卓会一再梳着法国女孩的头发,不说一句话,直到法国女孩放松下来,开始亲吻她的手为止。然后,亚莉珊卓就会被带走,因为爱绝对绝对绝对不在课表上。

    门突然打开,亚莉珊卓听见费莉希狄曲意逢迎的声音,像苏联戏剧里的老护士一样令她痛苦:“萨莎!你一定要马上起床!萨莎,赶快醒来!萨莎,醒醒!萨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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