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堂谜案》(完)-庞大诡计、绝妙伏笔，第47届梅菲斯特奖获奖作品-周木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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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的答案，蓝子已经知道了。

没错，那是因为回廊本身，就是杀人系统。

“没错，是旋转！回廊会旋转。”十和田重重地点了点头，继续说，“让我们回到那两名可怜的牺牲者，也就是黑石先生和深浦先生的事件上来。在生命中的最后一晚，他们身上分别发生了什么？详细经过只能问凶手本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首先被叫到了回廊。具体方法是……对了，比如事先把便条放到房间里这样的方法，或许可行。”

“门锁呢？门难道没有上锁吗？”

十和田回答了平川的问题：“没有。恐怕眼球堂里各个房间的门锁……不，甚至包括眼球堂整体的运作，都可以被凶手远程操控。正因如此，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只有可怜的牺牲者们能离开房间，去到回廊。”

“这么说，前室的门也是？”

十和田点头道：“当然，也是凶手通过远程操控锁上的。这个先暂且不谈，总之他们离开房间，去了回廊。在那里，他们看到了什么？那就是，令人震惊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也就是，凶手。他们看到凶手的真面目后大惊失色，惊慌失措地逃跑了。但是，前室的门是锁住的，餐厅的门也打不开，想去其他房间求助，但房门都被锁上了。结果，他们只能逃进唯一没有上锁的地方，也就是自己的房间。他们气喘吁吁地打开自己房间的门，慌慌张张地冲进去，然后……就死了。”

“死了？”平川露出讶异的表情，“怎么会死呢？是被凶手抓住了吗？”

“不，因为他们就那样从十米高的空中坠落下去了。”

“坠落？为什么？”平川歪着头，依然一副不解的样子。

十和田解释道：“他们以为门的另一边是自己房间，然而那边并不是房间，而是通风井。”

“通风井？可是，怎么会……啊！”平川拍了一下手，“原来如此，’回廊会旋转’是这个意思啊。”

是的——回廊旋转起来，会怎么样呢？

回廊往右转的话，暗回廊上的门就会整体向左偏移。当然，黑石的房间，也就是一号房的门，也会往左移。往左移动后，门的另一边是什么呢？是外面，也就是通风井处。同样，回廊往左转，便是深浦的房间，也就是八号房的门外，对着通风井了。

也就是说，凶手通过旋转回廊，在一号房和八号房的门后设置了一个巧妙的陷阱。

十和田继续说明道：“回廊的旋转，一定是从牺牲者走到回廊的时候就开始了吧。旋转的速度想必极为缓慢，甚至令人无法察觉，一秒钟最多也就移动两三厘米。但是，即使这样，也只需要两分钟就能转动三米远。”

“旋转三米的话，门的另一侧就会变成通风井……”

“没错。”

听到蓝子的喃喃低语，十和田轻轻地点了点头。

“但是牺牲者们没有注意到回廊的旋转，如果是白天，或许能够注意到明回廊外的景色在移动，但实际上回廊的旋转发生在深夜，而且是深山里的黑夜，连月光都没有，实在很难察觉。”

“没有月光……啊，莫非……”蓝子也拍了一下手，“所以，眼球堂才建在山的北面吧？”

“没错。”

“山的北面？”

看见造道露出惊讶的表情，蓝子解释道：“在北半球，月亮出现在天空南方。可是我们所处的位置，南边的天空被高山遮挡住了，所以看不见月亮。如果有月亮，或许可以凭借微弱的亮光发现回廊在移动，但可惜现实情况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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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回廊旋转图

“原来是这样啊。”

“顺便一提，太阳也是同理。而且，这与眼球堂的另一个谜有很大关系，这个稍后再做解释。”十和田补充道，“总之，没有察觉到回廊正在悄悄转动的牺牲者们，惊慌失措地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当然，他们以为那里还是双重门。两扇门之间的空间原本就是漆黑一片，更何况从明回廊跑回暗回廊的他们，眼睛还没能完成暗适应，也就是还没有适应黑暗。于是他们毫不怀疑地纵身一跃……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在通风井上方的十米高的空中。就这样，他们遵循万有引力定律，掉了下去，当场丧命。”

不是他杀，也不是自杀。

谜底终于揭晓了。

没错，这是意外死亡。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蓄意谋害几乎与他杀无异。但是，凶手并没有直接对他们下手，从这一点来看，这还是属于事故的范畴。

“就这样，把他们逼上绝路的回廊杀人系统，又缓缓转回原来的位置，第二天早上，我们便从上方俯瞰到牺牲者的尸体了。”

“那……那把枪呢？”平川问道，“尸体旁边有一把枪，那把枪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和田立刻回答：“当然，那并不是牺牲者们的东西。那把手枪是牺牲者们掉进黑暗的深渊之后，把他们逼死的人从上面扔下去的。为了让我们误以为是他们使用了手枪。”

“也就是说，枪的主人是……”

十和田接着平川的话往下说道：“是凶手，两把枪都是。正是这两把枪夺走了另外两名牺牲者，也就是南部先生和三泽小姐的性命。那么……”十和田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证明进入第二步，解开眼球堂之谜。”

十和田做了个和刚才相反的动作，将手伸到身前，指了指下方。

眼球堂之谜——

蓝子“咕噜”地吞了口唾沫。

“话题回到南部先生和三泽小姐。他们两人都是被枪杀的，对这一事实的判断可以成为解题的线索。被枪杀就意味着有枪手，那么，’开枪打死他们的人是如何出现在现场的’便会成为问题。凶手出现在现场，即眼球堂内的具体方法……”十和田竖起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示意道，“可以想到的有三种可能。一、从前室入侵；二、从回廊的窗户入侵；三、从一开始就在眼球堂内。其中，第一种可能性很快就能排除，因为没有凶手经过前室的痕迹。”

说完，十和田放下无名指，竖着的手指变成两根。

能断言凶手不是从前室入侵的理由蓝子很清楚，因为十和田设下的陷阱，夹在前室门缝里的纸片，并没有掉下来。

造道和平川不知道这件事，正一脸茫然，十和田却毫不在意地继续道：“还剩两种可能性。其中，’凶手从一开始就在眼球堂内’这条也可以排除，因为我们搜查过整栋房子，并没有人。”

“请等一下。”十和田正要弯起中指，平川却低声问道，“凶手在我们之中的可能性呢？”

十和田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可能性不能说是零，但我想应该不可能，因为如果是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所为，这之后的话就完全接不上了。”

“这之后的话？”

“就是动机。”十和田用左手推了推鼻尖上的眼镜，说道，“我们之中，谁也没有做这种事的动机。还有一点，我们几个如何能够灵活运用眼球堂这个建筑本身的结构呢？结合以上条件来看，虽然不能说你提出的那个可能性为零，但现在我们有另一个更切合实际的假说，所以我觉得，应该优先采用这个假说。”

对十和田来说，这是很少见的有点含糊不清的措辞。

但确实，在场的人，谁也没有犯下这种大规模杀人案的动机。

平川发出沉吟。十和田继续说道：“还有其他的间接理由。其实，昨天我看到回廊的窗户开了一条缝，蓝子，你还记得那件事吧？”

“嗯，我记得。”

蓝子点点头，回想起了一件事。

昨天下午，回廊尽头的上下推拉式窗户的下端打开了一点点，冷风从外面吹进来，发出嗖嗖的声音。

“窗户有缝隙，这就表示在某一个时间点，窗户曾经被打开又关上了。如果回廊里的人是凶手，就没有必要打开窗户。既然如此，为什么回廊的窗户会开着呢？这一事实，暗示着有人曾从那里出入。”

“哦……”

“所以说，凶手在我们之中的可能性非常小，而且也可以排除‘凶手一开始就在眼球堂里’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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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十和田折起中指，只剩下一根手指还竖着。

“这样一来，便只剩下一个最可疑，也是最切合实际的可能性，那就是……”

“凶手是从回廊的窗户入侵的。”

“没错。”

听了蓝子的话，十和田用力点了点头。

“可是……”这次是造道提出了疑问，“凶手是从回廊的窗户入侵的，就说明他爬上或者爬下了这座十米高的黑色建筑物，对吧？没有梯子和绳索，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确实，这也是眼球堂的谜团之一。”十和田答道，“但实际上，只要揭开眼球堂的另一个更大的秘密，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关于这一点，有两个提示，第一个是眼球堂的位置。”

位置——也就是眼球堂所在的地方。

“在深山里……是这个意思吗？”

十和田回答蓝子道：“是的。但是‘深山里’还不是最重要的条件。眼球堂位于山北的斜坡，且四周是湖沼地带，山顶和山麓都有巨大的湖泊，这些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只觉得这里荒凉偏僻，但这个地理位置正是解开眼球堂之谜所不可缺少的要素。”

“呃……”

完全不明白他想说什么——面对嘴巴一张一合的蓝子，十和田继续说道：“第二个提示是眼球堂内壁是用白色大理石做成的。精心打磨过的大理石表面具有某种特性，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很滑吗？”

“可惜。很滑这点倒也没错，但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表面就像沾了水一样，反光性强。”

“就像沾了水一样……”

“反过来说，也就是……很难判断表面是不是湿的。”

“嗯，确实。”

蓝子用力点了点头。

她有过在大理石泳池边滑倒的经历。

那个时候，除大理石很滑之外，她还学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大理石即使是湿的，也看不出来。

“把这两个提示，与另一个问题结合起来试试，也就是，骉木先生的尸体是如何被放置到柱子上面去的？关于这个手法，我们之前选择了‘从旁边移过去’这个分类出发来讨论。因为从旁边，也就是从水平方向移动的话，不需要消耗重力势能……好了，这样一来，材料就齐了。”

——眼球堂位于山北的湖沼地带，山顶和山麓都有巨大的湖泊。

——大理石即使是湿的，也看不出来。

──骉木的尸体，是从水平方向被放置到柱子上的。

“以这些材料为基础，挑战眼球堂的白色容器之谜，一个假说便浮现出来。”

“假说？”

“是的。而且，这是一个能够解释骉木先生尸体之谜，和凶手如何攀登十米高的墙壁之谜的假说。”十和田重重地点了点头。

蓝子回视着他歪歪扭扭的玳瑁眼镜框和伤痕累累的镜片后面，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问道：“是什么样的假说？”

十和田的视线也没有从蓝子身上移开：“这个眼球堂里，会积满……水。”

——会积水？

——这个眼球堂里？

十和田对一脸愕然的蓝子说：“也难怪你会这么吃惊，毕竟这是一个规模庞大到让人难以置信的诡计。不过，只要能想到眼球堂里会积水，一切就不难解释了。”

“你……你说会积水，那水……到底在哪里？”

“眼球堂的眼白部分。直径一百米的圆，去掉直径四十米的黑眼珠后余下的部分。”

“能积多少水呢？”

“一直到回廊和白色柱子尖端的下方，也就是约十米深的水。”

“也就是说……”蓝子声音沙哑地问十和田，“从大理石墙壁爬上回廊窗户的方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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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积水前后的眼球堂

“不是爬上去，而是游过去。凶手游到了回廊的窗户。”

“可……可是，那样的话现场应该会很湿吧？爬上回廊的时候地板会被打湿……”

“明回廊地毯的绒毛很长，水分都会被吸干的。”

“这么说，那具骉木先生的尸体是……”

“那只是凶手沿着水平方向游到柱子顶端后，放置在上面的假尸体罢了。假尸体很轻，对于擅长游泳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怎么会……”干燥的喉咙里感到灼烧般的疼痛，但蓝子还是继续问道，“可……可是……最根本的问题是，那么多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十和田面不改色地回答：“很简单，从山顶附近的湖里引过来的。”

“湖？”

“是啊。盛在白色容器里的水，其水源就是山顶的湖泊。‘水往低处流’，眼球堂正是利用这个原理来引水的。”

“那排水呢？”

“排到山脚下的湖里。取水和排水，两者都是利用天然的高低差实现的，连水泵都不需要，只要有阀门就行，真是个简便的方法。”

“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么多的水……真的能马上蓄好再排掉吗？”

“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但是，眼白部分用于蓄水的话，其容积估算下来约为六万立方米。确实是很庞大的量，但反过来说，如果一秒钟的取排水量能达到六立方米……也就是六吨的话，只需大约三小时就能完成。”

“一秒六吨……即使这样，也还是很庞大的量啊。那么大的取排水口，到底在哪里？”

“大概是在那些白色柱子根部的背后吧。每根柱子后面的取排水口可能很小，但柱子毕竟有很多。合计起来，便能够确保每秒钟取排水的量在六吨左右。”

“原……原来如此……”蓝子生硬地点了点头。

十和田所说的眼球堂之谜，其答案大致是这样的。

——凶手每晚在白色容器里蓄水，然后在那满而不溢的水面上游泳，来往于柱子顶端和回廊的窗户之间。

他游着把尸体放在柱子上，又游着闯进眼球堂内部。

犯罪结束后，再把水抽干。白色容器被打湿的痕迹，与大理石本身光滑的表面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取水和排水各需要三个小时左右，通宵运转的话，中间便可以确保留出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只要有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能完成让回廊旋转的杀人诡计。

多么庞大的一个装置啊，但是尽管如此，有些地方仍然存疑。

蓝子试图与十和田争辩：“可是，十和田先生，这样的话，凶手不就无处可去了吗？”

“什么意思？”

“凶手不在这栋房子里，也就是说，他白天藏在白色容器的某个地方，对吧？”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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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并没有看到凶手，当然，白色柱子后面是有死角，但……十和田先生，难道你是想说凶手白天就一直藏在那个死角里吗？”

“白色柱子后面，确实有一处狭窄的死角，但是如果真藏在那里，凶手白天就得蜷缩在狭窄的死角里一动不动，这怎么想都不合常理。毕竟这起事件持续了四天之久，我不认为凶手能站那么长时间。凶手也是人类，必须睡觉，还需要有个像样的能遮风挡雨的空间。”

“你说得没错。不过，既然如此，那凶手到底藏在哪里呢？”

蓝子问道。十和田沉默了一秒，故弄玄虚地扬起嘴角：“凶手果然还是藏在白色容器里的。”

“呃，可是……那里并没有可以让凶手待着的死角吧？”

“不，有的。”

“咦？”

“当然有了。白色容器里有一个死角，宽敞到足够让凶手躺在里面遮风避雨。”

——这是什么意思？

蓝子反问道：“你说有死角？哪里？死角在哪里？”

但十和田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

他夸张地咳嗽了好几声，然后重新戴好眼镜，端正坐姿，才终于开口道：“现在看来，这或许才是眼球堂最大的谜题。其实只要仔细研究图纸，就很容易就能解开，但是就连这件事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这样一想，骉木建筑的设计是多么缜密啊……真是忍不住拍案叫绝。”

“十和田先生，你突然在说什么啊……”

但十和田仿佛没听见蓝子的话，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为什么这座眼球堂的白色柱子是二十七根？换句话说，为什么只差一根就是镍的原子序数二十八？所谓完全数，是指‘除了自身以外的约数之和，恰好等于它本身’的数字。另外，将这二十七根柱子的数量按种类划分的话，具体如下，十四根、六根、四根、两根、一根。只要细柱子从六根变成七根，这些数字就能凑齐完全数二十八的约数，这难道仅仅是偶然吗？还有一点……你们看这个。”

十和田拿出图纸，面朝大家。

上面画着眼球堂的平面图和立面图——在那之上，十和田又添了许多线，那些线条纵横交错着，细致得简直不像徒手画出来的。

那些线是——

“格子？”

十和田立即回应了蓝子的喃喃自语：“没错。纵横间隔都是五米。”

那是重合在眼球堂平面图上的等间隔格子。直径为一百米的眼球堂上，画满间隔为五米的格子，变成了二十乘二十的方格纸，覆盖在眼球堂的平面图上面。

十和田继续说：“我一直都觉得，这个立面图很奇怪。看，分布在各处的柱子从某些角度规整地重叠在一起了，对吧？如果柱子真的是随机分布，应该不会这样。所以我突然想到，难道这些柱子的位置，正好在格子的交点上吗？于是我像这样画上格子再一看，果真几乎所有柱子都在格子的交点上。但是……也有例外，有几根柱子不在格子的交点上。”

十和田所说的“例外”，从图纸上就能明显地看出来。

中央偏左一点的地方，有四根没有位于格子交点上的柱子密集地排列在一起。此外，右下方也有一根同样没在格子交点上的柱子。它们分别是三根粗柱子，一根细柱子，还有一根四棱柱。

“数一下就会发现，不在格子交点上的柱子总共五根。竟然也只差一根就是完全数，即碳的原子序数六。而且按种类来分的话，每种柱子各有三根、一根、一根。同样，只要细柱子从一根变成两根，就能凑齐完全数六的约数……这是偶然吗？不，不是什么偶然。从完全数这个数学概念上来看，这是不完美的，但这些不完美，正是揭开骉木炀在这座眼球堂里设下的最大秘密的关键。”十和田顿了一下，说，“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五条常识吗？”



图9 格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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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我记得是……眼球堂存在于地球上，所受重力的方向总是竖直向下的；眼球堂处于孤岛模式，即完全封闭的状态；眼球堂里不存在未知的通道或隐蔽的房间；眼球堂的一切，都能被我们看见；眼球堂作为不动的东西存在于此。”

“没错。第五条的不动性已经被排除，所以现在还剩四条，但是就连这四条常识中，也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也就是说，还有可以剔除的部分吗？”

“没错。”

“是哪一条？”

听见蓝子的疑问，十和田点了点头，将除右手的大拇指以外的手指张开，给蓝子看。

“第四条。”

“第四条，也就是……”

——眼球堂的一切，都能被人们看见。

舍弃这个常识，也就是——

“眼球堂为什么要建在北面，另一个原因就在这里。因为如果太阳光照进来，形成影子，我们就会看到那个东西的存在。不过……话说回来，这座建筑的名字‘眼球堂’，还真是把建筑物的特性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实在是佩服。”

“不仅是因为它的平面图看起来像眼球一样吗？”

“嗯。这座眼球堂，不仅是形状，就连性质上也和眼球有很大的共同点。这一点，用跟眼珠，也就是‘眼’字相关的惯用语来思考就明白了。比如说，眼睛会转动，眼睛里会有泪水，眼神会游移不定。”

“啊……”

确实——

眼花缭乱——这是回廊会旋转的暗示。

眼含泪水——这是白色容器能蓄水的暗示。

眼神游移——这是凶手游过水面的暗示。

“还有一点，眼球有一个重要的医学特性。这大概是所有脊椎动物的眼球所具有的共同特征，而且这个特性有时还会引起错觉。”

人类的眼球所具有的某种医学特性？

“那是什么？十和田先生。”

听到蓝子的问题，十和田指着自己的眼球回答道：“眼睛里，有盲点。”

盲点……盲点……

这个词在众人心中一遍遍地重复着，十和田继续道：“眼底视网膜上的神经纤维，在一点汇聚成视神经束，与大脑相连。由于那一点没有视觉细胞，因此也没有感光能力。这个点被称为盲点，在日语中，也引申为‘本该注意到却看漏了的东西’的意思。”

“盲点，也就是理应被看见，却没能被看见的东西。”

“没错。”

“你是说，这种盲点也存在于这个眼球堂里？”

“正是。”

见十和田点头，蓝子立刻反问道：“哪里？哪里有盲点？”

然而十和田只说了句“稍等”，就抬起右手搪塞她道：“蓝子，你知道龙安寺的石庭吗？”

“石庭？我不太清楚，不过，昨天十和田先生好像和深浦先生谈到过这个……”

“龙安寺是一座位于京都的临济宗寺院，以名为‘方丈庭园’的石庭而闻名。在二百五十平方米左右的地面铺一层白砂石，用扫帚细细耙出纹路，上面放着十五块石头，这便是所谓的‘枯山水’。有趣的是，这些石头无论从哪个位置看，都只能看到十四块。”

“剩下的一块去哪儿了？”

“哪儿也没去，只是总有一块会隐藏在其他石头的后面，所以我们只能看到十四块。”

“有一块……总是隐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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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月亮是满月，因此在日本，十五这个数字是完整的象征。然而石庭里明明有十五块石头，却永远只能看见十四块。为什么？这是为了体现不完整性的价值。所谓事物在完成的瞬间就开始崩坏，既然如此，就不要完成，让它保持不完整的状态吧，它所反映的就是这种思想。这也是东洋常见的非对称性、非交换性的一个例子。然后……”十和田清了清嗓子，“反过来说，眼球堂的柱子也和这个完全一样。白色容器中只能看到二十七根柱子，离完全数还差一根。不在格子交点上的柱子只有五根，离完全数也还差一根。”

完全数、盲点、还差一……

“啊……原来是这样。”蓝子睁大眼睛，脸上现出笑容。

看着她的反应，十和田高兴地说：“你终于理解了吗？没错，这座眼球堂是眼睛，所以里面有盲点。而这个盲点处，其实还有一根柱子，加上这一根，眼球堂的柱子就是二十八根，其中没有在格子交点上的有六根，正好是完全数。”

“但是，盲点处的那根柱子，是看不见的，因为它在盲点上。”

“为什么看不见呢？”

“因为被其他柱子挡住了。”

“回答正确。”十和田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江户川乱步在短篇《致命的错误》中这么写道，‘我认为再没有比盲点更可怕的东西了。’通常提到的盲点，是用于视觉现象上的词语，但我认为，意识上也存在盲点，也就是‘大脑的盲点’。眼球堂里的这个盲点，既是被其他柱子隐藏的视觉盲点，也是利用了‘图纸上没画所以那里什么都没有’这种错误心理的大脑盲点。多么巧妙的骗局啊，我真是发自内心地叹服。”

“确实……”

“那么，被其他柱子隐藏的盲点处的柱子在哪里呢？”十和田用自动铅笔在眼球堂的图纸上唰唰地画了几条线和几个圈，然后，用手指示意给大家看，“在这里。”

十和田伸出食指，指尖对着图纸中间稍微偏左上角的一点。

那里，确实是——

“凶手，就藏在这里的细柱子上。”

那个地方，无论从建筑物的哪个角度看，都在粗柱子的后面，无法被看见，当真是——视觉、意识以及大脑的盲点。

“骉木先生是以擅长用建筑表现数学主题而闻名的建筑家。”造道叹息道，“而且，他也经常在建筑中加入一些出人意料的动态结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建筑物就是东京湾品川可动桥。这座眼球堂也是，用柱子的数量表现完全数这一数学概念，让回廊可以旋转，这些都在最大程度上反映出骉木炀的建筑理念。正可谓是，集大成之作。”

“你说得没错。”十和田叹了口气，平静地说，“这样一来，证明就进入了最后的环节。也就是，凶手是谁？”

没有人说话。

因为所有人都已经很清楚凶手是谁了。

正因如此，十和田脸上才会带着些许悲伤的神情，说道：“眼球堂里，有各种各样的装置，这些全都是凶手通过无线设备进行远程操控的吧。能够自由控制双重门的锁，或是在白色容器中蓄水、放水，还能让回廊旋转。只要想想有谁能做到这些事情，凶手是谁，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说到这里，十和田暂时闭上了嘴。

因为他不想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所以——

“凶手是……”蓝子代替他，说出了那个显而易见的结论，“能做到这些事的，只有既是这座眼球堂的设计者，同时也是其所有者的人，也就是骉木炀。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了。”

十和田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骉木先生杀了那四个人吧？”

“嗯……”

“一旦发现那根细杆上的尸体是假的，结论就只有一个了。”

“是的。事到如今，我反而惊讶于为什么我们没能早点断定这件事？为什么尸体被暴露在野外，却没有乌鸦和虫子聚集起来？这样一想，明明是很容易就能解开的谜题。”十和田顿了顿，继续说道，“骉木先生大概是以这样的顺序将犯罪计划付诸实施的吧。”也就是……

“第一天晚上，确认所有人都睡着后，锁上房间的门。在眼球堂里放满水，游向盲点。举着事先准备好的假尸体游到细杆的尖端附近，放置好。再回到盲点，把水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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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仍然是在所有人都睡着之后，把一部分房间的门锁上，放水，游向回廊的窗户。把黑石先生引到回廊，悄悄让回廊略微向右旋转，同时用枪威胁黑石先生。确认逃走的黑石先生从一号房的门内跌落到通风井后，回到回廊。在六号房开枪打死南部先生后，把枪从一号房的窗户扔下去。再次从回廊的窗户游回盲点，把水抽干。



图10 盲点

“第三天晚上，在所有人都睡着后，把一部分房间的门锁上，放水，游向回廊的窗户。把深浦先生和三泽小姐叫出来，悄悄让回廊略微向左旋转。先开枪打死三泽小姐，确认逃走的深浦先生从八号房的门内跌落到通风井后，把枪扔下去，回到回廊。然后，从回廊的窗户游回盲点，把水抽干。

“第二天和第三天被射杀的尸体位置没有呈现对称性，可能是因为南部先生没有应邀去回廊而是留在房间了，也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让第三天的尸体出现在回廊上。嗯，恐怕是前者吧。”

“原来如此。不过，也可以选择一开始就用枪杀死所有人吧？”

“当然有这种选项。不如说，这个选项要简单多了。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其中应该有什么深意吧。不知道是为了演出效果，还是为了扰乱搜查，又或者是为了美学，真相只能直接去问问他本人了。”说着，十和田静静地站了起来。

“十和田先生……你要做什么？”

十和田瞥了蓝子一眼，回答道：“去确认一切的真相。”

“确认？去哪里？”

“去哪里，这还用问吗？”十和田轻轻推了推玳瑁框眼镜的中梁，回答道，“当然是盲点。”

3
去盲点。

那个白色容器里的还没见过的第二十八根柱子——盲点。

十和田说得轻巧，但是怎样才能去到那里呢？

蓝子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十和田先生，那个……去确认一下是可以，但是到底要怎么去呢？”

“怎么去？当然是从回廊的窗户下到白色容器里，然后走过去了。”十和田站起身，径直走到窗边，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蓝子继续问道：“不，所以我才问你要怎么下去啊。回廊的窗户有十多米高，你该不会要跳下去吧？”

“怎么可能。那样的话，不就步入黑石先生和深浦先生的‘后尘’了吗？”

“既然这样……啊，莫非是要在眼球堂里装满水，然后游过去？”

“不可能的。眼球堂的系统，只有骉木先生能操控。”

“那你到底要怎么办呀？”蓝子有些不耐烦地对十和田说。

十和田摸着窗边的窗帘，露出有些复杂的笑容回答道：“用绳子下去。”

“绳子？这里有那种东西吗？”蓝子一脸讶异地看向平川。

平川一瞬间浮现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缓缓摇了摇头：“不，我想大家也已经确认了，这里并没有能让人滑到下面的绳索……”

“你看，十和田先生，平川先生也说，这里没有那种东西。”蓝子埋怨十和田道。

然而十和田不为所动，握住带有光泽的薄薄的窗帘——

“是啊，没有绳子，那怎么办呢？很简单，自己做就行了。”

十和田狠狠地拽了一下，“啪”的一声，薄薄的窗帘从窗帘轨道上脱落，轻盈地飘落到地板上。然后，十和田突然动手将窗帘撕成了好几根细长的布条：“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这窗帘是丝绸做的。”

“十，十和田先生？”

十和田无视一脸哑然的蓝子等人，眨眼间就做好了几十根细长的窗帘带子，现在又开始将它们的两端紧紧绑在一起。

“你们知道吗？把相同粗细的绳子系在一起时，平结是最简单的，而且还能保证强度。具体方法是……”

“那个，十和田先生，你在干什么……”

“一看就知道了吧，我在做长长的绳子。”

“绳子……”

终于理解了，如果将几条细绳一样的窗帘带子系在一起，确实可以代替长绳。十和田想用它从回廊下去。

“用窗帘吗？”

蓝子一脸不安地看着十和田手上的动作。

把窗帘这种东西做成绳子，真的没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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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和田似乎从蓝子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什么，他一边快速地继续手头的操作，一边说明道：“这个窗帘，是用上等的丝绸做成的。丝绸这种面料，虽然不耐磨，但拉伸性很强。所以，只要确保绳子的粗细达到一定程度，就能够支撑人类的体重。”

“所以，你是说这个没问题？”

“嗯，不用担心，你看，做好了。”

回过神来，四人眼前已经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绳子。

“长度应该有将近三十米，这样就可以去眼球堂底部了。”

十和田拿起的，是一根由几条被撕裂的窗帘连接而成的、带有光泽的丝绸绳子。

蓝子试着用双手握住其中一端，使劲拉扯。

咻——丝绸绳子发出低吟般的声音，但尽管她使出全力，绳子还是纹丝不动，保持着原样。

确实，如果用这根绳子，说不定可以从回廊下去。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可是……这条绳子要绑在哪里呢？”

如果想使用绳子从回廊尽头的窗户下去，就必须把绳子系在什么地方或挂在什么地方。

但是，回廊的窗户上没有把手，回廊本身也没有可以系绳子的钩子或突起物。

而且，如果让人拉住绳子来支撑，也会是一项危险的工作。

那么该如何固定这根丝绸绳子呢？

面对蓝子的追问，十和田突然闭上了嘴。

“怎么了？”

蓝子惊讶地看着他的脸。十和田的眉头间刻着几道深深的竖纹。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蓝子……明白了。

十和田已经想好了问题的答案。虽然想到了，却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十和田说：“我自己也清楚，这不是什么值得被夸奖的方法……”

“不值得被夸奖，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无疑是对死者的亵渎。”

“亵渎……”

蓝子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一脸困惑。十和田继续说道：“所以，这个工作由我一个人来做，你们只要看着就好。”

“那个，十和田先生，你到底想干什么？”

十和田背过脸去，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回答：“我要把南部先生扔到通风井里……”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方才还厚厚地垂在眼球堂上方的云层，现在已经变成斑驳的白色云朵，从某些地方的缝隙间还能看到蓝天。

从回廊尽头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格外清爽。

与此同时，在蓝子等人的注视下，十和田正独自完成那项工作。

不知道这种事在人道主义或伦理上是否被允许。

但是谁都明白，为了与这起事件的主谋骉木见面，为了质问一切的真相，现在别无他法。

十和田去六号房，将南部的尸体拖了出来。

过了快两天，尸体似乎已经开始腐烂，皮肤表面浮现出诡异的泥土般的颜色。

十和田把手伸到南部尸体的腋下，默默地将尸体拖到回廊尽头，再把刚才做好的丝绸绳子系在尸体腰部。

然后，十和田使出全力，将尸体从回廊内侧的窗户扔了下去。

虽然知道会发生什么，蓝子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南部的尸体消失不久后，蓝子听见了“砰”的一声巨响。下面的通风井里，南部的尸体变成了什么样子——她不敢像十和田那样再次确认。

绳子另一端在十和田手中。

black白夜

十和田把它扔到与南部尸体位置相反的外侧窗外，从上方看了看，确认那一端已经触到白色容器的底部。三十多米长的丝绸绳子，正好能横跨回廊。

“很好。”

十和田反复拉动绳子，确认绳子的拉力足够后，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就可以顺着丝绸绳子下去了。

南部身材高大，比十和田和蓝子重得多。也就是说，可以用南部当秤砣，来固定绳子。

其实本来不应该用人的身体，应该选择其他东西的。

但是眼球堂的设施基本都是固定住的。餐厅的桌子和椅子、仓库的洗衣机和烘干机、起居室的床、骉木房间里的制图台和真皮椅子，全都被固定在地板上。

因此十和田才想到利用南部尸体的重量，去到白色容器底部这个办法。

蓝子问十和田：“十和田先生，你真的要去盲点吗？”

“当然了。我去盲点和骉木先生谈谈，你们在这里等着。”

“我也要去。”蓝子仿佛要盖过十和田的话似的，抢着说道。

但十和田立刻摇头：“不行，你们就在这里等着。”

“为什么？”

“对方可是那个骉木炀啊？怎么想都太危险了……”

对方可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四个人的骉木，而现在正是要去跟他对峙。说不定骉木还持有手枪，说不定盲点处还设有什么陷阱。既然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危险在等着，十和田的话就不是威胁，而是实实在在的危险警告。

但是蓝子极力争辩道：“有危险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可我还是想去。十和田先生自己去，不也一样危险吗？”

“那也不行，我不想让你去危险的地方。”

“嗯……”

“再说了，你没有理由特意跑去盲点。”

“理由？当然有了。”蓝子挺起胸膛，“因为我是记者啊。”

“啊？”

十和田露出蓝子从未见过的瞠目结舌的表情。

蓝子对着这样的十和田，连珠炮似的说道：“我为什么从两年前开始就一直缠着十和田先生不放，其中的理由，十和田先生应该清楚吧？那是因为，十和田先生你是我的取材对象。就算现在被卷进事件，这点也是不会改变的。如果十和田先生要去盲点与骉木先生对决，我有义务与你同行，见证那里发生了什么，再写成文章，以纪实文学的形式公之于世。这是……对，这可以说是我的使命。怎么样，这足以构成理由了吧？”

十和田依旧表情不变，看着蓝子的脸，眨了两三下眼睛后，终于转过脸，凶巴巴地对蓝子说：“随你的便。”

不过，他的嘴角，看上去似乎带着一抹笑意。

“谢谢您！”

蓝子用力地朝十和田深深鞠了一躬。

确认十和田已经下去后，蓝子把手搭在丝绸绳子上。

“墙壁被雨淋湿了，所以很滑，你下来的时候要格外小心。”白色容器底部传来十和田的声音。

“知道啦。”

蓝子一边回答，一边往下看。数十米的高度，让蓝子感觉尾椎骨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陆奥小姐，你要小心啊。”蓝子从回廊探出去半个身子时，造道出声道。

造道和平川两人都没有下去，而是决定在回廊等十和田他们回来。

平川也从造道身后探出头来：“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也都紧紧握着绳子呢，请放心下去吧。”

“谢谢。”

蓝子为了掩饰从下半身涌上来的那股躁动不安的恐惧感，强作笑脸点了点头。她用双手紧握住触感柔滑得几乎要从指间溜走的绳子，双脚跃入空中。

黑色建筑物的墙壁，正如十和田所说，被雨水打湿了。

不过，黑色涂料的质感有些粗糙，只要足够小心，应该不会滑倒。

蓝子徐徐地、一点一点地、慢条斯理地，用蜗牛般缓慢的动作将身体往下降，几分钟后，终于把脚踩在了眼球堂白色容器的底部上。

“花了好长时间啊。”十和田笑着对松了一口气的蓝子说。

蓝子也竭力挤出笑容，回应十和田：“就像十和田先生说的那样。我可是格外小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