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上的黑暗》录像带引出凶杀案（完），作者：藤原伊织

black白夜

23
周一早上，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就到了公司，其他员工也到了不少。大家或是几个人聚成一团，或是四下走动，办公区一片嘈杂。理由无非是早报上刊登的新闻：

TAIKEI饮料经营恶化 或被尾岛饮料合并

上班路上，我买了好几份报纸，只有一份财经报纸报道了此事，放在首版中间，准头条的位置。因为是周一的早报，应该不是已经公开的消息，而是独家报道。

大原也到公司了。她一看见我，就像弹簧一样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径直走到我身边：“课长，来会议室一趟。”

一大早的实在不愿听见这种强硬的语调，可我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进了会议室，她在我对边坐下，挽着胳膊，什么都没说，一直瞪着我。

“早啊，”我说，“你心情看着不大好啊，是因为我们公司要被尾岛合并的事吗？”

“合并不合并跟我有什么关系？您最好解释一下周五晚上的电话的事。”

我终于搞清了她愤怒的原因。那天晚上，睡觉之前我忽然想起来，就给奈美的店里打了个电话。当时已经是周六了，确切说是凌晨四点，不知道为什么，接电话的居然是大原。

“我不是都报告过了吗，有什么问题吗？”

“真服了您了。我们那么担心，结果您打电话来只说了两句话：没事了，我要睡了。干吗？发电报吗？然后还关了手机，拔了电话线。我真搞不懂您的神经是什么做的！”

“对不住，不过，你怎么会在那里？”

她叹了口气，摆出一副老师要开始说教的嘴脸，讲了那晚的始末：起初是大原打电话到奈美的店里，听迈克说了我找奈美帮忙的事。随后大原就赶到了六本木，当时奈美正骑摩托带着我跟踪胜沼的车呢。后来奈美终于回到了店里，不过她也只知道和我大块头匕首相搏为止。那大叔没事的，奈美这么说。可我一直没有消息，于是他们三个越来越焦急，但考虑到我可能置身的处境，还是忍住没打我的手机。直到我打电话到店里，大原马上飞奔过去抓起了话筒。店里平时营业到凌晨两点，可见他们在那儿等了多久。而我在电话里交代的，确实如大原所说，只有简短的电报一般的七个字。

“对不住，”我再次说，“奈美也很生气吧？”

“她听了我转述的您的话，当场就把玻璃杯扔到了墙上，迈克见状偷偷溜走了。不过后来我和她倒是喝得十分尽兴，敞开了说了您一大堆坏话。托她的福，我终于理解课长您是一个人格多么有缺陷的人了。”

“对不起，”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实在不擅长归纳一件事情，所以只能拣着要点概括了。”

“课长，您连国语都不通吗？所谓的概括，是指通过简短的解释使人明白事情的全貌。算了，您也不用费力概括了，干脆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交代好了。”

看来我是逃不过这一劫了。怎么说好呢，我吞吞吐吐地，开始讲起了那天的事。我一边极力润色，一边绞尽脑汁地使删减了大量事实的情节听起来不那么不合情理。我开枪打穿了胜沼脚的事情不能说，因此，胜沼曾提到大原名字的环节也不便坦白。最最需要避讳的是，绝不能透露加贺美顺子和佐伯贵惠的真实关系。只要提及半句，石崎的死就意义全无了。不过，对于石崎和加贺美顺子的关系，我倒是和盘托出了。

我回忆的中途，上班的铃声响了，不过大原并没有在意。虽然我隐瞒了许多，可剩下的故事想必也够分量的。我想快点儿结束谈话，所以赶紧下了个结论：“所以说，我最后一件工作也完成了。”

“董事长的自杀理由，原来是被人以不伦之恋为把柄要挟的结果啊。真是这样吗？”

“没错。我能说说我的感想吗？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嫉妒一个男人。除此之外，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这种想法，是未经粉饰的。

她像是放心下什么似的目光不知飘向了何方，终于，又慢慢地收回到我脸上：“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听起来觉得那么不现实，甚至不像是这个世界会发生的事。”

我点点头：“也许吧。不过，除非是冷酷无情的现实主义者，否则谁又能完全解释得清楚眼前这个世界呢，自己的认识有限，又总有例外存在。不论何时，人与人的关系，特别是男女之间微妙的感情，除了他们自己，旁人永远无从知晓。或许有很多地方我还是想不通，不过，这也就够了。也许真像你说的，我不过是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罢了，不过对我来讲，这样真的已经足够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再次看向我，眼中闪着光亮，像是终于回到了现实：“不过，课长您还有事瞒着我吧？”

她一语道破，一来说明我编瞎话的能力有限，二来实在是因为她的洞察力非同一般。我内心虽然佩服她，嘴上却继续扯着慌：“没有了，我什么都没隐瞒。”

“那我以后再追究吧。就算您退职了我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您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你还是算了吧，”我本想反驳她，可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调低得太没气势，于是中途改变了注意，“不过，这个先不说，要不是你帮了我那么多忙，我可能什么都干不成。你丈夫的话也给我提供了许多参考，我很想谢谢你们。改天，叫上他，我们三个一起吃饭吧。你一定替我转告他。”

black白夜

大原的目光中有微妙的动摇，接着，她低声说：“我会转告的。他一定很高兴，有了这次的事他好像对您很有兴趣呢……”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说到这儿，我也有话要转告您，还有件事要报告。”

“什么事？”

“要报告的是，奈美的店这个月底就要关门了。就是那天，她决定要把店撤出那座大厦，应该今天就会交租约的解约通知给对方了。”

“是吗？那家店关了倒有点儿可惜，不过也没办法，我明白她的心情。你说要转达的话呢？”

“据说您对奈美说，您什么都听她的？所以她说，今天晚上请您务必去店里一趟，不是拜托，是命令。”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奈美会以什么姿态等着我，简直不可想象，说不定面临的情势会比坐她的杜卡奇更为严峻。不过我欠她一个大人情。

“明白了，我会去的。”

大原终于展露了笑意。不过，她没提一句有关公司目前陷入的混乱局面的事，甚至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对了，你看到那篇报道了吗？”我问。

“看了。”

“以后怕是再没有TAIKEI饮料这个名字了。”

“貌似。”

“大家都议论纷纷的，你倒不当一回事。”

“反正也没办法，生意上的事嘛。更何况石崎董事长一走，本来我就对公司没什么强烈的精神归属感了。我干好我的活就完了。”

“是啊，”我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早上，整个公司最镇静的，恐怕就是我眼前的大原了。或许能在这个国家的企业社会生存到最后的，正是她这种类型的人。不过我相信至少有一点可以证明，她也在伪装坚强和冷漠，因为我想起了她说要求丈夫保证报道不许出现公司名字时，紧咬着嘴唇的样子。

不知是她气消了点儿，还是意识到了自己再怎么追问我也是白费力气，她终于站起身来，打开了会议室的门，准备离开。忽然，她叫了一声课长，又回头看着我：“那东西，我已经扔进碎纸机了。”

“碎纸机？什么东西？”

“您要我交给柿岛董事的饯别。”

她说着走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站起来，漫无目的地眺望着窗外。今天天气晴好，听说石崎死讯的那天也一样。从那天开始过了多少天了？不过，一切都结束了。石崎死了，我也即将结束我的工作生涯，而我一直以来供职的地方，就要变得面目全非了。面对眼前接二连三的变故，我无从感慨，甚至连无所谓的心境都没有，只有一片空白。

我回到了座位。

公司的场景还和早上一样，谁都没心思工作。那边围成一团的人刚散开，别处又聚集起三五个人来。不时能听见有人高声议论，猜测的焦点集中在到底会以何种形式合并。这在平时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可公司方面至今还没有给出确切的说法，没准管理层中间也是一片混乱吧。不要被新闻报道干扰，真田只对大家这么说了一句，估计他自己也尚未掌握事情的来龙去脉。其他部门的部长级的人也都是这么对下属说的。在骚动中，只有大原一个人默默坐在工位上，确认着杂志广告的打样。我无事可做，也无心加入煞有介事的议论，只好翻着人事部发给自愿退职人员的一本叫《退职后的健康管理》的指南。这时，有人敲敲我的后背叫我。

我回头，看到表情极为复杂沉重的柿岛站在我身后。他平时很少来我们这层的。

“什么情况？”我不由得问，“这种时候，你怎么还优哉游哉的。作为经营企划部长，你现在不该是全公司最忙的人吗？”

“眼下不是了。”

“你现在有空吗？”

我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十一点。

“中午我约了人，那之前都没事干。”

“那，咱们出去走走吧。”

“不去顶楼的休息室？”

我以为他得留在公司里，以防有人找他，没想到他说：“今天天气不错，偶尔换换地方出去走走也不赖嘛。”

整个一层的人，几乎全在盯着柿岛和我，不过谁都没有说话。柿岛的表情非常严峻。

我们走出办公室，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和隔壁办公楼之间的那个小广场，坐在了其中一条长椅上。这时我才发现，我们选中的正是富泽曾经坐过的地方。

“今天天气可真好啊。”柿岛语气轻松地自言自语着。

我看着他的脸，他脸上严肃的表情不知何时消失了，神色恢复了以往的温和。顺着他的视线，我也看向天空，果然是个好天，虽然还是上午，但阳光已经非常耀眼。如此看来，今天的气温恐怕会攀升得很快呢。

black白夜

我迎着刺眼的阳光，眯起了眼睛。就在我旁边，有一棵栽了没几年的樱花树，枝干还不太粗壮，可也长到我头顶那么高了。树上的花苞尚未绽放，不过一周之后，正好到我退职的时候，樱花应该就会灿然一树了。

柿岛温和的声音静静地响起：“你感冒都好了吧？”

“嗯，全好了。”我也轻松地回答着，阳光明媚得让人觉得其他的语气都不适合眼下的氛围，“整个周末我都静静地卧床度过的。”

“我要从公司辞职了。”他忽然说。

“是吗？”我回答了一句。

柿岛无奈地笑起来，看着我：“怎么回事，我本想吓你一跳呢，你真让我大失所望啊。”

“谁都看得出来吧，早上刚出了那样的报道，至少今天的证券交易所，尾岛和我们的股票都会停止交易吧，还有，媒体的各种追问当然会蜂拥而至，客户那边也难免闹得鸡犬不宁，可本该是整个公司最忙的人，现在却在这里悠闲地谈着天气。不过，你为什么要辞职？”

“那条消息是我泄露的。”

“原来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泄露？”

“我和田所总经理的意见有冲突。从周五上午到周六夜里，除了睡觉我一直在和总经理争论。我觉得有些累了。”

“原来如此。”我又说了一遍。

“细节我就不说了，总经理主张在本期财报上对特殊亏损采取某种形式的粉饰处理，说白了就是想利用现行的会计规则的灰色地带。不过与其说是打擦边球，倒不如说些许超出了合法的范围更合适。所以，我反对他的想法，这也成了我们冲突的原因。”

“公司不是有审计的人吗？”

“负责审计的人本来就是总经理任命的，咱们公司的审计只要总经理授意，偶尔做些通融也是常事。就算是上市公司，事实上，公司以前也没少采取总经理说的那种手段。不过，现在已经不是那样的时代了。可总经理的意志我无法动摇，所以，昨天我打了电话给他，说了自己要辞职的决定。真没想到，周末这几天，我会迎来这么大的变故。”

“所以，上周五你说就算我撕烂你的嘴你也不会透露的事，就是后来你泄露给媒体的那个消息？”

“没错。要和尾岛饮料合并的事，在两个公司总经理层面早就秘密谈判许久了。不是银行主导的，而是公司自己做出的决定。这也是唯一的一条路，可以避免公司最后陷入被银行管理的境地。主张粉饰财报，也是总经理为了合并的比例分配对我们更有利而想出来的办法。上周进行的公司架构整合，就是为了日后和尾岛合并而采取的第一步措施。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合并，尾岛一定会严格对我们公司的财务状况进行审计，所以总经理对财报做的手脚根本就行不通。合并比例恐怕会超过二比一，不，说是合并，其实根本就是全面收购。今天下午，在东京商工会议所的记者招待会上，两家公司的首脑即将公布正式的消息，等着瞧吧，要是和我料想的不一样，没准我倒还会有些许愧疚。”

想了一下，我开口问他：“之前公司的法人代表一直是石崎董事长，既然你说秘密谈判已经进行很久了，难道最开始董事长就被架空了吗？”

“事情基本成形之后，田所总经理才向董事长汇报的。而且，我跟你说过，总经理有他自己的情报来源。我听他的意思，恐怕他一直的情报来源就是尾岛饮料，尾岛饮料有警察厅的关系。所以，到了一定时候，总经理只要紧握董事长渎职的把柄，就能以此逼迫石崎家族，甚至是整个集团向他妥协。”

我沉默不语，想起了田所手持一束洁白的水仙花，摆在石崎办公桌上的场景。我相信他当时合掌哀悼的姿态不是虚饰出来的，可却和我现在听到的他的形象没有一丝吻合之处。或许这种不一致，恰恰才是这个国家的企业社会最贴切的象征。

我听到柿岛少见地叹起了气：“本来我还想给你开送别会的，没想到我倒比你先离开公司了。今早的董事会上，我已经被正式免职了。不过，既然是我主动承认了自己向相熟的记者泄露消息的事，这个结果也并不意外。”

“也就是，你背叛了公司？”

“没错，我是个叛徒。”他用力地回答着，声音却和说话的内容相反，有着无与伦比的骄傲。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问。

“事出突然，我还没想过。不过我老婆倒是不反对我辞职，还说我可以好好玩一段时间了。我想着要不要再去美国继续读书。”

我以前听说过，柿岛的妻子是一家外资金融机构国内分公司的副总经理。他娶到这样的老婆，不能不让人羡慕，不过这或许正是我和他能力的差距吧。我能做的，无非就是夜里带上黑道大哥一起兜个风而已。

温暖的春风吹拂而过，樱花树的枝叶轻轻摇曳着。

我突然想起来，问他：“喂，你小子今晚有空吗？”

“有空。眼下我成无业游民了。”

“那给你开个送别会吧。虽然顺序变了一下，咱们今晚一起喝一杯吧。”

“求之不得，去哪儿？”

“六本木，”我说，“那儿有家有趣的店，不过要关门了。是两个极为独特的姐弟组合开的。”

“是吗，六本木啊，说起来我也很久没去了。自从那里变成了年轻人的天下，我就再没去过了。我们这种老家伙去了，会不会显得太不和谐？”

black白夜

“和店里的客人比起来是有点儿，不过和背景音乐却再和谐不过了。而且，我还有事需要你帮忙。”

“要我帮忙？什么事？”

“我今晚一定会被臭骂一顿，被我刚才说的姐弟组合里的姐姐。所以你得从旁帮帮我，最好能讲讲你以前在美国的事，不，不是最好，是你一定得说。有你转移话题，说不定我还能逃过这一劫。”

柿岛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无奈：“你都把我说糊涂了，不过貌似挺有意思嘛。你要为我送别，我当然得去。”

我心情轻松了不少。如果知道要去的是加贺美大厦，想必柿岛一定会大吃一惊。我正在脑中想着他震惊的表情，看到从广场的石板路对面，沿着西口中央街的人行道，一对母子脚步悠闲地向我走来。

我看了眼手表，不到十二点。

我是周六中午给佐伯贵惠打的电话。从凌晨的沉睡中醒来，我马上就打到酒店联系上了她。我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了，随时可以从酒店退房。又说，已经确定了，你姐姐平安无事，她只是去旅行了，可能短时间内见不到她，不过消息是一个非常可靠的人听她本人说起的，请你一定要相信。她追问我缘由，我只好简单解释了几句，不过当真非常吃力。还好她应该放心了，很客气地说，堀江先生您说的我自然相信。然后，又惶恐不安地问道，在您退职之前，我想看一眼石崎先生工作过的地方，方便吗？他对我儿子也一直很照顾，所以我想和我儿子两个人一起去看看。我没有理由拒绝，答应了她，然后和她约在了今天中午。他们从远处走到我面前。

我站起身来，一边迈开脚步，一边转头对柿岛说：“那就今晚。我得走了，我约的人来了。”

独自留在长椅上的柿岛无奈地一边摆着手，一边摇头。

我快步跑了起来。跑到人行道时，佐伯贵惠和她的儿子已经在我前面好远了，我不顾周围的人来人往，大声叫她：“佐伯小姐！”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身边的小孩子也跟她一起扭过头来。穿着背带裤的三岁的男孩，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裙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母亲认出了我，脸上浮现出微笑。

我慢慢地向他们走近。

母亲蹲下身体，伏在少年的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一起看着我。两人的剪影，仿佛一瞬间定格在和煦的春光里。

母亲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后背，他随后向我迈了两三步，然后不动了，呆呆站在那里。我继续向他走过去，他酷似母亲的脸上，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看。我一步一步走向他，看着他幼小的身影，我突然想到，如果有机会的话，如果在久远的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告诉他，你遇到的人中，曾经有一位少见的品格高洁的男人。我还要告诉他，他母亲的故事，他外祖母的故事，和她们美丽的恋恋往事。

终于，我和他只有几步的距离。年幼的孩子睁圆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像是要拥抱倾照而下的明媚阳光似的，我向他伸出了双臂。

（完结）

请支持正版
OCR 校对 排版：@颖小喵

更新记录：
v1.0(2022.11.20)，制作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