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日本战国风云史（讲述长达两百年的日本史）----万邦咸宁

宝宝寒

　
　　十月，当足利义视取道近江平野，进入京都后，眼前战乱的凄绝景象，居然让他泪流不已，这还是千年的“花之都”，平安京吗？平安京，从名字就可以看出人们对它的美好期望，平安是福。公元794年，雄才大略的桓武天皇把臣下召集起来，说“长冈京（平安京之前的日本都城，位于现在的奈良县）地形崎岖，交通不便，且居民深受洪水之苦。我曾经前往葛野和爱宕山，那里山川秀丽平缓，是四方百姓的辐辏之地，水陆车马通便，是奠定新都最合适的选择。”这便是桓武天皇的“迁都平安京”，事实上天皇也是为了摆脱旧都城平城京、长冈京大贵族、大寺院的束缚，开创个崭新的天皇主政的时代。新的平安京完全照搬平城京布局模式，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模仿中国隋唐的长安城而建的。城市东西九里，南北十里，照“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风水布局，呈端正的矩形，京内东西南北笔直交错的大路小路，将城市划分如棋盘般，贯穿整个都城南北走向的朱雀大道，自罗城门起，左右先是镇守京都安宁的东西寺，往前便是繁华似锦的东西大市，而皇宫内里则庄严地矗立在朱雀大道的最北端，象征着天皇“坐北朝南”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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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平抑如长冈京那样的水患之苦，天皇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在京都挖了两道沟渠，即堀川和西堀川，调节变化无常的河水。京都外则是天下物资的集结点，淀津和大井津，粮食、木材、花卉、酒水、奢侈品不分昼夜，在这里的码头装上卸下。白天，古板的官员、严肃的僧侣、艳装的女子、狡黠的商贾、骄横的武士、好奇的乡民，在笔直的街道、狭窄的长桥或是幽静的小苑间惬意地移动着，整个画面宛如绚烂的浮世绘般；进入夜晚，不知疲倦和廉耻的贵族男子，便会乘坐吱吱呀呀的牛车，仆人点着火把，提着灯笼，引导主人前往情人家公然幽会，抑或会在宫殿、桥梁、城门下，看见生前失意的歌人、大臣的幽灵，在不安地飘荡——平安京，人与神、阴与阳共处的世界。数百年来，人们都相信这座城市是永恒的，也是不用设防的，所以平安京没有高大森严的城墙，连嵯峨天皇自己都说，平安京是“万代宫城”，永远不变的天下都会。
　　现在在如蝗虫般的东军、西军肆虐下，平安京不再平安，更不再永恒，一条兼良是这样记载的：“洛中洛外，五山十刹，公家寺院，荡然无存。”《应仁记》则这样说：“昔日号称花洛的平安京，如今因应仁的兵乱，已化为一片赤土。”足利义视沉默地打着马，在瓦砾和焦土上行走着，西芳寺那让贵族名媛顾盼生辉的桃李溪流，花御所那耗资六万贯磨出的珠玉之甍，高仓御所那一间万钱的华丽腰障，还有“丘幽木密，山花如雪”的三宝院，现在都没了，全部都没了，化为了历史书卷中似幻似真的一场梦。当时著名歌人饭尾常房这样咏唱道：“万年荣华花之都，而今化为狐狸土狼出没之所，东寺北野皆成灰烬焦土，虽然昔日也有兴亡交替，但应仁大乱后，佛法全灭，诸宗悉绝。我望见京都荒野上空飞翔的云雀，不由得落下了唏嘘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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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的京都街道上，残垣断壁下，满是残缺不全的死尸，有的长期没收敛，已化为了白骨，蛇鼠野狐，就在骷髅间钻进钻出。时不时穿梭过一队队所谓的士兵，全是非农非兵的滑稽打扮，赤着脚，腰上别着把钝刀，满脸的胡子，背后背着大包小包，全是他们抢劫而来的“胜利品”，叫嚣呼喝，豕突狼奔。

　　现在在京都，只剩下这些人还有活力，他们不是兵，本来就是京都附近的浪人、流民、恶******party、野盗，因为东西两军大名因为长期的消耗战，早已丧失了元气，枯竭了财政，为了继续募集兵力，只得开放地把这些恶人招进军队，条件是他们为己方作战，而作为回报，又许诺他们可以在战后随意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即明火执仗地抢劫、杀人、纵火或强（和谐）奸。


　　这些人倒有个名字，“足轻”。武士是骑在马上的，身着华丽的大铠，骄傲的军人贵族；这些人则步行，穿着简陋的盔甲，獐头鼠目，全无半点羞耻心和荣誉感。自从足轻大量进入应仁大乱双方的队伍后，弓矢交加的正面作战渐渐罕见起来，埋伏、偷袭倒成了家常便饭。东军有个足轻大将，叫骨皮道贤，他原本是个小警察头目（目付），在京都侍所所司代多贺高忠手下做事，负责追捕强盗。应仁大乱爆发后，骨皮道贤摇身一变，倒成了强盗的头目，后来被细川胜元用金子收买，凭借对京都街区的熟悉，对西军大搞恐怖袭击，十分活跃。应仁二年（1468）三月，骨皮道贤带领武工队，到西军后勤重地伏见稻荷山流窜游击，结果被西军大部队团团包围，骨皮道贤不是武士，没什么羞耻感，便穿上了女装混入乱军中企图逃跑。半路上，因为穿着女装，却露着浓密的胡须，被西军大将朝仓孝景识破，这位“游击专家”才献出了自己的首级。日本数百年传统的战术，也由于骨皮道贤此类足轻角色的崛起，而悄然发生着改变。之前，在京都战场上，是军人当野盗，现在是野盗当军人，也算是取得不小的进步了。

应仁大乱中的足轻 更像是群无秩序的暴徒 图中的他们正在拆卸一座房屋 来取得生火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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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利义视进入花御所，受到了奥利糖义政的亲切接见，义政为了安抚他，甚至把日野富子的哥哥胜光赶出了花御所。义视也稍微有些放心，他认为既然朝廷和幕府都宣布西军为“朝敌”，那么东军取胜应该是指日可待的事情，那时候东军领袖细川胜元肯定是会把他扶上将军的宝座的。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却越来越让义视胆战心惊起来，先是他发现细川胜元现在和富子的关系更加密切，然后又是义政把义尚的“干爷爷”伊势贞亲接回来主政，到了十一月，和足利义视关系密切的义政侧近有马元家，在出战的阵营中突然遭到暗杀，义视又害怕了，他后悔回到京都来，又想起了美丽的乡下伊势国，但这次他觉得周围的网收得更紧了，想再去伊势是不可能的。
　　义视第一次逃走时，在钉贯门曾发生了让他哭笑不得的事，那时是京都最混乱的时分。把守钉贯门的，是东军的加贺守护富坚政亲，他带着士兵盘问义视时，义视含含糊糊地回答：“内大臣三条殿下病情严重，我要前往其宅邸探望。”哪知富坚根本没继续细问，大叫了声：“给今出川殿（对义视的尊称）放行！”然后自己蹭蹭一路小跑，跑到钉贯门前准备开门，突然又蹭蹭一路跑回，把足利义视和随行的木造教亲吓得魂不附体，以为富坚发觉了他们的企图，谁知富坚憨厚地一笑，摊手说道：“不好意思今出川殿，俺没钉贯门的钥匙，你们有吗？”义视和教亲当时绝倒——你连大门钥匙都没有，还守个什么门啊！幸亏木造教亲事先复制了钉贯门的钥匙，才打开了大门，成功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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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这样的笑话，估计是不可能再发生了。足利义视思前想后，最后只能想到自己曾经当过天台宗的和尚，于是在十一月份，再次逃跑，离开了满目疮痍的京都，上了北面的比叡山。义视这次逃跑，幕府和胜元倒没来追赶，不过却引起了山下西军的注意。
　　山名宗全认为，细川胜元现在手举后花园“治罚院宣”的打狗棒，脚踏“幕府管领官军”的加持光环，确实比自己要有那么点优势，不过咱们山名家从来都是不走寻常路的，干脆我们另起炉灶，和东军长久耗下去！宗全说到做到，他命令几员大将冲上了比叡山，把瑟瑟发抖的足利义视给劫了下来。
　　足利义视走进西军大营里，见三条、叶室等一干被日野家排挤的公卿已恭候多时，还有密密麻麻的守护、守护代佩着刀，大多满脸横肉地死盯着自己。义视脚有些发软：“我虽然之前是细川胜元那里的人，但现在我早就和他们划清界限了啊，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可别杀我这个无辜人，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这时，一位铠甲上披着僧袍和念珠的老者，慈祥地对他笑着：“现在你就是新将军了，这儿都是你的守护和将军啊，五通什就是你暂时的幕府，老僧山名入道不久后一定会把你迎到花御所去，当名副其实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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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足利义视就稀里糊涂地当了“西军的幕府将军”，也写着一道道“御内书”，和义政享受同等待遇。到后来，山名宗全嫌光有新将军的加持光环还不够，胜元有打狗棒，老衲也要弄条伏虎棍才行，他居然不知从哪里找来个小孩，称这是“后南朝的小仓宫亲王”（后南朝残党全会自称为“小仓宫亲王”，什么小仓宫pk版，小仓宫便携版，小仓宫纪念版，小仓宫限量发售版等等），把他摆在西军大营里，称“西军南帝”，很快又碍于舆论指责，把这小孩给抛弃了。
　　
　　战争并没有罢休，当京都已经没什么可烧的时，东西军又把战场摆到了京都所在的山城全国——足利义政的酒继续喝着，日野富子的债继续放着，足利义视的文件继续签着，战乱没完没了地继续着。除了奥州、关东之地（因为那里也在进行管领和公方的战争，抽不开身），其余日本各地的守护、守护代、豪族都来到京都战场上，站在不同的阵营里，打了一年的仗，回去再种一年的田，然后填饱肚子后，又千里迢迢来京都继续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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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明二年（1471）十二月，后花园上皇在花御所驾崩，据《应仁记》的说法，这位五十二岁的上皇，因为滞留作客异地，本来就心情悲苦，加上整日整夜听着外面的杀伐之声，精神压力过重，在一个寒夜里中风后，就再也没起来。东军诸大名总算给死去上皇点面子，想了不少法子，凑齐了超度僧侣和护柩队伍，算是风风光光地把后花园给大葬了，后来的后土御门驾崩时，就没这么好的事了。后花园驾鹤西去，但战争还是没停下来的意思，不过战局还是朝着对东军有利的方向缓慢转变着。
　　西军有两大支柱，一是富可敌国的大内教弘，一是勇猛善战的朝仓孝景。其中朝仓孝景在一条大宫合战，以及讨伐骨皮道贤的战役里捞足了名望资本，引起了细川胜元的瞩目，胜元通过鱼住景贞和浦上政则，以许诺朝仓孝景“越前守护”的代价，成功让朝仓孝景叛变到东军这面来。此后，朝仓孝景没继续留在京都，而是带着部下返回越前，转战各处，要统一整个越前国，由之前的小小越前守护代，蜕变为名至实归的“越前守护”，他的事迹我们下一章还要做个详细的介绍。朝仓叛变后，西军只剩下个大内教弘撑着了，但细川胜元还就是拿他没办法，因为大内教弘是富裕的领主，是风雅的歌人，是好战的勇士，是多种属性的威力加强版。进入文明年间，占尽天地人优势的大军，居然在大内军的凌厉攻势下，丧失了大半个山城国。为了压制大内政弘，胜元什么辙都用尽了，比如收买大内名将益田兼尧，却无法撼动大内半根毫毛。然后胜元又唆使大内教弘的叔叔教幸反叛，在九州大友和少贰的支持下，攻入大内根据地周防长门，然而教幸却被大内同族周防守护代陶弘护杀得大败，教幸被逼的走投无路，自我了断了。
　　

武士出阵前的大餐，鸟肉、鱼肉、还有旺旺雪饼，当然旁边应该还是会有壶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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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大内政弘在京都一打就是十年，纵横无碍，让胜元束手无策，不由得觉得那个偏远西国的大内家，将来肯定是细川最危险的敌人——后来也确实如此。
　　但最后持续十年的“应仁文明大乱”还是结束了，因为一来双方都精疲力竭，没任何方法支撑下去了；二来，发起战争的两大祸首，细川胜元和山名宗全相继死去，这让人们看到了和平的一线曙光。先死去的是宗全，原因很简单，老死的，他已经七十岁了，长期的斗智斗力已经耗尽了他的生命能量，他在文明五年（1473）三月十九日死去。细川胜元得知宗全死讯后，唏嘘了番，觉得西军这下折了栋梁，自己是稳操胜券，可谁想到自己在同年五月十一日，也就是宗全死后两个月还不到，也追随宗全去了，两个只能在奈何桥上继续打下去。
　　《应仁记》的说法，是细川胜元被宗全的鬼魂索了命，还用《史记》里的窦婴和田蚡当例子，这纯粹是无稽之谈。胜元的死，可谓自作自受，他命令东军在战时封锁了京都七口，隔绝了里外的交通，结果京都先是陷于饥荒，后来又爆发了大瘟疫，细川胜元自己也感染了疫病一命呜呼了，可谓报应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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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战火，随着宗全和胜元的死，渐渐平息。但地方上的守护及守护代，依然为站队问题或历史积怨，而冲突不断，战争终于冲出京都，走向全国，所以“应仁大乱”在某种意义上，并非终结，而只是开始而已。文明六年（1474），足利义政让出了将军位，传给了嫡子足利义尚，自己去隐居创建“东山山庄”去了。文明七年，义政给依然在山城一带奋战的大内教弘，寄去了“天下无为”的劝告。足利义视也在不久后，再次回到花御所，被赦免所有罪行后，和义政团聚了。但直到文明九年（1477），东西两军才终于达成了和平协议，也就在一天内，双方的大名将领一哄而散，留下了已化为荒野的京都，忙不迭地返回自己的封国去了，战争持续的时间是如此之长，结束的又是如此草草。这年年底，幕府正式发出了“天下静谧”的布告，算是给这场大乱划下了个不那么圆的句号。
　　此后，正如那位兴福寺的寻尊和尚讽刺的那样，“如今天下的公事，无外乎女中御（指日野富子）的谋划，京公方（足利义政）的大御酒，诸大名的犬笠悬（大名追狗，射靶的娱乐）而已，真是天下泰平，一如既往啊！”
　　寻尊说的自然是反话，不过历史上为什么把“应仁大乱”定义为日本战国乱世的滥觞？日本的格局在此后究竟发生了何种变化？这便是我们在下一章所要说道的了。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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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北陆的国王
　　
　　首先，我们不得不注意到的某些问题是，为什么“应仁大乱”中守护大名要非要聚集到京都来作战？因为我们玩《信长之野望》或《幕府将军全面战争》时，对日本战国最深的印象就是，宛如我国的春秋战国，各个大名占据一国数国，因地缘冲突而鏖战不息，但你看过春秋战国各个诸侯拉军队跑到周天子脚下混战的吗？这是其一。另外，为什么“应仁大乱”后，田山、斯波、山名这些幕府传统的强大守护，大多一下一蹶不振了，只有细川、大内还牛了段时间，但也没熬过织田信长崛起前，应仁大乱究竟给日本带来了什么变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这似乎是本章要粗浅论及的问题。
　　要明白这个问题，我们要不辞辛苦，先从武士这个日本的千年阶层说起。好的，让我拿起手术刀，打强灯光，开始剖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