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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傩神·崔老道和打神鞭》揭开黄河傩王神秘面具(完结),天下霸唱2020最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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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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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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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2 14: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人头灯笼

        1

        我正自心神恍惚,突然觉得有人在后边拽我。我心中一惊,接连往后退了几步,转过头一看,是田慕青将我和厚脸皮拽回了傩王殿。

        田慕青急道:“你们看不出那不是人吗?”

        我和厚脸皮这时才恢复意识,想起刚才要跟着那女子的头走进雾中,也不知道会被它引到何处,皆是毛发竖起。

        厚脸皮如临大敌,持枪盯着殿门外,说道:“小娘儿们长得还可以啊,可怎么只有一个头?”

        我说:“人头下边有脖子,脖子下边还有什么我可没看到。这个上千年没有活人的村子,出来这么个会笑的女人头,咱们俩失了心,居然还跟着它走?”

        田慕青说:“你们俩直着眼走过去,我拦也拦不住,多亏拽得你们回来。”

        厚脸皮说:“我看他色眯眯地跟那女人走,怕他要耍流氓,我可是过去拦他。”

        我说:“你自己口水流了一地,还有脸说我?”

        厚脸皮说:“我向来把吃亏当成占便宜,不跟你矫情这个,随你怎么抹黑。”

        田慕青道:“你们俩谁也别说谁了,定是让鬼迷了心窍。”

        我说:“不是鬼,没准儿是人头灯笼……”

        厚脸皮奇道:“那女人的头是灯笼?不是有脖子吗?”

        我说:“我以前听瞎爷讲过,有人半夜行路,走到荒山野岭中见到美女的头,只要跟过去就别想再回来。因为那艳若桃花的脸后面,还有别的东西,也许是有老怪用长杆挑着一颗人头,像挑灯笼那样,把人诱到坟窟窿里吃掉。”

        其实人头灯笼这种传说,我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听过这么一耳朵,反正在过去那个年头儿,大多数人睡得早,尤其是冬天,昼短天冷,天刚一擦黑,各家各户就关门上床,一是天寒地冻,钻被窝里暖和;二是点灯熬油,油就是钱,电灯用电,电也是钱,挣钱不容易,省下一分是一分;三是吃不饱,早睡省气力,睡着肚子里就不晓得饿了,能省下粮食。岁数小的精神足,天黑之后睡不着,专找老头儿、老太太讲古经,古经就是故事,挤到炕上,掐灭了灯讲,什么吓人讲什么,尤其是那种有声有色、有名有姓的鬼故事,越吓人越愿意听,听完了还得问:“这是真的吗?”

        厚脸皮以前也曾听到过类似的事,连连点头:“殿门外的东西肯定是人头灯笼!”

        田慕青沉吟道:“我看那女子挤眉弄眼,不像是挑在长杆上的死人头。”

        我说:“别管是什么,那女人头的眼神能把魂勾去,咱们千万别看她的眼。”

        我们三个人本想往村子西边的祭祀坑走,此时却心里发怵,不敢走出傩王殿,然而祭祀坑周围是古木狼林,走过去难保不会迷路。村子下边塌毁的暗道,以及村西傩王殿前的神道,是仅有的两条路。看壁画中画的,神道两边有很多麒麟和辟邪,就是形状像狮子的瑞兽,头上有角的是麒麟,无角的叫辟邪,必是用石头雕刻成一对对的,在神道两旁相峙而立,有的麒麟双角,有的是独角。其中有什么说法,我是不大了解,以前没有留心,但有了道旁的辟邪石兽,即使长满了乱草泥尘覆盖,也不难找出神道,眼前唯一的一条路,不从这儿走还能从哪儿走?

        正自踌躇不前,忽听笑声动人,那美人的脸又在殿门外出现,仍是看不见身子。

        厚脸皮不敢多看,急忙抬起猎枪搂火,“砰砰”连发两枪。

        枪口硝烟未散,那女子的人头已在雾中消失,外边再没有一点儿动静。总共剩下四发弹药,厚脸皮打空了枪膛,将猎枪抛在地上。我把我的土枪交给他,自己握起铲子防身,问道:“你打中它了没有?”

        厚脸皮摇头说:“没看清,但是距离这么近,枪弹覆盖面积又大,神仙也难躲一缕烟。”

        我说:“咱们先过去瞧瞧,可别踏出傩王殿的大门。”

        厚脸皮当下端起枪,壮着胆子往前挪了几步。我让田慕青留在那儿别动,点起一支火把跟过去,站在殿门处往外看。地上没有血迹,外边大雾弥漫,死气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突然发觉头顶有响动,抬头一看,只见那女人的头在殿门上方,脸朝下看着我们,这殿门极高,它脖子再长,也伸不到那个地方。我和厚脸皮骇异之余,跟那女人对望了一眼,只见媚眼如丝,顿觉心神大乱,手足无措。

        在此同时,阴风四起,殿门外传来一股强烈的血臭,伴有悲惨的呻吟,好像许多饿鬼找上门来。

        我嗅到恶臭的血腥气,心里立时明白过来,手脚并用,竭力往后躲避,那美女人头却似不舍,伸长了脖子,也要从殿门外跟进来。

        2

        田慕青惊呼道:“快关殿门!”

        我和厚脸皮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急忙将左右两道殿门关闭,从雾中伸出的美人头,被挡在了傩王殿外。

        殿门是雕镂木板,至于能不能挡住外边的东西,我们心中也是没底,在紧张不安中过了好几分钟,殿外再无动静,但是还能闻到那股血腥气。

        厚脸皮说:“外边的血腥气怎么这么重?”

        我说:“殿门外的女人不只是有个脑袋,她后面肯定有别的东西!”

        厚脸皮骇然道:“像你说的人头灯笼?”

        我说:“不知道,我是不敢出去看了,那女人的头能勾魂,让她瞧上一眼,不知不觉就跟着她走了。”

        厚脸皮说:“那是你小子太好色,女人头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鳖,不过你还别说,我……”一想到那人头灯笼的样子,他也感觉像掉了魂似的,忍不住想出去看看。

        我拽住厚脸皮,告诉他尽量想别的事,不能再想那女人的头了,否则管不住自己,走出殿门一步命就没了。可傩王殿中黑乎乎的,外边静得出奇,村子里不仅没有活人,秋虫悲鸣声也听不到,在这儿站着,脑子里一想便想到那个女人的脸。

        厚脸皮挠头道:“想什么呢?如果不想那个人头,也想不了什么正事儿,一闭眼全是烤鸭子。”

        我说:“没错,我也饿,但凡人饿急眼了,都想吃油腻大的东西,你就想你饿透了,正在吃烤鸭子,荷叶春饼卷上有肥有瘦、有皮有油的烤鸭薄片,涂匀了甜面酱,放几根葱丝儿,一咬顺着嘴角往下流油,再来碗小米粥,解馋不解馋?”

        厚脸皮一边闭眼想象,一边点头道:“你太懂我了,这么吃正称我的心思……”

        我说:“烤鸭好吃首先鸭子要好,顶到头是南京小白眼鸭,这种鸭子是吃漕运的米长起来的,其次是佐料和火候,涂上秘料上炉烤,烤时必须掌握好火候,火欠则生,过火则黑。鸭子烤出来应该呈现枣红色,鲜艳油亮,皮脆肉嫩,那样的才算上品。这是挂炉烤鸭。其实焖炉烤鸭才对我的心思。挂炉用明火,烧枣木一类的果木。焖炉用暗火,烧的是庶秸秆,焖烤出的鸭子有股特有的香气。京城便宜坊的焖炉烤鸭算得上头一份。可惜以前穷啊!总共没吃过两三次。”

        厚脸皮说:“只要别死在这村子里,出去发了财吃什么不行,你数数,天山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草里蹦的……”

        我们俩凭空想了一阵儿吃烤鸭的情形,虽然肚中饥饿更甚,连吞口水,脑子里却清醒了不少,可见“食色,性也”,食在色前,保暖才思淫欲,饿得狠了只能想到食,色就在其次了。

        殿中漆黑有雾,田慕青离得较远,没看清那女人的脸,但也知道情况凶险,见我和厚脸皮消停下来,她稍感放心,说道:“那个只有头的女人,为什么不进这座大殿?”

        我说:“是有些蹊跷,傩王殿墙壁坚固,雕镂花纹的木质殿门却已残破,难道殿中有辟邪的东西?可也不对,那女人已经把脑袋伸进了殿内,却又要把咱们诱到外边去。按常识,头能进去的地方,身子定然也能进去,何况殿门恁般宽大,除非是头后的身子非常大,没办法进到殿中。”

        田慕青说:“殿外这么久没响动,是不是已经走了?”

        厚脸皮想起刚才的情形,兀自不寒而栗,说道:“先别出去,那小娘儿们的脸看不得,像我这么杵窝子的腼腆爷们儿,见了她也没魂了,没准儿是村头坟地中的狐狸精所变。”

        我们三个人一时不敢到殿外去看,支起耳朵听外边的动静,殿门外静得声息皆无。

        厚脸皮低声道:“好像真走了……”话音未落,就听有个女子轻声抽泣,从殿门外一声声传进来,往人的耳朵里钻,哭声凄凉哀怨。我们听到耳中,胸口压了一块大石似的透不过气,忙把耳朵按住,听到的哭声变小了,却仍是让人难受。过了一会儿,那冤鬼般的哭声渐渐远去消失,殿外恢复了死寂。

        我们又等了好一阵子,再没听到任何动静,揪着的心才放下。我对厚脸皮使个眼色,二人凑到殿门缝隙处,往外看了半天,见确实没有异状,就想把殿门打开,要趁这机会,尽快往祭祀坑去,困在这鬼气森森的村子里,终究不是了局。

        刚把殿门拽到一道缝,我突然嗅到了外边的血腥气,心中一惊,意识到那个女人的头还在外边,忙把殿门合上,正要放下门闩,猛听“砰”的一声,殿门被从外向里撞开,耸人毛骨的笑声中,那女子的人头从雾中伸进了大殿,火光映照下,我们看到女子人头下的脖子是猪肝色,好像被剥掉了皮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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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2 14:22:11 | 显示全部楼层
    3

        我急忙挥动火把当头打去,厚脸皮趁那女人头往后躲闪,迅速将殿门关闭,同时放下闩门木,傩王殿从里到外寂然无声,我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厚脸皮愕然道:“你瞧见没有,那女人的脖子?”

        我看是看见了,却不知是个什么鬼怪,那女人从雾中伸出头,根本看不到身子,这个村子已在唐代陷进鬼方,会不会是从洞里出来的怪物?可看了石碑上的记载,“傩”是困住的意思,村下的大洞好像通往阴间,大罗金仙也别想从洞中出来,那个女子是村子里的人?

        我望向田慕青,见她神色惊慌,显得并不知情。我唯恐殿门随时被撞开,也无暇多顾。原本以为殿门只是雕镂过的普通木板,我这时用手一摸,发觉木质坚厚紧密,当年的木材显然用油浸过,不惧水淹火烧,年久不朽。

        殿外寂然无声,又怕有别的地方不稳固,我举着火把仔细看了看傩王殿的构造,见此殿阔约七间,进深两间,胶泥夯土的四壁更是结实,使用古老的斜撑、梁坊的建筑方式,六柱落地,檐下斗拱交错,凌花兽纹镂刻殿门,檩柱梁椽均用榫头衔接,相互咬合,稳如磐石。整座傩王殿布局适当、结构严谨,只是殿角檐脊有几处崩塌破损,别的地方虽然古旧,却还算稳固。多亏殿门够坚固,又有门闩顶着,殿外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进不来,殿外仍没动静,我们也不敢再开殿门,有心从村下暗道原路退出,那条路能够通到石碑,然后又该如何?

        此刻血腥气变得更重了,那股子血臭味,关着殿门也让人想吐,突然听到有两只手在门板上又推又挠,殿门被推得咯吱作响,指甲挠木头的声音更是可怖。

        我们三人相顾失色,先前只看到那女人的头从雾中出来,敢情也是有手的,是僵尸不成?据说僵尸各有不同,关中水土深厚,死人埋在坟中,不仅尸身不朽,指甲、头发还会持续生长,这是让地气养成,见之大旱。关中历来有风俗,哪里出现旱情,哪里的人们便会请阴阳先生来指坟头,指到哪儿挖到哪儿,不管是谁家的坟,挖开坟用鞭子打棺材里的僵尸,然后放在火上焚烧。再有一种是怨气不灭,所谓的怨气就是人的魄,又在阴年阴月阴时而死,便会尸起扑人。有时死尸让坟地里的老魅所凭,比如狐狸、黄鼠狼之类,它们附在死尸身上作祟吓人,逼迫被吓的人家拿出肥鸡美酒供奉。但是人死后脸部皮肉僵硬,即使是行尸走影,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口中发出的声响和夜猫子叫没两样。那倒不算什么,老年间的盗墓贼用黑驴蹄子、烟火葫芦便能对付。可民间还有这么一说,如果死人是女子,生前受了冤屈报不了仇,吩咐家人在她死后,让她穿红衣,口中咬着黑色木梳,脸朝下趴在棺材里,如此埋到坟中,不仅是行尸走肉,还能把阴魂招回来,将仇人一个个掐死,只有这样的僵尸脸上才有笑容,但笑起来比哭还难听,谁撞上它也别想活命。这种事情,说有容易,说没有难,而且说法众多。我以前听瞎爷说过很多僵尸吃人的事,本来忘得差不多了,此刻不禁想了起来。

        我正想着这些可怕的念头,耳听在外推挠殿门的手是渐渐增多。我们看不到殿外的情形,但听那声响至少有上百只手,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又似有条百足攒动的大蜈蚣在木门上爬,亏得殿门木质坚固,镂刻部分嵌有铜饰,虽然指爪挠门之声不绝,却不能破门而入。

        我心惊肉跳,寻思好汉不吃眼前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正要叫上厚脸皮和田慕青,准备带着大烟碟儿退进傩王殿下的暗道,谁知殿门虽然结实,我们却忽略了闩门的木杠。那条木棍粗也够粗,可就是普通的木头,放在当年或许没问题,但年头儿太久了,早已糟朽,只听“砰”的一声,门闩被撞成了两截,断掉的木棍落在地上,殿门应声而开。我只觉血腥气扑面,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那女子的人头伸进了傩王殿,对着我手中的火把张口吹出一阵阴风。

        4

        殿门大开,血腥之气冲人欲呕,我怕让那阵阴风吹灭了火把,赶忙躲到旁边。

        厚脸皮手忙脚乱地端起土枪,没等他把枪口对准眼前的人头,那个人头却已转到了一旁,快得出乎意料,再想关殿门已经来不及了。

        田慕青之前还较为镇定,可在后面看到这个女人头的样子,便脸色如同死灰,惊得连退数步。我也吓得手脚发软,这美女的头倒是长得诱人,眼神中有万种风情,两只眼简直能把人的魂勾去,可那脖子比猪肝还红,好像刚被剥掉皮似的,更奇怪的是脖子越往后边越粗,带有很重的血臭,却似一条鲜红的舌头,舌尖上长出个人头。我想这要真是一条舌头,殿门外这东西的嘴会有多大?云南笔趣阁 www.ynbike.net

        我思之骇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让,可说时迟,那时快,女子人头在半空落下来,一转眼就到了我们面前。我紧紧握住手中的火把捅向那张脸,怎知那女子人头突然张口咬住火把。我被它往外一甩,火把拿捏不住,落在远处灭掉了,傩王殿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让它那股怪力带动,脚底下立足不稳,仰面摔倒在地,不由得心慌意乱,想起刚才跟田慕青和厚脸皮说过人头灯笼之事,可这人头灯笼没有挑在长杆上,而是从殿外鬼怪的舌头上长出来。

        四下里黑茫茫的,我睁眼瞎似的看不到东西,心中更加慌乱,倒地后急忙掏出手电筒推合开关,一道光束照过去,只见那条生出人脸的大舌头,正如影随形般地卷过来。

        我就势翻身躲避,肉乎乎、冷冰冰的一团肉,生着倒刺,挨着我身子擦了过去,差点儿让那股血腥气呛得晕死过去,要不是肚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当时就得全呕出来。

        此刻旁边的厚脸皮回过神来,他来不及开枪,倒转了枪托狠狠砸下,殿门外伸进来的舌头正好往回一翻,将他重重地撞开了七八步,前额正碰在殿柱边角上,这一下子撞得着实不轻,登时血流满面。他抹也不抹,任凭鲜血流下,喝骂声中,跳起身来,可眼前黑咕隆咚,他的土枪不知掉在哪儿了,顺手拽出山镐,冲上前来乱挥,势如疯虎。

        我见此情形,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子力气,从地上蹿将起来,抡着铲子横削竖斩。

        那长舌大半截在殿外,伸到傩王殿中间已至极限,挤得殿门“嘎吱嘎吱”作响,殿顶灰土不断落下,殿墙也快让它挤塌了。大烟碟儿一动不动地躺在殿门附近,我和厚脸皮如果趁机躲到里面,想要暂时自保不难,但总不能扔下大烟碟儿不管。二人心里虽然怕到了极点,却无法退后半步,只好硬着头皮死撑,挨得一时是一时。我想叫田慕青快把大烟碟儿往里面拖,可情势紧迫,喘气的余地都没有,哪还开得了口。

        耳听“咯咯咯”的怪笑声在漆黑的殿堂中倏然往来,那女子行踪如同鬼魅,上上下下、前后左右飘忽不定,别说这时候没有枪支,即便有枪在手也打不中它。

        厚脸皮满脸是血,却也不顾。他浑身筋凸,拼命挥动山镐,使得发了性,呼呼生风,恨不得一镐下去将那条舌头钉在地上。可是傩王殿中黑灯瞎火,他空有两膀子蛮力,又哪里碰得到对方,好几次险些把我抡倒。他没看准,一镐凿在殿柱上,用力过猛,镐头插进去半尺多深,他一脚蹬着殿柱,咬牙切齿地往外边拔,可镐头陷在柱中太深了,凭他怎么用劲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急切间竟然拔不出来。

        我看那舌头卷向殿柱前的厚脸皮,急忙抡铲子去砍舌尖上的女人头,不料对方来势突变,我看都没看清楚,忽然觉得身子一紧,已让那条舌头从身侧卷住,手足都不能动。那女子的人头绕到我面前,跟我脸对着脸,口中“咯咯咯”连声发笑,此刻看来面目可憎至极,腥臭之气更是令人作呕。

        我竭力躲避,奈何手脚都被缠住了,一动也不能动,那舌头越勒越紧,掉在地上的手电筒还开着,正照到那人头在我面前,脸都快贴上了,由于离得太近,怎么看那也不像一张活人的脸。我急得额上青筋跳动,整个身子只有头还能动,喝道:“吃我一嘴!”对准那女人的脸张口便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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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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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2 14: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5

        我张口去咬那凑近的女人头,忽然一道青光闪过,长在舌尖上的人头晃了两晃滚落在地,美貌的脸上五官扭曲,瞪着两眼,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瞬间面颊塌陷,现出腐坏之状。那条舌头似乎痛得难忍,猛地往后缩去。我只觉身子一松,摔到地上,全身筋骨欲断。

        原来田慕青见了那女人头的样子,吓得躲在殿柱后面,见我们命在顷刻,她救人心切,仓促之中有什么是什么,握紧从石室中找到的青铜古剑,砍向缠住我的舌头。这口剑虽然没到能断蛟龙的地步,却也锋锐异常,竟一剑削掉了那颗人头。

        我心道惭愧,又让她救了我一命;听殿门外已没了动静,忍着疼捡起手电筒。这时厚脸皮才从殿柱中拽出山镐。三个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极度恐惧的战栗感传遍了全身,半晌作声不得,只见满地腐臭无比的血水,尽是死人的断躯残肢,殿外也是一大堆尸块,附近的白雾都变成了血红色。

        我和田慕青给厚脸皮裹好头上伤口,眼见殿门处的血雾始终不散,心里不免骇异,明知村中没有任何一个安全的角落,可还是没人愿意留在遍地腐尸的傩王殿。

        厚脸皮捡回猎枪,我背上大烟碟儿,田慕青打着手电筒,匆匆忙忙向着村西神道行去。但见千古异底村围着玄宫山,民居大多是古老的石窑,依山坡走势分布,里面用细石灰浆刷白,上铺瓦顶,屋中分前后两盘炕,下设火道,后炕为掌炕,屋前垒以照壁,样式千篇一律,大小有别。

        村中房屋多不可数,住得下上万人。村民信奉着传下两千年的神秘宗教,四周有用来防御外敌夯土城墙环绕,说是座古城也不为过。村西房屋大部分没有损毁的痕迹,屋宇起伏的轮廓出现在大雾中,虽然草木枯槁,尸臭和随处可见的骸骨,都说明这地方空无一人,却不知怎么,总有种还住着人的错觉。也许并不是错觉,而是能够感觉到,那些死人的鬼魂还在村中徘徊。

        我边走边问田慕青:“为什么你看到那女人头会如此吃惊?”

        田慕青也不再对我们隐瞒,说:“当年村民们要将土龙子打进鬼方,可在大傩送鬼仪式中出了意外,致使整个村子陷入灭顶之灾,全是因为这个女人。”

        我暗暗吃惊:“似乎很多死人的怨气聚成了一个怪物,舌头上长出个美人头,生得比狐狸精还标致,诱人走到它口中吃掉,难道那女子曾是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人?”

        田慕青点了点头,说道:“是这村子里的傩婆。”

        我和厚脸皮闻言好生奇怪,那人头看上去是个年轻女子,容貌又美,怎么还是个傩婆?

        田慕青说:“傩教里有傩公、傩婆,相当于神婆、神汉,不在年岁,地位也不甚高。”

        当年冯异人误吃了土龙子,相貌几十年不变,等村子里的人们发现他早已变成行尸。村民设计在傩王殿将其擒获,开膛抽肠,想从他腹中掏出土龙子的肉身,岂知土龙子已同冯异人合为一体,不但没灭掉土龙子,村子里还死了不少人。只好将冯异人厚葬在玄宫山,造庙拜神,每年送童男童女和乌牛白马,用来祭祀土龙子的枉死冤魂,暗中等待时机,要将土龙子的冤魂和肉身,一并打进祭祀坑。

        可那时候村子里分为了两派,一派是拜傩神奉傩王,按自古已有的祖制行事,这一派人占了七八成;后来还有一部分人,却是以这傩婆为首,因见冯异人吃了土龙子的神肉长生不死,可自己拜了一辈子傩神,却仍要忍受常世生离死别之悲苦,得不到半点儿好处,因而起了二心,想让土龙子复活。

        这些人以傩婆为首,他们得知天宝元年七月十三,将有黑狗吃月发生,到时村子下边的大门就会打开,为了阻止傩王把土龙子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当天下午,趁着大傩仪式举行到一半,傩婆带领三百余人一同举事造反,先去傩庙毁掉神像,又分头到村子里去杀傩王。有一个捧着神禽纹古镜的女童,在乱中躲进了庙后石室,虽然当时免于血光之灾,终因力弱,不能再推开石室的门出来,竟被活活困死。

        随同傩婆造反的人为数不多,又是临时起事,布置多有疏漏,怎做得下如此大事?最后半数被杀,半数被俘。傩王大怒,按教规叛教之人必当处死,俘虏们全部遭受了肢解酷刑,为首的傩婆也被捉住,连同她全家十余口,不分男女老幼,一同绑在木架上,当着全村人的面扒去衣衫,用锋利的蚌壳从身上剜肉。这一天,千古异底村里血流成河,惨呼哀号之声,触动天地。

        6

        我听得心生寒意,想那蚌壳虽然锋利,到底不比刀子,用来割尽全身的肉是什么感觉?不过傩教自古以来拜傩神,反教之人胆敢毁掉傩庙,事败被擒当然不会有好结果。教门里用蚌壳剜去全身血肉处死,等于是王法中千刀万剐的磔刑。

        那天将傩婆在村中碎剐,割得全身血肉模糊,一时不得就死,她受刑不住,苦苦哀求速死,村民们却要让她多受些苦,直割了两个时辰,仅留下首级,连同那些被肢解处死的人,全部扔进村东坟前土沟,暴尸不埋,留给乌鸦野狗任意啄食。

        由于这个变故,到了黑狗吃月之刻,村子掉进了鬼方,所有的村民都成了祭品,然而抛在土沟中的残尸堆成了山,怨念不消,变为一座会动的“肉丘”,无手无足,只有一张大口。它伸出舌头,将这些年走进村子的人,诱到口中一个个吃掉。刚才被剑削掉了头,那股怨气从肉丘中散出,化成了血雾。

        田慕青一点点想起的事情,已勾勒出这村子灾祸的大致情形。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她为何那么害怕傩婆?

        我有一肚子话想问,话到嘴边,田慕青却快步往前走,我叫她她也恍如不闻,脸上神色古怪。此刻她走到了村子西边的神道,陵寝和祭坛前边铺着石板,两边有辟邪石兽的道路,通常称为神道。我们背着大烟碟儿紧随其后,只见雾中虬枝错落,怪影参差,残缺不全的螭龙瑞兽、辟邪犀牛等各种石兽,在乱草间东倒西歪,也有在侧面浮雕恶兽的石碑,碑上的文字已经漫漶不清,尸臭从村中古墓方向传过来。

        我和厚脸皮轮流背着大烟碟儿,神困体乏,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明白快要撑不住了。

        厚脸皮指着走在前边的田慕青,低声对我说:“你发现没发现,她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说:“你什么眼神儿,才看出来?”

        厚脸皮说:“你我这样的都快累死了,她怎么跟打了鸡血似的走这么快,是让人头灯笼吓的?”

        我说:“不是,可能是她见了傩婆的脸,把之前忘掉的事儿全记起来了。”

        厚脸皮说:“她说她前世死在这村子里,我是不大相信,真能有那种事儿?她是傩婆转世?”

        我说:“你就不会用脑袋想想,如果傩婆死后转世,怎么还会在阴魂不散的村子里出没?”

        厚脸皮说:“你乌鸦掉在猪身上——光瞧见别人黑了。你那个脑瓜壳子如果没有白长,倒是说说看,她……她究竟是个什么人?”

        我说:“六道轮回那些事儿,实属难言。不是咱们的见识所及,但你要问我她是谁,我现在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我看她以前一定在这个被诅咒的村子里住过。”

        厚脸皮道:“在村子里住过?用不着你说,这种事儿傻子也看得出来,我就问你她是人是鬼?”

        我说:“她是人是鬼?你这句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我认为不会是鬼。我又不是没带眼,让鬼跟咱们走了一路到现在还没发觉。可是我觉得她也不会是人。”

        7

        厚脸皮说:“你这话简直跟没说一样,要不就是胡说八道不走脑子,你正常一会儿不行吗?”

        我说:“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了。这村子消失了上千年,人才能活多久?她也不过二十二三岁,怎么可能知道那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厚脸皮说:“明白了,咱们上了她的当!我这人吃亏就吃亏在太实诚,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一腔肺腑,迎来的却全是戳心窝子的冷箭,你看她心在哪里意在何方?”

        我说:“我相信她所言均是实情,只是其中有咱们想不到,或者说不敢想的事儿。”

        厚脸皮道:“那么她还是千古异底村的人?也吃了土龙子长生不死,变成了冯异人那样的尸怪?”

        我说:“决计不是。所以说你那脑袋白长了。你想想,她跟咱们进了千古异底村古墓,这一路上都出了什么事儿?”

        厚脸皮说:“出了什么事儿?还不是撞上黄佛爷那伙盗匪,险些死在古墓地宫之中,也不知是倒霉还是走运,没死在地宫里,却困在这个村子里出不去了。这些事儿跟她有关系吗?我说你能不能别卖关子了,快说究竟看出了什么名堂?”

        我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二又不知其三,其实你稍稍留心,就该想到了。”

        厚脸皮说:“难不成是傩婆惨死之后,人头留在村里变作人头灯笼,没头的尸身从千古异底村逃出去,不知在哪儿找了个脑袋,此刻又回到这个村子?她这是要做什么?”

        我说:“她不是傩婆,也不是傩王,甚至不是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不过有一句你蒙对了,她是在灭村那一天逃到了外边。我原本想不到她是谁,直到在傩庙里发现了一些端倪,你记不记得那面铜镜中的幽灵,那个女童见了她跪拜不起……”

        厚脸皮说:“是有这么回事儿,你是想说铜镜中的小鬼儿,在没死之前是侍候她的?”

        我说:“你怎么还没搞清楚,铜镜里没有鬼,只是一个女童在屠村之前,躲进庙堂石室中避祸,结果死在里面没出来,死尸一直在古镜前照着,上千年没动过。那青铜古镜是件宝物,镜中本有灵气,但不成形,有了女童死尸的身影,它积影成形,变成了幽灵。那个想掐死咱们俩的女童,其实就是这面古铜镜本身,与困死在石室里的那个女童没有半点儿关系。这么说你能明白?”

        厚脸皮挠头道:“大概是明白了,不是……你想让我明白什么?”

        我说:“你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居然还发蒙?我问你,铜镜幽灵为什么见到她便跪拜不起,随后消失不见?”

        厚脸皮道:“那是……为什么?我还真没想过,为什么怕了她?可我看她说话挺和气,通情达理又不矫情,遇上咱们俩这种杠头而不矫情的人,天底下倒也不多,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怕?”

        我说:“你还不明白,因为她是铜镜的主子。奴才见了主子,那还有不跪的吗?”

        厚脸皮说:“闹半天是这么一出,她会不会把咱这铜镜抢回去?这可比摘我肋骨条还疼,我是八百个不愿意,我看她也未必抢得过我,到时候你帮谁?以你以往的所作所为,我怀疑你不但不会袖手旁观,反倒见色忘义,胳膊肘往外拐,掉炮往里揍。”

        我说:“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那些不相干的事儿。你想想铜镜的主子是谁?那根本不是人啊!”

        厚脸皮说:“不是人还是鬼不成?你之前又说她不是鬼,这不等于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

        我说:“村子里住的可不只是人,根据傩王殿宝库的壁画记载,神禽纹铜镜一直供在傩庙之中,那是住人的地方吗?所以我看她是这个村子里的……”我说到这儿自己都有些紧张,将声音压得更低:“她是这个村子里的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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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2 14: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转生活神

        1

        我和厚脸皮想起在过鱼哭洞时,说到过鸿均老祖是条大蚯蚓成精,可见不现原形是神,现了原形便是老怪,全在你怎么看了。千古异底村里的神,也有真身吗?她的真身会是什么?

        厚脸皮说:“她把咱们引到这地方,一定是没安好心,等到祭祀坑里现出原形,那就要吃人了!”

        我说我看田慕青也不是有意相瞒,我想不明白她是怎么逃出村子,又为什么看上去和常人一样,她回到这儿来是为了将村子送进鬼方?

        我想趁着还有一口气在,当面问个清楚,可田慕青走得极快,转眼走到了浓雾深处,石兽相夹的神道不断向前延伸,人却不见了踪影。

        厚脸皮说:“你还想跟过去?她要真是这村子里的牛鬼蛇神,那又该如何是好?”

        我说:“在山洞里说过的话没错是没错,可我后来一想,鸿钧老祖是条大蚯蚓变的,那又怎么样?别忘了人也是猴变的,在这件事儿上,谁都别说谁。”

        厚脸皮说:“听着倒也是个理儿,你看她有何居心?”

        我说:“我看她是要把村子送进鬼方,那样一来咱们谁也别想活,必须让她悬崖勒马。”

        我们打起精神往前追赶,可是神困体乏,还得轮流背着大烟碟儿,两条腿沉重异常。村西这条神道并不长,但荒草齐膝,路面崎岖,想走快些也不容易。又走了一阵子,面前出现了一座压在夯土山上的须弥殿,须弥是佛教传说中的山,过去形容山丘上的宫殿常说是须弥殿,不过傩教中没有这种名称,只是近似须弥殿,面宽约是九间,老年间说到面积,习惯用几间屋子大小来形容,按礼制,殿堂面宽是九间,一间屋子是一丈,九间就是九丈,规模极大。

        这座大殿四壁同样是三合夯土涂白灰面,重檐黑瓦,在雾中隐约可见,外围是三层石阶,上层七十二块石板,中层一圈是一百零八块,下层有一百八十块。我在飞仙村听周老头儿说过这种布局,是合周天之数。走至近前,看到两扇殿门已被推开,深处黑咕隆咚,充满了冥土般的腐晦气息。

        我高举火把,当先进了须弥殿,厚脸皮背着大烟碟儿跟随而入,眼见殿中抱柱全挨着墙壁,当中是一个走势直上直下的长方形大土窟,四周掏出许多凹洞形壁龛,脸上罩着树皮面具的死尸在壁龛中横倒竖卧,堆叠如墙。狭长的石阶匝道在木柱支撑下,绕壁通向祭祀坑底。推开殿门之后,外边有缕缕雾气飘进来,让火光一照,但见白雾缭绕,托着壁画中的各种神怪,恍如腾云皈梦,置身在九天宝阙。

        殿中随处有铜灯,里头全是用过半截的蜡烛,我们随手点起蜡烛,烛光一亮,照到殿顶塌了一个大窟窿,不似崩塌,却像被从天而降的什么东西,砸出一个大洞,想来那东西落在了殿中。我们两人骇异莫名,均想问对方:“什么东西能将大殿宝顶砸穿,而且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个念头一起,下意识地往祭祀坑深处俯窥,但见一点儿火光晃动,能隐约看到田慕青的身影,她正往祭祀坑下走。我们顾不得多想,匆忙追了下去。栈道下的支柱腐朽不堪,一踩上去“吱呀”作响,道路塌掉了好几段。祭祀坑直径在三十米开外,下到十余米深,已看不清高处的灯火。大殿下这个阴森漆黑的古洞,不停地吸食着人的温度,有道伸出去的石梁不上不下,刚好悬在洞窟中间,半截石梁尽头是兽首形石台,凌空翘首,惊险无比。一路上随处都有死去的村民,有些树皮面具已经掉落,看脸部都已变成干尸,似乎是让祭祀坑吸尽了生气。悬空石台上还有几根带铁环的木桩,也不知用过多少次了,石台、石梁上尽是斑驳乌黑的血迹,显然是祭祀坑里的宰牲台。

        我们上了宰牲台石梁,看见田慕青失魂落魄,手中举着火把一动不动,正望着下面出神。我上前一把拽住她,她身子一颤,回过头看我们。

        我问田慕青:“发生在这个村子里的事儿,你都想起来了?”

        田慕青此刻已回过神来,她既不点头也没摇头,好像是默认了,脸上古怪的神色稍稍恢复。

        我又问她:“你想一死了之不成?”

        厚脸皮提醒我说:“别到跟前去,小心她现了原形吃人!”

        田慕青说:“原形?你们……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若不是傩庙里的神怪,又怎会记得上千年前的事情?”

        田慕青说:“傩教从古所拜之神,是有血有肉的活神。”

        2

        此事我和厚脸皮已经想到了,但听田慕青亲口说出,仍不免有毛骨悚然之感。

        田慕青将她想起的事情,拣要紧的告知我们。傩人先祖曾在一处大山里,意外捡到四个长方形青铜鬼面,又根据铸刻在铜面具上的图案招神使鬼,创下傩教原型。后来在一次祭祀中毁掉了青铜面具,从此改用树皮面具替代,留传到后世。千古异底村以外的巫傩面具,大多是以樟木所制。

        汉代以来,草鞋岭下这个村子保存着最古老的傩神血脉,傩教中以傩王为首,但在傩王之上,还有一位活神,每一代都是年轻女子。村中有同一宗室的四个家族,四家族长皆是傩教长老,每代活神都出在这四个家族之中。隔上十几二十年,村中便要举行大傩祭洞仪式。相传鬼方是一个古国的名称,那四个青铜面具就是鬼方古国的祭器。因为鬼方语言文字礼制与后世不通,所以只能以方纹鬼面称之为鬼方古国,如同夏商时期的虎方、蛇方等古国,皆是根据图腾形状为名。相传几千年前,鬼方发生内乱,十死七八,幸存的鬼方人潜逃至漠北,再没回过中原,后为周天子出兵征服,鬼方古国由此灭绝。

        据说青铜面具上有鬼方神巫的魂魄,而村子下边的祭祀坑,在傩教传说中可以通往鬼方。那时候的人们大多认为鬼方古国已经消失了,其实傩教先祖只是从鬼方面具上得知,此地有这样一个祭祀坑。每当黑狗吃月那一刻,村中都会举行血祭,将无法度化的恶鬼送进去。

        千古异底村的活神,地位虽然在傩王之上,却只是送到宰牲台上的祭品,死去一位活神,四个家族中便会出现下一位活神,一旦选出,立刻要送到傩庙居住,不再和普通村民接触。死去的肉身仅是躯壳,血祭之后活神会再次转生,由四个家族的女子中重找一个躯壳,等待下一次血祭到来,如此周而复始。

        谁被活神选中成为躯壳,额头就会长出月牙形的血痕。据传当年出现大瘟疫,古傩教用青铜面具请神逐疫,结果四个青铜面具一齐损坏,傩神从此留在这四个人身上,再也走不掉了,那四人便是村中四个家族的先祖。

        我看田慕青额前是有道很浅很细的血痕,像是胎记,并不起眼儿,但是别人都没有。想必乌木闷香椁中的女尸,也是这村子里的活神,黄佛爷那伙盗匪见过田慕青,而当揭开女尸覆面时,站在棺椁前的那些人脸上均有错愕之色,定是看到女尸额前有和田慕青同样的痕迹。当我和大烟碟儿在墓道里看见女尸的时候,尸身呈现腐坏之状,脸如枯蜡,已经看不出额前的血痕了。

        田慕青告诉我们,在大唐天宝元年,傩婆蛊惑村民作乱,那些人想拜土龙子为神,为了阻止将土龙子送进鬼方的大傩仪式,冲进傩庙中用人皮闷死了活神。虽然在不久之后作乱之人尽数被杀,但是祭祀坑中通往鬼方的大门已经打开,村子里却没有了活神,傩王只好按以往的方式,先将死去的活神安放在棺椁中。乌木闷香棺的棺首处,有一个供魂灵进出的小铜门,那就是给活神准备的,等到认定下一位活神,才会将死尸送到地宫下层的墓穴中安葬。傩王又让那四个家族逃到山外,留存古神血脉,而其余村民全部戴上树皮面具祈神,举行了洞傩仪式,使这个村子陷入了混沌,以此堵住通往鬼方的大门。

        逃出村子的四个家族分处各地,他们不断将活神送进这个村子,想要完成血祭,让通往鬼方的大门从此消失。怎知惨死的傩婆等人冤魂不散变成肉丘,浑浑噩噩地在村中徘徊,却还不忘保护土龙子的尸身。此后进入村子往神道方向走的人,全都让这个怪物吃了。

        由于年代古老,又几经辗转,四个家族的人越来越少,对发生在村子里的事也都忘掉了。田慕青以前毫不知情,到得此地才逐渐记起,她是第五十三个进入村子的活神。说来也是侥幸,前边那些人都没有完成仪式,她却在殿门前误打误撞,竟将傩婆的头从肉丘上砍了下来,否则我们都要不明不白地死在傩王殿中了。如今她要完成血祭,让村子和祭祀坑从此消失。说到这里,她脸上出现了一层黑气,神色变得十分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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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2 14: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3

        田慕青脸上说不出的古怪,一步步往祭坛宰牲台尽头走去,似乎是身上的活神正在醒来,将要履行古老的契约。

        我心里虽然发怵,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田慕青死在此地,当即挺身上前,抢过她手中那柄铜剑。

        正要将铜剑扔下石梁,田慕青突然反身来夺。二人一争,铜剑掉进了祭祀坑,她身子一晃,失魂落魄般,向后倒了下去。

        我急忙将田慕青拽住,让她倚在柱子上,看她两眼发直,身子不住地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厚脸皮问我:“田慕青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说:“她是让鬼上了身,那个鬼要让她死在祭祀坑中。”

        厚脸皮问道:“救得了她吗?”

        我说:“救不了也得救。按我的意思理解,鬼方即是阴间,总之是人死之后的去处。村子堵住了通往阴间的大门,一旦血祭的仪式完成,这个村子便会化为冥土。虽然村民们早死光了,可是咱们还没逃出去。”

        厚脸皮听明白了,说道:“那可不能让她死了,要不咱哥儿仨都得跟着陪葬!”

        我说:“不给这村子做陪葬,也不能见死不救。她是有血有肉的人,死了可没法儿再活。”

        厚脸皮道:“话是这么说,可你、我和大烟碟儿,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我说:“现在绝望为时过早。这个村子并没有真正消失,要不然咱们到不了这里。既然进得来,也该出得去。”

        田慕青说:“你们……别管我了,我不死在这个土窟之中,灭村那天的诅咒就不会消失……”

        厚脸皮焦躁地说:“村子里没一条路可以走得通,我们又能往哪儿逃?”

        我看田慕青脸上那种没法儿形容的古怪神色不见了,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我问她:“你觉得好些了?”

        田慕青说:“不知为什么,在傩王殿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突然怕得厉害,但心志清醒了许多。”

        厚脸皮说:“是不太对劲儿,这地方好像跟刚才不一样了,有股什么味儿?”

        我用鼻子一嗅,阴森的祭祀坑里是多了一股血气,可周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石梁尽头的宰牲台上有几支巨烛,我用火把一一点上,这才看到祭祀坑中出现了血雾,之前在村子里砍掉了肉丘上的傩婆人头,散不掉、化不开的怨气变成了血雾。那时我们只看得心里发毛,没想到会被跟到这里。

        我心想:殿中有血雾出现,怕是凶多吉少,可一定有路可以出去,只是我们还没找到,如果此刻死在祭祀坑,那就全无指望了。刚生出这个念头,脚腕子上忽然一紧,让只手给抓住了,那手又冷又僵,手指跟铁钩似的,我顿觉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是死在石梁上的一个村民,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脚腕。那死尸脸上的巫傩面具早已掉落,干枯如树皮的脸上口部大张,发出夜枭般的怪叫,跟我在墓道里遇见的女尸发出的声音几乎一样。

        我惊慌失措,抡起铲子砍下去,那村民死在祭祀坑中已久,尸身近乎枯朽,前臂竟被铲刃挥为两截,断手兀自抓住我不放。我急忙用力甩腿,将干尸的断手踢下石梁,再看小腿上已被死人指甲抓掉了一块皮肉,鲜血淋漓。

        断手村民的死尸口中发出怪响,又伸出另一只手抓过来,旁边的厚脸皮出手更快,倒转了枪托用力砸下去,但听“噗”的一声,当场把那死人的脑袋砸开了花,没有血肉迸溅,却见一团血雾从腔子里冒出,落在旁边的另一个村民尸身上,那死尸咕哝了两声,便从地上挺身而起。

        厚脸皮不等那死尸起身,端起枪来扣下扳机,一枪轰掉了对方的脑袋。

        那村民的死尸晃了一晃,扑在地上就此不动,忽然一缕血雾从尸身中升起,落在了旁边的干尸身上。

        厚脸皮心中发慌,手忙脚乱地开了第二枪,枪弹打中了那个村民的胸口。

        那个村民的死尸被后坐力掼倒,却恍如不觉,紧跟着爬起来,伸着两手扑上前来。

        厚脸皮一摸口袋里空空如也,方才意识到没有弹药了,只好抛下枪,抽出山镐,对着那个村民当头抡去。满以为一镐下去,定在对方头上凿个窟窿,怎知那挺尸而起的村民两手前伸,正好抓住了镐把,厚脸皮一镐抡不下去,想夺又夺不回来。

        我见两方僵持不下,当即抢上两步,握住火把戳在那个村民的脸上。

        厚脸皮趁机夺下山镐,当头一镐打去,镐头插进了那个村民的脑袋,它带着山镐退了几步,仰面倒在地上,血雾又从被山镐凿穿的窟窿中冒出,弥漫在半空不散,雾气活蛇般分成一缕一缕,钻进那些村民死尸的口中。

        4

        血雾钻进村民的尸身中,横尸在地的死人纷纷起身,相继涌上石梁,全是奔着田慕青去的。

        我心知这是傩婆的阴灵附在了死人身上,而死在祭祀坑中的村民成百上千,我们被堵在三面悬空的宰牲台上,如何抵挡得住?不等我再想,行尸已扑到近前。好在石梁地势狭窄,我们拼命挥动火把,才勉强将那些村民挡住,可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怕也支撑不了多久,往后退只能跳下祭祀坑,那下头黑咕隆咚,好像没底的窟窿一般。

        要说这土窟既然被称为祭祀坑,而不是祭祀洞,那么下边该有实地才对。在傩教传说中,黑狗吃月那一刻,祭祀坑会成为通往鬼方的大门,灭村那天夜里没能进行血祭,从此这道门关不上了。这其中让人想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宰牲台上有张开大口的人头,仰面向上,鲜血滴落在人头口中,由此通到祭祀坑下,却不知土窟尽头是个什么去处。

        我见被阴灵附身的村民怕火,而且死尸多已枯朽,行动迟缓,有意夺路逃出祭祀坑,到村子里找处墙壁坚固的房屋,或许能挡住围攻之势。

        刚有这个念头,一个让火把挡在石梁上的村民,突然从口中吐出一缕血雾,尸身随即扑倒在地,我只觉腥臭刺鼻,握在手中的火把险些被阴风吹灭,急忙侧身避开,但那血雾围着我们不散,看来想要附到活人身上。我和厚脸皮心中大骇,宰牲台悬在半空,躲闪之际稍有不慎,便会失足掉进祭祀坑里,别管那下边是什么,摔也把人摔死了,眼下该当如何是好?

        此时忽听田慕青说道:“快捡起傩教的树皮面具戴上!”

        我闻言稍一愣神,立时想到状如山魈的树皮面具,绘以红、黑两色,面目狰狞诡异,原本就是用于驱鬼除邪,再抬头一看,那一缕缕的血雾,果然全钻进掉落了树皮面具的村民尸体里,遇到那些脸上有面具的村民死尸,却只能绕过。我们三人急忙捡起掉落在地的面具,罩到自己脸上,继续挥动火把,将从石梁上蜂拥而来的村民挡住。

        我寻思用火把逼退围上来的行尸,四个人可以由原路退出土窟,返回傩王殿。那座大殿是村中最坚固的建筑,下边还有地道,可进可退,至于往后的事,如今是理会不得了。我打定主意,刚要背起大烟碟儿,就听身后发出一声怪叫。

        我们三人只顾着用火把挡住从石梁上过来的村民,听得这声怪叫,都被吓得一哆嗦。因为身后是悬空的宰牲台,虽然没有村民的死尸,却还有个大烟碟儿躺在那里。三个人忙于招架,竟没想到要给大烟碟儿戴上树皮面具,我转头往后一看,只见大烟碟儿已经站起身来,口中咕哝有声,脸色阴沉,五官僵硬,眼神空洞有如死人。

        大烟碟儿让傩婆的阴灵附身,忽然张口瞠目,凄厉的怪叫声中,五指戟张,伸手抓向田慕青。

        我站在原地看得呆了,听到田慕青一声惊呼,不敢怠慢,立即抡起铲子往大烟碟儿头上打去,可铲子落到一半硬生生停住。我心知不管是谁,一旦身子让傩婆阴灵占据,便会如行尸走肉般对人展开攻击,不把脑袋打掉就不算完。可念及跟大烟碟儿的兄弟之情、朋友之义,我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却又不能看着田慕青送命,事出无奈,只好将大烟碟儿扑在地上,两臂同时往外一分,挡住大烟碟儿掐向我脖颈的双手,感觉对方那两只手像铁箍似的力大无边,身上的血气更是腥不可闻。

        厚脸皮见我处境凶险,他要替我解围,手握火把往大烟碟儿脸上戳来。我虽然明白大烟碟儿已被血雾变成行尸,却也不能眼看着火把戳到他头上,腰上使出全力,揪着大烟碟儿就地一滚。

        厚脸皮的火把落空,“歘”的一声重重戳在地上。此时又有村民从石梁上冲来,他和田慕青急忙用火把阻挡,无暇再顾及身后的情况,急得大叫:“大烟碟儿已经没了,你要还想活命,非下死手不可!”

        我被大烟碟儿掐住脖子,滚倒在宰牲台边缘。对方双手越掐越紧,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已然支撑不住。此时命在顷刻,再不还手性命难保,可在刚才的混乱之中,铲子、火把全都掉在了地上。我只好一手招架,一手去够铲子,可伸手一摸,身边却是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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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2 14:23:47 | 显示全部楼层
    5

        我的喉咙被大烟碟儿死死扼住,再也挣脱不开,心中好一阵儿绝望,恍惚中看大烟碟儿那张脸,变得和那些死掉的村民一样僵硬扭曲,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想到黄佛爷一伙盗匪在地宫中遇到尸变的情形。乌木闷香棺中的女尸,也是阴灵不灭,盗匪们一摘掉女尸脸上的树皮面具,立即尸起扑人,看来用树皮制成的搜傩面具,不仅能够克制蛇虫,此外还可以镇鬼伏尸。

        这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好比在满天阴云的漆黑夜晚,突然亮起一道闪电,我立即摘下自己的傩面,翻过去按到大烟碟儿脸上。

        大烟碟儿怪叫一声,往后便倒,从宰牲台上翻身掉落土窟,我一把没拽住他,看土窟下漆黑无底,人掉下去绝无声息,我心头一沉,明知当下不是难过的时候,仍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我咬了咬牙,捡起另外一个树皮面具套在自己头上,顺手拿上火把,招呼那两个人往土窟上边走。

        厚脸皮见大烟碟儿已死,也是发起狠来,将石梁上的村民一个个推落下去。村民的死尸虽多,但一多半还戴着树皮面具,余下的也是尸身枯朽,即便让血雾中的阴灵附身,行动也格外迟缓,祭祀坑土窟绕壁的道路十分狭窄,那些村民不能一拥而上。

        我感到有机会逃出土窟上方的大殿,也自生出一股勇力。我们三个人刚走过石梁,道路两边同时又被血雾附身的村民袭来。

        厚脸皮用火把猛地一戳,正中一个村民脸部,那村民怪叫声中急往后缩。厚脸皮打红了眼,火把去势不减,将那村民的头按在土窟壁上,一下戳了个对穿,死尸中冒出血雾,再也不动了,而火把前端重重顶在土墙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却似撞在铜墙铁壁之上,火把折为两段。我们三个人又惊又奇,祭祀坑分明是个长方形大土窟,四周没有坚硬的三合夯土,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响?

        石梁一端是宰牲台,另一端与土窟相连,火把戳到的所在,有一大块土墙向外凸起,上面覆盖着泥土。我从土窟上下来的时候,只顾着找田慕青,没留意这里有什么不对,此刻借着火光看过去,依稀有个庞然大物竖在那里,显然不是砖石,但时间久了,已被落灰泥尘掩埋。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脚下的石板一震,发出断裂之声,原来那个物体出奇得重,嵌在土窟壁上的石板近乎崩塌,厚脸皮这一下,改变了重心,那两头窄中间粗圆滚滚的铁质物体,竟对着我们倒了下来。

        覆在它外面的泥土落下,我们终于看出那是颗特大的航空炸弹,是从轰炸机上投下来的那种炸弹,生满了铁锈,细部已不可辨认,看来是老式炸弹。我听人说枪马山一带是古战场,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期间,枪马山附近打得也十分激烈,不时有老乡在山上捡到旧弹壳,这应该是战争年代有颗炸弹从天而降,把殿顶砸穿了一个窟窿,弹头朝下,尾翼在上,不偏不倚落进祭祀坑,不是日军的就是美军的。仙墩湖上常年有大雾笼罩,投弹投偏了并不意外,这颗大炸弹,少说有七八百斤,当年落地没有爆炸,或因技术故障,如果赶上该死,也没准儿一碰就响。

        据说航空炸弹从高空坠下,几十年之后仍有可能发生爆炸,以前在东北听说林场里发现过日本人投下的炸弹,有人想带回去当废铜烂铁卖钱,由于弹体巨大不便搬运,就用锤子去砸,打算砸成几块,再拿骡马从森林里拖出来,怎知一锤子抡下去,当场一声轰响,人和骡马全被炸上了天,还引发了一场山火,烧掉好大一片林子。

        我意识到刚才厚脸皮用火把捅在炸弹上,使的力气着实不小,万一这颗炸弹响了,我们三个人此刻早已被炸得血肉横飞、支离破碎了,不觉冒出冷汗,同时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炸弹能从天上掉进祭祀坑,我们则是先发现村中古墓的封土堆,由墓门进去再出来,原本的湖面就消失了。千古异底村似乎掉进了混沌的漩涡,如果出口并不在村子周围,那一定是在高处,要说最高的地方,无疑是村中古墓。

        厚脸皮见我呆愣愣地站在那儿不动,几百斤重的炸弹倒下来竟不知闪躲,急忙推了我一把:“你不要命了,快躲!”

        我转瞬间想到这个念头,刚回过神,石梁前那颗炸弹已经倒了下来。我们三人挤在狭窄的道路上无处躲避,想接也接不住如此沉重的炸弹。只要它压下来。几个人全得变成肉饼。众人无从选择,匆忙中往石梁上连退几步。耳轮中就听得“咣当”一声巨响,震颤之声反复回荡。那颗大炸弹重重倒下来,以木柱支撑在土窟上的石板道路,禁不住如此沉重的撞击,立时发生垮塌,悬空的石梁也因此断裂,立刻落到土窟深处。

        6

        横在土窟半空的石梁塌下去,不知有多深才到底,掉下去哪里还有命在,我以为大限到了,怎知宰牲台下不过十几米深,石梁塌下去,正好斜撑到土窟底部。三个人只是从倾斜的石梁上滑落,但也跌得晕头转向,五脏六腑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

        相传土窟是通往鬼方的大门,可下边是稀松的泥土,我心里觉得古怪,正想看看周围的情形,黑暗中忽听头上又是一阵巨响,原来是那颗炸弹从倾斜的石梁滚下。炸弹外壳长了锈,几经撞击没有爆炸,应该不会再响了,可重量还在,如同个大铁碾子从高处滚下来,压也能把人压成肉泥。土窟底下一片漆黑,宰牲台上的灯烛火把全都灭了。我们听到声响不对,来不及起身,急忙爬到一旁,几百斤重的炸弹带动劲风从身边滚过,在洞窟底下砸出个土坑,横在塌落的宰牲台前不动了。

        我捡起火把点上。厚脸皮和田慕青躲得及时,没有让炸弹压到。三个人还戴着树皮面具,我看不到那两个人脸色如何,但是不住地喘着粗气,显得惊魂未定。

        我捡回铲子,又从背包里取出两根用过一半的火把,交到厚脸皮手中。趁他和田慕青点燃火把的机会,我转过头四下一望,只见石梁斜倒在土窟角落,壁上有长方形的人脸岩画,两眼和嘴就是三个方洞,古拙神秘,人脸的轮廓近似傩教面具,似乎是鬼方人留下的古老岩画。那个古国被称为鬼方,正是由于这种方头方面的人脸图案。傩教先祖根据鬼方人的青铜面具,找到了这个土窟。此地也可以说是傩教的起源所在。这个四千年前就被人发现的土窟,是地下祭坛?还是鬼方人的墓穴?

        此时厚脸皮和田慕青分别点上了火把,眼前变得豁亮多了,三人不安地打量着四周。我往高处看了看,似乎能从斜塌下来的石梁爬上土窟。我说:“多余的东西全扔下,等会儿出了土窟,你们跟着我走,出口多半在村中古墓的封土堆顶部。”

        厚脸皮赶忙将装着鹿首步摇冠等宝物的蛇皮口袋扎紧,绑在背后。先前被山镐凿穿脑袋的那个村民,尸身也跟着倒塌的石梁落下,他过去拔出山镐握在手中。正准备要走,想起大烟碟儿刚才落到土窟底下,但为什么没瞧见人在哪里?

        我寻思大烟碟儿从石梁上掉进土窟凶多吉少,还不得摔冒了泡?我却不能扔下他不管。

        厚脸皮说:“既然掉进了土窟,那人怎么没了?是不是让炸弹压成了肉饼?”

        我没瞧见那颗炸弹压到人,土窟下的地方不小,三个人置身在其中一隅,火把只能照到身前七八米开外,又有炸弹挡着,看不到对面的情形。虽说身在险境,诸事不明,但祭祀坑下也并非无底之洞,此刻脚踏实地,又不见有什么古怪之处,我和厚脸皮的胆子大多了,打算去找大烟碟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田慕青说:“大烟碟儿已被傩婆阴灵缠住。你也知道,不把头砍下来,那股怨气不会散掉,没人救得了他。如果能够逃出村子,你们尽快自行逃命才是,别都把命丢在这儿。”

        我明知田慕青说的没错,可还是不能死心,又听她话里的意思,是不想从土窟里出去了。我刚要问她,忽见雾中身影晃动,那些村民正追了下来。土窟底下不比石梁,在石梁上凭借地势狭窄,还可以支撑一阵儿,一旦在土窟下受到围攻,那是人人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情知土窟下边地形不利,没法儿抵挡受血雾驱使的村民,只好先退到那颗炸弹的另一边,手中捏了把冷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那颗特大炸弹的外壳锈蚀斑驳,横在地上有半人多高,落到土窟中也没爆炸,估计已是废弹。

        我对厚脸皮和田慕青说:“等到村民逼近,咱仨就往前推这炸弹,滚过去还不压扁它几个?”

        厚脸皮说:“倒也是个主意,你想好没有,接下来怎么办?”

        我说:“哪他妈还有接下来……”话说未了,一个村民张口怪叫,已经当先从雾中扑了出来。

        厚脸皮叫道:“那些活死人过来了,我说你们俩别看着,还不快推炸弹!”

        三个人以脚蹬地,双手和肩膀顶住炸弹,一同埋头使力往前推动,谁知土窟下的地面并不平整,那炸弹又极为沉重,连催几次力,不仅没往前挪动半分,反而摇摇晃晃要往我们这边滚动。

        那村民转眼到了跟前,伸手要抓田慕青。厚脸皮抡起山镐,当头将那村民打倒在地,一缕血雾冒出,在土窟中聚而不散。

        我看田慕青手中只有火把,扯着她往后退开几步,忽听凄厉的怪叫从后边传来。我转头一看,只见先我们一步掉进土窟的大烟碟儿,正脸色阴沉地站在我身后,脸上的树皮面具已经掉了,两眼像两个无神的黑洞。

        我之前心存顾忌,好比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此刻事出无奈狠下心来,手中铲子劈下,削去了大烟碟儿半边脑袋。眼看他的尸身立即扑倒在地,我不由得双手颤抖,心似刀戳,那一铲子如同削在自己头上,然而这一转身,火光也照到了土窟深处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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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重开世界

        1

        传说村下的土窟,是通往鬼方的大门。由于上次血祭的失败,村子掉进了鬼方。田慕青要完成中断的血祭,否则土龙子会从千古异底村逃出去。傩婆的阴魂想掐死田慕青,让她无法完成仪式。如果田慕青死在此地,村子的出口也将消失。我和厚脸皮是进退两难,救了田慕青等于放走土龙子;不救田慕青,我们二人也得跟着送命。我选择救下田慕青,至于这么做是对是错,结果难以预料。不过土窟中的宰牲台已经塌了,三个人又被村民堵在祭祀坑里,性命只在顷刻之间,怎么想也是有死无生。

        待到一铲子削掉大烟碟儿的半个脑袋,我更是心灰意懒,怎知火把照到身后,隐约看见漆黑的土窟中间,四仰八叉躺着一个“山鬼”。按照民间的说法,山鬼就是毛人,四肢近乎人,却比人高大得多。那山鬼全身都是灰白色的毛发,垂下几寸长,头大唇厚,三分像人,七分像兽,状甚奇异,而且肚腹高高隆起,似乎临盆在即,但是已经死了很久。

        我在林场时听人说,从前有一父一子两个猎户进山打鹿,儿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找了个空木屋过夜。深山老林里有很多木屋,有马匪山贼留下的,也有抗联打日本留下的,还有挖金伐木的人们所留。熟悉山里情况的猎人很容易找到地方歇宿。二人在这儿住下,半夜忽听屋外的猎狗狂吠,爷儿俩急忙拎着土铳出去,一看吓得魂都冒了,是个全身有毛似熊似猿的怪物站在外边,比常人高出半截,猎狗已被它扯住两条后腿往两下里一拽,活生生撕成了两半。不等父亲端起土铳来打,早让那怪物一巴掌拍到地上,抓过儿子夹在腋下,翻山越岭地去了。父亲还有口活气,转天让人救了。山民们在深山中找了半年,也没找到那怪物的踪迹,人们便说那是山鬼。不只是兴安岭,别的地方也有类似的传说。比如有人被山鬼掳去,并同山鬼生下后代,多年后从山中逃出来,家里人都以为他早死了。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我想山鬼或许近似于毛人,以往当真是有,而且听山鬼的事听多了,提起来全是如何如何狰狞,如何如何掳人,吃人连骨头都不吐。想不到在村下的土窟里,竟有这么一具全身灰白长毛的古尸。

        祭祀坑上边是座大殿,殿中有个土窟,宰牲台悬在当中,深处是个更大的洞穴。但这古尸并不是人,鬼方人也不会长成这样,估计是那时候的人们,在土窟中意外发现了一具山鬼的死尸,鬼方古国消亡之后,傩教先祖又找到了这个土窟。

        不过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说土窟是通往鬼方的大门,还要用活神血祭?要说山鬼野人一类的奇异灵长目,可能近代灭绝了,一旦显出踪迹,就能引起轰动,古时却不是十分罕见。清代的《房山县志》中有明确记载,那个县为什么叫房山?因为“山中多洞,洞如房屋,有毛人居之”,这在县志中写得很明确。往更早了说,商周时曾有山民捉到活的毛人献给天子,那时候留下的青铜器上,已有全身长毛的山鬼形象。可见古人对山鬼有所认知,应该不会因其僵而不朽,就妄加膜拜祭祀。土窟中的古尸,也不过是个山鬼,虽然我们是头一次看到,但不是绝无仅有,除了形貌似人,并无他异。虽然这全身灰白长毛的僵尸,在洞窟中几千年没变样,的确古怪,但要说因此让古人把它当成神灵,那倒也不至于,除非这僵尸……

        2

        我相信土窟中的东西,比土龙子更为恐怖,否则不会有灭村之祸,可是想不出是什么缘由。傩教专门对付僵尸厉鬼,绝不会在村中祭祀一个死而不化的古尸,何况还不是人。但这是因为我们所知所见有限,还不了解其中的秘密。

        刚这么一打愣,厚脸皮和田慕青转过头来,看到大烟碟儿掉了半边脑袋,惨死在地,无不黯然,但也只是感到难过,吃惊倒是没有。厚脸皮说:“大烟碟儿横死在这儿,那是他的命。咱们回去三节两供上坟时烟酒点心必不短他的……”说到半截,看到那个全身灰白长毛的僵尸,他和田慕青不由得齐声惊呼。

        我说:“别慌,土窟里只有一个死去多年的山鬼,不会动了。”

        厚脸皮说:“山鬼……是野人?看着可他妈够瘆人的……”跟着急道,“别管这玩意儿了,土窟上的村民可都下来了!”

        我往身后一看,已有几十个村民爬下斜倒的石梁,正摇晃着身子,从炸弹两边绕过来。

        如果在土窟中四面受敌,顷刻间就会让村民们攻击致死,但也来不及退到角落。三个人将手中的火把组成一道火墙,随时准备抵挡围上来的村民。此刻我们还抱有一线希望,如若支撑一阵儿,或许能寻个机会避过此劫。

        我放不下祭祀坑里的谜团,忍不住问道:“村下土窟是送鬼的大门,怎么只有一具古尸?”

        厚脸皮说:“你问我?我还纳着闷儿哪!”

        我这话是问田慕青,我感觉到她身子发抖,可看不到她的脸色。她也不知道土窟下的情况,血祭是在宰牲台上完成,自打有这个村子以来,大概从来没有人下到过土窟底部。

        我心念一转,那些村民是被傩婆阴魂附体,傩婆的阴魂要置田慕青于死地,阻止她完成血祭。其实祭祀坑中的宰牲台倒塌,也就没法儿再进行仪式了,不过那阴魂执念难消,仍追到土窟深处。村子里的大傩祭祀到底是祭何方神怪?是这毛色灰白的古尸?那个通往鬼方的大门在哪儿?我不识得村中石碑上的古字,所有的事情,全是听田慕青一人所言,常言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上了她的当不成?

        大烟碟儿的死让我心神恍惚,正自胡思乱想,忽听那古尸身上发出奇怪的声响,我心知有异,使劲儿睁大了眼往前看去,可火把的光亮有限,只能看到僵尸侧面轮廓,越是看不清楚,心里越是没底。

        我心想此时身陷绝境,仅是那些村民已经没法儿应付,不如一把火烧掉土窟中的古尸,须是当机立断,以免生出别般变故。虽然看不出这死尸有什么不对,但是我不敢大意,刚要将火把抛过去,就看有只手在动,看来并不是那个古尸的手,因为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长的指甲和毛发,比常人的手还要小一些,五个手指跟五条枯树枝相似。

        我心中更加骇异,怎么看那也不是人手,土窟深处除了死掉的山鬼,还有别的东西存在?其余两人也听到声响,顾不上正在逼近的村民,同样瞪大了眼,望向那具古尸。那只树枝般的手,是从灰白毛僵尸两腿之间伸出。我看得目瞪口呆,土窟中的僵尸肚腹隆起,死时有孕在身,至少死了四五千年,死尸枯僵已久,腹中之胎岂能再活?可看这情形,分明是死胎在往外爬,转眼之间,古尸肚子瘪了下去,两腿间爬出一个硕大的怪婴,状若浑浑噩噩,周身遍布枯褶,方面尖耳,两眼还没睁开,四肢前长后短,也与那母山鬼外形相近,只是没那么多灰白色的长毛,皮肉干枯,一看即是胎死腹中,可居然还能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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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2 14:24:22 | 显示全部楼层
    3

        厚脸皮虽觉诧异,却不怎么怕了,即使是成了形的鬼胎,一镐抡下去,也能在它头上凿个窟窿出来。土窟空旷,容易受到村民围攻,他告诉我应该赶快退到洞壁下方,依托地势才好周旋,先把能动的村民都引到土窟下,再寻机从倾斜的石梁爬上去。

        我发现那些村民来得缓慢,到了炸弹附近就不敢过分逼近,不知是怕了火把,还是对这怪婴有所顾忌。我生出不祥之感,土窟中潜伏着无法预知的危险,是来自这个从母胎中爬出的怪婴?我看这怪婴眼都睁不开,虽然丑陋得让人厌憎,但比起我们在这个村子里遇到的凶险,无论如何都说不上可怕。可正因为太过古怪,有种不祥的气息,我也不敢托大,见厚脸皮要退到土窟远端,那刚好会从怪婴旁边经过,我挡住他说:“先别过去,事情不对。”

        厚脸皮说:“你还怕这个?不过是刚生下来的怪胎,瞧我把它小鸡儿拧下来,让它撒尿痛快。”

        我说:“怎么是刚生下来?这东西的母胎死了几千年,却在此时突然出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厚脸皮说:“最近的怪事难道还少了?咱们全凭这几根火把防身,等到火把用完,那时候你想哭可都找不着调门儿!”

        我心想:该行险的时候可以行险,该小心的时候必须小心,不能全指望撞大运,命只有一条,死了可再也活不过来。凭着眼中所见、肌肤所感,我知道此刻土窟中一定出现了重大变故,只是我们意识不到罢了。

        我并不是怕僵尸肚子里的怪婴,而是种种反常的迹象,让我觉得心惊肉跳,万分不安。我们三个人与那些村民隔着炸弹对峙,身后有大烟碟儿的尸体,七八米开外是爬出母胎的怪婴,时间几乎停下来不动了。我感觉到不大对劲儿,却想不出哪里不对。就在此时,那怪婴脸上的两条肉缝分开,两个死鱼般的小眼到处打量,目光落到我们身上;我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一直蹿到头顶。

        厚脸皮焦躁起来:“你平时胆子也不小,怎么变得前怕狼后怕虎,让这个怪胎吓得缩手缩脚。”

        我两眼紧盯着那个怪婴,突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儿了。我们站在原地未动,火把至多照到七八米开外,那具古尸刚好在这个距离。初时我即便将火把往前伸,也只照到半边轮廓,看得并不清楚,此时这怪婴从古尸两腿间爬出,身上拖着脐带,趴在那里没动地方,可再用火把照过去,连它脸上的皱褶也瞧得一清二楚。

        厚脸皮一头雾水,说道:“火把忽明忽暗,一会儿看得清,一会儿看不清,那有什么不对?”

        我说:“这都是点了半截的火把,涂在上边的油膏耗尽,火光该当越来越暗才对,怎么七八米之外原本看不清面目的怪婴,反倒变得更为真切?”

        厚脸皮说:“是怪婴朝咱们爬了过来……”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对,三个人仍站在炸弹近前,怪婴也未离开古尸。

        我发觉炸弹和古尸位置没有任何改变,火把也不会越来越亮,之所以能看得清,是我们和那个怪婴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厚脸皮道:“我看你是吓蒙了说胡话,谁都没动地方,怎么可能越离越近?”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匪夷所思的情况,看火把照明的范围没有变化,仍是七八米,此时分明感觉到危险近在眼前,偏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实在是糟糕透顶。我额头上冒出冷汗,究竟为什么炸弹和古尸都没动,两者之间的距离却在缩短?

        田慕青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说道:“是土窟中间的地面正在消失。”

        4

        我听到田慕青这句话,心里跟着一哆嗦。如果炸弹和古尸都没动,距离却又在不断缩小,也只能是两者之间的距离消失了。

        古代有地缩地长这么一说,比如一列三座山,中间的山突然没了,原本分隔在两边的山接在了一处,那就是地缩;地长是指两山之间,又冒出一座山,可能是直上直下的垂直形大地震所造成,按老时年间的说法称为“地长”,声势想必惊人。但是土窟中没有任何动静,炸弹和古尸之间的距离,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缩短了。转眼之间,那个面目可憎的怪婴,似乎离我们又近了一些。

        我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土窟中的地面消失变窄了会怎样?持续接近那个怪婴又将发生什么事情?

        可我清楚不能任凭怪婴逐步接近而不采取行动,也没时间再想了,此刻是进是退,该当有个定夺。我往身后一看。雾中全是村民变成的行尸,估计只要退过那颗炸弹半步,便会立刻让那些村民围住,根本没有从石梁上逃出土窟的机会,然而困在原地僵持不动,则会距离那怪婴越来越近。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每一步都事关生死,绝不可以轻举妄动。

        厚脸皮不相信土窟中的地面会消失,他以为我和田慕青看错了,当即将手中烧了一半的火把,用力朝土窟深处抛了过去。

        说也奇怪,他抛出这根火把,原是想看明白土窟深处的地势,以便找寻出路,哪知火把刚接近那个怪婴,蓦地凭空消失了,火把并没有灭掉,也没有掉落在地。投个石子进水,还能够溅起几圈波纹,可我们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抛过去的火把竟然说没就没了。

        厚脸皮吓得够呛,正所谓眼见为实,由不得他不信,骇然道:“火把哪儿去了?”

        我明白过来,比厚脸皮还要骇异,不是炸弹和古尸之间的地面消失了,正在消失的是空间。怪婴身前似乎有个无形的黑洞,它对着哪里,哪里的空间就会向它塌缩。我们看不到消失的过程,却见到了结果。如果之前走过去,大概也会同刚才的火把一样消失无踪,只不过是一念之差,我想到此处,当真不寒而栗。

        我不知这怪婴的真面目是什么,也不知它为何能让周围的东西消失,但直觉告诉我绝不能再接近怪婴半步,更不能等着它接近我们。

        到这时候不用再商量了,我和厚脸皮都是一般的心思,必须夺路冲出土窟,那是半点儿不含糊;哪怕出不去,半道死在那些村民手中,总比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好,反正是这一条命,愿意怎么着怎么着了。可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抬腿,忽听背后传来怪响,有如狂风摧折枯木。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响动,心中暗想:那个怪婴怎会发出这样的动静?

        我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丈开外的怪婴,身上长出一株血淋淋的大树,形状像树,却又似有生的活物一般,枝条蠕动伸展,那是生长在虚无中的怪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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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2 14:24:42 | 显示全部楼层
    5

        我在二老道的《阴阳宝笈》中看到过这样一段的记载,大意是说:“前、后、左、右、上、下为六合混元,无所不包,无所不在。阴阳生死全在混元之中,但大道中不止一元,而是诸元并行。诸元间有‘界’相隔,界是指没有前、后、左、右、上、下六合的虚无。有种生长在虚无深处的劫天灭地之树,可以吞没混元,等到阴阳二气尽灭,既是重开世界之时。”小说117 www.xs177.com

        以前我只当那是故弄玄虚的话,此刻一想,土窟下的怪物多半是鬼方怪树。大概几千年前,有个山鬼死在土窟之下,山鬼临死前已经怀了胎,而怪树撑裂虚无之处,刚好是在死胎里,山鬼连同腹中的死胎,竟与怪树长成了一体,古尸年久不朽。后来鬼方人不知怎么找到了古尸,又发现在一定条件下,接近古尸的物体都会消失,于是当作神明祭拜。

        等到鬼方人潜逃至漠南,傩教先祖又从鬼方人的青铜面具图案,得知有这么一个土窟。经过千百年,立下傩制,土窟成了傩祭送鬼的所在,所谓通往鬼方的大门,正是与怪树长为一体的一大一小两具古尸。傩教通过仪式唤出怪树,将无法降服的瘟神厉鬼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可让怪树出现十分凶险,一旦出了差错,不止整个村子会陷入劫灭之灾,还有可能吞没混元。我不清楚傩神仪式的由来,估计是有个很古老的血脉,死掉一位转生的活神,便能让怪树沉眠不动。

        再往后,傩教中的冯异人到黄河边上捉黄鬼,误吃了土龙子,肉身让土龙子所占,自此不死不灭,但好像也会受到伤损,需要睡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村民们骗了土龙子,立誓发愿造庙封神,用金俑玉棺将它葬在地宫里,年年岁岁用童男童女上供,实则设下两条计策。一是在棺椁中放置阴阳枕,那枕头枕在头下久了,魂就散了。土龙子也想找个地方恢复肉身,不知是计,进了地宫,躺在阴阳枕上进到了梦中,不离开那个枕头便无法醒转。若干年之后,土龙子的阴魂散掉,形魄尚存。傩教第二条计策,是拖延时间稳住土龙子,等它阴魂散去,再将装有不灭肉身的棺椁送进土窟。

        大唐天宝元年,傩婆叛教,杀了住在庙中的活神,大傩仪式进行到一半被迫中断,致使土窟下通道打开之后不能闭合。全部村民都戴上树皮面具祭神,让这个村子陷进了混沌的漩涡,所以怪树没从古尸中长出来。之前逃出村子的四个家族,将一个又一个活神送进村子,可傩婆等惨死的作乱之人,尸块堆在乱葬坑中,化作了肉丘,它把后来进入村子的活神全给吃了。也许是这个村子死的人太多,怨气太深,好像受到诅咒一样,直至今天,血祭仪式仍然没有完成。

        我和大烟碟儿、厚脸皮三个人,也是倒霉鬼催的,非要来此盗墓取宝发横财,不期遇到同样在寻找这个村子的田慕青,更有黄佛爷一伙盗匪。或许是命中注定,合该出事,别说我们提前不知道,提前知道了怕也躲不过去,结果不仅把地宫里的土龙子放了出来,大烟碟儿也殒命身亡,又在土窟中看到了鬼方怪树,此刻四周的空间正在迅速被它吞掉,这个娄子捅得可大了。

        这么多的事,走马灯似的在我脑子中转了一圈,也不过是瞬息之间。不过有一件事我仍是不解,村子陷入了混沌的漩涡之后,土窟中的怪树千年没动,我们也没去碰古尸,为何怪树突然间长出来,同时开始吞没周围的空间?

        6

        我们可能无意中做了什么,惊动了土窟中的怪树,也许是活人的气息,也许是石梁和炸弹掉落下来的声响。

        另外还有一个念头我不敢去想,是有活神下到土窟中,这才将劫灭天地的怪树引出来。如果田慕青让它吃掉,那怪树或许会继续沉眠。

        我侧过头看了看田慕青,她在树皮面具中的双眼,充满了惊恐和绝望。我心想我不该有这个念头,当下将铲子交给厚脸皮,拽上田慕青,拔腿往土窟外边走。

        田慕青还在犹豫,我看怪树从古尸中长出,转眼几丈高了,距离我们又近了几米,急道:“你听我的没错,我有法子对付它,你先跟我走!”

        不是我信口胡说,有活神完成血祭,这个村子连同怪树,将会永远消失。我寻思以往进入村子的活神,全让傩婆吃了,怨气变成的雾中,也该有不少活神的血。怪树如果吞没那些村民,它或许会从此消失。即使这法子不管用,大不了我们和这个村子全被怪树吞掉,那是最坏的结果。此刻陷入绝境,左右躲不过一死,既然想到了这个法子,何不放胆一试?

        我顾不上对田慕青多说,只让她信我这一次,不由分说,拖上她便走。

        三个人跨过横倒在地的炸弹,我用火把逼退围上来的村民,厚脸皮一手挥铲一手抡镐,往那些没有退开的村民头上击打,但见血雾中尽是枯槁的人脸,不知有多少村民,过了炸弹再也无法往前移动半步。厚脸皮背在身后的蛇皮口袋,在混乱中被扯掉了,他连忙去捡,却有几只枯木般的手伸出来,将他死死揪住,再也挣脱不开。

        我和田慕青见厚脸皮情况危急,连忙从旁边援手,厚脸皮也用山镐和铲子打倒几个村民,好不容易挣脱开来,再想找掉在地上的蛇皮口袋,却让围上来的村民踩到了脚下。土窟中本来就黑,又有血雾笼罩,哪里还找得到。

        厚脸皮低头寻找蛇皮口袋,稍稍一分神,竟被一个村民张臂抱住,当即滚倒在地,后头的村民蜂拥上前,只见血雾中伸过来数十条干枯的死人手。我心知大势已去,三个人在这儿一死了之,也不用去想往后怎样了。

        这时一阵阴风卷至,尸气弥漫开来,我和田慕青手里的火把险些灭掉,心中大惊,却见那些村民一个个吐出血雾,怪叫声中从后往前纷纷倒地,倒下的立时朽木般一动不动。眼前血雾太重,看不到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拽起趴在死人堆里的厚脸皮,刚一抬头,血雾正在散开,只见一张面如白纸的人脸。

        那人披散了头发,看不清楚面目,那张脸在颈中一转,脑后有另外一张脸,巨口连腮,蟒袍玉柙上全是血迹,四肢撑地,拖着一条肚肠,正是逃出地宫椁室的土龙子。它此刻从高处爬下来,转着脑袋张开大口,将周围的血雾吸入口中,只听无数冤魂发出凄惨的哭声,在土窟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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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2 14:24:52 | 显示全部楼层
    7

        土龙子在阴阳枕上躺了千年,元神已散,可能形魄中仍留有一些对这个村子的仇恨,见了脸上有树皮面具的人,恨不得立刻生吞活嚼,带起一阵阴风扑面而至。

        我心里想着别怕,身子却不住发抖,咬紧牙关,握起火把往土龙子脸上打去。

        土龙子不像阴魂附体的村民,根本不在乎火光,恍如不觉,张开过腮的血盆巨口,当面咬来。

        我心想这要让它一口咬上,我上半身就没了,急忙推开田慕青,自己也侧身闪躲。

        厚脸皮从地上爬起身,抡开山镐,一镐凿在了土龙子的头上,凿出个大窟窿,可土龙子来势不减,对这厚脸皮就是一口。

        厚脸皮叫声“哎哟”,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刚好避开了这一口。土龙子扑得太狠它收势不住,“呼”的一下从炸弹上爬了过去,转身想要接着吃人。

        我脑中忽一闪念,只凭我们这三个人,不可能跟土龙子对抗,可它如今将村中的血雾全吸走了,岂不是变成了祭品?

        此刻土龙子又处在炸弹和怪树之间,我心知这个机会稍纵即逝,也顾不上再想是否可行,和田慕青一起使出身上所有的力气,拼命推动横倒在地的炸弹。

        厚脸皮看出我的用意,他还坐在地上,来不及转身,就用后背顶住炸弹,两脚蹬着地帮忙推。

        几十年前落在村子里的重型炸弹,弹体不下七八百斤,之前我们在另一侧推,由于土窟中间地势低,往上坡方向根本推不动,此时却是往反方向推,三人发声喊一同用力,炸弹轰然滚动。

        距离不过两米,土龙子刚转过头,那颗炸弹也到跟前了,它要是站着,或许能迈过来,可它向来是四肢撑地爬动,身子位置低,眼瞅着炸弹从土龙子身上滚过去,七八百斤的弹体不亚于一个大铁磙子,当场把它压成血肉模糊的一片。炸弹滚动到怪树近前,声响戛然而止,弹体消失无踪。

        我喘着粗气,定睛看去,只见土龙子几乎被炸弹压扁了,遍地都是鲜血和内脏,鲜血流向土窟中的大树。要说也怪,别的东西一接近怪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土龙子的血却从地上流过去,而且它被炸弹压扁的肉身,也像被无形之力往那边拖动。

        土龙子吃了傩婆变成的血雾,傩婆中又有活神的血肉,此刻它血流遍地,肉身当即被那株大树吸了过去。

        傩婆为了从地宫中救出土龙子,叛教作乱身遭惨死,死后变成肉丘,把进入村子的活神全吃了,怎知土龙子出了地宫,立刻将傩婆等人阴魂所化的血雾吃了,反倒成了土窟中的祭品,可见世事因果难料。

        我们虽然一举扭转了形势,却不敢相信事情能如此了结。霎时间四壁摇颤,声如裂帛,但见怪树的周围,出现了一个大窟窿,血肉模糊的土龙子挣扎着想往外爬,却似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怪力扯动,转眼间归于虚无,地上一块碎肉都没留下。

        8

        土窟中震颤剧烈,四下里的地面,都往怪树周围的窟窿中塌缩,大烟碟儿的尸身也不见了。我们心知血祭一旦完成,整个村子都会坠落虚无,如今千年的诅咒已经到了尽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厚脸皮不死心,还想在村民死尸下找装宝的蛇皮口袋,里边有神禽纹铜镜、玉钩宝带、鹿首步摇冠,皆是无价之宝,岂能置之不理。

        我急道:“东西就别要了,活命要紧!”

        厚脸皮说:“命是要紧,财也要紧,不能让大烟碟儿白死了!”

        我说:“别忘了你家里还有个妹妹,你死了让她怎么活?”

        厚脸皮叹了口气,虽是万般不舍,也只好不去理会那条蛇皮口袋。

        三个人攀着倾倒的石梁爬出土窟,经过祭祀坑大殿和神道,一路逃进了村子,雾中只听身后房屋沉陷倒塌之声不绝,有如天塌地陷。我们互相拉扯着一步不敢停留,跌倒了爬起来又跑,逃到村子当中那座封土堆前。一看高处全在雾中,我们三个人心知肚明,这不是活路便是末路,横下心来往高处攀爬,终于登到土丘顶部,但觉这土丘也开始往下沉。

        不久,大水漫至土丘,有根村屋倒塌落下的梁木,在水面上浮过来,我们如同见了救命稻草,急忙爬上木梁,三人累得几乎要吐血了,趴在木梁上随波逐流,只见四下里雾茫茫,好像回到了仙墩湖上。

        三个人想不到自己还能活着出来,回想此番遭遇,皆是唏嘘不已,简直是做了场噩梦,当真可怕到了极点。千古异底村中的无数村民、傩婆、土龙子、祭祀坑里的古尸、金俑玉棺、鹿首步摇冠、大烟碟儿、黄佛爷、水蛇腰一伙盗匪,全部从这世上消失了,这一切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想今后大概不会再梦到辽墓壁画中的阴魂了,可今后也没法儿再见到大烟碟儿,悲从中来,忍不住想放声大哭一场。此时此刻,也不怕让厚脸皮和田慕青看到了,但我刚要哭,发觉自己脸上还罩着树皮面具,之前只顾着逃命了,哪想得到要把傩面摘下来,其余那两人也忘了摘。

        厚脸皮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树皮面具,说道:“这玩意儿在脸上久了,还真舍不得摘下来,好歹是几千年前的东西,带回去没准儿能值些银子。你们俩如果不想要树皮面具,可也别扔到水里,全给我留着。”

        我说:“傩面都是打村中死人脸上扒下来的,咱们迫不得已才用。反正我这辈子是不想再看见这种树皮面具了,你要不嫌晦气就给你。”

        厚脸皮说:“你属狗熊的撂爪儿就忘?没有这树皮面具,咱们能活得到现在?我拿回去哪怕卖不出去,我压到炕底下也能辟邪。”

        我说着话要摘下来,那傩面后边有搭扣和绳带,系紧了罩在脸上不容易掉,我摸到自己后脑勺儿,扣死了想解解不开,便让田慕青帮忙,她自己的面具也还没解开。

        我手中正摸到自己脸上的树皮面具,忽见前方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大漩涡,还不等我们做出反应,木梁便被那漩涡吸了过去,霎时落到了深处。我猛然一惊,身子如坠冰窟,原来我们还没离开村子周围的漩涡,更可怕的是我们三个人脸上都有傩面,此时已经来不及再摘下树皮面具。

        最后的一瞬间,我想起了在草鞋岭下见到的三具干尸。当时认为大唐天宝元年落进湖中的村民,现在我终于知道那三个戴着树皮面具的干尸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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