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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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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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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9 07:58: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节【洞庭雾】

        当张松溪在厨房里团团转的时候,宋师伯与殷利亨正同周问鹤围桌而坐,打算把这些天里发生的事跟他从头理一遍。

        殷利亨问:“猫三小姐真的死了吗?”

        宋师伯点点头:“筏子沉了的时候,剑九的船就在筏子的正后方,他亲眼看到晚晴被水流推向小船,猫三小姐刚好被推到了相反方向,后来就卷进湖中去了,断无生还的可能。”

        殷利亨表情有点尴尬,他偷偷瞄了周问鹤一样,似乎是要确定后者有没有神伤之色,看到周问鹤表情还算平静后,他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晚晴啊,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这丑丫头有什么好,脸长得跟只猫似的……”殷利亨还想说下去,忽然住了嘴,显然是被宋师伯从桌子下面踢了一脚。

        “长得像猫一样?”周问鹤喃喃问?

        两位长辈并没有接话,只是一个劲闷头喝茶,生怕再勾起周问鹤的伤心事。宋师伯偷眼观瞧周问鹤,觉得道人的表情看上去确实像是怅然若失,忍不住埋怨地看了殷利亨一眼。

        周问鹤当然不是在难过,他只是回想起之前半昏半醒的时候,迷迷糊糊看到过一个大眼睛,塌鼻子,一张口嘴角就会不由自主向上翘的少女,难道她就是猫三小姐?倘若如此,那么她非但没有死,还偷偷到这里来看望过自己。

        “晚晴啊,之前在洞庭湖发生的事,你真的全都记不起来了吗?”宋师伯问。

        此话真是搔到痒处了,周问鹤这几天最最挂心的就是这件事。他急忙装出一脸茫然:“半点都记不得了,徒侄全部的记忆,都是从在这房间里醒来开始的。”

        殷利亨苦着脸对宋师伯说:“师兄,他连我都不认识了。”

        宋师伯摆摆手,像是在安抚殷利亨,然后对周问鹤说:“晚晴啊,你当时伤得太重,记忆会丢失,一点也奇怪。不过,你跟猫三小姐在洞庭湖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也知之甚少,眼下,我们只能尽量把这些日子里我们打听到传闻的告诉你,希望对你有用——”

        杨霜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根据他师父师伯的说法,他热爱音律,也喜好传奇故事,每年总有几个月的时间,他要下山去为他的《悬琴纪闻》搜集素材,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杨霜认识了下五门出身的神偷猫三小姐。师父殷利亨虽然再三告诫他不要跟下五门走得太近,无奈年轻气盛的他,完全没听进去。今年开春,他又偷偷溜下山去找猫三小姐,这一次,他们结伴前往洞庭湖的君山岛,之后的事情就有些扑朔迷离了。

        根据事后的江湖传闻,一个月前的夜里,君山岛上忽然下起大雾,有人甚至说,在雾中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打铁声,洞庭派掌门田孤人本来是个沉稳的汉子,在看到满湖的大雾后忽然性情大变,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跳上一艘船,一个人摇着撸径自朝君山岛的方向驶去。一众门下怕有什么不妥,也纷纷划船跟了上去,第一批十几个人上了岛之后,就如同泥牛入海。于是由剑九带领的第二批四五十名水性好的汉子,驾着船于二更时分出发寻找他们的掌门、这时候雾已经更浓了,哪怕船上点着火把,依旧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众人在湖面上兜了足足两个时辰,竟然完全找不到君山岛的位置。事后,有一艘船上的伙计说他们似乎在水里撞到了一堵软墙,无论如何划水都顶不进去,而且雾太大,他们也说不清他们撞到的究竟是什么。另一艘船上的伙计则说,听到水下传来沉闷的牛叫声。还有人说,船下有东西要挂住船舷。有一艘船到巳时才姗姗而归,船上的人说,他们在大雾里走进了一条从来没见过的水路,沿湖面拉满了铁索,还有一头巨大的铁牛半埋在沙洲上。剑九当然不会被这些梦话吓住,他决定派更多的好手前往君山,这时候已经接近正午,湖面上却完全被白雾笼罩。剑九这次选出的人,全都是门中数一数二的好手。他与他们约好,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那些人也全都点头答应。

        他们走后,剑九带着亲信的几个人坐在码头上等待,眼看着从正中午一直等到了傍晚,一个人都没有出现。那天剑九在湖边一直等到了深夜,大雾中的湖面还是一片止水,仿佛是绝无人烟的另一个世界。

        正当他越来越焦虑的时候,湖面上忽然划来了一个筏子,看方向,似乎是来自君山,筏子上载着一男一女,看上去都非常惊慌失措。剑九发现那女人身上穿着田孤人的外套,急忙招呼手下开船要去拦截木筏。他坐的是一艘洞庭湖上有名的快船,吃水很浅,在水上可谓迅捷如飞。截住那对划筏子的男女对他而言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事,但谁料自己的船在水面上划了几十丈远后忽然停下了。剑九又惊又怒,现如今他的船完全被浓雾笼罩,能见的只有漫天迷蒙和船舷外一汪无波的死水,眼见木筏已经快要隐没入雾中,他不由对手下大声喝骂,但是摇橹的手下却像是全然没听见,只是呆呆看着木筏渐渐消失的方向,好容易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话:“雾里……有……很大的东西……”

        剑九急着问是什么东西,那手下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逼问得急了,竟抽噎了起来,呜呜的哭声飘在白雾里,时远时近,听起来仿佛雾中有无数个人正哭着朝小船围拢过来。

        剑九去问另一个手下,那个人却已经几乎被吓昏了过去,呆呆坐在舱外,腰杆挺得笔直,就像一具坐在船上的僵尸。

        一股冰寒的恐惧感把剑九遍体沁透,他觉得浑身已经没有一个毛孔不浸在这无处可逃的恐惧中,他甚至觉得自己连眼珠都在打着颤。这时的剑九之所以还没有被恐惧压垮,是因为他心里还有职责,他告诫自己,这里已经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掌门和一众弟兄的生死全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这泥腿汉子咬着牙站起来,一把夺过橹把手,一边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一边朝木筏消失的方向追去。

        不知什么时候,四周真的响起了有节奏的打铁声,每响一下,后面都会再跟上一连串铁链拖动的声音,如果不是在这种环境下,剑九会认为有人正在用铁链把整个洞庭湖截断。剑九觉得浑身的冷汗都被浓雾附着着黏在身上,他假装自己听不见这声音,就像一只猎狗一样两眼死死盯着前方的木筏消失的方向。

        渐渐的,木筏又在前方出现了,木筏上的两个人清晰可见,剑九觉得自己的牙都要被咬碎了,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把生平所有的力气,全部都加诸到了这支橹上。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木筏前方的浓雾里,忽然隐约浮现了一个巨大的物体。剑九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但是仔细再瞧,那东西的轮廓已经完全显露了出来,这东西太大了,简直就像是从浓雾里走出了一头巨象。剑九腿一软跪在了甲板上,浑身抖成了筛糠,橹柄失去了操控,小船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水面上漂浮。在他们几十丈开外,木筏上的男女完全没有发现,浓雾里伸出了几十丈高的巨手,正无声向他们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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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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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9 07:58: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节【孤舟】

        那只手就像是幽灵一样,一瞬间就从雾里面现形,木筏上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巨手就已经一把抓烂了木筏,与此同时,水底下传来了两声沉闷的牛叫,像是在湖底炸出了一声闷雷。剑九根本听不出这叫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仿佛方圆几十丈的水面下都是声音的来源。

        木筏上的女人被水流裹挟着,翻滚了几下就沉到了水里。男的则朝着小船的方向漂来。那只巨手无声地沉入了水下,水面上甚至一丝波纹都没有泛起。一切又回复到原来的寂静,剑九像是获得了赦免,整个人又能动弹了。他急忙抓起橹,把船摇到那男人身边,将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子从水里捞了出来。

        之后,剑九凭着对洞庭湖的熟悉,驾着船慢慢往回走。四周还是一片死一样的灰白,浓雾给他的感觉滑腻得就像是正在皂化的死尸脂肪。那个被救起的男人口眼紧闭,脸色青紫,只是在心肺间还有一丝温热,告诉别人,他尚未死透。剑九之前就已认出,他是武当派第三代的大弟子杨霜杨晚晴,但是他猜不出淹死的女人是谁,眼下他只盼这人千万别死,因为只有他才有可能知道田掌门的下落。

        说也奇怪,之前的打铁声和牛叫声现在都已经听不见了,偌大的湖面上只有橹尾搅水的声音。剑九抹了一把脸,依旧没有觉得多清爽,船舷外每泛起一个水花,他都觉得像是水鬼在叫他的名字。他的脑子很乱,各种念头搅在一起,几乎没办法思考,在划了一盏茶功夫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原地转圈。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洞庭湖了,哪怕现在有人告诉他,他是在阴曹地府划船,他都会相信。

        躺在甲板上的杨霜忽然喃喃地开口了:“田孤人……”

        剑九一惊,急忙俯下身:“你说什么?”

        “田孤人……必须……留在……岛上……”杨霜断断续续吐出这几个字,剑九感到如坠冰窟一样的寒冷,不是因为这句话的含义,而是因为,杨霜在说这句话时,虽然还是气若游丝,但是语气里却有一种非人的冷漠与机械,剑九甚至觉得他不是活人,更像是水鬼在借尸同他说话。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有了动静,像是又失去了意识。

        “为什么?谁让掌门留在岛上?”他想朝着杨霜吼出这句话,但是话出口的时候,却几乎自己都听不见,他的声带已经痉挛了,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了。剑九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但是越焦急,发出的声音就越小,他满脸充血,眼眶都要迸裂,张着嘴像是要吃人,但是吐出的声音却比鸟雀的叫声更轻微。白茫茫的湖面上,这艘小船在随波逐流,他的两个手下此刻正蜷缩在甲板上,一个人正在低声啜泣,另一个人则面无表情,看样子,以后也指望不上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霜那苍白的双唇间又传出了细微的声音:“……必……须……安抚……摩利支……”

        “谁?谁是摩利支!”剑九依旧没有能够把他的声音传达出来,他的眼里噙满了恼怒与悔恨的泪水,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这就像是他童年最绝望的噩梦,无从躲避,无从逃跑,无从反抗,一切都混沌不明,只有无力感是那么清晰。他趴在杨霜身上,手指扣进了后者肩膀的肉里,不管他如何想要大吼,他嘴里吐出的永远是长虫一样的嘶嘶声。

        就在这时,浓雾中忽然飘来了一个童子朗朗的声音:“门东草,三人田……”

        这声音太清晰了,完全不像是穿透了浓雾,倒像是从一个空旷的大房间中传过来。

        “门东草,三人田……”

        稚嫩的童声里面没有喜怒哀乐,像是私塾中的学生正在朗声读书。它掠过整片湖面,像是近在耳边,又像是从湖面的上空传来。剑九还是俯着身子,头紧紧地贴在了船舷上,他有一种预感,只要他的头抬起来,扫一眼船舷外,他就能看见声音的来源,但是他却失去了勇气,他像是吓破胆的小动物一样,把头压得低低的,连气都不敢出。

        “门东草,三人田……”

        听声音,剑九断定那说话的人就在船外,与他就隔着一层薄薄的船舷,他甚至在脑海里勾勒出了有什么东西正越过船舷,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画面。这一次真的是无处可躲了,他心里想,真希望船板间能有一条缝让自己钻进去。剑九就这样蜷缩着,把头埋进臂弯,用豪无防护的背部承受着那束他想象中的目光。

        这时他看见了那个原本在抽泣的手下,那人靠在船的另一侧,正与他对望着,很快,他就意识到,那人望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身后,脸上写满了茫然。剑九强忍着心里的不安,仔细观察者他手下的表情变化,但是他从手下的脸上什么也读不出来,那个人面无表情到不像是个人类。

        最后,那人的视线稍微往下移了一点,这回,他是真的看着剑九了。剑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仿佛此刻与他四目相对的不是朝夕相处的手下,而是即将现出原形的恶鬼。

        那人静静看着剑九,无喜无怒。

        “门东草,三人田……”那声音又响起来了,像是墓地中的看守,穿过这一片寂静的水面。

        剑九身下的杨霜忽然一动,剑九吓了一跳,因为在他的心思里,杨霜早已气绝了。他抬起头,看到那张青紫色的脸正对着自己,露出诡异而疯狂的笑容。

        “门东草……三人田……”杨霜声音嘶哑地复述着这句话。看着他的笑容,剑九陷入了一种灭顶的疯狂,他与那张脸近在咫尺,他已成了案上的鱼肉。

        杨霜的笑容更扭曲了,剑九从来没敢想过,一个人的嘴可以咧到这种程度。然后,杨霜微微抬起头,在早已僵硬的剑九耳畔,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幽远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去……找……张……三……丰”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发出了一连串刺耳的笑声,一跃而起,翻过船舷,船外响起了落水的声音,与此同时,那个童子的声音也不见了。

        剑九却没有起来,他瘫在甲板上,浑身都因为恐惧而无法动弹,之前那刺耳的笑声犹在耳畔,这仿佛是一场永远无法结束的噩梦,而他的两个手下,依旧蜷缩在船的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不知道还要跟这两个人对峙多久,但是他心想,时间一定不会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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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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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19 07:58: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节【张君宝】

        “后来,洞庭派那边又发出了几艘船,天快亮时,其中一艘在距离码头仅有几十丈的地方发现了剑九的快船。登船的人看到剑九躺在船上,整个人像一团烂泥一样瑟瑟发抖,问他话,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剑九花了三天时间才回复平静,这还是他在责任的压力下,强迫自己做到的。至于另外两个人,被发现时,坐在剑九对面,已经气绝身亡,仵作说,他们两个在前半夜就已经被吓死了。几天之后,你突然出现在了遇真宫门口,躺在真武大帝的金身前。当时你已经人事不省,而且伤得很重,但是有一个道童却信誓旦旦地说,他看到你是自己爬上山的。”宋师叔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表情有点迟疑,“还有一点很奇怪,我之前说,剑九的船就停在码头外,但是那天晚上,没有任何人听到湖上传来什么童子的声音……”

        宋师叔这边话还未说完,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殷利亨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尝尝你张师伯的手艺吧……”刚说道这儿,他似乎又为难了,想必是记起了周问鹤那个古怪的食物要求。

        宋师叔起身打开门,门外站的却不是张松溪,而是那位内功深厚的老者。

        “师父……”宋师叔和殷利亨都一愣,脸上满是讶异。

        “我让松溪先回去了,我来替他送菜。”这时周问鹤才发现,那老道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你们也先回去吧,我想跟晚晴聊一聊。”老道话一出口,宋殷二人纵使是百般不愿意,也只能应声而退。殷宋两人又嘱咐了道人几句,就要离开,但是当殷利亨走出门后,老者又忽然叫住了他们。

        “利亨……”老者站在门外,小心地把门带上,然后用很小的声音问,“你上次说,晚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他当时说的名字,是不是周问鹤?”

        “我就记得……是叫周什么鹤,对了,他还说他道号铁鹤道人,字难晓,家住在华山。”

        “知道了。”老者像是心中有了底,朝两人挥了挥手,转身打开门进了房间。

        周问鹤当然不知道门外这段对话,他只看见老道出去又进来,然后笑眯眯地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盘醉蟹,还有七八样案酒小菜。其中有一道菜,吃起来特别入味,老者告诉他,这盘琉璃肺需要用杏泥,生姜,酥油,蜂蜜,薄荷叶调制,再加酪半斤,酒一盏,酥油二两和均匀,反复数次后方可割开装盘。另有一道鲙羹,要用榆仁酱半盏,椒末二钱调味,再加入葱姜大料拌入鲙中。此外还有一道大荤菜,用煮熟的鸡肉,羊肚,羊舌,虾肉细切,再用生菜,油盐糟揉姜丝藕丝与芫荽,拌匀做一处,再浇上汤料,附上一盘芥辣,一盘蒜酪作为调味,光闻着气味就让周问鹤食指大动。

        老者把这些菜一样一样摆到桌上,看这么一个老人在自己面前劳动身子,周问鹤颇有些窘迫。但那老者却是非常自在,每放好一道菜,他都要讲解几句,就像是一位殷勤的店家。好不容易菜都摆完了,道人急忙请老者入席,那老人却肃然长立,恭恭敬敬向周问鹤行了一个礼:“武当末学张君宝,见过铁鹤道爷。”

        一个月以来,周问鹤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乍一听竟涌起了陌生感。然后,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激动便涌上心头:“前辈……你……折杀晚辈了,你快坐下。”

        张君宝还是站着,把礼一行到底,然后才说:“对于末学来说,阁下才是前辈。”

        这话周问鹤是彻底摸不着头脑了,张君宝看着他迷惑的表情,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他顿了顿,然后缓声说:“我知道有些事听起来没办法相信,但是周前辈请你一定要沉住气,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此处,是湖北武当山,现在,是大元至正八年,距离阁下身处的天宝年间,已经过了五百余年。”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周问鹤又认为他失去了跟别人交流的能力,因为面前这位叫张君宝的老者,他所说的话,自己一个字都不能理解。

        老者继续说:“当初我来探望你时,就已经觉得你不是我的徒孙晚晴,之后你跟利亨提到周问鹤这个名字,让晚辈大吃一惊,只是这事太过奇诡,晚辈始终不能全信。今天早些时候,晚辈无意中看到你跟麸子李过招,用的剑法竟是早已绝迹江湖的吕祖真传,我心里便信了大半,再听到你让我那师侄张松溪做糖蟹,晚辈才能完全确定,你确是来自前朝。因为只有唐人,才会把醉蟹叫做糖蟹。”

        “可是……我……”周问鹤想要说什么,无奈千头万绪,无从问起,他感觉被无数的不确定淹没,找不到一丝线索作为基石来重新认识现实的世界。

        “晚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前辈来自前朝,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前辈你不如花一点时间先消化一下我刚才说的话。”

        周问鹤点点头,顺从地坐回了椅子上,双手抱住头以抵抗剧烈的晕眩,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绝望中接受了老者的解释,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人与江湖,还有陌生的常识,自己来到了数百年之后,这可能真是唯一的解释了。回头再想一想,一个月前,他刚跟一棵万古之前就已经诞生于星辰中的巨树打过照面,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道人在万分的悲哀中重新抬起了头,他意识到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他是真正意义上,孑然一生来到了这个新世界,然后要在这里孤独地老去。

        张君宝一直耐心地在等着道人从打击中走出来,当他看见周问鹤又恢复了些许平静之后,才柔声说:“前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很为你难过,但是……人总要……”

        “往前看……”周问鹤接过他的话头说。他脸上露出了天真而温暖的笑容,然后,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淌过了他凄凉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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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2 08:06: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节【胡笳十八拍】

        这一老一少在房中又默坐了一阵,周问鹤的心绪才算是彻底平静了下来。张君宝问他要不要听一听从天宝年间一直到现在所发生的大事。道人摆摆手说:“真人,我此时一点都没有心思听到这些,我只想知道,大赟回来了没有?”

        真人略一沉思,回答道:“已经好久没有人提到这个名字了,事实上自从前辈失踪之后,奇怪的事发生得越来越少。当初暗流涌动,耸人听闻的那些传说,现在只剩下了乡野轶闻中的只言片语,我想,如今恐怕已经没有人还记得《异客图》了吧。”

        说到这里,老者忽然停住话头,拭了拭眼角,仿佛强忍住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前辈见笑了。”他红润的脸上露出些许无奈与尴尬,“在下只是……想起了我的徒孙晚晴……”这一刻,似乎那一身的仙风道骨都离他而去,如今在道人面前的,仅仅是一个伤心的老人。

        “杨霜先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英雄。”道人说。

        张君宝笑了笑,吃力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看上去,无比的苍老。他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清空了眼窝里最后一点湿润,苦笑一声说:“油腔滑调,轻浮毛躁,自以为是,没大没小,总觉得自己比所有人都聪明,还有点不够男子气概,晚晴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一天到晚不是摆弄乐器,就是写他那些不知所云的书。”老者一面说,一面走到床头,抚摸着床头悬挂着的“无弦”,脸上全是自嘲之情,“但是,他是个好孩子。”他看着那把剑,仿佛对着黑色的剑身注入了无限的感情,“是个好孩子。”

        话音未落,他忽然一手抽出宝剑,同时身形一动,整个人已经跃到门外,拧腰展身练起了一套剑法。周问鹤看那老者的招式,时而回旋斜劈,时而蜷身上挑,快时如脱兔掠地而走,慢时如蕴万钧雷霆在身,进退收发,如有弦鼓之律,细细看来,竟有几分像是唐时的胡旋舞。眼前的张君宝,老态全无,矫健的身躯里含着无穷混元待发之劲,宝剑切风,发出曹曹之声,当真像是一把无弦黑琴。

        转眼间,老者已经演完了一十八招。他面不红气不喘,就好像根本没有动过。“刚才晚辈所用的,就是劣徒孙杨霜所自创的剑法,‘胡笳十八拍’。”

        周问鹤没想到张真人会把自家徒孙压箱底的绝技毫无保留地展示给自己看,一下子窘迫了起来。张君宝却还是一副淡然神色:“晚晴的剑法,本比我刚才所施展的,要奥妙得多,我只是在他演给我看时,记住了一些皮毛,不过此番下山,用刚才晚辈那几招来蒙混一下江湖人,晚辈想应该是够了。”

        现在这个情况,要是再推脱,只能显得虚伪,周问鹤作了个长揖:“真人大恩,周问鹤无以为报。”

        看到道人的表现,张君宝显然很满意,他招呼周问鹤坐下继续吃菜,又说:“晚辈吃完这顿饭后,也要动身,这事我没有跟任何人提。如今武当多事,我要去找我两个旧友帮忙。”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如果松溪的师父还在,我该有多省心啊……唉,老孙啊老孙……”周问鹤听弦外之音,似乎武当山上的老一辈,颇有些难言之隐,只是看张真人的表情,又不愿意对自己言明,只能继续吃他的菜。随后,两人又聊了一些如今江湖上的见闻,张君宝见识之广,让道人大开眼界。

        当天夜里,道人开始着手收拾他的行李。让他感到新奇的是,现在的人都不再使用丝绢铜钱,作为替代,他的师父师伯们为他准备了一刀交钞,它看上去像是盖过好几个官印的文牒,正面写有“中统元宝”和“诸路通行”,以及一些外邦文字,反面则有“至延印造元宝交钞”的一方大印。同时,师父还给他准备了一些成色不错的碎银子,师父说,交钞虽然是官府的强制货币,但是信用堪忧,事实上,很多地方的人宁可相信白银。此外,道人还在桌上发现了一叠《悬琴纪闻》的书稿,一并用油纸包了,他打算趁这次外出的机会,通过书稿好好研究一下杨霜这个人。

        清点完了交钞,周问鹤正打算再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要算吹灯休息,忽然听到有东西砸在门上,万籁寂静中,这一击听得尤其清晰,道人一惊之下,顺手将油纸包塞入怀中,抄起无弦冲了出去。

        夜色早已深了,武当山上,只有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周问鹤借着月光,依稀看到远处房梁上站着一个人,正朝他招手。道人紧走几步到了那栋房子下面,抬头却看见那人又已经飘到了远处另一棵树上,此人不单轻盈如燕,行动也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

        周问鹤心想这里是武当山,量这人也不敢拿自己如何,便大胆跟了上去,如此反复了几次,那人把他引上了遇真宫对面的一座孤丘。到了这里,周问鹤却不愿再往前走了,这里已经超出了他熟悉的地域,再往前,天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

        那人连连向他招手,道人只是抱剑而立,一点都没有妥协的意思,那人没办法,只得三步并两步赶了过来。他用起轻功来身形极为古怪,既不是掠,也不是奔,更不是纵跳,而是像猫一样贴地窜行,看上去又轻又快,敏捷有余却灵动不足,反倒充满野性,尤其这种功夫手脚并用,可想而知,施展这一门轻功的人一定会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几个呼吸间,那人已经到了自己面前。周问鹤对其上下打量了一番,此人穿着夜行衣,身材娇小,显然是个年轻女子。她两臂不长,手腕手肘都有些内弯,想来是个用外门兵器的高手。这姑娘的夜行头巾扎得很是随便,甚至还有几丝乱发挂在外面,不知道是她粗枝大叶,还是自负轻功高强。她的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像一对小灯笼一样尤其醒目。这样一个年纪的姑娘,本都是极为可爱的,但眼前这丫头,从头到脚都是灰扑扑的,像是刚跟泥地里打过滚一样,实在让人无从喜欢。

        那女娃一把扯掉黑纱,压低声音问:“连我你都认不出了吗?”她的语气听起来非常急切,又有点委屈。

        自己认识这个人吗?道人又仔细打量她,可惜虽然这个女人与自己近在咫尺,偏偏月亮此刻却藏进了云里,一片昏暗中,除了那双闪闪发光的猫儿眼,他什么都看不清。

        通知:鉴于本周小说剧情平缓,欠缺爆点,作者将于本周四临时多更一章,周五的更新不变(要再多来几次,我的存货可就不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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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2 08:07: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节【白魇】

        “是我!”那女娃的嘴张得特别夸张,她或许是担心自己声音太轻,希望周问鹤能通过她的嘴型看出她在说什么,“猫三!”

        眼前这人,就是那位大难不死的猫三小姐,周问鹤其实看到她那双猫儿眸子的时候已经猜到了。他还想再说什么,那女娃忽然用手封住他的嘴,她刚跑过来的时候弄了一身的脏泥,这一封之下,周问鹤顿时吃了一大口土。那女娃随即凑过来与道人脸贴着脸,用忽闪的大眼睛示意他往小丘下面看。

        从两人这所处的位置,可以很清楚看见道人那栋屋子,他走得匆忙,屋子里还亮着灯,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屋子门口。不知为什么,光是看到这一个遥远的剪影,周问鹤就忽然浑身一颤,那影子像是带着阴曹地府中的瘟疫,它在阳间走到哪里,哪里就会被它感染。未及细想,道人猛然俯在小丘上,身边的女娃几乎同时也做了一样的动作。

        危机的电流像潮汐一样一层层掠过道人皮肤,他浑身都在轻微打着颤,但是,他依然看不清那剪影的样子。

        就在这时,月亮从云层里探了出来,白色的月光像是冰冷的水银一样泄在地面,道人终于看真切了,那个影子身穿雪白的衣服,头上挽着花冠髻,远远看去,如同从画中走出来一样的一尘不染,奇怪的是,现在明明既不下雨,也没有太阳,她却在月光中打着一把绢伞,那身姿说不尽的曼妙优雅。

        周问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日子来,自己见识过了杀人幻影,见识过了长生的朽尸,见识了杀不死的无面人,见识过了真菌寄生的死蛹甚至不可言状的宇宙究极存在,然而如今,这个把他吓破胆的,竟然是一个人!

        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这种恐惧,但是恐惧却又实实在在如影随形,那个白衣女子,她举手投足都是美得不可方物,可是在这种美当中,却透着描述不清的怪异气息,是的,她是美的,但是美得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美得与肉身凡胎的人类格格不入,美得让人无所适从,美得让人不能思考,让人陷入无法协调的绝望与疯狂。

        毛三小姐又凑到道人耳边,她好像怕道人听不清楚,一只手还拉住道人的耳朵,弄得道人耳朵里也全是干泥。“天字头,白牡丹。”她低声说,“我们去找张真人对付她。”

        周问鹤小声回答:“太师父天黑前就下山了,我们去找我师父还有两位师叔吧。”

        那女娃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惊恐:“除了张真人,武当山上没人能制住白牡丹!”周问鹤还在犹豫,那女娃一把抓住道人的手:“快跑!她是来杀你的,不会为难你的师父,要是你落在她手里就完了!”

        月光下,那个白牡丹已经轻移莲步,盈盈走进了道人的房间,如果要逃跑,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周问鹤刚才就已经发现,那白衣女人的武功远超自己不知多少,如果说张三丰的武功是大海,那这女人就是深渊,不可测量,不可估算,甚至不可直视。虽然她举着伞,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但是举手投足,竟然全无破绽,无论临战经验还是心机,都是入了化境,至于那把绢伞,看似轻软不堪,平平无奇,在道人眼里却蕴藏着无尽的杀机。更何况,自己如果面对他,恐怕还没出手,就已经被吓得魂魄不全。

        仓促间,道人悄声爬起来,同那女娃儿一起偷偷摸下了小丘,然后各自展开轻功,飞也似朝山下跑去。那女娃连跑带爬的功夫固然轻快,但是道人的纯阳轻功也是不遑多让,转眼间,两人已经在山路上飞出了一里多地。

        忽然间,那女娃猛然收住脚步,同时伸收一把拽住道人,这时周问鹤已经发现,这位猫三姑娘特别喜欢做多余的事,如今一把抓下来,自己身上又多了一个土手印。

        现在两人正处在栈道上,从栈道往下,就是遇真宫所在的山腰,工匠们在那里修出了一个平台,可供人休憩,这平台乍一看与华山上的太极广场差不多,只是要比太极广场小些。月色下,遇真宫全没了白日里的人气,它沉默地伫立在阴影中,远远望去像极了荒山中一块黑漆漆的墓碑。只有宫前长明不熄的香灯还闪着几豆忽明忽暗的橘光,像是黑暗中飘荡的鬼火。

        暗淡的月光下,一个手持绢伞的白衣女子在宫殿前驻足而立,这黑夜里仅有的一抹白色在周问鹤眼中散发着无法形容的惊悚。

        猫三的表情几乎可以算得上惊骇欲绝:“天哪……”她颤着声音说,“她是怎么跑到前面去的!”

        白牡丹似乎并没有看见他们,那幽幽的白影依旧对着遇真宫若有所思,白衣随风而起,活像是野树林里挂着的一块衰麻。

        “我们走别的路!”猫三定了定神,然后她俯下身,像一只谨慎的老猫一样慢慢倒退着离开栈道,周问鹤也如法炮制,一片寂静中,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响得像是擂鼓一样。

        确定白牡丹那里看不到自己之后,猫三小姐猛地跳起来再一次发足狂奔。周问鹤也急忙跟在她身后,夜色中,一切都只有一个朦胧的剪影,道人觉得他已经渐渐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想,好像距离杨霜的房间越远,周围的世界就越变形失真。

        两人绕进了一条隐蔽的羊肠小路,说这是路实在有点勉强,沿着它往下走,几乎就跟从荒山的山坡上往下爬没什么两样。道人不由加上了十二万分的小心,生怕一个不留神,就翻着跟头滚下去了。

        但是没走几步,猫三忽然又停了下来。这时道人发现,她那双大得出格的眼睛就像动物的眼睛一样,越是身处黑暗中就黑暗越是炯炯有神,但是此刻,她那双眼睛却乘满了惊恐。

        山下小路的尽头,一个白色的影子正在那里徘徊。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白点。

        周问鹤都要忍不住尖叫了,他难道就摆脱不了这个女人了吗?记忆中,只有儿时那些最荒诞,最谬妄的噩梦里,才会出现这样的情节。

        山风在道人耳边怒啸而过,就如同厉鬼的惨呼,道人觉得整个世界都要被这扎破耳膜的风声中被摧折了,只有那团白影,在黑漆漆的夜色中,那样平静,那样沉默,仿佛这条羊肠小道的尽头,已经不在这座山上,而是连着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虚空,那团白影,就在那片虚空上头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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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2 08:07: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节【下山】

        那团白影似乎还是没有注意到他们,它只是机械地左走几步,然后转过身右走几步,像是在乱葬岗上游荡的鬼魂。

        猫三小姐发出一种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咯咯声,整个人像是受到挑衅的老猫一样弓起身子,周问鹤惊觉身边这个女子已经濒临崩溃,急忙一把拉住那丫头:“冷静!”他压低声音说:“她是人!不是鬼!是人!”

        猫三小姐木讷地点点头,看上去是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她的头低着,娇小的身子微微发着抖,如同一只浑身都湿透的野猫。

        “我们往回走!我就不信她能在我们所有要去的路上堵我们!”周问鹤故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成竹在胸。但是具体要怎么逃出去,他其实一点主意都没有。

        两个人再一次轻手轻脚地后退,风声还在耳边肆虐,那团白影还是静默地在远处飘荡着。周问鹤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他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的怪异与荒诞,仿佛自己只要弄出一点动静,那白色就化作厉鬼会朝他们扑过来。随着两人的后退,那影子渐渐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最后完全被黑压压的灌木遮蔽,就像是一团鬼火湮灭在黑色的海洋中。周问鹤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与其说恐惧已经消退,不如说是被虚假的安心掩盖住了,道人还是能够体会到那股狂乱的惊骇在自己的理智之下蠢蠢欲动,随时会从麻木下破壳而出。

        两个人一直退到了小道的起点。栈道已经不能走了,小路也不能走,眼下路还有一条,就是堂而皇之地从山门出去,这当然也走不得。猫三小姐看来也已经无计可施,拼命地揉着自己的鼻子,这动作若是换别的女子来做,肯定还有一些俏皮可爱,但是猫三的狮子鼻子太大了,揉起来的模样非常地滑稽,一不小心,还在脸上留下了好几道灰印子。

        半晌后,她轻拍一掌:“还有一条路!”奇怪的是,这丫头脸上全然看不到喜悦,有的只是鱼死网破的决然。见她是这一副表情,道人心中立刻涌起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猫三小姐的计划是这样的,武当山有一条小河,一直蜿蜒流到山脚下,这条河说大不大,但是也绝对可以藏住一个人。她决定沿着小河向山下走,这已经是彻底的走野路了,而且其中有一段路程特别艰险,需要跳进小河里,顺着水流淌过去。道人可以看出,猫三小姐若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说出这个办法。

        两人从早上殷利亨为周问鹤演武的小亭翻出去,小心翼翼地顺着斜坡往下攀爬,之后又攀着石头在崎岖不平的陡坡边缘走了将近一盏茶时间,总算看到了猫三所说的那条小河。小河由两条山涧汇流而成,河两岸是光秃秃的泥地,泥地外侧是陡峭的山壁,能够行走的地方窄得好像独木桥。好在小河的水流还不算湍急,就算掉下去,也不至于被冲走。

        两个人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走上了泥地,夜色中,两人迈出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们心里很清楚,只要身子稍微歪一下,不但自己会会滑进河里,甚至还会把对方一并带下去。静谧的夜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天地间一片混沌晦暗,就像是胶着成了一团稠粥。脚下则是一片泥泞,时不时还有朽木横在他们面前,道人觉得这个地方对他充满了恶意。

        又走了不知多久,猫三停下脚步:“就是这儿。”她说。周问鹤越过她的肩膀朝前看,那丫头的面前已经没有了泥路,河岸完全融进了山壁里。猫三不再多说什么,三两下就脱掉了夜行衣,然后撇下窘得手足无措的道人,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周问鹤心中赞叹,这真是一只率性而为的野猫,然后也开始解身上的衣衫。但是意想不到的难题出现了,可能是第一次在女人面前除衫的缘故,道人的手变得异常笨拙,他简直就像是第一次学着脱衣服一样,急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笨手笨脚地衣衫除尽,道人用脱下的衣服把油纸包裹成一团,也急急忙忙下到水中。这河里的水真的很凉,但还是在可以承认的范围之内,两人顺着水流朝山下漂出去好远后,道人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都不敢往猫三那里看一眼。其实刚才漆黑一片,他什么都没瞧见,但是毕竟有一个年轻女人在自己面前宽衣,一念及此他心就慌张起来。

        前面的山壁顶上出现了一座木桥,小河正是从桥下流过。周问鹤之前朝山下眺望的时候看到过这座桥,想来自己距离山脚已然不远了。道人一面踩水,一面认真考虑起另一个问题:现在已经微微有一些曦光从夜幕里漏出来,估计等他们上岸的时候,天色已然亮了,到那时候,他该怎么化解坦诚相对的尴尬呢?

        刚想到这里,周问鹤眼前一花,白影就又一次跃入了他的视线。一瞬间,道人觉得全身的温度都被冰凉的河水带走了。那个白衣女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执着绢伞,正轻移莲步从桥上走过。虽然道人此刻被水声包围,但是,他仿佛听到有阴森窃笑在耳边响起。从今晚的第一面开始,他从来没有跟白牡丹像现在距离这么近过。

        不及细想,周问鹤立刻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下,同时他用眼角一扫,发现猫三已经快他一步这么做了。道人隔着一尺多厚的水幕向上望,水面上的一切都在怪异地晃动着,他无法再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只能看见灯笼的一豆幽火,还在自己头顶的桥上漂浮。水下听不见哗哗的水声,只有沉闷的咕咚声包围着道人,如同混沌原初的吟唱,道人音乐觉得,水里有无数的人在窃窃私语,他惊恐地用眼角四面打量,黑洞洞的水面以下,什么都看不见。

        眼看着自己已经漂到了火光的正下方了,道人觉得自己的内脏都在一阵阵地痉挛,他险些要把下午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他不知道那个白影现在是什么状态,也不知道白牡丹有没有发现自己,他在水里把眼睛挣到最大,但是隔着水幕,他什么都看不见。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灯笼的火苗停下来了。似乎那个人提着灯笼来到了桥边。恐惧让道人浑身感觉不到一点热度,冰冷的河水像是万把钢锯在割着他的皮肉。

        道人顺着水流穿过桥下的时间,其实只有几个呼吸,但是在道人的心里,他仿佛与那朦胧的灯笼对视了好几年,在想象中,他成了淹死在河中,不得托生的水鬼,仿佛能从水中嗅到秽土腐朽的气味,那盏火苗就像是一只眼睛,看透了他的每一截筋骨,每一寸皮肉,甚至他脑海中窜过的每一个疯狂的念头,都会在那只眼睛下被细细剖解,不留一丝隐秘。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自己和这盏灯笼,就像万古的虚空中,所有的星辰都已经熄灭,只剩下了这唯一一颗星,孤寂地悬挂在时间的尽头,无声地向宇宙宣告着至黑永夜的降临。

        终于,灯笼又开始动了,它像是一团黄色的鬼火,飘飘忽忽消失在了山壁另一侧。道人一直等到它消失了很久之后,才敢从水里冒出头。在他不远处,猫三小姐也把头伸出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两人相视一笑,一种劫后余生的温暖溢满道人心头。

        两人又顺着水流漂了一阵,最后小河在山脚下汇入了一个池塘。两人从池塘里爬上岸,道人几乎立刻倒在了地上,刚才的寒冷还在侵袭着他,即使上了岸他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躺在池塘边肮脏的泥地上瑟瑟发抖,远处传来了山下村庄的鸡鸣之声。

        天亮了,他心想,然后他就陷入了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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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2 08:07: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节【襄阳】

        周问鹤与猫三在当天晚些时候来到镇集,猫三用碎银子赁了两头青驴,又买了一身行脚人的衣服。她本来长得就秀气不足,粗野有余,扮作男装一点也不困难。周问鹤原先想替她付钱,但是随身带出来的一点交钞早就浸湿了,而且猫三告诉他,在这种地方,只有银子管用。

        周问鹤也想过再去找剑九,却被猫三拦下,她说,白牡丹的眼线一定已经铺到了剑九身边,眼下,先出去避一避才是上策。然后她又强调说,如果能找到张真人,就再好不过了。周问鹤很无奈地告诉她,张真人只说去拜访他的旧友。猫三自然也不知道,张真人的旧友是谁。不如说,她很吃惊,张真人这把年纪,竟然还有旧友活在世上。

        另一方面,周问鹤显然还在对看到猫三小姐身体一事耿耿于怀,他绞尽脑汁,绕了好几个弯,总算用非常隐晦又模棱两可的语言向对方表达清楚了自己当时什么都没看清的事实。当猫三终于弄清道人烦恼的根源后,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她不耐烦地说,“我从来没把你当男人过。”周问鹤闻言一时语塞,然后陷入了深深的困惑,究竟谁比较可怜呢,是阴柔的杨霜呢,还是被当作杨霜的自己。

        两个人在镇集上草草吃过朝食,就骑着驴子一路往南。一想到剑九现在暴跳如雷的样子,周问鹤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但是白牡丹很可能已经追上来了,他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猫三的下一站是襄阳,正好也在前往洞庭湖的路上,两人沿着汉江一路南下。所幸这一路还算安稳,也没有风雨阻程,四天之后,他们已经到了樊城脚下。

        刚进樊城,两人就看到了米家庵,庵前竖着两块石碑,是米公生前真迹。有一个当地人见周问鹤在米家庵前逗留,就上前热心地向他介绍石碑的来历。可惜,周问鹤连米公是谁都不知道,对于这些介绍,自然一个字都没听明白。当两人离开庵前,猫三小姐问道人为什么唉声叹气。“没什么。”道人嘀咕了一声,“我只是对如今的书法艺术绝望了。”

        与米家庵隔江相对的就是襄阳城,江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摆渡船。有一个船老大愿意接受周问鹤的交钞渡他们过河,不过他同时再三声明,如果他们能够支付白银的话,可以给他们打八折。

        刚进襄阳城,就看到城中偌大一座鼓楼,据说是南朝遗物,楼下石碑题有“山南东道”四个字,落款是李阳冰。周问鹤发现,在这个时代,城市已经变得市坊不分,民宅与商铺杂乱地聚集在一起。街面上随处可见衣着华丽,高鼻深目的胡人,还有身着质孙服,头戴瓦楞帽的蒙元贵族,以及头戴姑姑冠的蒙元女子。

        猫三带着道人在小巷子里好一顿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一座大宅子门前。猫三说,这宅子过去曾经是本地达鲁花赤的外宅,那位大人倒台后,他的众多私宅都被贱卖。当然,接收宅子的大多是有身份的蒙元人,因为汉人谁都不想惹麻烦。至于眼前这座宅子,虽然挂在一个贵族名下,实际上却是她与杨霜一个共同朋友的落脚之处。

        拍过铺首,很快就有一个粗壮的大汉前来应门,他看到门前站着的两人后,脸上有些不高兴。“项奴儿,不欢迎我呀。”猫三小姐拍着壮汉的肩膀说,这丫头只要一开口,嘴角就会翘起,跟人感觉像是在笑,如果她本来就在笑,那么这翘起的嘴角就会把笑意大大加深,此刻她的表情,就像是一只得意的猫,道人甚至觉得她随时都有可能喵喵叫起来。

        “你什么时候都欢迎,他什么时候都不欢迎。”项奴儿说着,没好气地瞟了周问鹤一眼。这大汉的声音特别洪亮,事实上,有点太洪亮了,道人想装作没听见都有点困难。

        猫三回过头笑嘻嘻地看了道人一眼,然后对项奴儿说:“麻烦项爷通报一声,就说猫三和杨霜拜访。”

        “师父说了,如果是猫三小姐登门,那不用通报,直接可以进去。”接着他又不忿地看了周问鹤一眼,才老大不愿意地加上一句,“还有……杨先生也是一样。”

        说着他让开了一条路,猫三笑着谢过大汉,然后领着周问鹤一路进了前厅。刚一进门,道人意外地看到了在米家庵前不分青红皂白就要跟他讲解米芾生平的热心人,那个汉子也看到了周问鹤,脸上露出了旧友重逢的喜悦,不用问,他是个标准的自来熟。

        “他是师父年前新收的弟子,姓欧叫欧普祥。”项奴儿说完,又为欧普祥介绍:“这位是‘寅主簿’的干女儿猫三小姐,这位是武当派的杨霜先生。”

        周问鹤听到猫三的干爹绰号叫‘寅主簿’,心里面暗自好笑,猫的干爹是老虎,确实非常合理。

        “两位来得不是时候,家师刚好出城去了,不过晡食时候还是要回来的。”欧普祥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对周问鹤说,“杨先生若是不弃,我们正好可以聊聊米公……”说着他的人便凑到了道人身旁,还未及说第二句话,就已经被猫三强行挡下:

        “下次吧,会有机会的。既然大师不在,那两位普胜兄在不在?”

        话音未落,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就从里屋走了出来:“能被三小姐提到名字,赵某不胜惶恐。”这人长得一表人才,但是嘴却油滑得很,周问鹤不由想起了他在万花谷的好友霍虫鸣,阿虫的嘴也是从来没有半分老实,可惜长相就远远比不上眼前这位了。

        猫三朝那汉子一拱手:“赵爷。”就招呼着周问鹤一同进里屋去了,把一脸遗憾的欧普祥留在了外面。

        走在回廊上的时候,道人小声对猫三耳语:“刚才应门那个汉子,嗓门可真够大的。”“汉子”是他最近学到的词汇,似乎是指成年男子。猫三压低声音回答他“在这里不要用‘汉子’这个词,‘好汉’,‘老汉’,‘壮汉’这些词也不能用,他们忌讳得很。”

        里屋比前厅还要大上许多,八张靠椅分两排摆好,堂上正墙还挂着一幅巨画。周问鹤注意到,这幅画已经有些年岁,好几处地方显然还被修补过。奇怪的是,画上既不是山水,也不是花鸟,而是一条熙熙攘攘的寻常巷陌。道人忽然发现,这幅画他似曾相识,他忍不住站起来,走到画前仔细辨认。身后传来赵普胜的声音:“此乃唐人真迹,据说,出自一位高僧之手,是家师从一个胡商手中高价收来的。”

        听到高僧两字,周问鹤忽然心里一激灵,他终于想起来是在哪里看到过它了,道人急忙去找画的左侧,果然,在画中一栋寻常民宅的后面,依稀可见一块模糊的牌坊,上面手书三个大字“弥勒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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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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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2 08:08: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节【猫三的回忆,第一部分】

        猫三坚持从她与杨霜第一次上君山岛开始讲述那天发生的故事,她再三强调,这样做有她的理由。

        那次洞庭之行是杨霜的主意,他似乎在早先为书稿取材时,有了什么让他异常激动的发现,以至于他在前往君山的一路上,都对着猫三唠叨个没完,用他的话来说,这次他们的查访将“彻底颠覆我们对三界之内一切的认识”。对于他的夸大其词,猫三向来是不以为然的,何况,每当猫三向他打听具体情况时,他就开始含糊其辞,只是反复念叨“荒佛”,“许亭”,“屏蓬”这几个名字。

        奇怪的事情,似乎在他们进入洞庭湖之后就发生了。当载着两人的小船在夕阳下划向君山时,杨霜忽然对着沙洲上倒卧的一头铁牛兴奋地尖叫起来。他告诉猫三,早在秦代,这头铁牛就已经沉在此处了,而铁牛身下的石像,甚至可以追朔到大禹治水的时代。

        为他们划船的是当地的一个渔夫,他在看到铁牛后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恐惧,似乎在他的认知里,这东西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处。他背过身,刻意不再看那个方向,而当两个人向他询问时,他又用不容辩驳的口气坚决否认身后沙洲和铁牛的存在。还不停用当地土话告诫着两人什么,然而当时两人谁都没有听懂,只是一个劲嘲笑那个渔民的愚昧与滑稽。

        把两人送上岛之后,那个渔民划着船飞也似地逃跑了,杨霜也并不着急,他似乎心里早就有了主张,打算在岛上逗留两三天。他带着猫三小姐一头扎进君山腹地,当猫三问他为什么不等到明天一早再行动,他只是含糊地回应了一声“‘督邮’快出来了。”很快最后一抹余晖也渐渐没入地平线,天空显出了一种干净的紫罗兰色,一颗耀眼的白星在天幕西侧闪耀。

        “那是长庚。”杨霜看了一眼之后心不在焉地说,“天快要全黑了,时间不多。”

        脚下的土路很快就找不到了,杨霜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他像是依循什么口诀,一会儿左面拐一下,一会儿右面拐一下,嘴里的喃喃自语越来越难以理解,简直像是一种不祥的诵念。

        “当时我有点怕,从来没见你这个样子。”猫三对周问鹤说。

        “那晚我们在夜里转了多久?”道人问。

        “其实没多久,很快你就找到了你要找的东西:一栋年代久远却保存完好的房子。”

        事实上,这栋石砌的宅子有点保存得太好了,好得让人感到不舒服。这栋石屋背山建立在一个洼地里,无论是久经风蚀的外墙还是早已褪色石头门柱,无不让人感受到岁月侵败的痕迹,但是建筑本身,却牢固得如同一块顽石,在时间的长河里被冲刷了无数年,没有了颜色,没有了味道,没有了气息,但是,依旧屹立如初,如同时间本身的一块灰色印记。

        石屋上找不到能够辨识的字迹符号,或许在久远的过去,它门上曾经悬挂过匾额,现在则早已朽烂得一丝都不剩了。石质的门轴也早已断裂,半扇石门倒在了台阶上,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一股霉变的气味从门内飘了出来。

        “这屋子有多少年头了?”猫三问。

        “从建筑风格看,是秦末汉初的样式。”杨霜说完,已经一脚跨了进去,“我们今晚有地方睡喽。”

        下五门出身的人,当然不会挑剔过夜之处,猫三只是非常地不喜欢这栋房子,而且她也不明白,君山就算是人迹少至,但又不是沙漠绝境,怎么会在这里有一栋一千余岁的房子,而且保存得如此完好?她看到的难道不应该是零星几块散落的碎砖和半截倾斜的石梁吗?她怀着满腹的狐疑跟在杨霜后面,两人钻进门后,在狭窄的回廊里往右转了个弯,奇怪的再一次事情发生。猫三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屋外台阶下,刚才进门的地方。杨霜则站在她身边,也是一脸的困惑。

        “怎么回事?”她问。杨霜只是摇摇头。然后又一次钻进了屋子。这一次猫三没有跟在后面,她猫一样的直觉已经感到事情很不简单。果然,没过多久,杨霜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没法描述杨霜是怎么出来的,上一刻那里还什么都没有,下一刻已经站着一个大活人。

        猫三心中忽然涌起了可怕的念头:“不会是鬼打墙了吧。”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打墙。”杨霜不耐烦地抢白了一句,然后对着石屋陷入了沉思,过了大约一盏茶时候,他忽然将信将疑地“呒……”了一声。

        “你想到什么了?”猫三急忙问。

        “或许……我想到了一种解释。”杨霜的语气严重缺乏肯定,他很可能只是渴望找个人分享一下自己的荒唐想法。

        “这栋房子……没有内部。”他喃喃地说。

        “啊?”

        “我是说……它……它没有我们寻常意义的‘边’,它的外面就是里面,里面就是外面,我们可以随意进出房子,而不越过它的任意一堵墙,不管我们如何往回廊深处走,我们始终是在房子的‘外面’……”

        “世界上会有这种东西?”猫三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但是她很熟悉眼前这个男子,一旦这男人露出思索的表情,那么不管多古怪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已经真了一半了。

        “不,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种房子在现实世界里根本不存在!它……它只可能出现在纯粹的数学计算里:这要求房子里有一部分与自身交叠,这根本做不到。”

        猫三并没有听懂杨霜说了些什么,她只是依稀明白了,在她眼前的是一栋绝对造不出来的房子。现在,她的不安更强烈了。

        杨霜整理了呼吸,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对猫三说:“再试最后一次,这一次,我们往左拐。”猫三点点头,在第一次进入石屋的时候,她就已经发现,回廊左边有一个很矮小的门洞。

        两人又一次进了宅子,他们很方便就在回廊左侧找到了门洞,钻过去之后,发现那是一条向下的阶梯。似乎房子的主人在地下扩展了他的宅邸范围。

        杨霜吹亮火折子,两人沿着阶梯向下走了大约两层楼,前面出现了一个开阔的地下厅堂,杨霜发现入口处还有两盏汉初式样的铜灯,就从背包里拿出松明放到灯内,用火折子点燃,干燥的松明发出一连串“噼啪声”,厅堂也随之亮了起来,但是同时,猫三却越发不安了,她发现厅堂的地面上,耸立着三块墓碑。

        什么人会在室内竖墓碑?或者说,什么人会在坟地上建厅堂?猫三百思不得其解,她只觉得眼前的三块墓碑看上去说不出的阴森不祥,不知是因为时间久远,还是当初竖立仓促,这三块碑或多或少都有些倾斜,看上去就像三个阴险的小人先是当着他们的面窃窃私语,然后笑得前仰后合。让猫三觉得不自在的不仅仅是墓碑,这栋伫立快千年的房子,它的地下室干净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一点蛇虫鼠蚁的痕迹都看不到,难道它们都被回廊挡在外面了?

        正在思索间,杨霜此时已经大步走到了一块碑前,丝毫没有迟疑。猫三无奈,也只能紧跟在后。黯淡的火光中,她只能看到墓碑上镌刻的全都是歪歪扭扭的小篆,猫三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这种天书一样的东西自然半点都看不懂。只好问杨霜:“这上面都写的是什么?”

        “这块上写着‘秦中郎将卢和之墓’。这块上写着‘良人宣卫祭湘君于此’。这块只写着‘死生并立’四个字……故老相传始皇帝巡游洞庭的时候,为了报复湘君,烧光了沿湖所有的树木,看来这说法不实啊,始皇帝那天不但丢了玉玺,还赔上了自己的一个妃嫔,和一个中郎将。”

        猫三又问:“‘死生并立’又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是始皇帝不是一直做梦长生不老吗,我想……”杨霜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睁大了两眼,在地上细细寻找什么。

        “怎么了?”

        杨霜也不回答,只是随手指了指地面,猫三这才发现,青砖铺就的地面上,隐约看得出一个圆点,这点说大不大,但也足够站下一个人,看它的形状,绝对是有人故意留下。

        “肯定还有更多……”杨霜喃喃低语,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地面,这句话不像是说给猫三听,反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果然,没多久,杨霜又在地上寻出了几个远点,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几乎是毫无规律地分布在这厅堂的地面上。

        “这些是什么?”

        杨霜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掩饰内心的激动。从他的表情来看,这些圆点让他想通了一个长久以来的疑问。

        “普天之下,有许多不可名状,无法理解的存在,有一些,来自遥远的天外,比如北落师门星,而另一些,可以说是与我们近在咫尺,与前者相比,几乎是在我们头顶上方触手可及的地方。”说完这句话,杨霜,跑到墓碑前,一脚踩在距离墓碑最近的圆点上:

        “晨星。”他说。

        接着他又一脚跨到了与墓碑第二远的圆点:“长庚。”

        接着又是第三远的:“三界。”

        第四远是一个赤红的圆点:“荧惑。”

        第五个圆点相比之下特别大:“岁星”

        第六个圆点被一个圆环围绕:“镇星”

        第七个圆点:“上清墟顶”

        第八个圆点:“九层莽渊”

        最后,杨霜把目光落在了第九个圆点上,这个点落在厅堂遥远的西北角,与其余八点隔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它实在是太大了,直径几乎是于第五个点的三倍,全身都是诡异的深绿色,如同一汪污秽的死水潭。

        杨霜对着它,长长出了一口气。

        “乾宫。”他说。

        “等一下,等一下!”周问鹤急忙打断那丫头,“你是说,那天我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在一座古宅的地下室里蹦蹦跳跳?……那个地下室究竟有多大?”

        “我也说不上来。”猫三皱着眉头说,“它似乎并不大,却又刚好能容下那九个圆点。还记得一开始那栋外面即是里面的屋子吗?我怀疑那时候,我们其实根本不在屋子里。甚至有可能不在地下。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远远低估了那个地方的凶险。”

        “没错,谁会想到,一个小小的君山岛上会藏着这么多古怪的东西。”

        “不,我说的不是君山岛,”猫三说到这里,脸上忽然浮现出恐惧与困惑交叠的表情,“不是君山岛,我说的是……‘那里’……”

        以上这些对话,发生周问鹤与猫三在逃出武当后的第三天。

        (写在后面的话,最近剧情趋于平淡,读者们的反响也很不热烈。为了找回《铁鹤书》原本的感觉,我不得不拿出我珍藏许久的这一节。“猫三的回忆”是我很早以前就写好的,因为料多味正,好吃多给,我一直存着当做一个调解剧情的王炸。好了,这下读者应该过瘾了,下一节还是平淡的故事,对,你们没看错,下一节并不是“猫三的回忆”第二部分)(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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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2 08:08: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节【茶与画与宵禁】

        赵普胜请两位落座,又对一旁的童儿说了声“点茶”。周问鹤不知道“点茶”是何意,想必就和吃茶是一个意思。坐下没多久,童儿已经把茶碗端了上来,显然,这户人家只煎了水,却并未把茶煮过。揭开碗盖一看,里面浮的也不是调匀的茶末,而是整片的散叶子,茶汤在黑色的碗中显出一种细腻的白色,分毫都没有挂在碗壁上,如同在碗中乘了一块白脂玉。端起杯子尝了一口,与自己在唐代所饮意趣颇殊。正要细细品第二口,身边传来猫三小姐千里溃堤般“呼噜噜”的喝茶声。周问鹤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尴尬的神色,再看赵普胜,他也有点无可奈何。两人相视,窘迫地一笑。

        猫三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茶后,大声咂了咂嘴,然后才意犹未尽地放下茶碗。转头问赵普胜:“‘李扒头’呢?”

        “跟着师父出城了。”赵普胜说完,又对周问鹤说,“两位请一定赏脸在舍下用晡食,另外,如果要在城里过夜的话,寒舍也有许多空余的房间,不用打扫,立刻就能够入住,绝对好过投宿客栈。”周问鹤感觉,这位公子对自己说的话明显增多了,很可能是刚才自己品茶加了分仔细,让他有了“知遇之情”。

        道人还想再客气几句,猫三却大方地满口答应:“我们一定叨扰。”弄得道人哭笑不得。接着猫三的兴趣也落到了那副画上,她站在墙前端详了半晌,然后问赵普胜:“大师什么时候开始对书画有兴趣了呢?”

        赵普胜摇摇头:“非也,家师只是对这幅画特别地上心,他说,画中有一些蹊跷,但是,他却参不透哪里蹊跷。”

        周问鹤闻言,大以为然,他早在老店里第一次看到此画时,就已经感觉画中有一些地方不对劲,但是具体哪里,他又说不上来,仿佛整张纸面上都画着古怪,可是他偏偏看不见。他忍不住又一次仔细观察起这幅画,民宅中围桌吃饭的一家三口,门外行色匆匆的读书人,门口为小儿洗澡的妇人,窗口正向外张望的男子,窗下正穿巷而过的卖炭人,还有街口卖干果的老翁,道人越看,就越觉得不安,他似乎觉得画上每个人都有问题,但是把那些人拎出来单独看,又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觉得自己像是捧着一口大缸,却看不见里面整整一缸蠕动爬行的蛇蝎。焦虑让他额头渗出了汗珠,他一遍又一遍审视画中的细节,眼前的寻常街景让他心中生出了无比的厌恶与恐惧,他几乎要尖叫起来,这画中的世界一定有一个天大的怪异之处!一定有!恍惚间,画中的每一个人都走到了周问鹤面前,用手指着道人,数落他的粗心大意。

        最后,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把这条诡异的巷子清出脑外,他需要休息一下,否则,他会把自己逼疯的。

        刚才周问鹤在喝茶上的用心一定给赵普胜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因为他抓着周问鹤的手,兴致勃勃地要带他引荐自己的老母。老太太住在宅子深处的厢房内,身边还有两个丫鬟伺候着,看得出生活十分优渥,只是她的面容异常枯槁,两只眼睛里也毫无生气,仿佛在眼窝中塞了两团死灰,周问鹤一开始以为她的双足是天生畸形,但是很快就发现,似乎是被人把脚板折断了,他心中升起一股厌恶,谁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上这么残酷的肉刑?

        “娘,这位是从十堰来的杨公子和猫三小姐!”赵普胜声调提高了许多,看来这老妇耳朵已经不灵了。

        老太太抬头木讷地看了看道人,然后迷惑地望向赵普胜:“我儿……回来了?”

        赵普胜的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慌张:“娘,周大哥出去做生意了……再过一年半载才回得来,前些日子不是刚写来信吗?”

        老太太脸上那仅有的活力消失了,整个人也彻底黯淡了下来:“你又骗我,我知道,子旺不愿意见我,他是生我的气。”

        接着,那老妇开始念叨起她们母子之间的过往,哪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引起她深深的自责。

        赵普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他找了个借口,带着两人狼狈地退出厢房。

        “两位见笑了。”一回到后厅,赵普胜立刻向道人与猫三致歉,看他现在的样子,颇有些方寸大乱。

        “赵兄言重。”道人小心翼翼地回答,但看来并未能够开解眼前的汉子,为了化解沉默的尴尬,又问了一句,“他……不是你的母亲吧?”

        汉子点点头:“他是我义兄周子旺的母亲,我义兄……已经不在人世了。”然后,他有些寂寞地笑了笑,“那是顺元年间前后的事了……那段日子很不好过,我跟我义兄随师父从镇江跑船到山东莱州,时间太赶,我们兄弟两个不得不昼夜行船,结果,两人都生了疫病。没想到,最后我活了下来,我周大哥,铁打一样的身板……却……”

        猫三像男人一样拍了拍赵普胜肩膀,后者重重喘了口气,才平复了情绪:“我们行船的人,本来就是拿身体当蜡烛烧,用寿换钱,病死,淹死,被盗贼杀死,再平常不过了。我把周大哥的老母接过来,当自己娘一样养,她隔三差五就问我周大哥去了哪里,我能怎么回答呢?只有这个月瞒到下个月,今年拖到明年。我娘她又不傻,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呢?不知什么原因,她以为是周大哥恨上了她,从此她开始巨细无遗地为过去每一件事忏悔。再过几天,我的船又要跑了,我不知道下次再见到老太太时,我还能想出什么借口……”

        说完这些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强打起精神问:“两位怎么会想到来襄阳的?”

        猫三立刻抢着回答:“老赵你有没有听说过白牡丹?”

        赵普胜一愣,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是天字头第一号杀手,白牡丹?”

        “正是,我们就是被那女人一路赶到了这里。”

        赵普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这……要是白牡丹也到了襄阳……”然后,他强行拗了一张笑脸,“两位不用担心,家师马上就回来了。”这话与其是对周问鹤他们说的,倒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说话间,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但是几人的师父还是音讯全无,赵普胜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焦急。项奴儿和欧普祥看到自然是大惑不解。赵普胜用最克制的方法告诉两人,白牡丹可能已经到了襄阳,甚至可能很快就要造访府上。两个人却全无反应,项奴儿反问了一句:“还真有白牡丹这个人啊?”欧普祥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看起来在他眼里,天下没有人是他师父的对手。

        赵普胜却说什么也乐观不起来,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他几乎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就连猫三也被带得紧张起来了,只有周问鹤还算冷静,不停两人中间来回劝解。

        外面的天空已经变成了深紫色,远处传来钟声。“一次鸣钟了。”赵普胜语气里满是焦急,“三次鸣钟后街面上就要宵禁了。”

        欧普祥沉默不语,只是吩咐下人上菜。现在堂上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似乎欧项两人也感觉到了压抑。酒菜很快备齐,五人分宾主落座,另空了两个位子,给还没回来的师徒两人。

        赵普胜一开始还跟猫三谈笑两句,但是几句客套后就没了这个兴致,众人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情况下闷头吃着饭,这一桌好菜现在早已味同嚼蜡。周问鹤是所有人里最放松的,正好趁此机会好好享用一下如今的襄阳菜。他之前就发现,现今的人饮食习惯与过去大相径庭,比如说,他们不再吃雕胡饭,反倒故意让菰米染病,摘下病变肿大的茎部,美其名曰“茭白。”此外,道人出生的时代,人们习惯于把茄子叫做“昆仑紫瓜”,但是现在的人,却喜欢吃一种变异的白色茄子。

        正在一边吃,一边琢磨,外面响起了第二阵钟声。赵普胜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但是这时他展现出了身为大师兄的沉着,他一面笑着安慰两位师弟说,一面向两个客人介绍起襄阳的风土人情。

        天色现在已经彻底黑了,墙外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也渐渐冷清了下来,沿街叫卖的人都已纷纷回家,如今在院子里竖起耳朵听的话,院子外就像是一座空城。

        接着,很快就响了第三阵鼓,猫三“噌”一声站了起来:“我去找他。”显然她当下心里满是内疚。项欧两人急忙好言相劝,无奈这丫头已经上了脾气,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三阵鼓已经敲了,外面现在是宵禁。”赵普胜也耐着性子劝解,但是看猫三的势头,好像完全没把王法放进眼里。就在几人拉扯的关头,院子外传来了敲门声。

        “怎么这么热闹啊。”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师父!”几个弟子看表情都是如释重负。

        一边的猫三这才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彭大师!你吓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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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2 08:08: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节【彭和尚】

        从门外依次进来了一个庄稼汉打扮的瘦子,一个行商打扮的年轻人,和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和尚。这和尚身材魁梧,手脚修长,皮肤泛着蜡黄,恍若一尊铜人。看来是个外家功夫的绝顶好手。他的骨节粗大,似乎有横练的根底,但是观其气色,早已是融会贯通的境界。他稍嫌清癯的脸看上去饱经风霜,却难掩眉宇间的野心与霸气。周问鹤忽然心头一紧,这个和尚看上去不像本分人。

        “师父,宵禁了,你是怎么进城的?”项奴儿一脸崇拜地问。

        “以为师的武功,宵禁能奈何我吗?”彭和尚哈哈大笑。

        “少吹牛了。”行商白了他一样,“说实话吧秃驴。”

        彭和尚这才老大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铜牌。铜牌呈圆形,顶端有两片叶子装饰,上铸“宣慰使司都元帅府”几个字,左右还分别铸刻着“公务急速”、“持此夜行”和“玄子十号”的铭文。

        一群人又回到桌前,彭和尚指着行商向众人介绍:“这是我当初在沔阳的旧相识,张……”话音未落,行商却抢着说:“就叫我老张吧。”彭和尚一众弟子也不见外,纷纷上前施礼。周问鹤看这情景,便已明白,这些人似乎都沾着黑道干系,相互之间少通真名。再仔细看这位行商老张,他虽然要别人叫他老张,却只有三十不到的岁数。他与人说话总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颇有几分率真可爱,只是,他虽然面貌和善,眼神里却藏着老辣机警。最让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脸上一张方口和一对大耳。各中藏着刚猛的之气。此人若是与人相斗,定也是悍勇非常。

        再次落座之后,彭和尚神秘地对周问鹤笑笑:“晚晴此番可是闯下大祸了。”周问鹤原以为他只是要说洞庭湖中的事,彭和尚接着又跟了一句,“剑九正四处买你的人头呢。”

        周问鹤心里一沉,虽然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但是心头还是千般的不是滋味。他急忙问师父师伯的情况,彭和尚摆手笑道:“这个你可以放心,没人敢去武当山上找麻烦。我想,张真人悄悄下山的事,江湖上的人还不知道吧?”说道这里,这和尚刚毅的脸上露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得意。

        张君宝下山本来是连自己弟子都瞒住的秘密,周问鹤没想到眼前的和尚消息竟然如此灵通,心下大是骇然,表面还装出一派云淡风轻:“我们下山那天,白牡丹也在武当,恐怕眼下,她也已经知道了。”

        一边的猫三也急忙道:“我们就是为了躲白牡丹才一路到了襄阳。”

        “那两位可以安心了。”彭和尚抚掌而笑,“我的眼线告诉我,白牡丹已经离开了荆湘。”

        猫三立刻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彭和尚又问周问鹤:“张真人去哪儿了?”

        “我太师父……只说……去探访一个旧友。”道人小心地斟酌言辞,他不想在这个和尚面前透露太多。

        “张真人还有旧友?”彭和尚脸上露出感兴趣的表情,然后他转过身去问行商:“老张,他会不会去找老孙了?”

        老张摇摇头:“孙铁牌跟他早就闹掰了,要我说,他八成是去找李王二蟾了。”

        彭和尚赞同地点点头,忽然他又摆出一副嗔怪的脸色,“唉!晚晴,你怎么不吃菜啊,这炒假鳝是专程为你做的。”一面说,一面抄起筷子热情地为周问鹤布菜。他的手掌又粗又大,却迅捷灵巧至极,筷子在他手里疾如飞梭,两三个眨眼,几块上好的鳝鱼就落在了道人碗中。

        周问鹤心里有些别扭,其实他是故意避开这道菜的,只因为他受不了芝麻味道。只要听到一个“炒”字,他脑子里就充满了芝麻油那种浓郁的香气,几近作呕。

        但是当鳝块落进碗里之后,他却发现鳝肉没有半分芝麻气味,反倒是肉脂的鲜香被油锅爆炒完全激发了出来,引得道人恨不能立刻就大快朵颐。一口吃下,道人发现这并不是鳝鱼,却隐隐有一股羊油味。原来,这道菜之所以叫炒假鳝,却是用羊臀劈成大片,豆粉裹匀,再用木锤拍扁蒸熟,按纹路切成鳝块的模样,再浇上油盐大料,就火热炒。所以既有鳝鱼的嫩滑,又有羊肉的肥美。

        道人忍不住问众人,这道菜是怎么炒的,为什么没有芝麻油的气味。

        “没有芝麻油的气味?”赵普胜闻言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这道菜用的是菜籽油啊。”

        老张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问周问鹤:“杨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猫三嘴角翘起,露出了一个像猫一样的贼笑:“除了武当和洞庭,哪儿都可以。”然后她朝周问鹤眨眨眼。道人假装没看见,对彭和尚正色道:“在下正是要去洞庭湖。”

        猫三小姐跳了起来:“你疯啦!去自投罗网?”

        “我不喜欢被人冤枉。”周问鹤淡淡说。

        “去一下也好,”彭和尚若有所思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帮得上忙,我这几个徒弟,仍凭差遣。”

        老张忽然问:“杨先生,田掌门的下落,你有没有线索?”

        周问鹤泄气地摇摇头:“一点头绪都没有。”

        席上的气氛变得有点冷,彭和尚忽然说了一句:“其实,我也派手下做了些调查。”说着他夹起一块肉扔进嘴里,“确实有些古怪啊。”

        彭和尚的耳目,消息究竟有多灵通,没有人说得清,在猫三和众弟子眼中,他的情报收集能力几乎已经接近一个神话。餐桌上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紧盯了这个黄脸的僧人。

        彭和尚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他的声音爽朗之中蕴含一股力量,像是有一种魔法,让人本能地想要去相信他所说的话:“洞庭湖上起雾,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事实上,至元元年就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我说的是今上的至元元年。那一年,洞庭附近闹棒胡,有贼人抬着黄铜的弥勒佛沿着洞庭湖岸巡游,接受愚民供奉。后来棒胡伏诛,庆公带兵在洞庭湖上拉起铁链,围捕漏网的贼寇,贼人在逃跑时将弥勒佛像扔进湖中,之后庆公派人多方打捞,也未曾寻获。据说那尊弥勒非常邪门,能口吐人言,声若洪钟。弥勒像落水之后,洞庭忽然起了一个月大雾,那些在湖上拉铁链的官兵,连同已经拉好的铁链,全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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