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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碎脸》完结:第二医学院解剖实验室的恐怖故事,作者:鬼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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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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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5-11 09:00:06 | 显示全部楼层
      10.魂招
      庄霭雯远非一切如常。她头痛欲裂,无论如何苦苦回忆,还是记不起来,究竟是怎么从二楼的卧室跳到后院。若不是何玲子看到自己闺房的窗户大开,楼下微湿的青草又有被践踏过的痕迹,也难想到她涉入“禁地”。
      让庄霭雯安躺在床上后,何玲子嘱咐所有人都出去,将房门关紧,来到床前。庄霭雯此刻已经昏昏欲睡,何玲子俯身,贴在庄霭雯耳边低语了一阵。这是她在西洋留学时学到的一种“雕虫小技”——守灵奴的说法——可通过催眠之术唤起失落的记忆。
      不久,庄霭雯开始断断续续说出了早间发生的一切。何玲子和黄慕容暂别枯楼后,因为昨夜闹腾没休息好,庄霭雯连早饭也没心思吃,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昏昏睡去。一阵凉风将她吹醒,她发现窗户开着,便起身去关窗。她无意看了一眼窗外,发现在薄雾中,站着一个灰白色的身影。那身影不动,也没有说话,但庄霭雯觉得在召唤自己下楼。
      于是她下楼了,从窗台跳下了小楼!从孩提起,庄霭雯就在父亲督导下习练戏台上的各种基本功,包括武行的功底,这在大家闺秀中鲜见。所以她跳下两丈不到的窗台,还不至于伤筋动骨。跳下楼后,没有人引领,但庄霭雯似乎知道该往哪儿去,跨过死水塘上断裂的木桥,径直走到了太湖石边。她从小知道后院是父亲独享的禁区,除了偶尔有园艺工匠进去务工,枯楼一众人等,都不得踏足一步。孩提时,兄妹两个斗胆试着闯了一次,但很快被似乎长了千里眼的父亲捉获,大受罚诫,庄小霖被杖打,庄霭雯躲过皮肉之苦,但没少了被父亲诟病。所以庄霭雯从不知道太湖石里有这样一个洞穴,而这次,她居然打开了门,钻了进去,开始念唱《断桥》。
      何玲子说:“这是我第一次听你唱昆曲呢。”昆曲是百剧之祖,习京剧的人往往都会以昆曲入门练声练调门。
      “我会唱昆曲,但我从来没有学过《断桥》!”庄霭雯沉吟道。早些时候,自信知道庄霭雯所有戏目的庄小霖也是这么说,妹妹从未学过《断桥》。
      或许庄霭雯自小听熟了这曲折子戏,不知不觉就学会了。但何玲子觉得这解释着实牵强,事态似乎越来越乱。
      而这份乱劲儿没有一点缓歇的趋势。何玲子正准备再追问几句,一阵急匆匆上楼来的脚步声响起,卧室门被猛地推开。小川儿一头闯了进来:“不好了!又出乱子了!”
      11.尸来尸往
      庄世尧的尸体不见了!众人又齐集在地下室,恍如昨夜,只是这次,不再围着一具已入土多日的尸体。
      昨晚电闸的保险丝烧断了,此刻已经修好,地下室正中亮着一盏昏暗的灯。管家庄亿索见到何玲子和庄霭雯,立刻说:“今日早些时候……早晨七点多的时候,我还带着几个下人到这里来过,问他们这两天有没有见过老爷的尸身,还问他们最近一次到地下室来是什么时间。那时,老爷还在……还躺在这儿。”
      其余众人都说,自昨夜闹腾后,都没有再下来过。李妈妈说:“早晨七点多以后,这楼里上上下下,人来人往,有人要偷老爷尸体,一准会被看见。”
      何玲子心想,不尽然。发现庄霭雯失踪后,自己闯入后院“禁地”,当时,不但李妈妈和小川儿在后院门口窥视,一众下人,包括庄亿索,也都闻讯赶来围观。那是背走庄世尧尸体的良机。
      背到哪儿去呢?如果带着尸体出门,不是明摆着给守在街对面的记者们送号外吗?何玲子一凛,这才想起,一早出门的时候街对面空空荡荡,她只当是记者们不够勤奋。现在想起来,刚才进府的时候,好像也没有蹲点的文艺青年,只是自己情急之间,记得不真切了。
      蔺修贤被杀的大案无甚进展,记者们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她对庄亿索说:“亿索叔,麻烦您着人去门口看一看,街对面还有没有可疑人等瞩目着府门?”庄亿索应了一声,正准备上楼去,庄小霖突然说:“不必了。不会再有人鬼头鬼脑地窥探我们了。”庄霭雯愠道:“阿哥,你对那些记者做了什么!”
      何玲子明白了,庄小霖一定动用了自己的打手,拳脚威吓,将记者们扫荡出街。
      庄小霖冷笑说:“阿妹难道对那些寄生虫也有怜悯之心?他们对你那些罗曼司的流言,你都看过吗?”
      庄霭雯道:“他们写些不入流的东西固然可恶,但也都是混口饭吃的人,远非十恶不赦,阿哥你又何必?”
      何玲子仔细审视庄世尧尸身躺过的长台,腐臭味仍滞留在空气中,但台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可疑痕迹,仿佛庄世尧只是从墓中爬出,在旧居躺了一宿,又怅然离去。
      黄慕容说:“谁会如此无聊,将一具尸体背来背去?”“一定是背吗?”庄小霖问,“可不可以是扛?或者抬?”黄慕容白了庄小霖一眼,庄霭雯忽然说:“或者,是走。”“走?”庄小霖的不屑溢于言表,“小妹,你不会是在说,阿爸是自己走出坟茔,走回府里?你……你好歹也是个新进的青年……”“为什么不会呢?”何玲子冷冷地问,“为什么庄老爷不会自己回到故居呢?我倒是想不出来,有谁会挖老爷的尸身出来,然后又背回去?徒费心力。”庄小霖不停地摇头,“荒唐!荒唐至极!”拂袖而去。“诸位怎么都在这里?”楼梯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不速之客,险些和愤愤然上楼的庄小霖撞个满怀。
      庄小霖见过此人不知多少次,仍是上下打量,带着初遇般的警惕,冷声道:“唐先生没打招呼就闯下来,是不是缺了点礼数?”
      这位唐先生三十出头,头戴礼帽,圆脸,金丝边的眼镜,唇上一撇修剪齐整的短须,显得文雅干净,虽然努力在笑,似乎总带着一丝焦虑。他侧身给庄小霖让路,仿佛笑纳庄小霖的揶揄,欠身说:“是,是,冒失了,实在是因为有要紧的事急着和密斯庄……”
      此人是庄霭雯的“东家”,东华天宝电影公司的经理唐米。唐米并非是真名,诸人只知道这位老兄姓唐,为了方便和西人交流,用了唐米这个名字。他见人总以密斯(miss)和密斯特(mr.)相称。
      庄小霖依旧冷冷地说:“有什么事这么要紧?唐先生莫非贵人忘事,忘了先父去世不过两周;一场凶案就发生在敝府外,不过两日?!”
      “阿哥!”庄霭雯愠道,“怎么说,唐老板都是我的客人,你,也不是我的家长!”
      庄小霖张嘴想说什么,黄慕容抢先说:“打住啊,千万别提什么‘长兄为父’,我大哥老来这套。”
      唐米微笑道:“哟,密斯黄也在这儿,几天不见,您更beautiful了。”
      何玲子知道,黄慕容和庄霭雯亲近的缘由之一,是为了能有机会上上镜,在镁光灯和摄影机下也能风光一回。通过庄霭雯认识了唐米后,还真的拍过一份香烟画片照,满街的小百货店外贴过一阵。
      庄小霖不再多说,愤然离去。庄霭雯道了声“失陪”,也走上楼梯,和唐米一起走出地下室。
      等两人的脚步声走远,李妈妈嘀咕道:“这年头,也就只有唐经理这样的主还能笑出来。”
      何玲子听出李妈妈话里有话,问道:“妈妈您在说什么呢?”李妈妈忙说:“我多嘴了,不说也罢……得去给唐经理倒茶水了。”匆匆上楼。何玲子看出李妈妈走时和小川儿打了个眼色,等小川儿上楼梯时,一把抓住她的臂膀,柔声问:“小川儿,李妈妈不肯说的话,你肯定也知道。”
      “她不说,她不得罪人,为什么要我说?”小川儿的目光中却是压不住的诉说冲动。
      “你们不说,我也猜得出来。”何玲子冷笑说,“你们家小姐和蔺公子走得越近,就会和唐经理走得越远,唐经理越无法从你们家小姐身上赚到大把的钞票。所以蔺公子被杀,唐经理倒是个唯一得益之人。”
      小川儿咋舌,“你……你怎么猜出来的?你难道已经知道……”“知道什么?”何玲子紧抓不放,她知道自己的逻辑里其实缺了一环:庄霭雯周游于追慕者中,都是且近且远,没有理由为蔺修贤疏离了东家唐米。“小姐肯定告诉你了……就是蔺公子打算求婚的事。要不是老爷去世得突然,小姐本来也打算接受的……”小川儿终究管不住嘴。何玲子暗暗心惊:如果庄霭雯嫁入蔺家,蔺家是豪门,她再难出头露面演电影,除非……除非蔺家也有意入手电影的生意,庄霭雯则是不折不扣的一棵摇钱树。
      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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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1 09:00:34 | 显示全部楼层
      12.和荣血
      从出道以来,庄霭雯就不觉得唐米是个有任何恶意的人。他的生活,他一切的所作所为,只围绕着两个字:赚钱。蔺修贤和阿哥也努力赚钱,但都心有旁骛。蔺修贤风流,野心勃勃;阿哥则喜欢生事,和黑道上的人不清不楚。而唐米,一门心思都在他的电影公司里,一门心思都在庄霭雯身上。
      因为庄霭雯基本上就是他电影公司的全部。
      “我们家近日屡有事故,家兄急躁了些,还望唐老板见谅。”庄霭雯也认为唐米来的不是时候,也不愿和他商议任何公司和拍戏的事儿,但恪守待人之道。
      “哪里话,你和密斯特庄能保持这样的心境,已很不容易了。”唐米摘下眼镜,拿出一块丝绸手绢擦拭着。庄霭雯注意到,每当唐米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都会开始擦眼镜,避免着四目相交。他说:“我来的时机的确不好,没办法,有件事耽误不得……”他终究还是迟疑了。
      庄霭雯已经了然。那件耽误不得的事,起自父亲的追悼会上。追悼会在万国公墓礼堂,中西合璧,来的悼客也是中西合璧,长衫马褂的票友和金发碧眼的洋人——庄世尧是江京最负盛名的买办,不乏海外交情。来的人,庄霭雯大多认识,但也有几张面孔十分陌生。
      追悼结束的时候,来宾逐一向遗体鞠躬,并向全身戴孝的庄氏兄妹送上安慰。庄小霖和一位票友叙谈时,一个穿黑呢大衣的中年人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在庄霭雯手里。这是个陌生面孔,开口后是南方口音:“庄小姐,这个时候向您提出这个请求或许不合时宜,只是一个想法,一个建议,请庄小姐斟酌。”
      庄霭雯当时只是点头谢过,那人走后,若不是四周仍有悼客需要寒暄,她甚至会好奇地打开那个信封。
      “烧了它!不要去看它!”一个略带嘶哑的女声,让庄霭雯一惊。若不是抬头看去,她怎么也不会将这个颇具沧桑的声音和面前这个少女联在一起。那女孩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给人的强烈印象是皮肤苍白如霜,反遮去了清秀的容貌。她穿着黑裙黑鞋,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又似曾相识。“你……小妹妹,你是哪位,怎么好像没见过?又好像见过?”庄霭雯轻声问。
      “你们这些大明星,对我们这些追慕你们的人,大抵都是这样的感觉吧,不认识,又似曾相识。您拍电影的时候和开演唱会的时候,我都见过您。”那女孩努力抑住不适场合的微笑说,“终于和您……伟大的庄蝶说上话了!我一直想告诉您——当然肯定不止我一个这样说过——您是天生的演员,我见过最有天赋的演员!”话锋一转,“这里很多人,都没安好心,这个信封里的东西也是这样,会给您带来麻烦!”
      “你怎么知道?”庄霭雯奇道。女孩说:“这个好猜呀,在这种场合,鬼鬼祟祟地给个信封让您斟酌,还会有好事儿吗?有好事早就明说了。”不知为什么,庄霭雯觉得女孩并没有完全说实话,她说:“谢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阑珊……汪阑珊。”她左顾右盼,神色紧张,“如果您遇到了麻烦,可以去找我。”她忽然往庄霭雯手里塞了张纸条,然后,像是做了错事突然被发现,匆匆说了声再见,就消失在灵堂之外。
      庄霭雯忽然同时觉得几道异样目光注视着自己,望去,两张见过的脸孔,同样穿着黑呢大衣,和刚才给自己递信封的人一起,离开灵堂。
      低头看手心里的纸条,是一个地址。
      当晚,庄霭雯拆开黑呢大衣递上的信封,终于明白汪阑珊的警告,绝非臆测。
      那是一封请柬,来自江京一个新成立的文艺协会“和荣社”,该协会的宗旨,是以大众文艺的形式促进租界区“和平共荣”,特邀庄蝶小姐莅临三月廿五日的一个大集会,献声助兴,并列出多名已同意登台的演艺明星,看上去当真是星光闪耀。
      这时,唐米说:“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建议是什么,为什么不答应下来呢?”“原本,修贤和我要在三月廿五日办订婚礼的。”庄霭雯幽幽道。蔺修贤被害,她连这个借口都没有了。
      “其实,我知道你的顾虑……”
      “这不是顾虑,是忧患!”庄霭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和荣社是日本人和租界外的伪政府一手组建的,想用文艺界的名人做代表,做喉舌,软化民心,消除百姓对日军的抗拒之心,这个已经不是秘密!”
      “这个我也知道!”唐米手里的丝绢,擦了眼镜,现在又开始擦汗,“但你有没有为自己的安全想过?租界区目前虽然是太平区,但能维持多久?英国人和法国人在欧洲要和德国人周旋,自顾不暇,在这里又能顶多久?日本人迟早还是要接管租界区,到时候再站队就晚了!更不用说……说相声的那个栾宝昌,他的事你听说了吗?”
      庄霭雯一惊:“不是说得天花死的……”“天什么花呀!他是被暗杀的!”唐米的汗已经将丝绢浸湿,“他也收到了和荣社的请柬,说了两个字‘不去’一个礼拜后就暴卒了,家里人和徒弟们怕被继续报复,只好忍下不声张,对外说是病死。他的大弟子罗德海已经答应‘代替’师傅参加和荣社三月廿五的那次活动了。”
      “可是,假如我答应了,今后又怎么做人?”庄霭雯一时间惶惑无主。“今后?今后是日本人的天下,只好偃旗息鼓,按日本人说的做人,心里想着曲线救国吧。”庄霭雯重重一叹:“再让我好好想想吧。”
      她绝不会告诉唐米的是,追悼会上递请柬的人,和另外两个黑呢大衣人是一路的,这两个人,曾来过枯楼。
      送走唐米后,庄霭雯望向窗下的后院发呆。忽然,死水塘边,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阿爹,是你吗?
      告诉我,该怎么办?“这后面的段子,要你一个人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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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2 09:05:34 | 显示全部楼层
      13.错综
      晚上九时整,何玲子来到庄府后的一条背巷中。江京沦陷后,租界区涌入了不知多少难民,原本到了晚上就清静无比的这种小巷,也出现了避风露宿的穷人。早些日子里,夜寒如狼,有时还会有冻死的难民,何玲子每每看到此情此景,总是感慨自己何其渺小:野蛮的征战,骤然就能产生成千上万的死者;而自己,目前只能倾注心力于这等小案——何玲子眼里,财大势大的蔺公子被杀,无关百姓疾苦,吸引她的,是蔺修贤的死状,很可能和在人间闲散的邪魔有关。除此之外,她对庄霭雯的怜惜,让她无法坐视。
      守灵奴准时出现在巷中,佝偻着背,只披了一件粗麻衣,宛如街头难民。“庄府的上下人等,初看都算清白,”守灵奴没有寒暄,就开始讲述日间查到的讯息,“哪怕小偷小摸都没有一件在案。”“初看之后呢?”何玲子知道守灵奴一定有所发现。“先说那位奶妈,既然做奶妈,多半育有子女。”何玲子说:“听霭雯讲起过,李妈妈曾产下一子,先天孱弱,养了不到一个月就夭折了。而霭雯的母亲生产后病得厉害,没有奶水,李妈妈到庄府来做奶妈,倒也两全,一方面慰藉丧子之痛,一方面解了庄家之需。”
      “但也许你不知道,李妈妈产子时,还是个闺女。”
      何玲子微微一惊,“哦,未婚生子?这个倒没听说。一直说她是有人家的。”
      “她有位远房的光棍堂兄,怜惜她,便对外声称是她丈夫,保她的名誉,她才能顺利介绍到庄家来做事。”
      略一沉吟,何玲子摇头说:“这个倒谈不上太过可疑,乡间野合之事原本不足为奇,毕竟是李妈妈年少时的事,似乎和杀蔺修贤、闹鬼等事不甚相关。”
      守灵奴点头道:“同感同感。”又问:“那个丫鬟小川儿,你可喜欢?”何玲子说:“小妞儿快人快语,除了缺点礼数,倒没什么让人嫌恶之处。”“但她的老爹,是当地著名的泼皮破落户,年轻力壮时没少了在乡里之间胡闹,吃喝嫖赌抽大烟,五毒俱全。有一日和人争执斗殴,被打断了腿,从此再难横行,也没个正经营生,硬是将自家女儿卖入庄府为奴,得的那些钱,买酒买烟,不多久就挥霍一空。”
      何玲子问:“这都是她老爹的事,和她……”
      “这小川儿的爹,一直穷困潦倒,每况愈下。但近来有人看见他,时不时地到庄府的背巷来和女儿会面……嘿嘿,多半就是这条巷子。见过面后,他总会有那么几天,有吃有喝。”守灵奴不再多说,知道何玲子已有推断。
      何玲子“嗯”了一声,“小川儿是被卖入府里,工钱少得可怜,不会有什么积蓄。老泼皮和女儿见面后,突然有了油水,难道……难道真的是小川儿在接济他,用的是什么?莫非是她手脚不干净,拿庄府的值钱物事出来给她爹典当?”
      守灵奴说:“这个,只有捉赃在手才能定论。”“即便真是如此,这事儿迟早也会败露,庄府的老管家,精明至极,时间久了,定会发现端倪。”“那就说说这位老管家庄亿索吧。”守灵奴叹了一声,似乎在惋惜什么,“以前我听你说过,这庄亿索,和庄家老爷庄世尧,远不止主仆之情。”何玲子点头说:“庄亿索从小就被庄家收养,算是庄世尧的书童,两人年龄相仿,据说情同手足。庄世尧虽古怪,却一直没有少爷或老爷的架子,待庄亿索如自家人。庄亿索结婚成家,庄世尧都竭尽全力。而庄亿索对庄家,也可谓忠心耿耿,尽心尽力……”
      “直到他欠下鸿运堂的巨额赌资!”何玲子一凛。鸿运堂是江京最大也最黑的赌场,黑帮操作,警方做靠山,欠鸿运堂的赌资,就是欠了鸿运堂的一条命,随到随取。守灵奴继续说:“据说庄亿索原本是赌桌上的老赢家,尤擅牌九,得益于其为人精细而长于观察。但他渐渐赢得多了,戒心也放了下来,在赌窟的循循善诱之下,押注豪放,并开始涉足跑马和跑狗,等他后悔时已难止步,就在过去的半年里,非但赔了血本,还欠了他几辈子都还不清的赌金。这件事罕有人知,我也是正好问到了红帮一位大喽罗,才得其详。”红帮掌握着鸿运堂,何玲子不需要问守灵奴他是如何结识这么多三教九流的人物,只知道他常年和死人打交道,世间欠他恩情的人很多。
      “鸿运堂会拿他怎样?”何玲子问。对借赌资的主顾,鸿运堂多半会给一个还钱期限,期限到时如果还不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的线人还在打探,但你我都知道,下场好不了。”
      何玲子想:难得庄亿索还能保持如此镇静。人在胸有成竹时才会如此镇静,莫非老管家已经有了对策?她自问:“不知道这和蔺修贤被杀有何关联?难道是他向蔺家借钱未得而报复杀人?”
      “或者,这欠赌资之事,和庄世尧之死有些关联。”守灵奴说。何玲子立刻明白,看来庄世尧之死,也不那么简单。
      果然,守灵奴又说:“庄世尧之死,看似平淡,西医和中医异口同声说是中风,庄家子女也都没有什么异议。巡捕房的探长到庄府看了几眼,也没发现异样,因为不怀疑谋杀,连法医都没叫。”
      “所以你去找了毗卢寺的宝严方丈?”何玲子说,“他为庄世尧涂的保身香,是最后仔细验看过庄世尧尸身的人!”
      “说对了一半。为庄世尧涂保身香膏的是宝严方丈的高徒志清。我和志清和尚毫无交情,但他在我的劝说下,慈悲为怀,还是道出了他抹香药时的一个发现:庄世尧的腋下,有一块青紫瘀斑。这志清在医学上的造诣甚是了得,他说这等瘀斑,可能只是磕磕碰碰伤到的,但也有可能是中毒所致。他还说,砒霜之流的常用毒药,可以通过死状和尸体面目一目了然,但近年来战乱之世,暗杀越来越多,于是造出了越来越多的高明毒药,更令人难以觉察判定。腋下是人体排湿聚湿之处,有些入血的毒药可能会在那隐蔽之处显出症状。”
      “他既然看见了,何不报官?”何玲子问道。守灵奴说:“乱世里人人自危,没有人会多寻麻烦,更何况一个不问世事的出家人。再者说,中毒之相,只是猜测,毫无真凭实据。他不会情愿用一份猜疑,掀起轩然大波。”
      何玲子轻叹:“可惜,现在想再验尸,也难了。”于是将庄世尧尸体得而复失的事相告。守灵奴啧啧道:“奇哉怪也,莫非庄老爷成了僵尸?满街溜达?”“如果庄世尧之死真的有蹊跷,莫非是庄亿索下的毒手?莫非真的是为了那笔欠下的赌资?也许庄亿索向庄世尧索要拖欠的赌资未果,怀恨在心,下毒杀人?”何玲子觉得不无道理,但略过牵强,“可这样做,还是还不了赌资……除非,庄世尧死后,庄亿索能执掌庄家财权……这也牵强,庄世尧不会如此糊涂,一定早将家产后事安排好,毕竟还有一儿一女,庄亿索不可能轻易将庄家财权独揽。”
      “既然说到这一儿一女,”守灵奴抖出下一个包袱,“庄家少爷庄小霖,看似鲁莽缺心计,实则不然。要说庄世尧死后对庄家财产的分配,大有令人费解之处……”
      回到枯楼,何玲子和庄霭雯、黄慕容又聊了一会儿,道晚安后各自回房歇息。
      但何玲子彻底失眠了。庄家的上下人等,似乎都裹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仔细想想,世上诸人,哪个不是如此,就像她自己、守灵奴,甚至看似单纯的黄慕容。枯楼里庄家诸人的一个个秘密,和楼里的鬼影又有何关联?小川儿可以装鬼分去众人心神,方便她顺手牵羊拿走庄家的细软?庄亿索呢?装鬼后让庄霭雯不敢再住枯楼,他可以将枯楼转卖,从买卖过程中渔利?庄小霖也可能会装鬼,将庄霭雯吓得疯癫、失去心智,他以监护人的身份,设法将妹妹名下的财产逐步控制到自己手中。
      所以他会告诉我这个外人,自家妹妹有疯癫之症。而庄霭雯今日早间的表现,恰恰印证了失心疯癫的说法。庄世尧当真将枯楼留给了庄霭雯?这些,和蔺修贤被杀又有何关?
      如果蔺修贤和庄霭雯真的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关头,如果枯楼的确是庄霭雯一人独有,杀人者的意图就很明显:一旦成婚,庄霭雯就是蔺家的媳妇,她的产业,也成了蔺家的,就再没有人能控制她;杀了蔺修贤,庄霭雯还需要依靠,还需要在别人的羽翼之下。
      庄小霖有嫌疑,东华天宝电影公司的唐米也大有嫌疑。何玲子越努力地想,睡眠离她越远。就当她决定彻底放弃的时候,她又听见了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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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2 09:05:46 | 显示全部楼层
      14.魅影初逢
      何玲子刚躺下打算入睡的时候,外面楼梯上上下下的脚步声不断,她并没有太在意,但此刻夜已深,这突然响起的脚步难免引起她关注。和上回庄小霖的脚步不同,这次踩在楼梯木板上的,应该是一双毫无武功训练的脚。脚步声轻,但缓慢而无力,甚至不稳,最初响在楼上,像是从三楼下来,到二楼后顿了顿,又向楼下去。
      何玲子起身开门,跟了出去。楼梯上昏黑一片,等双眼适应黑暗后,她还是从前面那黑影的身材和步态,认出来,正是小川儿。
      小川儿显然没有感觉到身后站着人,径直往楼下走。她的脚步的确不稳,身体似乎在微微颤抖。她要去干什么?她真是内贼?
      何玲子跟着小川儿下了楼梯,进了客厅。小川儿终于在客厅的长窗前停下,痴痴地望向黑黢黢的窗外。她为什么这样,像是失了魂一般?是否要叫破她?何玲子思忖再三,终究还是隐在暗处观察。
      小川儿开始嘤嘤哭泣,小声地和自己说着话,过了一阵,她终于不哭了,转身出了客厅。
      这时,借着透入窗的一点微弱夜光,小川儿看见了那个月白长衫的鬼影。那鬼影就在她的前方,楼梯的拐角,缓缓地向上走着。她正要发声惊呼,一只手猛然捂住了她的嘴。“是我!”何小姐的声音。
      “不要出声!看它要往哪儿去。”小川儿一个劲地打着寒战,忍住了不作声,跟着何玲子一步步趋近楼梯。鬼影走上半段楼梯,忽然回头,向何玲子和小川儿这处望去,两人同时一惊:她们依稀看见,鬼影有张破碎的鬼脸!
      小川儿终于忍不住,轻轻“啊”的叫起来。这轻微的叫声足以令鬼影警觉,它忽然飞身向二楼跃去。
      何玲子也纵身前跃,到了楼梯前,但那鬼影显然已经到了二楼,只听“砰”的一记门响,等到何玲子来到二楼,那鬼影已无踪迹。
      二楼共有四间屋子紧挨着,除了何玲子的卧室和庄霭雯的闺房,还有个小间是小川儿住的,黄慕容暂住在另一间客房。鬼影究竟进了哪一扇门?四个房间都有可能,但何玲子还是推开了庄霭雯的房门。
      “谁?”门声惊动了小姐,庄霭雯从帐子里伸出头来,点亮了床头台灯。“是我,玲子。”何玲子见庄霭雯睡眼惺忪,屋里不见有人闯入的痕迹,走进来仔细看了一圈,确实没有鬼影,窗户也紧闭着。“怎么了?”庄霭雯问道,“刚才就听见一声门响,把我吵醒了。”小川儿也赶了进来,“小姐,刚才我们……”何玲子及时打断道:“没有,我们什么都没看到,就是听到关门的声音。
      我们再去别的房间看看。”庄霭雯起身下床,“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玲子姐你好像在瞒着我什么。”
      门又被推开,黄慕容穿着睡袍走进来,“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刚才是谁狠狠摔门来着,把我的春梦都打断了?”
      忽然,一声凄厉悠长的惨叫,从楼下传来,屋中四位女子都震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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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2 09:06:06 | 显示全部楼层
      15.开膛
      庄小霖和一个打杂活的仆人是最先寻声聚到地下室门口的,其后就是何玲子。庄小霖正准备下楼走入地下室,被何玲子叫住:“等一等。”又对那仆人说:“麻烦这位大叔去看看电闸,是不是保险丝又断了。”
      等那仆人走了,何玲子轻声道:“你我起身得快,无论谁在下面作恶,说不定尚未离开,如果摸黑闯入,作恶之人在暗处适应黑暗已久,我们发出动静,反让他占了上风。”
      庄小霖点头称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何玲子一眼,“舍妹没看错你,何小姐果然非寻常闺秀。”
      仆人很快转回来道:“何小姐没猜错,地下室的电闸的确坏了。”“修好了吗?”庄小霖问。“莫说我没这个本事,即便会做电工,也一时半会儿修不了。那电闸……整个被砸烂了!”何玲子和庄小霖互视一眼:有人处心积虑。
      黄慕容、庄霭雯、小川儿都陆续下来,无不满脸惶恐之色。李妈妈也赶了来,听何玲子说地下室内可能有险恶,便说要去唤醒另一个会骑自行车的下人,让他快些去巡捕房报案。庄小霖点头应允,又说:“下面危机尚存,我去看个究竟。诸位都离这门远些,准备好绳索,如果有人逃上来,就一起绊倒他。”说罢,拉开门走入黑暗。何玲子随后跟入。
      摸黑走到楼梯最底,一路无碍,但何玲子阵阵心惊——血腥之气刺鼻,加上刚才听到的惨叫,绝非良兆!“嚓”的一声,庄小霖手里现出一丛火苗,是他打起了一只打火机。他是不是也闻到了那血腥气味?火苗在他的手里颤抖着。但两人都没有说话,生怕交谈分神。自从昨晚有过类似的遭遇,庄小霖显然记准了火烛的位置,在堆放杂物的架子上摸到了一盏油灯,用打火机点着了灯里的残芯。
      油灯被点着的刹那,爆开一小团火,将地下室照亮只一瞬。这一瞬已足够。哐啷一声,油灯落地,地下室再次恢复黑暗。
      就在油灯被点燃爆火的那一瞬,两人都看见了,在地下室正中、昨晚还躺着庄世尧尸身的那条长桌上,今日早间尸去桌空后,此刻,又躺上了一条尸体!
      或许,还不能算尸体,因为尸体不会蠕动。虽然在蠕动,那的确是具尸体,庄亿索的尸体。胸膛大开。
      庄小霖惨叫一声,黑暗中传来一阵快速但踉跄的脚步声,紧接着,“砰”的大响,有人兴奋地叫:“放倒了!”随后是小川儿的声音响起,“是少爷!”定是庄小霖冲出地下室的时候,上面设伏的仆人们以为凶手逃窜,用绳索绊倒了庄小霖。
      何玲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记着油灯落地的方向,在地上捡起了油灯,同时在不远处摸到了打火机。
      地下室里又有了昏暗的灯光。的确是庄亿索的尸体,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或者,只是身体不自主的一些抖动。血流满地,他的头歪在一边,他的胸腹被从中破开,里面的脏器已经消失殆尽!
      昨日听说蔺修贤的死状,听到说他胸膛大开,何玲子的腹内就一阵翻搅,而此刻亲眼目睹如此惨状,她几乎也有了要飞逃上楼梯的念头。
      守灵奴说的不错,胸腹的开口处参差不齐,不像是被利器所划,而像是被一双手硬生生地撕开。那些脏器,都去了哪里?
      凶手,又去了哪里?何玲子木立在台前,看似迟滞,其实将五官都调动起来,嗅、听、看,仔细观察地下室内,是否有凶手的存在。同时想着:自己听到惨叫后立刻就起身下楼,赶到地下室的时候,庄小霖和仆人也已经到了,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凶手怎么可能来得及杀人、掏净脏器、再爬上地下室的楼梯?
      何玲子秉灯仔细审视庄亿索的头脸部和颈部,看到了些许血迹和刮破的皮肤,吻合守灵奴对蔺修贤死状的描述。查完整个尸体,她的目光专注转向地面。从台子上庄亿索尸体内流出的血积在桌下的地面上。但没有沾血的脚印,也没有血滴通往任何方向的轨迹。开膛取脏器的人,难道不会是满手血污吗?抑或凶手是某种邪魔,作案后就隐身遁形。
      想到庄世尧的尸体也是来去自如,何玲子手心微汗:莫非真如守灵奴所言,乱世之秋,也是魑魅魍魉纵横之际?
      她同时相信,这一切都有个说法,有个因由。庄世尧的尸体和杀害庄亿索的凶手,从哪里出入?庄府的人都说这地下室除了楼梯上的那扇门,再无门户,果真如此吗?何玲子再次将地下室仔细查看一遍,最后停在了墙上一面陈旧的巨幅年画前:龙凤在赤色的祥云霞光之间,俯瞰着梦想中丰饶太平的人间。那年画两尺多宽,六尺多长,用锦绳挂在墙上,几乎垂至地面。
      这样的巨幅年画并非罕见,引起何玲子警觉的,是那年画的帛布,似乎在微微波动。这寻常人无法察觉的轻微动静,落在了何玲子眼里。
      无风不起浪。风从何来?何玲子掀起了那年画,惊叹:原来如此!年画后是一道半人多高的铁栏门,门后黑洞洞的,地下是漆黑的炭灰,这是一个西式壁炉!这样的壁炉,在客厅里也有一座——枯楼的前主人是位英国富商,而租界里英式小楼中大多有壁炉。这样复层的壁炉设计也并非绝无仅有,地下室的壁炉和客厅的壁炉通过不同的烟道排烟到主烟囱,通出屋顶。只不过住进来这两日,庄家似乎从未使用过壁炉。
      何玲子猫腰钻入壁炉,油灯向上照去,向上的烟囱壁边有凸出的石砖,显然是供清扫烟囱的工人攀爬所用。她凑近到最下面的两块凸砖审视。
      看见了新鲜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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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2 09:06:25 | 显示全部楼层
      16.碎脸
      从客厅壁炉伸出去的主烟囱里并没有类似的台阶,听打杂的下人说起,他们清扫烟囱时,会在屋顶烟囱口垂一个长长的木梯进去,固定了,再爬下去清扫。如此说来,凶手和庄世尧的尸身,也可能是由长梯进入烟囱,再爬入地下室的壁炉。因为同时有烟道连通主烟囱,客厅和地下室的壁炉实质上是相通的。刚才凶手可以由地下室的壁炉爬到客厅的壁炉,从客厅的窗子跳出去,即可安然脱逃。当时众人齐集在地下室的门口,离客厅甚远,如果凶手爬出,绝不会有人注意。
      何玲子在客厅的壁炉外,果然看见了灰黑的鞋印。她蹲身细看,脚印硕大,多半是男子,脚底无纹路,穿的多半是布鞋。鞋印在客厅长窗前消失,而窗子开着!凶手可能尚未跑远!何玲子跳出窗外,微微一愣:灌木离墙根尺余,但没有明显被搅扰的痕迹。她在地上俯身审视,却找不到更多的脚印。
      这叫我往哪儿追去?凶手是谁?
      看来不会是枯楼中的任何一员,不但是因为楼里多是女子,而且庄亿索惨叫声起不久,楼里所有人都到场了……倒也未必,任何人都可以飞快地逃出窗,再从另一个门户返楼,聚到地下室门口,但有足够时间将满手血污洗净吗?身上难道也会不留下任何血迹吗?带着疑问,何玲子在楼里各处盥洗室看过一遍,却没发现任何清洗过血污的迹象。
      巡捕房值夜的警察赶到,在地下室看到现场,也几乎晕了过去。稍后,来了一位名叫刘开渠的探长,用手绢捂着鼻子看过现场后,和验尸官一起匆匆离去,说天亮后返回。何玲子不需要问验尸官,也知道他的结论:庄亿索的死状和蔺修贤毫无二致,这是凶手在庄府内外犯下的第二个案子。
      庄霭雯乍闻庄亿索死讯,痛哭失声。何玲子回到庄霭雯的卧室时,她仍未止住啜泣。李妈妈垂泪告诉何玲子,庄亿索一直待庄霭雯如亲女,说小姐此刻如丧考妣,毫不为过。何玲子和黄慕容又是好一阵安慰,庄霭雯才略略定了心神。何玲子见小川儿也被吓得魂不守舍,许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便请李妈妈在余下的夜里陪伴小姐,李妈妈说:“莫说今夜,就是今后夜夜在这儿陪着,也是应该的,从今儿起,我是不能离开小姐半步了。”
      何玲子道了别,说回客房小憩,临出门时,庄霭雯忽然冲上去抓住了她的双臂,颤声问:“玲子姐,你告诉我,这枯楼,是不是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中了邪遭了咒?”
      庄霭雯的这句话,一直在何玲子的脑中徘徊。可怜的一代名伶庄蝶,显然已在崩溃之缘。她躺在床上,虽然疲惫不堪,仍无法入睡,想着明日该如何入手调查,越想越觉得线索纷乱,至今连个嫌疑人都没有。辗转反侧一阵后,她开始告诫自己不可乱了方寸,需要自行调整,闭目养神,等待天明。
      她怎么也没想到,天明未至,惊叫声再次传来!
      何玲子离开后,李妈妈和往常一样,喝了点黄酒后,就昏沉沉睡去。虽然有奶妈相陪,虽然屋里点了长烛驱走黑暗,庄霭雯仍是无法入睡。她没有看见索叔的尸体——连哥哥都不敢直面惨状,光是听说索叔同样是被开膛掏心,就令她吐了几许酸苦的胃液。
      索叔只是个管家,但这么多年来,早已成为她的亲叔伯。父亲的去世,她的生活如同失去了重心,但在岌岌可危的枯楼里,她至少还知道,有索叔这根大梁奋力支撑着。现在,她是彻底落单了。
      这后面的段子,要我一个人唱。仿佛阿爹预料到了索叔的惨局。
      她愈加相信,有股邪恶的力量,在逐一夺走她身边的人,她倚靠的人,母亲、父亲、蔺修贤,现在又是索叔,下面会是谁?
      为了什么?为什么专门要和我过不去?想到索叔昔日种种对她的关怀,为她做的无数贴己的事儿,庄霭雯又哭了起来,在单薄罩不住任何苦痛的帐子里,无声地哭。想到自己越来越无依无着,她哭得更凶。同时又恨自己,如此脆弱无主,为什么不能像何玲子那样果敢?我该怎么办?唐米要我做那个为难的抉择,我该怎么办?如果父亲在世,会怎么办?他会尽一切可能不让日本人如愿,他会安排她远走北平、香港或者重庆,只为避开这为难局势。现在我一个人,能走得远吗?她求过蔺修贤,甚至将出走这一条作为订婚的条件,但她知道蔺修贤的心思,更多在如何赚钱上。租界区因难民涌入骤然膨胀后,对商人是最大的福音,他绝不会错过如此良机。
      何况,此时此刻,她不能走。因为父亲的嘱托: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枯楼!庄霭雯也是在父亲葬礼的那天才明白,自己的不幸,就是那些黑呢大衣人带来的。两个月前,另外两个黑呢大衣出现在庄府门口,上帖求见父亲。近两年,庄世尧的买办生意主要是庄小霖在打理,他已半退隐,很少见客。拗不过二人的执著要求,庄世尧不情愿地和二人在书房中面谈。
      谁知这一谈后,庄世尧如同变了一个人。
      他原本性格孤僻,但行事果断,待人坦诚,不温不火,尤其在聆听、学唱喜爱的剧目时,忘我陶醉,如处仙境。那次和两人见面后,他却变得急躁易怒,经常如困兽般在书房中来回踱步。那两个来客,是庄亿索送出去的,庄世尧甚至没有送他们到书房门口。
      庄霭雯瞅着父亲心情略好时,问起那两个不速之客,庄世尧的脸顿时又沉了下来,只是说:“不去提它也罢。”
      在躺椅上李妈妈的鼾声中,庄霭雯昏昏欲睡,人却还没有走出旧事的回忆,朦胧中,她似乎还能看见父亲的踱步,父亲额头上的焦虑,父亲临去时的依依不舍,和那张碎脸。
      碎脸!她悚然一惊。透过薄帐,在烛火摇曳下,她看见窗外,贴着一张破碎的脸!她暗暗告诫自己,可能只是树影婆娑,但自己窗外并没有大树,也许是隔帐看花了眼。她掀帐再看,这次,千真万确,一张碎脸!庄霭雯惊叫起来,李妈妈顿时惊醒,顺着小姐的手指向窗外看去,也叫了起来,而且叫了两声就哑然,竟吓昏了过去。
      何玲子闻声赶到的时候,碎脸已经从窗外消失。庄霭雯的失魂落魄远没有消失,不住地打颤。何玲子一边掐着李妈妈的人中,轻声安慰:“我们再想想办法,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楼梯上脚步声起,庄小霖的声音响在门外:“阿妹,阿妹,你怎么了?”
      推门而入。随后跟进的是穿着睡裙的黄慕容和小川儿。“它又来了!”庄霭雯说,“这次,我看清了,是他!”“是谁?”
      “阿爹!是阿爹!”一时间众人无言。
      “你当真看清了?”庄小霖问,同时瞥了何玲子一眼,仿佛在说,如何?我没说错吧。
      “你不相信我?”庄霭雯的脸色话语,都带愠怒,是啊,这就是阿哥,从来都只认为,自己和父亲一样疯癫痴狂,殊不知,父亲是世上最清醒的一个!这也是为什么,他临终前会预知,这后面的段子,只有我一个人唱下去,“你还是那样,总以为我昏头癫脑?我当然看清了!穿着月白长袍,长发、画着碎脸的,还会有谁?!”
      “啊!”李妈妈被何玲子掐醒转了来,“老爷,老爷!”庄小霖彻底懵了,“你也看见了?”“当然是,那碎脸……”李妈妈拍着心口,一时又说不出话了。“什么是碎脸?”黄慕容迷惑问道。
      李妈妈长叹,将一口晕倒后憋压的气吐了出来,轻声说:“老爷在世之际,有时在夜里,会给自己画上脸谱,像入了戏,在楼里上下转悠。他最常画的,就是戏班里最花里胡哨的一种脸谱,叫碎脸,程咬金、窦尔敦、孟良、杨七郎、李元霸,都有碎脸。看出来了不?这些都是最凶猛好斗的角色。日本人打过来那一阵,老爷身体每况愈下,还没忘了画上碎脸,在楼里走上一遭,说真想变成戏里刚猛的角色,救国于水火,又抱怨,可惜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怕是连这座枯楼也难保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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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2 09:06:48 | 显示全部楼层
      17.川闻、眠尸
      时间并没有停留在这无眠的一宿,打开窗,天色已微微泛白,又有薄雾涌起,仿佛这庄府、这枯楼,还不够迷离。
      窗下的草泥之上,并没有人跳楼后踩踏的印迹。底楼正对着小姐卧室的是餐厅,画着碎脸的人,可以通过餐厅的窗户进出。
      何玲子忽然发现,自己百般推算,都是在假设,鬼影和碎脸乃是人为。为什么不能就如庄霭雯所言,是庄世尧呢?就像庄世尧的尸体,为什么非要是有人背出坟墓呢?为什么不能就是他自行游荡回故居、再踱向枯楼外的茫茫荒芜世界呢?
      和小川儿一起见到的那个鬼影,似乎与庄霭雯和李妈妈的描述全然相同。它到二楼后,进了哪扇门?庄霭雯的卧室里没有,自己暂住的客房里也没有什么迹象。那就是进了黄慕容或者小川儿的房间?黄慕容显然没有“见鬼”,那就只有小川儿的房间。
      小川儿!何玲子突然发现,小姐房间里这么大的动静,隔壁小川儿居然没有现身!
      不,庄小霖和黄慕容听到惊叫来探视时,小川儿的身影在门口闪过的,好像只是站了一忽儿,然后就不见了。小川儿的卧室是小姐闺房的下间,二者有扇门相通,小川儿大多时候都是从那扇门里过来。但刚才为什么出现在正门之外?蹊跷!
      “咚”的一声响,何玲子心一紧:来自小川儿的卧室!她迅疾地推开那扇连通的门,心再一紧。小川儿的身体,悬吊在半空!
      卧室里天花板上原本有西式的吊灯,因为是丫鬟的下间,吊灯早已拆掉,只剩一个铁钩,钩上垂下的麻绳,套着小川儿细瘦的脖颈。她脚下,是个被踢倒的椅子。
      何玲子纵身而起,用一直藏在腰间的匕首划断了麻绳,将小川儿放倒在床上。
      幸亏出手及时,小川儿一气尚存。何玲子示意紧跟来的黄慕容关上门,不要让庄霭雯看见又一幕惨景。黄慕容惊得张大了嘴,还是强忍着没有叫出声,依言关上门。何玲子猛拍小川儿心口,又为她推拿了一阵,小川儿咳出一口痰来,悠悠醒转。
      大概是发现自己又回转到这令人生厌的尘世,小川儿挣扎着起身,哭道:“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怎么我想死都不能如愿呢?!”她没说几个字,嘴就被何玲子的手捂上了,大半段话都是嘟囔出来的。
      黄慕容和小川儿信口惯了,此刻居然也没正经儿地说:“因为阎王爷说了,你阳寿未尽,又把你一脚踢回人间。”
      何玲子温声道:“小川儿,有什么想不开的,其实大可以和小姐、和李妈妈,甚至和我谈谈,何苦轻生?”
      “你不知道的,我……我真的……完了……我觉得枯楼肯定要完了,大家都要完了。大家不都在说,鬼子如果再打进来,迟早都是要完的。”小川儿继续抽泣着,“没有什么活路,还不如自己了断。”
      “容妹妹,麻烦你去和霭雯说一声,小川儿这里一切都好,她摔了一跤,我给她看看。”黄慕容会意,转身离屋。
      何玲子用手绢为小川儿擦着泪水,继续柔声说:“傻妹子,时局的确不好,这枯楼里也的确诡异,但并不是到了穷途末路。”她忽然压低了声音,语调骤变,“我知道,你今晚看见了什么,对不对?你在不该去的地方,看见了不该看到的事儿,对不对?”早些时候,何玲子看见小川儿从三楼失魂落魄地走下来,随即两人一起看见了那碎脸鬼影,后来庄亿索被杀,一阵混乱,她不及细细询问小川儿去三楼做什么,只是根据守灵奴的消息,猜测多半是监守自盗,直到小川儿上吊,她才领悟,原来并不那么简单。
      小川儿顿时止了哭声,瞪大了眼睛望着何玲子,仿佛她的脸上突然现出奇异鬼脸,“你……你怎么……”
      “我知道你这些日子来,从楼里拐走了些什么,所以你要说实话,你在老爷的卧室里看见了什么,你和你爹,才可以脱了干系,我绝不向巡捕房提一个字。”何玲子仍是压低了声音,确保隔壁厢众人都听不见。
      小川儿“啊”了一声:“你……你还是让我死吧,你干吗要跟我过不去啊?”何玲子冷笑说:“死,是天下最容易的解脱法子,尤其在逆境之中,乱世之中。你是个好孩子,即便做过不体面的事儿,也罪不该死。更何况,即便你死了,你老爹还是逃不了干系,甚至会怀疑是你爹害死索叔呢,庄家一定要追查到底的,那麻烦就大了。你还是都告诉我吧,早日洗脱了干净。”小川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你赌咒发誓,一定不告官?”“只要你日后不再从楼里拿东西,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何玲子的语调又软下来,“其实,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我也是有父母的人,知道你这样的可怜孩子,自小就被送入庄府,没有能享受父母之爱,总觉得缺欠了什么。一旦亲生父亲找上门来,你终于感觉自己有了至亲的人,难免格外珍重这份亲情,乃至为他做不良之事,只为讨好。”
      小川儿泪水又落下来,轻声说:“过去,我总以为,我一定小时候极不乖巧,才会被爷娘送出来当丫鬟,所以,我爹找到我以后,我真的百般讨好,只怕他又说我不孝。可是,今后……”
      “这个你放心,我可以保证你爹今后不再为了要买酒钱来打搅你。”何玲子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同小川儿的爹“聊一聊”。
      小川儿说:“好,那我告诉你我看到的,只是,你不能说是我说的。我一个丫鬟家,担不起这个……我知道索叔是谁杀的了!”
      何玲子暗惊:“是谁?为什么不早说?”“是少爷!是少爷杀的!”小川儿颤声说,“我一个小丫鬟,敢这么告发主子吗?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寻死了吧?我明知是少爷杀了人,却不敢说出来,每天还要和他住一个楼里……他随时都会杀小姐的……”
      “你慢慢说!你从头讲来,你看到少爷杀索叔了吗?”小川儿道:“那倒没有,我只是看到,他们两个,吵得很凶……我从头说吧,今晚小姐入睡后,我悄悄摸进老爷卧室……”“你等到晚上才进老爷的卧室,是怕白日里人多眼杂?”何玲子问。
      “是啊,白日里我去老爷房里收拾,倒也可以顺手牵羊,但毕竟人多眼杂,容易露馅,所以我只是在晚上,等小姐睡下了,才敢进去。老爷的卧室里,值钱的东西还颇有几件的,但我也不敢太明目张胆的拿大件儿的,否则索叔和李妈妈都会立刻发现有内贼。今晚我进了老爷卧室后,就摸黑开始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翻。谁成想,只摸索了没几分钟,就听见门被拧开了。
      “我吓得来不及关抽屉,就钻进了帐子,爬上了床。我想的是,老爷过世了,来人总不会无缘无故,揭开帐子,往床上瞅吧。老爷去世后,床上的被子按照西方人那样平铺着,我索性钻到被子下面,觉得这样最安全。
      “只是这样,我也看不见进来的人,只是听见一阵拉抽屉、关抽屉的声音。我当时想,好啊,原来跟我一样,在找值钱的偷走,树倒猢狲散,这些下人们好像都是一个心思,要把枯楼搬干净了。正想着,我突然感觉这床在微微摇晃,显然这来人到了床边,他想干嘛呀,会不会往帐子里看呢?我使劲捂住嘴,才没叫出声。
      “就在这个时候,索叔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了:‘少爷,老爷的床下面,从来不藏东西的。’”
      何玲子说:“这么说来,开始进来的是少爷,他在老爷的卧室里翻找东西?”
      小川儿说:“是啊。少爷显然被吓了一跳,声音有些打颤地说:‘索叔……是你啊,怎么深更半夜到老爷卧室来?’索叔问:‘少爷在找什么,何妨先问问我?我对这楼里的一针一线,都大抵有个数,在哪儿,不在哪儿,近日来楼里丢了些小东西,其实我也都知道,当然不是少爷您拿的,因为少爷要找的东西,肯定不在老爷卧室里。’”
      “我一听就吓呆了,敢情索叔早已察觉这楼里少了东西,看来被他捉住是迟早的事儿。少爷说:‘可笑,你又怎么知道我要找什么?何况,我自己父亲的卧室,进来翻翻,就一定是要找什么吗?’索叔说:‘少爷怎么翻都可以,我只是想斗胆劝少爷一句,大敌当前,少爷还是应该帮着小姐共渡难关。’少爷说:‘什么大敌当前?不就是一座阴阳怪气的破楼?谁又稀罕来着!’索叔半晌不言语,叹了口气说:‘少爷,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老爷临走前,没有将枯楼的房契地契交给你,你莫非以为,当真是老爷的疏漏?’这话显然戳到少爷的痛处了,我听见他上前走了几步,恶狠狠地说:‘索叔,我阿爹过世没几日,你不要搬弄是非。’索叔没有动怒,只是说:‘你记事起,我就一直在府里,对不对?我何曾是个搬弄是非的人?我来劝阻少爷,只为能让老爷在冥冥之中放心。’”
      “少爷不知道是否息了怒气,只是好久没说话,再开口时,还是怨气深重,他说:‘我就是不明白,阿爹为什么不把枯楼交付给我,从学戏,到打理生意,他为何总低估我?他对我了解多少?难道霭雯这个弱女子,反倒更能在这乱世里立足?这枯楼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要阿爹像托孤般上心?’索叔说:‘少爷,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对老爷又了解多少,对小姐,又了解多少?’他声音里竟然也有了怒气。少爷说:‘别的不敢说,至少我知道,他们两个,都是戏子,都一样疯癫!’他忽然又变了调子,阴阴地说:‘我还知道你,外人看来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其实是个赌棍,欠了倾家荡产也还不清的赌债!你究竟为什么要阻止我寻找房契,你自己清楚。’”
      “少爷的话,一定也戳到索叔的那处痛了,他半晌没吭声,后来说:‘少爷你说得不错,我确是做了些不光彩的事,但这些都是私事,我不会因为举债重重,假公营私,来谋庄家的财产。要说那地契房契,老爷要给谁,都是早预想好的,怎么也轮不到我手里。’少爷恶声问:‘那为什么遗嘱上丝毫未提这枯楼的归属?为什么处理老爷遗嘱的邢律师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家里和洋行里的保险柜中都没有?为什么,没有人知道那地契房契的一点下落?阿爹不会让这件事成为秘密的,他一定告诉你了!除了你他还会告诉谁?’说到后来,少爷的声音虽然压低着,但愈来愈凶恶,吓得我在帐子里都快待不住了,而且脚步移动的声音响起来,等到索叔再说话的时候,我猜他一定被少爷掐住了脖子,声音是哑的,快断气一般:‘少……少爷,你这样……逼我……盲目地找房契,不如去好好想想……如何保住枯楼!’”
      “少爷‘哼’了一声说:‘只要枯楼到了我的名下,我就能保住它!我给你点时间,天亮前你把房契交给我,我会帮你和鸿运堂的人交涉,减免你的债务,否则……你迟早是死路一条!’然后,少爷的脚步声似乎离开了。又过了一小会儿,索叔的脚步声也出了门。”小川儿说到这儿的时候,噎了噎,语气丝毫没有轻松下来,仿佛一口气吊在喉中,努力憋住了。
      何玲子柔声说:“还有什么,一起说出来吧!”
      小川儿突然又一阵哆嗦:“我……怕……”在何玲子轻声安抚下,她才说:“他们两个吵架的时候,我在床上一动不敢动,身体都僵了,腿脚都麻了,他们走后,我才敢舒展一下身子,谁知胳膊突然碰到一个半软不硬的东西,这才发现,老爷的大床上,一直有个大皮袋子,也在被子下面。我好奇,这是什么呀?皮袋子有一人多长,袋子上有条拉链。我拉开了一点,立刻一股臭气冲出来……”小川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紧紧地抓着何玲子的手。
      何玲子已经猜出了大概,“皮袋子里是具尸体?是老爷的尸体?”
      小川儿还是说不出话,只是点头,也不知是真的在点头,还是颤抖得厉害。何玲子想,黑暗之中,惊恐之下,小川儿也不见得能看清。于是她说:“小川儿,你再歇息会儿,我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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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2 09:06:59 | 显示全部楼层
      18.护楼
      庄霭雯喝了点儿李妈妈煮的茶,知道睡眠已经远去,谢过了关切的兄长和女伴,告诉他们自己的心神已安宁下来,静静休息一下就会好。庄小霖和黄慕容离开后,屋里又平静下来,只有隔壁下间小川儿的低语,似乎在回应何玲子的一些疑问。
      有时候庄霭雯想,整座枯楼里,大概只有小川儿自己不知道,她小偷小摸的事昭然若揭。何玲子多半是在盘问这件事。早几天庄亿索拿着一份楼里丢失物品的清单来找庄霭雯,问她该如何发落小川儿。按着老管家的意思,辞了她就是了,未必要声张。庄霭雯却说,辞也不必,小川儿说到底还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把她扔到外面的乱世里,不是要了她的命吗?赶明儿有空我和她好好聊聊,解了她的症结,不再犯就罢了。如果真是她生父逼的,找人警告一下不行吗?
      谁知随后这几日,她再没能抽出个空来,和小川儿谈这件事。如果父亲在,这些都是他做的。可是如今,这个角色,这个段子,要我自己唱了。
      李妈妈喝了两口黄酒,歪在躺椅上,又迷糊过去了。庄霭雯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晨光熹微,似乎又是一个阴暗多云的天。她可以看见自家后院里假山隐隐,那神秘的去处。再往远处,墙外,是江京静生物调查所的大楼。那楼里曾经是英国人的商务公司,小时候,她跟着父亲进去过两次,看着父亲和英国人洋腔洋调地谈生意。枯楼的前主人,是商务公司的总经理,她还有依稀印象,瘦小衰颓,顶着一副大大的眼镜,据说为人极其谨小慎微,多年前就离开了江京,离开时将枯楼卖给了父亲。
      而现在,父亲临终遗言,一定要保住枯楼!保住枯楼。这和父亲的骤然去世,和蔺修贤的被害,和索叔的被害,有没有关联?上回那两个穿黑呢大衣的不速之客来过后,枯楼的运势就急转直下,是巧合吗?这两个人,带给了枯楼什么样的厄运?我,这个很多人眼里的花瓶,又怎么能保住枯楼?阿爹,你有什么锦囊妙计,为什么我偏偏不知道?
      黑呢大衣人的来历和来意,父亲从来没有和庄霭雯提过。但自从追悼会上知道了两个人是为日伪出头,她就一直在猜,他们的来意,会不会就是父亲“保住枯楼”的根源?日本人入侵,江京血战后,烧杀抢掠,她听说了不少;日伪人士组织了和荣社,通过文艺入侵租界区;莫非,黑呢大衣的来访,意在入侵枯楼?如何入侵法呢?租界区里大体的法制尚存,强取豪夺行不通,那还能怎样?
      庄霭雯曾找到庄亿索询问那两个黑呢大衣来访之由,管家说不知道,但她看见庄亿索嘴角微微抽动,知道他欲言又止——这样的察言观色,得益于她拍电影的训练。于是她说,索叔,你不说其实我也知道,只是想求证,是不是那两个人要的是枯楼?终于,庄亿索告诉她,两个人的确是想出高价买下枯楼和整个庄府的地面。两人出的高价,足够庄家在租界区另买更大的豪宅。
      “老爷问他们,既然肯出这样的高价,为什么偏偏要盯着枯楼?去买别的更大的宅子不好吗?那些人说,他们的买主,唯喜咱们府上的风水地气。”
      庄霭雯轻声苦笑,所有看过庄府枯楼的风水家都将头摇得如钟摆一般,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庄府的风水地气招人待见,除非买主和父亲有一样离经叛道的性子,多半是个借口。或者说,执意要买枯楼,另有他意,而且不怀好意,才会有父亲“保住枯楼”的信念。
      黑呢大衣出现,会有多少是好意呢?想到黑呢大衣,她又想到了和荣会的请柬,又是一阵茫然。除了血腥命案,枯楼里的鬼影和碎脸,又是谁在作孽?父亲的尸骨未寒,却回到楼中,是什么人的恶作剧,还是他老人家当真放心不下枯楼的命运呢?阿爹,你在冥冥之中,可曾看见我左支右绌,身心憔悴?为什么要我,而不是阿哥,保住枯楼?
      想到庄小霖,庄霭雯心头一凉。阿哥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回到枯楼,她相信,是为了看顾自己这个小妹,但同时她知道,父亲不肯将庄府房权转交长子,庄小霖一直耿耿于怀。对枯楼的归属,庄小霖不会善罢甘休,他甚至会做出出格的事。
      父亲公开的遗嘱里,并未说明枯楼的归属。庄小霖也没少了旁敲侧击,问庄霭雯是否知道房契和地契的下落。庄霭雯不知,如实回答,庄小霖将信将疑。但如果天下真有谁会将这么大一笔地产不写入遗嘱,那也就是父亲庄世尧。
      永远让人摸不透的父亲。
      如果哥哥始终认为庄府枯楼的继承权是我,他会怎么做?鬼影、碎脸,将我吓出枯楼;杀了蔺修贤!毕竟一旦我成婚,枯楼就有可能成为蔺家的财产。
      如果房契和地契一直不露面,又会怎样?法庭会如何决断?子女平分,或者,如果只有一个子女,自然而然地尽归那独子。
      只要我从世上消失,庄家的一切,就都是哥哥的了。庄霭雯悚然一惊,仿佛又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她猛然转身,轻轻推醒了仍在酣睡中的李妈妈,“嬷嬷,收拾一下东西吧,我们要走。”李妈妈被惊醒,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走?去哪儿?”“离开这儿,离开枯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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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2 09:07:23 | 显示全部楼层
      19.杀牲
      “你可看清了?”守灵奴听何玲子说到庄世尧的尸体躺回了自己卧室里的大床,不自禁地摇头。他和死人打交道了这么多年,这样的事儿实属鲜闻。
      “确证无误,巡捕房的探长和法医,也都证实了。现在,庄家子女也都失了主意,对庄世尧的尸体,不知是该再去公墓埋葬,还是索性葬在院中。”这又是何玲子“省亲”的时间,只不过这次,守灵奴坐着一辆轿车来,接上何玲子,开出几条街后,司机下车离去,换成守灵奴开车,谈话这才开始。
      守灵奴听何玲子描述了庄亿索被杀的场景,问道:“你为什么说庄小霖看似有极大的嫌疑?”
      何玲子说:“庄小霖一心想得到庄府枯楼的继承权,偏偏庄世尧在临死前并未将枯楼的归属写入遗嘱,庄小霖猜测庄亿索是唯一知情人,勒逼无效,可能动杀机。这两日和庄小霖相处,发现他身上颇多戾气,尤其他和黑道似乎也颇有交往……”
      “照你这么说,蔺修贤也一定是庄小霖所杀,因为一旦蔺修贤和庄霭雯成婚,必定要算清枯楼的归属,说不定,房契就在庄霭雯手里呢!蔺修贤在生意场上心狠手辣,当然也不会放过枯楼,到时候,庄小霖会得不到枯楼的一片瓦。杀了蔺修贤,至少,枯楼不至于落入‘外人’手里。”守灵奴吸了口冷气,又摇头说,“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庄小霖会徒手撕开自幼服侍他的老管家的胸膛。”
      何玲子心头一动,“你还没有告诉我今日开车出行之意呢,总不会是踏春吧。”车窗外,已见桃花微蕊,何玲子的心头,还是一片枯楼里的阴暗。
      守灵奴说:“恰恰相反,我们要去往寒冷之地。”何玲子顿时明白守灵奴的喻义,“我们要出租界?去敌占区?”“怕了?”何玲子冷笑:“需要怕的,是哪个敢对我不敬的日寇,我难保不会出手。”守灵奴轻轻一叹:“我明白你的心思,国难当前,却只能窝在太平地界里,难施杀敌报国之愿。不过,有一点你要切记,我们干的,都是正义之事,谁又知道,这个案子,不牵扯到护国大业呢!”
      何玲子不再多说,心知守灵奴只是在劝慰她。守灵奴又道:“昨晚咱们分手后,我去了趟《京江晚报》报社。《京江晚报》是最爱猎奇的小报,江京一带的家长里短,奇闻异事,无不收罗。我们业已知道,蔺修贤案是江京头一桩开膛取心肺的怪案,偏偏那开膛手法,又似久经演练过,于是我想会不会在别处,有过类似的凶杀案呢?《京江晚报》多半会有各种剪报收藏,自家报纸的、别家报纸的都会有,在报社查查,说不定会有些启示。说实话,巡捕房目前将蔺修贤的死状遮掩,避离报社,虽然有利安稳民心,但对破案和预防更多凶案不见得有利。我潜入报社,到他们的文件储藏室里翻找,果然他们对奇闻异事的收集,浩如烟海。好在他们分门别类得甚佳,我在治安类下面的奇凶类找,不知读了多少篇凶杀描述,一直读到了天色将明,终于有所收获!”守灵奴从怀里掏出一方不大的信封。
      何玲子一惊,“难道,真的有过类似凶案发生?”她接过信封,抽出了两张纸,第一张纸上是数列潦草字迹。
      守灵奴道:“这并非旧报章,而是一份通讯快电手稿,根据档案日期看,是八年前。”
      何玲子细细读了,越读越是心惊。
      (京江社五月廿八日电)慧山相国村牲畜遭莫名屠戮,全村三日间,共五头猪牛毙命,大损民生。各牲畜死状奇异,均胸腹开启,内脏下水尽失,骨肉完好。乡镇长官已着人处置。
      下面有一行不同字迹的批示,更为潦草,大概是主编的评语:“吾报读者主体为城镇民众,此乡村野谈,不登也罢。”
      何玲子又看第二张纸,上面贴了两份剪报,都不过寸方,下面有注明,一份来自《淆州日报》,一份来自宁远市颇具影响力的《自由公报》。那是两则短讯,在淆州和宁远周边的村落里,各发生过牲畜被剖腹取内脏的事件,前后共有十一条牲畜遭殃,看时间,都在八年前的五六月间。
      何玲子说:“两者必有联系!”又沉吟道:“只是,八年前,连续有三处发现了牲畜被剖腹取内脏,为什么一直过了八年,都太平无事,直到最近?莫非,这八年里,凶手遏制了残害牲畜的本性?”她在英伦留学期间,曾刻意研习侦破凶案之技,知道此案如果真是人为造孽,凶手内心,或有超乎寻常的邪恶,断难隐忍八年而不犯案。她又将那两张纸上的短讯前后看过,忽然说:“若有张地图就好了!”
      守灵奴哼了一声。何玲子立刻明白:“原来这就是你开车出游之意!”守灵奴说:“你想必也看出来了,江京、淆州、宁远,这三起屠杀牲畜案,都发生在慧山一带,这说明,当年的凶手,就居住、活动在慧山附近。所以我打算先就近去相国村,问问当年牲畜被杀的情形,听听老乡们的推断——要知道乡间对离奇之事,往往有更离奇的解释,或许无外乎魑魅魍魉,乍一听荒诞不经,到头来,却是离真相最近。”
      何玲子微微皱眉,不敢苟同,但不得不承认,这守灵奴不知活了几世,积淀之厚,经验之丰,无人能望其项背。她说:“所以,您要我跟您同行,遇到鬼子的时候方便些?其实,您老的日文已经很不错了。”
      “不尽然。”守灵奴道,“我的日文马马虎虎,但仅凭我这张老脸,我这点拳脚功夫,还是过不了肇丰关。”
      何玲子一惊:“难道,去相国村要经过肇丰关?”肇丰关是日军军部在江京一带的重镇,壁垒重重,盘查格外森严。
      守灵奴说:“去相国村并不需要经过那鬼地方,但进入慧山,尤其要用这车装几个人回来,那是必经之路。”何玲子彻底不知守灵奴所云了,“为什么要进山?带什么人回来?”她只是担心,她离开一日,枯楼里的庄霭雯不知又会遇到何等惊悚之事。
      日本人打到清安江边后,慧山脚下各个乡镇的百姓纷纷逃亡,相国村也不例外。村里留下的,不是胆子特大的就是无处可去的。父女二人走进村子,满目的青枝绿叶、娇花嫩草,罕见的倒是村民。难得遇见了两个,都是病歪歪、被一世辛劳和骤来战火双重煎熬的老人,话也说不利索。
      终于,在一间破败的土坯房外遇见了一个枯瘦的中年汉子,他少了半截腿,扶着两根拐杖,赶着两条和他一般枯瘦的黄羊。守灵奴的腿脚也不利索,看到那人的情状,同病相怜。
      “袁宝,牲口被开膛的事儿,是袁宝家。”那汉子说。“他家在哪儿?”“早走了,听说鬼子快打到江京,他全家都走了,好像是去汉口。”“老弟想必也听说过那事儿。”守灵奴问。
      “当时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么多年倒是没再犯过,慢慢也都忘了。袁宝这人脾气不好,得罪人,当时想过,一定是有人报复。”断腿汉子说完了想说的话,狐疑地看着何玲子。守灵奴到枯楼接上何玲子时,特地带了一些换洗衣物,授意何玲子回屋换上了衬衫和马裤,即便如此,她的出现,还是和这荒村格格不入。何玲子看出那汉子还有话藏在喉中,笑着走上前说:“这位大叔,麻烦您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怪异之处……”她将目光瞟向那两条瘦羊,“我们在城里听说,淆州那边又有牲口遭殃了,想提醒您也小心着点儿。话说回来,这种事,小心又能有多大用处……”那汉子一凛,下意识地往那两条羊儿身边走了半步。它们大概是他唯一的伴儿了。他的神情突然焦虑起来,“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啥?”何玲子道:“我们是政府的,或许可以帮乡邻们除害,只是,问了很多人,说法都不一样,有说是山魈,有说是怪兽,有说是江洋大盗,有说是……”“是人!也不是人!不是人干的!”那汉子忽然叫了起来。
      守灵奴脸上未现惊色,何玲子猜他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自己,“老弟,是人,又不是人?怎么个说法?”
      断腿汉子说:“告诉你罢!我是没有看见,但袁宝家的帮工看见了,跟我说的……袁宝家算是我们村里富的,雇了两个工,除了种地,还管十几头牛羊。出了事儿后,你说他能不上心吗?就让两个帮工,在牲口棚里轮着睡着,看着牲口,还不知从哪儿牵了条大狗。一连三个晚上都没出什么事儿,到了第四天晚上,睡在棚里的帮工被一阵牛哼哼叫醒了。你们城里人可能不知道,牛看着闷,平时也就隔三岔五地哞两声,但着急的时候也会紧着叫。那帮工感觉不妙了,提着条大棒子就往棚外面走,外面有那么点月亮光,所以他猛的看见了门口正要窜进来的……一个人!说是人,因为他是半直着身子站着的,可又不像人,因为全身都是灰白的毛,就着月光看,可瘆人了!也亏那帮工胆儿大,举着棒子就往外冲,那人……那怪物,嗷了一声就跑了。跑的时候四肢着地,快着呢,根本追不上。”
      守灵奴点头道:“它作案在先,想必是那些牲口目睹同类遭屠,记住了它的气味,它来的时候,闻出了它的气味,因此躁动不安,救了自己的性命。奇怪的是那条狗居然不作声。”
      断腿汉子冷笑说:“是啊,它得作得了声啊!那怪物跑掉后,帮工立刻发现,地上躺着条死狗,猜猜是怎么个死法?”
      “被开了膛?”守灵奴说。“被扭断了脖子!”那汉子说,“你们瞧,只有人会扭断一条狗的脖子,你们倒说说看,那是人,还是兽?”何玲子知道守灵奴此刻想的,一定和自己一样:不管是人还是兽,这正是杀害蔺修贤和庄亿索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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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3 08:17:53 | 显示全部楼层
    20.山间死士
      如果没有何玲子,要想顺利过肇丰关的确千难万难。过往人员和车辆马匹都要仔细盘查,搜身是免不了的。当两名日军走到车前时,何玲子和守灵奴却没有任何下车的意思。何玲子用日文说:“把你们的长官叫来。”日兵都怔住了。因为自幼长在日本,母亲又是日本人,何玲子的日文丝毫没有口音。很快一位中尉军衔的队长走过来,看到何玲子,也是微微一怔,似曾相识的神色。何玲子微笑道:“烦请队长告诉伊藤大佐一声,高田玲子进山打猎,顺路拜访。”
      数月前,何玲子在一次汪伪政府组织的晚宴上认识了伊藤,她出众的姿容和毫无瑕疵的日语令伊藤惊艳不已。何玲子实话实说,告诉伊藤,自己的母亲是日本人,自小在日本长大,后来又留学西洋,当晚伊藤就向何玲子发出邀请,到皇军在肇丰关的军部观看赛马。一周后,何玲子如约前往,算是和伊藤建立了交情。伊藤在日本早已结婚生子,但不妨碍他向何玲子频频示意。何玲子接受了他的暗示,但和他若即若离。伊藤很快得知,租界里还有一帮男士,也都同何玲子保持着类似的关系,知道一亲芳泽还需要时间。
      那日军队长显然记起了这位陪着伊藤大佐看军营赛马会的美女,频频点头,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要去通报,何玲子说:“如果大佐现在忙,就不麻烦了,我们先去打猎,只请你和守关的皇军打声招呼,我们下午返回入关时,不要搜身,我们直接开车到军部拜访伊藤大佐。”
      伊藤大佐此刻在和一群军部上层的军官开会,那中尉见何玲子如此善解人意,简省了自己的尴尬,心头一喜,不再多问,立刻放行。
      过了肇丰镇,守灵奴一路开车进了山。在崎岖山路上颠簸了一阵,轿车再难前行,两人便下车徒步登山。何玲子要扶守灵奴,守灵奴执意自己行走,拄了一条拐杖,走得倒也稳健。
      四下除了鸟鸣树颤,再无任何声响,何玲子轻声问:“都到这儿了,您总可以打开葫芦盖儿,告诉我进山的用意吧!”
      守灵奴叹道:“年轻人,就是性子急!这么说吧,你知道的,我近日一直在圣若瑟教堂当善人……”何玲子说:“接济难民,确是大大善举。”
      守灵奴说:“教堂接济的难民里,有部分江京血战后被红十字会接入租界养伤的守城官兵,其中有位烈士临终时说,他们本是一个侦察小队,在这附近山中被鬼子截断,被迫分成数人一组,自寻生路,他们这一组,一番拼杀后几乎尽数丧生,但另有一组人,可能还有生机,只是在莽莽山中,风餐露宿,无衣无食。他因此嘱托我,尽快找到他们,带他们回江京租界区养伤。”
      何玲子说:“此事定要做的。只是,如您所言,这茫茫大山中,又到哪儿去找?”
      “这些人都是搞侦察的,皆是高手,凡事想得周到。比如,他们屯守江京多年,对这慧山侦察后有详尽地图和记录,哪里有可藏身的洞穴、哪里有可饮水的溪泉、哪里有可食的山果,这个,我都有了。”守灵奴将拐杖头拧开,取出一张手绘的地图,“那嘱托我的烈士,对那些流落军士可能的藏身处,有几个猜测。另外,还有这个,”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竹管,叼在嘴上,鼓腮一吹,一阵清脆响亮的鸟啼声回荡山林。
      何玲子明白了,“这是他们的联络信号!”
      “不错,他们不但可以通过这竹哨声认出自己人,还可以根据哨声的不同,听出对方传出消息的含义,比如两声长哨是希望会合之意,三声短哨是危险信号,一声长一声短是求救之意,两声短一声长是嘱咐继续潜伏。”守灵奴又吹起竹哨,两声长鸣,“如果无人响应,我们就继续走继续吹,直到有人来接头。”
      两人照着图示的诸个隐蔽洞穴一一找来,每到一处,守灵奴就吹起竹哨,鸟儿惊起了诸多,但始终没有人现身。守灵奴看看怀表,已是下午三时许,略带沮丧地说:“只好下次再来寻,回吧,否则天黑前难下山了。”
      往回走了一阵,何玲子突然停住脚步,轻声对守灵奴说:“我们有了尾巴!”她听见了林中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无论是人是兽,那脚步都极轻极小心,只是,逃不过她敏锐的双耳。
      她猛然转身,欲扑向声源,忽然,一张大网罩下来,二人不及逃身,何玲子却已应变,手中短剑挥舞,转眼已将那网割开一个大缺口。眼角中,两条身影,一个从树上,一个从树后,扑了过来。何玲子短剑护在前胸,随时准备搏击。
      “且住!”守灵奴叫道,“我们是受洪营长之托来的!”两条身影定住了,何玲子看清,一左一右,是两名满面胡须,凌乱长发的男子,若不是身上褴褛衣衫还能依稀看出是军装,真会被当做乡野传说里的山林野人。守灵奴取出竹哨,“二位想必认得这个,洪营长委托我们来接诸位兄弟出山。”
      其中一个高个儿的军人指着何玲子问:“她是谁?怎么看着像日本人?”何玲子也不知道自己哪点儿看上去像日本女子,守灵奴道:“这个是小女,她确是会说日文,等会儿过肇丰关,必须要靠她。”“洪营长呢?为什么不亲自来。”守灵奴一叹:“他已殉国,我们此行,是受他临终之托。”那军人又问:“那怎么知道,你们不是擒住了洪营长,逼他说出我们藏身之地,然后诱我们出来……”他又一指何玲子,“鬼子打过来之前,我们侦察队受过训练,看到过电影里日本女特务,都是这个打扮。”话音刚落,眼前白光一闪,他全身僵硬,脸侧一凉,原来是何玲子手中短剑突然飞出,贴着他的脸飞过,割断了些许胡须,刺入他身边一棵树中。
      何玲子微笑说:“如果我真是日本特务,要加害你们,二位一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入了地狱,何必要我父亲多费口舌?”
      “想骗出我们其余那些兄弟的下落!”那军人兀自嘴硬,但显然已信了这对父女。
      何玲子黯然道:“二位不说,我们也猜出大概,其他的那些壮士……已殉国了。”
      两位军人一惊,同声喝问:“你怎么知道?”守灵奴叹道:“如此生死一线的艰险境地,若换作我,定会带出更多人手来对付这不明来历的二人,以确保胜算,所以……”两位军人彻底被说服了,那高个汉子忽然蹲在了地上,以手掩面,无声抽噎。一直不曾开言的另一个侦察兵道:“我们小队被冲散后,在一起的本来有六个,确是只剩我们两个了。”泪水也滚落。英雄男儿泪,尤令人心酸。
      守灵奴说服二人一起下山,何玲子待他们情绪略平静后,问道:“有一点甚是不解,要说鬼子虽然猖狂,诸位也的确是国军精英,可一旦逃入深山之中,不过区区数人,资源匮乏,不可能对鬼子构成战略威胁,他们何苦耗费兵力,穷追不舍?”
      “这个,我们也纳闷儿来着。”两人互视一眼,显然有些话不曾说出口。“希望二位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也明说吧,”何玲子索性将心思尽述,“从二位的身手看,要想将各位侦察队员逼上绝路,日军方面,也不是寻常小卒可以做到的,要不就是派出千万人漫山遍野地搜寻,要不就是有同样高明的特务相助。如果是后者,我希望知道,他是谁。”
      两个军人又互视一眼,终于,那高个的说:“他不是人。”
      在那一瞬间,何玲子忽然明白,守灵奴带着她找入深山,拯救侦察兵之外,还是和庄府内外的离奇血案有关。
      矮个子军人道:“大概一个月前,江京已经失守,大部队已经撤离,有往重庆跑的,有往武汉跑的。洪营长大概是天下最烈性的汉子了,他说,咱们不能就这么仓皇逃走,鬼子在肇丰关建军部,我们躲入慧山,可以鸟瞰他们的军营,甚至可能混入营区做侦察,为日后反击做准备。同意跟着他进山的,就我们这十来个人,但是不巧在山中遇见了鬼子的巡逻兵。我们很快将敌人放倒了大半,但他们的援兵很快赶到,交战中整个小队被冲断,被迫分成两组。我们一组六人,伤了两个,伤势不算太重,互相扶持着,很快逃入深山,也不知洪营长他们五个人的下落。但我们事先早说好,要尽量保持联系,就是用竹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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