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日本战国风云史（讲述长达两百年的日本史）----万邦咸宁

宝宝寒

　　武士是贵族，但最初他们并不风光。平安朝中后期，真正牛的是诸如藤原北家这样的大贵族，而武士虽然也自称是什么桓武天皇、清和天皇的后裔，就和刘备说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是一个性质。藤原北家的藤原道长（966—1028），父子霸占摄政关白的位子八十多年，三个女儿进入皇宫当天皇的正室，非但如此藤原道长还借着自己的权势，在全日本霸占了数千所庄园，当时人们都惊叹道长“一家立三后，古今未所有”，“占据半国财富，实在让天下感到惶惶”。那时候的武士呢，还叫“侍”呢，也就是藤原道长这样权门下的爪牙和狗腿子而已，道长手下有个“四天王”，源赖光、源赖信、平维衡、藤原保昌，就是道长最器重的打手，他们在藤原道长手下做事，巡视庄园，维护京都治安。
　　当藤原道长和自己的女儿们，也就是大和皇朝的皇后们，穿着华美的丝绸礼服，舒舒服服端坐在精美的廷堂上，欢歌笑语时。“侍”们，却穿着破旧的狩衣，背着弓箭，在下手处忙出忙进，直到宴会散去，才能讨得些残酒冷炙果腹。虽然后世日本许多武士家族，都喜欢夸耀自己是八幡太郎源义家，或平高望亲王的后代，但事实是，整个平安朝时期，他们居住在京都外的乡间，为国家边陲军事提供服务，进行着日本佛教所鄙视的杀人的“弓矢之道”。日本当时真正有名望和荣耀的贵族，全部都在京都里面，把日本其他地方视为“乡下”甚至“鬼地”，他们根本不关心政事，因为在贵族统治下，贵族子弟的仕途早已被他家族的家格（各个贵族世家的等级）决定了，这些闲极无聊的人整日玩着蹴鞠、弹球和围棋，或和天皇属下的女官互赠情歌，入夜后便望着窗外飘洒的月光，为自己短暂的生命而悲叹着。
　　武士和中央贵族如此的高下之分，其实还是由庄园经济所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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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朝早期，在天皇的理念里，日本的土地还是国有的，天皇仿造中国，将全国的田地均分开来，按照人头配给农民，每隔数年再论调一次，这叫做“班田制”。至于军队，也是由班田制下的农民组成，叫做“军团”。但后来，因为“班田制”的残酷剥削，许多农民不堪忍受，大量逃亡，严重影响了天皇政府的租子。无奈的天皇，只得承认“私田”的合法性，来调动农民垦作的积极性。不过私田出现后，获得最大好处的，还是大贵族和大寺院，他们本来就拥有国家赐予的大量“功田”（因为功勋获得的田产）、“位田”（根据官位取得的额外田产）、“神田”（寺庙神社的田产），还有雄厚的资产，他们招募了大量“班田制”下的流民，为自己开垦山林，拓展更多的“私田”。最后，贵族僧侣的私田越来越广大，往往横跨数乡数郡，这些人便又利用在朝廷里的地位，搞到了太政官颁发的“免税官符”，开始不向国家缴税，并在私田里设立管事人，叫“庄官”、“庄司”，庄官打理私田事务的屋舍，叫“庄屋”，由是这些人的私田便叫“庄园”。各地庄园每年收获的米粮，再输送到庄园主在京都所有的仓库里，这叫做“年贡米”。
　　中央贵族和神社寺院的庄园都很巨大，一般都在数百町乃至数千町上下，不过主要集中在京畿一带，因为当时大和政权属下的关东、九州等地刚取得不久，还很荒凉偏远，大庄园主不愿意跑到这地方来开垦田地。不过大庄园主不愿意，许多自耕农和小贵族愿意啊，他们跑到“乡下”和“鬼地”，动用家族力量，开辟出了许多村落和田地，这些人叫“开放领主”。平安朝后期，地方盗寇横行，一批如源、平这样的失意亲王、贵族，因为国家需要，成为了职业军人，来到关东、九州之地，或追捕抢夺贡米的马贼，或抵抗扬帆而来的刀伊海盗，渐渐和这些地方领主通婚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早期的武士团。武士团以家族纽带结合在一起，但手中的权益并不可靠，因为强横的国衙官员随时可能把他们的田地和稻谷没收掉中饱私囊。公元十世纪中期，关东武士团的首领平将门，就是因为同族的私斗，以及朝廷对其的欺压，起兵叛乱。平将门只带着数十名骑马的亲兵，在关东纵横驰骋，捣毁国衙，焚烧田地，使得关东一片荒芜，最后居然在关东自立称皇。焦头烂额的朝廷，最后还是依靠关东其余几个武士团，才把平将门的叛乱镇压了下去。此后，许多武士团为保障权益，采用了较为温和的方法，那就是把自己庄园中的一部分产物，赠送给中央权门或大寺院，和如藤原北家这样的结成私人的主从关系，来换取他们对自身利益的庇护，“道长四天王”莫不是如此，这叫“寄进式庄园”。
　　

寄进式庄园链条，直接耕作庄园土地的叫“作人”，然后收获交给各个“名主”，汇总到庄官处。假如有900俵（每俵约合70公斤）米粮，庄官需要寄进600俵，给上面的“领家”，即当地的实权者，“领家”再抽出其中300俵给中央里的“本家”，大权门或大寺院，来换取“本家”的庇护，不受国衙官员的欺压和掠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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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镰仓幕府建立后，这种情况得到改变，因为关东武士们，已经拥戴了自己阶层代言人，征夷大将军源赖朝，并在关东建立了独立在朝廷外的独立王国，所以也不再需要寄进东西给已经式微的权门贵族了。源赖朝呢，为了取悦属下的武士，开始在日本各国设立“守护”和“地头”，和朝廷已经虚化为头衔的官位不同，幕府的这些职务，是实打实的，叫做“役职”。地头，一般是乡郡一级的役职，负责所在地的治安和税收缴纳，但更重要的是，地头有权管理当地的庄园，并从庄园每年的年贡米里抽取一部分当做自己的报酬，到后来地头取代了“庄官”（有的庄官原本就兼任地头），成为庄园的实际管理者。至于守护，一国设立一到两名，是地头的总指挥，所在国的军队、警察头子。所以，镰仓时代武士的经济来源，一是家族本来的田产，叫“自营地”；二就是担任地头，所取得的管理庄园的收入，是寄生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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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镰仓后期到南北朝，乘着战乱的春风，担任地头和守护的武士加大了对庄园的侵夺力度，因为庄园主大部分都在京都，无法直接打理庄园，所以地头们乘机把年贡米扣留下来，把庄园主饿得头昏眼花，只得和地头谈判。最初是“地头请”，即地头每年只需要保证一定数量的年贡米交到庄园主那里即可，剩下的可以全归地头所有，很像包税制。后来，地头连“地头请”的那部分贡米也开始赖着不交，庄园主只得“下地中分”，即将庄园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二的田地和庄民，统统割让给地头，为的就是求地头能把剩下部分的米粮交给自己。守护就更厉害了，他们一面也像地头那样侵吞管辖地的庄园资产，一面还大肆利用室町幕府的“半济令”来壮大自己——为了和南朝作战，幕府规定，各地守护大名有权征收管辖地庄园一半年贡米，充当军队粮草的法令。这样，在室町时代，各国的地头逐渐成长为“国人”，而守护则成为“守护大名”（日本古代称田产所有者为名主，大田产主人叫大名），而中央的那些大贵族原来所取得的庄园利益，很大一部分被武士领主夺走了，只能嗷嗷待哺，开始走向了穷困和没落。
　　

伯耆国东乡庄的“下地中分绘图”，用朱红色的线将领家田地与地头田地分割开来，依然属于庄园主的田地叫“领家分”，被地头夺走的叫“地头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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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半济令”养肥的守护大名，开始着手支配整个任职国。他们为获取支持，又开始将任职国的国人势力纳入自己的伞下。室町时代的守护有很大权力，即“六大权”，分别是“大犯三条检断权”、“割田狼藉检断权”、“使节遵行权”、“半济给付权”、“关所给付权”和“段钱栋别钱征收权”，说得通俗点就是警察权、民事裁决权、税收权、司法权（具体详细可参考鄙人另外本拙作《犁与剑 日本武士史》），结果守护便利用这“六大权”，给予所在国的国人利益好处，再让他们成为自己私人的家臣，这叫“被官化”。比如美浓的守护大名土岐氏，就拥有“白旗一揆”（美浓国国人联盟）的支持，而播磨赤松家，旗下则有四十八名国人豪族，称“赤松四十八家”。守护大名通过对国人的“被官”，更加强大了权势，确立了室町时代的“守护领国制”，所以很多强大的守护大名不鸟幕府，如山名、大内，还处处和幕府为难，就是这样的道理。
　　
　　不过守护领国制并非没有缺陷，这种缺陷直接导致我在文章开头所点明的后果。守护大名权力确实很大，但他的权力其实来自幕府的役职，所以“三管四职”大部分时间都滞留在京都，并没有时间直接管理封国，便只能把这样的任务交给“守护代”，一般由守护的同族重臣担任。长此以往，守护在封国的权力，又被守护代窃取了，比如“金吾内讧”和“武卫骚动”，其实说穿了，就是一帮守护代拥立不同的守护继承人，混战一团。应仁大乱时，守护大名之所以认准了京都这个战场，还是想博取己方在幕府内更大的权力，眼光还抱残守缺，结果被长期的消耗战耗尽了人力财力，最后和室町幕府一起走向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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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洛中洛外屏风》中，一名在京都大街上招摇而过的大名级贵族，他端坐在象征自己地位的涂舆（即轿子）上，周围的庶民僧侣也只能躲避道路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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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时代，幕府权威也衰落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像斯波、田山这样的守护大名，也被内讧战争耗干了元气，而地方上形形色色的实力者乘机崛起，室町幕府原先由血统、家格、役职形成的传统秩序，受到极大的挑战。连足利义政也说：“此后，各国之事，全凭实力说话（諸国の御沙汰は毎事力法量）。”日本彻底进入了竞争气力，谁拳头大谁为王的时代，首先到来的，便是地方领主夺取原本属于守护的封国的怒潮。
　　其中的先驱者，即是之前号称西军主力大将的越前豪族，朝仓孝景了。说道朝仓家，他们也算是能和天皇扯上关系。上古，孝德天皇(596—654)有三个皇子，大皇子有马因为谋反被咔嚓看，二皇子看破红尘，渡海到大唐哈尔滨佛学院留学去了，只有小儿子叫表米亲王的，被流放到但马国，后来参加了对百济的战争。表米亲王在百济取得功勋后，像那个奥德修斯一样，乘着船准备回国，结果船底突然破了个大洞，海水咕噜噜地往上冒。表米亲王急了，便大声向上天祷告，天空突然出现了乘龙的神，然后一只大黑鲍游了过来，堵住了船的大洞。表米亲王赶紧让手下人奋力划桨，终于安全回到了但马，然后把这只大黑鲍炖了，奉纳给当地的粟鹿大明神还愿，剩下的就分给了自己的子孙吃，从此表米亲王的子孙以“日下部”为姓氏，在但马繁衍生息起来。平安朝末期，当时叫日下部宗高的，把家族迁徙到了养父郡朝仓乡，又改苗字为“朝仓”。朝仓宗高和儿子高清在源平合战时侍奉平家，站错了队，平家灭亡后被源赖朝军队捆起来，押送到镰仓等着杀头，这时养父大明神又显灵了，关东出现了头白野猪，到处伤人毁庄稼，还会说人话：“俺啥都不怕，就怕但马来的勇士。”没办法的源赖朝只得让朝仓高清去干掉白野猪，高清向养父大明神祈求来了拥有神力的八石弓，成功射杀了那头白野猪。源赖朝很高兴，不但赦免了朝仓父子，让他们回到但马，还准许朝仓家使用“三木瓜”的家纹。后来，但马国的朝仓家分为了两流，嫡流后来成为但马守护山名的家臣，庶流则来到越前，在尊氏同族、幕府越前守护斯波高经属下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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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斯波家而言，越前相比其他封国尾张、远江，更有神圣意义。因为斯波家就是在越前战场上发家的，当时斯波高经的对手，是南朝支柱大将新田义贞，经过无数次恶战，高经终于击毙新田义贞，保证了幕府北方的安泰，高经的名望如日中天。当时高经手下有员大将，就是出自家族庶流的朝仓正景，后来被高经任命为斯波家根据地黑丸城的代理城主，足见斯波对其的信任程度。不久，幕府将军足利尊氏和他弟弟足利直义闹翻了，斯波高经投到了足利直义阵营里，朝仓正景犯难了，最后决定“分散投资”——老爸正景继续追随斯波高经，而儿子朝仓孙二郎被送到幕府去，跟着足利尊氏混。正景这招果然高，足利直义被尊氏击败后，斯波高经又和尊氏达成和约，重新归顺了幕府，继续当他的越前守护，而朝仓正景父子则因“忠心耿耿”，得到了尊氏的眷顾：正景被尊氏赐予偏讳“高”（足利尊氏原名足利高氏），改名朝仓高景；孙二郎被赐予另一个偏讳“氏”，得名朝仓氏景。朝仓家当上了越前国七处庄园的地头，一跃成为越前的大豪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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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到朝仓孝景这代时，在越前最有势力的，还算不到他们朝仓家，而是世袭越前守护代的甲斐家。所以“武卫骚动”时，朝仓孝景明智地和甲斐家联手，在和田庄大战把斯波义敏派的堀江利真、朝仓将景打得大败，杀掉了义敏军七百余人，向甲斐家表了诚意，保证了朝仓在越前的势力。应仁大乱时，看到守护大名虚弱的朝仓孝景，心思活络起来，他不是个久甘于人下的人物。文明三年（1471）五月，朝仓孝景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将军义政扶正他为越前正牌守护的御内书：
　　越前国守護職事、任望申之旨訖、委細右京大夫（细川胜元）可申候也
　　　　　　 文明参　五月廿一日　　　　　　　　　　　　　　　　　　 　　
　　慈照院殿（足利义政）様
　　　　　　　　　　　　　　　　　　　　　　　 御判
　　　　　　　　 朝倉弾正左衛門尉殿
　　同日，细川胜元也一并给孝景寄来文书：
　　越前国守護職事、任被望申之旨、被成御自筆之御書候畢、面目之至候、早々可被抽軍戦候也、恐々謹言
　　　　　　 文明三五月廿一日　　　　　　　　　　　　　　　　　
　　勝元
　　　　　　　　 朝倉弾正左衛門尉殿
　　足利义政的意思，就是我同意孝景当越前守护了，然后画个圈，“请细川右京大夫胜元同志具体落实”。细川胜元接到御内书后，也写着“同意，已落实，请扶正后的朝仓孝景同志，速速抽出军马来，参加我们东军的阵营，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发挥更大的光和热”。当即朝仓孝景便揣着将军的御内书，跟个宝贝似的，火速返回了越前国，又把自己的儿子孙二郎（朝仓氏景，和先祖同名）留在京都，孙二郎在六月八日进入细川成之的府邸，算是将父亲被东军收买的事实公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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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越前的孝景，得到了新领导细川胜元的指示：孝景同志，你的任务便是平定越前国，顺便疏通下临靠的若狭、加贺，保证北陆地方对京都粮食的供应通道。朝仓孝景踌躇满志，回信道：放心吧，细川胜元同志，我保证以火一般的热情来摧毁东军的敌人，誓死完成上级组织交给我的任务！
　　六月十日，朝仓孝景得意洋洋，举着自己的旗印，在鲭江边的河俣立下大营，拿着将军任命他为越前守护的御内书，准备统一越前了。按照孝景最初的想法，他把御内书一拿，越前大小豪族铁定望风而降，平定越前国也就是三五天的事情。果然，越前的大小豪族打着林林总总的旗帜，从四面八方朝河俣拥了过来，孝景豪情万丈，只见他“戴着国司才有资格穿的直立乌帽子，身着殿上人（平安朝能进入清凉殿议事的公卿，一般为四位官衔以上）才有资格穿的高品级狩衣，得意洋洋，目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