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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麒麟》(上下集全文完):慢热的历史悬疑小说,从反清复明的瑞兽讲起,作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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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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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9 11:05:01 | 显示全部楼层
    何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我身子不方便,走不了远路,辛苦二叔叔,陪你大哥去罢!”赵敬亭惊喜道:“嫂夫人有喜了?”陶铭心咳嗽了一声:“谈正事。”赵敬亭大笑道:“就我去罢,咱们老哥俩互相照顾。这事急也没用,就随官府的安排北上,反正在皇上大寿之后老太监才行动。”
    “话是这么说,还是越早见到青凤越好,她现在无亲无故的……”陶铭心哀叹一声,垂下头去,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眼兄弟,敬亭也明白过来了:“大哥是不是想起素云的遗言了?”陶铭心点点头。娄禹民忙问:“什么遗言?”敬亭道:“素云死前留了话,让我大哥不要去北京,还要提防那个月清和尚。”娄禹民抹了一把光脑袋:“这话从何说起?”敬亭道:“我们也不明白。难不成素云料到皇上要请大哥赴宴?这怎么可能呢?”
    纠结片刻,陶铭心发话了:“多想无益。不管怎样,青凤有难,就是有凶险,我也要去一趟。”赵敬亭道:“正是,我陪你去,咱不信邪。”陶铭心又道:“还有一件事,说起来不合时宜,但又很紧要。昨天学生们的家长送来了下半年的束脩,求我加力教导——年初朝廷下令,因为皇上大寿,八月会开恩科乡试,有几个学生想下场,我是肯定要去北京的,但学塾也要有个人照管,才不负人家的重托。”娄禹民道:“眼下的情形,管不得那么多了,还是青凤的事更重要。”
    阿难站了起来:“我有个两全之法。我陪先生去北京,我在那里住过,地面儿熟悉,宫里的规矩也知道,可以给先生当个参谋,而且我可以当面儿先求我父亲救青凤,告御状毕竟是冒险的事。赵先生就留在苏州,最近弹词那帮人找碴儿,先生正好也歇一歇,别在茶馆说书了,干脆来村子里教书罢!赵先生博学多闻,四书五经想必也熟读过的,教几个村童不在话下。”
    赵敬亭想了想:“也未尝不可,大哥觉得呢?”
    陶铭心也满意阿难的法子:“只是,家里让你出门么?”
    阿难微笑道:“还没来得及跟先生说,我已经自立门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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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0 10:02: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2章 孔圣人当骑战马
    扈老三讨了回信,欢喜非常,去城里禀报了学政,得了一两赏银。过了几日,又到巡抚衙门代陶家领了六十两贶金,还有两匹绸缎,一套御制诗集,中间又克扣十两。陶铭心去衙门谢了恩,巡抚说盂兰盆节后会组织江南地区赴宴的老者在南京会合,一起北上。陶铭心惦记青凤,等不得,想立刻北上。巡抚也同意了,给他一纸加印公文,命他在八月十日之前必须抵达通州,届时将公文交给州府衙门,赴宴者将在那里会齐,一起入京。
    陶铭心去书店告别娄禹民,家人说娄禹民已离开家,去安徽收书去了。在村口正巧遇到阿难,骑着一头大青骡,拉着一辆牛车,上面全是家当,任英娥抱着儿子坐在车尾,见到陶铭心欠了欠身子。阿难下了骡子,笑道:“我以后住回村里了,我娘做主,把这里的宅子给了我——这些年我父亲也不怎么回来住,闲着也是闲着。”
    中元节这天,阿难带着妻小随陶家一起给素云、七娘上坟,想起幼时相处的岁月,阿难也洒了一把泪。坟前,何姑局促地站在一侧,不敢直面七娘的墓碑,生怕她从里面跳出来和自己吵架。赵敬亭看出她的心事,捧起一碗祭酒对着七娘的碑道:“七娘,你生前也是个女英雄、雌好汉,天底下没有心眼儿小的英雄好汉,你老爷年纪大了,要人照顾,你在地下好好保佑咱们家,不要嫉妒,不要怨恨。”
    七月十八,陶铭心和阿难收拾了行李,搭船北上。师徒二人多年不曾亲密相处,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阿难将父亲把他赶出来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还说了当初乔陈如要他杀英娥,好继承神秘的父业。陶铭心感叹:“这个谜题解了好些年都解不开,你父亲给皇上做的差事到底是什么呢?”阿难道:“我有预感,咱们这次上京,会知道这个秘密——我娘偷偷跟我说,今年过了年,我爹在皇上跟前有些失宠,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日,两人坐船到了顺河镇,往前就是山东省界。运河岸边有旅店,连日在船上作息,狭窄不便,反正盘缠充足,师生两个便上岸休息。这家店很简陋,好在宽大,像北方那样,砌了一丈多长的大土炕,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店主叫许大眼,四十出头的年纪,嗓门大,性子热情,他妻子是个哑巴,负责做饭。村野地方,没什么稀罕物,晚饭做了猪肉炖白菜、鸡蛋羹、煮荠菜,倒很下饭。师生俩吃了个浑圆肚饱,陶铭心喝了浓浓的蜜茶,又要热水洗了脚,浑身通泰,在大炕上舒展了身子,很快酣酣地睡着了。
    半夜,忽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阿难起身去看,外间屋的灯已经亮了,两个公差押着一个戴枷的犯人,正嚷着要店家打火做饭。许大眼见他们是公差,不敢抱怨,叫起妻子去厨房收拾。两个公差坐在桌旁,命那个犯人蹲在墙根底下,嘴里骂骂咧咧的,听意思,好像这犯人半路上投河自杀,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救起来,错过了脚程,半夜里才找到下处。
    许大眼端来吃食,两个公差狼吞虎咽一番,吃饱了,唤来那犯人,把些残羹剩饭都倒在他的枷板上,这犯人用两手抓着往嘴里塞,样子恶心,还发出享受的咂嘴声。那两个公差喝着酒,看戏一样笑个不住。
    阿难这才看清那犯人的模样,头发灰白,胡子蓬乱,身子不高,瘦得皮包骨头,衣衫褴褛,脸上黑黢黢、脏兮兮的一道道泥巴,眉目之间觉得有些眼熟,不过这个岁数的人,只要留着胡子,长得都差不多。
    犯人吃完了,往地上啪啪吐了两口浓痰:“娘的,让人干眼馋,给两口酒喝!”两个公差骂道:“喝你妈的驴奶去!你下午在河里没喝饱么!要不是你死了得连累我们哥俩,谁稀罕救你!吃饱了就挺在地上睡,老老实实到了京城,我们顺利交了差,到时候给你买一坛子好酒,留着刑场上喝。”
    那犯人冷笑道:“刑场上喝?呵,这次去了,还不定谁有罪呢!我好言劝你们,对爷爷好一点,这人的命运啊,朝夕可改!万一爷们儿我翻了案,春风得意起来,你俩岂不是要吃大亏?不如现在咱们彼此和气,将来都有个退路。”那公差一碗酒泼在他脸上:“狗杂种,瞧瞧你的狗样子!还翻案!这天地翻过来,你也翻不了案!”
    这犯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像是在三棵柳村听过,莫非是个同乡?阿难正想着,陶铭心在后面低声道:“是罗光棍,他怎么在这里?”阿难一拍脑门,也想起来了:“对,就是他,他犯了什么罪?先生,咱们可要打听打听?”陶铭心摆摆手:“不要多管闲事,罗光棍是个难缠的无赖。”
    两个公差举着灯进来,见有两个人睡在一侧,骂了几句,脱了靴子上炕,将罗光棍的脚铐锁在大门上,又扔给他一卷席子:“大夏天的,你就在地上睡,才凉快。”罗光棍抱怨了几句,只得躺下睡了。刚躺下没一会儿,外面又嘈杂起来,听起来足有几十个人,无数火把照得窗外亮堂堂的,这些人吆五喝六地,也不敲门,一拥而上将两扇门撞开,大喊:“都抓起来!”大眼夫妇赶出来看,被打翻在地,用脚踩着。这边,一众官兵冲进来,将炕上、地下的五人都拖了出来,用铁链锁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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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0 10:03:22 | 显示全部楼层
    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公差连说大水冲了龙王庙,拿出押解犯人的公文,官兵看了,放了他们三个,两个公差牵着罗光棍慌里慌张地去了。陶铭心缓过神来,摸出巡抚盖印的公文:“我受邀去京城参加皇上的寿宴,这是我的学生,路上照顾我的。”为首的看了公文,对他拱拱手:“得罪!陶老爷担待!”大手一挥,将他师生二人也放了,只剩下大眼夫妇,还在地上哀号。陶铭心看他们可怜,问了句:“官爷,这是为什么事?”为首的道:“反贼!这两口子!”
    大眼高喊冤枉:“俺们做小买卖的,哪里是反贼!反啥呀!贼啥啊!”官兵骂道:“前几天有一帮八卦教的反贼在你这儿打尖儿,有人瞧见你们一桌子喝酒,称兄道弟的,这不是反贼是什么?皇上新下的谕旨,与反贼同桌同席的,都算反贼!”
    陶铭心皱眉道:“这是哪门子谕旨?怎么会有这样的谕旨?”为首的烦了:“这里没您老的事!赶紧走开,您老不是要参加皇上的宴会么,留着不懂的,当面问皇上去!”说完,将大眼夫妇拖走了,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失手,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把掉了,烧着了墙根的稻草,很快,大火腾起来,烧得这所村店如地狱一般。
    官兵来去不过一碗茶的工夫,陶铭心和阿难仿佛经历了一场乱梦,站在火房子前迷迷瞪瞪地,火越来越大,脸上被火苗烤得生疼,才反应过来,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河边。船家正到处寻找,见到二人激动坏了:“老远就看到着火了,还说两位爷在那儿呢!”
    一夜折腾得疲惫,等醒来时,船行了好远,已经中午了。四下风光旖旎,绿树倒映在清透的河水中,树影和水下的荇叶搅成一团,大小胖瘦的鱼不知道是游在水草里,还是游在树上。日头不太辣,照在身上微微暖。船家煮了鱼汤,鲜滑爽口,泡着米饭吃了,师徒两人心情都放松了许多,昨晚的事似乎真的是一场梦了。
    走了几日,到了济宁地面,船家说前方运河有淤泥,行不得了,两人只好下船走旱路。走了半日,发现路上多是惊惶逃难的百姓,一打听,才知道前方有八卦教造反,和官兵打了好几天了,难民劝陶铭心绕路北上。
    无法,师生二人只好往东北到曲阜,这里平安无事。休整一晚,陶铭心起了个大早,要去曲阜孔庙祭拜圣人,这是他多年以来的夙愿。上次送素云去济南,本想去的,遇到刘稻子等人打劫,心情不畅,返程时又生了病,再次错过,趁着此次机会,必须要遂个愿。
    他对阿难说:“圣人的学问,现在已经没人讲了。圣人的学问是什么?就是三个字:做圣人。时文是八股,八股是代圣人说话,可惜,都不知道怎么做圣人,又怎么代圣人说话?有些人不懂人人可以做圣人,妄自菲薄,埋没了天性里的那点光,一辈子庸庸碌碌,和牛马有什么分别?”阿难有些困惑:“先生,我从小在家里看那些小厮、丫鬟,还有浆洗衣服的、看大门的、浇菜园子的,这些所谓下人,一个个也不读书,认字的都不多,只要工钱按月放,主子不严酷,他们活得也挺开心,为人也挺善良,他们哪懂什么圣人贤人,难道他们活这一辈子就不值一提吗?”
    陶铭心摇了摇头:“阿难,你要知道,所谓的下人不是说他的身份低贱、营生低贱,是他的心思低贱——除了吃喝拉撒睡,别的一概无所追求,这样的人,能指望他做什么忠臣良将?民族有难,国家有难,能指望他们力挽狂澜么?他们呀,有奶便是娘,不正是和畜生一般?”
    阿难并不同意他先生的看法。他虽是富家出身,但从小被父亲逼着念佛抄经,也有一副慈悲心肠,他觉得陶先生对那些“低贱之人”过于苛责了——谁说没读过书的、不知道圣人学问的,就不值得活在世上?小说中常有一句俗话:仗义每出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陶先生以为读书人知道廉耻大义,是天下的脊梁,岂不知正因为他们知道各种大道理,所以才能圆滑地粉饰自己的无耻行径。
    阿难随陶铭心读过几年书,知道他对前朝灭亡的事激愤颇深,将天下崩溃的原因归结为“道德人心”四个字,眼中只有几个气节慷慨的遗民,看不起那些归降清廷的顺民,但他却忽略了一点:大明的朝廷,和以往、现在的朝廷一样,都是读书人把持的。大明亡就亡在他们读书人手里,跟下面的百姓关系不大。——这些想法,他不敢和陶铭心说,也不大想说。
    陶铭心算着日子,到曲阜正好是月底,早两日就断了荤酒,沐浴了,在旅店休息一晚,初一这天天刚刚亮就来到孔庙。今天有月朔行香的祭礼,已经有不少百姓在大成殿外等着了。陶铭心想,此地果然是圣人故里,逢着祭祀都来瞻仰,谁知听旁人聊天才知道,他们是来等着分东西的——祭祀结束后,衍圣公会派人施舍一些祭品和钱粮。陶铭心有些懊恼——孔庙怎么像和尚庙了。
    衍圣公的家族主持了祭祀,陶铭心、阿难和一众百姓只能远远地看。陶铭心默默念着什么,浑身微微颤抖,眼角含泪,惹得阿难偷偷笑。祭祀完毕,果然分了些猪肉、馒头,还有几盘铜钱,也允许百姓进大成殿礼拜。
    孔圣人头戴十二旒冠冕,穿十二章服,手持镇圭,面南静坐;颜回、孔伋,曾参、孟子,分侍东西两侧;此外还有十二圣贤像,将大殿挤得满满的;各样精致的青铜、玉石礼器摆满供桌。陶铭心庄重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阿难也依样画葫芦地拜了。
    出了大成殿,两人参观了东庑的碑刻,逛了杏林,陶铭心流连忘返,摸着大杏树,对阿难念叨:“还记得呢,我十三岁那年,孔庙遭了雷火,说是烧毁了好多殿堂。消息传到南京,学政里组织募捐,我是生员,先父为我捐了八百两,南京秀才里第一。现在回想起来,还颇为得意,你先生也为圣人贡献过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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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0 10:03: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两人穿过奎文阁,在御碑亭里转了转,顺着一条鹅卵石小路拐出来,曲折乱走,看到一道绿油油爬满藤蔓的矮墙,有一个单扇木门。推开了,迎面看到一方极大的花圃,和一泊漾漾的池塘。又走了一截,看到塘边有一座小亭子,里面坐着一位白衣少年,正拿着一卷书在看。陶铭心不想打扰,拉着阿难从小路绕去,却被那少年发现了:“你们是谁?怎么擅闯孔府花园?”
    躲不过,陶铭心和阿难只得走上前来,看清楚了少年的脸,吓了一跳——本来很英俊白嫩的脸上有一道瘆人的伤疤,寸把宽,拃来长,从右眼角划到嘴角,连带着眼角也往下坠,显得那条伤疤像是一把凿子,鬼模鬼样的;可另一半脸却极雅丽,白腻腻得发光,简直如女孩子般。看穿着打扮,显然是一位贵公子,应当是孔家的后辈了。
    陶铭心赶紧低头施礼:“公子恕罪,在碑林那里迷了路,左转右转,不期来到贵府禁地,请公子指明出去的路径,我们即刻便去。”那少年看陶铭心师徒是读书人举止,笑道:“碑林那里是容易迷路的,我看二位都不是俗人,这日头也大,何不来亭子上坐坐,纳纳凉,聊聊天?”
    陶铭心看他大方风流,便告了扰,来亭子里坐下,通了姓名。原来这公子是当今衍圣公孔昭焕的堂弟,名叫孔昭炼,算起来是孔夫子的第七十代孙。陶铭心一听,立刻起身不敢同坐,阿难看老师起身,也不得不起来站在身后,孔昭炼劝了半日,两人方重新坐下。
    得知陶铭心要去京城参加皇上的寿宴,孔昭炼冷笑道:“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古时候的明君不会庆祝生日,这个皇帝不光要庆祝,还要请全国的老人来庆祝,表面上是与民同乐,实则是劳民独乐!”陶铭心见他说话耿直,不禁笑了:“孔公子说的有理,不过皇上此举,也有个敬老的意思,请我们这种没用的老货去吃寿宴,也能教化风俗。”孔昭炼啐了一口:“圣人才能教化风俗,当今这皇帝,差得远哩!”他从腰间拿出折扇,打开扇了两下,清香四散,悠然道:“陶先生,你不觉得这天下,就好比是一只黄金马桶?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透亮。”
    陶铭心和阿难面面相觑,颇有些尴尬,没承想遇到孔圣人的后人,更没承想这后人有一段愤世嫉俗的心肠,他刚才说皇上那几句,足够杀头了。他的话,陶铭心听着很受用,但毕竟初次见面,不好附和,只笑道:“公子的话,有些石破天惊了,恐怕有违中和正道。”
    孔昭炼啪嗒一声合上扇子,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陶先生,乔公子,您二位看这疤,吓不吓人?我这个模样,还是个人么?”陶铭心见他主动说起来,问道:“公子这伤是怎么弄的?”孔昭炼轻轻摸了摸那条疤,如抚一条沉睡的蛇,怕唤醒了它跳起来咬人:“这又是一段故事了。”
    七年前,乾隆二十七年,皇上第三次南巡,从杭州回銮京城时,专程来曲阜拜谒孔庙。乾隆之前便来过数次,和以往朝代的君主一样,对至圣先师尊崇备至,堂堂天子,除了天地祖宗,在孔圣人面前也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之前来孔庙,乾隆都跪了,但七年前这次,不知怎么,乾隆不跪了。
    那天大晴,孔庙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到处熏着香,从门口到正殿铺着猩红大地毯。按礼仪,乾隆要步行进庙,走到大成殿中,跪拜圣人像。前面一截路还好,乾隆迈着方步,气宇轩昂,两侧跟着文武满汉众臣,衍圣公作为天下文臣之首,踏着小碎步紧跟在后面。皇帝跪拜时,他们也要跟着拜,口呼:大成至圣先师,千秋万岁皇上。
    至少以前是要这么喊的,但这次没喊出来,因为乾隆走到大殿门口,突然停住了。他一只脚——记得好像是右脚,穿着粉底高靿明黄色盘龙刺绣长靴,踩在高高的朱漆门槛上,就是不跨过去,时间仿佛静止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如蜡像,如睡着了。身后的大臣们也愣住了,谁也不敢动弹,就这么待了足足一刻的工夫,还是衍圣公鼓起胆量走上前跪下,轻轻呼唤:“陛下?陛下?”
    乾隆深吸了一口气,“哦”了一声,终于将右脚迈了过去,可能是定了太久麻了,脚着地的瞬间使不上劲,乾隆的左脚绊在门槛上,咕咚栽倒在地上。没等大惊的文臣武将上来扶,乾隆自己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爽朗大笑道:“拜早了。”他走到圣人像前,背着手,昂着头,盯了半晌,脑袋晃了几晃,怪模怪样地作了个揖,转身就走了。
    群臣万分惊诧,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得随皇上出了孔庙,回到本地的古泮池行宫。皇上说困倦,便就寝了。外面,大臣们早已乱成一锅粥:自汉代以降两千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一国之君对孔圣人大不敬,简直不可思议。
    皇上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随驾的群臣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公推出两人——最受乾隆信赖的心腹满臣——阿桂,新晋国史馆总纂、乾隆最欣赏的汉臣之一——纪昀,让他们去探听皇上的意思。
    陶铭心听到“纪昀”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当年旧友归八爷就是将倪瓒的美人图卖给了此人,才引发题诗一案,之后归八爷被杖杀、自己被判斩立决,都是这位纪昀经手办理的。早听说过此人的才名,但陶铭心对他心存鄙视:再有才学,也是老贼皇帝的走狗。
    阿桂和纪昀晚间来到古泮池行宫,皇上兴致很高,和皇太后在庭院里喝酒赏月,命二人陪坐共乐。席散后,看皇上高兴,两位大臣小心翼翼地问了:“万岁爷今天早上为何不跪拜圣人?”皇上未怪罪他们,坦率地回答了,但还不如不回答——并非又说了些大不敬的话,而是,他回答时说的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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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0 10:04:20 | 显示全部楼层
    皇上在宫里经常说满语,有时候在养心殿见臣下时也说,在承德避暑山庄、去木兰打猎时更是轻易不肯说汉语,大多时候说满语——皇上称之为清语,也说蒙古语,甚至还能和喇嘛讲几句藏语。总之,当两位大臣问皇上在大成殿为何不照旧例跪拜时,皇上用满语回答了一长串话。除了几个字眼儿,纪昀全然听不懂,满心想着皇上肯定要说一遍汉语给他听的,不过他也明白,皇上说满语,是摆明了有些话不想让他听懂。果然,皇上没有再说什么,一招手,让他二人退下了。
    一是羞耻,二是愤怒,纪昀脸红到了脖子根儿,想问阿桂,又开不得口——皇上都不想让他知道的,阿桂怎么敢说?强问,只会自取其辱。闷闷出了行宫,出乎他意料的是,阿桂竟然主动跟他说了:“皇上说,今天进殿时,看着圣人的像,突然不满起来,不满什么呢?皇上不满孔圣人太儒雅了,穿着大衣裳,端着圭,那圭跟戒尺一样,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这模样当然没错,但不够,缺什么?缺的就是古往今来汉人没有的那股子勇猛劲儿。孔子自然是圣人,但圣人能化天下而不能平天下,平天下靠什么?靠武勇之道。所以呀,皇上想着,给圣人像加个底座儿,弄一匹战马,如此,文武双全,天下永治。”
    纪昀紧皱眉头:“皇上在那里静默了那许久,就是揣摩这些?”阿桂点头。纪昀苦笑道:“国朝文治武功最盛者,当数康熙爷,这是皇上也承认的。康熙爷将孔圣人奉若神明,今上是最讲究孝道的,如此评点圣人,岂非不妥?”阿桂微笑道:“康熙爷心里到底怎么想孔夫子,是不是心口如一,咱们也不好说。”纪昀问:“即便想给圣人加一匹战马,那为何不行跪拜的大礼?”阿桂道:“皇上并没解释这一点,我想,皇上就是不肯拜而已。”纪昀犯了难:“实录要怎么写今天的事?皇上难道不顾忌后人的看法?”
    阿桂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国史馆,不能写今天这件事——纪大人,你要记着,史官也是皇上的官。”纪昀又问:“那么,下官如何跟衍圣公交代?今天的事,最担惊受怕的就是孔家,两千年来,没有皇帝这么行事的。皇上的话,要原封不动地转告孔大人吗?”阿桂捋捋胡子:“依我,不要实说。只说皇上近日疲倦,为了祭孔多日竭诚斋戒,本来龙体欠安,今天着了风,所以在殿上有些恍惚,就这么遮掩过去罢。”
    纪昀连夜去孔府见了衍圣公孔昭焕,后者正惴惴不安地在堂上等着,陪伴的还有另几位汉族文官,纪昀按皇上龙体欠安的口辞解释了一番,孔家方才放了心,几个汉臣铁青着脸不说话。孔昭焕不住地擦汗:“若是这样,便是我家侥幸了。万岁爷为了斋戒,坏了龙体,让我们家如何担待得起,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请安。”
    在场的文官、孔家人都信了,只有一个人不信。“就是我。”孔昭炼轻蔑地笑道,“我堂兄是个窝囊的人,皇上对圣人不敬,他不恨皇上,却担心自己的安危。谁让他是族长,谁让他袭了衍圣公的爵位呢?可我知道,什么龙体欠安的话纯是狗屁!”等众人散了,孔昭炼私下去找纪昀,叩问原委,纪昀也是一时不平,将实情一股脑全告诉他了。
    不用说,孔昭炼气得七窍生烟,一时间连弑君的念头都冒了出来,痛骂:“妄自尊大的狗皇帝,竟然傲慢到这个地步,要给圣人添战马!凭你是谁,也大不过我祖宗!如此侮辱孔家,冒天下之大不韪,简直神人同诛!”他翻来覆去一晚上,盘算着如何报复皇帝。
    清晨,孔昭焕带领孔家成男去行宫给皇上请安,孔昭炼决定豁出去——弑君就算了,自己没那本事,也会连累族人,但当面斥责乾隆几句总是可以的——任何皇帝在孔家面前都不能放肆。
    不知乾隆在行宫里忙什么,孔家众人在外面直直跪到了巳时,膝盖将碎时,才有太监掀起帘子请众人进去。跪久了,一时间站不起来,小太监上来,一人搀一个,进了殿内,皇帝正在一张大榻上和阿桂下围棋。
    孔昭焕上前请安,皇帝说了几句客气话,又解释昨天身体不适云云,孔昭焕感激涕零,恳请皇上以金体为重。孔昭炼忍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也上前跪下:“请皇上再去孔庙祭祀,完成大礼。”乾隆举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冷笑了一声,转过身子来,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叫什么?”
    孔昭炼报了名字,着重说:“圣人第七十代孙。”乾隆点头道:“孔家成男中,朕看你最健壮,长得也俊秀,敢是个文武全才?”孔昭炼道:“臣不才,书读过些,拳脚也学了几套。”乾隆笑道:“好呀!有出息!文才不必考了,你们孔家的孩子不可能差的,今日天气好,朕高兴,就考考你武艺罢!”
    当下点出一员御林军大将,要和孔昭炼比武。孔昭焕很是惊慌,要皇上收回成命是不可能了,忙给孔昭炼使眼色,暗示他找借口推辞。孔昭炼确实学过拳脚,但并不精通,因为心里有怒气,也是年少,血气上涌,昂着头接了令。
    在行宫的院子里,孔昭炼和那武将比画上了,他使大刀,对方使剑,双方武艺差得天上地下,那武将故意逗他,招式轻浮,用绳子逗猫儿一般,处处羞辱他却不下狠招胜他。乾隆在廊下看得津津有味,不住拍手叫好。
    皇上越高兴,孔昭炼越气恼,下手也乱了,那武将也厌倦了陪他玩耍,玩了个花活儿,剑锋如写字儿一样挑了个钩儿,孔昭炼俊美的脸庞上登时就出现了一道可怕的大口子,鲜血淅淅沥沥淌了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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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0 10:04:40 | 显示全部楼层
    众人惊呼,皇上忙传太医医治,又责备那武将下手没有轻重:“不识抬举的东西!到底是个粗人、夯货!切磋武艺,点到即止,如何把人伤了!这是孔圣人的后代,你伤了圣人的骨血,可担待得起!”吓得那武将在地上不住叩头,也碰了满脸血。
    孔昭炼讲完,长叹了一口气:“陶先生,乔公子,你们想得到么,大清国的皇帝竟然是这样一个人?”陶铭心气得脸色蜡黄:“他将圣人做靶子,其实是在侮辱全天下的汉人!”
    阿难试图缓和气氛:“我斗胆说句话,孔公子、陶先生别介意。古往今来的皇帝,不管汉人还是外族人,到底有几个真心诚意地敬重圣人,实在不好说,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把戏,笼络人心而已。今上如此做,只是将幌子撕开了,咱们心里应该早有数了,不值得如此愤慨。皇帝御国,臣子尊上,其实都是把戏。”
    “把戏?”孔昭炼用扇子敲着手心不住地冷笑,但并未反驳。陶铭心倒赞成:“我也觉得,他们是演戏。”说了一通,天色渐昏,陶铭心起身告辞,孔昭炼也不留他们,指明了出去的路径,师生二人迅速离去了。
    离了孔庙,阿难道:“先生,孔昭炼说的事,我怎么觉得不太真?皇上再糊涂,也不敢在尊孔上头马虎,两千年的戏,皇上没必要弄破了。”陶铭心道:“也许,皇上在那天,就是不想演戏了,就像你说的,撕开了幌子。他们哪懂圣人的学问?只不过为了迷惑汉人,做出崇拜圣人的架势,骨子里,还是草原上骑马射箭、吃生肉喝凉水的野蛮人。”
    阿难是八旗包衣,听了老师的话,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也知道,自己首先是汉人,然后才是旗人家奴,嘀咕道:“倒是孔公子说的金马桶的话,有点意思。”
    次日起早,师生二人继续上路。重新下了大运河,一路到了通州,才八月六日,提早了四天。上了岸,已经半下午,来不及进京城了,便找了家旅店住下,准备明天再去找青凤。
    通州紧邻着北京,也是个繁华地界,卖吃食的、卖玩意儿的、画圈子卖艺的、杂耍的、搭棚子唱戏的,千千万万的人,芦苇一般,一丛接着一丛。陶铭心自小生长在江南,对北方打心底里有些抵触,越近北京,越容易想起一百多年前那点子事儿,什么崇祯皇帝、李闯王、多尔衮、吴三桂、陈圆圆等等,加上青凤的事,心烦意躁。不过在街面上走一走,陶铭心很快就被这种北方集市特有的嘈杂、欢快、粗野所吸引,比江南别有一番趣味,加上有阿难在旁解说,这是什么,那是如何,让陶铭心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脸上挂起笑容。
    晚饭在一家大酒楼吃,阿难说之前上京城,在这里吃过,口味一绝。他执意要做东孝敬老师,点了栗子烧鸡、东坡肘子、炒羊肚、鸭丝掐菜、拌豆芽、珍珠丸子白菜汤,还有酱肉卷烙饼,爷俩吃了个饱。天已经大黑了,各处上了灯。喝了茶,正要回旅店休息,忽然发现馆子二楼垂下来一面丈宽的大白布,上面光光的也没个字儿,师生俩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旁边那桌人说:“从陕西来了个皮影戏班子,最近都在这儿演戏呢。”
    “皮影戏,听说过没看过,咱们看看?”阿难兴趣浓厚,陶铭心也好奇,便点了壶菊花茶,一碟瓜子,坐下来看戏。
    没一会儿,白布后面就影影绰绰地忙了起来,许多人影儿坐定,点了灯,又将白布上下左右调了调位置,一阵轻轻的鼓响,紧接着锣、铙等也鼓捣起来,白布上就出现了皮影。偶尔能看见艺人摆弄的手,皮影乱舞,唱腔高亮,铆足了劲儿要唱给月亮听似的。
    戏文没什么稀罕,依然是三国、西游那一套,阿难半张着嘴巴,看得入了迷。陶铭心却越来越不舒服,那用线牵引的皮影,让他有些恐惧,白天在街上看过木偶傀儡戏,江南也有,不过皮影戏更加僵硬,也更加诡异。总之,整出皮影戏让他不寒而栗。他硬着头皮听了几出,拍拍阿难的肩膀,在桌上放了一把铜钱,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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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0 10:04: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3章 青阳居偶遇
    陶铭心考虑得细密,若不先去州衙应卯,误了参加寿宴,倘若无法解决青凤的事,便是告御状也没了门路,便耐下心,先去通州府衙递了公文。知府在堂上接见了,陶铭心说想提前进京探亲,知府倒也通情达理,派了辆牛车送他。
    黄昏时进了京城,稀里糊涂地拐了许多弯儿,进了一条东西向的胡同,停在一处大宅前。车夫说:“这是朝廷租下来专门给赴宴的老爷们住的,陶爷提前来了,就提前住进去罢。”胡同名叫鲜鱼口,这宅子有三进,每座宅子配俩厨子、一个管家、四个使唤老妈子,众人接待了陶铭心,很是客气。
    无心吃晚饭,师生俩放下行李就出去,按照娄禹民给的地址,一路找到冯爷的作坊,咚咚敲门。一个仆人开了门,陶铭心拿出娄禹民的信,让仆人通报冯爷。等了一会儿,冯爷打着灯笼亲自出来迎接,人矮矮胖胖的,态度怪怪的,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凑着光打量陶铭心:“娄兄信里说,陶爷是青凤姑娘的父亲?”陶铭心点点头:“劳烦冯爷带我去见小女。”冯爷并不挪动,一脚踩在门槛上:“怪了,青凤姑娘说他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这中间是不是有误会?”
    陶铭心很生气,青凤竟然说自己死了,此刻也来不及计较,无奈道:“她说的是气话!没什么误会,娄禹民的信里写得清清楚楚!”他很着急,侧着身子就往里挤,冯爷只好让开,带他转过影壁,来到亮着灯的厢房前,兀自唠叨:“又哭了一天。”
    冯爷敲门:“青凤姑娘,你爹来看你了。”里头一个女子喊道:“什么爹!我爹早死了!”陶铭心猛皱起眉头,听起来不是青凤的声音,也顾不得了,忙推开门,冯夫人见是个陌生男人,忙躲到屏风后面。桌旁坐着一位细皮嫩肉的姑娘,年纪双八上下,颇有姿色,但不是青凤。
    陶铭心震惊得一时哑口,还是阿难上前问:“你……你是青凤?”那姑娘看着他俩:“我是呀,你们是谁?怎么占人家的便宜说是我爹?”阿难又问:“你是苏州人?姓陶?青凤是青天的青,凤凰的凤?”
    姑娘道:“是呀!”她警惕地站起来,“你们是老太监派来抓我的?”阿难跺了下脚:“这是什么事儿啊!”陶铭心一把拉过冯爷:“那个老太监让你照顾的就是这个姑娘?”冯爷点头道:“是呀,在我们家都个把月了,她和陶爷的千金同名同姓?啊呀呀,真是奇了!”陶铭心使劲拍了下额头:“唉!白忙一场!”
    那姑娘喊道:“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你们要是老太监的人,就帮我传个话,我想通了,不是不能答应,但我只做正房,才不做老九!不同意,我就死!”阿难哭笑不得,嘴巴撇到了眼睛边儿:“我的妈,闹这半天,就为了这个?”
    别过冯爷,师生二人回到鲜鱼口胡同的住处。陶铭心纳罕不已:“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说书也不敢这么说呀!”阿难咯咯笑道:“我写小说也不敢这么写呀!看官肯定会骂我。罢了,虽然白忙一场,但往好处想,凤妹子没事,先生不用忧愁了,我也不必低三下四地去求我爹了。”陶铭心长叹道:“话是这么说,可我更担心了。”
    空空着急了一场,陶铭心想回苏州。他来京城参加皇上寿宴,就是为了处理青凤的事,如今既然是误会,也没必要在此待着了,给皇帝庆寿?就是赏他一万两黄金,他也不稀罕,心里说:我要参加了皇帝寿宴,祖宗在天上怎么看我?明末遗老张岱张大名士,至死不肯媚清,他的曾孙张慕宗竟然跪在清帝脚下喊万岁?不成,这绝对不成。
    同阿难合计回南,阿难也无不可:“先生好不容易来趟京城,哪怕不参加皇上的宴会,也逛一逛,松松筋骨,等大后天十二,寿宴前一天,咱们悄悄地走。”陶铭心赶路多日,也实在疲乏,就答应了。隔日,阿难带陶铭心出去逛了半天,回来发现又有十几个老汉来此落脚,都是从各地邀请来参加皇上寿宴的,听说朝廷在城里各处租下了八十多座宅子,足有近千老者来赴宴。
    管家的是个姓孙的年轻太监,瞧着还不到三十,长了一张老长的脸,黄蜡蜡的,辫子像大姑娘那样撇在肩上,说话时总装作嗓音浑厚,更显得别扭:“我说,诸位老爷子,京城可不是你们老家的田间地头儿,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这里每一步都有规矩哪。任何人出入都要跟我汇报——你们也没必要出去,咱们家里什么都不缺,等万岁爷的正日子到了,我领诸位去参加宴会,玩儿两天,咱们彼此欢喜,我好好交差,你们也高高兴兴回家,脸上有光。”
    大家无话,唯唯而已,踏实睡了一晚。早上,宅子的大门紧锁,谁也出不去,众老人只能互相攀谈。他们多是农夫、渔民、手艺匠人、做买卖的,只有陶铭心是读书人,大家对他都尊敬,称呼他“大先生”,不太敢和他搭讪。众人里头有个会算命的刘瞎子——只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睛亮得跟鹰似的,极为健谈,松江华亭人,自称和皇上同天生日,皇上亲笔写帖子请来赴宴的,大伙儿都围着他问东问西。
    临近中午,管家太监才来开了门,大伙抱怨:“这是他娘的关牲口呢?万岁爷请我们来坐席,也没说不让我们上街呀!”太监不耐烦,吵嚷了几句,也觉得过意不去,就同意让众人出去,天黑前必须回来,明早要去畅春园演习参拜的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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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0 10:05:39 | 显示全部楼层
    家里的厨子懒得做饭:“晌午热,不做饭了,各位爷出去吃罢,想吃便宜的往西,胡同口儿多是小吃摊子,花不了几个铜板儿就能吃撑肚儿;想吃好的往东走一截儿,有个二层小楼儿,叫青阳居——这个馆子了不得,杓口儿公认的京城第一,想尝尝的,现在就去,再晚一会儿就没座儿了。”
    阿难大喜:“青阳居就在这条胡同呢!”他兴冲冲地拉着陶铭心去吃,“这馆子名气大得很,我之前来总想去吃,任弗届那老狗不让我去,天天憋在我外公家里。”陶铭心这些年落魄了,但对美食一向很有兴趣,早些年在南京时便听过青阳居的大名,乃京城第一美味,也满怀期待过去尝尝。
    门口已经聚满了人,吵吵嚷嚷的,几个脖子上搭着白手巾的伙计到处鞠躬赔罪:“您担待!您体谅!您恕罪!爷们儿消消气,我们也没法子,人家也是给钱吃饭,咱总不能赶客呀!什么来头儿?小的也不知道呀,这京城,满地都是大官儿,咱敢问么?人家来得早,一百两细丝儿雪花银,把咱们家包下来啦,就是不让别人进。诸位爷,别难为我们啦!赶明儿再来,赶明儿再来!”众食客咒怨个不停,那几个伙计也懒得解释了,派了俩人在门口守着,其他人都进去伺候了。阿难踮着脚往里面瞅,一楼七八张桌子摆满了菜肴,二楼窗边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在喝酒,伙计们流水般来回伺候。
    阿难上前问:“这是要办酒席请客吗?”门口的伙计摆摆手:“不请客,就俩人,两位爷开了二十桌,都是最贵的菜!京城里什么人都有哇!没见过这么阔气的。”陶铭心摇头道:“真是奇了,没见过这么铺张的。”有些食客不愿意走,忍着辘辘饥肠,想看看这俩人是什么来头,在墙根阴影处聚着聊天,等着一睹那两位豪客的真容。陶铭心不想看这种热闹,拉阿难要走,阿难指着里头道:“先生快看!下来啦!”
    那二人腆着大肚子,从楼梯上摇摇晃晃下到一楼,在摆满佳肴的桌子间来来回回,大吃大嚼,一手提着酒壶,一手胡乱从桌上抓东西吃:整只的烧鸡,咬一口便扔;大肘子,舔舔酱味儿,也当球一般踢开。两人已然醉饱,吃得满脸是油,上等细绸大褂襟前都是汁水,大呼小叫着胡闹,将菜品当粪土一样糟蹋,伙计们敢怒不敢言。
    外头的食客大声呵斥他们:“天打雷劈的东西!这是要遭报应的!”其中一个听见了,来到门口指着众人骂:“狗东西,管得着老子吗!”另一个不骂,将一盘盘菜泼水一样泼出来:“心疼?你们吃!爷请你们吃!”
    陶铭心觉得两人万分眼熟,仔细一瞧,不禁惊呼了出来,阿难也认出来了:“啊?怎么是他俩?”
    里面那两位饕餮,一个是罗光棍,另一个是任弗届。
    两个人吃也吃疲惫了,闹也闹腻歪了,罗光棍一挥手,任弗届从腰间解下钱袋,高高地丢给伙计:“小子们,领赏!”然后跑出店外,吆喝众人让路,“让开让开!不服的打死!”罗光棍使劲往后仰着那根细脖子,仿佛辫子上坠了个一百斤的秤砣,鼻孔恨不得冲着天,趾高气昂地出来,甩头喷了两口炮弹似的浓痰,围观的众人慌忙躲闪。
    阿难喊道:“任先生!”任弗届看到阿难,本来醉酒涨红的脸唰地白了,又看到陶铭心在一旁,更是大不自在,说话也结巴了:“阿难……你……怎么在京城?”罗光棍也瞧见他俩了,对陶铭心诡异一笑:“啊呀,这不是陶相公么?巧了!”他热络地拍拍陶铭心的肩膀,“以后咱们要多打交道啦!”陶铭心往回缩了缩肩膀,眼神看向别处,并不理他。
    阿难问:“任先生,我爹呢?”任弗届大为局促:“啊,乔老爷,我和乔老爷前几天就分开了,不知道他在哪里。”阿难正要追问,任弗届明显有些恐慌,陪着罗光棍慌不迭地走了,罗光棍还骂他:“瞧你那拉稀的样儿!还怕他儿子么!”
    陶铭心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罗光棍不是押解来京的犯人么,怎么又没事了?还这么风光!而且还和任弗届混到了一起,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他想起当初为了给张何氏出气,七娘唆使罗光棍在祗园寺奸了任弗届,任弗届恨不得将他碎骨剔肉,如今却成了他的跟班儿,实在太出人意料。阿难抓抓脑袋:“不对,先生,这事不对劲,我得去找我爹!”
    昨天进城后,阿难就犹豫着要不要去外祖府上拜望——外祖父、外祖母早几年都去世了,只剩两个舅舅在,关系并不亲密。母亲说了,父亲和任弗届来京,就住在舅舅宅上。之前父亲将他赶出家门,宣称与他断绝父子情分,阿难也不敢上门,怕白找不自在。可眼下的情况实在诡异,阿难隐隐感觉父亲遇到了麻烦,立刻要去舅舅府上探询。陶铭心也撺掇他去:“怎么说也是你父亲,去打听打听,没事最好,有事的话你也帮着料理料理,有什么情况派人通个信儿,免得我悬望。”
    “若我爹有事,我怕明天就不能陪先生回苏州了。”
    “你不要操心我,百善孝为先,先顾你父亲。”
    陶铭心也没心情逛了,心烦意乱地回到住处,拿了把铜钱,请厨子下了碗素面,草草吃了。看了会儿书,正想午睡,有人轻轻敲门:“陶先生在房里呢?”一开门,是同院住的那个算命的刘瞎子。陶铭心拱拱手:“刘爷有事?”刘瞎子眨巴着仅剩的那只大眼,嘿嘿一笑:“没事,天长无聊,找老兄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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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0 10:06:01 | 显示全部楼层
    陶铭心不想和这种算命术士聊天,也不好推辞,不情不愿地请他进屋。刘瞎子也不客气,径自坐下,四处打量一番:“分给陶先生的这屋子是咱们院儿里最敞亮的,还是读书人体面呀。”陶铭心客气了两句,越发反感这个人。聊了几句,刘瞎子看他态度冷淡,没意思地走了。
    一夜睡不踏实,陶铭心反复琢磨罗光棍的那句“以后咱们要多打交道啦”是什么意思,是他随口一说吗?隐隐觉得不像,之前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而今又不知怎么脱了罪,不过可以猜个大概:一定与乔陈如有关。
    天还没亮,孙太监叫起所有人,每人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发了新衣裳,分拨儿坐上骡车,在北方清冷的初秋拂晓,出了西直门,浩浩荡荡地赶往西北的畅春园。明天才是寿宴,孙太监说这是带众人走走过场,熟悉熟悉礼节规矩。
    半上午时终于到了,千百老者如蚂蚁一样进了园子。园子里很漂亮,八月了,依旧花花绿绿,秋气还没鼓起肃杀的劲儿来,暂时无力摧残此处的盛景。每个太监领着自己管下的老头子,按照明日宴会时的程序进行预演:怎么叩拜,喊什么口号,怎么落座,皇上下来敬酒时如何应对,以及其他一串儿的禁忌,一个个说得唾沫横飞。
    孙太监一抹嘴:“诸位爷都牢牢记住了,明天大日子,千万不能出错。不过也别太紧张,局局促促、畏畏缩缩的也不好,大方点儿,明天好日子,真犯了错,皇上也不会跟你们计较。但最好还是别犯错儿。”
    瞅着空子,陶铭心装作病恹恹的,找到孙太监:“公公,初到北方,我水土不服,染了风寒,明日的寿宴,我怕不能参加了,向公公告个假。”孙太监瞅了他两眼:“面皮儿是有些黄,不要紧,我让大夫给你瞧瞧,晚上吃顿药,包你明天好好的。陶爷,明天的寿宴你可不能缺席,你不是一般人儿呢。”
    陶铭心道:“千把人呢,少了我也不算什么。”孙太监笑道:“嗐,我提前跟您老说吧!这上千老爷子,缺谁都行,但其中有十八个,绝对不能缺,花名册都交上去了,皇上都看了。您老就是这十八个人之一,明儿的寿宴,专给你们开一片地方儿,离万岁爷最近,万岁爷还要下御座给你们敬酒哩!”
    陶铭心依然不解:“不明白公公的话,这十八个有什么不一般?”
    “你们这些人呀,和万岁爷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大清国两万万人,活到现在的和万岁爷同时生的,就剩下你们十八个了,你说这是什么福气!万岁爷要重赏你们呢!”孙太监挤眉弄眼地说,“本来担心别人眼红,说朝廷的安排偏心,所以没准备告诉你,我看陶爷竟然不想参加,索性说了。陶爷,好好养病,明儿是您老这辈子最得意的一天呢。”
    陶铭心却没有任何喜悦之色,皱眉问:“以前只知道和皇上同天生日,不知道时辰也一样。”孙太监笑道:“你们当然不知道!皇上的八字能公布天下么?都在宗人府的玉牒里头呢,百姓只知道皇上的年月日,不知道具体时辰,就怕邪门歪道的人下咒呢!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绝密的事,外面多少人都知道,我也不必瞒您老。”
    陶铭心又问:“可我们的生辰八字,朝廷又怎么知道的呢?”孙太监被他弄烦了,焦躁起来:“哪来这一车子问的!陶爷,别怪我话直,你们这些人算个什么有头有脸的?你老好点儿,也只是个秀才。你们嫁娶丧葬的不露八字儿吗?算什么稀罕的秘密,各地官府什么不知道?你们拉完屎用哪个手擦屁股官府都知道!”
    陶铭心冷笑一声,正要走,孙太监又叫住他:“被你问得差点忘了,礼部刚下来指令,有差事派给你呢。上面说要你们这些读过书的,每人写一首贺寿诗献给万岁爷,明天早上前必须写好,本事大的可以多写几首,也可以写词写赋,陶爷千万记着!写得好,皇上或许封你个翰林做做哩。”
    回去的路上,陶铭心谎称要小解,孙公公派了两个兵跟着。进了一个胡同,陶铭心佯装解衣方便,趁着两个兵不注意,拔脚就跑。他多少年都没这样跑过,作为读书人,这样奔跑有失体统,不过眼下顾不得了,他准备明天城门一开就立刻出城,留在住处的行李和盘缠也不要了,只要离开这座可怕的城市,远离宫中那个可怕的皇帝。
    回头一瞧,两个官兵紧追不舍,指着他大喊大骂,陶铭心慌了,他这辈子还没被官兵追捕过,胯部的老伤也不争气地复发了,腰间似有几个锥子在攮,疼得全身发软。真是令人气闷,这伤,也是因为不肯让保禄留辫子被官府打的。
    眼看官兵越来越近,陶铭心一瘸一拐地扶着墙走,心里越发害怕起来,这样被抓回去,惩罚是小,羞辱是大。光顾着赶路,没留意脚下,咣当一下,膝盖撞在一块大石头上,疼得他大喊一声,身子萎在地上。两个官兵赶上来,一把将他抓住,气喘吁吁地骂:“×你娘的,跑什么跑!”一个举拳要打,另一个拦住:“算了算了,打坏了他,上面追究起来也麻烦,赶紧带回去交差就是了。”交代陶铭心,“一会儿别说你跑,就说迷了路,不然有你受的。”
    陶铭心又愤怒又羞耻,膝盖疼得钻心,一时走不得,两个官兵搀着他,出了曲里拐弯儿的胡同。孙公公的轿子正等着,烦躁道:“你掉到粪坑里了?撒个尿撒到明儿了!”官兵上前说:“这片胡同绕得很,他迷了路。”孙公公气得啐了一口:“果然是乡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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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0 10:06:20 | 显示全部楼层
    孙公公领着陶铭心来到一辆八头牛拉的车前,陶铭心平生还未见过这么大的牛车,外面罩着毛毡大帐,堪比一座小房子。孙公公说:“你跟着这辆车走,今晚另有地方安置你们,明天直接去畅春园。”
    上了车,里面坐着两排人,天色暗了,也看不清楚面容,众人挤出一块地方,让他坐下。陶铭心揉着肿胀的膝盖,觉得自己像是一头待宰的牲口,尊严全无,咬着牙,攥着拳头,重重地从鼻子里喷气。
    “陶先生。”旁边的人碰了碰他,是同院住的刘瞎子。虽讨厌他,但此时见到一个熟面孔也是安慰,陶铭心拱拱手:“刘爷好,咱们这一车要去哪儿?”刘瞎子低声道:“我不知道,据说咱们这车人很特殊,说是明天要挨着皇上坐哩。”
    陶铭心一皱眉,默默点了点人数,算上自己,车里一共十八个人。不用想了,正是孙太监说的那十八个人——和皇上生辰八字相同的十八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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