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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斯蒂芬.金作品《它》(完结),纯真与恐怖的绝佳组合,弟弟惨死在下水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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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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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 08:17:29 | 显示全部楼层
    从楼梯下来、穿着高中外套的那东西似乎笑了,好像说了什么,有如恶犬忽然口齿不清地说出人话,让理查德一时以为它在咆哮:我也要杀了你!

    “理查德!”威廉大喊,随即往上攀爬。理查德听见煤堆再度隆隆崩塌。咆哮和怒吼还在继续。

    木头崩裂,夹杂着嗥叫与狂吠,完全是梦魇般的声音。

    理查德猛推窗户,不管玻璃会不会破,会不会割伤他的手。他不在乎。结果窗户没破,而是向外打开了。铁锈从老旧的合页上纷纷剥落。更多煤渣飘落,落在理查德脸上。他扭动身体挤出窗外,像鳗鱼一样滑到侧院,闻到甜美的新鲜空气,感到长草在鞭打他的脸。他隐约察觉下雨了。他看见巨大的向日葵翠绿的粗茎,毛茸茸的。

    瓦尔特手枪第三次响起,地窖里的怪物尖叫一声,声音充满原始的愤怒。威廉大喊:“它抓、抓到我、我了,理查德!救命!它抓、抓到我、我了!”

    理查德跪着转过身来,借着透过地下室大方窗的微光,看见好友仰望着他的脸庞写满惊恐。每年十月,一整个冬天要用的煤就从那个窗口送进地下室。

    威廉四肢张开趴在煤堆上,不停地伸手想抓住窗框,却徒劳无功,就是够不着。他的衬衫和外套几乎撩到了肋骨,而且他整个人正在往下滑……不对,他是被某个东西往下拖。理查德看不清那东西,只看见一个巨大的身影在威廉背后移动,咆哮怒吼,急促而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感觉很像人类。

    理查德不需要亲眼看见,他上周六才见过它,就在阿拉丁电影院的银幕上。这很荒谬,非常离谱,但理查德毫不怀疑自己的清醒与结论。

    少年狼人抓住了威廉·邓布洛,只是那东西不是脸上化了浓妆、粘了一堆假毛的迈克·兰登。它是货真价实的狼人。

    威廉又尖叫一声,仿佛要证明理查德的判断似的。

    理查德伸手抓住威廉的手。瓦尔特手枪还在威廉手里,理查德再次凝望漆黑的枪眼……只是这回枪里装了子弹。

    两人抢夺威廉。理查德抓住他的手,狼人抓住他的脚踝。

    “快、快走,理查德!”威廉大喊,“快离、离——”

    狼人的脸忽然从暗处浮现。它的额头又低又突,覆着稀疏的毛发,脸颊凹陷,毛茸茸的,深棕色眼眸充满了骇人的灵性和可怕的洞察力,张着嘴巴准备嘶吼,白沫顺着肥厚的下唇两侧流到下巴,不停滴落,头发往后梳,很像恶心版的少年毒虫。它仰头号叫,眼睛一直盯着理查德。

    威廉跌跌撞撞往上爬,理查德猛拽他的上臂。有那么几秒钟,他以为自己赢了,但狼人攫住威廉的双腿,再度将他拖向黑暗。它力量更大,抓住了威廉,抱定主意要占有他。

    理查德想也不想就开始用爱尔兰警察(内尔先生)的声音说话,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但他这回模仿得并不差,一点也不像理查德·托齐尔,甚至不像内尔先生,而是地道的爱尔兰警察,抓着生皮绳,转着警棍,午夜之后去敲歇息的店家的大门:“放开他,小子,否则我就敲烂你的脑袋!我对天发誓,你现在就放手,否则我一定打得你屁…开花!”

    地下室怪物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但理查德感觉那声音里有其他东西,或许是恐惧,甚至痛苦。

    他又猛地一拉,威廉顿时飞出窗户摔在草地上,抬头用惊恐的黑色眼眸看着他,外套前襟被煤渣弄得黑乎乎的。

    “快、快点!”威廉喘着气说,声音近乎呻吟。他抓住理查德的衬衫。“我、我们得、得——”

    理查德又听见煤堆崩塌的声响。很快,狼人的脸出现在地下室窗口,朝他们咆哮,爪子抓着凋萎的杂草。

    枪还在威廉手上,他从头到尾一直紧紧地抓着它。他双手握枪,眼睛眯成一条线,扣动了扳机。

    又是一声巨响。理查德看见狼人的头颅少了一块,鲜血从它半边脸颊喷了出来,破坏了兽毛的平顺,浸湿了它身上那件高中外套的领子。

    那怪物怒吼一声,开始往窗外爬。

    理查德像做梦一样缓缓伸手到外套底下,从裤子后口袋拿出那个印着喷嚏男的小包裹,将它撕开。

    那怪物一边流血一边号叫,奋力想从窗口挤出来,爪子在土里刨出一道道深沟。理查德撕开包裹用力一挤,用爱尔兰警察的声音命令道:“滚回你的老巢吧,小子!”只见一团白色粉末朝狼人脸上飞去。

    那东西的吼叫忽然停了。它一脸惊讶,表情近乎滑稽,发出被呛到的喘息声。它的眼睛红通通的,视线模糊,直直地盯着理查德,似乎想要永远记住他。

    接着它开始打喷嚏。

    它不停地打喷嚏,打了又打,一条条唾液从它嘴里飞出来,像绳子一样长,鼻子则喷出乌青色的鼻涕。理查德的皮肤沾到鼻涕,像触碰到酸液一样又灼又烫。他痛得尖叫一声将鼻涕抹掉,声音充满嫌恶。

    那东西脸上依然写满愤怒,但还有痛苦,绝对是。它被威廉用父亲的手枪打伤了,但理查德伤它伤得更重……先是爱尔兰警察的声音,然后是喷嚏粉。

    天哪,要是我带了发痒粉和掌中雷,搞不好就能解决它。理查德这么想,威廉抓住他的外套领子,将他往后拉。

    幸好威廉拉了他一把,因为狼人忽然不再打喷嚏了,开始朝理查德扑来,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要不是威廉,理查德可能手里拿着空掉的威奇博士喷嚏粉包,像嗑过药一样愣愣地看着狼人朝他扑来,心想它的毛色好深,血好红,而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是那么模糊。他可能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直到那东西的爪子圈住他的脖子,用长指甲挖出他的喉管。但威廉又拉了他一把,让他整个人站了起来。

    理查德跌跌撞撞跟在威廉后面。两人绕到屋前,他想,它不敢追过来的,我们已经到街上了。它不敢追过来的。它不敢,不会敢的——

    但那东西竟然追上来了。理查德听得见它就在他们后方,一边咆哮,一边嘀咕和流口水。

    银仔还在,就靠在树旁。威廉跳上坐垫,将父亲的手枪扔进装了许多空气枪的置物篮里。理查德跳上置物架,趁机回头瞄了一眼,发现狼人正穿过草坪直奔他们两个而来,离他们不到六米远,身上的德里高中制服外套沾满血和唾液,白骨穿透右边太阳穴的毛皮突了出来,闪闪发亮,鼻子两侧沾着几抹白喷嚏粉。理查德发现另外两件事,让他更加惊恐。首先那家伙的外套没有拉链,有的是毛球状的橘色大纽扣。另一件事更可怕,让他觉得自己就要昏倒了,或放弃抵抗,任它宰割。外套上用金线绣了名字,你到马亨裁缝店花一美元就能绣。

    狼人外套左胸绣了一个名字,虽然沾满血迹,但依稀可见。那名字是理查德·托齐尔。

    狼人朝他们扑来。

    “快走,威廉!”理查德尖叫。

    银仔开始动了,但很缓慢,太慢了。威廉花了不少时间才让它动起来。

    威廉刚骑上内波特街,它已经穿过车辙小径追了上来。理查德回头一看,只见鲜血洒在狼人褪色的牛仔裤上,裤缝线有几处撑破了,露出又粗又密的棕毛。理查德吃惊而着魔地看着,仿佛被催眠了一样。

    银仔前后晃动得很厉害。威廉站直身子,反握握把,仰头朝向阴霾多云的天空,脖子上青筋暴露,但车轮也才稍微转动,纸牌响了一声。

    一只爪子摸上了理查德,他惨叫一声,侧身闪躲,狼人咆哮狞笑。它近得不能再近,理查德连它发黄的眼角都看得清楚,还闻得到它飘着甜腻腐肉味的口臭。它的獠牙又弯又尖。

    狼人朝他挥爪,理查德放声尖叫,心想那家伙一定会把他的头拧下来。但爪子只从他眼前扫过,差了不到两厘米。狼人挥爪力量之大,连理查德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的头发都飞了起来。

    “唷嗬!银仔,冲吧!”威廉高呼。

    他已经骑到短坡的顶端。虽然坡度平缓,但已经够让银仔起跑了。纸牌开始加速,啪啪作响,威廉疯狂踩动踏板。银仔不再摇晃,笔直地沿着内波特街奔向2号公路。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理查德心慌意乱地想,谢天——

    狼人再度号叫。天哪,听起来好像就在我背后!理查德的衬衫和外套被人往后拉扯,勒着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只能发出漱口被呛到的声音。他双手勉强抓住威廉的腰间,才没有被拉下脚踏车。

    威廉也跟着后仰,但依然紧抓着银仔的握把。理查德觉得脚踏车的前轮会翘起来,把他们两人都甩出去。就在这时,他那件已经烂得差不多的外套后背被扯破了,发出响亮的撕裂声,不晓得为什么很像放屁。理查德又能呼吸了。

    他环顾四周,那双充满杀气的迷蒙的眼眸就在他面前。

    “威廉!”他想吼,却使不出力气,发不出声音。

    但威廉好像还是听见了。他踩得更用力,从来没这么用力过,似乎将浑身的力量都使出来了,而且愈来愈强。他感到喉头有一…浓浓的血腥味,很像金属味,眼珠就要弹出来了。他张大嘴巴拼命呼吸,心中充满无法遏制的狂喜,原始、自由而奔放。他心中充满一种渴望。他站在踏板上,踩下去,再来一遍。

    银仔不断加速。它开始熟悉道路,开始飞了,威廉感觉得到。

    “唷嗬,银仔!”他再度大叫,“唷嗬!银仔,冲吧!”

    理查德听见懒人鞋踩在碎石路上的沙沙声,转头望去。狼人的爪子以惊人的力道扫过他眼睛上方,他以为自己的头肯定会被削去一半。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不再重要。声音忽隐忽现,世界褪去了颜色。他回过头来,拼命抓住威廉,温热的鲜血流进他的右眼,让他一阵刺痛。

    利爪再度挥来,这回扫到了后挡泥板。理查德感觉脚踏车疯狂摇摆,似乎就快翻了,但总算重新回正。威廉又喊了一声:“唷嗬,银仔!冲吧!”但声音感觉很远,有如回声,一下就消失了。

    理查德抓着威廉,闭上眼睛,等待结局到来。

    威廉也听见了奔跑声,知道小丑还没有放弃,但他不敢回头。反正它要是追上他们,将他们撂倒,他一定会知道。他只要晓得这一点就好。

    快点啊,伙计,他心想,使出全力来!发挥全部力气!冲啊,银仔!冲啊!

    威廉·邓布洛发现自己再度拼命打击魔鬼,全速冲刺。只是这回的魔鬼是狰狞狂笑的小丑,脸上涂着白色油彩,扬起嘴角露出吸血鬼一般血红恶毒的微笑,眼睛如银币般闪闪发亮,不知道因为什么疯狂的原因穿着德里高中的制服外套,盖住有着橘色襞襟、橘色毛球纽扣的银色小丑服。

    冲啊,伙计,冲啊——银仔,你觉得如何?

    银仔已经快得让内波特街变模糊了。它开始开心地哼鸣。后面奔跑的脚步声是不是变弱了一点?

    威廉依然不敢回头。理查德死命抓着他,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威廉很想叫理查德稍微松手,但他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敢浪费。

    前方就是内波特街和2号公路交叉口的停车再开标志,有如美梦出现在眼前。车子在威奇汉街上来来去去,看在又累又怕的威廉眼里,简直就像奇迹。

    因为他很快就得刹车(不然就得想出什么天才的办法),于是回头望了一眼。

    才看了一眼,他就反踩踏板让银仔滑行,刹住的后轮在地面留下摩擦的痕迹。理查德的脑袋狠狠撞上他的右肩,让他痛得厉害。

    内波特街空空荡荡。

    废弃的房舍有如葬礼队伍般延伸到调车场。但就在七米外,第一栋废弃房舍附近,有一个亮橘色的东西倒在路边的下水道口旁。

    “啊——”

    千钧一发之际,威廉发现理查德就要摔下来了。他两眼上翻,威廉只看得到他眼皮下的一点点眼白,用胶带缠住的眼镜镜脚也歪了,鲜血缓缓从他额头往下流。

    威廉抓住理查德的胳膊,两人一起往右倒。银仔失去平衡,两人手脚交缠跌倒在马路上。威廉手肘的麻穴被狠狠撞到,痛得大叫。理查德听见声音,眼皮动了一下。

    “我会告诉你怎么拿到宝藏,先生,但这个叫多布斯的家伙很危险。”理查德打鼾似的喘着气说。

    是“香草胖球先生”的声音,但听起来很飘,断断续续,把威廉吓坏了。他发现好友额头有个浅浅的伤口,沾着几根粗糙的棕色毛发,有一点蜷曲,很像他父亲的阴毛。这让他更加害怕,便朝理查德脑袋上侧狠狠拍了一巴掌。

    “哎哟!”理查德大喊一声,眼皮抖了一下,忽然睁开眼睛,“你干吗打我,威老大?你会把我眼镜打破的。难道你没发现它已经快不行了?”

    “我、我还以、以为你快、快死了呢。”威廉说。

    理查德一手按着头缓缓坐了起来,呻吟着说:“这是怎么回——”接着忽然想了起来。他惊惶地瞪大眼睛,跪在地上乱爬,拼命喘气。

    “别、别怕,”威廉说,“它已、已经不见、见了,理、理查德,走、走了。”

    理查德看着静悄悄空荡荡的街道,突然号啕大哭。威廉看了一会儿,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理查德紧紧圈住威廉的脖子回抱他,心里很想说点俏皮话,例如威廉应该用弹弓对付狼人之类的,但什么也说不出来。除了哽咽,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别、别怕,理、理查德,”威廉说,“别、别、别——”说完他也哭了。两人跪在马路上紧紧拥抱,脚踏车倒在一旁,泪水在他们沾满煤渣的脸庞上冲出白白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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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2: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清洗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九日下午,贝弗莉·马什在纽约州上空又笑出声来。她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生怕别人觉得她疯了,但就是停不下来。

    我们那时也常常笑,她想,这又是一个回忆,一道黑暗中的光。尽管我们一直处在恐惧中,却依然止不住想笑,就像现在一样。

    坐在她旁边靠走道那个座位的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男人,长得很好看。班机两点半从密尔瓦基起飞之后(到现在已经快两个半小时了,中途在克里夫兰和费城停留),他已经好几次向她投来爱慕的眼神,但很尊重她,知道她显然不想说话。两人曾经交谈过几句,但她的回答总是客气而简短。年轻男人于是打开手提袋,拿出一本罗伯特·勒德拉姆(罗伯特·勒德拉姆(Robert Ludlum,1927—2001),美国小说家,最著名的作品是《伯恩三部曲》。)的小说读了起来。

    这会儿他合上书,手指卡在读到的地方,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贝弗莉点点头,试着摆出严肃的表情,但又忍不住笑了。男人微微一笑,显得困惑而好奇。

    “没事。”她说,再次想让自己严肃起来,却还是没用。她越想严肃,脸就越不受控制,就像从前一样。“我只是忽然想到自己连搭的是哪一家航空公司的班机都不晓得,只记得机、机侧有一只大鸭、鸭子——”但这念头太荒唐了,让她开始哈哈大笑。周围乘客纷纷转头看她,有些人还皱起了眉头。

    “共和。”年轻男人说。

    “什么?”

    “你现在在天上,以七百五十公里的时速腾云驾雾,这都是共和航空的功劳。椅背置物袋里的KYAG手册是这么写的。”

    “KYAG?”

    年轻男人从置物袋里抽出一本手册(封面确实有共和航空的商标),里面有逃生门的位置、飘浮设备的位置、氧气罩使用说明和坠机滑梯逃生姿势。“Kiss-your-ass-goodbye,滚蛋手册。”他说,这回两人都哈哈大笑。

    贝弗莉忽然想,他真的很好看。这是个新想法,有恍然大悟的味道。人在睡醒之际开始有一点意识时,常常会察觉这种事。他穿着套头毛衣和褪色的牛仔裤,深金色的头发用皮绳系在脑后,让她想起自己童年扎的马尾。她心想:我敢说他的老二肯定和大学生一样清新温柔,长度够用,又不会粗得傲慢。

    她又笑了,完全克制不住。她发现自己连手帕都没带,没办法擦拭笑到流泪的眼睛。想到这一点让她笑得更厉害了。

    “你最好节制一点,不然空乘会把你扔下去。”年轻男人正色道,但她只是摇头大笑,笑得腰和肚子都痛了。

    他递给她一条干净的白手帕。她接过来用了。不晓得为什么,但这么做总算让她找回了自制,但还是无法立刻停止,只是变成了微弱的抽搐和喘息。她不时想起机身上的大鸭子,立刻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她将手帕还给他,说:“谢谢。”

    “天哪,女士,你的手怎么啦?”他握着她的手关切地问。

    她低头看见自己指甲断了,是她将梳妆台推倒在汤姆身上时弄断的。想起这事让她心中一痛,比指甲受伤还严重。她立刻止住笑容,将手从对方手中抽走,不过动作很轻。

    “我在机场被车门夹到了。”她说,想起自己如何为了汤姆对她所做的事而撒谎,为了父亲留在她身上的瘀青而撒谎。这是最后一次吗?是她最后的谎言?是的话该有多好……简直好得不可思议。

    她脑海中浮现一个画面,一名医生走进病房对癌症晚期的病人说:X光显示肿瘤在缩小,我们也不晓得原因,但就是这样。

    “那一定疼得要命。”年轻男人说。

    “我吃了阿司匹林。”她说着又翻开机上杂志,但对方可能发现她已经翻阅过两次了。

    “你的目的地是哪里?”

    她合上杂志,微笑着对他说:“你人真的很好,但我不想聊天,可以吗?”

    “好吧,”他报以微笑,“不过,到了波士顿之后,你要是想为了机侧的大鸭子喝一杯,我请客。”

    “谢谢你,但我要赶另一班飞机。”

    “老天,我早上读的星座运势有这么不准吗?”他重新翻开小说,“不过,你的笑声很好听,很容易让男人爱上你。”

    她又翻开杂志,但发现自己一直盯着残缺不全的指甲,而不是介绍新奥尔良景点的文章。有两根指甲底下有紫色的瘀血。贝弗莉在心里听见汤姆站在楼梯井的位置对她大吼:“我要杀了你,贱人!你他妈的贱人!”她打了个冷战。在汤姆眼中,她是贱人。在那群女裁缝眼中,她是贱人。她们在大秀之前犯下大错,搞砸了贝弗莉的作品。但在汤姆和可恶的女裁缝闯进她生命之前,她在父亲眼中早就是贱人了。

    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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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2:34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这个贱人。

    他妈的贱人。

    贝弗莉闭上眼睛。

    之前逃离卧室时,她的一只脚被香水瓶碎片割伤了,这会儿比手指还要痛。凯给了她一个创可贴、一双鞋和一张一千美元的支票。早上九点一到,她立刻去水塔广场的芝加哥第一银行兑现了。

    尽管凯再三反对,她还是在空白打字纸上画了一张千元支票。“我曾经读到银行只要是支票都得收,不管写在什么上头。”她对凯说,但声音似乎来自别处,可能是其他房间的收音机吧,“有人就曾兑现过一张支票,是写在炮弹上的。我想我是在《百科事典》里读到的。”她顿了一下,露出不安的笑。凯严肃地望着她:“如果我是你,就尽早兑现,免得汤姆想到要冻结账户。”

    她不觉得累(但她知道自己现在还能保持清醒,完全是靠意志力和凯准备的黑咖啡),昨晚的经历好像梦境一般。

    她还记得三名青少年跟在她后头大叫、吹口哨,但不太敢靠近。她记得在路口看见7-11便利商店招牌的灯光洒在人行道上时,那份如释重负的感觉。她走进便利商店,让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店员看她旧上衣里面,说服他借给她四十美分打电话。这不难,反正她本来就穿成那样。

    她先打给凯·麦考尔,凭记忆拨的号码。电话响了十几声,她开始担心凯跑去纽约了。就在她打算挂掉时,凯终于接起电话,用昏昏欲睡的声音呢喃道:“不管你是谁,最好是有要紧事。”

    “凯,我是贝,”她说,迟疑片刻,她决定豁出去了,“我需要帮忙。”

    电话那端沉默了半晌,之后凯再度开口,语气完全清醒了:“你人在哪里?出了什么事?”

    “我在斯特里兰大道和某条街拐角的7-11。我……凯,我离开汤姆了。”

    凯立刻激动地回答:“太好了!你总算离开他了!耶!我去接你!那个浑球!狗屁!我会开他妈的奔驰车去接你!还要请四十人大乐队庆祝!还有——”

    “我会搭出租车。”贝弗莉说,汗湿的掌心里握着另外两枚十分硬币。她看了便利店后头的圆镜子一眼,发现青春痘店员正全神贯注、如痴如醉地盯着她的屁…看。“但我到了之后,你得帮我付钱。我身上没钱,一毛都没有。”

    “我会给司机五美元当小费,”凯高声说,“这真是尼克松下台之后最棒的消息了!小姑娘,你马上给我过来。还有——”她顿了一下,等她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很严肃,而且充满关爱,让贝弗莉差点掉下泪来,“谢天谢地,你终于做到了,贝。我是说真的,谢天谢地。”

    凯·麦考尔之前是设计师,嫁了个有钱人,离婚后钱更多了。她在一九七二年发现了女权主义运动,大约三年后认识了贝弗莉。当时她备受欢迎,同时也充满争议,人们指责她靠着沙文主义的陈腐法律榨干了她那从事制造业的丈夫,才跑来拥抱女权主义。

    “听他们放屁!”凯有一回这么对贝弗莉说,“说那些话的人没一个要和萨姆·查柯维兹上床。老萨姆的口头禅就是冲个两下爽爽射一发。他只有一次超过七十秒,就是在浴缸里打手枪那一回。我又没有红杏出墙,只是请他事后埋单而已。”

    她写了三本书,一本讲女性主义和职业妇女,一本讲女性主义和家庭,另一本讲女性主义和灵性。

    前两本还挺畅销的,但第三本书出版三年后,她就有点走下坡路了。不过,贝弗莉觉得她其实松了一口气。她的投资收获颇丰(她有一次对贝弗莉说:“幸好女性主义和资本主义不是死对头。”),如今是个有钱的女人,在城里有独栋公寓,在乡下有别墅,还有两三个男宠。那几名壮汉在床上和她旗鼓相当,但打起网球就不是对手。“只要他们球技一进步,我就甩了他们。”她说。凯显然在开玩笑,但贝弗莉一直觉得搞不好是真的。

    贝弗莉叫了辆出租车。车到之后,她提着行李箱挤进后座,将凯的地址交给司机,庆幸终于摆脱了便利店店员的目光。

    凯就站在车道尽头等她。她身上穿着法兰绒睡袍,罩着貂皮外套,粉红色绒毛拖鞋上缀着大毛球。

    不是橘色毛球,谢天谢地,否则贝弗莉可能又要对着暗夜尖叫了。到凯家的这一路很怪:往事不断回到她脑海中,回忆迅速而清晰地涌入,令人害怕,仿佛有人驾驶巨型推土机在她脑海中挖掘连她自己也不知其存在的墓园,只不过挖出来的不是尸体,是人名,她多年未曾想起的人名,例如本·汉斯科姆、理查德·托齐尔、格蕾塔·鲍伊、亨利·鲍尔斯、埃迪·卡斯普布拉克……还有威廉·邓布洛。尤其是威廉,他们那时和其他孩子一样叫他结巴威,这是小孩间的直率,也是残忍。贝弗莉当时觉得他长得好高、好完美(在他还没开口说话之前)。

    人名……地点……发生过的事。

    回忆时冷时热,她想起排水道里的声音……还有血。她尖叫,他父亲揍了她。她父亲——汤姆——

    她快哭了……凯正在付钱给司机,给的小费多得让对方惊呼:“女士,真是谢谢您!哇哦!”

    凯带她进房,让她冲澡,然后给她一件浴袍,帮她泡咖啡,检查她身上的伤,用红药水涂抹她脚上的割伤,然后贴上创可贴。她在贝弗莉的第二杯咖啡里倒了很多白兰地,逼她喝得一滴不剩。之后,她为自己和好友各弄了一块半熟的牛排,还煎了新鲜蘑菇当配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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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2:47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了,”她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需要叫警察,还是把你送到雷诺蹲牢房?”

    “我没办法多说,”贝弗莉说,“讲起来太荒谬了,但主要是我的错——”

    凯重重一拍漆木餐桌,木头发出有如小口径手枪射击的声音,吓了贝弗莉一跳。

    “我不准你这么说。”凯说。她双颊泛红,棕色眼眸闪闪发亮。“我们认识几年了?九年?十年?我要是再听到你说是你的错,我就要吐了。这一回不是你的错,上回不是,再上一回也不是,从来不是你的错。你知道吗?你的朋友几乎都认为他迟早会让你全身打石膏,或是杀了你。”

    贝弗莉瞪大眼睛望着好友。

    “如果发生那种事,那应该算你的错,竟然任由它发生。不过你终于离开了,谢天谢地。你现在指甲断了一半,脚也割伤了,还有皮带的抽痕,别跟我说是你的错。”

    “他没有用皮带。”贝弗莉说。她又不自觉地撒谎了……因为羞愧脸颊不由自主地红了。

    “既然已经离开汤姆了,也不必说谎了。”凯柔声说。她凝视着贝弗莉,眼神里充满关爱。贝弗莉垂下眼睛,感觉咸咸的泪水流进了喉咙。“你想骗谁啊?”凯问,语气依然温柔。她隔着桌子握住贝弗莉的双手。“墨镜、高领衫和长袖……你可能骗得了一两个买家,但骗不了朋友,贝,骗不了爱你的人。”

    听到这里,贝弗莉哭了,哭了很久,很伤心。凯握着她的手。上床前,贝弗莉将能说的经过都告诉了凯。她童年在缅因州德里镇长大,那里有个朋友打电话给她,提醒她很久之前许下的承诺。他说实现诺言的时候到了,她会回来吗?她说会,接着汤姆就开始惹麻烦了。

    “什么承诺?”凯问。

    贝弗莉缓缓摇头:“我不能说,凯,虽然我很想。”

    凯思忖片刻,点点头说:“好吧,也对。等你从缅因州回来,打算怎么处置汤姆?”

    贝弗莉愈来愈觉得自己去了德里就回不来了,因此只回答:“我会先来找你,我们一起商量对策,如何?”

    “当然好,”凯说,“这是承诺吗?”

    “只要我回得来,”贝弗莉心平气和地说,“就会做到。”说完她紧紧抱住凯。

    她拿着凯的支票兑来的钱,踩着凯的鞋,搭乘北上密尔瓦基的灰狗巴士班车,因为她怕汤姆会去奥黑尔机场找她。凯陪她去银行和车站,途中不停地劝阻她。

    “奥黑尔到处都是安全人员,”她说,“你不用担心他。只要他靠近你,你就放声尖叫,叫到脑袋掉下来为止。”

    贝弗莉摇摇头:“我想彻底避开他,所以只能这么办。”

    凯眼神锐利地望着她:“你怕自己会被他说动,对吧?”

    贝弗莉想起他们七个人站在河中央,想起斯坦利手里那块可乐瓶碎片映着阳光闪闪发亮。她想起斯坦利用碎片轻轻划破她掌心时的刺痛,想起他们手牵手围成一圈许下承诺:要是它再出现,他们都会回来……回来彻底杀死它。

    “不是,”她说,“在这件事上我不会被他说服,但他可能会伤害我,不管有没有安全人员。你没看到他昨晚的样子,凯。”

    “我已经看腻他了,”凯皱着眉头说,“那浑球只是披了一张人皮罢了。”

    “他疯了,”贝弗莉说,“安全人员可能拦不住他。搭车更好,相信我。”

    “好吧。”凯勉强说道。贝弗莉觉得很有趣,凯显然对不会有冲突和大吵大闹感到很失望。

    “支票记得快点兑现,”贝弗莉又叮咛一次,“免得他想到冻结账户。你知道他一定会的。”

    “没问题,”凯说,“要是他敢这么做,我就拿着马鞭去找这混账,叫他给老娘爽一下。”

    “离他远一点,”贝弗莉厉声说,“他很危险,凯,相信我。他就像——”像我父亲,她颤抖的双唇原本要这么说,结果却只吐出:“就像野人。”

    “好吧,”凯说,“放轻松,亲爱的,去实现诺言吧,不过记得想一想你的未来。”

    “我会的。”贝弗莉说,但她撒了谎。她有太多事情要想,比如她十一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比如给理查德·托齐尔示范怎么让溜溜球睡觉。比如下水道里传来的声音。还有她看见的那个东西,那个可怕至极的东西。直到她站在隆隆作响的灰狗巴士的银色车身旁最后一次和凯拥抱,她的心还是不太想让她看见那个东西。

    机身画着大鸭子的飞机开始从波士顿上空缓缓下降,她的心思再度转向那件事……转向斯坦利·乌里斯……那张明信片上的匿名诗……那些声音……以及她和那东西对看的那几秒,感觉没有尽头的那几秒。

    她低头望向窗外,心想德里有一个恶魔在等她,汤姆的坏和那东西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唯一的好消息是威廉·邓布洛也会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名叫贝弗莉·马什的十一岁女孩曾经爱着威廉·邓布洛。她还记得那一张背面写着情诗的明信片,记得她曾经知道作者是谁。她现在不记得了,也不记得那首诗写了什么……但她想应该是威廉写的。没错,可能是结巴威。

    她忽然想起跟理查德和本去看恐怖电影的那一天。那是她第一次约会。她是和理查德开玩笑的,那时她在街上都用这招保护自己。但她心里其实很感动,很兴奋,又有一点害怕。那真的是她第一次约会,虽然对象有两个,不是一个。理查德付了钱,就像真正的约会一样。之后他们被那几个混混追……

    下午他们在荒原玩……威廉·邓布洛带了另一个孩子过来,她忘了他的名字,但记得威廉看她的眼神,还有蹿过她内心的电流……那道电流温暖了她整个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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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她记得自己穿上睡袍到浴室洗脸刷牙时,正在回想这些事情。她心想晚上一定很难睡着,因为有太多事情要想……而且要用好的方式想,因为他们看起来是好孩子,可以一起厮混,甚至值得信任。

    那真好。那真的……呃,像是天堂。

    她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拿起毛巾凑近洗手台准备接点水。那声音忽然从排水管里传了出来:“救命……”

    贝弗莉吓得后退几步,干毛巾掉在地上。她微微摇头,仿佛想甩掉那声音,接着再度凑向洗手台,好奇地窥探排水管。她家是四房公寓,浴室在最里面。她隐约听见电视里在播西部电影。播完之后,她父亲通常会转到棒球或摔跤节目,然后在安乐椅上呼呼大睡。

    浴室壁纸图案是青蛙卧在莲花上,画得很丑。底下的灰泥鼓胀起来,搞得壁纸图案也凸起歪斜。

    墙上到处是水渍,有几处壁纸甚至剥落了。浴缸爬满锈斑,马桶座龟裂了,洗手台上方一个四十瓦的灯泡插在陶瓷座上。贝弗莉还记得(但印象很模糊了)那里之前有灯罩,但几年前破了,之后就没再补上。塑料地板的图案已经褪色,只有洗手台下方的还看得见。

    这间浴室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地方,但贝弗莉从小到大用习惯了,根本不会注意它的模样。

    洗手台也沾满水渍,排水管口就是中间嵌个十字的圆环,直径约五厘米。之前本来有镀铬粉饰,但也早就消失了。橡皮塞子用链子拴着,缠在冷冷的弧形龙头上。排水口和水管一样黑不见底。贝弗莉凑过去,头一回闻到底下传来一…淡淡的臭味,有点像鱼腥味。她嫌恶地微微皱起鼻子。

    “救命——”

    她倒抽一口气。是声音没错。她之前以为是管子震动……或她自己的想象……或是电影的后遗症。

    “救命,贝弗莉……”

    贝弗莉觉得忽冷忽热。她刚才把头发上的橡皮筋拿下来了,此刻头发有如闪亮的瀑布般披在肩上。

    发梢似乎僵住了。

    在意识到自己想要回应之前,她已经凑到洗手台边,稍微压低声音说:“哈喽,里面有人吗?”

    排水管里的声音感觉很稚嫩,可能是刚学会说话的小婴儿。贝弗莉虽然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头脑却在寻求合理的解释。她家住的是集合公寓,有五户,他们住在一楼的后面。也许是某一家的小孩在玩,对着排水管说话,声音走调了……

    “有人在?”她对着浴室的排水管问,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她忽然想到要是父亲这时走进来,肯定会觉得她疯了。

    排水管里没有人回应,但难闻的味道似乎变重了,让她想起荒原的竹林和竹林后方的沼泽,想起凝滞辛辣的烟气和想让你鞋子和脚分家的黑泥。

    重点是,公寓里没有小婴儿。本来,崔蒙特家有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和两个小女孩,后者分别是三岁和六个月大。崔蒙特先生原来在崔克大道的鞋店工作,但前阵子失业了,缴不出房租,于是就在暑假前不久,他们全家坐上崔蒙特先生老旧生锈的别克轿车,从此消失无踪。斯奇普·波尔顿住在二楼的前面,但他已经十四岁了。

    “我们大家都很想见你,贝弗莉……”

    贝弗莉伸手按着嘴巴,吓得睁大了眼睛。那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看见里头有东西在动。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头发分成两大绺垂在两边,发梢靠近(非常靠近)排水口。她本能地直起身子,将头发拉远。

    她看了看左右。浴室的门紧闭着,电视声隐约可闻,夏延·博迪正在警告坏人弃械投降,免得自找苦吃。浴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当然,还有那个声音。

    “你是谁?”她压低声音对着洗手台说。

    “我是马修·克莱门茨,”那声音轻轻说,“小丑把我抓到水管里,我死了,它很快就会来抓你了,贝弗莉。还有本·汉斯科姆,还有威廉·邓布洛,还有埃迪——”

    她举起双手捂住脸颊,眼睛不断睁大、睁大。她觉得身体愈来愈冷。那个声音开始变得喑哑苍老……不过依然带着腐败的欢愉。

    “你会和好朋友一起在这里飘,贝弗莉,我们都在这里飘。跟威廉说乔治向他问好,跟威廉说乔治很想他,但很快就会见到他了。跟他说乔治某天晚上会在衣柜里,眼睛缠着一根钢琴丝,跟他说——”

    那声音忽然开始打嗝,一个亮红色的泡泡从排水管里冒出来,破了,溅得肮脏的陶瓷洗手台满是血滴。

    喑哑的声音愈说愈快,而且不断变化。一会儿是小孩子的声音,一会儿是少女的声音,接着又变成(真可怕!)贝弗莉认识的女孩……维罗妮卡·格罗根。但维罗妮卡已经死了,被人发现陈尸水沟——

    “我是马修……我是贝蒂……我是维罗妮卡……我们都在这里……跟小丑一起……还有怪物……还有木乃伊……还有狼人……还有你,贝弗莉,我们在这里和你做伴,大家一起飘,一起变形……”

    排水管突然喷出一…鲜血,洒在洗手台、镜子和青蛙莲花壁纸上。贝弗莉吓得大叫,声音又急又尖。她往后退去,撞到门又往前弹。她抓住门把将门打开,冲到起居室,她父亲正要起身。

    “你他妈的怎么回事?”他皱着眉头问。家里今晚只有他们两个,贝弗莉的母亲在格林餐厅工作,下午三点到晚上十一点上班。格林餐厅是德里镇最好的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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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3:14 | 显示全部楼层
    “浴室!”她歇斯底里地大喊,“浴室,爸爸,浴室里——”

    “有人在偷窥你吗,贝弗莉?”他用力抓住女儿的胳膊,指甲掐进了肉里。他面露关切,但却像要吃人一样可怕,丝毫不会给人安慰。

    “不是……洗手台……洗手池里……那个……那个……”她话还没说完就歇斯底里地哭了出来。她的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感觉就要窒息了。

    艾尔·马什露出“天哪,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将女儿甩到一旁走进浴室里。他在里头待了好久,贝弗莉又开始害怕。

    接着,她听见了父亲的咆哮:“贝弗莉,你这个小鬼,给我过来!”

    她不可能抗命。就算站在悬崖边,父亲要她跳下去(马上跳,小姐),她也会下意识照做,在理智阻止她之前就跨出那一步。

    浴室的门开着。她父亲站在里面,身材魁梧,遗传给贝弗莉的赤褐色头发已经开始变得稀疏了。

    他还穿着灰色工作裤和灰衬衫(他在德里镇医院当清洁工),两眼狠狠瞪着贝弗莉。他不烟不酒,也不寻花问柳。我有家里的女人就够了,他曾经这么说,脸上闪过一抹神秘的微笑。那抹微笑没有让他神采飞扬,反而显得他的脸更加阴森。就像浮云匆匆掠过,在砾石地面留下一道阴影。她们照顾我,当她们有需要,我就照顾她们。

    他看见贝弗莉走进浴室,便问:“这里面他妈的是怎么搞的?”

    贝弗莉觉得喉咙像被石片划了一下,心脏狂跳。她觉得自己就要吐了。镜子上有几道长长的血痕。

    洗手台上方的灯泡上也有血。她闻得到血被四十瓦灯泡烤熟的味道。血从陶瓷洗手台侧面流下来,滴在塑料地板上形成大圆点。

    “爸爸……”她哑着嗓子低声说。

    他满脸嫌恶(他经常如此)地转过头去,开始在血迹斑斑的洗手池里洗手,洗得轻松自在。“拜托,小姑娘,你说话啊!你刚才把我吓死了。拜托你解释一下行吗?”

    他站在洗手台前洗手,贝弗莉看见他的灰裤子贴着洗手台边缘,沾到了血。要是他的头碰到镜子(现在很近),血就会沾到他身上了。她喉咙里噎了一声。

    她父亲关上水龙头,抓了一条沾了两滴血的毛巾开始擦手。她看着父亲,看他将血抹到粗大的指关节上和掌纹里,觉得自己就快晕倒了。她看见他指甲上沾着血,有如罪恶的印记。

    “怎么样?我还在等你开口呢。”他将沾了血的毛巾扔回横杆上。

    浴室里有血……到处都是……但她父亲却看不见。

    “爸爸——”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父亲打断了她。

    “我很担心你,贝弗莉,”艾尔·马什说,“我感觉你好像永远长不大,成天跑来跑去,也不见你做家务。你不会煮饭,也不会缝纫,不是埋在书本的虚幻世界里,就是做白日梦,胡思乱想。我真的很担心。”

    他说完忽然大手一挥,狠狠打在她屁…上。贝弗莉痛得大叫,眼睛盯着父亲。他粗浓的右眉毛上沾了一小滴血。我要是再看下去一定会疯掉,那就无所谓了,她心里隐隐想道。

    “我真的很担心。”他说完又打了她,力道更重,打在胳膊上。贝弗莉痛得大叫一声,胳膊失去了知觉。明天那里一定会出现黄紫色的瘀青。

    “非常担心。”他的拳头朝她腹部挥去,但在最后一秒钟停住了。她稍微松了口气,弯腰喘息,泪水涌进了眼眶。父亲冷冷地看着她,将沾血的双手插进裤口袋里。

    “你该长大了,贝弗莉,”他说,语气变得慈祥而宽容,“不是吗?”

    她点点头,脑袋阵阵抽痛。她默默地流着眼泪。要是她大声啜泣,像她父亲说的又开始“哭得像个小娃儿”,他可能就要好好收拾她了。艾尔·马什一辈子住在德里,只要有人问起,他都说自己死后也要葬在这里。有时就算没人问起,他也照说不误。他说他想活到一百一十岁。“我一点不良嗜好都没有,”他有一回对每个月替他理发的罗杰·奥雷特说,“没有理由不长命百岁。”

    “好了,解释清楚吧,”他说,“快点。”

    “我看到——”她喉头动了一下,感觉很痛,因为她喉咙很干,没有半点水分,“我看到一只蜘蛛,又大又黑。它……从排水管里爬出来,我……我想它可能爬回去了。”

    “哦!”他对她微笑,仿佛很满意似的,“是吗?该死!你要是早点告诉我,贝弗莉,我就不会打你了。女孩子都怕蜘蛛。他妈的,你干吗不早说?”

    他弯腰凑近排水管。贝弗莉咬紧下唇才没让自己出声警告……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很可怕的声音,不可能是她自己,一定是恶魔。只要它想,就让他被抓走吧,把他抓走,永远别让他回来。

    她吓得躲开那声音。这种念头就算只在心中停留半秒钟,也会让她下地狱。

    艾尔瞄了管口一眼,双手压在洗手台边缘的血迹上。贝弗莉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吐出来。她腹部被父亲殴打的部位隐隐作痛。

    “我什么都没瞧见,”父亲说,“这几栋公寓很老了,贝,排水管就跟高速公路一样宽,知道吗?我当年在那所老高中当工友,马桶三不五时就会有老鼠死在里头,把女学生吓得半死。”想到那些小女生大惊小怪的样子,他就觉得好笑,“通常发生在坎都斯齐格河上涨的时候。不过,自从新的排水系统修好之后,水管里就很少有野生动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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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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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伸手搂住女儿,抱了抱她。

    “好了,现在上床睡觉去,别再想了,好吗?”

    她感觉到对父亲的爱。我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打你,贝弗莉。她有一回被打之后大喊不公平,父亲这么告诉她。这么说当然没错,因为他心里是有爱的。他有时会整天陪她,教她做事情,跟她谈天说地或在镇上散步。每回他这么慈祥,贝弗莉都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被幸福淹没了。她爱他,很努力地去理解他有必要时时管教她,因为(就像他说的)那是他的天职。艾尔·马什说,女儿比儿子更需要管教。他没有儿子,贝弗莉隐约觉得是她的错。

    “好的,爸爸,”她说,“我不会再想了。”

    两人一起走进她的小卧室。她的右臂刚才被打了一下,现在痛得厉害。她回头望了一眼,看着沾了血的洗手台、镜子、墙壁和地板。她父亲用过的沾血毛巾歪七扭八地挂在横杆上。贝弗莉想:我怎么可能再踏进浴室一步?神哪,亲爱的神,求求你。我错了,我不该对爸爸有不好的想法,你可以惩罚我,我应该被惩罚。让我跌倒受伤吧,或是像去年一样,感冒了拼命咳嗽,甚至还吐了。但是求求你,神哪,明天早上让那些血消失吧,拜托拜托,好吗?神哪,好吗?

    父亲和往常一样帮她盖好被子,轻吻她的额头。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贝弗莉觉得那就是他的站姿,甚至可以说是他存在的方式:身体微微前倾,两手插在裤口袋里(直到手腕),低头看着她,蓝色眼眸闪闪发亮,那张脸有如巴吉度猎犬的脸,写满忧郁。多年后,就算她早已不再想起德里,心中依然不时浮现一个男人坐在公交车上,或是手里拎着晚餐篮站在角落里的情形。她会看见身影,噢,男人的身影,有时出现在天色将暗之际,有时出现在晴朗风大的秋夜月光下,在水塔广场。男人的身影,男人的规矩和欲望。还有汤姆,当他脱去衬衫,站在浴室镜子前,身体微微前倾,开始刮胡子时,是多么像她父亲。男人的身影。

    “我有时真的很担心你,贝。”他说,但语气已经不再困惑或愤怒。他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将她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拨。

    浴室里都是血,爸爸!她差点尖叫着说出来,你难道没看见?到处都是!甚至滴到洗手台上方的灯上烤干了!你难道没看见?

    但她没有开口,而是默默看着父亲走出卧室,随手关上门,房间里一片漆黑。她睡不着,直到她母亲十一点半回来,电视都关了,她依然醒着,凝望着黑暗。她听见爸妈走进他们的房间,开始做爱,弹簧床发出规律的声响。贝弗莉曾经听见格蕾塔·鲍伊对萨莉·米勒说做爱跟火烧一样痛,好人家的女孩子绝对不会做(“男人最后会尿在你的小贝壳里。”格蕾塔说。萨莉大叫:“好恶心,我绝不会让男生对我这样。”)。要是真的像格蕾塔说的那么痛,那贝弗莉的母亲很会忍。有一两次,她听见母亲低声叫着,但似乎一点也不痛苦。

    弹簧吱嘎声由缓而急,最后快得近乎疯狂,然后停止。房间安静了半晌,接着是低语声,然后是母亲走进浴室的脚步声。贝弗莉屏住呼吸,想听母亲会不会惨叫。

    结果没有惨叫,只有水流进洗手池的声响,还有轻轻的泼水声,然后是水流进管子的咕噜声。很熟悉的声音。她母亲正在刷牙。不久,爸妈房间的弹簧床又吱嘎一声,她母亲回到了床上。

    过了五分钟左右,她父亲开始打呼。

    阴沉的恐惧夺走了她的心跳,扣住了她的喉咙。她发现自己不敢向右翻身,虽然那是她最爱的睡姿,因为她怕会有东西隔着窗户看她。她仰躺着,僵直得像把火钳,眼睛盯着铁皮天花板。最后(不晓得过了几分钟或几小时),她终于勉强睡着了。

    只要爸妈房间的闹钟一响,贝弗莉就会醒来,但动作要快才行,因为闹钟刚响就会被父亲按停。

    父亲用浴室的时候,她会匆匆更衣,在镜子前看一眼自己的胸部(她现在几乎每天都会这么做),看乳房是不是又长大了。她去年年底开始发育,起初有一点痛,不过很快就过去了。她的乳房非常小,不比春天的苹果大多少,但确实发育了,千真万确。童年即将结束,她就要成为女人了。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一只手伸到后脑将头发撩高,挺起胸膛,随即像个小女孩似的天真地笑了……忽然,她记起前一晚浴室排水管里喷出来的血,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

    她看了看手臂,瘀青已经出现了,就在她的肩膀和手肘之间。很丑的一个斑痕,看得出变色的指印。

    马桶咔啦一响,接着是冲水声。

    贝弗莉加快速度,不想一早就惹父亲生气(甚至不想让他察觉到她的存在),急忙套上一条牛仔裤和德里高中的运动衫。眼看无法再拖,她只好离开卧室朝浴室走去。父亲正要回卧室更衣,两人在起居室遇到。蓝色睡衣松松垮垮地在他身上拍打着。他朝她嘀咕了几句,她没听清。

    不过,她还是回答:“好的,爸爸。”

    她在关上的浴室门前站了一会儿,想做好准备迎接门后的景象。至少现在是白天,她想,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不多,但起码有一点。她抓着门把一转,开门走了进去。

    那天早上贝弗莉很忙。她帮父亲准备了早餐(橙汁、煎蛋和艾尔·马什式烤吐司——面包很热,但不能算是烤的),父亲坐在桌前,整个人藏在《新闻报》后头,将早餐吃得一干二净。

    “培根呢?”

    “培根没有了,爸爸,昨天就吃完了。”

    “那帮我弄个汉堡。”

    “汉堡也只剩一点点,那个——”

    报纸沙沙作响,接着垂了下来。父亲的蓝色眼眸有如千斤锤般落在她身上。

    “你说什么?”他柔声问。

    “我说马上好,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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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再度举起报纸。贝弗莉赶紧去冰箱拿肉。

    她帮父亲弄了一个汉堡,还不忘将从冷冻盒里取出来的绞肉尽量捣烂,让肉看起来多一点。父亲边看体育版边吃,贝弗莉开始帮他准备午餐——两块花生酱果酱三明治、一大块母亲昨晚从格林餐馆带回来的蛋糕和一保温瓶的热咖啡,加了很多糖。

    “你跟你妈说,今天要把这地方弄干净,”他拿起午餐篮,说,“老天爷,这里看起来和猪圈一样脏!我整天在医院里搞清洁,可不想回到猪圈一样的家,听到没有,贝弗莉?”

    “是,爸爸,我会跟她说。”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匆匆抱她一下就出门了。贝弗莉和往常一样回到卧室窗边目送他离开,看见他绕过街角,和往常一样松了口气……随即憎恶自己有这种感觉。

    她洗好碗盘,拿着正在读的书到后院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刚学会走路的拉斯·瑟拉门尼尔斯一头金色长发泛着恬静的光,从隔壁公寓蹒跚着走过来,给她看他的通卡牌小卡车和膝盖上的新擦伤,她配合地发出惊呼声。不久,母亲在屋里喊她。

    两人换被单、洗地板,给厨房地板打蜡。母亲还清洗了浴室的地板,让贝弗莉好生感激。艾芙瑞妲·马什个头娇小,头发灰白,总是一脸严厉,满是皱纹的脸庞告诉世人她已经来这世上好一阵子了,而且打算再待一阵……还告诉世人生活不易,而她也不期望短期内有所改善。

    “你可以帮我擦起居室的窗户吗,贝?”已经换上侍者制服的母亲回到厨房,问她,“我得到班戈一趟,去圣乔伊医院看谢莉尔·塔伦特,她昨天晚上摔断腿了。”

    “没问题,我会擦,”贝弗莉说,“塔伦特太太怎么了?是摔倒还是什么?”谢莉尔·塔伦特是艾芙瑞妲在餐馆的同事。

    “她和她那个没用的老公出车祸了,”她母亲冷冷地说,“那家伙喜欢喝酒。你每天晚上祷告的时候应该感谢神,贝,谢谢他没让你父亲贪杯。”

    “我祷告了。”贝弗莉说。她真的祷告了。

    “我猜她很可能会丢了饭碗,而他又老是留不住工作,”艾芙瑞妲的语气透着一丝阴郁的惊恐,“我看他们得搬到乡下去了。”

    艾芙瑞妲·马什最怕的就是这个,失去小孩或发现自己得了癌症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穷没关系,做她所谓的“散工”也无妨。但一搬到乡下,从此只能仰人鼻息,那是最糟的,比掉进水沟还惨。而她知道谢莉尔·塔伦特即将面对这样的命运。

    “你洗完窗户、倒完垃圾之后就能出去玩。你爸爸今天晚上要打保龄球,所以你不用帮他准备晚餐,但我希望你天黑之前回家。你知道为什么。”

    “好的,妈妈。”

    “天哪,你长得真快。”艾芙瑞妲说。她看了看贝弗莉运动衫上小小的隆起,眼神亲切又严厉:“等你嫁人成家之后,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

    “我会一直待在家里的。”贝弗莉微笑着说。

    母亲匆匆抱了她一下,用温暖干燥的双唇吻了吻她的嘴角。“那是不可能的,”她说,“但我还是爱你,贝。”

    “我也爱你,妈妈。”

    “擦完窗户之后,要确定没有污渍,”她拿起皮包走到门边,“否则你爸爸会大发雷霆。”

    “我会小心的。”母亲开门准备离开,她刻意装出很轻松的样子问,“你刚才在浴室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妈妈?”

    艾芙瑞妲看着她,微微皱眉说:“奇怪的东西?”

    “呃……我昨天晚上看到一只蜘蛛从排水管里爬出来。爸爸没跟你说吗?”

    “没有。”

    “噢,那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看到它。”

    “我没看到蜘蛛。我真希望我们能给浴室换新的地板,”她看了一眼万里无云的蓝天,说,“大家都说杀死蜘蛛会下雨,你应该没有弄死它吧?”

    “没有,”贝弗莉说,“我没有杀死它。”

    母亲回头看她,嘴唇抿得几乎看不见。她说:“你确定昨天晚上没有惹你爸爸生气?”

    “没有!”

    “贝,他有没有碰你?”

    “什么?”贝弗莉满脸困惑地看着母亲。老天,父亲每天都碰她啊。“我不懂你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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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3:52 | 显示全部楼层
    “算了,”艾芙瑞妲匆匆说道,“别忘了倒垃圾。还有,要是窗户没擦干净,教训你的可不会只有你爸爸。”

    “我不会(他有没有碰你)忘记的。”

    “记得天黑之前回家。”

    “是。”

    (他有没有)

    (非常担心)

    艾芙瑞妲出门了。贝弗莉就像方才目送父亲一样走回卧室看着母亲绕过街角不见了,等她确信母亲正在朝公车站走去,便拿起水桶和稳洁牌清洁剂,再从洗手台下方拿了几条抹布,走进起居室开始擦窗户。公寓似乎安静得过了头,地板吱嘎作响或关门的声音都会让她吓一跳。波尔顿家的马桶冲水时,她差点叫出来。

    干活期间,她一直斜眼打量浴室关上的门。

    后来她走过去将那扇门打开,往里面看。母亲早上才清理过浴室,洗手台底下的血迹几乎都不见了,洗手台边缘也是,但洗手池里还有几滴未干的茶色斑痕,镜子和壁纸上也是斑斑点点。

    贝弗莉看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忽然产生了一种无法抵御的恐惧,觉得镜子上的血迹让她的脸看起来像是在流血。她心想:我该怎么办?我疯了吗?是我自己的想象吗?

    排水管突然咳了一声。

    贝弗莉大声尖叫,将门甩上。五分钟后,她的手依然抖得厉害,差点将她用来擦拭起居室窗户的清洁剂掉在地上。

    下午三点左右,贝弗莉·马什锁上公寓,将备份钥匙塞进牛仔裤口袋。她刚走到理查德巷,就看见本·汉斯科姆、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和一个叫布拉德利·多诺万的小孩。他们在这条连接主大街和中央街的小巷里丢硬币。

    “嗨,贝!”埃迪说,“那两部电影有没有让你做噩梦啊?”

    “没有。”贝弗莉一边回答,一边蹲下来看他们玩,“你怎么会知道?”

    “干草堆告诉我的。”埃迪竖起大拇指朝本比了比。本面红耳赤,贝弗莉不明白他为啥脸红。

    “什么电引(布拉德利·多诺万有些口齿不清。)?”布拉德利问。贝弗莉认出他了,他就是一周前被威廉·邓布洛带去荒原的那个孩子。她几乎忘了他。如果你问她,她可能会说那孩子似乎没有本和埃迪那么重要,也没那么有存在感。

    “两部妖怪片。”她回答,接着像鸭子一样蹲着走到本和埃迪之间,“换你扔吗?”

    “对。”本说。他匆匆瞄了她一眼,立刻将头转开。

    “现在谁赢?”

    “埃迪,”本说,“埃迪很厉害。”

    她看了看埃迪。埃迪用衬衫前襟认真擦拭指甲,接着咯咯地笑了。

    “我可以参加吗?”

    “我没问题,”埃迪说,“你有硬币吗?”

    她摸了摸口袋,捞出三枚硬币。

    “天哪,你怎么敢带这么多钱出门?”埃迪问,“我一定会提心吊胆。”

    本和布拉德利·多诺万都笑了。

    “女生也可以很勇敢。”贝弗莉严肃地说。过了一会儿,四人都笑了。

    布拉德利先扔,接下来是本,然后是贝弗莉。埃迪赢得最多,所以他殿后。他们朝中央街药店的后墙扔硬币,有时太近,有时太远,撞到墙壁弹回来。投完一轮之后,谁的硬币最靠近墙壁,谁就可以拿到四枚硬币。五分钟后,贝弗莉已经赢了二十四分钱。她只输过一轮。

    “女生作屁!”布拉德利嫌恶地说,起身准备离开。他的好心情没了,用愤怒受辱的眼神瞪着贝弗莉:“女生不硬该——”

    本跳了起来,他能跳起来真是令人意外。“收回去!”

    布拉德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什么?”

    “把你的话收回去!她没有作弊!”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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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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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3 08:24:04 | 显示全部楼层
    布拉德利看看本,看看埃迪,又看看贝弗莉。贝弗莉还跪在地上。接着他又看了看本:“你想让自己的嘴唇肿起来,好搭配你的身材是吧,浑球?”

    “对。”本说,脸上突然露出微笑。他笑的模样吓到布拉德利了,后者不安地后退了一步。布拉德利可能发现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本·汉斯科姆自从对上亨利·鲍尔斯并且安然脱身(而且是两次)之后,已经不可能被他这种(超级口齿不清、手上还长满疮疤的)瘦皮猴恐吓了。

    “好啊,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布拉德利说着又退后一步,声音带着迟疑的颤抖,泪水夺眶而出,“一群作屁鬼!”

    “你把刚才对她说的话收回去。”本说。

    “算了啦,本。”贝弗莉说着递了一把硬币给布拉德利,“把你的硬币拿回去吧,反正我也不喜欢和小气鬼玩。”

    羞辱的泪水沾湿了布拉德利的下睫毛。他从贝弗莉手中抢过硬币,从理查德巷跑向中央街。剩下的孩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眼看自己已经安全了,布拉德利转过头大吼:“你就是个小贱伦!作屁鬼!作屁鬼!妈妈是妓吕!”

    贝弗莉倒抽一口气。本朝布拉德利冲去,他差点就成功了,只可惜绊到一个空箱子,跌了一跤。

    布拉德利逃掉了,本知道自己不可能追上他。他回头去看贝弗莉。刚才那句咒骂对他的震撼不下于贝弗莉。

    她看见他脸上的关切,开口想说自己没事,别担心,棍棒断得了我的骨头,但几句话伤不了我……

    而她母亲问的那个怪问题(他有没有碰你)再度浮上心头。那问题真怪,简单,荒谬,不祥,和好咖啡一样混沌。贝弗莉没有说几句话伤不了她,而是哭了出来。

    埃迪不自在地看着她,从裤口袋掏出喷剂吸了一口,接着弯腰开始捡拾散落的硬币,神情敏感而谨慎。

    本下意识地朝她走去,想要抱她、安慰她,但没再往前。她太美了,面对美丽只会让他手足无措。

    “别难过。”他说。他知道这么讲很蠢,但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话。他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双手捂脸,遮住泪湿的眼和长满雀斑的脸颊),随即像是烫到似的将手拿开,脸红得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别难过,贝弗莉。”

    她放下双手,发出凄厉愤怒的叫声:“我妈才不是妓女!她……她是女招待!”

    没有人说话。本嘴巴微张,望着贝弗莉,埃迪坐在小巷的碎石路面上抬头看她,手里都是硬币。

    “女招待!”埃迪说话了。他不太晓得妓女是什么,但这个对比让他觉得很新鲜。“真的是女招待?”

    “对!没错,她就是。”贝弗莉喘着气,同时又哭又笑。

    本笑得站不起来,一屁…坐到垃圾桶上。盖子被他压进桶里,他身子一斜摔到了地上。埃迪指着他哈哈大笑,贝弗莉扶他站起来。

    楼上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女人大喊:“你们这群小鬼快给我滚!这里有人得上晚班,知道吗?快滚吧!”

    三人想也不想,牵着手跑向中央街。贝弗莉在中间,三人依然笑个不停。

    他们算了算硬币,发现总共四十个,够他们在药店买两份冰沙。但基恩先生很啰唆,不让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在冷饮区吃东西(他说后面房间的弹珠台可能会腐化小孩),他们只好将冰沙放在两个特大的蜡盒里,拿到贝西公园坐在草地上吃。本买的是咖啡口味,埃迪是草莓口味,贝弗莉拿着吸管坐在两人中间,像蜜蜂似的左右采蜜。从看见排水管咳血到现在,她总算觉得放松了点。虽然身心俱疲,但没事了,心情恢复了平静。至少现在。

    “真不晓得布拉德利在发什么神经?”过了一会儿,埃迪说,语气带着笨拙的歉意,“他之前从没这样过。”

    “你为我挺身而出,”贝弗莉说,忽然在本脸颊上轻轻一吻,“谢谢你。”

    本再度面红耳赤。“你没作弊。”他喃喃地说,接着突然连喝三大口,灌了半杯咖啡冰沙到肚子里,随即发出有如枪声的打嗝声。

    “老爹,现在是怎样?”埃迪问,贝弗莉又忍不住笑了,捧腹大笑。

    “别再闹了,”她咯咯笑着说,“我肚子好痛,拜托,别再闹了。”

    本面带微笑。那天晚上,他睡前在脑海中反复播放她亲吻他的画面,播了一遍又一遍。

    “你真的没事了吗?”他问。

    贝弗莉点点头:“不是因为他,甚至和他讲我妈怎么样无关,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她迟疑片刻,看看本,看看埃迪,又看看本,“我……我非得跟人说说不可,或是找人去看之类的。我想我刚才会尖叫,是因为我很怕自己疯了。”

    “你在说什么,疯子?”有个声音说。

    说话的人是斯坦利·乌里斯。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瘦小,而且干净整洁得超乎寻常。对一个十一岁小孩来说太干净了。洁白的衬衫扎进新牛仔裤里,没有露出一点儿衣角,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高筒凯兹帆布鞋的鞋尖干净无瑕,看起来就像全世界最小的成年人。但他一露出微笑,成人的形象就破灭了。

    她不会说出心里想说的话了,埃迪心想,因为布拉德利骂她母亲的时候,他不在场。

    但贝弗莉迟疑了片刻,还是说了。因为斯坦利和布拉德利不一样。他有布拉德利没有的存在感。

    斯坦利是和我们一伙的,贝弗莉心想,同时搞不懂这为什么会让她的手臂忽然起了疹子。我说出来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她心想,对他们没好处,对我自己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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