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日本战国风云史（讲述长达两百年的日本史）----万邦咸宁

宝宝寒

　　当时越前国的朝仓孝景，正和甲斐家、二宫家为争夺霸权，打得你死我活，从府中打到大野，再从大野打到九头龙川，不亦乐乎，谁也没闲工夫来管吉崎御坊。但俗世不来管，本愿寺出家人却要来插俗世的脚了，原本莲如上人一直宣传这样的教义：日本古来许多佛教宗派，老是强调佛法服务王法，佛法依附于王法，僧侣化为了国家的一股独立的政治势力，这样是不对的，我净土真宗强调佛法要从王法里独立起来，单凭愿力和信念，即可修炼成佛。莲如上人如此说，原意不过是希望佛教能脱离政治漩涡，单纯起来，但吉崎御坊的那些坊官却不这么想。
　　坊官就是僧众中的头目，也是广大信徒的直接指导人，他们行事的标准，就是莲如上人给他们的“御下文”。所谓“御下文”，原本是上人对宗派经典的解读，后来慢慢就转化为上人对坊官的命令了——光是莲如上人在吉崎御坊的数年光景，就发布了两百多道“御下文”，到最后这玩意和将军的御教书、大名的黑印状已经没啥区别，唯一的区别是，“御下文”在下达到坊官手里前，一般要在上面涂上泥巴，体现了真宗以“净土”为终极目标的宗旨。然后，一帮坊官拿着脏兮兮的御下文，再去指导信徒的活动，他们开始运用解释权，把莲如上人的教义，煽动信徒，把宗教活动往危险的世俗斗争里推：莲如上人说，佛法独立于王法，王法都有哪些代表？将军、守护大名、庄园主即是，我们要摆脱这些人的压榨，就要建立个独立在王法外的佛法净土，为此不要害怕使用暴力！
　　这时，正好加贺守护富坚政亲来寻求吉崎御坊的帮助了，给本愿寺登上世俗斗争舞台提供了把登台梯子。
　　

本愿寺莲如亲笔的“六字法号”，所谓的法号，就是由法主写出，然后复印到木板上，挂在信仰真宗的惣村道场门户前，信徒们围坐其前，齐诵法号，不过木板是要收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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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坚家是平安朝北陆英雄武士斋藤利仁的后代，因为立下功勋，被室町幕府授予世袭加贺守护的资格，这时也和斯波、田山一样陷于分裂。一派就是那个把守钉贯门却没钥匙的富坚政亲，属于东军；一派是政亲的弟弟富坚幸千代，属于西军。不过加贺大小豪族却不喜欢东军，因为细川政元自作主张，把那个赤松家的赤松政则给塞进来，当了半个加贺守护，让他们很不爽，于是拥戴富坚幸千代，把富坚政亲与赤松政则一起赶了出去。赤松政则好歹老家在播磨，拍拍屁股，去光复旧领地去了，扔下了政亲，放眼四方全无着落，只得来找朝仓孝景帮忙，孝景同志这时候忙得要命，顾不上帮政亲。富坚政亲心一横，便跑到了吉崎御坊，希望真宗信徒来帮他。
　　富坚政亲对吉崎御坊说：本来我也知道你们都是出家人，不愿意管红尘事，但你们知道吗？我弟弟幸千代为了驱逐我，找来啥人当帮手？加贺的真宗高田派啊！我知道高田派一向都是你们净土真宗的异端，现在是你们弘扬佛法、消灭异端的最佳时机，别犹豫了，动手吧！
　　莲如上人很生气，说贫僧一向都是和平主义者，就算高田派和本派势不两立，我也不会让吉崎御坊投入修罗战场的。但这时，有个坊官叫下间莲崇的出来，却说为了维护净土真宗的门楣，我们应该帮助富坚大人，降妖除魔。莲如上人一下气得瞠目结舌，心里说：“好啊，下间莲崇，你也不想想你有今天，是谁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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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间莲崇，原名心源，出身越前足羽郡麻生津，本是越前本觉寺里的一个地位很低的扫地小和尚，后来皈依到了莲如上人门下。心源是个机灵人，喜欢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他在莲如还没在宽正大（和谐）法难逃难时，整日在茶舍里挑灯夜战，有一次莲如上人晚上巡房，发现心源的房间灯还亮着，便在外面看心源在做什么，一看原来心源在纸上不停地抄“いろは”这三个假名。
　　いろは，相当于英语的“ABC”，是日文里的入门语法，当时心源都四十岁了，还在抄这东西，莲如上人觉得奇怪，便问为什么。
　　“弟子在想，若是学会了写字，便能更精准地理解上人御下文的奥妙了。”心源如此回答着。
　　这个马屁拍在莲如上人身上，很圆润，很感动，他第二天就把坊官姓氏“下间”赐给了心源，心源又说上人给了我姓氏，我一生感激不尽，就叫“下间莲崇”吧，表示永远崇敬莲如上人——这个马屁又让莲如上人高潮了好几天。自此，下间莲崇成为了上人的“取次”（替上人传达命令，动员信徒的职务），两人相依为命，一直从京都来到吉崎，寸步不离。这时富坚政亲来求助了，没想到自己最信任的下间莲崇，竟然和自己唱起了反调了，故而莲如颇是愤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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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事后吉崎御坊的坊官和门徒表现更让莲如震惊，这些人根本不顾自己的苦口婆心，整天叫嚷着要屠灭高田派，都拿起了武器，准备杀到加贺去了。“没想到，我的教义居然被下间莲崇这帮歪嘴和尚给念上邪道了，养出这么一大帮暴戾好斗的信徒来，简直是毁了我和平斗士的名号。”莲如上人认为自己其实也成了橡皮图章，成了下间莲崇谋取权力的工具，干脆趁早离开北陆这个是非之地方为上策。这时，下间莲崇和一帮坊官整天来闹莲如上人，说上人一定要支持这次出征加贺，要写御下文来鼓舞信徒的士气。莲如上人没办法，只得把随身携带的僧刀，送给了下间莲崇，还写了道御下文，号召吉崎御坊门徒要“破魔”。

日莲上人的僧刀数珠丸恒次 上面镌刻着“破邪显正”的字样 至于谁邪谁正 自然是日莲上人说了算 体现了日本僧人的好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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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把刀，和这道御下文，彻底让吉崎御坊炸开了锅，文明七年（14745），无数本愿寺门徒，男丁扛着简陋的武器，女子背着锅灶，而下间莲崇等坊官则像武士那样披上盔甲，举着莲如亲笔的“南无阿弥陀佛”旗帜，组成了一道不见首尾的洪流，簇拥着富坚政亲，杀入了加贺国。富坚幸千代见到本愿寺大军这恐怖之态，吓得胆汁喷射而出，赶忙带着少数亲兵，和高田派门徒一起，躲入莲台寺城固守。七月，本愿寺大军开始攻击莲台寺城，他们没有阵法，没有攻城器械，只是排成无边无际的人海，齐声颂着六字法号，前赴后继地冲击莲台寺城的城垣，直到守军丧失杀人的勇气——最后，幸千代家臣狩野、小川等被打死，幸千代本人逃出，再也不敢回到加贺，至于高田派门徒，几乎尽数被本愿寺大军屠杀、驱逐——当年本愿寺在宽正大（和谐）法难中遭受的苦难，他们丝毫不差地又用在了另一帮异端的身上。见识到本愿寺力量的富坚政亲，也被吓得不轻，他隐约觉得，本愿寺不是来帮他的，而是来夺取加贺国的，他和本愿寺间，早晚也会有决定生死的一战。
　　八月，愤怒的莲如上人，宣布将煽动加贺一揆的下间莲崇“破门”，自己却离开了吉崎御坊，回到了京都山科，开始筹建山科本愿寺，这时本愿寺门徒已经又开始在摄津国的石山立“御坊”了。莲如上人不知道，在未来数十年内，本愿寺会在北陆、摄津、三河及伊势长岛建立起来四大据点，等同于一方诸侯，并依靠着信徒信仰佛法的狂热力量，和朝仓、织田、德川等世俗的王法政权，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血腥大战！
　　朝仓以一介国人豪族，守护代身份，统一了越前一国，成为实际的越前国王；莲如上人的本愿寺，本是出家人，却也利用惣村力量和信仰狂热，把加贺国变为了“信徒之国”——室町幕府自应仁大乱后，王道的支撑已经摇摇欲坠，就在此时此刻，原本日本的最高统治者，幕府将军足利义政又在京都做什么呢？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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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钩之阵
　　
　　在地方上夺权运动如火如荼之际，京都花御所里的足利义政，却过上了一生中难得的美妙时光。现在他干爹伊势贞亲又回来了，将军的位子又让给了儿子足利义尚，他终于得偿所愿，能开始东山山庄的营建工作了。我真的很佩服这位八代将军，他对权力的厌恶，对艺术的热爱，简直就是古今中外所有艺术家的楷模。真正有名声的艺术家文学家，没一个不希望拥有政治权力的，只是“不得已”、“不得志”才去搞文学的，好像街头卖三十块一双的正宗“老人头”皮鞋，莫不挂着“最后三天，售完即止”的牌子。义政则不一样，他成年前就是将军了，但却一辈子对这个位子充满嫌弃和厌恶，避之唯恐不及。有趣的是，当我们嘲笑足利义政是无能的草包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五百年后，那些枭雄和他们的功业、野心皆成尘土，反倒是这个草包将军、狂热艺术家开创的“东山文化”，却成了整个民族无法摒弃的瑰宝。
　　
　　京都战火刚刚平息，足利义政就在东山的待月山麓，圈好了宅基地，准备营造和祖父义满北山山庄相媲美的东山山庄。义政和日野富子夫妻感情早就冷淡破裂，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摆脱了富子，以监督工程进度为名，就住在了东山那里，等同于我们现在所说的，“感情不和，两处分居”。不过离开了日野富子，足利义政又开始为钱的着落发愁，现在幕府财政可很紧张，而造东山山庄可要一大笔钱的，怎么办？

[ 本帖最后由 宝宝寒 于 2011-4-29 13:3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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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义政听说富子不顾京都百姓和商人的抗议，又恢复了京都七口的关所通行税，心中愤然不已：“富子这娘们，不过是个御台所，就能敛这么多钱财。我义政个堂堂的前将军，大御所，凭什么不能弄些钱来奉献艺术？”很快，京都百姓都知道了，大御所殿下要在战后的京都，征收“段钱”，并征发劳役，来造东山山庄。
　　
　　“段钱”是日本中世纪一种临时性的税收，现在足利义政豪情大发，把“临时性”变成了“随时性”，京都的百姓头上摆上了两把刀子：日野富子的七口关所，和足利义政的东山山庄。许多商人、工匠和町民不堪盘剥，又离开了京都，倒促进了京都附近，如堺、大津等地的繁荣，而在应仁之乱中遭受严重破坏的京都，又等了不少时间才恢复了元气。
　　
　　文明十四年（1482），凑齐了首期工程款的足利义政，终于在东山剪彩奠基，开始了梦幻山庄的缔造。此后八年里，直到足利义政去世，他就在此处，一边继续召开茶会、歌会，一边继续不停开工营造新建筑。和北山山庄金阁寺一样，东山山庄也有处标志性建筑，慈照寺——不过百姓喜欢把慈照寺和金阁寺相比，因此给它起了个易记的名字，银阁寺。和三层金阁寺不一样，银阁寺只有两层：第一层为书院风格的“心空殿”，供足利义政居住、筵席之用；第二层为“潮音阁”，是唐风禅宗风格，里面供奉着佛祖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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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代不同，银阁寺所体现的艺术风格，也和义满时代落成的金阁寺大相径庭。金阁寺展现的是室町全盛时期，风格奢华灿烂，充满了对国力和财富的自信。银阁寺则不同，除去茶道、花道不言，足利义政在此最突出的发扬，便是留名后世的“枯山水”，以白砂铺在庭院中，缀以石块，象征大海河流；怪石草木随意堆砌组合，代表绵延群山；又有小桥横在其上，可在上面凝视着庭院景色，仿佛在参悟一个浓缩的宇宙山水般：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好似禅僧入定般，这叫“幽玄”，也是银阁寺及东山文化最突出的特点。
　　幽玄——幽冷、沉寂、虚无等等，其实都是和那个战乱横行的暮世心理师息息相关的。
　　有朋友可能问，金阁寺表面都贴满了金箔，故而得名，那银阁寺表面是不是就是银箔呢？
　　答案是，虽然名为银阁寺，其实表面就是木头和漆，一片银箔都没有。
　　谈起这事，足利义政就满心怒火，恨得不是别人，还是自己那财倾天下的老婆，日野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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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足利义政在东山居住的很快乐，夏日南风渐起，他就和侧近坐在凉风习习的东求堂，望着翠绿庭湖里的层层涟漪，上面还有小幼鸭在水上浮浮沉沉，憨态可掬；冬日白雪皑皑，义政倚在火塘边，望着窗外悉悉索索的落雪，和僧人、画师插诨打科，诗歌应和。一杯茶、一轴画、一卷书，坐在枯山水之中参禅，仿佛尘世间的纷扰已经完全和义政绝缘了，浑浑噩噩了数十年，终能享受到如此清明恬淡的艺术生活了。不过义政看到慈照寺的外观，心里却不足——要是能贴上银箔，在美丽的月光下熠熠生辉，那绝对就超越了祖父的金阁寺了。
　　
　　但银箔需要大笔钱财，而义政把将军位子传给了义尚，也把大部分将军的“御料所”交出去了，自己营造东山山庄，已是囊中羞涩，还得顶着满天的骂名，腆着面皮向京都百姓收“段钱”，实在不能如此厚颜无耻下去了。就在义政一筹莫展时，他那分居很长时间的妻子，御台所日野富子主动来找他了，原因是富子和儿子足利义尚之间闹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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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代将军足利义尚（1465—1489），是在文明五年元服的，因为这年山名宗全和细川胜元相继死去，义政才敢公开把位子传给他。所以在义尚心目中，自己的继位，本身就带着被强大的守护大名轻视的屈辱，所以和自己的老爸义政不同，义尚打小就立下了重振幕府威望的宏大志向。日野富子也很看重对这个儿子的教育，因为他可是维系日野一族荣华富贵的关键，在富子的安排下，大文学家一条兼良成了义尚的家庭教师，实施英才教育。足利义尚也不负众望，不仅骑射功夫了得，而且精通和歌汉学，也算得上“文武双全”了，加上义尚风姿翩翩、仪貌秀雅，宫廷里的花痴女官是这样记载义尚的容貌的，“将军殿下容貌极美，宛如温玉”，在公武两道中人气极高。
　　随着年龄的增长，渴望回复将军权力的足利义尚，却和母亲日野富子关系渐渐恶化起来。因为富子的控制欲太强了，义尚的妻子，是富子哥哥日野胜光的女儿，自然是富子强行为义尚安排的政治婚姻。义尚本人对这个日野家的女孩一点感情都没有，他只是知道，将军和日野家通婚是规矩，那好，我按照规矩办，但接下来规矩也别再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