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眼（1976年江汉轶事）--作者：七水灵

朦胧的晨光

　　道姑说：
　　“那你还鬼揉么事！先把你这些徒子徒孙安排了，我有事找你。”
　　段天荣心道：
　　仙姑怕是没什么急事，也可能有事不想让伢们听到。
　　点头转身，负手低喝：
　　“集合！”
　　徒弟伢们忙成排站好，瞧师父脸色阴沉，头顶刚捱道姑一下隐隐乌青，心里都惶惶神。
　　段天荣道：
　　“九九，师父当初教你们，习武戒条第三条是么事？”
　　陈九九答：
　　“习武者不得讲勇抖狠，不得恃强凌弱。”
　　天荣忽喝：
　　“我教你们玩武是扯皮打架用的么？一个个过来！”
　　徒弟伢们只得依次过去，低头道：
　　“请师父责罚。”
　　段天荣伸指挨个在徒弟头上弹三个栗果，只弹得一众徒弟揉首唉哟叫唤……
　　最后轮到陈九九，道姑忽说：
　　“才将就这伢还懂点礼性。”
　　段天荣道：
　　“既是姑太说情，今日这栗果暂且寄下。还不快带队去跑圈，由这块到平湖门三大圈，我看哪个敢偷懒！”
　　陈九九作揖说声：
　　“谢太姑奶奶！”
　　一声唿哨，招呼众弟子往平湖门方向一会跑得没影。
　　段天荣这才回身，拱手作礼道：
　　“仙姑，一别经年，您家还好吧。”
　　道姑说：
　　“好么事好，你这毛头小伙眨眼都成了白胡子老头，我这身老骨头能好到哪儿去，还不是一天天混到过。”
　　段天荣道：
　　“能惊动您家大驾的，肯定是不得了的大事，仙姑，有么事我能帮忙的，您家只管吩咐。”
　　道姑拐棍点地，说：
　　“嗯，老婆子五十年前冇走眼，天荣你是个聪明伢。我到真有事要你帮忙。”

朦胧的晨光

　　天荣道：
　　“仙姑，天荣蒙您家不弃，等了大半辈子，就想着跟您家做点么事，没想到如今半截入土，终于……”
　　道姑说：
　　“你莫想多了，我找你这事，说难也不难，说易到也不易，也不需要你亲自去办。我且问你，你徒弟里面有冇得能马上去一趟武当山的？人要牢靠。”
　　段天荣想想问：
　　“急么？”
　　妇人道：
　　“七日之内，务必到武当金顶后山。”
　　“武当？”
　　段天荣松口气：
　　“七天，那好办，火车，汽车都行。”
　　道姑说：
　　“最好是开车，火车人多，怕生意外。”
　　段天荣掰指算道：
　　“我有五个徒弟伢开车，两个出了长途，两个开公汽，独剩一个刚好是跑十堰二汽那边的。”
　　道姑说：
　　“那正好，这伢叫么事？”
　　段天荣道：
　　“他叫关云飞，只是……”
　　道姑捏指掐几下，说：
　　“只怕这伢有些毛糙。”
　　段天荣正待说这，听罢垂手恭敬道：
　　“姑太明鉴，这伢性子急，我怕他路上撩祸，耽误正事。”
　　二人谈着话，瞧徒弟们远远从平湖门那头跑转来，天荣招手喊：
　　“云飞，你来一下。”
　　队伍里跑出个大块头，三十来岁，跑近前擦汗问：
　　“师父，您家有么吩咐？”
　　天荣冲其他人喝：
　　“哪个让你们停下来的，三圈跑完了冇！”
　　把徒弟们撵走，这才转头问：
　　“云飞，你几时跑十堰那边？”
　　关云飞道：
　　“厂里计划是明后天，我是想争取后天走，明日还能来练一回。”
　　道姑忽插嘴问：
　　“今天能走么？”

化不肥

　　关云飞虽莽，却见师父对妇人恭敬，想她定是了不得的人物，便老实说：
　　“按说是明天才能动身，但车上货都码好了，车子我也保养过了，跟我搭班的司机又是我带的徒弟，我跟高头打个招呼，今天出发冇得问题。只是不晓得您家有么事这急？”
　　段天荣摆手道：
　　“这你莫问，你先打个电话去单位，看行不行，再跟我回话。”
　　道姑说：
　　“正暂冇上班，跟哪个打电话，等伢先去练功夫，练完不迟。”
　　关云飞答应着要去撵跑步队伍。
　　天荣道：
　　“云飞，你直接压腿，压好腿把最近学的长拳练我看看。”
　　关云飞暗吐舌头，跑去一边靠树压腿。
　　道姑手指连掐，说：
　　“荣伢，看来得给这伢搭个伴，你看谁合适？”
　　段天荣皱眉想一会，远远瞧陈九九领队又从平湖门打转回来，忽展颜道：
　　“姑太，您家瞧他么样？”
　　道姑点头说：
　　“甚好甚好。”
　　段天荣挥手道：
　　“九九，九九！”
　　看陈九九跑来，又打发伢们跑最后一圈，压低声音说：
　　“九九，这几天单位忙不忙？”
　　陈九九抹汗道：
　　“最近冇得么事，您家有事只管交待。”
　　段天荣问：
　　“能不能今日出发，陪云飞跑一趟武当山？去来最多十来天。”
　　陈九九说：
　　“冇得问题，师父，等下我打个电话单位，报公休。”
　　道姑忽道：
　　“九九，我瞧你这伢灵醒，这事托付到你问题不大。”
　　陈九九知道姑来头大，恭敬说：
　　“有么事您家只管吩咐。”

朦胧的晨光

　　道姑点头道：
　　“好，好！你听仔细了，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你此去武当山，只为把这个送到金顶后山去。”
　　说话把手中拐杖塞到陈九九手里，接道：
　　“此物干系重大，沿路除了你，任何人不得动它，连你师弟云飞也不能碰。记住，不管路上发生么事，你务必七天内赶到。”
　　九九掂掂拐杖与寻常拐棍无异，又瞧道姑话似已完，才敢问：
　　“太姑奶奶，我到了后，要把拐棍交到哪个？”
　　道姑抚额说：
　　“唉，老了老了，这重要的事都忘了。天荣，你不是要指导那伢练武的么？”
　　段天荣晓得道姑有话不能让自己听，答应一声，远远把关云飞拉开瞧他耍拳。
　　道姑也把陈九九拉拢，压低声音道：
　　“你到了金顶，往后只有一条小路通后山，你只管凹到脑壳走，等看到一棵树，这棵树跟别的都不一样，你就停下来，大喊三声：‘索道诠。’不管有冇得人答应，你就说：‘你的人我跟你带回来了。’说完把拐棍放树下，就可以回来了。”
　　陈九九问：
　　“不管有冇得人看到拐棍，我都回头么？”
　　道姑皱眉想想，喃喃说：
　　“个老鬼玩性大，万一耽误七日之期岂不误事。……这样，我跟你上个保险，有冇得黄纸？”
　　陈九九道：
　　“您家等下。”
　　跑去段天荣那边说：
　　“师父，太姑奶奶要张黄纸。”
　　碰巧徒弟们跑圈回来。
　　段天荣问：
　　“哪个有黄纸？”
　　徒弟齐摸荷包，其中一个举半包凤凰烟道：
　　“师父，这算不算？”

朦胧的晨光

　　天荣倒出烟，把烟盒递九九，说：
　　“先拿去问问。”
　　陈九九把烟壳递给道姑。
　　道姑说：
　　“凑合凑合。”
　　拿食中二指捏诀在烟盒上指指点点，不知作些么事。
　　画一阵交陈九九道：
　　“这道符你贴身藏好，若那老鬼半天不出来，你就烧了这符，他不来也得来。”
　　陈九九听她说得神神叨叨，只得懵懂点头。
　　道姑说：
　　“莫光点头，你且把才将这些讲一遍我听。”
　　陈九九一字不差重述一回，末了问：
　　“太姑奶奶，您家看还有么嘱咐的？”
　　道姑道：
　　“武当仙山，仙侠啸聚，半路上不管么人搭白（武汉话：搭白此处作打招呼解。），拐棍千万不能过他人的手。”
　　陈九九郑重说：
　　“太姑奶奶，我晓得了。”
　　一边厢段天荣看关云飞耍过长拳，指点其中三四处，待徒弟重又练过，方点头过来与道姑、九九汇合道：
　　“姑太，您家都嘱咐好了冇？”
　　道姑说：
　　“你这徒弟灵醒，有么事好嘱咐的。”
　　段天荣便指挥徒弟取凉茶来，与道姑饮，二人各喝半搪瓷缸，天荣道：
　　“姑太，今日匆忙冇得准备，几时我备好酒菜，陪您家好生喝一回。”
　　道姑说：“有机会，有机会。”
　　却拿眼看天边朝阳。
　　天荣忙喊云飞、九九各去跟单位打电话，请示，告假。
　　不一会云飞先跑回来，道：
　　“师父，您家说巧不巧，十堰那边今早打长途过来催货，厂里通知我马上出发。”
　　段天荣说：
　　“好，好。”

朦胧的晨光

　　等九九告假回来，天荣让两人约好时间地点，各自回家准备行李。
　　临了段天荣嘱咐：
　　“一路上大事小情，都凭九九作主。武当是武林圣地，切记莫与人逞强抖狠，办事要紧。九九，遇事要懂临机应变。云飞毛糙，你要管着他。”
　　关云飞、陈九九应道：
　　“晓得了，师父。”
　　等云飞走了，九九双手捧拐棍，恭敬说：
　　“太姑奶奶，后生定不负您家嘱托。”
　　说毕蹬车离去。
　　段天荣望伢们背影，喟叹一声。
　　道姑道：
　　“好好，这伢有造化。”
　　等天荣回过神来，身边只剩个搪瓷缸，茶水见底。
　　道姑呢？好像没人发现她走了，仿佛她从未来过，但看天荣，似早已习惯。
　　太阳升起来，汉阳门下习武者喝声震天。



　　陈九九回屋，寻块破布包好拐棍，想想又拿旧报纸再裹严实，收拾停当，带些钱、粮票，特地又拿包火柴，随凤凰烟盒一起筒好，去武胜路新华书店门口等着。
　　不一会一台军绿卡车开到跟前，关云飞在驾驶室喊：
　　“拐子，上车。这是我徒弟小刘。”
　　小刘接过九九包裹，说：
　　“师伯好。您家跟师父坐前头，我去后面。”
　　不由分说翻上后车厢，让九九陪云飞在驾驶室咵天，一车三人，往孝感直奔西北。



　　那时路烂，一路走走停停。
　　好容易第三日到山脚下，关云飞停好车说：
　　“拐子，我陪你上山。”
　　九九道：
　　“又不是打群架，要那多人作什么，再说你真要陪我去了，公家这车货么办。我就是帮师父送根拐棍去，能有么危险。放心吧，你们办完事，回头在这块接我便是。”

朦胧的晨光

　　关云飞拗不过，只得说：
　　“好，拐子，我们一去一来最多三天。三天后，就在这块，不见不散。”
　　九九望卡车卷尘而去，信步上山，行不一会见路边有个胖老汉打个赤膊，地上摊堆西瓜叫卖，九九上前挑个瓜把钱让老汉一半切块，一半留着。
　　等西瓜吃得差不多，九九问：
　　“师傅，我要到武当金顶去，该么样走？”
　　老汉笑道：
　　“你问我算问对了人，从这里上山有两条路，一条绕道玉虚宫从老君堂太子坡上山，算是寻常路线，另一条从这里直接上山，沿山路到凝虚观，过娘娘庙仁威观往上爬便是，这条路险，却也快些。”
　　九九把半边瓜吃完，抹嘴说：
　　“多谢师傅。”
　　起身往凝虚观方向行。
　　老汉道：
　　“还有半边瓜不要了？”
　　九九挥手说：
　　“师傅，留到您家吃吧。”
　　老汉道：
　　“我这里有的是瓜，你带到路上解渴。”
　　抬手挥去，几斤重半边西瓜“嗖”地飞出，直奔九九后心！
　　九九后脑似长眼睛，长臂伸出，兜着西瓜滴溜溜打个转立住。
　　老汉大笑：
　　“果然是个练家子！小子，武当山卧虎藏龙，可要当心啊。”
　　九九愣愣，躬身说：
　　“多谢前辈提点。”
　　转身上山。
　　一路过凝虚观、娘娘庙、仁威观，庙宇破败歪斜，无有人踪。
　　九九走得汗流，又嫌西瓜碍事，正想寻处荫凉地吃了，忽听“当”地一响，转过山道，却见大树下盘坐个瞎道人，手拿铜铃，又摇一下，自顾自道：
　　“饭来，饭来，饭来了……”

朦胧的晨光

　　九九瞧他，兀自发愣。
　　瞎道士枯瘦如柴，歪脑壳说：
　　“等了大半天，还不把饭端过来？”
　　九九四顾无人，知道士在跟自己讲话，只好答：
　　“饭到没有，您家要是饿了，我这里有半边瓜，把您家吃罢。”
　　说着话递过半边西瓜，盲道人接过，也不言谢，只虎狼一般囫囵吃掉，末了还把啃白的西瓜皮在脸上一顿乱抹……
　　九九看西瓜皮由白变黑，瞎道士黑脸变白，一张瘦脸竟像也比先前圆润了些！
　　盲道人扔了瓜皮，拍拍肚子，道：
　　“山下顾胖子的瓜还是这甜。”
　　九九瞅他形象古怪，怕生枝节，拱手说：
　　“您家喜欢就好，晚辈有事，告辞了。”
　　抬脚要走，瞎道士却道：
　　“慌么事，后生，你扛个大活人也累，不如歇歇。”
　　九九不懂，当道士侃鬼话吓人，只把手中拐棍握住不语。
　　盲道人自顾自说：
　　“瓜不能白吃，伢呃，听我的，这不是人走的路，你还是原路返回，走玉虚宫吧。”
　　九九心想：
　　从山下到这块也爬了半天，再退转去岂不耽误正事。
　　便再作礼，道：
　　“前辈好意，小子心领，前途是神是鬼，后生到想会会。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晚辈去了。”
　　起身便行，走一阵遥遥听得身后铜铃“当”地又是一响，九九行得百十来丈回头再看，山风拂树，哪还有什么道人在。
　　九九心想：
　　那盲道人古古怪怪，为何说我扛个人在？……不过，我看他似没什么坏心眼，莫非前头真有么事？……管他的，刀山火海说不得也要闯一闯。哎呀，糟糕，才将怕出事忘问路了，再遇到人，可不能忘咯。

朦胧的晨光

　　陈九九豪气干云，发力朝山上奔，顺山道转几个弯，忽见道旁山岩凹进一块，立有几处小庙，正当中庙里供着一男一女，不知什么神仙。
　　九九上前作揖道：
　　“列位神仙在上，小子来得匆忙，未备香火，待日后再来时一并补上。”
　　转身要走，却见一旁道边竟坐着两人正在下棋。
　　九九暗吓一跳：
　　大白天的这两个人怎么我才将冇看见？哎，许是他们太安静了，没留意到。咦！这两人穿着打扮好奇怪。瞧他二人像是夫妻，慈眉善目的，正好问个路。
　　便挥手说：
　　“师傅，老师傅！拜托我……问…………个………………”
　　九九说话朝那边去，哪知越靠近二人越像陷入无形巨手，到最后竟呼吸困难，一句话说不完整！待要拔脚后撤，早已迟了，只得强运丹田气，勉强撑着呼吸。
　　对弈二人心无旁骛，那男的沉吟良久，忽点边路车道：
　　“将。”
　　九九调息稍顺，这才看清对弈棋子是用山岩雕就，一黑一白，栩栩如生，男子“将”声未歇，那黑车上似有个战将，竟似朝男子敬个礼，转身勒马，居然叫声“驾！”
　　黑车便在棋盘山一路疾驰，直冲底线，拔剑遥指白方将帅。
　　妇人皱皱眉，思虑良久，忽点棋盘当中一过河卒，说：
　　“将什么将，我先杀了你！”
　　九九心想：
　　小卒离帅尚有四步，哪能将军？……
　　男子道：
　　“你又痞。”
　　妇人笑说：
　　“不痞哪能赢你，再说了，我这小卒是蒙古的神射手，哪里痞了，哈哈！”

朦胧的晨光

　　说话间过河小卒也动起来，朝女子行个礼，转身弯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黑帅眉心！
　　棋盘上尘土飞扬，棋子俱都活过来，各归其位，复作几行棋子，再无动静。
　　九九心里嘀咕：
　　这究竟是幻觉，还是我碰到了世外神仙？……
　　那妇人瞧着四五十年纪，得意一阵道：
　　“一心记得下棋，屋里来客了都没留意，老东西，你那徒弟伢来了。”
　　男子像比妇人大几岁，转头望九九喝：
　　“你是么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九九胸腹郁闷顿消，活动活动，缓解浑身酸麻，作揖说：
　　“小子擅闯仙山，打扰二位前辈高人清修，还望恕罪，只因……”
　　话未说完，男人道：
　　“莫啰里八嗦的，既把我徒儿带来了，便拿来罢。”
　　陈九九一头雾水，说：
　　“前辈，小子孤身上山，并未遇着前辈徒弟，不知……”
　　男人摆手道：
　　“罢罢罢，跟你讲也讲不清楚，你只管把那个拿来。”
　　九九仍是茫然：
　　“但不知前辈要么事？”
　　妇人指指九九手中物道：
　　“拐棍。伢呃，你送都送来了，难不成不晓得里头是么东西么？”
　　九九心道：
　　我把拐棍又是布又是报纸包了好几层，他们是么样发现的？
　　男子说：
　　“个大男将，怎么扭扭捏捏的，拿来吧。”
　　伸手轻轻一招，九九只觉胸前气滞，大力贯来，直把怀中拐杖凭空抽去！
　　“不好！”
　　九九眼瞅男人虚空一抓，将拐棍握住，心想：太姑太又没交待清楚，这二人该不会是索道诠的对头来夺拐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