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眼（1976年江汉轶事）--作者：七水灵

朦胧的晨光

　　叫花子把破刀塞油布褂子里，抹抹手道：
　　“吵了老子瞌睡，不能这样算了，看你半天打不出个屁来，老子把个点你，才将你得了么好宝贝，赶紧拿出来分它，要不然今日这事没完。”
　　灰衣老头心道：
　　老叫花一心惦记神堂湾断肠藤，莫非他也是制毒大行家？……
　　是不是总要试他一试，只是可惜了这混有情花蛊毒的断肠藤……
　　万一老家伙是外行，正好将计就计让他断肠！
　　遂赔笑说：
　　“嘿嘿，老师傅，么事都瞒不过您家慧眼，才将我刚在山上捡了根野人参，借花献佛，正好孝敬您家。”
　　说话张手，断肠藤徐徐飞出。
　　老叫花瞧也不瞧，伸乌黑手爪一把抄住断肠花，望灰衣人大言不惭道：
　　“算你识相，往后这沿江沿岸有人找你麻烦，只管提我。”
　　说着话把断肠藤用鼻子嗅嗅，啧啧说：
　　“果然是好东西，老子活这大还冇见过新鲜野人参，肯定是刚挖出来的，还带着血，咦！还有花，我听人说，上好的野人参连花带叶和根须一起吃下去效果最佳，喂，我说岸上的，我看你也是个内行，是不是有这回事？”
　　灰衣人忙堆笑道：
　　“哪里哪里，我哪懂这些，不过好像是有人这样讲过。”
　　叫花子说：
　　“来来来，好东西是你发现的，老子不能吃独食，我们两个一人一半现吃了它。”
　　灰衣人连连摆手道：
　　“老师傅，‘吃参吃一半，不如吃白饭。’您家只管吃，吃得好我再去龟山高头挖。”

朦胧的晨光

　　老叫化本来讲的假客气，吞口涎说：
　　“那么样好意思，不过你我让来让去的只怕耽误了吃参时辰，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大不了下回遇到么好的，我紧你一个人吃。”
　　灰衣人直点头，道：
　　“好好好，您家只管用，这人参花快谢了怕是吃下去影响药效就冇得那补了。”
　　老叫化喉结滚动，抓断肠藤连花带叶一股脑塞嘴里大嚼，没吃几口，忽地身体抽搐，颤巍巍指灰衣人喝：
　　“你你你！……”
　　扑通栽倒。
　　灰衣人凝神瞧半晌，方展颜笑：
　　“绕你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能化得了神堂湾断肠草。”
　　本待拂袖而去，又想这叫花子万一被人发现中毒死的，只怕闹大，不如丢去江里喂鱼，再想老叫花有些鬼门道，顺带搜搜他身上，说不定能得点宝贝，搞不好比断肠藤更有用。
　　灰衣人高一脚低一脚爬上‘禹功矶’，拿脚碰碰叫花子，见没动静，这才俯身去他怀里掏摸……
　　忽觉脑后有人吹气，悄声说：
　　“喂。”
　　灰衣人如惊兔弹起，前窜六尺，直跌入长江，脚下拌蒜，好容易稳住身形，只剩肩膀脑壳在水面外。
　　叫花子趴矶石上怪笑不止，拍地道：
　　“狗日的是么世道，你连我个残废叫花子都害，还是个人么！杀便杀了，还想偷我，老子杀无肉，剐无皮，就只个人能偷，噢！对了对了，我是老头，你是太婆，莫非你真想偷我的人？唉，要是你我再年轻个上十岁，老叫化我将点就，被你偷了算了，可如今……要不你再洗干净点我看看。”

朦胧的晨光

　　水里灰衣人听他越说越不正经，破口大骂，不知说的哪里话。
　　叫花子等她骂够，滑到矶边，似身上虱子发作，上下乱抠，说：
　　“么狗屁断肠藤，尔等吃不得，你家爷爷却能当补品。老巫婆，你再骂便让你喝老子的洗脚水。”
　　耳听得灰衣人咒骂不断，双手抠得腿间风皮如雪花飞扬，抠罢喝：
　　“解痒解痒，喝回排骨藕汤也不过如此。”
　　伸脚入水，瘦腿撩踢！
　　灰衣人忽觉江水退至腰下，正待朝岸上爬，身后一道巨浪如狮子张口，一口吞了她拖入深水，卷带向下，过不一会，只剩个黑点在江当中浮浮沉沉……
　　老叫花学孙猴子张手搭个凉棚，望江心瞧瞧，摇头笑：
　　“害人精害人精，看你还能害人到几时。”
　　趁浪大把双脚在江水里涮洗，待潮歇浪静，这才收腿仰躺在矶石上，嘴里不知哼起什么歌谣……
　　月亮从云里露出头，在江面洒一片银白，‘禹功矶’上金光闪烁！
　　那是老叫化的腿！
　　老叫化翻个身裤脚滑落遮住腿上亮光，嘴里小曲才消，鼾声又起，直把刚探头的月亮又吓回云里……
　　倏忽一个大浪卷来，仿佛要吞了‘禹功矶’，等浪退去，矶石上光光溜溜，哪有什么人在！



　　龟山。
　　苗人地穴。
　　罗亮、罗音音两个小的白天练功练得勤，早就睡了。
　　罗西平就着烛光跟伢们补衣裳，一根针穿了几回冇穿好，出口长气，暗叹：
　　老了，老了……
　　转头想让旁边打坐的吴片片帮忙，又想：
　　这人才将回来脸色不大好看，不知是哪个把她得罪了，还是少惹为妙。

black白夜

　　今天也怪，深更半夜的一个个不晓得跑哪去了，都没回，难不成要求黑先生来穿针。
　　才想到黑先生，就听地洞幽暗处黑狗口鼻喷气，罗西平心头一凛：
　　难不成我心里想什么黑先生也知道？
　　却听石窟口磐石滚动，猫腰钻进个人来。
　　罗西平眼一亮，上前拽她道：
　　“根深，这晚跑哪去了？看你这一身汗。来，给我穿根针。”
　　田根深接针穿好，回头瞧吴片片兀自盘腿入定，愕了愕，又将洞里瞧个遍，把罗西平远远拉去气窗旁，甩他根烟，点上，压低声说：
　　“小的都睡了？你只晓得说我，朝海还不是没回。”
　　罗西平抽口烟道：
　　“晓得你们都在忙些么事，一天到晚不落屋。”
　　田根深眼珠转转，说：
　　“我能忙么事，你们一个个都比我强，那我还不起早贪黑多练练。再说也不是没人守家，这不除了你，还有片片吗。”
　　罗西平道：
　　“你莫看她在打坐，她也是前脚刚落屋。”
　　田根深“噢”一声，皱皱眉，又说：
　　“家里有你二员大将，再加黑先生，还怕人来找歪？”
　　气窗远离石窟三四丈，偏偏提到黑先生，又听它闷哼一声，田根深讪笑道：
　　“哟，黑先生好耳朵。”
　　二人将丢烟屁股头，便听洞口磐石响动，缓步过去，罗西平说：
　　“朝海回了。”
　　龙朝海“嗯”地应一声，摸几块散碎肉骨头，唤：
　　“黑先生，黑先生。”
　　黑先生便从黑暗里走出来，摇头晃脑吞了吃食，似意犹未尽，望望龙朝海。

black白夜

　　朝海拍拍空巴掌，又在它后背轻抚几下，黑先生这才把众人望一遍，重又走入黑暗里，仿佛它根本不存在一般。
　　龙朝海也学黑先生瞧瞧盘腿的吴片片，看看似已躺下睡着的田根深，望罗西平点个头，暗把药匣鼓捣半天，这才盘起腿来，如老僧入定。
　　罗西平伸指轻弹，熄了烛火，卧倒暗想：
　　怎么都怪怪地？究竟是哪里不对。……



　　九九驮着毛弟朝回赶，眼瞅到铜人像，背心一热，知是毛弟吐血，忙喝：
　　“毛弟，撑到点，快到了。”
　　毛弟在后座摇摇摆摆，只不应声。



　　单位有个老同事搬家，喊了一群人帮忙，忙到晚上喝完酒各自回家。拐出巷子过清真寺，恰走到陈太乙，李善强听身后风急，不及回头，身旁自行车疾冲而过！
　　善强心想：
　　大半夜的骑这快不怕擂到竹床了？……
　　不待出口相劝，车后座上那人似喝醉了，直栽下来。
　　李善强箭步奔出，一把抄着那人，惊呼：
　　“毛弟！”
　　九九刹住车，回头喊声：
　　“拐子。”
　　李善强道：
　　“九九！你两个是么在一起？毛弟这是么样了？”
　　毛弟脸如死灰，强挣说：
　　“拐子。”
　　头一歪又昏过去。
　　善强忙道：
　　“九九，把他扶稳了。”
　　扎个马步，深吸口气，气行丹田，双掌翻处，掌心血红！看九九撑住毛弟，一掌印在他丹田。
　　九九暗赞：
　　好气功！
　　隔不一会，便觉毛弟整个人都热起来，如水渐开，胸口伤处隐隐渗出些乌血……
　　到后来，毛弟浑身冒汗，汗水腥臭带黑！

black白夜

　　李善强头顶水汽如烟，看毛弟仍未醒转，皱皱眉，收手摩掌，低喝一声，分掌隔尺许遥遥罩住毛弟头顶。
　　须臾间毛弟天灵烟气蒸腾……
　　雾气由灰转青，渐至淡白。
　　毛弟面色泛红，悠悠醒转，望善强道：
　　“拐子。”
　　竟不要九九扶，独自立定。
　　李善强说：
　　“兄弟，你这情况复杂，先上车再说。”
　　毛弟只得上后座，由九九推着朝回走。
　　九九把二人巧遇前后略说。
　　李善强听罢，对毛弟道：
　　“毛弟，才将我跟你发气，把你体内毒气已逼出八成以上，剩些余毒和外伤都不碍事，将养些时便能好，只是……只是你体内有些阴影是我内气达不到的地方，恐难……”
　　毛弟灵光，知道李善强所说十有八九是连黄大仙都难治的情花蛊毒，又想大仙嘱咐，忙说：
　　“不碍事，拐子，我路上遇高人指点，说我老婆在我前头回，你这几天在院子里碰到我媳妇冇？”
　　李善强愣愣：
　　“啊？！这些时我早出晚归的冇留意。”
　　九九瞧他面有难色，道：
　　“好说好说，弟妹在不在，一会到家就晓得了。”



　　民权路H号
　　天向黑。
　　各家各户搬了竹床，提桶水，边洗边洒。
　　大人烧火做饭，院子里菜香飘荡。
　　大脑壳去瘦子太屋里吃得肚皮滚圆，被妈妈拉回家洗过澡，用冰片粉搽得雪白。
　　地上干透了，留一丝阴凉。
　　爸爸冇回，大头在院子里跟一群小屁啰嗦疯进疯出。
　　等伢们玩累了，大脑壳瞧院门口汪进躲在大树后冲自己勾手指，偷偷溜去。

black白夜

　　二人一溜小跑到江边，爬上堤找个位置乘凉。
　　汪进说：
　　“这块几好，省得在院子里你妈妈又不紧我们一起玩。”
　　大脑壳道：
　　“还说，要不是老头不在，我也出不来。汪进，你饿不饿？今日瘦子太屋里吃的少，冇得肉嘎嘎，等下回有好吃的我再帮你偷。”
　　汪进冷哼说：
　　“我一个苕货，有人惦记就不错了。这年月，哪个屋里敢说天天能吃饱。不过大脑壳，你莫操心我，我今天去‘蔡林记’饱吃了一盘热干面，足足有三大碗，有一碗里头还有虾米。”
　　大脑壳瞪大眼问：
　　“有这好的事？你哪来的钱？”
　　汪进笑道：
　　“要么钱，不要脸就行，我守着别个剩的，扒了十来碗，才凑的三大碗，撑得我肚子都鼓了，不信你看。”
　　说话撩起衣服让大脑壳瞧。
　　大头把褂子扯下来，偏头望江，不让汪进看自己流泪。
　　等江风把泪水吹干，大脑壳才说：
　　“汪进，往后我把好吃的都跟你攒到，你再莫去……”
　　汪进笑笑：
　　“大脑壳，你还小，你不懂。我跟你讲个悄悄话。”
　　左右瞧瞧，压低声道：
　　“我是上天注定要当神仙的人，你想想，凡人在世，尚有三灾八难，何况是我。把到以前，我肯定想不开，如今我想通了，这都是上天的磨炼，等哪天我百炼成钢了，老子就是神仙！”
　　汪进讲到兴奋处，蹦起老高。
　　大脑壳仰首望他背影，眼里白光一闪而没。
　　汪进落地，接着说：
　　“我成了神仙，绝不亏待你，大脑壳，你说你要当么事？神仙、佛、菩萨、罗汉，由便你挑。”

black白夜

　　大脑壳笑起来，道：
　　“你是神仙，我不能跟你平起平坐。如来佛神通广大，可他打了孙悟空，还关押他五百年，舅爹爹讲过，我还是不当如来佛了。”
　　汪进笑呵呵说：
　　“那要这样讲，观音菩萨还跟孙悟空戴过紧箍咒，你只怕也不肯做菩萨了。”
　　大脑壳点头道：
　　“嗯。罗汉我更不得做了，占你屋里那一家的就有个亲戚叫罗汉，一看就是个坏人。”
　　汪进又点头又摇头说：
　　“他算么罗汉，不过是仗着练过几天武欺负人罢了，是冒充的。”
　　大脑壳道：
　　“那我也不做，我就老实做人算了。”
　　汪进说：
　　“那不行，大不了我们都当神仙，我是大的，你是小的。”
　　大脑壳这才有了笑意，道：
　　“好好好。”
　　二人神谈鬼侃，大脑壳忽说：
　　“汪进，你看那是么事？”
　　汪进顺他手指方向望，江心一个芝麻大黑点，浮浮沉沉……
　　汪进眯起眼，眼中异光乍现，却道：
　　“大脑壳，你老头是不是该回了？”
　　大脑壳“哎呀”一声说：
　　“被他逮到，又要凹栗果，打屁股，罚跪了。汪进，我先回去了。”
　　汪进“嗯”一声，看大头屁颠颠下堤过马路往家跑，回头再望江中，眼中白光炽盛。
　　江当中漩涡串串，把黑点吞吞吐吐，拉扯近岸。
　　黑点落在沙滩，蠕动起来，匍匐呕吐不止，嘴里嘟嘟嚷嚷不知骂些么事，边骂边看左近无人，跑去荒草丛中脱了衣服拧干穿上，爬上堤径走向汪进、大脑壳乘凉处坐下喘息。
　　汪进呢？跑哪去了？

朦胧的晨光

　　大脑壳钻入候船室人流，远远瞧见瘦子太，偷偷绕到她背后喊：
　　“太！”
　　瘦子太回头喜道：
　　“大头，你是么来了？”
　　大脑壳笑眯眯说：
　　“太，我来帮你卖茶。”
　　瘦子太摸大头道：
　　“乖儿，瘦子太舀果子露你喝。”
　　大脑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
　　“太，留到卖钱。”
　　按着瘦子太枯瘦大手，昂头扯嗓子喊：
　　“凉茶，凉茶！果子露！凉茶！……”



　　民权路H号院子里，雪琴也扑得跟面人似的，躺竹床上听妈妈扇风讲故事，忽爬起来，道：
　　“爸爸！爸爸回了。”
　　待下竹床朝院门口跑，却被妈妈拉住。
　　院子里人躁动说：
　　“毛弟回了。哟，善强、九九，毛弟这是么样了？”
　　善强冲大伙摆手，道：
　　“小伤不碍事，麻烦您家们腾条路出来。”
　　街坊纷纷搬动竹床，让九九推车进了三栋。
　　毛弟强撑下车，望望院门，冲九九抱拳说：
　　“拐子，大恩不言谢，今日的事毛弟记下了，改日我喊善强拐子一起接你。”
　　九九摆手道：
　　“小事小事，讲那些搞么事。”
　　李善强说：
　　“九九，这块有我，你还是先回，省得一下又麻烦街坊移竹床。”
　　九九点头道：
　　“那好，我先去。拐子，毛弟就托付你了。毛弟，莫多想那些，把身体养好再说，我们兄弟日后有的是机会。”
　　善强挥手，看九九穿竹床阵出民权路H号，回头见毛弟仰头望天。
　　三栋天井黑咕隆咚似恶魔大嘴，仿佛要把一切吸入夜里，四门四楼黯淡无光，厨房窗户紧闭，屋里怕是许久没人了。

black白夜

　　毛弟看着，眼圈便红，心又似针扎般痛起来，双腿再迈不开。
　　李善强默默掏两根烟点燃，把一根递毛弟，拍拍他脊梁，说：
　　“兄弟，吃了这根烟，拐子带你回家。”
　　毛弟点点头，猛抽几口，被呛得眼泪直流……
　　二人无言，守着把烟抽完，毛弟弹指将烟屁股头射入阴沟。
　　“嗤！”
　　烟头挣扎着亮一下，黯淡下去。
　　楼上不知哪里似亮了一下，仿佛熄灭的火头又再复活，又像只萤火虫一头扎入墙壁。
　　毛弟抬头望望，喜道：
　　“拐子，快！上楼。”
　　李善强忙半托半拉着毛弟进四门朝上走。
　　人都在街上，楼道里死寂黑沉，二人踩着楼梯沉闷如鼓，走过三楼转角，毛弟瞄楼上乌漆麻黑，腿似灌铅，人也有些哆嗦。
　　善强望着他，正不知如何宽慰，忽听毛弟屋里“嘎”一声，似桌椅拖动！
　　两人愣住，便听房间里“嚓”地一声，火光亮起。
　　屋里微光透出，毛弟嘴只是抖，却说不出话。
　　“都到家了，怎么不说话？”
　　女人柔软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小白！
　　毛弟似再撑不住，只歪在李善强身上。
　　善强箍住他肩膀，架着上楼。
　　屋门未开，屋里人道：
　　“善强拐子，谢谢你送毛弟回来，睡觉的人身上不方便，改日毛弟好了，我做一桌接你跟嫂子。”
　　李善强豪爽笑说：
　　“弟妹这说的么话，我跟毛弟哪用谈这些。”
　　一口丹田气运至右手，捉着毛弟手掌，掐住‘合谷’捏一会，问：
　　“兄弟，撑得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