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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0 10: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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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闻笛
林素微
唐玄宗李隆基的哥哥——蔡王李宪有个儿子,排行第七,名叫李子牟。
李子牟风仪爽秀,才调高雅,在李唐王室的子孙中,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同他的叔父李隆基一样,他也是个狂热的音乐爱好者。
李子牟对音乐的爱好,与其他的宗室子弟不同,并非酒宴上有音乐演奏时,摇头晃脑地附和一番,他是真的精通音律,对很多乐器都有精深的研究,而且,尤其善于吹笛。
李子牟的笛子,天下第一。京城里人人都说,李七郎的笛音,足以流映千古,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够望其项背。唐玄宗李隆基也是善于吹笛的人,听了侄儿的演奏之后,便一个劲儿的摇头叹息,冲动之下,甚至说出了此生不再碰笛子的话。
有了皇帝的首肯,李家七郎,更是名满天下。
那一年的春天,子牟离开京城,客游荆门。
江陵一带有个旧俗,从正月十五开始,一直到三月十五的晚上,都要在江边燃放花灯。
桨声灯影里,江南的男男女女倾巢而出,赶往江边,前去观灯。每到这个时候,城里万人空巷,江边士女云集,盛世的余辉,随着一盏盏燃起的花灯,荡漾在迷离的烟波之中。
李子牟在皇城中长大,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他来江南,一是增长阅历,二是亲眼看看那些山水。
江南的山水,晴时潋滟波生,雾际烟云迷离,只有身在此间,才能真正体会到造物的幽微,红尘的可爱。
他来的时候,正是冬末春初,北方尚是白雪荒原,而江南已自余寒中吹出丝丝暖意。日光轻薄,照在人的身上,暖融融的,连心头的最后一缕惆怅,都被不露痕迹地化去。
一带曲桥,十里烟花,江边的钓叟,江上的画船,都令李子牟感到无比惬意。
放花灯的时候,江边人流不息,摩肩接踵。船上丝竹檀板,舞扇歌衫,笙管微闻。躬逢此会,李子牟心头也是非常愉悦。看着熙熙攘攘、喧嚣不已的人群,他忽然起了意,对身边的友人说:
“我若吹奏一曲,便可令万众寂尔无声。诸君以为如何?”
“好啊!好啊!早就听说七郎的笛子妙绝天下,我等何德何能,竟然有此殊荣!”
李子牟话音一落,随行的朋友便纷纷鼓掌。
子牟点了点头,四下里看了看,望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处楼阁,地势极高,临水而立。便与朋友一起,来到阁子旁边,拾级而上,一直登到这阁子的最高处。
阁子的最顶端,只有一间屋子大小,空间很是逼仄,但视野开阔,站在窗子旁边,正好俯瞰湖景。方圆一、二里景物,可尽收眼底。
李子牟从随从手里接过笛子,临窗而立。他先是试着吹了几个音,感觉经过长途跋涉之后,笛子并无异状。然后,便长吸了一口气,吹奏起来……
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魔力一般,清音一发,窗外的喧嚣便渐渐停止了。江边行人驻足,小商小贩停止了叫卖,画舫上原本彩袖殷勤,抚琴弄月,一瞬间,都自动自觉地停止了演奏,就连醉卧在歌姬怀里的浪子也坐起身来,侧耳倾听。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想:这是九天之上的仙乐啊!
吹笛的李七郎,比平时的他,静默了许多,可是神采更加焕然!身边每一个人,都不禁为他的风姿而倾倒。
一曲吹罢,天地之间,是如斯的寂静,楼上楼下,所有的人,仿佛都被这笛声把魂儿勾走了。过了许久,人们仿佛才从这红尘中的迷梦中惊醒,而楼下,渐渐恢复了喧闹。
李子牟将笛子递给侍从,神态自若地看着他们将它收入锦囊之中。
众人簇拥着他,走下楼去。
江边被各色花灯照得亮如白昼,子牟意气风发,正同众人高谈阔论,忽见江上雾气中渐渐滑出一叶小舟。那小舟在江边靠了岸,船上有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且行且吟,来到他们面前。
那老者相貌古峭,巾袖恭如,行走间衣袂翩然,丰仪极好。
他徐徐而来,渐行渐近,子牟和身边的朋友,争相上前致敬。
——同这样兼具山水风神的人,相逢于江南的山水之间,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老者站在李子牟面前,四目交投,李子牟朝他笑了一笑,老者道:
“刚才吹笛子的,定是位王孙公子吧?天赋绝高,只是乐器平庸了一些!”
子牟听了,心头一动,他是皇家贵胄,宝爱的乐器岂是凡品,心中未免有些不服气?于是道:
“方才吹笛之人正是在下。我这只笛子,为先帝所赐,在乐器之中乃是至宝。在下平生见过的乐器,不下万件,能够比得上此笛的,不瞒您说……一件也没有。可是,适才您却说这是凡品,难道……”
老者看出李子牟眼中的不快,仍是极为从容,道:“老朽少时习乐,老来仍未倦怠,您这样的笛子,我倒是没有用过,不过,听音而知器,您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咱们尽可一试!”
李子牟拿过笛子,交到老者手上。老者将笛子横在嘴边,深吸了一口气,便吹了起来。声如裂帛,高亢无比,然而,一声,仅一声,便没有了动静。
众人惊诧,都望向那老者,这一望,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原来,李子牟的笛子,已经碎为齑粉!
李子牟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他倒是不是心疼笛子。令他心惊的,是那老者的裂金摧石般的气息。那样悠长气息,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若是落在人身上,非骨断筋折不可!
周围的人也都看出门道来了,谁也猜不透这老者究竟是什么来路。李子牟一揖到地,恳求道:
“您手中一定藏有稀世奇珍吧!不知道在下能否一见。”
老者目光微转,似感惊讶,旋即一笑,笑容却颇为谦和:“有是有,可是,我手中的笛子,你都不能吹呀!”
“有缘得见,此生足矣!”李子牟执意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老者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回过身去,吩咐身后的小童,到船上把他的笛子拿过来。
小童应声而去,不一会儿,手中擎着一物,从船上返回。李子牟走上前去,细细观看。
那是一管玉笛,玉色莹洁、温润,随着人手的动作,隐隐有清光流转,犹如雨后初晴时,远山之巅一道淡约的彩虹。
老者从小童手中接过玉笛,递给李子牟:“公子试着吹一吹吧!”
子牟心中狂喜,恭敬地接过笛子,他抬起肩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直到丹田已满,才按着笛孔,运足气息,吹奏起来。
他气力已经用尽,那笛子却纹丝不动,一点声息也无。
——这笛子果然非同寻常。
子牟心中大惊,脸上也风云变幻。旁边围观的人看出他神色有异,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子牟沉吟片刻,端详了一会儿,又捧着笛子,恭恭敬敬地还给那老人。
老者将笛子横在嘴边,轻轻地吹弄了几下,笛音郁怀苍冷,高蹈出尘,只是几声轻响,并没有什么曲调,可是,附近的人都觉得极合节拍,如同盛夏饮了冰水一般,蓦地心怀一畅,身心是无比的泰然。
试音之后,那老者停下笛子,对李子牟道:“老朽知道公子在音律上的志向,现在,就试着为您吹奏一曲……!”
李子牟逢此异人,哪能轻易放过,忙道:“子牟受教了!”
老者双目半阖,笛声再次响起,那在李子牟手中一个音都吹不出来的笛子,到了老者掌上,竟然如同被驯服的小兽一般,无比的服帖。
那种茫茫出尘,山河郁拔之感,令闻者血脉喷张之余,只觉天地悠悠,而自己仿佛在一瞬间,便已游遍上下四方,穿越往古来今……
世间的五音六律,黄钟大吕,都无法同那笛声相比。
吹着吹着,那老者忽然挑起眉毛,睁开了眼睛,细长的眼睛寒光凛凛,令人不敢逼视。曲调忽然就变了,笛声激越,李子牟仿佛看见碧海潮生,洪波涌起……
一曲未终,江上忽然起了风,天际滚过来一道白线,无数水鸟惊起,转眼之间,平静的水面已是波涛汹涌。
乌云翻滚,遮没了月亮。天地之间,云雨昏晦,举目四望,皆是灰天败水,大泽青光。江面上织起一层厚厚的烟云,浮着冷冷的苍青。四下凄迷漫涌,人影与船只都模糊起来,令人心头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荒凉。
笛声越来越高,仿佛悬于一线,连闻者的心,都跟着悬吊起来。
乌云翻滚,天色宛如泼墨,云层中火电闪耀,江上浪潮越涌越高,几乎要迎头压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江水如囚禁在河床中的猛兽,暴跳如雷,狰狞嘶吼,乱石穿空,几个惊天的巨浪之后,放在河里的花灯,便不知所踪。
河边的游人与贩夫走卒四散奔逃,纷纷需找避雨之处。
黑云叠聚,一场暴雨只在须臾。李子牟想拉那老人避一避雨,却见那老人神情肃穆,恍若未闻,而他的笛音,愈发气象万千起来……
过了不知有多久,笛声终于止息,天气仿佛有感应一般,蓦然之间云散雨收,月华如练,须臾照遍大地,天地生辉。水面波光潋滟,鸥飞鹭翱,转瞬之间,江面又恢复了初时的宁静。
李子牟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他仰望明月,一时为之震肃。
今夕何夕,竟有这样的这样的奇遇。斯人何人,竟吹得出这样的曲子!
笛声停止之后,万籁俱寂,心中只觉得郁寂难当。
他四下张望,想向那老者请教,却见江上月白风清,身后十丈软红,哪里还寻得到那老者的踪迹……
故事讲完了。也许,真正的高手,原是师法造化,无法强求。
李子牟不再是天下第一,但是,他一定明白了这个道理。
也许应该就此打住。不过,前几天,无意看到一则旧闻,说是“让皇帝”李宪的墓葬打开之后,考古工作者在他的随葬品中,发现一只玉笛。
李宪就是李子牟的父亲。他同唐玄宗李隆基一样,都是睿宗李旦的儿子。而且还是长子。
李旦原本打算立他为太子,但是此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嚎啕大哭,硬是把皇位给让出去了。接替他的,是唐玄宗李隆基。这在历代帝王之家普遍存在争权夺位,手足相残的背景下确属难能可贵,所以历史上叫做“让皇帝”。
李宪生前被封为蔡王,死后,却是按照帝王的仪节下葬的。这是因为,唐玄宗对他大哥的高风亮节十分感念,不仅亲自撰文进行哀悼,就连蔡王墓室中随葬品的规格,也同真正的皇帝一般无二。
那么,这个玉笛,是不是也凝结着一段迷人的往事呢?
《集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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