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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我在武林克苏鲁),明末清初不可名状志怪故事,作者:入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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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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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7 08:49: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四十七章 父子竭力山成玉


                   
        耿王庄占地辽阔,昏暗中行进着,火光时不时照见几处石桥相连,夹道有樟有榕有柳有槐,郁郁葱葱倒映于波光粼粼的湖面,满眼青翠。

        又向前走着,忽地还会有几处雅致亭台掩于树荫之中若隐若现,白日想来应当是山如青黛,轻淡如画。

        可他们走了这么久,却未没有碰见一个巡路的卫兵和更夫,时间算来已经逼近五更,暗濛濛的天边铅云深锁、星月无踪,看不出一丝将要放亮的迹象。

        清廷三藩之中,耿藩所属有十五佐领。五丁出一甲,甲二百设一佐领,以此推测,满编的十五佐领共计可达甲兵三千名,如今即便在广州折损裁汰了两成,实力也不容小觑。

        更何况仅仅福州一处,藩下丁口还有一万五千之多,全力生产制造只为耿藩所有。像这类佐领编制下的军兵属民,就是由藩王直接掌握的“藩属”势力,构成藩王所统军队的核心力量,他们同藩王有着严格的封建隶属关系。

        可阔达到三百亩的城南耿王庄中,哪怕随处可见宫宇楼台,却未驻扎有一队佐领人马,带兵厮杀多年的耿继茂,不知为何如今活的像个孤家寡人,伶仃茕孑于暗暗长夜之中。

        此时长夜森寒,耿精忠带领着人马还在向前走去,当走到一处苑墙外时,耿王庄中却平白无故刮起了一股怪风,呼啸凛冽地贴耳飞过,刺得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手指关节登时麻痹刺痛、不受控制起来,只好比冰窖里的一截枯树枝。

        曾养性怪恼地拢紧甲袖,只觉得这闽中的砭骨寒风比辽东苦寒还让人难忍。他看向同为总兵的白显中,却发现这位同僚发直地看向了黑暗处,眼里已然满是惊惶不安。

        并且就在同时,上百人的世子亲信也不分先后地听见了一墙之隔的不远处,正缓缓传来伏地摩挲、呢喃怪语的响动,鼻尖飘荡着一股糟糕的气味。

        苑墙并不高大,但也足够阻挡住昏暗中受限的视线。这座院落宽敞到出奇,却不见一处建筑的脊顶,随着所有人听见一墙之隔的响动,敏感的想象力随着愈加严酷的寒风越飞越远,在踟蹰不前中脑补着“它”此时的样子——

        那蠕蠕而行的物什想必身躯摇摇欲坠,才能发出如此不协的蹒跚之声,“它”颟顸的步伐正毫无怜悯地碾碎周遭的苗木,发出这般可怖的哗喇喇搅拌声,也一定是在不疾不徐地,随意将杂草乃至石块吞入腹中,身后只留下一道深入土壤的碾痕……

        “不得稍作停留,全军开拔!”

        此刻所有人的脑海里,都诞生出了身殒不惜的好奇心,故而这声凭借着理智发出的命令,就显得尤为可贵。

        江闻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世子,也不知是这几日的挫折磨练了他的意志,还是他早就对耿王府中的种种怪异司空见惯,衣衫褴褛的耿精忠此时意气风发,一声怒吼挽回了摇摇欲坠的军心,火把再次汇成长龙,蜿蜒着向耿王府的深处走去。

        可能是察觉到江闻的目光,耿精忠虚浮的脚步延缓了片刻,低声说道:“道长不要靠近那里。象园中豢养着来自身毒国的巨象,平日里的贪饕无度,所到之处草木尽凋,相士曾说过尤为不吉利。”

        江闻捂着鼻子说道:“王府里为什么要养这种鬼东西?”

        耿精忠冷哼道:“王庄中除了神象、还有来去无影的仙鹤,都是尚可喜那老狗在广州城中送给父王的礼物,居心叵测之极。长青子道长这次找到我,为的也是这两样事物……”

        江闻还想问下去,天上随即就传来了扇动翅膀的巨大噪杂声,可放眼望去四野无人,也没见到任何飞禽猛兽的踪影。

        很快,又是一股恶臭气味传来,夜空中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拍打着巨翼,一阵猛烈的风突然东去,那股强气流掀乱了亲信们套在外面的甲衣,盔缨剑穗也绕得七扭八歪。

        本在这光亮的漆夜中什么都看不真切,但一些仰着头的亲信还是隐隐认为自己,应该是看见了一团比天空更深暗的无形云烟,如火轮一般飞落远方。

        耿精忠神色剧变,连连催促队伍前行,终于来到了一座条石铺地、美仑美奂的府邸之前,驻住了脚步。

        门前的石狮子由白石雕成,似玉非玉,通明温润、洁白无比。经过高超工匠精雕细琢后栩栩如生,双眼却填上了血红玛瑙石,被火光猛地照射只觉得双眼血红、恶风凛凛,怒视着寒夜中的不速之客。

        亲信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注视着耿精忠的举动,此时此刻他已经成为了这些人的主心骨,江闻甚至怀疑几位全副武装的总兵,并非出于勇气才穿上铠甲,反倒是在依靠冰冷铠甲,在维持着所剩无几的胆量。

        耿精忠来到这扇沉重的檀木门扉前,回忆着空空荡荡的王爷府邸最深处的景象。

        才推开一道缝,寒风从他背后滚滚而来,冲入了空荡的府堂之中,星罗密布的烛火摇曳起了来,就如同场中人同样不定的内心。

        深吸一口气。

        他推开了门。

        …………

        “林总镖头!我是来讨个说法的!”

        门外寒风滚滚而来,将垂头枯坐的林震南猛然惊醒,一时间只觉得空荡的镖局大堂尘雾漫眼,看不真切。

        再定睛一看,是田归农只身闯进了福威镖局。田归农双手略一发力,便推开了虚掩着的布满铜钉的镖局大门。

        只是一道门缝,府外便倾泻进了拥挤嘈杂的火烛色,和焰色摇动不定的说话声,两者合在一处,一同包围了这座空城。

        田归农此时依旧一身白衣秀士的打扮,不沾烟火气,腰上却配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话语间怒气十足地踏步上前。

        “林总镖头!”

        林震南正坐在镖局大堂正中的太师椅上,头顶着“福在威前”的烫金牌匾此时有点可笑。

        他手里边既没有刀剑,也没有镖师护卫,只能孤家寡人般独守着一府,三天没有合眼的精神也疲惫到了极点,以至于看着田归农的身形都有些恍惚不定。

        “田相公,你这回深夜造访所为何事?不知我这小小的福威镖局,又受到哪门子封赏了?”

        林震南也没有起身,他的气力早已不济,此时显出破绽只会落入下风,干脆以往日从未有过的刻薄口气与田归农交谈。

        此时的田归农又逼近一步,林震南看到了他怒发冲冠的左脸上似乎有一道红手印,嘴角也留着残血未褪。

        察觉到了林震南的目光,又被他的口气所激怒,田归农猛然说道:“林总镖头,田某自诩未曾违背江湖规矩、更是为了你,把绿林南盟主的御匾经风冒雪地完璧送到你处……”

        林震南冷哼着打断:“田相公客气了。我看没能将御匾再完璧送回,恐怕才是你的一件憾事吧?”

        田归农一拍廊柱,在木身上留下一道清晰手印,也从横梁上簌簌落下一阵灰尘。

        他的怒气似乎更盛三分:“那么林总镖头你解释一下,为何要深夜派人掳走我女儿!”

        林震南闻言深深地皱起眉,他察觉到一丝不善的气息。

        “此事绝无可能。我府上的镖师全都被勒令不得外出,这几日谨守不动,更何况镖师们武功低微,如何能从田相公手下群雄面前掳人?”

        田归农忽然恶狠狠地一笑:“林总镖头,你今日若是敢作敢当,我倒还认你是一条好汉;可如今你矢口否认、万般抵赖,只当我们都是瞎的不成?”

        他话音随之一变,“当时钦差大人正在客栈中与我私晤,亲眼见到你镖局里两名弟子掳人。钦差大人追出去与之交手,更是落入埋伏被咬伤打杀,此事焉能作假!你又敢不敢与我,当即去对簿公堂!”

        “田相公,你怕是中了歹人的圈套了。钦差大人贪酒好色城中无人不知,我那两位徒弟之所以出门,乃是因为小女夜半被贼人抓走,这才连夜搜捕。”

        林震南面沉如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女儿与小女同时失踪,我看那钦差大人才可疑无比,怕不是因色起意抢人,反而是我镖局弟子出手相救。”

        田归农微微一笑,满是不屑地说道:“钦差乃是天家使者,江湖人物不过草莽。你女儿蒲柳之姿,钦差缘上视下何求不得,哪里需要做此歹人的行径?!”

        林震南缓缓点头,又注视着田归农红肿的左脸,已经猜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故意高声说道:“哦?既然是田相公主动献女,以作晋身之资,林某自然无话可说。可你的女儿是被你亲手送出去的,又来我这福威镖局找什么乱子?!”

        林震南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沿着门缝传到屋外。田归农带来的人此时也正屏息静听,自然把这些听的一清二楚,人群里顿时议论纷纷,哗然大起。

        人群中的少年陶子安前夜本想找师妹叙叙心事,当时偶然正撞见衍空和尚扛着麻布袋从屋里出来,此时顿时想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本想找自家父亲问个明白,身边遍寻却没有找到人。

        在此事上,田归农已经隐隐败下阵来,像这样互相抹黑添堵的事情里,田归农还局限于颠倒黑白、反客为主的小手段,而林震南已经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轻而易举地抛出一个众人不一定最相信、但却一定最乐意传播的结果。

        福威镖局强抢民女,不过是江湖上的寻常事,而田归农向来以孟尝君自诩,如今疑似把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儿送给粗鲁大和尚,哪怕对方是朝廷钦差也不见得露脸——哪个更让人津津乐道,已经不言而喻了。

        “多说无益,林总镖头如此中伤田某,我自然会找钦差大人讨个公道!”

        可就在此时,田归农却忽地定下神来,仿佛刚才狼狈应对的并不是他。

        “不如你叫出府上镖头、两位弟子,与我当面对质一番。若他们敢站出来一见,我田某人也不是什么不通事理之人,这件事就暂且了了。”

        田归农慢条斯理地说着话,俊秀的脸上全是惯用的和善之色,双眼却不停打量着林震南的表情,一点细节都不曾遗落。

        林震南深吸一口气,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却疲惫到无法动弹。

        他知道对方此行的来意了。

        “田相公,这世间清浊自甚,神灵明鉴。府上如今都已经睡下了,此事有我这个福威总镖头、绿林南盟主来作证,难道还嫌不够吗?”

        田归农又一次哈哈大笑。站在他面前的若是寻常人,早就被这种大局在握的豪气所惊吓。

        “长夜漫漫,波澜四起,贵镖局上下还能安然长卧着实让人佩服。可依我看来,贵府也不是人人都能睡着的。”

        田归农伸出手连拍两声,门外忽然闯进一个黑面虬髯的恶汉,正是陶子安方才遍寻不到的父亲陶百岁。

        形若响马的陶百岁蒲扇般的手掌擒拿着一个单薄人形,三两下就从门口推搡到了福威镖局的大堂之中,那人身上带伤、靴子也掉落了一只,倔犟地不肯上前。

        林震南猛地睁大双眼,看向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双手不受控制地紧紧抓住了太师椅扶手,身体踉跄着站起又复坐下,如此反复几次,显然难以接受。

        他的双唇紧绷成一条线,却在对撞上那人的视线后再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说道。

        “吾儿,你怎么在这里……”

        …………

        这座大殿太过旷阔,以至于满屋高烧红烛、遍点银灯都无法照亮,于是乎每一根柱子的背后,都潜藏着弄到化不开的影子。

        殿中满地都由广东高要县上好白石铺就,主座上摆着一架交椅,大到可以并排坐下四五个人。

        可此时的帷幕遮挡背后,分明只端坐着一个庞大的身躯,就不剩下丝毫空隙了。

        耿精忠深吸了一口气,面前的身影与他单薄记忆中不同,也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如今甚至没有了作为人的基本模样。

        他看得清清楚楚,此时躲在帷幕后的,只是一个遍身肥肉、肢体重叠的怪物,薄析的皮肤早就绷不住沉重的脂肪,充盈到了极限就化成皱纹与凸起,皮肤上也充斥着肉眼可见斑斑的黑灰色。

        耿继茂微弱地喘着气,光是推动肥肉让胸腔收缩就是巨大的负担。四肢更是早已溃退败阵,像是身体多余的累赘般嵌套在肥肉里,手脚与身体相比纤细微渺到不像话,很偶尔才可笑地,因为神经抽搐而抖动一下。

        一张脸艰难地从原本是脖颈的位置探出来,满脸都是肉褶,光滑细腻得不像个久经战阵、风吹日晒过的中年武将。他的头发只像一簇杂草,倔犟地生长在庞大的山岩之上,也成为了一处无关紧要的点缀。

        耿精忠不需要掀开帷幕,也猜到那簇“杂草”上,一定仔仔细细地绑着一根金钱鼠尾辫。

        “父王,我来了。”

        帷幕后面飘出一阵拉风箱般地哮喘,每次用力呼吸时都会凭空生出风声,使得四周的灯烛焰火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屋里的黑影也开始飘忽不定。

        “我没让你出来……”

        耿继茂用了几次调息,才说出这么一句完整的话。耿精忠完全听不出父亲话语里是怒斥、嘲讽,或者单单是在表示疑问。

        “可我已经来了。”

        耿精忠继续说道,显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大殿外听不见鸡鸣狗吠,漫漫长夜也没有来到尽头的意思。

        “父王,清廷如此咄咄逼人,你为何还要处处退让?”

        耿精忠就地盘坐,就像个闹脾气不肯走的孩子。

        帷幕后哮喘声如拉风箱,良久才回答道。

        “吾儿……此亦迫不得已而为之……”

        “迫不得已?我们耿家从辽东征战到粤闽,如今单单一个不得已就可为借口?”

        耿精忠冷冷说道,“若是这般,祖父死时或是辽东一矿徒、或是毛帅一小卒、又或是登州一贼寇,安能有靖南王之位?”

        耿继茂沉默了片刻,喘息声忽然增大了几分,冷冽的气息在他胸腔中回旋徘徊,终于发出了瓮然的说话声。

        “为父岂能不知!!!”

        怒吼声从他胸口发出,层层回荡越来越响,金戈铁马之气溢于言表,让耿精忠都不禁侧目。

        “你祖父坐逃人自经死,孤在军中代领众将,请袭爵而睿亲王持不可。为此的是父王我,戎马南下连定广东诸多郡县,杀得沿途人头滚滚,就连尚可喜都惊骇欲绝。”

        “唯有这样,孤才能在顺治八年继嗣为王,免得沦入孔有德那样身死藩灭的下场!这里面有多苦多难,父王我比你清楚的多!我为了耿藩所做的一切,比你想象的要多!”

        耿精忠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看向帷幕后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忌惮。

        “父王……所言甚是……”

        但耿精忠又想起了江闻说的话,胸中的胆气又滋长了几分。

        “可是他们要的,是孩儿的命啊!您连我的命都放人不顾了吗!”

        王殿中旷阔无依,声浪叠叠滚滚、绕梁不绝,两人说话残留的声浪瞬时间厮杀在了一起,化为嗡嗡作响的回荡声,直到共同归入寂静。

        “世子无需担心,王爷早有打算。”

        耿精忠猛然回头,发现不知何时,大殿中忽然多出来了一个人,身形被柱子后浓浓的阴影挡住,以至于恍恍溶溶,飘忽不定,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觉。

        “你是何人?!”

        耿精忠怒喝道,忌惮地转头凝视。

        那道影子的声音飘忽不定,雌雄莫辨,偶然凑到光亮处的脸上,才能看见戴着一副五官颠倒、恐怖离奇的鬼面具。

        “还未见过世子,卑职乃耿王爷手下小小幕僚,礼节疏忽之处多望担待。卑职此次斗胆现身,乃因为见不得父子反目,纲伦丧尽,故而想为王爷辩解一二。”

        那身影飘飘摇摇地又缩回了阴影里,只剩恍惚的声音不断传出。

        “清廷派来的钦差所为之物我也有所了解,适时退让乃是以退为进,以免阻碍王府的大计。钦差此行虽然跋扈无度,也不过是王爷的一枚棋子,甚至还会帮我们找到消失多年的胞皇尊……”

        耿精忠双眉紧皱,目光冷冷盯向了柱子背后的阴影。

        “什么大计都是胡说八道,胞皇尊不过是五代闽国的一桩志怪之事,你又是哪来的妖人?竟然蛊惑父王去找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鬼面人雌雄莫辨地诡笑了几声,略带谄媚地说道:“世子无需再试探卑职了。那黄稷知道的东西,我全都知道,而他语焉不详的东西,我也一清二楚……”

        鬼面人智珠在握地对着耿精忠说着,说话声却忽然原地消失,又从另一根柱子的背面发出。

        “那胞皇尊乃是梁朝王霸仙人,留给他后人的一桩莫大机缘,说不得就能阖家托身清气蜕凡成仙。可惜闽惠宗拿到了摩尼宝珠之后,对胞皇尊的期望更胜一筹,不甘心举家超脱,乃至于痴心妄想地想要举国飞升!”

        对方的说话声忽高忽低,不断地在耿精忠耳边响起。

        “闽惠宗轻信了道士陈守元、徐彦的妖言。陈守元自称可与胞皇尊对话,听得王霸仙人传下的旨意,故意将飞升之法说成是托举天宫、再造龙庭的法术。而徐彦握有巫法,熟知这福州城中的阴泉地眼所在,就引着闽惠宗在宫中视鬼……”

        “胡言乱语!鼠辈可敢出来与我一见!”

        耿精忠怒骂道,紧握着袖中的腰刀,起身要去追赶阴影中的鬼面人,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又跑到了更远处的廊柱背后,此时正将双手的手背贴合,躬身施行着颠倒古怪的礼节。

        “世子稍安勿躁,且听我细细说来。”

        鬼面人用雌雄莫辨的声音说着。

        “闽惠宗昏聩无能,自然不像世子这般明察秋毫。然而这无道昏王却别有一番仙缘,长兴三年他对着胞皇尊修道两个月,竟然误打误撞地引出黄龙出水、胞皇现世,让宫中的道士都措手不及。”

        “那一日,王霸仙人与闽惠宗相见,惠宗问曰‘六十年后将安归’,王霸仙人亲口允诺:“六十年后当为大罗仙人。’而他没有等到的六十年,卑职却有办法让王爷见到……”

        耿精忠越听越混乱,只觉自己遇上了一个妖言惑众的疯子,确实中找不到对方所在的方位,只能大声说道:“彻彻底底的一派胡言,父王千万不能听他胡言乱语!”

        耿精忠想要上前扯开帷幕,去和不知是清醒是混乱的耿继茂见上一面,于是他快走几步趋近交椅,掀掉了虚掩着的纱帷,却发现耿仲明肥胖而微小的眼睛正紧盯着地面的白石地砖。

        耿仲明没有抬眼看长子一次,只顾着时刻不放地紧盯地面,仿佛这些光洁如玉的白石里写着什么稍纵即逝的秘密。

        肥肉上青紫色的嘴唇微微蠕动,絮叨着说道:“他没骗我……我都看见了……天宫就要开启了……”

        耿精忠这才忽然察觉,面前的父王似乎并没有睡着过。

        福州城中的每次见面,他都是这般愈发痴迷白石中的“文字”,随后在肥肉日益堆积里艰难挣扎着,夜夜躲藏在这座大殿中的一角,在呼吸声中苦苦地、默默地等待着滴漏的刻度走尽,才能再苟活一天。

        “父王,你快醒醒!这些都是鬼话啊!”

        一股心酸涌上心头,耿精忠把进门时的那股怨愤全部抛之脑后,此时无比笃定自己的父王只是被妖道蛊惑了心智,这才做出种种难以理喻的行为。

        廊柱之后的声音悄然响起:“世子不要误会,王爷并没有丧失心智。王爷比我们都要清楚,包括世子你悄瞒下胞皇尊的线索一事——但此刻闽国留下的阴泉天宫就要现世,你且看屋外天昏地暗的模样,像不像传闻中的黄泉蒿里?”

        耿精忠忽然被一阵莫大恐怖笼罩在心头,茫茫然不知所措,睁着眼长大了嘴,看向廊柱背后转出的那道鬼面身影。

        “世子,黄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言语中自然有穿凿附会之处。此事在《五代史》中虽然刻意隐去,欧阳永叔却也留下了闽惠宗宫中视鬼的明确记载。”

        “在他僭位称帝的长兴四年,福州城中籍民总计有四万七千户,可就在黄龙见宅的那天,城中忽然人口暴涨,总计九万四千户有余,道士徐彦察视之后,才禀报是黄泉蒿里的鬼物混入城中……”

        “蒿里古国每隔一甲子,便会和福州城只有一线之隔,此时的长生仙缘也将开启。而成仙成鬼,在卑职看来不过是一线之隔罢了。”

        一道嗤嗤笑声突然响起,鬼面人的说话声仿佛从数十根柱子后同时出现,声音出现了明显的干扰重叠,“如今王爷在白石上所见的,世子你当然看不见,因为那是死人才看得到的殄文呀,哈哈哈!”

        一首阴森诡异的挽歌忽然响彻大厅,纷纷扰扰不绝于耳,唱着宛如罗汉经行阴间地府时所见的离奇景象。

        【兔不迟,乌更急,但恐穆王八骏,著鞭不及。所以蒿里,坟出蕺蕺。】

        【气凌云天,龙腾凤集。尽为风消土吃,狐掇蚁拾。】

        【黄金不啼玉不泣,白杨骚屑,乱风愁月。】

        【折碑石人,莽秽榛没。牛羊窸窣,时见牧童儿,弄枯骨。】

        挽歌飘飞出殿外,门外守卫着的亲信们只觉得一阵飞沙走石,他们都惊讶地发现,原本只有百人规模的亲信队伍,忽然参杂了许多素不相识的人物,相互之间更是似见非见。一时间,大家竟然连行伍多年的伙伴都辨认不清敌我了!

        更恐怖的事,眼前原本就昏暗无光的天穹更是蒙上一层黑纱,阴沉暗淡到几乎要覆压倾塌下来,彻底淹没这方世界。

        …………

        林震南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因为自己悄然送出城的林平之,竟然落在了田归农的手里,而且看模样,还是经过一番争斗才被擒下。

        “林贤弟,你府上看来是出了内鬼,竟敢挟持您的家人妄图出城,幸好被我撞见抢了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田归农阴恻恻地说着,陶百川掐着林平之咽喉的手却没有一丝松动。

        林平之因为气息不畅而面色发青,竭力对父亲说道:“爹爹不要相信这些奸人的鬼话!只有我是因掩护妹妹和史镖头才被抓住,华师傅带着儿女也分开逃离!”

        林震南面色铁青,双手紧紧握住太师椅的扶手,紧盯着田归农得意洋洋的眼睛。

        “田相公!你要如何才能放过犬子!”

        田归农故作无辜地说道:“总镖头何出此言?既然你徒弟抓我女儿,那我留贵公子在地上盘桓数日,又有何不妥呢?”

        林震南缓缓站起身来,躬身施礼几乎及地。

        “田相公,我在这世上只剩寥寥几位亲故,还望高抬贵手……”

        田归农粲然一笑,近身似乎要扶起林震南,接机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林贤弟,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只要你交出摩尼宝珠,这一切就一笔勾销,我也立即退出福州城,终身不复踏入一步!”

        林震南没有抬头,也压低声音无奈地说道:“我从没听说过什么摩尼宝珠,田相公你一定是找错人了。”

        田归农言之凿凿地说道:“钦差大人从义序黄家口中已经打听清楚,黄家的不肖子黄稷正是在你府上充任账房。关于摩尼宝珠的线索,也都是从他身上被找到……”

        田归农故意让一条路,以便林震南能恰好看到林平之的方向。

        “你镖局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诡异,福威镖局忽焉蓬勃有如神助,那枚摩尼宝珠毫无疑问就在你的手上,种种迹象,还需要我复赘言之吗?”

        林氏父子的目光交错,随着话音落下,被陶百川牢牢擒住的林平之忽然开口喊道:“爹爹,不要听这贼人的鬼话!孩儿我就算死,也不会堕了福威镖局和林家的名声!”

        田归农闻言一笑,轻描淡写地扬起手,狠狠抽在了林平之的脸上,把林平之扇得眼冒金星,瞬间在他脸上留下五指红印,也在地上留下一滩鲜红的舌血。

        “贵公子言语粗鄙,为兄斗胆代为管教。林贤弟还是要多多管教才是。”

        田归农云淡风轻地回过身,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一粒灰尘,眼角也看见了一道身影向他疾扑而来。

        他侧身一让,衣袂飘飞地躲开了林震南蓄意的一掌,双手架在胸前往外一推,就把暴起的林震南搡到了一侧,瞬间让他步伐大乱,扑向陶百川救人的方向也偏斜了许多。

        “哼,自讨苦吃!”

        田归农一推剑鞘,寒光闪闪的天龙宝剑瞬间发出龙吟之声,划出一道玄之又玄的轨迹,擦着林震南的衣袖挥过,不带烟火气地斩下一片衣物。

        “我已经猜出来了,你偷偷将镖师送出城去,如今这福威镖局只是一座空城,就剩你这样的三脚猫功夫,还想和我们几十人做对吗?”

        天龙宝剑吟啸而来,势不可挡。

        “不想在你儿子面前被打成落水狗的话,就最好乖乖告诉我摩尼宝珠的下落!”

        林震南咬牙稳住身形,知道自己骗对方走近反击的最好机会一经错过,已然没有办法擒贼擒王地换出林平之——但他还是没有停手,因为一旦彻底放弃,自己和儿子就彻底没有了活路。

        天龙宝剑幻化出无数剑影,如猫在戏耍老鼠般,围绕着林震南的要害不断闪过,留下累累的不致命伤痕,偏偏没有命中一处要害。

        自己的拳掌落在空处,脚步也开始凌乱,林震南只能狼狈不堪地勉强招架,脸上也被剑脊拍中,血流满面。

        田归农本就是关外武林的一把好手,代代以家学渊源威名远播,天龙门的武功早已炉火纯青。

        而林震南祖上不过是一户破落的武师人家,历代走标为生,身上的武功也早早因生活荒废了。

        两人的比斗,可能还不如苍鹰搏兔的场面可观,已经呈现了一面倒的趋势,林震南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早就疲惫不堪的精神也越来越涣散。

        他摇摇晃晃的身形几乎要倒下,可每当他视线穿越过某个方向,早已枯竭的力道就又猛然生出几分,奋不顾身地想要接近田归农身周的三寸距离,即便次次无功而返也咬牙坚持着。

        因为他看见了林平之。

        他还记得长子出生的那个冬天,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长年走标伤病缠身的老父也终究没有撑过严寒,在寒夜里撒手人寰。

        林震南本来满心颓丧、不知所措,可当他和襁褓中那个,因为娘亲没奶而嗷嗷大哭的小生命眼神接触时,他愣在那里,忽地流下泪来。滚烫的热泪从这个迷茫的汉子脸上滑落,撞碎在萧条空荡的茅草屋地上。

        他恨不得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喂给眼前这个初到世间的小家伙。

        那是一种莫名的感触,他不管走到哪里都要牵挂着的东西,也突然能明白常年在外、忍饥挨饿的老父,为什么每次都要回家,都要当掉身上挡寒的袄子,换来塞到自己嘴里的二两肥肉。

        在那天之后,他腆着脸东拼西凑地借来一袋子粮食交到妻子的手中,就提起老父留下的生锈兵器,甘心化身成为江湖上碌碌无为的一个破落小人物……

        脚步忽然趔趄,气力不济的林震南终于摔倒在了地上,脸直接撞在了冰冷地面上,额头磕破出血淌进眼睛里。

        他的随后一拳殴来,他的鼻子也酸痛入骨,泪下不受控制地就涌出并模糊住了双眼。

        田归农微微喘气的声音传来,一只穿靴子的脚踩在了他的脑袋上,林震南却没有力气爬起来,原本威风八面的福威镖局总镖头,此时依旧落魄得像是二十年前的流浪之犬。

        “快告诉我摩尼宝珠的下落,否则我先割掉你的鼻子,再挑断你儿子的手筋脚筋,让他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林震南看不见,但林平之强忍着的呜咽声传入耳中,应该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脚,准备把刀子从手脚腕的筋缝里扎进去,然后轻而易举地一挑。

        林平之在主动引来敌人的时候,应该也没有想过那么多后果,直到现在才开始害怕。

        这孩子天生胆子小,又不敢哭,因为他怕给自己这个当爹的丢人,

        可是傻孩子,你爹我都丢人成这样了,你有什么好倔强骄傲的呢?为什么还不懂得求饶呢?

        像你这样的脾气去混江湖,哪里能讨得了好处?

        林震南这样想着,还强打起力气想要起身,却又有一只脚踩在了他的后背上,把他牢牢按回血沫尘埃里。

        田归农怒火中烧地感觉脚下的挣扎,不可理解对方的行为。

        这种感觉,真的是令人不快啊……

        “林总镖头,你再不说实话,我就不客气了。”

        田归农的声音传来,依旧温文尔雅,这人总能在奉行卑鄙手段的时候保持风度,仿佛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可林震南丝毫不知道摩尼宝珠的下落。

        就连这个名字,他原先也只在账房先生黄稷的口中听到过一次。

        半年前的一天,黄稷诡秘万分地带着林震南到了幽冥巷,告诉林震南他找到了五代闽国留下的秘密,有办法沟通幽冥,可以通过沙盘就能让他通晓前世今生,与黄泉蒿里的死人对话。

        林震南将信将疑地进入了那座尸立如林的享殿,双手扶在扶乩沙盘上,却被不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毒骂诅咒了一顿,于是悻悻而归,这场面就连黄稷都不知所措。

        但从那天起,林震南就经常做一个怪梦,直到近日也没有消散……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发出声音的却不是熟悉的林修,而是田归农的手下。

        林震南的耳功没有丢,能听出他们发出的声音忽然嘈杂了一倍有余,似有许多人熙熙攘攘地拥堵在了一起,陌生的像素不相识的路人,很快就传来了刀剑交击的声音,不断有血溅声、詈骂音响起。

        田归农察觉到门外的不对劲,却更加急切想要逼问出林震南的口供,冰冷的剑锋紧贴着他的脖子,一点点刺入了皮肤之中。

        林震南早已麻木,意识也随着疼痛被驱逐去躯体,忽然又想起了享殿里的见闻。

        那扶乩沙盘上有些字迹不断地谩骂着他的无能懦弱、因循妥协,诅咒他也沦落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毒骂的蜿蜒笔迹中还有斑斑点点的沙痕出现,仿佛是有人一边书写、一边落泪。

        那些颠倒混沌、反复出现的梦中,他回到了满腔热血的青年时期,但他梦见的,却不是那个穷困潦倒的江湖标师。

        他梦见自己衣着绸缎贵不可言,身处一场奢华至极的寿宴。席上似乎是在做七十大寿,大宴的各路江湖英雄在座,祖父命孙儿试演武功。

        林震南其时不过一十六岁,闻言盎然出席意气风发,随手挑剑灭烛,一指定穴,各位英雄看了无不赞叹……

        生死幻灭仿佛近在眼前,宛如切肤之痛,他也在梦里看着林震南从年轻到中年,直到家中忽然遭逢恶徒袭击。

        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早就变成了唯唯诺诺的商人,武功也废驰多年,随手就被对方弟子挑落兵器,打折鼻梁。镖局被屠杀殆尽,林氏全家也都亡于人手,林震南却只剩软弱无力,仿佛当初寿宴上的少年英豪,只不过是梦幻泡影一场。

        林震南的视线依旧模糊,可能是因为田归农正扼住他的喉咙,他脑海却越来越混乱,已经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幻,也分辨不出他是寿宴上的少年英雄,还是破落标局的无名之辈。

        “谁是林震南……”

        “林震南是谁……”

        “我是谁……”

        “谁是谁……”

        耳边的声音更加嘈杂,他只感觉世界越来越远,就连眼前朦胧的影像也染上了灰黑,死气沉沉地越飘越远,自己则沉重无比地闭上了眼……

        “爹爹……救我……”

        一声惊呼明明像隔着水面传来,却在他脑海中如闪电炸响,林震南已经模糊朦胧的世界忽然晃动了一下。

        他没有睁眼,可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光线从四周投射下来,恍恍惚惚地飘落在地,照亮了眼前的世界。

        他在此刻,忽然看清远处的模样。

        那里不是林修,而是一袭白单覆盖在一具冰冷僵硬的躯体身上,那是一个曾经喊他爹爹的人,已经再也不会开口了。

        全身的情感在那一刻从他身上迅速抽离,又随着炸动的心跳,狠狠落回了这具身体里,四肢百骸中被悸动的情感所充斥,几乎就要炸裂,狼狈挣扎的动作似乎被什么东西占据。

        田归农掐扼住咽喉的手忽然被反抓住,一只手指瞬间点在他手背的穴道上,让田归农瞬间右手麻痹失灵。

        他惊骇欲绝地想要抽手,却发现头破血流的林震南起身速度比他还要快,反击动作也比他还要迅烈。

        见对方明明双目紧闭,身手却快如鬼魅,田归农立刻将麻痹的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抽出天龙宝剑迎敌,想要以炉火纯青的天龙门剑法以长击短、逼退对手。

        林震南双指竖起并在一处,指尖有凛冽的气劲吞吐不定,紧逼着田归农的要害而来。

        可林震南双指幻化出虚影,手指连连击打在剑脊之上、仿佛双剑交击发出了铿锵之声,如此以指为剑,竟然再次压制住了全力以赴的田归农。

        田归农白袍上猛然被割裂开一道大口子,皮肤上也渗出鲜血,这让他不禁大惊失色。他手中冷光闪闪的天龙宝剑也被随手夺过,凌空划出一道玄奥的痕迹,羚羊挂角般抹过制住林平之的几名镖师脖子。

        此时漫天都是血雾飘洒,几名天龙门镖师正要持刀扎入林平之的手腕,就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脖子,艰难呼吸无果之后,颓然倒地再无气机。

        田归农双眼显露出恐惧之色,这样的剑法飘渺无迹,一剑既出还以剑气分化七路,杀机渺茫难寻防不胜防。

        身边廊柱有自己的掌印,可面前剑刃划出之后,剑气仍能在地砖上留下一道刻痕!

        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好一个指剑双绝!好一个指剑双绝!”

        田归农惊恐万分地向后退去,注视着双目迷朦着的林震南掠过自己扶起林平之,怒不可遏地说道,“有这样的武功,你根本不是林震南!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震南扶着手脚瘫软的林平之,鼓励般地拍了拍他的的肩膀,语气里满是疲惫不堪的意味。

        “我是不是林震南,对你来说重要吗?”

        他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咬牙坚持忍受着,“我是江湖上的小人物,我是福威镖局的总镖头,你们说我是南盟主那我就是,说我是串通耿家的反贼我也可以是。”

        “但我不管到什么时候,永远都会是平之和月如的爹爹……”

        …………

        “精忠,我是你爹呀……”

        肥大的肉山里传来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贴近耿精忠脑海里父亲的温暖声音。

        耿继茂艰难地挪开了视线,看向近在咫尺的长子。

        “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在外厮杀征战、背负骂名,为了清廷像狗一样咬人、像狗一样去争地盘,去和尚可喜斗得死去活来,都是为了你……”

        耿精忠难以置信的上前一步,迟疑地看着面前的人。

        “你是父王……爹……?”

        耿继茂艰难地抬起手,短小的手臂却够不着近在咫尺的耿精忠。

        “凌先生所说的都是真的。闽国留下的阴泉天宫被埋在了闽江之下茫茫不可见的深处,只有依靠胞皇尊才能打开天门。”

        耿继茂的说法和鬼面人如出一辙,耿精忠却情不自禁地开始深信不疑——即便这说法依旧诡谲离奇。

        “爹,可你为何要找什么阴泉天宫,又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啊!?”

        耿继茂艰难地喘息着,双眼茫茫然地看向天空,肥硕的脑袋微微晃动,显现出颅顶滑稽可笑的金钱鼠尾。

        耿继茂身体费力地抖动着,肥胖的身躯掀起一阵肥腻的肉浪,短小手臂艰难拨开心口的皱褶,露出了一片坏疽般的皮肉。

        那里暗绿坏死多时,不断渗透出恶臭黏稠的液体,但更让人瞩目的,是皮肉溃烂后露出的一颗坏死已久、不再跳动的心脏。

        “因为爹,已经死了呀……”

        耿继茂低声说着,“去年的广州平叛,我带人率先杀进了瓮城之中,却落入陷阱被一阵箭雨袭击。随行从骑伤亡殆尽,是参将拼死才把我救出来……”

        去年的耿继茂,还是一员不可多得的青年勇将,斩将夺旗勇猛无比,参将发现耿继茂心口中箭劝他立马就医,但耿继茂为了压住尚家一头,竟然咬牙拒绝建议,继续投入战斗。

        城破之日血流成河,耿继茂强忍着不适杀得人头滚滚,连续三天未曾封刀,就连尚可喜都被这个杀人魔王吓到,派人送来为先前赔罪的礼物。

        停下脚步的耿继茂才发现胸口剧痛无比,心口处早已坏疽溃烂,连心跳都微弱无力。

        但此时传出消息,尚可喜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吞并耿家,于是耿继茂咬牙穿上铠甲秘而不宣,只借此机会向朝廷修书想要回耿精忠,实际上已经自觉时日无多,打算在移交权力后等死。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耿继茂日夜苦等着,咬牙着,忍受着,他的伤口和肢体也坏死得愈发明显,但他仍旧没有死,仿佛一个孤魂野鬼寄居在残破的躯体里,苟延残喘地艰难活着。

        在某个被疼痛折磨到不能入睡的深夜,他忽然明白了。

        他不允许自己死。

        耿藩不能让自己死。

        耿家将士更不认为自己会死。

        于是,他就始终没有死。

        在某种冥冥的力量影响下,这个心脏停搏,早就命丧黄泉的靖南王,既然就这样如常人般行走坐卧无异。

        但死亡的脚步仍不可避免地接近着,耿继茂开始听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呼唤,从白石里看到活人不可见的文字,在尚可喜赠送的“神象”“仙鹤”身上察觉到不可名状的味道。

        他开始拼命吃东西,似乎只有这种无节制的吞咽与肥胖,才能维持他应死未死的一线生机,才能证明他还勉强是个活死人。

        直到面前的鬼面人出现。

        “吾儿,凌先生从蒿里鬼国而来,只要福州城的天地翻覆,爹就不用死了,你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做靖南王世子。咱们能够一百年、一千年地永远活下去!”

        耿继茂继续发出声音,语调却逐渐颟顸驽钝,含糊不清地想要告诉耿精忠什么东西,伸手想要拉住他。

        忽然间,一柄镶嵌着绿玛瑙的腰刀,猛然扎在耿继茂的手臂上,惨白的肉手剌开一道口子,但没有一滴鲜血洒落。

        只见耿精忠双眼满是恐惧地双手颤抖着。

        他不能相信自己眼前的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更不敢接受什么同赴鬼国的说法。

        颜师古曾经注释过,死人之里谓之蒿里,字则高为蓬蒿之蒿,或者见泰山神灵之府,蒿里山又在其旁,即以高里为蒿里。

        那里聚敛魂魄无贤愚,那里有鬼伯相催促,那里从来都不是活人该去的地方!

        【爹爹果然要……杀我?】

        耿精忠如触电般向外跑去,跌跌撞撞地又跑丢了一只靴子,赤脚奔跑在白石铺就的大殿之上,偶然踏过一处灯影烛光中的影子,就忽然被扯了一个趔趄,狠狠摔倒在了地板上。

        “爹,孩儿还不想死啊!”

        耿精忠双眼满是恐惧,艰难地双手撑地,往后面退却着,“耿藩还需要孩儿,我刚从紫禁城里跑出来,我真的还不想死啊!”

        耿继茂忽然愣住了。

        他肥胖的短手抽搐着,无比愤怒地双下挥舞着,捶动着,正在宣泄滔天的怒火。

        他在生死之间,看到了一堵永生永世都无法跨越的高墙——那是死者的悲哀,也是生者脆弱感情的遮羞布。

        “你不想死?爹就想死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就忍心看着爹去死?!”

        耿继茂的声音环绕不绝,宛如幽冥厉鬼索命,“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的命也是我的!我让你生就生,我让你死,你就得死!”

        阴影里鬼面人忽然现身,扭曲不定地伸出双手,阴恻恻地对着耿精忠说道:“世子不必这么抗拒,由卑职带你下去走上一程,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蒿里鬼国之中,说不定还能碰见你的老熟人呢……”

        凄厉的鬼爪猛然探出,朝着耿精忠的颅顶抓去,而耿藩世子已经神志涣散地束手待毙了。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忽然从虚空中闪现。

        大殿顶上猛然跌落无数的瓦片,夹杂着一道夺目至极的剑光倏忽落下,白玉般的剑身一尘不染,如沧海游龙桀骜不驯,却在一个灰衣道人的手上了变幻出各自形状。

        “道长……救我……”

        耿精忠回过神来脱口而出。

        江闻手持高祖斩蛇剑站在场中,呼吸着充满古怪气息的空气,回头给了耿精忠一个自信的眼神。

        “放心吧,这里有我。想不到我故意躲着三山两塔的怪事走,结果你们给我整这么一出惊喜!范围覆盖是吧,好家伙,我只要在福州城里都会中招是吧?!”

        江闻挥剑逼退了暗影中现身的鬼面人,看着他又神秘莫测地消失在了廊柱背后的阴影里,感觉这一切终于要走到尽头。

        他看了一眼交椅上的肉山,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世子,哦不对,靖南王爷。”

        江闻扶起耿精忠,为他拍去身上的灰尘,朗声说道,“您也该出去宣布老王爷因谋反,兼身体抱恙肥硕僵死,故而执意引过辞位,由您来继承靖南王位了吧?”

        随着鬼面人的消失,交椅上的耿继茂又化为了一滩无能而阴险的肥肉。他的身体不断嘶吼着、颤抖着,却发不出一丝清晰的说话声。

        当然这里面,也有江闻割断他声带的一丝丝功劳。

        耿精忠回头望了一眼,表情就像是草原上刚刚打败了老狼的新狼王。

        他会孑然一身地抖了抖皮毛,会走上一处高耸的崖岸,会仰天发出凄厉而响亮的狼嚎,将过去藏在心底的一切温情、软弱都撕碎,向着远方宣告王权的再次浴火重生!

        “道长,长青子告诉我过关于青城前辈来到福州的故事,似乎也和蒿里鬼国有关……”

        江闻点了点头,散去眼前的幻想,分心听着耿精忠说出他知道的详细内容——青城派来到福州城的缘故。

        福州棋局里第三枚棋子也被扫除出局,亟待洗盘的耿家再也不会成为自己的阻碍。

        如今可以称作威胁的只剩下清廷和凌知府,他也已经可以统筹一下今夜得到的线索,去找找摩尼宝珠的下落了。

        因为此刻在他的心里,已经猜到了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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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7 08:50: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四十八章 胡尘暗天道路长


                   
        幽暗的地宫空荡无依,再轻灵的脚步踩落都能荡起声浪叠叠,层层级级地在甬道中传响,经久不绝。

        江闻秉烛走着,心思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也不管头顶传来了何等密集、直如雨落的脚步声。

        那些脚步里饱含急切、贪婪、蛮横、粗暴,只有这地道中才有一刻的永恒宁静——毕竟这里是属于死者的终极归宿。

        地下蒙蒙的雾气里,他看见了由大青砖铺就的八角叠涩覆斗建筑,几根仿木半圆立柱支撑着方方正正的狭小空间,地砖上印刻有奔清晰的莲花纹,宛然如有雨露缓缓滑落,

        厚重的石门上雕着栩栩如生的半侧身侍女,梳着环华髻站在门后巴望着江闻,倚门而立掩口含笑,眼波流转间几乎要开口说话。

        江闻总是隐隐觉得她一开口,就会用幽幽暗暗、呢喃不清的阴司言语,把那些幽泉里无人得还、无人知晓的黄粱梦音,用带着奈河污浊波涛的气息悄悄说出来。

        尽头那扇青石假门,已经再次被人推开。可他上次离开时,分明小心翼翼地合上了。

        江闻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在耿王庄亲眼见到一个死人统帅大军,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相信虚无缥缈的雾幽冥怪谈,更不会相信在今夜的福州城中生与死的距离,轻薄到比还不上一张纸。

        江闻缓缓上前,果然发现朱漆棺椁上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从缝隙往里一瞧,就看到了棺液和古尸保存完好的额头。不管是高大僵硬的腐变身形,还是摇摇欲坠的断裂颈椎,都与义庄中他们瞧见的如出一辙。

        这就是他和冯道德夜半追鬼的真相。

        可笑的是,竟然是他这个唯物主义者先找到了这里,而冯道德这个先前当过和尚、如今成为道士的家伙,还在福州城里无头苍蝇般搜捕着心中的疑犯。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心眼也就越小。

        头顶的响动越来越明显,轰隆隆不绝,隐约震落了满地的灰尘。

        江闻把灯盏放在了朱漆棺椁上,心中默数的时间已经进入五更天,但他知道外面的天空恐怕还没有放亮的征兆,满天浓云覆压、四野恶夜盘旋,直将福州城化为人鬼杂居的一片鬼蜮。

        许多居民会惊讶地发现,自家灶台边上出现蠢蠢欲动的黑影,房梁上倒悬着雾状事物,门外的天空也飘荡着看不真切的魔影,穿堂过户倏忽如风。

        一如江闻来时路上的见闻。

        “我就说城里这么大,不适合到处栽榕树嘛……”

        江闻感叹了一句,缓缓吹灭了面前孤单的灯烛。

        这个举动仿佛熄灭了此处灰暗世界最后的薪火,眼前所有的景物都缓缓地染上冷寂、逐渐灰黯、终于消败在了枯萎之中,即将被厚厚的劫灰所埋葬。

        但就在灯烛熄灭的那一刻,江闻凭借着眼前最后一丝余光,看见了一个白衣乌帽的矮小人影,忽然出现在了空无一人的南宋古墓之中。

        随后空荡的墓室里,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吁叹。

        沙哑难听的声音骤然响起,但这嗓音与江闻先前的印象相比,少了些惊惧惶恐,平添了几分幽森瘆人。

        “我没想到在所有人里,会是你先找到的我……”

        即便身处黑暗里,江闻的耳功早就足以听风辨位,可他此刻只觉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仿佛他真真切切听见的说话声,仅仅是空室虚风从四面八方纠缠而起,偶然发出的似是而非声音。

        “怪哉,你要是没想到是我,又怎么会在临死前说那么多的废话,就好像生怕我猜不出里面的内容。”

        江闻冷冷笑道,“你口中似是而非的幽冥故事,言而总之都是为了提醒我这个地方的存在,我应该没说错吧——黄稷?”

        幽暗中风声此起彼伏,约略像长短不齐的呼吸声。

        被拆穿身份的黄护法,凭空的声音毫无感情波澜。

        “你很有趣,所以我只一打眼就看出了你和我会是一路人。当时的我已经彻底走投无路,才会把主意打到蒿里鬼国。”

        “但你要知道,寻死这件事说来容易,可自古自缢者缘绳、自溺者出臂、自戕者呼痛、自焚者踉滚,种种丑态琳琅毕现,曩昔凿凿恨不食言,谁也没有十足的寻死勇气。若毕竟是真死了,那就是真的魂飞魄散了。”

        假死托生江闻见过,却没见过真死脱身的。

        原来幽冥书局中的黄稷护法之死,是他蓄谋已久的退路,一旦退无可退就将立即发动。可从他临死前的挣扎看来,他口中的蒿里鬼国绝不是什么好地方,而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

        “我们现在的时间还很多,你可以慢慢说。”

        江闻就地坐下,拭目以待对方解释清楚面前的情况,也想试探一下生时鬼话连篇的黄稷,做鬼后的嘴里又能说出几句人话。

        “你要问的我很清楚,而我这辈子就是活得太清楚了。但还请让我赘问一句,你如今找的是红阳护法黄稷?还是二酉斋主黄稷?”

        声音缓缓响起,却故弄起了玄虚。

        江闻朗声说道:“红阳护法又如何?二酉斋主又如何?”

        黄稷毫无感情地笑了起来。

        “自然有所区别。既然你不选,那我就从红阳护法黄稷说起吧。”

        “如今城中异象连连,你也该看见了吧?前宋理宗诏令儒道佛明四道合建白莲法教,就是为了防备这世间的青紫白红四灾,也就是佛家成住坏空四劫,保留一寸清净白莲世界。”

        “然而无量四劫需众生共渡,成住坏空亦莫之能测。圣童在榕城驻世十年,终究没等到眼前这场红阳劫啊……”

        黄护法的声音为之一窒,吁叹声也中断了一会儿,才缓缓对江闻说道。

        “我自幼学习风水青乌之术,觅龙、察砂、观水、点穴、立向无一不通。地脉之行止起伏曰龙,这么多年来逆龙、病龙、死龙、假龙、退龙、杀龙见过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劫龙。”

        “福州城底下那条浊浪滚滚的血黄长河,就是一条布满疮疤的劫龙,鳞甲间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身上虫蛇满布,腥风扑面,波涛翻滚,灵智未散的魂魄沉浮其中,受尽折磨不得解脱,但凡能从那里面的走出来的,都是常人绝难想象的凶顽险恶之辈。”

        江闻暗暗点头,像凌知府这样的贪婪残忍之辈,此时确实更上一层楼,变成了一个更加难缠阴毒的对手。

        “蒿里鬼国的恐怖之处,已然完全超乎常理,若我早知道死后会到这样的去处,我宁可苟活在世上受尽酷刑。方今之时我才知道,为什么唐时的呼禄法师拼尽一生修为,不吝摩尼宝珠,也要将福州城下这条黄泉镇压……”

        黄稷的声音越发微弱,他似乎又陷入了先前被恐惧深深缠绕的噩梦中,以至于对死亡本身的畏惧,逐渐占据了理智的绝大部分。

        但江闻默不作声。

        “你没见识过蒿里鬼国的恐怖,自然听不懂我说什么。这座福州城宋徽宗派赖布衣来过、朱洪武派刘伯温也来过,我这么些年苦心孤诣地钻研,也总算看出点门道。你可知道……黄泉水煞?”

        黄稷忽然问道。

        漆黑中的江闻摇了摇头,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而对方也确确实实没有没有等江闻回应,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天星法、三元法我烂熟于心,可直到学了三合法后,我才发现福州城的三山之地大有问题。”

        “越王山在北、九仙山在南、乌石山在东,偏偏有西晋古湖在西侧,旺位沾水就成为形煞。并且这不是一般的煞局,已然是三合法中的黄泉煞。”

        “黄泉煞不能一概而论,乃是祸福相倚的险局。巽方去水是合局的,按吉论。如果是来水,那就按凶论。自古凶吉相依,原本福州城千百年来的波澜动荡,也不过是催官黄泉、救贫黄泉、杀人黄泉这三水局,随着龙脉变化为转移而已。因此本地既逢有官禄、财货之幸,也必有孙策屠东冶这般的杀身之祸。”

        “然而呼禄法师以摩尼宝珠定穴、闽王审知以两塔分龙,正好截断了地下黄泉水脉,导致巽位虚处、湖水不溢,加上城中九河环绕,去水不断,这才在千百年化死局为生机,从此福州城每到大祸临头时,都能开城自降、化险为夷,免去扬州、嘉定之祸……”

        江闻听了一会儿,小声说道:“风水学上的东西我不太懂,但是乍一听这应该是一件好事才对呀?既有财运禄位、又免了杀身之祸,岂不美哉?”

        黄稷苦笑了一声,传荡着的声音里满是苦涩无奈。

        “方才我提的都只是先天之数,如今还有后天之变。你还记不记得黄泉煞的关键所在?”

        江闻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道:“你难道是在……怀疑这西湖?”

        “正是。三山自古有之难移,唯独这片西湖是晋朝太守,挖开福州城下的幽泉海眼倒灌而成,我怀疑这凶险至极的黄泉煞局,本就是魏晋古人刻意而为之!”

        江闻心中了然,这个微小可能性在他眼中早就放大了无数倍,只要是和魏晋挥犀客沾上半点关系的怪事,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这种以偌大城池为纸、开山凿海为笔的做法,太过耸人听闻了,然而魏晋挥犀客的刻意为之,又被闽惠宗的痴心妄想所催萌,什么六十年后当为大罗神仙,分明是想将福州城送入黄泉蒿里之中,永生永世当他的鬼国天子!

        想到这里,他忽然回忆起了另外一句话,就是那句本不存在于王霸仙人封坛秘述、闽惠宗深信不疑的谶言中,却莫名其妙被相提并论的谶诗。

        福建出天子,三山作战场。

        江闻、黄稷两人的所知截然不同,采用的办法也毫无联系,可他们得出的结论却离奇万分地如出一辙,同样相信今夜这座福州城若无意外,必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我相信你说的。”

        江闻这个回答,似乎让黄稷很诧异,就连语速都提高了几分。

        “好好好,你相信就好!堪舆书上说,凡立甲庚丙壬四阳干向为四局旺向,右水倒左,从向上乾坤艮巽临官位去水,以其收病、死、墓、绝水上堂,冲破向上临官禄位。”

        “原本的巽位去水已然是杀人黄泉煞,动辄血流漂杵、白骨枕藉。而镇压千百年的幽泉海眼一开,必然是巽位洪水,险毒无比,翻覆之杀机已现,用杀人黄泉都不足以称呼。”

        “一旦断绝千年的幽泉海眼再泛,水之最凶者莫甚于此,是为杀人大黄泉煞!”

        黄稷急不可耐地说道,“呼禄法师等人的努力有限,终究保不了世代平安。如今西湖水枯、古庙浮出,本就是今人在为五代残唐的闽惠宗赎罪。他所欲敕立的阴泉天宫,更是假借蒿里鬼国的佯谬。”

        “若是这残唐至今的杀人大黄泉出世,福州阖城都将沦入蒿里鬼国之中,被浊浪滚滚的血黄巨河倒灌,三山之间将再无一个活人。我死去活来这一遭,就是想要告诉红阳圣童他担心的事发生了,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事!”

        “你知道我在蒿里鬼国看见了什么吗?是上古三代的祭器礼器!古来有人将泰山与蒿里并称,我还以为是陆机的穿凿附会,可我下去了之后细究里面的龙篆古字,脚下的竟然是夏代西鲁国的遗存!”

        听到这,江闻在黑暗中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西鲁国乃是夏代封国之一,和著名传说刘累饲龙有关。

        孔甲元年(公元前1879年),夏帝孔甲偶然得到了一对雌雄双龙,便让求学于“豢龙氏”的刘累饲养。数年后一雌龙死,潜醢以食王,王使求之。刘累恐惧,带领家少奔鲁避祸,时年二十六岁,遂于当地生息繁衍,变成了后来的西鲁之国。

        但就是这座古城,后来因泰山地陷,阖城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泰山之下蒿里之中,向下视之高草森森、波涛滚滚,黎民沦丧不复见之,从此传出了泰山底下是幽冥世界的说法。

        可按黄稷所说,西鲁国竟然也沦落入了蒿里鬼国之中?!怪不得会将这个可怕的异度空间称为蒿里鬼国!

        江闻并不相信这种诡谲离奇的风水之术,但眼前的灾祸已然临头,许多事情不言而喻。对于眼前的大难,他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1985年2月11日,苏联太空站礼炮七号突然失控,差点酿成国际危机,于是苏联政府派出了经验丰富的宇航员弗拉基米尔·贾尼别科夫上天维修,使得危机也很顺利地度过了。

        但在太空中的贾尼别科夫发现,用于维修的蝶形螺母在无重力翻转时的主轴是不稳定的,会突然发生180度的周期性翻转,这后来被称为“贾尼别科夫效应”,也成为了地球磁极倒转的某种实证。

        需要知道的是,一般来说翻转都需要绕着一根轴来翻转,我们所处的空间是三维的,各种物体也都是三维的,所以实际上任何物体都有三条轴。一般来说,蝶形螺母的翻转应该是绕着自身的一根主轴旋转,这才是我们此前认知中的常见现象。

        而且有某些资料显示,苏联发现这个现象的时间,要远远早于公开这个效应并命名的时间。

        如今的福州城和当初的西鲁国,就很像是这样的蝶形螺母,所谓的风水龙脉也可以理解成为磁场与三维坐标的变换,本应该是稳定的两极旋转运动,在吉凶之间相互转换。

        江闻始终认为,蒿里鬼国绝不是概念中的阴间,否则黄稷早就遇上先走一步的红阳圣童,把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了。

        在每一甲子的某个固定时间,福州城的三维坐标就会被某些东西影响捕捉,导致多出一条看不见的轴可以翻转,一旦势能出现,三山之间都将落入某个三维生物无法理解、无法认知的恐怖世界里去。

        而这个暗中接近、捕捉福州城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黄稷口中遍身疮疤、形如老龙的蒿里鬼国,处于某个已经坍缩维度上的还魂现象……

        江闻试探着说道:“杀人大黄泉煞若是成型,将会如何?”

        黄稷的声音幽幽传出,语带不可尽述的唏嘘讲述起了古老的经文。

        “宇宙法界,虚空则无边无际,世界有无量无边,在红阳劫后,此时城将沉入空虚,犹如墨穴,无昼夜日月,唯有大冥,沉沦其中,永无宁日……”

        “蒿里鬼国如此险恶,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听到江闻突然的问话,黄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惨然地笑了起来,江闻也尴尬地笑了起来。

        逃出来?如今分明不是他们出来,而是自己马上要掉进去了。

        “依呼禄法师留下的办法,想要破解这次的杀劫,就必须有人带着摩尼宝珠前往西湖,再次镇住湖底的幽冥海眼。我逃不过凌知府的追杀,本来想依靠的红阳圣童也不见了,因此需要另寻他人。”

        “摩尼宝珠?快详细说说。”

        听到这四个字,江闻再起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可黄稷却将话题一转。

        “摩尼宝珠牵扯的事情太多,但后面的部分,就是二酉斋主黄稷的故事了。”

        黄稷的再次声音幽幽传来,仿佛在说着毫无关系的其他人身上的故事。

        …………

        “隆武帝继位那一年,凌知府莫名其妙地吩咐我修缮棋馆,把主意打到了那座荒废多年的幽冥书肆,我就知道里面有问题。”

        “享殿外有几座太监坟,历代守臣都嫌他们残缺不全的晦气,甚至不愿意迁坟,总觉得他们会召来什么恶谶。可我不一样,你应该知道的……”

        江闻当然知道,他面前的黄稷是一个积年的盗墓贼,每个阴森可怖的坟茔都对他有着莫大吸引力。

        更何况面前有六七个。

        “寒酸的墓圹里只有一枚前宋的守陵使令牌,让我知道这人真名叫做罗铣,我也是这样汇报给知府的。”

        “可我没告诉他,我还发现尸体入殓时鞋底沾着的泥土很奇怪。那种灰白的软土,全城也只有填泽成坊的吉庇巷才会有……”

        白垩土,那是一种称为“多胚孔”的生物体死掉以后,它们极其微小的身躯沉到海底,夜以继日。

        长此以往,就积聚成了厚厚的一层贝壳,最终逐渐粘结在一起并且压缩成一种松软的石灰岩。可它们太过微小了,以至于这过程得花上几百万年才能完成。

        “……后来我就发现了这里。”

        就是从那天起,他从福州府衙的无名书吏,变成了谨小慎微的二酉斋主人。

        二酉者,山名也。

        《太平御览》卷四九引《荆州记》记载,沅陵二山皆有洞穴,小酉山洞中有书千卷,秦人曾隐学于此——曾经是秦人,躲避始皇帝焚书的藏书洞,如今也成了黄稷小心收藏保管知识的地方。

        黄稷的说明简短得过分,似乎刻意略过了许多关键的要素,防止自己回忆起那段因为强烈好奇心,而被恐怖知识追逐着的岁月。

        冷风瑟瑟而起,江闻的耳边似乎听见了苍烟魂游、北邙鬼哭的声响。

        “这座古墓到了你手里后,你又开了一条地道通往白莲教庵堂。这说明你原本是打算将这里告诉他们的吧?”

        江闻默默岔开话题,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就像在和一缕清风说着话,甚至有可能都是虚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在这座瘴气熏天的墓室里,突发奇想做的一个怪梦而已。

        “迫不得已罢了。在所有人里面,明尊教可能是最没有危害的一批人,但是谁也克制不住野心的。照你来看,红莲圣母菩萨是独独一份《九幽真经》真的能满足?”

        黄稷对于人性是消极的。

        这个生前矮小丑陋的家伙,心里充满了从墓穴坟茔中带出来的阴暗,墓主人与盗墓贼千百年的相互算计、生死争斗,已经让他看不得墓冢上的松柏青青和芦荻漫漫,非得要掀开覆土问个究竟。

        “况且如今的白莲教,已经不是当初的白莲教了……”

        黄稷忽然讳莫如深地停了下来,这也是江闻今天首次在他的口中,察觉到了生前才有的胆怯畏惧。

        江闻明显察觉到他的话里有话。

        “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告诉我重点。你辛辛苦苦从阴间爬回来,该不会就想和我这个闲人诉苦的吧。”

        江闻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朱漆棺材缓缓站起,对着冥冥出声的方位说道。

        “如今多方势力都在寻找摩尼宝珠的下落,你这个始作俑者却如此抽身事外,到底有什么所图?”

        黄稷低声怪笑了几句,似乎在听着头顶隆隆作响的震动,江闻已经可以想象到那张洋洋得意的脸。

        “都是他们自己贪心作祟。但他们想找的摩尼宝珠也确实在我手里。”

        黄稷告诉他,自己是在守陵使罗铣身上找到的摩尼宝珠。

        他从凄切哀婉的绝命碑中找到了线索,又发现了南宋古墓的确切所在。然而据他所考,这座墓建成的时间远不止南宋,应该是在宋徽宗年间落成。

        巧的是他还发现这座墓室的前主人,正是明尊教窃名刊印、仰慕已久的髑髅太守黄裳。

        那黄裳原本只是一介书生文人,以科举入仕途,因擅长道家养生之法,故被宋徽宗委以编纂万寿道藏的职责,本不该和称雄一时的明尊教有什么纠葛。

        可当时的明教教主方腊自江南起兵,兵锋往南全无阻碍,大军面前所向披靡,却偏偏被守臣黄裳率领军民阻挡住了。

        两方兵马在福州城僵持不下,方腊生出爱才之心,又自恃武学经义独步天下,便孤身来到了九仙山上的九仙观中与黄裳会面,提出要以辩经决一胜负,输的一方就此罢手离开。

        那一次的辩论内容无人知晓,只知道三日三夜不分胜负,明尊教方腊教主尽出教内典籍经义、讫思证明,却被黄裳一一驳倒。最终来势汹汹的方腊恼怒而去,黄裳也被毙殒命。

        幸好相持之间援兵已至,城中官吏才能够收敛太守的尸体,哀恸之余营建了这座墓穴,意图安葬于福州城生息烟市之所,好让历代子孙祀祷、香火绵延。

        可再往后,就是死去多时的黄裳从棺中复生,还阳成为了髑髅太守,又得到了一身精妙通玄的绝世武功。

        黄裳反将明教诸多法王、护法杀得大败,这座墓穴自然就空了出来,最终留给了南宋时与蒙古大军拼死奋斗、殒命夔门的无名将军。

        可笑的是明教自两宋蒙元之后急剧衰落,本教的典籍遗失殆尽,反而只能从生死仇敌黄裳的手稿之中搜寻了。

        有个语焉不详的说法,称髑髅太守与方腊在针锋相对地辩经三日中,当场就将典籍经文原封不动地写了了下来,并称要刊行天下,逐字注解批驳,以便存真去伪,这才让方腊起了杀人之心。

        “道长,你可知这些太监们做了什么?他们可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凄苦软弱。”

        黄稷护法冷不丁岔开话题说道,“这几名太监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然拿到了摩尼宝珠,并且钻研出与本教如出一辙的杀身起伤之法。”

        “从那以后几十年间,他们以你身旁这具尸体为引,不停袭杀福州城中落单的蒙古兵卒,巷间自此风传搭头鬼杀人之事,最后才有了幽冥书肆里你见到的尸立如林的场面……”

        对于这件事,江闻本不应该有什么兴趣,无非又是一段曲折离奇的怪力乱神之事,可说着说着到了他耳中,却变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些生时就是最低贱的人,所干的行当比屠猪贩缯还要不堪,却持之以恒地在神州陆沉的岁月里做着同一件事,用以牢记心里的苦痛与愤怒。

        当整座城市都已经投降、整个世界都沦陷于铁蹄之下时,这样微渺的固执坚持只是一种令人悲哀的挣扎。这段挣扎最后,也是以罗铣深陷在暗无天日的世道,直到耄耋之年绝望地离世而结束。

        穷其一生,老天爷总会给他一些比芦苇还脆弱不堪的希望,那些依次是守陵、殓骨、朝见崖山、投效皇族,乃至最后的微末复仇。

        罗铣在每次机会面前,都奋起百分之两百的努力,取得了数倍的成果,冒着殒首竭命的风险达到目标时候,老天爷才肯告诉他敌人是多么浩瀚强大,而他所做的反抗又是何等九牛一毛。

        他曾在理宗尸体前痛哭、在皇族后裔前绝望,等他拿到了顺治梦寐以求的摩尼宝珠,杀了数百个勇猛残暴的蒙古人,却只能看着他们凶威更盛。

        或许到临死前他才知道,南宋遗民口中所惦念仰拜的飞天神兵,终究只会是墓中的一具枯骨,再也激不起任何的风浪。

        “把摩尼宝珠交给我吧。”

        江闻叹了一口气,有些沉重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发现越是懵懵懂懂、得过且过的人才笑得出来,而像罗铣、黄稷这样清醒的人总是痛苦的,生活会逼着他们拥有寻死的勇气,然后他们再被迫用大毅力活着。

        怪不得黄稷说他们是一路人。

        “宝物之事咱们一会儿再说。”

        黄稷依然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又聆听起了头顶此起彼伏的震动声。

        “这声响,又让我想起了隆武二年。那是清兵南下的时候,吏部尚书黄道周打造了十二面大鼓放在城墙四周,每日派人贴听鼓面,据说这样能察觉到十里开外的骑兵出没。”

        “我当时作为城中小吏自然好奇,也凑过去听了一次,听见就是这样的声音,又脆又快好像鞭炮,又像是夏天落下的雹子……”

        黄稷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是不虞。

        除了这些小事,他自然还记得贝勒博洛率兵南下大军压境、黄道周凭一腔忠义发动福建军民,带着“扁担军”和一腔热血傻傻送死的事。

        郑氏家族虽大,却只有郑成功一人是忠臣,其余人贪酷虐民如狼似虎,天下大势倾颓终究无可挽回。

        当郑成功数月前的败讯传来,他就曾关上门喝了大醉一场,差点把心肺都吐出来,嘴里的苦涩也越来越浓。

        别再日夜看着我了,守陵使大人。

        我一个小吏能有什么办法?

        我一个凡人又能补住何处的天倾呢?

        黄稷默然许久之后,终于长长地吁叹了起来。

        “我只是不甘心,福州城里的人也都憋着一股火。我做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但坊民缄口不言,兵家不争之地只因无险可守,又有谁愿意将身家性命,交给如此用心险恶之辈呢?”

        “我曾经找过许多人,所有人都说的信誓旦旦,大义凛然,但我知道摩尼宝珠一旦落入他们的手里,只会变成价值连城的筹码,运帷于狗苟蝇营之辈的手中。毕竟他们对什么天倾、鬼国根本不在乎,我也只能出此下策,把所有人拉入这座风雨飘摇的城里来。”

        “你知道吗,罗铣死的时候还紧攥着腰牌不放,眼睛也没闭上,我也不敢告诉他赶走了蒙古人又来了女真人。这东西拿着太烫手了,我每夜一合眼,都觉得有人在看着我啊。从那之后的夜里我只要睡不着,我就会去驱使着棺中飞天神兵,做着罗铣当年做过的事……”

        黄稷说到这里,江闻已经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

        摩尼宝所在之处,其地不寒不热,若人有热、风、冷病或癞、疮、恶肿等,以珠着其身上,病即除愈,以及澄清浊水,改变水色之德。

        而摆在江闻面前的朱漆棺椁里,就有一具腐而不朽、来去如飞的尸体,明明巷子有时瘴疬重重,却又能泾渭分明地出没自如。

        两者结合在一起,那颗摩尼宝珠分明就在“飞天神兵”的尸体之中!

        “道长,摩尼宝珠的下落你已经心知肚明,但你头顶汇聚如雨的清兵恐怕也知道了。毕竟从蒿里鬼国逃出来的不止我一个,凌知府能察觉到我在这附近。”

        黄稷此刻说话不紧不慢,藏身于永无止境的漆黑影子里,似乎让他可以不再畏惧心底的秘密。

        “凌知府虽然不知道墓穴的确切位置,但他在幽冥巷里发现过墓穴原本的甬道,只要顺着痕迹挖掘,总是能找到这里。我留在这里惑敌,你快点走吧。”

        江闻愕然说道:“什么?幽冥巷居然通着吉庇巷吗?”

        “幽冥巷的尽头原本是宋丞相郑性之所建的拱极楼,最初还有理宗御书牌匾径三尺,后来楼圮墙坍,不复通行,只有残垣断壁犹巍巍然,正好把路堵住了。”

        黄稷哈哈大笑了起来:“等他们一边打通地道、一边拆了残垣,我这个室外洞天可就没办法幸免了。你快拿着摩尼宝珠走吧!”

        可听到这句话的江闻,却站在原地没有动静。

        黄稷的声音开始有些不满,对于犹豫不定的江闻态度也生硬了起来。对于人性的阴暗让他开始不安,许多幽暗的尽头此起彼伏。

        “道长,是我遗漏乐。我愿意以《九幽真经》为筹,这部经书稍加修习便对于武学有莫大的裨益之处。还有失传多年的《宝命真经》、《两仪古经》,你可以跟红阳教换来吃穿不尽的富贵。”

        但江闻依旧嵬然不动。

        “这些经书都由殄文写成,蒿里鬼国中人一切与阳间颠倒,除了如我这样的还阳之人根本无法兼而通晓两界文字。事成之后你到官贤境六曹司,我会把典籍都放在那里。”

        可江闻站在黑暗中,依旧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明明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摆在自己眼前,他也不想跟幔亭峰升仙宴那般拼上性命去折腾,眼下这分明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自己带着摩尼宝珠赶到湖边就能搞定,以自己长剑之利谁能阻挡?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不得劲呢?

        江闻还没拿到摩尼宝珠,就感觉有一个孤苦伶仃的魂魄在墙角看着自己。

        它的脸变幻不定,眼神凄苦悲凉、姿态卑微恭顺,就像是寻常路边的乞丐、农夫、商贩、老卒,也像是这个世间随处都能看到的芸芸众生。

        哦对,它轻轻地抚摸着一块腰牌。

        江闻摩挲着朱漆棺材,忽然问道。

        “最迟几更天?”

        黄稷愣了半响才想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连忙说道:“最迟不能过卯时的日出时分,否则大祸就不可弥补了。”

        “够了。”

        江闻没头没脑地对黄稷说了一句,便在漆黑中毫无阻碍地径直起身离去。

        黄稷愕然不已,他可没想到会有这样不要摩尼宝珠就离开的情况,难道对面是一个史无前例的胆小鬼?

        “道长,道长你去哪里?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江闻的双眼,即便在深处底下的墓穴中也熠熠发光,浑身气息运转而起,一洗彻夜奔波的颓丧之气。

        江闻停下脚步,又回到了墓室之中胡乱摸索了一阵,这才朝着空空如也的墓穴里淡然说道。

        “黄护法你糊涂了,凌知府既然要与我们一较高下,像这样狼狈逃窜岂是办法?你又焉知西湖边上,不会是个预谋已久的陷阱?”

        这局棋下到现在,江闻已经能和对方平起平坐了,如今该如何走下一步,他比黄稷更加清楚。

        黄稷无可奈何地说道:“我都知道,可凌知府勾结清廷、利用耿家,全城上下已都被他布局算计,我除此别无他法可想了……”

        江闻在漆黑中比了个手势,叫停了黄稷的诉苦——这人就算死了,也改不了杞人忧天的老毛病。

        “黄稷,你是红阳护法也好、二酉斋主也罢,这件事我答应下来了。棺中之人当年对阵的蒙元雄军何其精锐,可他纵使被人打断脖颈、肝脑涂地,腰是直的、膝盖也是直的。”

        临走前,江闻拍了拍厚重的朱漆棺材,动作轻佻到不像话,身上却像是卸下了无形的重担,用一种你明知故问的语气对黄稷说道。

        “遗民怀望朗朗乾坤,你们偏偏只会靠着摩尼宝珠让他篡行鬼神之事,我看这才是不可理喻、不通情理。今天我不管对面是谁,我只知道忠臣义士之躯,不能落入贼子之手。”

        江闻深思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今天谁也不许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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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7 08:50: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君世负诗寡和名


                   
        幽冥巷中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清兵正遍掘土地,势要找到传闻中的地宫入口,但这条肃杀诡异、纸屑纷飞的前宋古巷,依旧让他们内心感到丝丝不安。

        “启禀大将军,前方百人队还没找到地宫所在,衍空和尚又派人来到巷口催促开拔,属下该如何回复?”

        放眼整个江南都堪称精锐的八旗军,如今脱下战袍一个个在小巷里挥汗如雨却徒劳无功——这荒谬又古怪的场面,让安南大将军达素也不禁皱眉。

        但见他转动着满是磨痕的铜扳指,盔帽顶上的獭尾随着发声轻轻抖动了一下,帽檐已然遮不住花白的鬓角。

        “让衍空那厮滚远点。”

        达素慢条斯理地说道,言语间却没有丝毫善意。

        “他来福州城不到一旬,参奏他的折子就跟雪花一样,若不是圣上护着早就革职问罪了。如果不想我也参上一本,就老老实实外面候着!”

        在衍空面前,达素有底气说这话。

        江南水战不比北方,当下朝廷论资历、论能力、论忠心无出其右,他奉命到江南围剿郑逆,本就有资格指使沿途城野、自然包括一个劳师无功的微末钦差。

        更何况衍空和尚此行所为的大功,达素自己也心知肚明,哪里轮得到一个出身来历都不明不白的汉人!

        随着眼前亲信起身前去回复,一旁又有心腹从巷子深处走来,语气里带着不解与牢骚,粗犷的眉目间煞气深重。

        “大将军,这里的东西就这么紧急?不能等殿军民夫来开挖吗?”

        “如今朝中未稳,兵力有限,户部尚书车克还在拼了命筹集钱粮,造船支援,如何能轻易改变道路、空耗钱粮?”

        听到手下的质疑,达素略微有些恼怒,但还是耐心地劝慰道,“今时不比往日,朝廷用度本就紧缺,还是要花小钱办大事才好。”

        达素所言也是实情,清廷从郑成功手中夺回江南的战役看似结束,实则只是一切的开始,仅仅是长江沿途糜烂的岸防、军哨的重建,就代表的就是大把的银子撒出去不见回头。

        而更难挽回的,还有蠢蠢欲动的人心。

        在收复江南之后,顺治开始清算在此期间投降郑成功的所有官员及民众,格杀勿论,只要牵扯变节,一律诛杀。在短短一个月间,江南地区就有几万人全部死于战后清算,成年男子全部被杀,妻子和未成年孩子全部流放为奴。

        达素更是听闻朝中已经有人上书建议,说要厉行海禁、迁界移民,直到把郑成功逼死、饿死、锁死在茫茫汪洋之中。

        达素隐隐察觉到顺治的心硬了,容不下任何一点背叛,不管别人的背叛是出于什么原因。

        之前的顺治在睿亲王多尔衮问题上还有人情可言,愿意归顺他的人一概接受,但这次他连解释都不允许,更不乐意见到归顺,以江南为中心杀得人头滚滚。

        其实一切早有端倪,他还记得多尔衮死后,亲王阿济格调拨三百人和自己的儿子劳亲,亲自运送多尔衮灵柩回京城,但在德胜门外忽然被包围,三百兵丁尽数被杀。

        这还不算,随后向顺治皇帝传达这个消息的刚林,在其后没有被封赏反而被斩首,这难道不是杀人灭口,为的死无对证吗?

        达素如今想要讨好顺治,也不得不讨好顺治。敬谨亲王尼堪死在衡州的时候,他也带兵游弋在周遭不远,自然知道尼堪是因为率领大军夜里行进、日夜兼程,提前耗尽精力才落入伏击力竭而死。

        敏锐的战争直觉给了他学习反思的能力,统帅大军在后宜慢,沿途稳扎稳打、安营扎寨,真正要快则宜轻骑突进、出人意表。

        达素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年岁不小了,他的资历再“深”下去变会成负担,能力也总有一天不再突出,皇帝的心思又难以捉摸,到时候很多东西就难于控制了。

        故而今日自己带亲信五百骑独行,也是不得不为之。

        他始终憋在心里不敢说的一件事,就是当朝皇帝行事手段也越来越极端,脾气和当初的睿亲王多尔衮也越来越像了……

        就在此时,一道急切的禀报声将他从神游天外惊醒,幽冥巷内声音忽然嘈杂无比,夹杂着满语呼喝、相互推搡的声音,完全不像是一支久经战阵的精锐。

        这让达素愈加恼怒,从幽冥巷口披甲上前拄刀怒骂道:“乱什么乱!先前西湖边被人生生吓走,如今又要自己吓自己不成?!”

        之后巷子里传来的是一阵阵脚步声,幸好不是他担心的慌乱逃窜。

        此时仍旧夜深露重,日出时分却迟迟不见踪影,跟着自己南征北战的手下穿着沾满泥土的单衣,此时正乱中有序地撤出幽冥巷,以满语呼喊着守在巷口的同伴准备好甲胄兵器,俨然是一副野战遇敌的架势。

        人如潮水,八旗亲兵们默契地让过了达素,哗啦啦不由分说地开始着甲,单独有一名副官前来禀报情形。

        “大将军,有凶徒在巷子里突然行凶伤人,行迹有如极其古怪,就好像……闹鬼了一样!”

        “闹鬼……莫非是那个藏头露尾的鬼面人?”

        达素眼里露出狐疑的神色,他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因为有人提供的消息。这如果是一个陷阱,那他所面对的可就不妙了,“兵甲完备者听令,五人一队随我上前查探!”

        这支八旗队伍着甲率极高,身穿的是后垂石青等色的丝绸护领,护颈及护耳,上绣有纹样,并缀以铜或铁泡钉。铠甲既有甲衣也有围裳,甲衣肩上装有护肩,护肩下有护腋,另在胸前和背后个佩一块锃亮的金属护心镜。

        常年的战斗素养确保了他们遇敌不乱,两两相互配合下很快就组成了六支五人小队,以马下格斗的阵势相互掩护,紧跟在安南大将军达素的周围,再次步入这条阴森诡异的幽冥巷中。

        狭窄的巷道两侧高强林立,青砖被东一处西一处地深深挖开,青苔湿土被甩得到处都是,直到看见浑浊的泥水才罢休。

        眼前一排排衡门压抑地覆盖着天穹,使人视线交错间似有似无、忽高忽低,两旁的墙内也隐约传来刺耳的声响,伴随着他们的脚步与兵器碰撞声,混合在一起此起彼伏。

        达素皱眉道:“你们就是被这声响吓到的?”

        心腹连忙解释道:“将军误会了,这声音属下已经查探过源自院内的一座水轮——真正离奇的东西还在前面。”

        幽冥巷视野的尽头,是一处残败倾颓已久的建筑,牢牢堵死了巷子一向,俨然化为一条断头死路。

        “大将军你快看那顶上。”

        手下指着巍峨欲坠的残壁上倏来忽往的影子,杌陧不安地说道,“隐隐约约是不是有东西在飘……”

        方才没有兵器在身的八旗都被吓了一跳,此时激灵还没过,安南大将军达素也眯着眼熟识不语,良久才从牙缝里蹦出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装神弄鬼!放箭!”

        八旗亲兵仿佛被踢了一脚,熟练无比地张弓搭箭,一阵箭雨便覆压而去,撞碎了残垣之上的碎瓦乱石,稀里哗啦滚下来一片尘土。

        但随着尘土飘散,残垣之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仍旧飘忽不定,黑得凝滞、白到刺眼,宛如这条幽冥巷中徘徊不去的鬼将阴差,正注视着眼底深巷中的将死之人。

        更令人难以忽略的,是那栋残败已久的建筑顶上,缓缓站起了一道身影。

        达素善射眼神极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道身影手中有东西迎风飘展开来。

        在那幅白底黑字的长帛幡上,清清楚楚地书写着:“夔门日日望君来,白帝人怀去后思。争似早登黄阁去,普天霖雨总无思。”

        和黑白分明的两道身影相比,那道站在残垣顶上的身影太过单薄,背对着众人也没有刻意掩饰的意思,就那么孤零零地持幡站着,迎着凛冽的寒风沉默不语。

        狂风袭来,那幅白底黑字的长帛幡似乎不堪摧残,丝丝缕缕的碎布随风飘散,化为一块块零碎的残骸,就连上面的字迹也在空气中开始模糊朦胧,几乎就要消散不见。

        鬼神之说茫渺不可寻,亲眼见到的东西却切切实实地能够把握,随着莫名惊异与初见的慌乱过去,达素率领着的八旗也逐渐定下心,恢复了百战之师应有的心态。

        达素在众人簇拥下缓缓上前,朗声说道:“朝廷安南大将军在此,你是何人敢在此处装神弄鬼?还不快快闪开!!”

        “安南大将军?”

        那道身影猛然转过身来,挽幡上帛丝的碎屑漫天纷飞,好似无数纸钱随风飘散,一黑一白的身影也飘然落地,目光汹汹地看向清兵,布满赤红血丝的双眼毫无神采,就像在看着一群死人。

        “故宋飞天神武大将军出行,何人胆敢阻拦?”

        江闻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过全场,若有所思地看向灯火幽微的福州城,缓缓叹了一口气。

        “不想走?那就统统留下来了吧。”

        …………

        幽冥巷内的异动此起彼伏,喊杀声阵阵不绝于耳,直到一群八旗精锐护送着贵人仓皇而过,才有人在大乱中反应过来。

        衍空和尚凝眉站在幽冥巷口,对于身边的戎马仓皇熟视无睹,目光冰冷地投于巷口,将今夜被人截胡抢功的怒火化为实质。

        阻挡在面前的八旗还兀自不肯罢休,衍空和尚挥动僧袍的宽袖排开人群,随手就将他的脑袋拍碎,闯入了幽冥巷口。

        他发现兵甲齐备的八旗正沿着幽冥巷的高墙倒下,头颅微垂地倚靠墙角。

        这些八旗身上没见到一丝明显的伤口,似乎伏跪在道旁一言不发,只有一滩逐渐晕散的血迹越来越大,汇成一条鲜红色的溪流淌到巷口。

        衍空和尚的瞳孔骤然缩小,因为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两人隔着不到一丈的距离对视着,无数人从他们身边穿过,想见到洪水猛兽一样避之不及,但两人的脚步却纹丝不动,就连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

        “不修大师,江某久别重逢未能远迎,还望恕罪才是。”

        江闻话音刚落,衍空和尚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早就知道会碰上你,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福州城今夜危如垒卵,你居然还敢前来送死!”

        江闻语气里闪过一丝恍然。

        “你果然知道点什么。福州城中云谲波诡,势力犬牙交互,我本打算将棋盘清扫一空再找人算账,可如今看来,你却是一枚有进无退的‘过河卒’啊。”

        尘风渐起,马蹄声声,就在电光火石间两人都动了起来。

        江闻猛然高高跃起,躲过了衍空和尚力大无比的金刚掌,只在他身后的墙壁留下一记深深掌印。

        方才仗剑连杀清兵七十六人的江闻,此时的内气已经耗竭大半,无法保持于巅峰状态,因此选择不搠其锋芒,以退为进找寻时机。

        然而衍空和尚的招式越来越凌厉,大力金刚指与金刚般若掌也如云雾缭绕、无孔不入,周身三尺范围只见指锋掌影密布,就连手下都无法近身。

        “你就这点本事吗?”

        衍空和尚怒气冲天地吼道,“跟福威镖局一样都是废物,活该被人出城就算计死!”

        江闻不为所动地挥剑接连格挡,招式也如行云流水般见缝插针,两人在巷子里见招拆招之精妙迅捷,就连套招演练多年的武师也不一定能比拟。

        “大师谬赞了,福威镖局的镖师潜送出城固然是寻死之道,但你派人前去劫杀不也是同样道理吗。”

        对于衍空和尚的诛心之言,江闻只是淡淡一笑,“冒昧地问一下,大师派出手下之人那么多,有几个回来向你禀报过呢?”

        常氏兄弟还潜伏在暗处按兵不动,他们俩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可不是单纯失眠这么简单。

        这盘大棋本就是生死之战,黑白双峰都自认为有可能掌握胜机,可一旦落入了“两劫循环”的境地,不榨干双方最后一丝生机,谁都别想分出胜负。解争到最后能赢的人,只会是突然出现的第三个棋手……

        两人之力固然有限,但反向劫杀衍空和尚的手下也不是什么难事,百分百不敢说,完成十之八九还是轻而易举的。

        衍空和尚双眉紧皱,手掌间毫不犹豫地加力上前,全然没有将手下的死活放在心上。江闻忽然却伸出左掌,动作简单无奇地在胸口画了个圈,就呼地一声向外推去。

        金刚般若掌如天崩地陷般袭来,而江闻抬掌若霸王举鼎,进掌似巨人推山,两人双掌一并随即分开,江闻和衍空两人都因为这股猛烈的反弹劲道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撞上了巷墙才停下后退的脚步,墙体明显摇晃了一阵,滚落漫天尘埃。

        “不戒大师好功夫,每日喝酒吃肉、缠绵女色还能有如此内功,江某着实佩服。此处不方便施展,我们不如换个地方再战!”

        江闻淡然一笑,跃身而起斜踏着墙面而去,不留一丝痕迹。衍空和尚眼中杀气滔天,一脚踹在了墙上借力飞起,也紧追不舍地追杀着江闻。

        幽冥巷外不远处就是一条波涛滚滚的城内河道,凭望远眺就能看见河中水涨,浊浪起伏,已经倒灌而入淹没不少农田,原本用于分解疏通外来洪水的白马河,此时却成为了策动洪峰的源头。

        福州城下的幽泉海眼已经显现,红阳护法黄稷口中的杀人大黄泉,此刻已然呼之欲出了。

        两人一追一赶地站在江边,江闻也被衍空和尚带着手下团团围住,可他的表情依然淡漠。

        衍空和尚甩开僧衣,在寒夜里露出了精钢般的肌肉,双掌前虚后实转前实后虚,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随后在交叉护裆时顺势抬掌,如拉弓蓄势之形贴身轰出一掌。

        金刚般若掌的十二成功力显现,江闻不敢大意地前仆一步,双手挥掌而起,双掌同侧上挥过顶,切力似迎非迎、似挡非挡,直如乘六龙以御天,虚极而生六阳也,姿态也由收缩而转为舒展,首身尾三路出击。

        强龙压境之时四野分裂、五湖鼎沸,江闻偏偏如同极为高明的御手挽住缰绳,于合战之时开掌、开拳、开肘,强行驾驭住这股沛莫能当的力道,阻挡住了分崩离析的局面。

        衍空和尚的手下见势微妙,也不知死活地想要上前抢攻,只以为这是一锅风平浪静的冷水,却不知道其中搅扰缠斗的力道之大,就如同一杯满溢的滚水,稍微摇动就会将人烫伤。

        脸部刀疤狰狞的手下刚刚触身,就被两人交手的力道狠狠弹出丈余远,口吐鲜血几乎盈盆。

        但似这般重伤之下,那人竟然还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扯开的胸口显出许多黑色的字迹,随后双眼凶光毕露地夺回一把尖刀,快步就要上前攮去。

        江闻也不客气,于鞭炮般猛烈交手的间隙飞起一脚将他踢入滚滚波涛之中,瞬间就吞噬了踪影,其余人惊骇欲绝再也不敢上前。

        “不修大师,你这一身内力绝非朝夕之功,想必在少林寺里呆的时间也不短。你就没有一点慈悲之心吗?”

        衍空和尚听闻之后,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猛然仰天长笑了起来。

        “哈哈哈,荒谬!地无界天无法,本官不需那虚伪至极的假慈悲,只当执掌千万人性命的真佛陀!”

        随后衍空和尚的脸上恶像复原,“我原先有心招揽你才放你一马,今天看来你是执迷不悟,那乖乖去死吧!”

        寻常人沾之即死的凶险局面,衍空和尚丝毫不以为意,传自西域金刚门的武学横强无惧,鲸吞一般包揽了全部的力道,落地便踏碎了无数砖石。

        “不修大师,你可知道一种杀身修持的法门,和一门钻研越多就越厉害的武功?”

        江闻的目光不偏不倚,却独独落在了他被小石头咬伤的脚踝上。

        紧裹伤口的纱布早已迸裂,露出了丝毫没有愈合结痂的深刻伤口,甚至连血液都带着乌黑的古怪颜色,模样无比蹊跷。

        衍空和尚的双眼杀气逼人,江闻却分明在他眼中看见了缕缕黑气缠绕,围着瞳孔游弋不定,与衍空和尚身上的凛冽气势宛然一体。

        江闻已然窥一斑而知全豹,从中看出了不可磨灭的南少林秘传龙形拳烙印,与这具名为衍空的躯体保持着奇异的共生关系,不增不减、不垢不净。

        衍空和尚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状态的不对劲,原本只有生死关头才会爆发的秘传龙形拳,竟然被悄然未觉地引动,入侵到了自己的意志之中……

        对方在算计自己,引出龙形拳!

        “实不相瞒,在下的武学资质平平,一身外功博而不精,施展起来不过是贻笑大方,实在不如阁下运转之妙,不得已才施展点小手段。”

        江闻负手而立,态度很是谦卑。

        可衍空和尚听着对方话语,只觉得对方在说反话阴阳怪气自己,身体里扭曲的秘传龙形拳再也无法遏制,转变成为扭转筋络、分错骨骼的怪异姿势,金刚般若掌甫一出手就掀起阵阵腥风!

        但见江闻微微一笑,不露痕迹地退后一步拉开距离:“然而这门武功纠缠我二弟子已久,我为了他的处境殚精竭虑,日久天长自然也有所领悟。”

        江闻摆出了一套与衍空和尚参差仿佛的武功架势,双手似掌非掌,又如长蛟潜渊、游龙探爪,俨然是一套与降龙十八掌似是而非的武学。

        这一次两强遭遇,江闻的拳掌犹如渺渺烟雨、扰扰清风,轻而易举地就将衍空和尚暴烈至极的秘传龙形拳挡下,可仔细看去,两人所用的招式分明如出一辙,仅仅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能够区分不同。

        每一拳每一脚,两人都在竭尽全力地纠缠之中,衍空和尚的手下甚至忽然眼花了,再也看不见眼前的两道人影,而是幻间两条江边的黑龙在缠绕搏杀,江河倒灌间泥沙俱下,不辨其他!

        两人交手之际,都是衍空和尚率先出招、江闻以分毫之差以同样招式追击而至,但偏偏是这样的细小之处不断累积,就变成了江闻后发制人,死死压制住曾令人闻之色变的南少林秘传龙形拳!

        “幸好我精通小无相功,天下武功皆可得其意而忘其形,自古无相则神妙、殊小则清虚,不着形象、无迹可寻之后方可则青出于蓝。”

        话音未落,江闻双掌间也扑出凛冽恶风,再也不似先前降龙十八掌的枝叶雄浑磊落,举手投足间皆是致劲敌与死地、挫锋芒于强弩的凶狂之气。

        “故而我斗胆将天山折梅手融入降龙十八掌中,倚靠小无相功催动到巅峰,模拟出一门普天之下独一无二、专门克制秘传龙形拳的武功,还请阁下指教!”

        秘传龙形拳能倚靠交手,吸取对方武功的精华推陈出新、自行推演,直至远远强过对手的程度,才会像一只折磨够了猎物的黑龙,物尽其用后将对方一口吞下。

        江闻向来头疼的就是这门武功的特性,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凭借清心普善之类的法门勉强压制。但假如对手不是洪文定,那以他在武学上高屋建瓴的见解,早就想到了一个堪称以毒攻毒的办法。

        秘传龙形拳有形而无质,会随着宿主的不同而派生出完全不一样的特性,可弱点终究就在这里,以长击短、以奇胜正本就是变化不断的阴阳两仪之道,龙形拳成长速度再快,也无法克服如现在先天被针对的情况。

        天山折梅手能模仿天下徒手武学,每时每刻都在反向汲取衍空和尚龙形拳的精华,模仿他千锤百炼后的杀招,而降龙十八掌乃是至坚至刚的外家顶峰武学,又被练到轻重刚柔随心所欲、刚劲柔劲混而为一,最后经神妙无比的小无相功催动,便如同被投入滚烫的洪炉中,宝剑神兵的光华再也遮掩不住!

        这几门武学搭配施展无比耗费内力,但是不得不承认江闻已经依靠汗牛充栋的武学府藏,踏出一条强压过秘传龙形拳的道路!

        江闻不再说话,他已经看出了衍空和尚尚未泯灭的灵台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金刚般若掌、大力金刚指是他看家本领,而秘传龙形拳就是他此生挥散不去的梦魇,无数敌人败在这门越战越强的武功之下。

        可如今这门战无不胜的武学,却在江闻信手拈来的武功面前相形见绌,即便使出全力在模仿、学习对方的武学招式,却远远赶不上对方变化的精妙迅捷,江闻的武功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竟然达到了连秘传龙形拳都棘手无比,无处下口的程度,永远压制着秘传龙形拳一头!

        “作为师父,当然方方面面都强过徒弟了……”

        江闻鼓动着一成内力,他知道这门武功堪称确实天下无敌,可就和秘传龙形拳一样有着极大的缺陷。

        首先模仿的历程永远是从零开始,一旦换了人就不存在如此鲜明的针对性;其次耗费内力太多,三门武功一同使用几乎要将他本就不充裕的内气耗干;最后还必须要有超乎常人的悟性,才能在分毫之间模仿改进、青出于蓝!

        但衍空和尚并不知道,江闻已经明显看到对方眼中的黑气壮大、涌动、充斥,最后整个人的理智都被驱逐,化身成为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形杀器!

        衍空浑身剧烈颤抖着,豆大的汗水从精钢般的身体掉落,骨骼在超越极限的战斗中出现碎痕、不断扭曲断裂,又靠着肌肉收束勉强粘合在一起。

        他的意识陷于混沌之中,眼前的光芒逐渐暗淡,平常依靠着酒色财气点燃的信念分崩离析,他就像是立足之地垮塌般陷入无底深渊,坠入一处永无止境的黑暗里。

        他混沌的意志还在分化瓦解,只剩下一道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盘旋着。

        衍空……

        衍空……

        衍空和尚茫然地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沉重如千斤巨石,怎么努力依然纹丝不动,于是他只能竖起耳朵倾听,想要分辨出对方的后话。

        衍空!

        衍空!

        频繁的呼唤还未停止,衍空心中怒火冲天,终于为了一丝清醒的力量。他竭尽全力才发出一声呐喊,想要让对方持续不断的呼喊快点住口。

        衍空!!

        衍空!!

        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躺在黑暗里直到永寂。

        衍空挣扎着使出高强的武功,身体却绵软无力、不由自主,宛如化身成了脆弱的孩童。

        一股恐惧猛然涌上他的心头,激灵之后便是又一分思绪的松动。

        原来如此。

        对他的呼唤从来都只有一句,可他却在内心反复了几万遍,化成了心底里一声声直到天际的回响。

        其实那句话很短。

        【衍空!!快跑别回头!!一直跑你就能活!!】

        南少林的木人巷里血雾弥漫,在那个深夜里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习练过至善方丈出示秘传龙形拳的少林弟子,无论僧俗都被某种声音纠缠着来到这里里,开始了惨绝人寰的相互残杀。

        原本亲如一家的师兄弟再不顾忌情谊,平日切磋时被禁止的死手、行走江湖中琢磨习得的阴招、本应该用于对外遇敌的撒手锏,此时都被顺理成章地施展出来,剜眼、踢裆、打穴、击肋无所不其极。

        狭窄的木人巷化为炼蛊的盒子,一道难以言喻的声音不分先后地在他们脑中响起,蛊惑着他们继续厮杀、继续殴斗,知道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

        衍空脑海里炸裂开恐怖的记忆,相似的场景让他一旦思考就痛不欲生,脑浆都快顺着耳孔流淌出来。

        对,是像现在这样,就是想这样的武功,他施展着平日里偷师习得的武学,一招一式地杀死着新入门的弟子,只感觉一道烈火在他身体里壮大,几乎就要燎原!

        他身体的伤痕越来越多,陌生的杀意却越来越浓烈,就连竭力喷吐出的呼吸、艰难搏动的心跳都想化为杀招。

        但他的杀戮终究停了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轻而易举就将他打倒,连带着击垮了他身体里蕴酿涌动着的火焰。

        蛊惑的声音还在回响,他闭上了眼等待死亡,这是今夜木人巷的规矩,失败者除了死亡别无用处。但他意料的疼痛始终没有出现,反倒是好友海智和尚的声音响了起来。

        对方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痛苦,双手沾满鲜血。

        【衍空!!快跑别回头!!一直跑你就能活!!】

        声音仅仅持续了不到几息,衍空却像是经历了无数个大千世界的生灭。他猛然从混沌中醒悟过来,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后跑去,耳边蛊惑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木人巷的出口就在几步前方,今夜的一切许只是一个疯狂的噩梦,醒来之后一切或许就会恢复如初!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耳边蛊惑的声音趁虚而入猛然壮大,嘀嘀咕咕地让他回头看一眼,这一切都是假的,梦马上就要醒了。

        于是衍空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世界此刻破碎如水面,娑婆如世间,唯有一道盘坐的身影微微探首,似要询问世人为何冥顽、如何解脱。

        祂不可以言喻,大如虚空,又忽而变小。

        祂或以一身分作百千身,又合为一身。

        祂或身在此岸,疏忽又在彼岸,忽然又在中间。

        祂或践履陆地、如行水面,踏着水面,如履平地。

        祂剖开肚肠,掏出一物,如弃敝屣般抛向世间,只留下漫天的疯山怖海,血浪滔天。

        然后,祂向衍空看了一眼。

        只是单单一眼,衍空的大脑就在那一瞬间死亡。

        从那以后,徊荡在他脑海里的、海智和尚的那句话,就成了他唯一记得的东西,伴随着他踉跄走出木人巷、逃出少林寺、走入荒无人烟的深山之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似死非死地存在着。

        衍空和尚死了,衍空和尚又活了。

        江闻猛然停手,内气耗竭让他剧烈喘息了起来,而他停手的原因,是眼前状若疯魔的衍空和尚忽然支离破碎了起来。

        极限到来的出乎预料,却又理所当然嗯。

        无数道伤痕从衍空和尚的身上浮现,就好像有人拿尖刀快如闪电地截割身体,腐坏的肌肉纹理浑浊、衰朽的血液恶臭难闻,随着一道拍岸的昏黄浊浪涌起,他就这样忽然被卷入了身后波涛滚滚的白马河中。

        在最终消失的那一刻,衍空和尚似乎因为极度疼痛显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拼了命地伸出双手空抓,仿佛有一块视之不见的宝物就在眼前。

        但他的挣扎就像这片浓而不散的夜色,转瞬就吞噬了一切存在的痕迹,彻彻底底、严严实实地将他卷入暗流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就在此时,白马河中传来声声咆哮,无数或虚或实的身影突然出现,纠缠住了衍空和尚那些状貌骇人、凶神恶煞的手下,竟然狂舞乱蹈着纷纷扼住自己的喉咙,猛然窒息而死。

        江闻转过身来,一道诡秘的身影已经从暗影中蠕动而起,五官颠倒、惊骇莫名的面具已经被摘下,显露出一张血管筋络扭曲、肌肉蠖屈螭盘,根本连五官毛发都看不见的恐怖嘴脸!

        “你竟然丝毫未伤?”

        对方的声音语带诧异、雌雄莫辨,江闻现在知道了,那是因为对方的喉咙早就被掐碎,脸部也被有意地划烂撕毁,一种莫大的怨愤施展在他的身上,便让江闻隐隐约约察觉出是红阳圣童的手笔。

        “凌知府,别来无恙啊。”

        江闻喘着粗气,对方必然是看出了自己的强弩之末,才会选择这时候现身。

        凌知府所在之处,就意味着蒿里鬼国的扭曲入侵,也意味着某些冥冥挣扎的死者即将复苏,就像他先前所看到的那样,无数鬼物纠缠着生前的仇人,折磨虐待、不死不休。

        对于杀身起伤之法,江闻本身就没兴趣了解,更不想去学会。创造并流传出这个法门的人缺点就是心太软,有时明知会带来追悔莫及的结果,却仍会因为感情用事而误事。

        江闻已经察觉到了这门邪术的妙要,就在于那颗摩尼宝珠。而摩尼宝珠与蒿里鬼国之间,又有着说不清的极深渊源。

        随着鬼面人步步走近,江闻竭力调整着因连番恶斗而枯竭的内息,鬼面人身后翻滚的河水此起彼伏,幽泉海眼中晦暗不明的物质正从无形的地下喷吐而出,污染扭曲着这片土地。

        苍迈衰老的福州城正在长夜中苟延残喘,像一个垂死的老人长大了嘴,发出沉闷而机械的呼吸声,连同数以万计于三山两塔间睁着眼沉睡的黎民,悄然静听波涛化为癫狂的脉搏,联动着震耳欲聋的猛烈心搏,即将迎来又一个眼不可见的末日。

        他们几乎就要习惯了。

        顺治十二年(1655年)八月,清廷命郑亲王世子济度至福州,调兵攻郑成功部。时年九月,满、汉军3万驻福州,不久前往漳州。

        大军开拔时,济度曾得意洋洋地上书禀报此行见闻:福州城外则固若金汤、内有人心齐泰,无约略反叛之忧,堪当闽中首善之地。

        长夜无眠的福州城,如今再一次面临着戎马倥偬之夜,许多东西接连浮现,在青史尚且来不及留痕的间隙中,点点尽是大势已烈、只手难撑的场面。

        那些年福州城的几道城门紧锁,人马暗哑无声,城门下或单枪匹马、或形吊匆匆、或气势雄壮、或魂丧意绝的那些身影,也再没有人见过他们从这城门之中回还。

        滴漏声声艰难、长夜暗淡难渡,偏偏有人已经如此这般地望城门枯守了十几年。等待着的,心里还带着最后一丝幻想活着,期盼着当初跟着黄道周慷慨出城的男儿好汉,还能如他们许诺般随着马革也要凯旋而还。

        他们说不得不以一死保家国,然死则死耳,等待着的人切勿挂牵,一定要带着他们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那片掩藏在暗夜林莽之中,泼洒在漫天尘埃里,凝固在最不起眼地方的碧血,早已经挂满了霜迹与尘灰,以至于徘徊在过往云烟、仍旧记得往事的人也不禁模糊了起来——

        是否一切向来都如此,自己为之辗转反侧的又是什么。

        这样的人太多了,多到寻常巷陌比比皆是,芸芸众生每天沉默低头地游走在这座古城中。混迹其中的黄稷也低头不语,但他的理由却有所不同。

        他的堪舆之术,师从于三元派玄空之宗师蒋珂,极受后世三元玄空飞星和玄空六十四卦的堪舆师所推崇。

        姜珂在世时曾力辟当时世面流传地理诸书之谬,对待三合诸法也极度轻蔑,言辞激烈之处乃至于备受毁谤。他对于自己的堪舆密法言多晦涩、秘而不传,在写给弟子黄稷的书信中也提到了三山黄泉煞,却始终不肯明说根由。

        时至今日,黄稷此刻已经明白恩师的用意,后世《华亭县志列传》恐怕也知道,因而隐晦不明地记载了一句:「清顺治三年(即一六四六年)清兵攻陷福州,杀明唐王朱聿键,此时蒋珂亦在城中,佯为僧道出逃,遂以堪舆术周游齐鲁泰山之间。」

        蠕蠕的身影又一次从黑影中升起,把一杆残旧破烂的挽幡交到了江闻手中,随风飘起的白底黑字斑驳模糊,残留的丝络宛如纸钱飘散,一点点消失在空气中,就像是数百年前那场沉默不语的出殡仪式。

        历史轮回中苦苦挣扎的字迹几乎快要消散,江闻依然汗出如浆,濒临暴走的真气四处游荡,一人一鬼两道身影紧扶着那根幡杆,面对着骇浪惊涛沉默不语。

        对此场面,鬼面人蠖屈螭盘的恐怖嘴脸都忍不住露出一丝鲜明笑意,仇恨的目光却一刻不曾停滞地看向了模模糊糊的黄稷。

        “我在西湖古庙外等了你们一夜,去没想到你们会傻到跑来幽冥巷自投罗网,看来果然是高估你们了。”

        鬼面人发出犹如夜枭的笑声,不祥的气息漫天盘旋、永无宁日,而在幽深的白马河水底,巨大的泥沼已经形成,随时可以吞没这座等不到天明的永夜之城,将它彻彻底底卷入那处蒿草森森、黄泉涌动的鬼国之中。

        江闻看着掀起波澜的白马河,恍若见到某些可怖而又邪恶地的蛇形生物,正昂头吐信,耸立在不见天日的永恒深渊中,从那闹鬼的幽暗长河里探出头来。

        “闽惠宗所谓的黄龙,我今天也算是见到了……”

        江闻缓缓挺胸直背,看着凌知府如今骇人的模样,说出了他酝酿已久的话语。

        “凌知府,你为了让福州城为你陪葬可谓是煞费苦心。湖心古庙的胞皇宫、闽江底的阴泉天宫、沉封在古墓里的摩尼宝珠、三山两塔间的种种怪异,都成了你阴谋的组成部分。”

        凌知府不剩几分人形的脸上表情狰狞,极度的痛苦与复仇的快慰腐蚀着他的内心,让他的声音夹杂着喜怒哀乐,声音扭曲到无法自制。

        “当初出卖我的人还活着,我是为了讨债而来!只待阖城沦入蒿里鬼国之中,所有人都要日日夜夜受尽煎熬,不管是黄稷、红阳圣童、逆女、丁家余孽,还是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所有人统统跑不了!”

        不单单是白马河,此夜福州城三山两塔间的每一条内河、每一处泉眼都翻涌着浑浊腥臭的浪花,伴随着无数鬼物不及黄泉不复相见的狞笑,一点点将福州城拉入天地翻覆的绝境之中。

        河水中,这些不可名状的存在比人类所能估计的还要高,牠们永久守护着蒿里鬼国那骇人的深谷——而在那些深谷里,无数的巨蠕虫正缓缓地蠕动着,污秽地掘地钻行于支离破碎的空间中,所谓的浑浊幽泉,不过是牠们身体浊黄而粘稠的前端。

        江闻没有在意周边的异象,只是解下了背上尘封已久的汉高祖白玉斩蛇剑。

        “摩尼宝珠能镇压蒿里鬼国,应该也是你编织出来的谎话吧。呼禄法师所谓的镇压,不过是将摩尼宝珠放在全城维系的中界线上,利用城中无数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来许愿阻止翻转,实现这个几乎不可能的愿望。”

        江闻看着愣在原地的凌知府,继续说道,“被摩尼宝珠辐射过的人之所以能重伤不死,原理应该和杀身起伤之术一样,以直面死亡带来的恐惧形成执念,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呐喊着不想死去,这个人就能以诡秘莫测的形式继续存活一段时间。”

        “而如今这座城的想法还是未知之数,贸贸然将摩尼宝珠投入湖心古庙的胞皇尊中,很可能只会引动闽惠宗千百年前未遂的执念,把福州城继续献祭成为他心中高举于九天的阴泉天宫。”

        凌知府不动声色地说道。

        “如今已经晚了,就算你猜到了我的计划,此时也不会再有机会翻盘。再等不到一刻钟,熹光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江闻将剑缓缓举起,白底黑字的挽幡支离破碎,只剩下最后一点存在于世上的痕迹。

        “这幡深藏数百年,也从没想过能看见宋末之后的长夜余火。今天我既然带它出来了,就必须在消散溃灭之前,让它光明正大地见到一次朗朗乾坤。”

        “这座城的死与活从来都不在我的手上,到底一切该怎么结局,就交给始作俑者来决断吧。”

        凌知府听到这句话猛然变色,身形诡异地想要抓住黄稷,因为他知道江闻已经猜出了真相。

        但江闻仅仅弹指一挥,就将一颗捏到滚烫的黯淡圆石弹出,化为一道直线紧擦着凌知府的身体抛进水中。

        此时白马河里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冲向岸上,似乎要将所有人卷入其中,化成诡异形状的巨浪也起伏不定,似乎正在痛苦地挣扎着。

        “果然,蒿里鬼国根本不想吞没福州城!翻转的结果是两边都会死!”

        话音未落剑光倏忽一瞬,凌知府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疼痛与麻痹,潜藏于阴影中的躯体动弹不得,忽然失去了熟悉的倚仗。他的手紧捂着喉咙不放,汩汩鲜血却已经沿着指尖渗落了下来,嘴里只能发出嗬嗬怪叫。

        “你不是很想活吗?”

        江闻瞬息而至地再一次贴身,挥剑将他的大好头颅斩飞上半空,“摩尼宝珠证明你真的很想活着,那就以刹那间的活人身份,乖乖地再死一次吧!”

        凌厉无比的剑法已经耗尽江闻的力气,但他只是轻轻一推,无头尸体就扑通一声落入了浊黄色的河水之中。

        “去吧黄稷,蒿里鬼国是被还阳的凌知府引过来的,如今也只有同样来自蒿里鬼国的你,才能将它带回原本的地方。”

        江闻面色苍白地无奈感叹道,“什么一甲子就有黄泉蒿里,阖城沦入幽冥。这千百年间福州城安好无比,唯独是被几个心怀鬼胎的人差点引入死地。”

        黑衣白帽的黄稷看着波涛滚滚的河水,也面露畏惧之色。

        “道长,你确定我真的能行?西湖之中的幽泉海眼真的不需要镇压吗?”

        江闻双目紧盯着漆黑的夜空,想要从无穷黑暗中找到一丝破晓时分的征兆,压低声音隐晦不明地说道。

        “你自己惹出来的乱子,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而且放心吧,我在西湖边演练镇水铁犀牛的时候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幽泉海眼不会有事的。”

        黄稷畏首畏尾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如此确定?”

        江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小声说出最后一句话,就把黄稷推入了翻滚的浪涛之中,看着原先癫狂的白马河渐渐平静,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远去。

        …………

        变化似乎只在一瞬间,浪涛声与喊杀声就成了模糊记忆中的一员。

        一夜新雨洗去了满城的烟尘,青青杨柳也被吹拂不定,叶片间耀眼的光芒来自于露珠,而露珠璀璨的颜色,则来自于天空中冉冉升起的旭日。

        那场烟雨是如此忽然地升起,就像是噩梦最后的痕迹化成了清风薄雾,笼罩飘舞千家万户的屋前廊下,但细雨根本阻挡不住行人脚步,坊市间袅袅炊烟扶摇直上。

        三坊七巷间缓缓有门板搬动、轻声交谈的声音,千家万户都在这片温婉娴静的雨景中长出一口气,似乎往日的种种不快都悄然消散,生活仍将懵懵懂懂地继续下去。

        而在众人没留意的空旷街道上,一个背着剑、脚步踉跄的人影正慢慢远去。

        直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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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7 08:51:10 | 显示全部楼层

                   
        福州府西门大街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两丈来高的杄顶飘扬着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旗子随风招展,那头雄狮更是栩栩若生。

        往来行人连连侧目,突然发现闭门多日的福威镖局,已经在清晨的恬静微风中将大门悄然敞开了。

        “老林,你卧床时切记少思虑、多养神,琐事俗务一概不闻,再按照我开的药方服用,不出两月必然痊愈。”

        江闻带着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林震南说道,“碰上我算你运气好,对付这种真气暴走、经脉受损的病我最有经验,连药方都不用换了。”

        林震南艰难地直起身来,声音虚弱地对江闻感谢道。

        “子鹿,劳你费心了……”

        江闻摆了摆手,直接打断了林震南的闲话。

        “客气啥。正所谓久病成良医,我这边还有一个偏方特别管用,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他拍了拍手,林平之就从门外走进来,手中捧着的铜盆里面放满绿豆。

        “每日卧床时舌尖顶上腭,自然呼吸,随后闭目内视,想象下丹田不断有随机数字出现,然后抓一个豆子在手里。如此以不断,直到盆里的豆子抓空算一个周天……”

        林平之手脚也包着纱布,摆放铜盆的动作略有些笨拙,他恭恭敬敬地放好铜盆,才崇敬无比地说道。

        “江闻师父,这是什么独门的疗伤功夫吗?能让爹尽早痊愈吗?”

        江闻摆了摆手。

        “别多想,这个保守疗法啥效果都没有,主要是让你爹给自己找点事干,精神别那么空虚。”

        林震南瞠目结舌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没想明白江闻是不是在开玩笑。

        “那我为什么不卧床读书,这不是更充实吗?”

        “都说了是保守治疗,就是要特别的保守。”

        看着哑口无言的林氏父子俩,江闻这才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

        昨夜的情况实在是蹊跷,全城都化为勾心斗角、纠缠厮杀的棋局。江闻凭一己之力将各方势力一一瓦解、击溃,就连策动乱局的凌知府都被算计入套,可谓是计策百出、纵横捭阖。

        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他没猜到原先毫不起眼的田归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差点就趁虚而入地杀穿了自家大本营,让他这次破局的心血白费。

        连棋局外的一丝杀机都关系到福威镖局近百人的性命,可见昨夜的局势到了何等危如累卵的程度。

        幸好林震南也是命不该绝,先前与黄稷在幽冥巷享殿的扶乩经历,致使他曾受过摩尼宝珠的辐射,才能在蒿里鬼国翻转还阳的过程中,以另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集体癔症”,误打误撞逼退了强敌。

        不管怎么说这次没事就好,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田归农的出现也正好给林震南提个醒,今后不能总觉得武功没用就疏于修炼,一定的自保能力还是要有的。

        唯一一件让江闻隐隐担心的事,就是林震南的脑子似乎也受了点伤。

        今早见面的他非说自己领悟出高明的武学,已经用纸笔将秘籍写好,还非要江闻帮他研读一下。

        若是林震南说要写生意经,江闻还可能相信,但突然说自己写了一本武学秘籍要他相信,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就他祖上那点“家传武学”的底子,不过是太祖长拳、五虎断门刀之流,放在江湖上还不如撒石灰、蒙汗药有实战价值。

        对此,江闻用关爱傻子的眼神将林震南硬塞的秘籍收了起来,好声好气地劝他先躺下再说,如今内伤缠身就没必要展示演练给自己看了。

        “子鹿,你先前你总说要正式收修儿入门,我怕他习武吃苦受罪,故而一直没有点头应允。如今修儿的筋脉受损,我也是悔之晚矣,后悔不及啊……”

        林震南对昨夜发生的事情记忆已经模糊,只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徘徊在脑海之中,田归农和手下似乎也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狼狈仓惶而去。

        而等他彻底清醒之后才发现,林修的手脚筋络已在混乱中被尖刀刺伤了。

        医家云“宁伤一尺肉,不损一寸筋”,习武之人的筋络受损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平时运功发力都会受到影响,更不要说使用拳脚刀剑之类的功夫了。

        “这徒弟收了便是收了,行走江湖受点伤怕什么。”

        江闻听见这句话时也看见了林平之脸上落寞的表情,只是满不在乎地拍了拍徒弟肩膀。

        “为师这两天闲着也没事,就传你《落英神剑掌》和《旋风扫叶腿》的基本功,掌脚齐修别有神效。等你的伤彻底养好了再上武夷山,届时我再正式传你武艺。”

        听到好友这么说,林震南难以掩饰神情中的惊喜,但是千言万语也只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随后两人对视一眼,便让喜出望外的林平之先退出房间外,以便交谈一些事情。

        两人低声闲谈商议半晌,敲定了一些事情的细节后,林震南才语气凝重地说道。

        “子鹿,这次连累你卷入风波当中,福州城眼下你是不方便久留了,我先想办法送你南下避避风头,等事情过了再做计较。”

        林震南所指的风波,就是耿家与清庭的深层角力。

        今天清晨,福州城中传遍了朝廷钦差下落不明、安南大将军达素连夜撤军的消息,显然是耿家占得了上风,可江闻在其中必然没少掺和,一旦被抓到把柄,毫无疑问会被打入反贼之流,这可不容疏忽。

        林震南嘴上没说,但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旦事情真的出现纰漏,他无论如何也得把火引到其他地方,乃至于自己身上也不能连累江闻。

        江闻淡淡一笑,拍了拍林震南的肩膀。

        “不用慌,天塌下来了自然有耿家顶着,过不了多久耿家世子应该就会上门拜访。他虽然志大才疏,好谋无断,但是胜在极为护短,这次也算是用心竭力地想保住福威镖局,不失为一处奥援。”

        林震南缓缓说道:“这我自然知道。但耿世子如今自身难保,手下作鸟兽散,就算用心也是无力。”

        江闻缓缓摇头,看着外面窗影花枝重叠的景色,缓缓说道。

        “不用担心,说不得这次见面之后,你就得改口叫他王爷了……”

        林震南听完愕然一惊,脸上诧异之色还没消退,就瞬间转化为了明悟恍然的表情,手捻着颔须睁大了眼睛,显然猜到了其中的隐情。

        就这样默然了许久,林震南终于苦笑着想起了面前的这位老朋友,可是天下一等一的胆大包天之辈,不管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子鹿,我不明白。”

        林震南低声说道,“耿家终究并非明主,你这样做岂不是徒惹事端?”

        在鲜血累累的靖南王府与砍头如麻的清庭之间,福州百姓只能两者相权取其轻,在林震南看来是完全不值得江闻相信的。

        但对于林震南的疑问,江闻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耿精忠已经承诺在城中出资开设慈济院和育婴堂,使天下稍减几分单老孤稚之苦。”

        林震南眉间的困惑瞬间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肃然起敬的神色。

        江闻连忙解释道:“别误会啊,我只是见他们家不义之财太多,找个主意帮他们花钱消灾、增福解难罢了。”

        林震南微笑着指着自己:“那照你这么说,我这福威镖局也是日进斗金的买卖,岂不是正儿八经的为富不仁?罢了,那我也出一份力,检点人手同襄义举便是。”

        林震南八面玲珑的人物,向来看破不说破,知道江闻这人虽然放诞不羁,却总是在朋友面前拉不下脸面开口,就顺着话把这件事包揽了下来。

        江闻哈哈大笑,有了福威镖局的加入,这项慈善事业就有希望转为以工代赈了。

        普天之下苦命人太多,自己纵有千手千眼、化身万千也普济不过来,自己在待质所悟道所得的结论,不过是“量力而行”四个字——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江闻的所量的这个“力”,总是会比寻常人大上那么一些。

        事情告一段落,江闻也就放心了下来,整理好随身的包袱就要出门。

        “老林,你在养伤期间饮食应清淡为主,不宜大鱼大肉,我待会儿从后厨拿了些吃的走,帮你减轻些负担。”

        林震南微微点头,目送江闻拄着一根光秃秃的杆子向外走去,随口就道破他的目的地。

        “福州府衙的案宗我已经托人销毁,你放心吧。”

        林震南说的云淡风轻,背后却不知道是多少人情换来的结果。

        “那就好啊。”

        江闻停下了脚步,然后头也不回地说道。

        “放心我只是去牢里看看朋友,不会惹事的。”

        走出福州西门大街的福威镖局,江闻顺着中轴线一路前行,很快就找到了深处三山盆地间的福州府衙。

        朗日之下,福州府衙的大门敞开着,钦差衍空和尚的失踪还没有定论,以至于现任的福州知府只能惶恐不安地派人封锁调查,自己称病在家,半步也不敢踏入其中。

        但现任知府其实清楚得很,所谓的缉拿搜捕嫌犯不会有结果。如今不光是福州城从上到下都不希望钦差出现,捕快们更不可能到真正从中得利的耿王府里搜查,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含糊其辞、不了了之。

        而在这群龙无首、乱作一团的期间,被公认“福德深厚”、“声威过人”的靖南王府,就“责无旁贷”、“勉为其难”地派人接管了福州府衙,信誓旦旦地向朝廷上书、一定会让真相“水落石出”。

        “道长钧安!”

        “道长钧安!”

        府衙外的靖南王府亲卫一见到江闻出现,立刻毕恭毕敬地问候,将严防的大门打开一条路,示意江闻可以随意进出。

        如今人人都知道,这个来历不明的道人是世子的心腹着实得罪不起,但这个身份礼节又与世俗有别,干脆以讹传讹用起了对尊长的敬语。

        江闻微微颔首,踏入了这处层台累榭、钉头磷磷的官署府衙中。

        耿家的亲兵见他先在存放案牍卷宗的府库里流连了一会儿,就轻车熟路地就拐进了通往待质所的小路,消失在了林茵深处。

        在众多形貌狰狞、肮脏不堪的重刑犯人中,江闻很快找到了此行要见的朋友。

        在单独腾出来的囚室前,江闻把手里沉甸甸的食盒分出一层,推到了囚室铁栏木槛的缝隙之中,送到了两个人面前。

        听到声音响起,狭窄的囚室中有两道目光瞬间投射而来,抬起的脸面削瘦怪异、带着难以言喻的丑陋与凶恶。

        可能是由于长期未眠后忽然惊醒,他们俩的黑眼圈极为浓重,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脸上黑墨和白漆还没擦洗干净,在杀气腾腾的注视之下,像极了两条从阴司地府里杀出来的恶鬼修罗。

        他们被粗大铁链牢牢捆住手脚,全身吊起悬空无处借力,披挂着破破烂烂的外套,只剩下那鬼脸还露在了外面。

        “道长!你为何要这么对我们!”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连嘶哑粗沉的嗓音都如出一辙。

        江闻抱着手臂,做出一副很惊讶的表情。

        “二位何出此言?我不过是特地来探监,希望你们用心改造、好好反省,出来之后还能当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胡说!我们何罪之有!”

        狭窄囚室中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可惜边上的犯人都呆若木鸡,早就对这种话免疫了,甚至还有几个露出了不屑的表情——笑话,没点冤屈谁会被关在这鬼地方?你冤枉,其他人就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吗?

        江闻轻轻敲了敲墙壁,顶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淡然自若地说道。

        “二位刺杀钦差队伍、袭击朝廷官兵、城门外行凶杀人、坊市间穿堂盗窃,还纵火焚烧了幽冥巷房屋共计二十一间,因此才被缉拿归案……”

        江闻摆着手指头数着,每一句都让监牢里的犯人更加震怒,“幸好靖南王世子宅心仁厚,吩咐此案未水落石出之前秘不发闻,这才会收监在此,没有人头落地。”

        狭窄囚室中的两人挣扎得更加激烈,哐啷乱响扯动着铁链,巨力牵引下房间都隐隐摇晃,壁上不停有墙灰扬扬洒落。

        “省点力气吧,房塌了你们也跑不了。”

        江闻压低声音靠近道,“我既然能把你们打晕送进来,就能把你们七擒七纵。昨夜你们想必已经见到师父长青子了,为什么还偷偷想要拿走摩尼宝珠?”

        此言一出,牢房里瞬间安静了不少。

        在江闻进入南宋古墓与黄稷碰面时,常氏兄弟一直都在墓室外面,完全能听到墓穴里的声音,毕竟他们也清楚摩尼教庵堂的地道位置所在。

        而在与江闻联手对付清兵后,江闻前去衍空、凌知府连番恶斗的时候,常氏兄弟则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守在黄稷院子外,防止外人靠近摩尼宝珠。

        但黄稷偷偷告诉江闻,这两兄弟在江闻离开墓穴后曾偷偷进入,翻找着尸身像在找什么东西,这一切都被黄稷藏身虚影看了个一清二楚。

        “你们俩身处摩尼宝珠的范围,黄稷现身则代表着幽冥出世,一定是你们的师父长青子交代了什么,才会导致你们擅自行动的吧?”

        长青子死后,两人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样子江闻还历历在目,他们也不像是那种心机深沉、隐忍至极的奸邪之辈,因此问题一定出在已经死去多时的长青子身上。

        这位青城派掌门神出鬼没、离奇殒命,必然藏着极大的秘密,可两位青城派高徒却始终三缄其口,就是不肯说出其中的线索。

        有的时候一言不发,反而比半真半假地通通说出来,更能让人确定意图。

        见两人依旧沉默不语地兀自挣扎着,江闻叹了一口气。

        本来觉得这常氏兄弟属于可造之材,想要趁机收入武夷派做一对门神,但现在看来盲目增员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得草莽相交的朋友、倾囊相授的弟子才靠得住啊。

        常氏兄弟不知道的是,靖南王世子耿精忠已经把当年青城大隐与髑髅太守的约定之事,全盘告诉给了江闻。

        当初髑髅太守黄裳从幽冥归来,以诡异武功大开杀戒、四处寻明尊教复仇,于江湖中掀起滔天巨浪,终于引出了青城隐居的一位高人前来调停。

        两人在九仙山顶的玉皇阁比武不分胜负,才终于约法三章,目的也是为了避免福州城沾染上蒿里鬼国的因果。

        青城派掌门长青子由于典籍被红阳圣童偷走,已经不知道其中约章的详情,这次匆匆赶来却被人暗算而死,也是天意难违。

        江闻叹了口气,惋惜这常氏兄弟终究没有相信自己说出实情,也没能通过这场考验。

        “不说就算了吧,希望三日后问斩的时候,你们也能把话原封不动地带回给自家师父。”

        江闻半真半假地说完这句,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真的那部分江闻没骗他们,三日后自然是要问斩,而且一定是抢在清庭急报送抵京城之前,耿精忠就会将抓捕到的嫌犯先行一步斩首示众,将这桩案子做成死案。

        假的地方在于,三日之后斩首的不是常氏兄弟,而是会将衍空和尚的手下作为替身杀了,反正他们脸上终日黑白涂抹、谁也分不清楚真伪。

        这是江闻教给耿精忠一招,让耿精忠悄悄放了他们两个以市恩,再趁机把这两个江湖高手招揽到麾下。

        想让耿精忠完全信任林震南是不可能的,而自己如今给林震南抢先树立了两个憨直孤僻的对手,就总是胜过像田归农这样的毒蛇。

        所有势力都需要派系,耿精忠手下也不例外,相互牵制才能闷声发大财,这一点江闻对林震南很有信心。

        至于耿精忠眼里的自己是不是个威胁?

        江闻知道这并不重要,因为自己一切都是随手为之,立马就会远遁江湖。自己替耿精忠逼父篡权,耿精忠替自己洗白脱罪,这本来就是一桩再公平不过的买卖。

        江闻似笑非笑,只能感叹这个世间娑婆无常,想当圣人就得相互算计、尔虞我诈,为什么就不能活得开诚布公、坦率真诚一点呢?

        随着江闻走远,狭窄的囚室间也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江闻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终于来到了待质所最深处的某间牢房里。

        牢房大门如今早已敞开,铁锁昨夜就被江闻一剑斩断掉落在地。而两个须发蓬乱、遭受非人待遇的犯人却还被关在里面,始终画地为牢般不曾踏出犴狱一步。

        铁钩穿体的犯人依靠着墙壁,似睡非睡地缩成一团。

        洪文定正随着锁链缠身的犯人盘坐在地,保持着五心朝天的庄严姿势呼吸吐纳,一缕缕轻烟散作白气,从他的头顶飘起、袅袅不散。

        那一丝丝缠绕飘荡的白气在空气之中的形状变化不定,隐约还会化为一些诡谲蜿蜒的形状,蠖屈不伸地蠕动不休直至消散。

        小石头、傅凝蝶此时也已经都在里面,凝蝶在地上画了一个棋盘,似乎想教小石头下棋,不过看样子并不顺利,此时已经快七窍生烟。

        当然田青文也在一边,本来可以避免让小凝蝶脑溢血的惨剧发生,但她魂不守舍地谁也不理,只是专注地盯着练功吐纳的洪文定,仿佛世界末日与她都没有关系。

        “田姑娘,你爹听说连夜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恩人在哪,我就在哪……”

        田青文梦呓般说着,双手捧着脸不肯移动一下。

        江闻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容回绝地说道:“姑娘说笑了,飞马镖局的马行空总镖头还盘桓在城内,我会摆脱他护送姑娘回家,必然送你们父女团聚的!”

        “青文知道了……”

        田青文闻言瞬间变了脸色,泫然欲泣地低下了头,用柔柔弱弱的声音说道。

        “青文不过是飘零江湖蒲柳人家,自然是配不上英雄才俊……家父定然会给我找个好归宿,好郎君的……”

        这话说完江闻脸都绿了,好家伙这是讹上武夷派了?

        眼下可不是办好事的时候,虽说田归农这人阴险狡诈、卖女求荣,但自己带着个小姑娘到处跑也不是个事儿,最好还是交给和田归农已有龃龉的马总镖头护送,到时候田青文要跑要溜,马行空是绝对不会阻拦的。

        谷癴但听她这么说,江闻眼珠子一转。

        “怪我疏忽了,此去关外路途遥远,田姑娘身体抱恙自然不便出行。听闻田掌门要事在身匆忙而去,有意将千金托付给福威镖局,那我就替林震南总镖头答应下来了。”

        老林子,我相信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这次的方案出台后,田青文倒是没有了刚才那么激烈的表现,沉默不语地擦干并不存在的泪珠,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的说话声可能惊动了练功的人,锁链缠身犯人轻轻睁开眼,洪文定也从入定中缓缓走出,眼神格外清澈地看见了江闻。

        “师父,让您操心了。”

        洪文定的说话声音很轻,却能听出气息绵长悠远、气海有如潭渊,显然内功在一夜之间就精进了不少,已然弥补消解了腐骨毒所带来的后患。

        江闻面带微笑地坐下,把提前预备的吃食齐齐码好,熏鸡烧酒一应俱全,随后才入境随俗地原地坐下。

        “为师去了一趟朱紫坊,到官贤境六曹司拿了点东西耽搁了点时间,看来这位高人已经把你的顽疾隐患治好,还不快谢谢前辈。”

        锁链缠身的犯人表情恬淡冲和,轻轻侧动头颅看着洪文定,露出了一个无需挂怀的表情。

        “道长多礼了,贵徒悟性颖脱、天资卓绝,竟能靠着短短一夜功夫就将这门神功入门,当真羡煞旁人。如今我也了却了一桩心事,反倒是沾了道长的光。”

        随后他话锋一转,忽然提起了江闻刚才苦衷的消息。

        “道长去过六曹司?那里是前宋徽宗设立诸曹职掌之所,到如今荒废已久,为何要到那里盘桓?”

        江闻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两本陈旧的手抄经书,摆在了锁链缠身的犯人面前。

        “前朝之事早就过去,那里如今改祭地府第六曹司的鬼曹神官了,我也只是为了这两本书才前去。”

        锁链缠身的犯人目光落在两本古书封皮,眼神瞬间锐利深邃了起来,晃动着浑身的铁链枷锁郑重恳求道:“道长,这两本书可否借阅一观?”

        江闻随即点头,随后敏锐地发现墙边假寐的穿骨死囚也睁开了眼睛,游移不定地侧耳聆听着什么。

        这两本书是化解红莲圣母和丁家公子嫌隙的关键,江闻这次也是趁机拿出来试探一下对方,如果丁家公子能表现出一丝在意,两者就总有化解因果的可能,也不枉他一片苦心。

        江闻本以为锁链犯人翻阅两眼、敲定真伪就会放下古书,毕竟这两本《两仪古经》、《宝生真经》中的内容本就太过冷僻,借由历代经师翻译汉字之后,更是上僭天王太子、佛陀菩萨之号,于释经道藏全无明文记载,跟伪书无异。

        然而对面这人竟然如痴如醉地翻阅着,阅读速度快到离奇,双眼也不停冒着神光,仿佛仅凭一眼就能洞穿经书中诘屈聱牙的义理,并且随之从中衍生领悟出了无穷无尽的真谛。

        狭窄的囚室中依然微风吹袭、暖阳斜照,但身处其中的傅凝蝶、田青文却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冷颤,浑身只觉得如坠冰窟,洪文定也略带不解地皱起了眉,转头看向了自家师父。

        最后就连懵懵懂懂的小石头,都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拉着凝蝶往边上退了一步,闷不作声地想要伪装成一块路边的石头。

        “道长,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身缠锁链的犯人猛然合上书本,抬起了须发蓬乱的头颅,谈笑之间宛如饱读诗书的老儒,尽是朝闻夕死的满足。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紫檀木镶边的锦盒,平坦坦然地放在了江闻面前。

        “作为答谢,这枚摩尼宝珠我持有多年,我看只有交给阁下保管才最为妥当。”

        江闻打开了盒子,果然看到一颗黯淡无光的灰色圆石躺在中间,蕴藏着一条条斑斓的丝线,与昨夜曾见过的如出一辙!

        “摩尼宝珠……世间竟然不止一颗!”

        锁链缠身的犯人微微一笑,显然对江闻的反映出乎意料之中。

        “道长看来有所不知,《往生论注》中说,‘诸佛入涅槃时,以方便力,留碎身舍利,以福众生。众生福尽,此舍利即变为摩尼宝珠,此珠多在四海龙王之中。‘世间多有碎身舍利,如此自然也多有摩尼宝珠了。”

        江闻思绪如电,忽然也发现了自己遗漏的一些线索。原先他以飞天神兵身体里的摩尼宝珠,就是小明王韩林儿手中那一颗,如今想来,其实时间根本对不上。

        护陵使罗铣手中这颗从宋末保管到了如今,辗转落到了黄稷手中;而小明王韩林儿手中的摩尼宝珠,是元末少林寺的高僧所赠,两个时间里出现了至少一百年的冲突,也就是说宋元之间,世间就至少有两颗摩尼宝珠才是。

        “还是不对。”

        江闻思考之后缓缓说道,“当初释迦摩尼身入涅槃,光真身舍利就有八万四千颗之多,哪怕十不存一,如今也会有无数的摩尼宝珠流散在外,清庭何必如此苦寻?”

        锁链缠身的犯人神情微渺,唏嘘不已道。

        “确实如此。佛经说摩尼宝珠来自龙脑之中,此事我也疑惑多年,直到看过你手中的两本古经,我才知道其中的奥妙。原来所有人都弄错了……”

        他将手掌轻轻抚在经书上。

        “所谓的龙无形无相、难以捉摸,在堪舆家口中是山川形胜的经络腧穴,如人身之血脉,故而福州城中的祸患,能用摩尼宝珠化解。”

        “而在摩尼口中的龙,喻指大威力不可胜之五毒。所谓的摩尼宝珠,乃是摩尼殒身时从五毒中孕育而生,自然流露清净光明,庄严普照四方的宝物……”

        面前这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发现,江闻也从一开始的茫然不解,转为了若有所思。

        对方口中的摩尼,毫无疑问应该是明教的创始人,而由于中土文献典籍断绝,所有人都不了解这门诞生于波斯、危在旦夕的宗教,故而都把佛祖、舍利与释迦摩尼沦为一谈。

        来自后世的江闻清楚知道,作为诺替斯主义的发扬者,三世纪的先知、自觉的摩尼(Mani)是摩尼教(Manicheism)的创始人,生于公元216年,242年在巴比伦传教,277年被钉死在十字架。

        276年,摩尼因刻意宣传异见邪说即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相传在审判之前,与他交好的波斯祆教大祭司曾故意问他,希望他为自己辩解:

        “法庭宣称你主张禁止婚姻,以促使世界的毁灭吗?这是你的本意吗?”

        而自称觉悟了宇宙真相的摩尼在狱中面对波斯祆教的大祭司,也阐述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灵悟。

        “是的,黑暗已经流毒了整个世界,世人以妖祟为宝、以光明为祸。我们应当断子绝孙,使世界重见光明。”

        随后他自行剖开腹部,取出一块灿烂无比的宝石,连同鲜血肚肠仍在了地上。

        “人类是恶魔用来囚禁光明分子的躯体。拿去吧,继续将受染的毒恶贪欲血肉,作为宝物供奉起来吧。”

        在中土后来刊行的的《两宗三际经》里,也记载着摩尼临死前最后的谒语。

        幽深苦海寻珍宝,奔奉涅槃清净王。抽拔恶刻出疮痍,洗濯明珠离泥溺。法称所受诸妙供,庄严清净还本主。夷数肉血此即是,堪有受者随意取。

        而更有趣的是,金庸在写《倚天屠龙记》的时候,误将波斯袄教、回教穆罕默德的阿萨辛派、摩尼教混为一谈,汇成了书中高喊“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的明教。

        而不知是不是武宗灭佛是呼禄禅师的有意为之,锁链缠身的犯人声称他从两本经书里发现,如今的明尊教中却是实打实地混入了当时同在大唐长安传教的景教、袄教、回教内容,变成了当今流散于江南的这门明尊教。

        “原来如此,只有摩尼从腹中取出的,才是清净离垢的摩尼宝珠……”

        江闻恍然大悟,“可这个宝物太过贵重,我如何能要?”

        对面的人知道的太多了,多到超出寻常人应有的知识,再加上他经年累月藏身于福州城最不起眼的角落之中,不由得让江闻疑心重重。

        “一码归一码,道长无需推辞。”

        他用一种欣赏且惋惜的表情看着洪文定,“至于传授贵徒功夫,不过是起了惜才之心,道长不必有所顾忌。就算昨夜我不出手,那位老兄想必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的目光自然而言地落在穿骨死囚身上,对方却丝毫没有反应,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活死人。

        这下江闻就更糊涂了,面前这人看起来也不是恶人,至少尚未出现恶意,但绝不是他起初预料的丁典、狄云这么简单,想确认对方身份,看来还需要一些手段。

        幸好对于江闻来说,获取信息的办法还有很多,并不仅限于开口询问当事人……

        他转身抓住洪文定的手腕,一道道熟悉的信息就瀑流而下,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姓名:洪文定】

        【年龄:8岁】

        【悟性评价:天赋异禀】

        【根骨评价:石中璞玉】

        【武学评价:初窥门径】

        【实战评价:得心应手】

        【综合侠客等级:略通拳脚】

        【掌握武学:少林内功(入门)、洪家拳(进阶)、夺命锁喉枪(进阶)、柴山十八路(进阶)、天蚕神功(入门)】

        【人物描述:自幼的习武使他早早拥有搏斗的能力,冷静的心态与过人的悟性是他最致命的武器。】

        天蚕神功?!

        江闻看着眼前锁链缠身却依旧微笑不语的男人,瞬间就从须发蓬乱的面容里找到一些熟悉的五官特征,一个名字也脱口而出。

        “你是武当派的云飞扬?!”

        这一次,全场至今如智珠在握的犯人,第一次露出了诧异惊讶的神色。

        他缓缓说道:“想不到我退隐江湖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我,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江闻不等他说完,已经拍着手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武当派冯道德会出现在这里,现在我都知道了!这是因为你!”

        云飞扬沉默了许久,带着僵硬微笑的表情说道:“我父青松道长是上任武当派的掌门,是他力排众议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原为少林弟子的冯道德,故而冯道德还卖我几分薄面。”

        江闻对里面的东西也很清楚,面前的云飞扬是青松道长私生子,出家道士有子嗣本就是一件丑事,故而一直当作杂役在山上养大,只能偷偷传授武功。

        这样一来,由于前任掌门德行有亏,干脆引来少林叛徒加入武当替他执掌山门,冯道德以敏感身份成为武当掌门这件事,也就合情合理了起来。

        而冯道德为了报答青松道长的知遇之恩,自然是百般维护武当派的颜面,力求折服派中众人,同时对青松道长的独子云飞扬的请求,自然是无所不允。

        云飞扬微笑着看着江闻,似乎也读懂了江闻内心闪过的无数个念头,又或者他一点也不在乎,只是在用置身之外的态度看待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道长果然博学多闻。”

        云飞扬微笑夸赞着。

        可江闻略一皱眉,一些更离奇的联想也接踵而至,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不,你不仅仅是武当派弃徒云飞扬。方才你轻易阅览二经,随口还能说出净土宗《往生论注》中的章节,而净土宗本就是白莲教的前身,你想必和白莲教的青阳一脉脱不了干系!”

        “精彩!道长的推论无比精彩!”

        此言一出,云飞扬当即鼓起了掌,眼中满是见猎心喜的奇妙神采。

        “实不相瞒,我父青松道长不仅仅是武当派前任掌门,也是青阳一脉的当世传人。道门如今人才凋零,冯道德又与白阳一脉牵扯甚深,因此只能让我勉强接任本代的青阳教主……”

        江闻看着眼前的人,虽然他还是在笑着,却总有一股怪异的气息在流转,仿佛面前的人就像天蚕吐丝、蜕化变质,内力时清时浊、时稳时燥、时刚时柔、时纯时驳,竟然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天蚕神功修炼到高深之处的神效。

        他兴致盎然地端起酒壶一饮而尽,将目光落在方才凝蝶和小石头弈棋留下的格子上,伸出手指往地上轻轻一点,就把小石头没有走完的臭棋,化为了绝杀全局的一招。

        “在下隐居多年,晋时有王质观棋烂柯,今日我幡然顿悟始知不诬。道长虽然不在棋局之外,却也下得一手好棋啊……”

        只一瞬间,洪文定就感觉到了师父身上的剑气勃发,已经无孔不入地笼罩住了这间狭小却洁净的囚室,冥冥气机凝而不散,以至于浑身毛孔都察觉轻微刺痛。

        洪文定能够猜到,那是一股纯粹凛冽到极点的剑意,十步之内不论如何躲闪、抵挡、招架、化解,都无法逃开师父心中推演到极致的一剑。

        然而就在这座狭小无比的囚室之中,又升腾起一道无法直视的气机——锁链缠身的云飞扬就坐在江闻对面,旗鼓相当的真气自然而生,飘飖茫渺如空岫出云、鹤立青松,虽然近在咫尺也如坠云雾之中,始终无法一窥全貌,更难以捕捉住一丝气机。

        但下一刻,被铁钩穿过琵琶骨的死囚坐了起来,始终低垂的脸庞抬起,露出一张尚显年轻的脸庞,一股与两人同样不逊色的气势拔地而起,狭小囚室内龙虎相争、刀枪齐鸣。

        洪文定只感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发现穿骨死囚的双眼精光难掩,全身上下内气笼罩浑然一体、金瓯无缺,恍恍惚惚中瞳中有神人高坐灵台、神光普照,内力也显然深不可测!

        他用宛如吞炭的嘶哑嗓音,缓缓说道。

        “阁下来历诡谲,藏身这处待质所十年之久,我本该充耳不闻。可这十年中,你每次从这里短暂消失,世间就会有波澜掀起,又屡屡针对红阳一脉,这让我如何不起疑心?”

        看到对方瞳孔中的异象,江闻已经能够确定这人才是与凌小姐两情相悦的丁家公子,这身臻至化境的《神照经》功夫便是如假包换的证明!

        江闻又想了想,难道丁家公子十三年寸步不离待质所,又刻意与红莲圣母恩断义绝,为的就是暗中保护凌小姐的同时,牢牢看住牢房里这个危险至极的人物?

        同样,红阳圣童驻守福州城十三年的行为,忽然也又多了一层的深意。

        “抱歉,看来我真的认错人了。”

        江闻面色凝重地看着对方,自然而然地就要起身,但他的手指轻展、两臂微垂,保持着玄妙莫测的姿势,随时都可以拔出长剑。

        可云飞扬的表情依然微笑着,现如今看来就仿佛那只是一副世事看尽后僵硬的面具,只为了完美掩藏起了背后真实的情绪。

        爱下棋的人很多,但江闻此时却唯独联想到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答案。

        凌知府背后的真正主使,福州阖城浩劫的始作俑者,与江闻隔空对弈的幕后黑手,此时近在眼前了。

        可江闻笑了起来。

        无论在何等时都能保持笑容是一种功夫,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能力。

        “阁下太过谦虚了,你画福州府为棋盘、引四方势力作子、三山之间尽为厮杀战场的手笔惊世骇俗,我也只是见猎心喜,随手为之而已。”

        冯道德所说“闽疆出天子,三山做战场”,显然就是因为碍于身份才委婉地向江闻提示,这是一场与朝廷天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江闻重新坐下,缓缓说道,“在黄稷家中,我曾见到一张宣纸上留下的脚印,而凌知府形如鬼魅、落地无痕,这才猜到了背后真的有人追杀他。青城派掌门长青子被深厚掌力震断心脉,恐怕也是调查到了你身上吧?”

        对于江闻的猜测,云飞扬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凌知府戾气太重,一心只想引全程沦入黄泉蒿里之中,手段虽高眼界却太过狭隘,我自然也知道他无法成事,这次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

        “道长何必处处试探。我与紫禁城中那人的棋局你既然加入了,又棋高一着地胜出,在下自然要将作为赌注的摩尼宝珠交给你。”

        他站起身来,将珍贵无比的摩尼宝珠弃之如敝屣,身上沉重生锈的铁锁链根根断裂开,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身体虽然依旧脏臭邋遢,身上的气息却宛然一变,带着一股“太上忘情”的冷冽姿态,把属于凡人的前最后一丝情感也洗褪干净了。

        景教有教义江闻不清楚,但东正教流行的的俄罗斯有一种“圣愚”文化大行其道,这些想要靠近上帝的人通常是浑身污垢,半疯,**体的游民,脚上套上脚镣,用各种方式折磨自己、享受苦难,直到听见上帝的教导、聆听到来自天国的声音。

        这种行为,似乎与眼前的云飞扬颇为相似。

        “这世间太令人惊奇了。我本以为自睿亲王多尔衮棋差一招死在我手下之后,普天之下就再也没有人能与我一较高低。可紫禁城中的孤儿寡母如今气势如虹,更有道长你这样的不世奇才……”

        云飞扬的语气依旧云淡风轻,却说着骇人听闻的事情。他口中视人命为草芥的态度,足够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一切善恶、贤愚、忠奸、良莠都不过是肤浅的东西,此世间唯有与人对弈,才能让他提起几分兴趣。

        “枯对摩尼宝珠十年,我已经参透了其中的奥秘,也该出去走走了。”

        云飞扬飘然而起,江闻只觉得他身上的气息随着每一步迈出都在增强,都在蜕变,除非自己在一成内力巅峰状态下,手段尽出才可能勉强打败。

        但高手要脱身就容易得多,就算他与丁家公子联手,也不见得就能留下对方,因此两人都在观望着,没有行动。

        “云飞扬,你从摩尼宝珠里悟出了什么?当年小明王韩林儿,可是就此发了疯,你莫非也疯了不成?”

        “道长不必担心,世间摩尼宝珠虽然不止一个,但如今你手上的已经是世间独一无二之物了。只要你妥善保管,自然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云飞扬带着持之以恒的笑容,转头对江闻说道。

        “而我,只是靠着摩尼宝珠到大千世界中礼佛。你可知道灵源摩尼与小明王所见的明尊、湖心古庙中的胞皇尊、红阳一脉所拜的血佛,其实都是一样的?”

        云飞扬的眼神中,带着狂人才会有的歇斯底里和极端平静,仿佛直面一切黑暗与光明之后,他早已经脱胎换骨,不复脆弱。

        “胞乃胞衣、夷数血脉,五蕴毒龙、蒿里鬼国,再往上数到五帝三皇,其实都有祂的身影……”

        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岁月在鬓角已经留有一缕浅白,面容却仍旧保持青春之姿,飘飘渺渺地传来了最后一句话。

        “明尊已经为我开示三生,大千世界终究不过吉光片羽,今后世上再无武当弃徒云飞扬。你们下次见面,应该也会听闻我的新名姓——”

        “赵无极。”

        (晓市烟合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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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3-6-28 08:48:31 | 显示全部楼层
    野渡浮槎 第一百五十一章 往往开红花

        福州府的春风渐飘、柳枝稍绿,冬日乍暖的几天竟隐隐有了万物复苏的迹象,连带着游人过客的眉间也是遮不住的喜色。

        可城中改变的不仅是寒暖风向,更变了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向,所有人都知道林震南这回压对了宝,今后的飞黄腾达已然不可抗拒。

        福威镖局突遭此难本应该一蹶不振,几位镖头或伤或亡也导致实力大损,但随着伤重初愈的史镖头厚着脸皮归来,先前流散的镖师趟子手们,也三五成群地回到了福威镖局总号之中。

        就这样,挂着顺治御书“南绿林总盟主”牌匾的空荡大堂中,也渐渐恢复了几分如往日的景象。

        江闻曾隐晦提出过,这些回来的人里可能会有使命在身的探子,宜应严加排查,但林总镖头并不在意,内伤稍愈就每日站在御匾下威风凛凛地运作起了镖局生意。

        林震南的意思是如今林子大了,有些事情不可避免,与其每日警惕提防,就不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有这些共患难过的镖头们把关,终究乱不了。

        江闻也知道自己的精神洁癖有点严重,普天下真正信任的人也找不出几个,就不再指手画脚了。

        他对做生意不甚了然,而如今林震南面临的局势也和笑傲江湖的原著不同。

        原著里青城派对福威镖局的攻势凌厉,除了余沧海本人亲率青城四兽上门行凶,还派出吉人通、申人俊等诸多弟子,把福威镖局开设在长沙、南昌、广州、杭州的分部尽皆屠灭,这才彻底颠覆了这个江湖有数大镖局的根基。

        而如今清庭的动作就谨慎许多,外地分局全都相安无事,实力也就保存了泰半,只消林震南尽心安抚调度,这场乱子引起的波澜终究会消弭在无形之中。

        这场变故的死者中,除了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士,还有林府重金聘请来的大厨华师傅。华师傅当天夜里在厨房发现死尸断手,便从暗道护着几个孩子一同逃出,被发现后与林平之一同留下断后,结果死在了追兵的手中。

        林震南知道后表情明显阴郁了下来,吩咐史镖头要好好照顾华师傅的一双儿女华芡、华荠,吃穿用度全部从林家支取直到成年。

        江闻看着他这个举动,瞬间就放心了下来。

        曹操在官渡之战胜利之后,派人搜阅袁绍记室,发现了麾下许多文武的秘密书信,于是当着手下的面讲这些书信烧毁,表示既往不咎,彻底顺应人情赢得归心。

        如今林震南的举动不管是何用意,可在心怀鬼胎的人眼中就是完全相同的效果,毕竟江闻也不能完全确定,为什么他们那夜会如此凑巧地追击而至,又如此凑巧地抓住了林平之……

        因此江闻也想等着看看,会不会出现《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中说,曹操官渡焚书后“冀州诸郡多举城邑降者”的效果了。

        林震南自己读了点书,悟出了不少的道理哲思,只觉得受益无穷;但称病在家的福州知府则破天荒的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读书,又该怎么措辞优美得当地向朝廷上奏折,表示自己不想干了。

        江闻也知道他现在是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而按照历史进程来说,下一个前来虎穴狼巢中赴任的,很可能就是铁杆汉奸范文程次子,出身汉军XHQ的范承谟了。

        在如此的礼崩乐坏中,自然不会有人发现阴森可怖的福州府衙待质所中,忽然少了两个陈年老犯人。

        曾经坐牢的云飞扬已经死了,自然不关现在的赵无极什么事。但另一位犯人就比较过分了,自顾自地剪去乱发、扯掉胡子,就毫无顾忌地要离开牢房。

        江闻是亲眼看着他脱去囚衣,扯掉穿过琵琶骨的大铁钩,流血的恐怖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愈合,不比剃光胡子难到哪里去,仿佛世间的热、风、冷病或癞、疮、恶肿,都会在神功运行后随即痊愈。

        但他心里的伤,似乎还是没有愈合。

        江闻提出自己可以作东,帮他和红莲圣母解释清楚误会,但是丁家公子始终没有答应,说他会在拜祭完父母亲人后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江闻有些担心他是这些年蹲号子上瘾了,一天不坐牢浑身难受,有什么冥冥中的声音在指引着他找别的牢房继续蹲,直到遇上命中能博得他信任的狱友狄云。

        原著的丁典绰号“菊花剑客”,可别是要走上歧途啊……

        丁家公子身无分文,江闻也就替他置办了酒肉纸钱,一同到了城外的荒坟山里。可祭拜完父母之后的丁家公子没有走远,选择回到了如今已经荒废多年的丁家老宅,在荒莽旧迳中住了下来,俨然要在监狱风云后上演荒野求生。

        这处宅院占地雄伟,府邸中却只剩下夜鸠老狐流窜,时时凄叫,池塘萍藻杂生、蚊蚋乱舞,可江闻越看越眼熟,总觉得自己在什么时候来过这处宅邸。

        随后江闻在屋檐廊下的雪洞发现了黄稷所挖的地道出口,瞬间明白了这个地方就在白莲教秘密庵堂、湖台水榭去隔壁,两处实际导航距离一百米,直线距离一堵墙。

        丁家公子可能也不在意江闻是否识破,自顾自地开始清扫这处老宅、搬动坍塌的梁柱,似乎想通过自己的点滴之力,恢复往昔记忆里的风景。

        但江闻敏锐察觉到的是,丁家公子在做这些事情之前,有意无意地把扫墓剩下的那束菊花,种在了足以越过临院高墙的假山顶上……

        不管读书导致的结果如何,多读书总是有好处的,江闻就记得《孔子家语》载:孔子见罗雀者,所得皆黄口小雀,问之曰:“大雀独不得何也?”罗者曰:“大雀善惊而难得。黄口贪食而易得。”

        因此即便福州城里如今局势稳如泰山、危机烟消云散,武夷派师徒几人也不能再继续贪恋着林震南家的锦衾狐裘、膏粱厚味,终归是要起身前往下一个地方了。

        “师父,真的要走了吗?”

        率先表达遗憾情绪的,居然是呆若木鸡的小石头。他最近在福威镖局好吃好喝,饱食终日间身高似乎又有所突破,颇有此间乐不思蜀的味道。

        江闻拍了拍他的脑袋。

        “该要出发了,我们江湖中人就应该四海漂泊、经霜浴雪。一旦被眼前的锦衣玉食磨灭了锐气,在武学一途就很容易再无寸进。”

        江闻一边说着一边撕下一根肥鸡腿,还给文定和凝蝶夹了一大筷子扣肉,“别瞎问赶紧吃,今天不吃后面可就又要饿肚子了。”

        见师徒四人默默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林平之很厚道地停下了筷子,不无忧虑地说道:“江师父,你们这次要去多久?我听不思蜀说从福建到广东这一路过去,走陆路兵匪勒索颇多,走海路也时有海寇侵扰,要不要换个路线?”

        江闻嘉许地看了一眼这个记名弟子。

        “放心吧平之,我们走这条路本就是要砥砺磨练,昼行夜伏半个月也该够了。你师父我但有一人一剑,又何须担心前路不平?”

        说完还认真地提醒道,“这一路我要好好宣扬本派的威名,你如今在家也好好练功,两个月后就上武夷山大王峰,正式拜入山门,有什么新仇旧怨自己去摆平!”

        林平之听得热血沸腾,只恨不能立即伤势痊愈,插上翅膀飞到武夷山上学习神功秘术,可这话在饭桌上的田青文耳朵里就不是那么舒服了——不管是新仇还是旧怨,不都是指自己的爹吗?

        “江掌门,青文也想拜入武夷派!”

        田青文眼珠子一转,对江闻的称呼立即改了过来,想到了一个和洪文定拉近距离的好办法。

        可江闻连眼珠子都不转,立马回答道:“不方便,不方便。你一个天龙门弟子还是北宗掌门之女,改换门派哪有这么容易的?”

        田青文执意说道:“青文可以改变名姓,决不暴露真实身份!”

        江闻一听这个改名就头大无比,前面刚有个云飞扬改名赵无极,乱子也不知道会引起多少。

        “这件事容后再说吧。你先安心在福威镖局暂住,那天你肯定回家、得到你爹的首肯再说。”

        江闻不冷不热地把把话题终结了,这个时代的伦理道德要求离谱,父母再不做人也不能成为不孝的理由,田青文对于江闻的借口也只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下来,默默盘算别的办法。

        “江师父,我也要加入武夷派!”

        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响起,年纪幼小的林月如不甘示弱的举起了手,“哥哥能加入,凝蝶能加入,那我也可以!”

        江闻听到这句话,立马慈眉善目地笑着说道,“好好好,等你再大点就教你武功,现在先当个外门弟子。一定要多吃饭多练武,不要给你爹添麻烦。”

        林月如抬起头和傅凝蝶针锋相对地对视了一眼。

        这两个小姑娘堪称福威镖局里的卧龙凤雏,每天霸占着演武场比试较量,林月如招式精湛、拳脚灵活,傅凝蝶内功初成、心思狡黠,愣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两人就这样每天热衷于菜鸡互啄,路过的镖师闲得无聊也各种瞎指点,以至于小姑娘间交手的招式里,已经莫名其妙掺进去许多插眼、踢裆的阴招,极其不做人。

        “等你来到武夷山,我都已经武功盖世了。”

        傅凝蝶毫不客气的小声说道,心里对于师父乱收徒弟这件事意见很大,只感觉自己的尊崇的地位岌岌可危了起来。

        话刚说完,两个小姑娘就再次心无旁骛的投入了吃饭比试中。

        “文定,你怎么都不说话?”

        江闻小声对寄予厚望的二徒弟说。

        洪文定从食不言寝不语的状态里遁出,郑重地对江闻说道:“我爹现在应该还在广州城,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找他。”

        说到洪熙官,这也是江闻前去广州的目的之一。

        南少林三十六房与武当俗家弟子的殴斗越发激烈,广州城此时俨然化为了江湖战场,各色势力也在其中浑水摸鱼,江闻就指望早到许久的洪熙官能摸清虚实,也省下自己到处打听的功夫。

        “你爹属于是娶了新老婆就忘了旧儿子,就该带你去找他们看看。”

        江闻叹了一口,单独凑近洪文定低声说道,“说到父母,我先前去福州府衙发现了傅家的卷宗,从传禀的消息来看,凝蝶的父母家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洪文定举筷子的动作一滞,幸好表情上没有丝毫的改变,自然而然地看了天真无邪的傅凝蝶一眼。

        在坐的人都是母亲去世,但只有洪文定小小年纪就清楚家破人亡、沦为逃犯的苦痛,能够生出感同身受的情绪。

        自己当初至少有爹相依为命,而凝蝶所能依靠的,就只剩下这个人丁稀少却亲如一家的小门派了……

        “师父放心。”

        洪文定斩钉截铁地说道,“今后我爹娘就是她的爹娘。”

        江闻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顿饭在风卷残云的氛围里很快就结束,而喧嚣嘈杂的声音也恰到好处地从镖局门口响起。

        林震南前方开道,而锦衣玉带、雄姿英发的耿精忠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大步流星地走到福威镖局大堂之中,朗声说道。

        “江道长,我听林总镖头说你即日就要远行,为什么不告诉我呀!莫非是王府招待不周?”

        和先前西湖宴饮达旦的耿精忠相比,如今的他显然摒弃了往日的鲜衣怒马、高歌过市,一举一动都有了明确的目的性,只出现在他认为自己应该出现的地方。

        江闻跟在耿精忠的身后几步,“几日不见,世子果然虎虎生风、不可小觑。江某远行这样的微末小事,如何能劳世子记挂呢?”

        一唱一和着,两人摆脱了王府亲信往里面走着,说话的声音却逐渐洗脱了客套敷衍,表情中都带着心照不宣的意味。

        左右无人的时候,耿精忠看着江闻,终于叹了一口气。

        “江道长,古人一字尚可为师。就算今天您不认我,我也要叫您一声师父。”

        随后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绣缎文书,顺势塞进了江闻的袖子里。

        江闻没有打开那份文书,反而笑着说道。

        “有进步,都会说‘您’了。”

        耿精忠略微窘迫地看着江闻,小声说道,“我按您的办法笼络人心,如今靖南王府里已经再无障碍,可偏偏送到清庭的袭爵文书如石沉大海。”

        他扼住袖口冷声说道,“我那岳父肃亲王豪格传来消息,三藩之中平西王吴三桂已经大力支持我袭爵,偏偏平南王尚可喜那条老狗默不作声,据说还正打算修书自请削藩……”

        江闻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削藩?

        尚可喜可真敢说啊。

        平西王和平南王不过一字之差,对待清庭的态度可谓是天差地别。

        吴三桂表面上恭顺忠信,带着大军深入云南追杀南明永历皇帝,但他的野心从未磨灭,多次向清廷表示底线就是自己带着的关宁铁骑不能被削,吴家该有的荣华富贵也不能断绝。

        而尚可喜就不一样,早在顺治十二年曾具疏请解下兵柄,但清庭认为当时江南地方未宁,姑且留待后议。

        再后来康熙时期的三藩之乱导火索,也是尚可喜上书请削藩的奏折。自孔有德死后,汉人三藩本应该互为犄角之势,相互扶持谋求利益,可尚可喜的行为显然不这么认为。

        或许在他的眼中,清庭坐大已经不可避免,与其蛰伏越冬就不如早点投顺,借着清庭千金买马骨的机会第一个出局,反而能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

        但他想做的这件事,另外两位藩王是决计不会允许,也不能允许的……

        “世子客气了,您是想让我作为使节出行,劝说平南王幡然悔悟对吧?”

        江闻阴恻恻地说道,“劝说”咬得两字格外用力。

        耿精忠也笑得不怀好意:“尚可喜当初屠城七十万,如今夜夜在府中见鬼,据说极度宠信一名叫李行合的江湖方士。师父或许可以从这人身上入手,找到尚可喜的把柄……咳咳,找到他的心病……”

        然而耿精忠没有明说的是,当初广州屠城七十万理应有一半是他父亲耿继茂的功劳。

        参照先前江闻献计,耿精忠如今风头正劲,理应韬光养晦贯行外结郑家、内修军政的战略,江闻表示愿意帮他搅乱半壁局势,换取耿家发展的时间——耿精忠不知为何发自内心地相信面前这人,完全能够做到这一点。

        “世子放心,一切自有安排。”

        两人密谈完毕回到厅堂,又恢复了世子和门客该有的客套,把酒言欢不在话下,席间白总兵为了热闹气氛,特意讲起了自己最近遇上的怪事。

        福州城混乱不久,自前天起耿家便接管了福州府衙行政工作,开始清点档案与吏员,对待质所中的犯人更是严加看管。

        可就在这种情况下,福州府衙待质所中竟然有两名死囚被人趁夜劫走。福州府衙里耿家派出重兵把守巡逻,却没有一人能够察觉,就仿佛两名囚犯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白总兵说到这里,似乎还没发现自家世子的脸色有点不虞。

        见在场众人都竖起耳朵听,江闻也目露惊讶地看着他,白总兵更忍不住在这位世子红人面前显摆,继续说道。

        两名身份不明的犯人消失后,狱卒连忙禀报上峰,事情才层层传到白总兵耳朵里,等他带人前去也只发现一处可疑痕迹——他亲眼看见狭窄囚牢铁栏上,被人特意被系上了一朵海碗大小、鲜**人的金丝绒大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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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3-6-28 08:49: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今古照凄凉

        出发之日很快就到了。

        耿精忠对这件事也很重视,主动提出由耿家派兵沿路剿抚开道,日行官道、夜宿驿馆,钱粮糜费自有当地承担,虽然速度可能慢点,但是绝对妥妥帖帖、高枕无忧。

        耿精忠说这句话的底气,还是在于耿家如今的强势地位,别忘了耿继茂修耿王府所用的广东高要县白石,就是沿着这条路源源不断地运送至福州,千百斤的巨石尚且可走,何况几个大活人。

        但是这个计划很快就被江闻驳回了。

        利用耿家的名义出行无异于扬汤止沸,此行的隐秘性就毫无办法保证,况且一旦进入了闽粤交界的闽南与潮汕,鬼知道会不会冒出郑、尚两家的人来闹事。

        第二个出行方案,是林震南提出来的。

        他能看出了江闻对盘根错节官府势力的忌惮,而福威镖局正好就有广州分局,时逢乱世两地走镖络绎不绝,即便是最让人头疼的沿路绿林、兵哨,福威镖局也都打点妥帖,只要派两个经验丰富的镖师带队,一路上也必然风平浪静。

        这世道想要出行,官面也就图一乐,还得看这些江湖人物的。可问题是江闻本就打着锻炼徒弟的主意,福威镖局都把事情摆平了,他们四个不就剩下游山玩水了吗?

        于是这个方案又被否决了。

        所有人都知道,陆路的走法又苦又慢,最好的路线还是要走水路,然而如今的水路,是谁都说不好的事情。

        顺治二年,清廷设立福建总督,总督府驻福州,兼管浙江,然而没过多久浙江就闹腾了起来,于是在顺治五年,清廷将福建总督改名为浙闽总督,总督府迁往衢州,仍兼管福建,试图弹压此起彼伏的反抗声音。

        一省作难而八方雷动,南明大学士朱继祚于兴化起事、故明宗姓朱容藩称监国于夔州,山东登州于七起义更是绵延十余年,当时光是在浙江起事的人物就都是一时之俊杰,宁波六狂生、四明山大岚山寨接连不断,

        尤其是当时年轻的天地会陈近南总舵主,硬是以一己之力搅得清廷的统治风雨飘摇,十余年之功攒于一处,才有延平郡王郑成功与兵部尚书张煌言兵临南京城下的壮举。

        时至今日,两省已经各设总督。

        江南一道几经屠戮,已经没有抵抗之力,故而浙江总督府改驻温州,福建总督府则驻于漳州,无疑将以闽南为折冲之地,聚拢福州耿家、广州尚家策应围攻,在达素到达大本营漳州港后,就开始对郑氏的全面*******闻不都敢想象,这时候自己要是摇着小船经过那片海域,会不会被两边的人马宁错杀勿放过地一同集火、轰杀至渣。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江闻删繁就简确认之后,知道自己此行所求的一是认路准确、二是行踪隐蔽——上次迷路差点饿死的经历,让师徒几人都心有戚戚。

        他转过头仔细想了想,同时能满足这两点的不正是神出鬼没的白莲教吗?

        江闻一行人站在福州西门下,看着沿路的车马粼粼、人来客往,很快就拦住一队马车,和一个商人打扮的矮胖中年人打起了招呼。

        “这次就有劳各位。”

        面色蜡黄的中年人点头说道:“江道长客气了,你对本教的大恩尚未答谢,捎上一段路何足挂齿。”

        江闻听到他的声音,忽然就愣住了——他只是说想借个方便,怎么明尊教的首脑也来了?

        他带着徒弟掀开另外几辆车,果然发现都是熟人,

        六丁神女作为红莲圣母的嫡系,自然是走到哪跟到哪,分别坐在后面的车里,两人一辆车,正好能把江闻的三个徒弟塞进去。

        而江闻自己,则责无旁贷地和红莲圣母呆在了一块,此时马车里的空间狭窄、空气沉闷,两人面对面坐着,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

        人皮面具、变装、假声术,在这些江湖术士中流传的伎俩加持下,明尊教的人马已经越过城门守吏,由十几辆牛车、马车组成的队伍载满漆器、版籍安然出城了。

        “红莲圣母,你们怎么也突然要出城?”

        江闻果断选择找个话题打破僵局。

        伪装成中年人的红莲圣母歪了歪头:“江道长何出此言?红阳教总舵本就不在福州,而在泉郡,红阳大劫如今已是安然度过,我们返回泉州府有何不妥吗?”

        江闻也迷惑了一会儿,然后有些为难地说道:“不是妥不妥的问题,是那个……就是那个……”

        江闻想说,你回去当然没有问题,但你家隔壁破房子里,那么大一个丁典就这样扔那儿了?对方明明把菊花都种到了屋顶,凌姑娘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红阳圣母面无表情地看了江闻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

        “看来江道长知道不少事。我还以为你贵人多忘事,早把我们之间的事情给忘光了呢。”

        此话一出,江闻瞬间头皮发麻,只感觉天灵盖都要被劈开了。

        这暧昧不清的话从一个面色蜡黄的矮胖子嘴里说出来,本来就已经更吓人的了,再听这意思,怎么感觉是在幽怨地嗔怪他——要被外人听见,指定以为马车里两个人有什么纠缠不清的故事。

        都不需要江闻刻意观察,就能发现前面赶车的车夫已经原地打着摆子,拍着马脑袋哼起俚俗小曲,表示自己刚才忙着和马交流感情,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听见。

        幸好江闻担心的十二成功力神照经终究没出现,他才能把手从青铜古剑的剑柄上移开,悄悄松了一口气。

        “圣母,你可把话给说清楚,什么叫我们之间的事情?”

        江闻气急败坏地拍着车壁,“我在替你的终身大事着想,你莫非还想讹上我不成?!”

        但下一刻,红莲圣母也明显愠怒了起来,伸手掀去脸上覆盖着的人皮面具,当即露出一张被锐器划得疮疤横贯、却依然能显出清秀妍丽的面容。

        “江道长为何三番四次戏弄!”

        红莲圣母咬字有些用力,“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非分,但是我红阳教能够拿出所有的诚意,你就算不放在眼里,也不该借机轻薄与我!”

        这次的话就更劲爆了,江闻已经发现前面的车夫浑身颤抖又无处藏身,似乎正打算解开缰绳把老马放跑,自己下去拉着车防止被灭口。

        人逢大事需有静气,如今的江闻反而冷静了下来,不去瞎琢磨什么六丁神女会不会听见,仔仔细细思考着红莲圣母所说的话。

        自己答应她的事,到底是什么……

        “……《九幽真经》?”

        红莲圣母冷哼一声。

        “道长何必明知故问?”

        话一说开,江闻终于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

        “圣母为什么不早说,害我几乎要误入歧途……哦不对,是想入非非。”

        幕后黑手是云飞扬,如今也是赵无极这件事太令人惊骇,以至于江闻这几天一直在琢磨有没有哪步棋遗漏,底牌又暴露了多少,刚好忘记了帮红莲圣母寻找《九幽真经》这件事。

        被这么当面一提醒,江闻才终于回忆起来。

        这样一来,红莲圣母那幽怨的表情也好理解了。

        本来自己承诺了会找到《九幽真经》和两本古经,结果古经拿回来了,武学秘籍却迟迟不见踪影。

        对方可能以为江闻是见猎心喜,趁机研究那部绝世武功的妙要,又对他言出必行的人品信心十足,因此就在福州城里苦等了多日,怎么也等不到消息。

        直到今天,她们好不容易接到江闻的讯息,红莲圣母带着神女们兴致冲冲地赶来,以为对方终于良心发现了,结果发现对方竟然恬不知耻地继续装傻充愣,一点自己许下的承诺都不记得了……

        江闻盘点了一下自己的行为,代入了一下对方的角色,瞬间也觉得自己就是个人渣。

        “抱歉抱歉,这几天事情太多,确实是给忘却了。”

        江闻连忙赔笑道,打开了随身的包袱,从一堆稀奇古怪的事物里翻找出一本薄薄的黑封册子,递给了红莲圣母。

        “这本《九幽真经》在我手里好几天了,我只在到手当天翻阅过一次,如今就交给圣母你了。”

        将这本轻薄的书册拿在手里,红莲圣母只觉得如有千斤重,伤重尚未痊愈的身体更加虚弱,几乎连翻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她轻咬着朱唇打起精神,指尖划过古旧书籍的封线,借着马车中隐约灰暗的光线阅览了起来,双眉不自觉地紧皱,越看越消不去眼中的疑惑之色。

        江闻瞥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如今的感觉和当初的自己是一样的。

        “圣母,这本书是当初髑髅太守黄裳所写,用的都是幽冥流传的殄文古字。道门之中虽然也有殄文流传,但活人能习得的殄文有音无字,非得要等死了之后,才能无师自通地看懂。”

        红莲圣母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江闻,而江闻也只能微微叹息着继续说道。

        “阳间的文字再离奇,也不过是钩摘隐伏、诘屈聱牙一点,终究离不开音义字形等部。可阴间的文字将一切都倒转扭曲,恐怕这些字我们所见的模样,都不是它真正的样貌,花费再多精力也只是缘木求鱼罢了……”

        听江闻如此说完,红莲圣母眼中的疑惑消失,连带着瞳孔中点燃的希望之火也逐渐熄灭,沉默许久之后,将黑封古册又交回给了江闻。

        她看着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野草、离离不尽的青山,飘零多年的身世在眼前不断飘过,耳边环绕的风声也变成呢喃不清的细语,似说非说般与自己对话着。

        江闻连忙说道,“圣母,你也别太灰心。我说的这些不过是一家之见,按说天下之大总有办法,大可以再去试试。”

        红莲圣母带着几分洒脱,对江闻说道:“江道长不必安慰我了,说到底我也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只是担忧这红阳教中这么多人,代代都受圣火功摧残而无可奈何,本以为如今有了办法……”

        听到这里,江闻又一拍手,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怪我怪我,不小心又被绕进去了。《九幽真经》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倒是可以斗胆一试。”

        马车中的江闻把手缩进衣袖里,随后才伸到了红莲圣母的面前。

        “来,现在就运功与我掌心相抵,让我诊断一下情况。”

        红莲圣母本想拒绝,却又看见江闻笃定的眼神,终究还是将信将疑地把手伸了出来,默默念动口诀心法,将沉浮在丹田内的火焰缓缓唤醒。

        江闻催动最为淳厚悠长、擅长疗伤的易筋经内力,本以为对方的内力顶多邪僻阴损、霸道凛冽一些,以自己的武功修为绝对能够扛住。

        可乍一相遇,江闻就感觉掌心仿佛摸到了一块火炭,在短暂麻痹之后,便是强烈而持续的焚烧灼痛感,就好像红莲圣母体内不是无形无状的内力,而是一股被烧融滚烫的钢水,所到之处便是烈火燎原!

        这样古怪的内力,江闻一开始也是措手不及,接连变换了四五种不同属性的内力,时阴时阳、时刚时柔,对方的内力却遇强则强、遇弱更凌,不管前路如何刚柔并济,我自一往无前。

        红莲圣母知道这门内功的霸道之处,否则饱受弊端煎熬的明尊教也不会割舍不下,拿着历代武学翘楚的性命做赌注,只想要研究出破解烈阳焚身的弊端之法。

        她一边运功一边观察着江闻的表情,打算在对方吃痛的时候立刻撤功,防止江闻被误伤。可两人隔着袖子对掌一炷香的时间了,微闭着眼的江闻却依旧面无表情、毫不见汗,似乎在摸索品味着什么东西。

        两柱香的时辰过去了,江闻依旧沉默不语,双眼紧闭着一声不吭。

        半个时辰之后,就连内力精深的红莲圣母都有些吃不消了,只觉得身体里的圣火功运转消耗极大,断续如即将熄灭的洪炉,而眼前的江闻掌心的内力依然滔滔不绝、毫无减损,如磨盘般消去自己的内力。

        “我知道了!”

        江闻忽然撤掌端坐,挥手间袖子已经变成了灰烬飞舞,接触的地方硬生生被烧出一个大洞。

        “这门圣火功至刚至阳,与我所修炼的九阳神功有所相似,然而九阳神功乃是高深莫测的道家武功,乃是在至阴至柔中生出的阳刚,实则刚柔并济,妙用无穷。”

        他凌空挥出一道气劲,红莲圣母只觉得烈日当头、气息炎炎,狭窄的马车里瞬间升高了几度,扑面而来却没有灼痛炙燎的感觉。

        “而这门圣火功宛如从宇宙空虚、至冷至寂里窜出的火焰,天生就是要点燃一切。人体本就阴阳调和,男人练了阳上加阳,很快就会经脉灼烧而死,也只有玄阴的室女才能学习。”

        江闻眼中满是果然如此的神情,语速也越来越快,“然三阳并至,三阴莫当,随着圣火功的功力进境,总有一天阳热过旺,**作为薪柴终究有限,也就注定受伤。依我看来,必须以《寒冰真气》驻鹿车之骤,《九阳神功》以策牛车之疲,《九阴真经》以挽牛车之陷,《易筋神功》以和精气神之散乱也!”

        这些话是江闻从医术上借来的,主要是为了显得自己的专业,如果以他自己的话来解释,烈阳焚身就类似汽车发动机过热,随时会起火燃烧。

        而解决的办法,大概是先用《寒冰真气》猛踩一脚刹车,《九阳神功》加点汽油保持动力,《九阴真经》调整行车的方向,最后靠《易筋神功》做一次返厂大修,维护一下整体就行了。

        但这办法说着简单,寻常人能通晓掌握一门内功已经是天赋卓绝,怎么可能同时掌握这么多的内功,需要什么就用什么呢?

        “江道长,你说的办法太过离奇,恕我不能领会……”

        红莲圣母略带迷惑地说着,更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就算有人能做到这些,我也不能让人如此损耗功力,只为了我一人得利。”

        江闻看着她没有说话,红莲圣母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对面的人其实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九幽真经》之所以能克制圣火功的弊端,可能是由于蒿里鬼国与阳世之间的规则、属性全都相反,主宰一切的事极阴极寒,此消彼长阴阳相生,确实有可能保持稳定。

        但江闻更好奇的是发明这门阳刚霸烈内功的人。

        他一定是是处于一种极度痛苦之中,这朵熊熊燃烧直到永恒的火焰,不过是他在无助的孤寒中爆发出生命力的体现,在日日夜夜身心折磨中铭刻如骨的记忆。

        只有这样,他才会不顾一切地燃烧,忘记了自己曾经拥有的和煦温暖、宽厚仁慈,重拾童年的仇恨与漂泊,再次回忆起挚爱亲人的离世、险恶江湖的苦苦相逼,即便是举世无双的宗师,为了他也得屈尊降贵地向人低头……

        “凌姑娘,恕我冒昧这样称呼你。”

        江闻语气略微深沉,脸上挂着苦笑,“你是个有福之人、即便身处绝境也总有人记挂着。单纯出于理性,丁公子如今留在福州城,也是红阳护法的最佳人选——这说不得也是红阳圣童走之前给你的安排。”

        红莲圣母目光微垂,轻轻抚摸着脸上狰狞的疮疤。

        “我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是留是走,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对苦命鸳鸯实在是命途多舛,江闻看出来了,红莲圣母表面上在埋怨丁家公子这些年故作冷漠,实际上是认为自己命不久矣,不愿意再拖累对方。

        而丁家公子也知道自己当年故作绝情,已经伤透了对方的心,故而只能小心翼翼地继续呆在角落,生怕被红莲圣母驱赶走。

        “总有办法的,圣火功的内功隐患我来处理。”

        江闻不容拒绝地说道,“你用我的方法至少能续命十年,应该足够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红莲圣母的目光微动,似乎没想到江闻会这么大包大揽、交浅言深地非要插手自己的事情。

        “但我有一个条件。”

        江闻伸出一根手指,很是认真地说道。

        红莲圣母也敛容正色地回应道。

        “江道长尽管开口,红阳教上下必然殚精竭虑、不敢有违。”

        “不用那么复杂,你们把小明王的棺椁从湖台水榭移到武夷山,就这么简单。”

        江闻看着她,无视了一切的疑惑不解。他幽幽然对着面前人说话,却更像是要到虚无缥缈的某个地方——那里或许会有依稀相似的山河与故人。

        “无忌兄弟,我来接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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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3-6-28 08:4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多读两句书

        后面的几天里,江闻和红莲圣母就此事达成一致,开始推演问题解决的具体方法。

        想让红莲圣母短时间精通这么多门内功,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就连江闻自己,都还没摸索出将其传授徒弟的安全法门——乱练武功的前车之鉴在面前,江闻今后也打算更谨慎传授内功,防止圣火功和秘传龙形拳的悲剧再次发生。

        幸好江闻自己,已经将这几门内功练至炉火纯青,完全可以随心变换。如此一来,就像大夫先已从医书上确认过病症、炮制好药材,下一步就是根据病人的不同情况调整药方、斟酌剂量,做到因人而异即可。

        六丁神女也练过粗浅的圣火功,江闻当时就认出了她们的根底是武当九阳功的路子,精纯有余而广博不足。

        故而这门圣火功,显然以武当九阳功为基础打底,搭配了一门熊熊燃烧的诡谲武学。

        按理说像张无忌这样博览武学、炉火纯青的人物,不应该出现练功三阳犯上的低级错误,就算犯了错,他的九阳神功也足以将奇门武学熔于一炉,不见毛角才对。

        故而江闻推测,创造这门武功时的张无忌,应该已经是处于神志错乱、思虑癫狂的状态,才会下意识用出幼年之时,张三丰亲自教他的武当九阳功。

        张三丰的九阳神功残章,来自当初觉远大师圆寂之际朦胧梦呓的部分《九阳真经》经文,武当九阳功虽然得了其精妙之意,但鉴于张君宝听经时年纪尚小、武学根基也不甚牢靠,故而这部分内容保留的并不多。

        按照张无忌的回忆比对,武当九阳功字数也就占了原本九阳真经的十分之一,还有许多文字多有不同,再被不可名状的东西侵染一下,江闻也摸不准里面是什么成分。

        经过几天的摸索,江闻终于找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运功方法,专门克制红莲圣母体内圣火功的戾气,主要的目的不是弥合弊端,而是挫其锐而解其纷,和其光而同其尘,消减其中隐患,红莲圣母慢慢也相信了江闻是真心为人。

        在这几天的时间殚精竭虑中,江闻甚至都没什么时间搭理徒弟,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一行人已经走出一百多里地了。

        这几天旅途十分枯燥,众人也就是吃吃睡睡,专心赶路而已,只有凝蝶仍坚持己见地想要教会小石头下棋,就为了今后多一个打发时间的法子,

        然后不出所料的,又被气了个半死。

        根据明尊教的建议,想要横穿闽粤两省不能心急,追求一蹴而就反而容易节外生枝,理应以各个大城为结点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沿着福州府、泉州府、漳州府、潮州府、惠州府的官道曲折南下。

        对于这样的建议,江闻自然是从善如流。

        今时不比往日了,他自己能够穿山越岭毫不在乎,可三个徒弟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跑肚拉稀,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很容易有性命之忧的。

        锻炼人归锻炼人,还是得讲究个循序渐远、稳中求进。

        于是乎,江闻师徒四人随着明尊教伪装的商队南下,此时已经接近泉州府了,远远就能看见络绎不绝的商旅往来。

        夕阳西下的水面群帆翔集,视野尽头辽阔的城体绵延铺开,无数石桥横跨在密布的水网之上,竟是比拘束于三山间的省府福州城还要壮阔几分。

        此时的泉州城已经从南罗城扩建到晋江北岸,与外面的翼城相连,泉州城向南扩展后周长达三十里,城墙高二丈一尺,城墙外砌以包石。共有东、西、北、东南、西北门等七座城门,四方客商辐辏其中、络绎不绝。

        城南的东门街、南门街和涂门街为重要的工商业区,南部毗邻晋江则是最繁华的区域,晋江沿岸更是往来船舶的货运码头仓库。

        江闻一行抵达了镇南门附近的法石港,这里是海外蕃商和达官显贵等的集聚区,其中蕃商已经繁衍数百年,在城南和东南一带形成了大片穆教集聚区,开元寺及清净寺时至今日都留存着鲜明的痕迹。

        也是在来到泉州之后,江闻才知道红阳教作为一个经文典籍失传、武学秘藏凋零、名姓不见容于官府的式微教派,为什么还能忝居白莲教四大宗派之一,薪火相传地绵延至今……

        因为它们太富了!

        作为随着丝绸之路西来的教派,明尊教很清楚经济基础的重要性,并且随着路上丝绸之路因为种种原因逐渐凋零,只在西域留下一个分舵守着先坛。

        其余的明教人物自唐代便落足大江大河的漕运要道,在皖中生根发芽,宋代更是先人一步地把目光放在了海上丝绸之路上,率众驻扎在杭州、泉州、广州这几个门户秘密传教,自宋到明已然历经了数百年。

        数百年以降,武学典籍可能会有过时佚散之忧,背靠的势力也会有沧海桑田之虞,但红阳一脉数百年的财富积累就不同,已经达到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足以让那些苦哈哈的江湖拳门、只懂得收租放贷的名门大派羞赧汗颜了。

        “江道长你们就在这里暂且住下,衣食住行但有需要吩咐她们即可。这座宅邸是蕃商闲置在此,我也是顺手而为之,不用拘谨。”

        红莲圣母云淡风起地介绍着,带着江闻和徒弟行走在富丽堂皇的府宅之间,看着各色湖石假山眼花缭乱、名花珍木应接不暇——

        就算没有刚才那群富态胡商恭恭敬敬地搬家离开,江闻也不会相信什么空置的鬼话。

        “圣母客气了,这样看来我那一座大殿还是要少了。话说有空能不能帮忙把武夷派的山门也出资修缮一下,雨天路滑我总担心有人出事……”

        劫富济贫天经地义,江闻瞬间起就进入了角色,决定打个秋风再走。

        而三个徒弟在这般富贵面前就没那么淡定了,三人都多多少少面露艳羡惊奇之色。

        洪文定肯定从小没见过这样的排场,小石头家和这里相比也不过是乡下一个土财主,就连自诩家世显博的傅凝蝶,都忍不住鬼头鬼脑地看着四周,悄悄压制住脸上的土鳖之色。

        一群人中,唯有江闻能安之若素的走在前面目不斜视,以至于六丁神女们看到他,都刻意落在队伍后面窃窃私语,猜测他莫非真是道家高人。

        江闻暗暗叹了一口气,还苦其心志呢,都快成美食旅游节目了。

        眼前的富贵豪奢他确实也不多见,但真想让他大惊失色,除非出现一片落地的玻璃幕墙和一座电梯。

        就这样,红莲圣母带着他们走了一圈,就告辞先去处理明尊教堆积滞留的事务,特意安排了三名六丁神女在府上候着,看看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地方。

        眼看离晚饭还有些时间,江闻就左拐右绕,单独带着三个徒弟来到假山园林之中。

        “快回神,别给你们师父我丢人了。学学人家颜回,饮食起居不过是身外之物,要记住一箪食一瓢饮,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回也不改其乐……”

        凝蝶丝毫不客气地瞪了过来,江闻也发现了好像哪里不对,就伸出手指点了身边另外两人。

        “行走在外武功总归不能拉下,最近师父属于琐事缠身,没来得及监督你们。文定,石头,你们俩当面切磋一下功夫,让师父看看你们学的怎么样了。”

        “是,师父。”

        洪文定闻言并不意外,也不否认自己土包子的定位,土归土,他保持的风度还是三人之中最好的一个了。

        而小石头也懵懵懂懂地走到了前面,就跟罚站一样面对面站着,完全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赶紧的,输人的今晚没饭吃。”

        此话一出,小石头瞬间神采奕奕地看向了自家师弟,蠢蠢欲动了起来。

        看见这个架势江闻打了个激灵,瞬间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拦住了蠢蠢欲动的小石头。

        “不许咬人知道吗?!”

        抢先出手封印了小石头的大招,江闻才能心安理得地看着两人一招一式地演练起来——鬼知道这孩子的牙口为什么这么好,乳牙都没换完就能无坚不摧。

        不得不说,功夫在外行人面前是一件很玄学的事情,洪文定和小石头甫一交手都存着试探的意思,毕竟两师兄弟虽然联手对敌过,却没有正式切磋,这在寻常门派可是一件很稀奇古怪的事情。

        洪文定原地摆出架势等敌搦战,而小石头的武功又是后发制人的路子,故而两人呆站了半天,让凝蝶看的都快睡着了。

        “师父,他们什么时候打呀?天都快黑了。”

        江闻摸了摸下巴,目不转睛地说道:“快了,再等等……睡一觉或许就打完了……”

        幸好洪文定的经验丰富,听到江闻的话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主动摊开双臂,以少林拳大开大合的气势抢攻。

        对付小石头这样的对手,占了先手其实是一件很吃亏的事情,洪文定也是主动放弃优势来打开局面,果然在他拳头刚一触身,小石头就像弹簧般动了起来。

        小石头不闪不避地将胸口亮了出来,硬生生挡在拳锋之前,截断了洪文定蓄劲发力的路线,左腿微屈右臂内弯,行云流水般地画出一个圆圈,刚猛的掌力从腰腿升起。

        在刚猛掌力面前,洪文定也只能将双拳一并,暂且抵挡。

        江闻微微点头,小石头的招式虽然简陋,应对起来却丝毫不见怠慢,时机火候都把握得很巧妙,碰上不知根底的人撞入套路,很可能就是口吐鲜血、胸骨碎裂。

        然而小石头对上的人是洪文定,不论招式内力此刻都稳居其上,原本浅薄粗糙的内劲,此时已经自带几分玄妙的味道,举手投足都如坠云烟之中。

        洪文定的身形步伐并不迅猛,肢体部位却飘忽不定、难以捕捉,仿佛天蚕吐丝般飘飘扰扰,几个闪身就避开了小石头的杀手锏,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拳法应运而生。

        这套拳法有着洪家拳的味道,也有咏春拳雏形的凌厉,更带上了衍空和尚擅长的刚猛拳影,虽然磨合砥砺尚且稚嫩,但招法在似是而非间颇见精妙,居然是在摆脱了秘传龙形拳的阴影后,从中攫取化用了相当的精髓。

        江闻眯起眼睛,单凭洪文定的悟性能做到这点他并不惊奇,但是南少林的秘传龙形拳太过诡谲,直至现在江闻也没能揭开它的真面目,对天蚕神功压制魔性的原理更是不甚了然,只希望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才好。

        洪文定太久没有过像这样放心动手的机会了,此时又面对着极度抗揍的小石头,于是一时间拳影纷飞、掌风飘散,武学套路信手拈来,借助机会整合修剪自身的武学枝杈。

        有舍必有得,有付出才有收获,洪文定这一番动作下来,江闻听见一些语气惊讶的低声细语,显然是六丁神女在一旁偷看。

        局势并没有一边倒,小石头身负严氏铁布衫,一身由外而内的横练法门也是霸道无比,任凭风吹浪打,我自一掌破之,降龙十八掌中的精要也慢慢显露出来。

        洪文定瞅准了几次机会,骗得小石头率先出手才趁机偷袭,这让小石头也吸取了教训,从一味刚猛狠辣、亢奋凌厉中懂得留住几分力道,没等江闻点破,就把将盈不可久的“悔”字含义参悟了出来。

        更令人害怕的是,随着小石头的每次发力,都伴随有磨牙的刺耳声音,好像极力克制着顺嘴咬过去的冲动,导致六丁神女中年纪最长的少女,刚刚养好的腿伤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可以了,看得出来你们都有进步,再打下去天就快黑了。”

        江闻叫停了两人的切磋,也看出了徒弟们都存着意犹未尽的感觉。

        这时候叫停刚刚好,延迟满足的心理会让他们自己找机会切磋,一同精进,这就是开了一个很好的头。而良性互动值得鼓励,江闻就没必要拿吃饭惩罚谁了。

        下一步的教学的思路也有了,比如给小石头找一门实用、低调的外门武功,弥补对敌手段的单一,再给前途茫茫的洪文定确定一条清晰的道路。

        一听说不打了,傅凝蝶立马拍手叫好。

        “太好了,咱们快去吃饭吧!我都快饿死啦!”

        说罢转头就走,却被江闻拎着衣服领子给拽了回来。

        “谁让你走的?你考教过武功了吗?”

        江闻毫不客气地数落着小徒弟,“考试你就当不存在,吃饭就又把自己作数了,你在武夷派的两个师兄都这么优秀,你这个年纪是怎么吃得下睡得着?”

        絮絮叨叨地数落了一番,傅凝蝶只好捂着耳朵假装听不见,最后哭丧着脸看着江闻。

        “可是我又打不过他们俩,还有什么可比的嘛……”

        看到凝蝶那委屈巴巴的样子,江闻当即虎躯一震——菜都菜得如此理直气壮,这孩子日后恐怕不同凡响啊……

        “来,那就我跟你练练。”

        江闻想起她那些不堪入目的阴招,主动伸出一只手,“咱们不比拳脚,只比内力。九阳神功你也练了半个月了,让我看看有几分火候。”

        傅凝蝶垮起小脸小心翼翼走了过来。

        “那……师父你不能以大欺小哦!”

        两只手掌相碰,江闻就能查探到她散布在经络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的真气,已然有了一些积累,却都懒洋洋地不愿意动弹,直到江闻体内九阳高照的真气高歌猛进,这些懒散真气才匆忙组织反击。

        尚未大成的九阳神功有所隐患,九阳本源出自先天八卦,易经之道亁,九阳开列,唯九五之德,元、亨、利、贞,上九则是亢龙有悔,故当初的觉远大师强行运功泄气而亡,而像凝蝶这样暗自蛰伏不动、缓慢易筋洗髓才是正常的状态。

        “确实有在用功。”

        江闻夸赞了一句,继续加强九阳神功的运力,以同源真气伐经洗髓,主动激起凝蝶体内真气的抵抗与消耗,借用切磋的名义给她点好处,避免和两个师兄差距越拉越远。

        九阳真气十分特殊,号称【用之不尽,愈使愈强】,因而最不害怕的就是被消耗,凝蝶一开始还胆战心惊地对掌,但渐渐发现师父越是使力,自己越是精神奕奕,奇经八脉中仿佛有火焰被点燃,饥饿状态也被横扫一空,心思越发活跃跳动,最后干脆神游太虚去了。

        就在这种状态下,江闻就看见傅凝蝶的眼神越来越飘忽,真气突然又变得懒散不动,防守泰势悄然瓦解,差点就当场走火入魔了。

        江闻猛提起一口气,将九阳真气倒卷回自己丹田气海,凭借着深厚的功力才化解了逆行的危机。

        “凝蝶,我跟你说过习练内功必须澄思静念,精纯惟一对吧,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江闻无奈地看着小徒弟,用心良苦地说道,“你若是有什么顾虑心结,赶紧跟师父我说,千万勉勉强强地憋着,等到走火入魔可就晚了。”

        从体育老师当场转职心理老师的江闻却没想到,六岁的傅凝蝶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成人的纠结神情,抬眼看了江闻一眼,才示意他俯身附耳过来。

        “师父,我偷偷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哦……”

        傅凝蝶压低声音说道。

        江闻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我负责守口如瓶,你负责防意如城,就这么说定了。师父我从来都是一言九鼎、这你还不相信吗?”

        傅凝蝶狐疑地看了自家师父一眼,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师父,其实是这样的……原先文定都不怎么爱说话,他两天却总是主动和我搭话,还老是问我心情如何、孤不孤单……”

        傅凝蝶绞着手指,偷偷看了师兄弟的方向,“您说他是不是喜欢我?”

        江闻本来抱着手臂在听,这一下好险没把自己的胳膊给撅了。

        “……徒弟,你这逻辑是不是太厉害了点?”

        “师父是个大笨蛋,这都看不出来!”

        傅凝蝶瞬间拉下小脸,既心怀不满又忧心忡忡地说道,“还有小石头学棋一直故意气我,他是不是也喜欢我?他们刚才打得那么厉害,该不会也是因为我吧……”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连忙问道:“凝蝶你老实告诉我,这些东西是谁告诉你的?”

        对于这个问题,傅凝蝶倒是很老实地回答了江闻。

        “是神女姐姐们呀!”

        江闻瞬间转头,露出了杀气凛然的眼神。

        这泉州是一刻都不能再留了!

        不能再让这帮八卦精荼毒自家徒弟了!

        好家伙,一不留神就被编出如此跌宕起伏的感情纠葛,他们还是孩子呀!

        江闻在内心咆哮着,丢下凝蝶主动往六甲神女藏身偷窥的地方走去,轻功施展、兔起鹘落间就拦住了要逃跑的三人。

        “三位姑娘暂且留步,江某有事想请各位指教。”

        江闻冷着脸看着三个人。

        三人嘀嘀咕咕了一会,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也开口说道:“江道长勿怪,我们不是有意窥探贵派武功,也没有偷师学拳的意思。”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知道三位来这里有何用意。”

        江闻冷冷地说道。

        见江闻语气不善,她只好继续说道。

        “实不相瞒,如今红阳一脉折损严重,红阳圣童、护法都死于非命、已经是在危急存亡之秋,红莲圣母菩萨再怎么殚精竭虑,也终究独木难支……”

        江闻皱着眉头说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还想让自己当圣女?

        见最年轻的六丁神女支支吾吾起来,最终还是稍稍年长些的白衣女子代为开口,捅破了窗户纸。

        “江道长,我们是希望您能充任红阳护法一职,帮助本教渡过难关,今后必有厚报!况且本教也不禁嫁娶、不计门流,不妨碍您武夷派掌门的身份!”

        江闻想问罪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这怎么话里话外的,真变成了要招揽自己的节奏了?

        在黄稷死了之后,红阳护法确实是空了出来,福州分舵确实也群龙无首,江闻确实也是最适合的人选之一,可关键是丁典怎么办?

        他怎么看都是红阳圣童指定的护法才对。

        自小明王死后,明尊教已经不设教主一职,莫非让丁家公子当红阳圣童?

        对于这个问题,江闻倒是有些阴暗地揣测这个人被关了十几年的绝顶高手,还真有可能是“童”……

        “不行,我觉得丁公子更适合护法一职。”

        “道长,此事自然万般勉强,我们也只能代圣母菩萨开口。”

        年纪最大的六丁神女仪态端庄,深深地施了一礼,十分恳切地说道。

        “一路上您和圣母的举动我们都看在眼里,圣母菩萨脸皮向来薄,和那丁家公子也不过是陈年往事,早就时过境迁了。希望您哪怕是看在两人的这番情份,也要帮本教渡过这次的难关!”

        十二成功力神照经警告!

        江闻一个激灵,又差点把自己的胳膊撅了下来,这些小姑娘传起八卦都不避着当事人的吗!

        自己和红莲圣母是在马车里研究破解圣火功的办法,而她们究竟每天在脑补设么鬼东西!

        江闻此时再不犹豫,做出了可能是这辈子最果断英明的决定。

        走!必须马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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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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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3-6-28 08:50: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五十四章 楚客不堪听

        师徒四人匆匆吃过晚膳,江闻就在三名六丁神女不解的眼神中,带着徒弟逃也似地出了府,显然是连多说一句话都不敢。

        江闻打定了主意,待到明天和红莲圣母正式辞行,他们就头也不回地踏上前往广州之路,以免年纪幼小的凝蝶再受到八卦精的荼毒。

        入夜之后寒风凛冽,泉州城外的镇南门依旧人来人往,大小船舶都在船头点上了夜灯,顶着怒涛要回到法石港中避风,等待明日继续打鱼生活。

        打鱼人家很少上岸,几个船家倚浆停船凑在一处,闲聊起当下的局势。随着朝廷和郑成功间硝烟的味道渐浓,这座海商重镇的繁荣不减反增,颇有一番烈火烹油之势,海外贩贸之物一天一个价,东西更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一个说不算太远的事,就几个月前他还亲眼见到,有人送来了一条万里石塘才有的鼍龙,一丈来长浑身鳞甲、要不是麻绳紧紧捆住了嘴足,恐怕能把他的小舢板都挣翻,也就在他船上开膛破肚的。

        另一个船家则撇了撇嘴,不甘示弱地说他也不差,前天渡人碰上个怪人,疯疯癫癫地不肯下船,非要把他的小船买下来出海捞什么重要的东西。

        江闻在港口闲逛,顺带听到这几个中年船家以土语交谈,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墙之门。

        泉州城的西北曰临漳门,在临漳门和镇南门之间有一座通津门,直通环绕城外的护城壕,万点灯火妆照出一座不夜之城,久违的人间烟火正氤氲成一片,笼罩在这处醺醺然的城市中。

        师徒四人掉头离去,毕竟以他们的身份进城太过危险了。

        泉州城外龙蛇混杂,船家本身就帮派林立,还有清廷往来的官兵耀武扬威经过,沿着海港短短一路,江闻一行就看见不少打架抢活的人,还有人高马大的一个船夫使得一手好通背拳,打得五六个大汉轻易不得近身。

        “这是北派的拳师,这身功夫沦落到码头扛包,糟蹋了。”

        江闻对着洪文定说道,“可惜在如今这世道上,一身功夫未必就比修脚剃头的手艺管用,至少手艺人本本分分做事,走在街上不会被人捅死,钓鱼也不用戴头盔。”

        洪文定侧过头看了江闻一眼,深以为然的定了点头。

        “师父说的是。我也曾经想过,如果我爹和寻常人家一样没有功夫,是不是就不用奔波漂泊了。”

        江闻听到这个假设也忍不住莞尔。

        这个想法真有意思,就他爹的那张脸会没有武功?江闻还真难想象洪熙官老老实实种田、勤勤恳恳养家的模样。

        然而寻常人遇见洪熙官那样的遭遇,应该也只能放下血海深仇,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去了吧。比如严咏春的老父亲,就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杀出一条血路来。

        师徒一行远离了几处人声鼎沸的码头,望着明月高悬的宝蓝色海天,耳中全是潮汐起伏的浩荡之声,伴随着无数想要归港的船灯隐隐约约、起起伏伏,恍若洒落于海面的满天星辰。

        港口更西边搭起了成排竹棚,此刻许许多多短衣打扮的人攒聚在其中,时高时低地喊着口号,不时会有因输赢引发的喊声,赌天骂地喧闹无比。

        海上的生活枯燥无趣,聚众博戏就变成他们最有凝聚力的活动了。

        “习武之人为名,博戏之人图利,不知道我们在外人看来,咱们是不是也同样这般的粗鄙可笑。”

        江闻随口开起了刻薄的玩笑,却发现洪文定脸上露出了诫省的神情。

        “后悔学武功了?还是心疼江湖儿女了?”

        江闻打趣道,“我看那田青文姑娘对你情有独钟,有没有考虑入赘天龙门当个富家翁?”

        “不,我想像师父这样游历四方,行侠仗义。”

        洪文定摇了摇头。

        “况且我爹说过,身在江湖就别想要退出。像田姑娘那样的遭遇不过是江湖中人的寻常,她心中所更希望的,想必是生于寻常人家吧。”

        江闻默默点头,这些早已并不是个人选择的问题。

        生在这个历史洪流滚滚向前的年代,双足落下的每一步本就有其必然性,洪文定能如此冷静随安,更多的是被生活逼迫得早早放弃了幼稚的想象,只能紧盯着所能及见的远方。

        “文定啊,打打杀杀救下的人不过是一时,被挣脱的枷锁总有一天还会落回头上,真想要拯救人,你就要做好承担一切的准备。”

        江闻慨叹道,就像这座城中的人今日感慨着喜乐平安,或许明天就被迁界禁海害得家破人亡,一旦接下来的厦门之战折戟沉沙,清廷绝对会为避免其不善海战的短肋,以牺牲沿海百姓利益、家家皆哭为代价,换取战场上的主动权。

        【初立界犹以为近也,再远之,又再远之,凡三迁而界始定。】

        史书短短一句话,却不知这一次次为禁海的迁界,会有多少人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看着师父又陷入了沉思,洪文定也沉默了下来。

        他能感觉近来师父出神的次数明显增加,说话也总是云里雾里越发神秘,似乎行走在尘世是一种莫大的负担,只有在云深鹤唳的武夷山大王峰上,他才能暂时忘却这些烦恼。

        洪文定目不斜视地走着,却时不时回头检查小石头和傅凝蝶有没有掉队。

        “师父是让我不要轻易出手,谋定而后动吗?”

        洪文定忽然问道。

        江闻猛然从思索中挣脱,使劲晃了晃脑袋。

        “不,我是说你下次打算英雄救美的时候,一定要先打听清楚未来岳父有多难对付。”

        “师父,我饿了。”

        小石头忽然出现,说出了发自心灵的呼唤。

        江闻眉头一皱,恶狠狠地盯着他。

        “下午不是刚吃过吗?怎么饿的这么快!”

        小石头低头摸了摸肚子,思索了片刻就抬起头来。

        “太急了没吃饱,刚才闻到味道就饿了……”

        江闻顺着他的视线看起,发现港口前方的不远处有一座氛围森然的古庙,硕大榕树遮天蔽日,唯有西面的墙根亮着火光,摊主支起一口大锅咕嘟着吃食,香气隐隐约约随风飘来。

        在赌钱的档头边做小吃,不得不说是一档好买卖,可惜如今长夜未央,赌客还醉心于财源滚滚的紧张刺激中,不到荷包空空谁也没有抽身的意思。

        即便偶有食客到来,他们也是匆忙吃完就又回到赌坊大呼小叫,这个小摊只能孤零地躲在一旁,和紧皱面皮的主人一起,畏畏缩缩地冒出个头来。

        “你这鼻子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江闻叹了一口气,还是带着三个徒弟到了那档小摊面前,准备尝尝这些干净又卫生的当地美食。

        看到一名道爷带着三个童子光临,小摊主人紧皱的面皮瞬间舒展了不少,赶紧用腔调怪异的官话对着吆喝起来。

        “店家,你不用勉强,好好说话我听得懂。”

        江闻先把对方从“摊主”高抬到了“店家”,然后比了比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听得懂当地的方言。

        这个小摊的吃食和外表一样寒酸,种类少得可怜,唯独便宜又实惠,两文钱就能打来一大碗,热乎乎地吃个水饱,江闻也就随手点了两样,便和徒弟们围着一张简易的木桌坐定,又折断一串树枝,析木为筷一人一副。

        四碗细腻鲜香的肉羹汤先端上来,饱经捶打的醇厚肉泥香气包含在汤里,香而不腻,撒上葱花口感倍佳,舀入口中爽口又筋道。

        “凝蝶,姑娘家要注意吃相。”

        江闻看着傅凝蝶先是试探地尝了一口,便双手环抱着陶碗风卷残云,似乎生怕被小石头抢走,忍不住出言提醒。

        小凝蝶速度丝毫不减,含糊地问道,“师父,这是什么肉这么好吃呀!”

        江闻没有回答。

        他刚才亲眼看见对方用刀将牛皮上残留的肉屑小心翼翼剔下,混合在猪肉糜中增加口感,猜到这可能是对方的独家秘方。

        傅凝蝶出身官宦人家,按大明律法不得食用耕牛,为了避免知法犯法,她们家里可能是真的没怎么吃过牛肉。

        但民间就没有这个讲究了,实际上到了明朝中期,耕牛数量充足,牛肉也成了市面上常见的肉类之一,而且物美价廉。譬如正德五年(1510)的南京,猪肉每斤值钱7—8文,牛肉每斤只消4—5文。

        “吃吧吃吧,不够吃再续就是了,我平时有饿着你吗?”

        江闻只吃了一口,就从随身包袱里拿出了锦缎檀木盒,细细端详了起来。

        自他得到摩尼宝珠之后,珠子就安安静静躺在这个小匣子里,江闻也从来没有遇见过怪事,更没有像黄稷所说那般做怪梦、生幻觉。

        而丁典与赵无极同囚十余年,似乎也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因此江闻一直怀疑这个锦缎匣子本身就有妙用,或许可以隔断摩尼宝珠对于外界的辐射。

        “师父,这个盒子有问题吗?”

        傅凝蝶见江闻没有动筷子,逐渐把注意打到了江闻面前的那碗,于是拐弯抹角地搭起了话。

        江闻凝视着盒子,缓缓说道。

        “何止是有问题。一旦这个盒子再次被人打开,鬼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事情来。幸好对于这些我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可也不能像寻常事物那样,直接放在后山了就是了……”

        傅凝蝶继续旁敲侧击地说道。

        “那师父你这么聪明,一定想到解决的办法了吧?你要是有事可以先走,我自己可以走回的。”

        江闻没好气地瞥了凝蝶一眼,把自己那碗推到她面前。

        “想吃就直说,我能走去哪?这东西放哪里说不得都会害事,而世界上再大,岂有万古不坏的安全之处可以藏东西呢。”

        说到这里,江闻却突然停顿了一下,“等一下……话说回来万古长存的地方我不知道,可两百年内没有人发掘的地方,我却知道在茫茫西北有一处,说不得就得走上一趟……”

        江闻幽幽地望着西北方向,隐隐已经有了处置这颗摩尼宝珠的办法。

        就在江闻思索的时候,店家已经又里外里忙活了一阵,端上来四碗慢慢腾腾的汤水。

        同样是取猪肉做糜,这次在用木棒打成肉泥后,却是掺粉擀成纸片般薄,切成三寸见方的小块,再包上肉馅做成馄炖模样,便是一碗扁肉燕了。

        肉燕一下老汤锅中煮熟就捞起,配上葱花蒜蓉飘荡在清汤之中,吃在嘴里只觉滑嫩清脆,淳香沁人。

        解开难题之后,这次江闻也是胃口大开,稀里哗啦将整碗吃光,唯独连吃两碗肉羹的傅凝蝶欲哭无泪地看着美食,撑得一口都吃不下去,最后只能便宜了一旁虎视眈眈的小石头。

        “都吃饱了就起来走走。”

        看着两个徒弟暴饮暴食的样子,江闻只好催促他们起身,几人打算沿着这座破旧的庙宇绕圈子消食,消化了再回府歇息。

        店家殷勤地上前收拾好陶碗,连带木筷都悄悄收走,计划洗洗就留给下一波客人使用,见江闻朝着一线之隔的古庙走去,却小声提醒道。

        “这位道爷,你在周边转转都不打紧,就是千万别进这座庙里,也别走到庙后的巷子去呀。”

        江闻不禁停下脚步,打量着这座连匾额都没有的小庙。

        “店家,这话什么意思?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摊主皱起了面皮,警惕地向周围打量着,还刻意把头转到了背离古庙的方向,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好教您知晓,这本是一座水流庙……”

        江闻听到这句话,也恍然大悟地闭上了嘴,拱手致谢后就慢慢踱步而去。

        一顿饭的功夫,已经有不少赌徒惨输钱财,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简陋的赌档,运气好的人还能剩下几文大钱,就都闷闷不乐地也来吃宵夜,摊主登时忙碌了起来,也就没有关注江闻一行人的去向。

        而另一批赌徒输了个精光彻底,连吃东西的钱都不剩,却也没有轰然散去,而是神色诡秘地结伴同行,钻入了破庙后面的小巷子里去。

        “师父,什么叫水流庙呀?”

        一阵阴风吹动,满地狼藉的阔叶卷起,就好像有无形人衣袂飘飞地与她擦肩而过,让傅凝蝶忽然打了个寒战,小声问起了江闻。

        江闻摸了摸她的脑袋,指着不远处的古庙说道。

        “你算算看,庙门有几级石阶?”

        凝蝶掰着指头数了两遍,确认了数字才回答道。

        “一共六级石阶。”

        江闻点了点头,低声对她说道。

        “庙无天井、也无房梁,不见天日,窗阶成双,这分明是一座阴庙,都是苦命人罢了。”

        凝蝶被师父阴森森的语气吓了一跳,畏畏缩缩地抢走在了小石头和洪文定的前面,生怕落在队伍最后被什么东西跟上。

        所谓的阴庙就是民间供奉孤魂野鬼的庙宇,譬如乱葬岗、无主尸、身死异地怨气深重,就会有人代为收殓尸身、立庙祭祀,防止对方为厉作祟。

        而泉州城靠海,时常有海难死者漂流上岸,店主说这里是「水流庙」,就是指江湖河海里捞上来的、水边漂到岸上而无人认领尸体,建一个庙给他们作为栖身之所。

        江闻不把话说透,就是怕再吓到凝蝶这个胆小鬼,说不定当晚就又要睡不着觉了,这个胆量如何能闯荡江湖?

        江闻刻意停下脚步,恰好挡住了傅凝蝶看向小巷深处的视线角度——因为那里有许多眼睛发红的赌徒聚在一起,紧紧围绕着一颗水流庙中取出的骷髅。

        那颗骷髅上的皮肉还未脱尽,只被他们用香灰水草草濯洗,便用蓬草穿过颊骨,摆放在空荡无人的地面上。

        早在宋代的《东坡先生物类相感志》中就有记载,这样做的话骷髅就会在夜里开口说话、告知吉凶,而且越是巨大的越是上品,当初杨琏真伽便是用这个方法,从宋理宗的“口”中打听到了许多不可告人的辛密。

        一群赌徒们双手颤抖,方才博戏的热血还未消减冷却,无时不刻都在焯烫着他们的心肝脾肺。他们虔诚地祈祷着、膜拜着,带着一种扭曲而执着的信仰,崇拜着眼前的褐黄骷髅,将耳朵贴近骷髅齿已落尽的牙床,想要求得一夜暴富的箴言。

        赌徒们接连不断地传递着骷髅,虔诚地附耳,却只听见呜呜风声在其中回荡的声响,就像是骷髅因蓬草穿过身体的痛苦呻吟声。

        赌徒们并不气馁。

        长夜漫漫,他们还有很长时间聆听消息,又或者将面前虔信着的“神祇”,用砖石砸个粉碎不存——就像这座古庙墙角里无数的灰白碎屑颗粒。

        回去的路,不知为何有些遥远。

        深夜的冷风越发刺骨,海岸线上的渔灯也逐渐缩减,仿佛天上的星星落落入海之后,终于淹没在幽暗深沉的洋流之中,熄灭了潜藏在陨壳里的残烬,坠入了用不见底的深渊里。

        烟火渐凉,寒天更长,孤单的巷子中唯有冷风打着旋儿,无聊地卷动、摆弄着落叶,飘飞到街头巷尾的缝隙间消失不见,悄然无踪。

        傅凝蝶走在保护中,跟着在寒夜里踟蹰着,心里才有一丝因安全感带来的温暖。

        她突然觉得这条路回去的路怎么也走不完,更也不想这条路走尽。

        她心满意足地享受着众星拱月,一会儿紧盯着前面昂首阔步、姿态随意,仿佛一切险阻都不放在眼中的师父,一会儿看向身后并肩前行,勇毅恬淡的两位师兄。

        但突然间,凝蝶发觉自己有些慌张,她不断前后顾盼着,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自己如今只是身处一场孤独的梦里,再一转头,这些微小的温暖就会原地消失——

        就和她记忆中的父母家人一样,无论她如何努力刻画,他们的样子都在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师父的声音忽然传来。

        “看什么呢,到家了。”

        江闻站在门口对凝蝶笑着,催促着这个小徒弟。

        小石头和洪文定原本跟在她身后,此时抢先一步跑进了府门,傅凝蝶这才忙不迭地也跟了上去,跌跌撞撞、慌慌张张。

        轻轻的两步,就将这片萧疏寒夜甩在了身后,也把这夜悠游记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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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3-6-28 08:50: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五十五章 风云解斗围

        翌日天光大亮,江闻师徒就做足了远行赴粤的准备,明尊教提供的马车也早早停在了府门之外,由一匹温驯耐劳的老马拉着,足以抵挡沿路上的风霜雨雪,只等着红莲圣母出现道别。

        然而期近日中,他们都没有等到红莲圣母出现,六丁神女也派人前去询问了几次,一样如石沉大海。

        再这样等下去,江闻一行就没办法在天黑前赶到漳泉交界的集镇,免不了要在荒郊野岭栖身一夜,因此在再三考虑之后,他们只能赶着车辞别了明教的众人,往南边悠悠而去了。

        而直到江闻出发了快一个时辰,红莲圣母才姗姗来迟,带着懊恼地看向自己的手下,朱唇轻启,嘴里却没有说出责备的话语。

        “进来,我有事和你们说。”

        她带着几人进入府中的秘密庵堂,往血佛像的莲座上走去,终于说出了迟来的原因。

        “昨夜我在草庵寺里面合见侍法、法堂诸人,亲眼见到呼禄法师的舍利塔夜放毫光,夤夜震荡不已,似乎竟是塔下镇压的骸骨蠢蠢欲动。”

        三名随行的六丁神女也纷纷点头,对昨夜所见之事似乎依旧惊骇莫名,彻夜未眠的脸色尽显苍白。

        “圣母,这件事可非同一般。呼禄法师当年之所以游方泉郡终生,就是担心泉郡山海之中有变……”

        年岁较长的六丁神女沉吟片刻,轻轻敛起纯白纱袖,上前说道,“如今本教衰微,不如派快马把江闻道长请回来……呃,我是说人多计长总是好的。”

        红莲圣母的神色也颇为纠结,但思索良久之后,还是轻轻地摇头否决了。

        “不妥。我们明尊教的事,终归要由我们自己解决,岂能因为势单力薄就处处假手于人?江闻道长此行似乎别有深意,不应贸然阻挠大计。”

        随着几部古经被找回,红莲圣母才明白关于明教呼禄法师的真相。

        唐时来泉州传播摩尼教的呼禄法师属于中亚摩尼教团,事实上呼禄仅是僧职,他在会昌法难中侥幸逃生,姓名因无记载已不得而知。

        所谓呼禄就是呼卢唤,是古波斯语的音译,意为传教师,属较低级的摩尼教僧侣。根据《摩尼光佛教法仪略》和回鹘文摩尼教寺院文书的记载,摩尼教寺院本就应该由呼卢唤、阿拂胤萨、遏换健塞波塞共同管理,呼卢唤专知奖励。

        而当时仅剩一名传教师出逃授徒,可见情况危急到何等地步。那段历史中没有什么高僧大德,也没有什么佛法无边,只有一名从屠杀大难中侥幸逃生的小传教师,惊魂未定地翻山渡水地,最终闯到尚处蛮荒的闽地,亲见到了一些更加离奇可怕的存在。

        更绝望的是,他因在福州三山的隐忧中发了恻隐,折戟沉沙地赔上了镇教法宝摩尼宝珠,还是没能镇压住幽泉海眼,才惶惶不安地来到泉州府。

        但他终究没有沉沦,呼禄法师游方到泉郡的传教生根发芽,他更是用尽人生剩下的时间,做下了一件不为人知的惊天之事……

        随着大略逐渐被定夺,红莲圣母的思路也越发清晰,一道道命令被下达,随着泉州城中的明尊教高层信徒陆续赶来,明教潜藏的力量也被发动了起来,式微已久的明尊教人马如临大敌般部署起来,即将集结在城外的郡北山下。

        而随着教徒前来的,还有另外一些事关昨夜的消息。

        昨夜泉州城外,俗称水门的南薰门有一艘渔船遭遇了水猕猴,怪物在三鼓时分忽然登船,自水中跃登而起,几乎压偏了整艘小船,渔人惊起怒叱并投以炙肉,举火燎之,但仍有一人被拖入水中不见。

        此事最终有三人幸免,自称亲见可以证明,如今城中已经人心惶惶,县尉此时正打算封堵水门,抽干河道中的积水,找寻那具尸骨的下落。

        而另一件事则更加诡谲。

        昨天深夜的法石港人烟静寂、诸帆皆落,船家渔人全都入睡的时分,有人听见铙鼓之声从洋面深处传来,由远及近清晰可闻。

        睡梦被敲醒,渔人慢慢地终于见到一艘长舟渡波而来,船头旌旗闪烁却不曾点灯,两边的船舷各坐了近百人,各自都奋力摇动着船桨靠近。

        此时的法石港中早就挤满,相互之间还用铁索连结锁定,防止小船在明天潮汐来临之际飘入海中,故而已经是一艘也无法挤进去了,便有人好心划着小船前去提醒,让他们换个港口过夜。

        可当小船靠近时,这艘长舟却毫无征兆到忽然上下倒转,头重脚轻地瞬间覆入水中消失不见,仿佛被靠近的小船所惊扰,躲藏进了水里。

        几名船家面如土色,察觉不对立马掉头离开,可就在他们驶离一定范围的时候,这艘长舟又一次显出水面。

        这一次几名船家看清楚了,船上数百人竟然全是皮色铁青、泱瀼衰败的死尸!它们坐在一起,伴随着旌旗招展而奋力鼓棹,就如同生前所做之事,正在他们身后直追不舍!

        鬼划舡在法石港外游荡了一夜,却再也没有人敢驾船靠近,直到白天清点人数,才发现法石港中有十几名深夜博戏的赌徒自此夜消失不见。

        有人说他们见鬼被吓得连夜跑了,也有人说他们欠下赌债逃离。

        但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烧水做饭的他亲眼见到这些输红了眼的赌徒们,不知为何排成长队,陆续走入没顶的海水之中,化为一具具后背朝天的浮尸,悄无声息地向鬼划舡漂去……

        “圣母菩萨,这些事情官府已经下令封口,恐怕是担心影响水师伐郑成功的缘故。”

        一名胡商恭恭敬敬地禀告道,随后从怀里拿出一本简陋的书稿,“近来泛海贸迁往来高丽、日本,对此事也多有见闻,海上流传着这部来历不明的《睽孤风土记》,请圣母菩萨过目。”

        红莲圣母坐在莲台宝座之上,细细翻看了这本手抄临描的书稿,良久之后才喟叹了一声。

        “将这本书抄写一份,以快马送往广州分舵转交到江道长手里。此外,立即加派石工匠师前往崇安县,武夷分舵必须加快速度筹建了!”

        …………

        江闻带着徒弟顺着官道一路南行,靠着明尊教的消息绕过清廷屯兵的诸多要地,顺利通过了漳州府,五六日里都平平安安、顺风顺水。

        久违的太平日子让江闻逐渐确信,自己之前遭遇的种种异常事件不过是偶然,像这样岁月静好的时间才应该是常态。

        所以说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种,走到哪就乱到哪、怪事跟着屁股后面跑的倒霉蛋嘛!

        然而世事往往于毫忽之间,就有出人意表之变,在江闻发出感叹不久,他们就在闽粤交界的汾水关遇见了新的倒霉事。

        汾水关两侧山岭连绵,峰峦叠嶂,丛林莽莽,地势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往前咫尺之隔就是潮汕之地,偏偏只有这夹道一线能通行车马,故而关上雄关高踞,紧扼住了闽粤两省咽喉。

        距汾水关前很远,商旅车马此时就已经排起了长队,众人沿着窄小的官道挤成一团,向前看去是寸步都不得前进,而等到往后看时,又被后来的队伍堵在中间进退两难。

        远眺而去,汾水关前守关的官兵也不耐烦地四处踱步,有时也在哨楼上呼喝催促几句,却没有一点实质帮助的举动。

        脊岭上烈风阵阵吹过龙潭山岗,猫毛草也被吹得东倒西歪,隐约沿着山上的界碑分隔各倒向一边,温吞的夕阳已经徘徊在远方的山巅,依依将要落到视线之外,白日喧腾的热气也似要缓缓消散了。

        江闻目瞪口呆了,想不到自己来到了百年前,都能体验一回高速公路堵车的感觉,他还发现前面经验丰富的商队派人打探消息已经去而复返,当即支起土灶、摆好锅碗,显然不期待能在天黑前赶到饶平县过夜了。

        “劳驾问一下,前提到底面发生什么事情,怎么过了一个时辰了还纹丝不动?”

        江闻客客气气地上前询问,用递烟的手势随手送上一块腌好的肉脯,然后拿出了个空碗。

        对方也心知肚明江闻的意思,倒给他一碗开水后才说无奈地解释道。

        “前面有江湖人士殴斗,针锋相对谁也不让。关吏敢欺负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可看见那样的亡命徒只会唯唯诺诺,俺看今天想要过去是没戏了,道长不如也早做准备吧。”

        江闻心下了然,谢过对方后就转回马车里,把晾凉的水交给了三个徒弟。

        “你们先喝点水,前面有人在闹事,说不准今天就要饿肚子。”

        “师父,不如我上去看看。”

        洪文定自告奋勇地要上前打探。

        江闻摇了摇头:“不必,为师自有打算。”

        随后他从车里取出青铜古剑,吩咐两个徒弟:“石头、文定,你们俩守好车子不要乱跑,车流动了就赶车往前。凝蝶,你跟师父我一起去看看热闹。”

        傅凝蝶半睡半醒间瘫在车上扭动着身体,丝毫不愿意起身。

        “我不想去……前面又没什么好看的,我要呆在车上睡觉……”

        江闻不由分说地把她扛上肩头。

        “不许不去,每次出点什么事你就跑丢,这次由我亲自看着你!”

        拥挤的队伍沿着山脊弯弯绕绕、哀声遍野,江闻施展轻功带着凝蝶左突右冲,终于越过关哨来到了队伍的最前端,找到了致使大堵车的罪魁祸首们。

        汾水关前有一座雄伟壮观的石牌坊,牌坊方形石横梁上东面镌刻“功覃闽粤”,西面镌刻“声震华夷”,字体雄浑,笔划苍劲。其下石梁两面均镌刻“福建广东乡缙绅士民同为大总戍都督郑芝龙立”。

        而这座石牌坊下,两队江湖人马正杀气腾腾地对峙着,一方褐布裹头、手持单刀,一侧则赤手空拳、身披蓑衣,走起路来叮当乱响,显然藏有暗器,确实都是江湖中人的标准打扮。

        双方皆有挂彩负伤的人,奇怪的是持刀一方显然伤得更重,已经是人人挂彩的程度,却都不依不饶地挡在蓑衣人的面前,一副就要拼命的架势。

        左边一方怒目相向,语带不忿。

        “金刚门的,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雠,今天这是什么意思!非要斗过一场才作数吗!”

        而另一方更是言辞激烈、怒火中烧。

        “燕青门,你们装什么糊涂!先前见面不久,我们一行就遭遇强盗袭击。这次你们还敢前来,若再放过你们岂不是纵虎归山!”

        “你们血口喷人!”

        怒骂声瞬间响起,赢来的却是对方的冷嘲热讽。

        “哼哼,谁不知道你们欧阳掌门早年就是个独脚大盗!”

        此话一出,双方便再也免不了一场恶斗了,推推搡搡地便乱作一团。

        金刚拳源自北派少林,动起手来拳势古朴,遒劲雄强,凶狠果决。

        这些人并肩作战勇猛无比,显然精过演练排布,与一般单打独斗的江湖中人有所不同,故而能让他们都损失惨重的“强盗”,想必更加地凶威煊赫。

        燕青拳相传也出自北少林,刚柔相济,内外兼修,招式大开大合,有排山倒海之势,更有个名字叫做迷踪拳。

        这方神完气足地以逸待劳,自然占据了几分优势,在扛过先头排山倒海的一波冲击之后,瞬间就趁着对方力竭未继的间隙反扑,也打得风生水起。

        殴斗一触即发,双方霎时间剑拔弩张、拳来剑往,近前的商队就倒霉了。他们连忙后退躲避,可官道本就窄小,彼此挤压倚靠之下更是乱作一团,不多时就有马车错轮失陷,货物滚落到道路两旁的山涧里去。

        待到两方的掌门登场,局势更加不受控制,金刚门的掌门身型粗壮,势如疯虎地缠住了燕青拳门腊黄面皮的欧阳掌门,一招更胜一招地使出杀手锏,却显然逊色了云淡风轻、灵矫腾跃的对手一筹。

        乱象更深,再这么下去恐怕天亮都没办法让出条路,更别说顺顺利利赶到饶平县城,此时不少客商甚至决定打道回府了,

        就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时,忽然有龙吟之声凭空响起,刺啦啦地划过天际,化为清光射中了一棵参天大树,定睛一看,却是一柄造型拙朴的青铜古剑!

        注意瞬间被转移,就在众人还在惊骇之际,一道身影也闯将进来,迎头就撞进了殴斗最猛烈之处,如一道平地旋风般拂过官道,而正在交手的江湖人士只是被轻轻一掌刮到,就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瞬间因为连锁反应四仰八叉地倒下了一大片。

        “武当派的绵掌功夫?!”

        两位拳派掌门惊呼出声,不约而同地说道。

        此时这道影子却已经来到身前,左手托起金刚拳掌门的进步截肘,右手拦住燕青拳掌门的蛟龙出水,云淡风轻地就按住了两人的招式。

        “二位恩仇难解,何不给在下一个面子,择一静处把话说开?也好过在这里阻拦百姓,着实有违侠义之道。”

        见到眼前的人功夫精湛,难以轻取,两派掌门都后退了一步,警惕万分地打量着面前道士打扮的武林中人。

        “本门恩怨无关外人。不知阁下名讳?”

        燕青拳的欧阳掌门抱拳眯眼,显然还没有收起决一胜负之心。

        “在下武夷派江闻,见过二位掌门。”

        江闻将手一甩,拂动衣袖缓缓说道,两旁的门人都皱起了眉,大家都表示完全没听说过这个门派,对于这点江闻也早有预料,却发现唯有金刚门的掌门听到之后神色一变。

        “金刚门周隆,见过江闻大侠!”

        这人操着一口山西口音,却似乎对江闻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夷派掌门十分了解。

        江闻玩味地看着面前的人:“周掌门,听这口气你认识我?”

        周隆重重地点头,果断承认。

        “武夷派?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欧阳掌门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江闻神色不善地转过头看着他,露出了一抹亲切和善的笑容。

        欧阳掌门瞅见金刚门掌门由衷的敬畏之色,又看见江闻耷拉下来的脸色,连忙补充了一句,“呃,阁下大名远播,想必是鄙人久疏江湖走动,孤陋寡闻了吧!”

        借这个机会,江闻才趁机停住双方的乱斗,打听清楚了两边纠葛的由来。

        金刚、燕青两派虽然同处北地,源流说不得还有些关系,但先前素不相识,唯独在由浙入闽的要道仙霞关前碰了一面,同为江湖中人难免有些桀骜,譬如燕青拳一个弟子切在磋时打伤了金刚门弟子,双方就此闹了些不愉快。

        这件事本来应该只是小事,毕竟江湖中人打打杀杀都是嘴上的,意气之争也不过一时,没有什么千里寻仇的必要。

        可随后不久,金刚门出了仙霞关不远就被一伙强盗伏击,人手伤亡颇大,对方却逃之夭夭。

        从那时候起,金刚门就开始怀疑是燕青门的人下黑手,毕竟他们掌门是有了名的独脚大盗,还自号“千里独行侠”,显然对早年经历不以为耻。

        今天在闽粤交界的汾水关前,金刚门竟然又见到本应领先自己许多路程的燕青门——对方从领先三五天路程变成抄了自己后路,金刚门瞬间就警惕起来了。

        眼见燕青门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又和自己碰上,行迹也是极为可疑,周隆瞬间决定先发制人,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听完这些故事,江闻也就明白该做什么了。

        “欧阳掌门,我作为外人说一句公道话、你们出现在这里的时机确实有些微妙,也难怪金刚门的周掌门多心,今天既然你们还没人丧命,我看双方就各退一步、就此别过如何?”

        江闻微笑着说道。

        欧阳掌门不知为何心里一惊,总觉得面前这人话里有话。明明是对方寻衅滋事、把道封路,怎么在他嘴里变成自己心怀鬼胎地犯罪未遂了?

        气氛又一次紧张起来,三人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江闻本以为三人非得再打过一场,才能得出罢斗的一致意见,可没想到刚才还怒气滔天的金刚门掌门虽然五大三粗,此时却很识时务地瓮里翁气附和道:“既然如此便罢了。欧阳掌门也别记在心上,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嘛。”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凭着功夫强压解斗虽然有效,场面上还是流于粗俗,远没有如这般靠面子解决问题来得举重若轻,以至于场中的江闻瞬间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出尽了风头。

        见周隆如今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模样,和方才粗莽的样子一比判若两人,江闻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独具什么人格魅力,已经可以一言止杀了。

        燕青拳欧阳掌门顿时一口恶气卡在胸口,很想在手底下见真招,把面子挣回来。

        可如今形势比人强,对面这人说着两不相帮,却显然不是打算这么做的,自己倔犟下去很容易被群起而攻之,于是也只好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表示不再追究。

        “那我就给江掌门一个面子!”

        听到这句话,沿途糟了池鱼之殃的客商之中,瞬间爆发出热烈的喝彩之声,向江闻投来佩服之至的目光,尤其以人群中的傅凝蝶最为激动,上蹿下跳满脸通红。

        官道逐渐恢复通畅,直到燕青拳门的人捡起兵器、扶起伤员纷纷离开后,金刚门五大三粗的圆脸掌门才恭恭敬敬地来到江闻面前,深深抱拳一礼。

        “江大侠,当初我家师兄在武夷山闽越古城中,全赖大侠搭救才得以保得性命,此事师兄对外秘而不宣,唯独告诉我要多加礼敬。”

        江闻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自己在武夷山里刷的少林派声望,居然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他依稀记得当初随着天地会进入闽越古城伏击清军的队伍里,是有金刚门这么一号人物。

        虽说对方本是北派功夫,却向来和南少林更加亲善,故而不远千里前来助拳——再看刚才同样出自少林的燕青拳、显然就和南少林没什么交情,就绝不会知道内部流传的江闻故事。

        “原来如此,那倒算是故人了。”

        江闻淡然处之,随后唤来了还在人群中看戏的凝蝶,一行人原地散开让出足供商旅通行的道路,才继续原地攀谈了起来。

        “周掌门,不是我说你。你们今天的行为也太过弄险了,万一对方真的心怀鬼胎,你们这帮残兵败将岂不是立马吃亏?”

        “江大侠有所不知,我今天选在这里发难,本就是为了将事情闹大,方便往来客商将此事流传开来。”

        金刚门掌门周隆的圆脸上,却露出一丝狡黠之色。

        “如此之后,对方如果还敢突施冷箭,江湖上毫无疑问就会猜定是燕青门动的手,今后自然有人会替我们报仇雪恨。这总好过不明不白地死在荒郊野地里吧……”

        江湖中人果然心黑,看样子竟然是想打草惊蛇,把最有作案嫌疑的门派架在火上烤。

        “哦?你们如此有信心?”

        江闻也很惊奇,公然说出这番心计倒也罢了,周隆怎么确信有人会替他们报酬?

        周隆点了点头。

        “我家师兄因为相助南少林,不得已将掌门之位传给我后隐姓埋名,南少林已然是欠了我们一个大人情,就算我师兄报仇无望,南少林的高僧们也不会袖手不理的。”

        对寻常门派来说,被打成反贼可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武夷山闽越王城之后,说不得就有多少人被迫远走天涯,防止被清廷追查出来连累亲友,南少林确实也是欠下了不小的人情。

        这番算计环环相扣,眼前的周隆显然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可说起金刚门,江闻隐约记得这帮也都是浑人,似乎先前就借着南少林之事趁机围攻上清观、夷灭仙都派,搞得冯道德上门问罪,怎么也不像是嫉恶如仇、不知变通的样子。

        故而江闻心底有些好奇,对方如今的态度着实有些奇怪,碰上这种事明明可以化整为零地离开,怎么好似非要大张旗鼓地通行闽粤才开心?

        面对着江闻的疑惑,周隆笑容可掬地一口一个江大侠,非要请江闻一道到广州城中盛情款待以表谢意,还说自己武功低微,希望江闻能够沿路指点一二,束脩之礼不在话下。

        江闻原本以为对方只是怕再被袭击,可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么热情反而让他起了疑心。

        见江闻神色不定,周隆看了江闻面前的凝蝶,又瞥了一眼由洪文定驾来马车上的两个小孩,才打定主意般地从弟子手里拿过一面有些滑稽的小旗子,插在了自家的马车之上。

        “兴隆镖局?这是什么意思?”

        江闻念出了旗子上四个小字,已经隐约猜到对方的用意了。

        周隆这才有些羞赧地承认道:“金刚门近来经济拮据,想借着风头在山西大同府组建兴隆镖局,此行就是开张接的第一镖,自然求个打出名气,一炮而响嘛……”

        被拆穿了用意之后,周隆也知道自己占便宜被发现,连忙拿出一些更有吸引力的条件。

        “江大侠,今天的事情周某感激不尽,金刚门上下更是五体投地,如果您愿意一道前往广州府,此行的镖资我们情愿分文不取地一并奉上!”

        江闻神色不变地看着那辆被着重保护的镖车,随口问道。

        “周掌门,哦不对,周总镖头。你们这趟保的是什么镖?”

        周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圆脸上满是不可为外人道也的神情,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

        “江道长切莫外传,如今无数江湖人士齐聚广州城,就为了不错过连番好戏。我此行护送的这趟镖乃是价值千金的宝刀,便与广州城如今最为轰动的两件热闹事之一有关!”

        周隆的声音并不大,可“热闹”两字一出,江闻就发现坐在自己怀里的凝蝶,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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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9 09:20:07 | 显示全部楼层
    野渡浮槎 第一百五十六章 江光夕滋漫

        千岩泉洒落,万壑树萦回,闽随着粤交界的高山也逐渐走尽,密布的河网开始显露真容,官道多半也因雨水有泥沼难行的地方,于是行船就变成了更好的选择。

        “江掌门,前面俺们再转一程的水路就到,筹费也都付好了快上船吧。”

        五大三粗的周隆凑了过来,口气恭敬却不显谗奉,显然早就把江湖上并不深奥的人情世故摸了个门清。

        他看出来江闻喜欢被称为掌门,因而故意这么不轻不重地奉承着他,好为自家金刚门请来一尊真佛,保得沿路平安。

        结伴几日之后,金刚门的人慢慢也无奈地发现了,抛却这个让自家掌门敬畏不已的道士,自己可能连两个小孩都打不过。

        众人这几日从陆路换走水路,顺流直下又是数里,如今终于接近了此行的目的地。

        一行人站在坚固的广船上,航行在波澜不惊的河面之上,只见一座濠池环城、六面通海的繁华锦绣之地缓缓浮现在眼前,北部斜枕着山势,西南两侧则地势低洼、河网密布,只差一步就濒临大海。

        眼见堤围濠涌层出不穷,如他们乘坐的坚船蚂蚁般繁忙穿梭于港口之中,长期居住北方的人金刚门上下,竟然隐隐生出了沧海一粟之感,沿途舟车劳顿都为之一空。

        江闻倒是习以为常,对面前灰不溜秋的木头船不觉得太过惊讶,只是微微惊讶于平南王尚家竟然如此大胆,敢把首低尾高,上宽下窄的瘦尖底广船拿出来运客盈利。

        滥用这样足堪充任此时军舰的船只,莫非也是尚可喜向清廷表忠心的办法?

        “周总镖头客气了,一路上的花销等我到了广州城一并结清,不能占了你的便宜。”

        周隆听到总镖头三个字也颇为受用,然而没有接这个话茬,反而热情地介绍起了关于广州城的事情。

        “江掌门,你们这趟来得正好,广州城如今热闹非凡,要是错过了可要终身遗憾啊。”

        江闻也有几分好奇地问道:“打一开始我就有些好奇,你先前说的两件热闹事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说会让江湖人都趋之若鹜?”

        江湖人好热闹是改不掉的脾气了,广州城里据说有少林武当暗中较量,本来就是让人趋之若鹜的好事。对于小门小派来说,能在泰山北斗里沾到一点好处,就已经受用不尽了。

        然而现在,居然还有比两个大佬火拼还热闹的事?难不成是顺治在城中摆下擂台,要和远窜云贵的南明永历帝来一场无限制格斗?

        “江掌门,俺斗胆问一句,您觉得这江湖之上,有什么东西是人人都喜欢的?”

        这话倒是把江闻问得一愣。

        他将手扶在船舷之上眄睇着滚滚珠江金鳞碎叶,绕城不绝后赴海而去,只觉得胸臆间豪气顿生,伸出一只手似凌空握住了倒转的乾坤,缓缓说出了心中答案。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那必然是权利、财富和美人了!”

        “……江掌门果然是性情中。”

        周隆差点吓得趴下。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是要造反?他作为一个道士,开口自然而然就是这样酒色财气俱全的话,真的合适吗?

        但他转念一想,面前这个大侠能在他面前说得这么赤裸,说不得就是把他当成了可信之人,于是马上露出了男人都懂的笑容,缓缓伸出个大拇指夸赞道。

        “江掌门果然快人快语!那您说说,如今要是能将这三件事兼而有之,岂不是江湖上最不可多得的美事!”

        周隆一脸向往地说道,介绍起了眼下广州城最为人称道的事情。

        其一是城中一名江湖前辈将于十日之后举办“金盆洗手大会”,宣布彻底退出江湖。这场盛世邀请了八方宾客前来见证,毕竟广州城隔壁的佛山就是有名的武术之乡,各家拳派层出不穷,俨然东南之地的武脉所在。

        金盆洗手虽然热闹,但关键不在这里。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家财万贯的前辈已经年迈,家中却止育有一女,所谓的“金盆洗手”根本不重要,反正这位前辈十年前就已经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了,这场盛会不过是为了家中的独女即将闯荡江湖造势而举办,延续属于武林世家的辉煌。

        大侠行走江湖多年,总有两个仇人冤家,江湖儿女江湖老,盛名之下不思进取,只会落得三世而斩的下场,因此招婿就是一件不需要明说的事情了。

        君不见就连郭靖大侠,都要给自家不成气候的大女儿找个如意郎君,扶上马送一程么?

        这时讯号已经十分明显,如果有人能借这个机会入了法眼,说不得就能在迎娶美娇娘的同时继承万贯家财,今后以名门世家的身份享受万众瞩目了。

        “周总镖头,冒昧问下你婚配否?”

        江闻狐疑地看着这个胡子拉碴的圆脸汉子,竟然显得这么心动不已,他该不会只是长得成熟、实际上才刚成年吧?

        周隆尴尬地收起脸上的向往之色,讷讷道:“江掌门见笑,俺家孩子都八岁了。”

        他也顺势拍了一下江闻的马屁,“倒是江掌门你年轻有为、武功高强,如此年纪就有赫赫的威名,我看只消换去这身道袍,说不得就能独占鳌头啊……”

        “打住打住!”

        江闻黑着脸看着对方,扶了扶自己头上的五岳冠,口念无量寿福。

        “说的这么好听,这不就是入赘吗?我武夷派偌大基业都还愁没人继承,哪有功夫去争这些许的蝇头小利。”

        江闻可没有骗人,大王峰那么大一座荒山还没人处理,他哪有空想儿女私情?

        更何况这事简直是胡说八道。

        一开始江闻还以为自己刚刚跑出福威镖局灭门惨案的剧情,转头就要触发衡山派刘正风金盆洗手的剧情了,又看看自己带着的这仨倒霉徒弟,莫非自己拿到的是岳不群的剧本?

        但听到对方说什么家中独女、万贯家财的杰克苏剧情,这个猜测瞬间就破灭了,对方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自己想吃软饭直接找明教不就好了吗?

        “周总镖头,所以这位武林前辈叫什么名字?”

        江闻随口又问了一句。

        周隆连忙朝着海天之际拱手,显得尊崇非常:“那可是‘一把金刀压绿林’的江湖耆老骆前辈,讳上元下通是也!”

        一番文绉绉的话下来,江闻基本确定对方是评书演义听多了,不然他一个身处晋中地方的练家子,哪就五体投地崇拜远在广东的江湖人物,里面多半是有水份。

        况且这个骆元通是谁?

        江闻前些年行走江湖没来过广东,没听说过这些个事迹,思来想去更没想起十四本金书中有哪个大侠叫这名字,莫非是明清江湖诞生的本土豪侠?

        “周总镖头,你说的这么热闹干嘛?莫非想休妻弃子博上一博?”

        江闻不怀好意地调侃道。

        周隆哈哈大笑,圆脸丝毫没有芥蒂之意,拍了拍身后紧护不舍的镖车。

        “没那心思了。俺之所以了解这么清楚,还是俺师哥修书告诉的。这趟镖押送之物,就是老前辈为千金糜费万贯定做的宝刀,能安安稳稳送到府上、受番款待就足矣。”

        路上几次江闻都打算看看这宝刀的真容,但是看见金刚门上下神经兮兮的模样就不好意思提,生怕对方把自己也当成歹人严加防范——这些人因为怀疑就要和燕青拳门血战,总觉得横练到脑子都有点问题了。

        江闻细细琢磨了一下,感觉这件事自己完全没有必要掺和,就让这些江湖中人闹去吧,但是可以借用一下广州这个江湖漩涡,赚点额外的名利。

        联想到城里那位骆老前辈一把年纪了,还要为自家女儿今后的江湖地位造势,燃尽最后一丝余热,江闻心底不免也有点唏嘘。

        江闻回头看了一眼眺望珠江的徒弟们。

        洪文定稳扎马步对抗着风浪颠簸,似乎要从茫茫大海中领悟出什么武学真谛,小石头在跟着金刚门的弟子练习排打,身上乒乓作响丝毫不痛,傅凝蝶则两眼无神地进入了晕船状态,抱着自己大腿不肯撒手。

        今后这三个小家伙多半要和这个江湖作伴,自己也该做点掌门该做的事,提前给这些个徒弟们铺路搭桥了。

        “江大侠,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俺这第二件事还没讲呢。”

        周隆见江闻沉默不语,还以为他是对这件事有所心动,又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开口、连忙憨笑着继续说道。

        “俺要说的这第二件事,也和骆老前辈的事情有些相似。”

        “近来在西关大街之上,有一豪富人家摆下了一出擂台,只要打赢就将千两银子送上,各方高手接连挑战都无功而返,江掌门倒是不妨去试试,倘若拔得头筹那也是一等一的风头。”

        这个热闹就朴实无华得多,打擂台的故事代代都有,除非把这两个热闹合在一起,千金小姐擂台比武招亲,把江闻倒是愿意上去凑个热闹。

        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毕竟林家的月如小姐今年才七岁,剧本再怎么乱套也不能这么可铐吧。

        “多谢周总镖头的好意,可惜这两件事江某无意参与,倒是枉费你一番殷勤了。”

        远离是非中心,闷声发个大财,这就是江闻此行的原则,西关大街和骆府瞬间就被江闻列为禁地,决定有多远躲多远。

        “无妨,俺也只是随口一说。”

        周隆笑呵呵地摆手,忽然一指远处,“好家伙,这么大一座城啊!”

        闲聊的时间里,短短的航程很快就走到了尽头,随着帆影褪尽,一条东连东濠涌、西接西濠涌的宽大城濠——玉带濠,登时映入眼帘,长五里有余、宽达二十余丈的护城濠蜿蜒在高耸的南城墙下,正如玉带一般拱卫着雄城。

        卸客码头就设在濠畔街上,众人随着广船靠岸忙不迭地卸货牵车,随着人流就来到了码头大街之上,打听起了最后的目的地。

        有趣的是,原本一路都自称金刚门的队伍待到了码头附近,门人上下都心照不宣地露出了笑容。

        几个弟子老练无比地将镖车上不起眼的小旗子,换成了一面迎风招展的团绣黑虎走镖旗,竖在了最显而易见的高处,扯起嗓子沿途就吆喝起兴隆镖局的名号。

        这一下,就连受伤的弟子也混不吝地在大冬天扯开褂子,露出黑黢黢、毛绒绒胸膛,宛然一群经过连日苦战最终取胜的威武之师,登时骗来了不少沿途百姓的崇敬。

        而兴隆镖局总镖头、金刚拳掌门周隆领在车队前面威风八面走着,队伍浩浩荡荡地往骆府方向走去,高大雄壮的身形倒是颇为令人瞩目。

        但他看见江闻一行坐着马车跟在后面看热闹的模样,连忙落后几步与他低声说起了话。

        “江掌门让你见笑了,俺们这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办法。”

        看到刚才好似熊罴的人物如今唯唯诺诺,傅凝蝶噗嗤一声就笑了,被江闻硬生生按回了马车里,抱拳拱手终结了话题。

        “周总镖头无需介意,这些东西江某都懂,你自便去做就是了,这一路还多亏你指引安排。”

        周隆圆脸上露出憨笑,用江湖特有的方式接下人情,转身就继续到前面开路了。

        “师父你好威风呀!我们武夷派在江湖上的名声,居然如此响亮的吗!”

        傅凝蝶自从那天见到江闻一言止斗,又有一路上的礼敬待遇,显然出现了一些错觉,开始怀疑江闻是不是瞒着他在外面大大的有名,就连练功都自觉勤奋了不少。

        然而武夷派有个屁的名声。

        多亏了小孩子的忘性大,不然傅凝蝶早应该想起刚进福州城的时候,他们全派上下还差点被人当作丐帮给赶了出来。

        “凝蝶,你要记住江湖上向来是义字为先、利字当头,义利并举之事就算没有面子,也会有人给你两分的薄面。”

        江闻慢悠悠地赶着马车,转头对小徒弟解释道,“等你把武功练好了就知道,凡事有了面子就能顺风顺水、失了面子就寸步难行。为师看你也是个不爱吃苦的性子,记住这些总是没错的。”

        周隆现在所做的事情,江闻可是太懂了。

        自从周隆的师兄脑子一热掺和南少林的事情之后,撂下的烂摊子就不由分说地甩到他身上,故而这个山西商贾家庭出身的汉子,不得不为落魄潦倒的同门师兄弟们找条出路。

        他家里虽然富庶,但也不是什么挥金如土的巨贾,养不起这么多人。思来想去,他觉得这些不事生产、惹是生非的江湖粗汉既做不了生意,家里又不可能平白白养,或许可以从事眼下最为兴盛的镖局行当,凭着功夫挣钱。

        可万事开头难,一群没有名气的镖师自然是接不到买卖,只能捡一些别人剩下的、没有油水的镖单,直到今天护送宝刀从荆楚直达广州,才算是等到了真正开张扬名的机会。

        走镖一定要有自己的路子,或压服、或买通、或交好沿路黑白两道的势力,慢慢开拓了一条安全的商业走镖线路,才能带来源源不断的稳定收入,而像这种横跨数省的走镖太过凶险,这才会落到名不见经传的兴隆镖局手中。

        因而江闻清楚,像这种新镖局开张时一没钱二没人,只能硬着头皮闯下去,哪怕乔装打扮、狐假虎威也不丢人,只要能在江湖上打出招牌、赚得名声,今后自然就有滚雪球般良性发展的机会。

        金刚拳,最初本是少林功夫中锻炼双拳硬度和臂力,从而改变拳、臂骨密度的一种硬功功法。练此功,用推鼎、蝎爬的办法每日锤炼,增强双拳拳面的抗击打能力和击打能力。

        周隆在门中的武功练的不错,出身商贾的他脑子和口舌也没拉下,虽然从天眼查系统反馈的信息来看,对方只能算是江湖的二流人物,但江闻偏偏相当看好他今后的前程。

        毕竟,这个人肯用脑子。

        “周总镖头,前面就到骆府,我们师徒就先告辞了,改天再和你们闲叙!”

        这一路结伴同行顺风顺水,江闻也不打算受这无功之禄,他见事情妥当,毫不犹豫地就离开了骆家的大宅,连下榻地点都没透露就越走越远。

        马大善人如今改名换姓就在广州,本来是个很好的下榻之处,但是很可能碰上袁紫衣、严咏春二女,一旦撞上多尴尬——江闻还没想好自己一言九鼎地跑来广州的理由,暂且就不考虑了。

        再者,以自己如今身份的敏感程度,靖南王府信使的身份肯定是不能够使用的,甚至福威镖局的关系恐怕也早就被人盯上,贸然接触广州分局容易引火烧身。

        最稳妥的办法,反而是自家名不见经传的武夷派掌门,广州与佛山每年大小门派层出不穷,完全可以自然而然地融入当地武林。

        这个身份该懂的人自然都懂,不懂的人也不会介意,完全可以借这次广州城游历的机会闯出一番名气,趁机打响武夷派的招牌,今后行走江湖就有了许许多多的便利,至少也能多一个似是而非的马甲。

        “不知道南少林如今,驻扎在广州城中什么地方?”

        江闻摸了摸下巴,自己替洪熙官照顾了这么久的儿子,他怎么也得负责个衣食起居的地主之谊吧?

        再说自古僧道一家,自己作为道士去找寺庙挂单天经地义,还能和江湖势力接触一番,宣扬一番武夷派的名号,不失为一举两得的好事。

        趁着天刚过晌午,江闻先去了传闻中南少林门人聚集的南禅寺,却一无所获,索性就驾着车把城中几座古寺禅林都跑了一遍,到处打听南少林的下落。

        然而一番打听之后,他猛然发现竟然没有一处寺庙知道南少林的下落,仿佛这个掀起风浪的势力根本就不存在于广州城。

        不信邪的江闻继续找,内心猜测是因南少林被打成了反贼,故而没有人敢承认与他们有所牵连。强龙不及地头蛇,像武夷派这种没人知晓的山野门派,也很难接上武林之中的信息线,就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一番搜寻直到天色将晚、垂垂欲暮才悻悻地停下脚步,江闻一行依旧一无所获,只能像个进城的乡下人,老老实实找个客栈先投宿。

        江闻咬牙驻车解马,住进了归德门外一间客栈,决定权等天黑再找地头蛇们打听消息,也好带着徒弟去见识中那个形影无处不在,却又神秘难睽真容的庞大组织——

        丐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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