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眼（1976年江汉轶事）--作者：七水灵

black白夜

　　大脑壳见胖小蕾、雪琴忙着喂娃娃，听里屋怪声连连，按捺不住，轻手轻脚找条门缝，凑近去瞧。
　　里屋灰朦朦一片，一个瘦如干柴的小老太披头散发盘腿坐大床上，仰首直勾勾望着房梁……
　　不知过了多久，胖小蕾老太枯手忽摸向床角，不晓得从哪摸出个小酒瓶来，抖抖索索开盖喝一口，也不下咽，只咕噜咕噜在嘴里涮来涮去，直到涮得没声，才又喝一口，再喝一口。
　　三口下肚，胖小蕾老太白蒙蒙两眼似有了光，仍死死盯着房梁，喉咙喀喇喇乱响一通，用刺耳尖声道：
　　“走走走！要你走你总是不肯走，非要把我老太婆熬走你才罢休么！”
　　老太叽哩咕噜，外屋雪琴听不太清，问胖小蕾：
　　“小蕾，你老太在讲么事？”
　　胖小蕾吐吐舌头，示意雪琴把洋娃娃搬到大门外继续过家家，这才悄悄说：
　　“莫作声，老太每天早上起床都会在里屋发一阵神经。”
　　雪琴也吐吐舌，二人继续过家家，浑没留意扒在门缝上的大头。
　　大脑壳瞧胖小蕾老太两眼如电筒放光，顺她目光看去，黑沉沉房梁上空无一物，又像有么事悬在虚空！
　　大脑壳努力想瞧清楚，眨眨眼右眼泛起白光，却见胖小蕾老太歪过头来，盯着门缝，喝：
　　“小屁伢瞎瞄么事，还不快滚！”
　　大脑壳吓得心一阵慌，风一般跑出门，直跑到一栋歪脖梧桐树下，呼哧带喘。
　　胖小蕾老太回首从枕头下摸出本《圣经》，摩挲着喃喃低语，不知说些什么忏文，房梁之上似更黑了，幽黑里像有么事在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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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完早，雪琴、胖小蕾也玩厌了洋娃娃，胖小蕾拿出卷橡皮筋，高声喊：
　　“大脑壳，来跟我们牵橡皮筋！”
　　大脑壳一听，兔子般颠走，到院门口差点擂在鼻涕王身上。
　　鼻涕王手上捧坨饭，骂：
　　“个铲刀的大脑壳！你是急着去投胎么？”
　　大脑壳笑笑：
　　“嘻嘻，你拿饭做么事？”
　　鼻涕王手一挥，领大脑壳去自家竹床靠墙处偷偷拿出个粘了半边的风筝，悄声说：
　　“走，大脑壳，去三栋楼上做好了紧你随便放。”
　　大脑壳眨眨眼道：
　　“鼻涕王，你忘了灰猫子了？”
　　鼻涕王说：
　　“看你个怕死的样，正暂一个大人都不在，怕么事！你要真怕等我把风筝放上天再给你玩，么样？莫啰嗦，想玩跟我来。”
　　说着话，头也不回，自上三栋。
　　大脑壳垂头想想，忽听雪琴在喊“大头，大头！”，忙一头扎进三栋，直朝楼上爬。
　　爬到楼顶，鼻涕王手脚快，已把报纸边角粘牢，系好斗线，从荷包摸辊线出来，拴牢迎风便扯，扯不几下风筝飞起来， 鼻涕王得意道：
　　“大脑壳，老子技术么样？不趁到正暂凉快玩一下，等下太阳出来炕死人。我放稳了你来接手啊！”
　　大脑壳胡乱“嗯”着，忽见不知哪飞来个知了，停在平台边上“知了知了”地叫……
　　大头蹑手蹑脚过去，瞧离天台边沿，趴地上匍匐靠近，一手把知了捂住。
　　知了见不到光，不再叫唤，大脑壳慢慢探首朝下望，地上的大人变作蚂蚁，马路变得又细又长，靠候船室的巷子细如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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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粉丝上忽然冒出个人，这人怪怪地，左右看看，忽地手在墙上一搭一按，纵身翻过墙去，样子比往先大龙还帅，眨眼钻入候船室内！
　　他是哪个？是男的还是女的？……
　　大脑壳不自觉摸摸大头，转眼直勾勾望远处候船室出口人进人出，只等有个人出来，才想：
　　是他，就是他！可他的衣服怎么像是变了？人的样子似也变了……
　　正想着后脖颈一紧，整个人腾空后退，大脑壳吓一跳，手一松，知了飞脱，临走还在半空“知呀”叫一声，仿佛在嘲笑大头。
　　鼻涕王扯回大脑壳，照他屁股踢一脚，骂：
　　“还说不敢上来，你是想学灰猫子掉下去么！”
　　大脑壳说：
　　“我……我在捉知了。”
　　鼻涕王看他眼圈有些红，怕是踢狠了，忙把线筒塞大头手中，道：
　　“就在平台中间放，不紧到处走。想抓知了下午老子准备家伙带你去。”



　　民权路候船室出来那人瞧着普通，过街钻入和平里，便不见了，瞧他样子，是往江汉公园、龙王庙方向。



　　江汉公园。
　　大早上九九带蛋壳、卓烈阳、马小派几个徒弟练得黑汗水流。
　　末了九九指蛋壳、卓烈阳道：
　　“你两个一起上，只管出全力，看这些时有么进步。”
　　蛋壳、卓烈阳扎紧腰带，马小派带其余师弟一旁围观。二人抱拳行礼，各喝一声，拳脚如风！
　　九九只作格挡，并不还击，待得二十招至，人忽如陀螺，旋起鞭腿，一腿连扫蛋壳、卓烈阳肩头，二人踉跄退了七八步，方才稳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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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九皱眉喝：
　　“不中神不中神，我出门这些时你们练的么事！像这样被你们师爷看到还不把他您家气死了！”
　　蛋壳、卓烈阳垂首不敢作声。
　　马小派一旁说：
　　“师父师父。我向毛 保证，您家不在这段时间，师兄们都冇偷懒，可能是他们怕您家这些时冇休息好，怕……所以……”
　　九九道：
　　“要你插嘴，么样，你两个是怕伤了我？这样，小派，你也上，让我瞧瞧你们三个当师兄的，这些天到底哪个在偷懒。”
　　马小派兴奋出列，嚷：
　　“师父，您家太狠，紧我们三个商量商量。”
　　见九九不屑摆手，忙把蛋壳、卓烈阳拉远几步窃窃私语。
　　商量半天，马小派道：
　　“师父，您家手太重，莫一会我们冇打到您家反……”
　　九九说：
　　“你狗的一天到黑心思都不用在正路上，这样，等下我不还手，你们哪个打中我一下，免一天早锻炼，打倒我免一个礼拜。”
　　马小派乐得一蹦，道：
　　“师父，大人大事的可不许毛痞！”
　　九九说：
　　“莫想得那美，有赏就有罚，等下一根烟为限，哪个冇打到我，下午来公园加练一个礼拜！”
　　马小派把蛋壳、卓烈阳肩头拍拍，道：
　　“么样，哥几个，有冇得信心？”
　　卓烈阳说：
　　“师父这么说，我们怕是连他衣服角都摸不到。”
　　马小派道：
　　“无妨，我们依计行事，师父便是孙大圣，也得让我们摸摸他的虎皮裙。”
　　说罢喊一旁师弟摸根烟出来，嚷：
　　“莫慌点，等我们站好再点！点着了都不紧抽啊！”
　　说话蛋壳、卓烈阳、马小派三人互成犄角，围住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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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蛋壳举手道：
　　“点！”
　　洋火划燃，点着香烟，一缕青烟袅娜冒起。
　　师兄弟前冲数步，卓烈阳双峰贯耳攻上路，蛋壳黑虎掏心直取中路，马小派拔草寻蛇打下三路！
　　九九含笑缩首弓腰，避过卓烈阳、蛋壳合击，下身重心移向马小派。
　　马小派大喜：
　　这还不让我摸两下！
　　双掌连拍。
　　哪知九九竟闭上双眼，嘴唇翕动，低吟道：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马小派双掌离九九裤脚不过三寸，“咻”地耳边风响，九九人不见了！
　　蛋壳看得清楚，师父闭上眼，双脚不知怎地一错，便已滑出包围圈，立于五尺开外！
　　“上上上！”
　　马小派喝着转头追去，蛋壳、卓烈阳撵来，重把九九围住……
　　三人连换招式，九九总能寻隙脱身，好容易有次拦住，他仍是闭眼双脚一弹，竟仿佛从卓烈阳身体直穿过去！待卓烈阳嘴巴合拢，愣没摸着师父丝毫……
　　场上斗得飞砂走石，公园里早锻炼的都过来围观，圈子里明明是四人，大伙却总只看得清三个。
　　“完了，完了！烟烧完了！”
　　场外守着烟头的二胖扯喉咙大喊，九九飘飘忽忽转出圈子，口中恰念到个“还”字。
　　围观的有几个瞧清是九九，不由鼓掌喝好。
　　马小派胀红脸，道：
　　“师父，你这，这……”
　　蛋壳在背后扯扯他衣角，说：
　　“师父，愿赌服输，我们认罚。”
　　九九道：
　　“好，好，你两个么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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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烈阳说：
　　“师父，我认输。”
　　马小派却道：
　　“师父，我认输是认输，可我心里不服，您家才将这些招式我从来冇见过，再加上您家速度一快，叫我们么样应付得了。”
　　九九不理他，拱手与围观熟人寒暄数句，待得人散，这才回头，说：
　　“都过来。”
　　待伢们围拢，方道：
　　“习武讲求临敌应变，师父教你们的要会活学活用，不能机械，但前提是基础要牢靠，学武十年筑基甚至是几十年筑基都是正常的，往往越是这样，越能大成。你们师爷当年教我曾说，他筑基用了二十五年，机缘巧合，后来才开窍。”
　　伢们听得咂舌，齐齐点头。
　　九九让小的散了，独留蛋壳、卓烈阳、马小派，说：
　　“小派，我才将的意思你懂了么？”
　　看马小派虽点头，心中仍不服，又道：
　　“你几个跟我早些，你们说说，论天赋有哪个比得了大熊？若大熊能心平气和一步一个脚印，又何至于中了他人的邪，把命都丢了。”
　　蛋壳说：
　　“师父，您家教诲的是，我们三个今日下午就来，加练七天。”
　　九九道：
　　“好，你们先走，小派留下来，加练马步。”
　　马小派嘟囔着扎好马步，看蛋壳、卓烈阳笑嘻嘻去了。
　　九九问：
　　“你晓不晓得为么事要留你下来加练？”
　　马小派红脸说：
　　“师父，我偷懒了，功练得不如蛋壳他们扎实。”
　　九九点头道：
　　“还算老实。练武莫怕累，嫌累你可以再莫来江汉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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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小派急说：
　　“师父，您家这是要开除我么？我不怕累，再累再苦我都不怕。”
　　九九道：
　　“你还莫嫌累，这公园里有的是人比你更累，瞧见没，别个一个动作至少已大半个小时冇动了。”
　　马小派顺师父努嘴方向瞧去，约莫三十来丈开外，一棵大树下有个人背身站定，步态奇怪，七分似马步却比马步更难，一动不动仿似枯木！
　　九九说：
　　“小派，这人一身重量都在右腿上，比你更难。今天你跟他比比，他几时走，你便几时停，记得明天告诉我，这人出公园往哪去了。”
　　马小派点点头，看师父挥手去了，转头盯着怪人背影，心道：
　　你一条腿，老子两条腿，看哪个耗得赢！
　　不想半空里一个蜂子照面门扑过来，“嗡”地正擂在眉心！
　　马小派闭眼挥手弹飞野蜂，定睛再瞧，哪里还有么怪人在！
　　心中大乐：
　　合该老子早点下课。
　　待要起身，转念又想：
　　莫是师父跟别个联合起来考验我哟……
　　遂又踏实站五分钟马步，眼看江汉公园晨练的散得七七八八，这才气归丹田，收拾离开。



　　龙王庙
　　江汉奔腾，一路往东。
　　太阳升起来，将热不热。
　　跛疯子半坐浅滩，浸湿了浑身上下搓垢甲。
　　左近搬罾的骂：
　　“个板马的把水搞浑了要老子么样捉鱼！去去去，到下游去。”
　　跛疯子抠着背还嘴，看搬罾的扬起叉棍，这才不情愿爬起身，湿淋淋沿河堤走到下游，择个位置，又泡在水里抱着胯子一顿搓，嘴里不知哼些么调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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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这时身旁堤边有人走过，跛疯子停了哼唱，长叹道：
　　“唉，好生个姑娘伢，别个既冇把你屋里么样，何必苦苦相逼呢，人家退避三舍，总该留人一条活路才好么。”
　　那人眼角余光见跛疯子似对江自言自语，不动声色，脚底加油，一溜烟沿河岸朝集家嘴码头去。



　　“呜……”
　　汽笛悠扬，集家嘴轮渡装满人解缆朝对岸开去。
　　过不一会，汉正街巷子里钻出个人，肩扛条凳，手持‘震惊闺’，晃晃悠悠走上河堤，看汉阳那头轮渡乘客如蚂蚁散去，这才翻堤沿河岸，摇动手中铁片，漫呼：
　　“磨剪子呃……铲刀啊……”
　　河边搬罾的收好家当，把水里鱼篓拎起抖抖，嘟囔道：
　　“个板马的今日晦气，一大早碰到叫花子洗澡，鱼还冇得昨天一半多，算了算了，算老子倒霉，惹不起老子总躲得起啥。”
　　说着话挽鱼篓气鼓鼓往家走，迎面瞧个瘦子喊“磨剪子铲刀”而来，不由笑道：
　　“我说老子今日倒霉，冇想到碰到个冤大头，喂！矮子，你脑壳是让门夹了么？”
　　对面瘦小老头缓缓走近，茫然问：
　　“么样了？”
　　搬罾的说：
　　“么样！你看下这大个河边，人都冇得几个，哪有人磨刀？你不往巷子里头钻，却闯到河边来不是脑壳有包是么事！”
　　黑瘦老者“喔，喔”笑笑，低头要往前走。
　　搬罾的却道他笑自己，拦住问：
　　“喂！你笑么事？”
　　瘦老头只是憨笑，不想下游百十米处跛疯子泡在水里拿手扑腾一片水花，猛吸口河水，朝天嚷：
　　“大肚能装天下难装事，开口便笑世间可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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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叫花话声不大，却顺水清清楚楚送到二人耳中。
　　搬罾的顿时怒道：
　　“狗日的你在笑老子是不是？”
　　仗着块头大，上步便薅瘦老头衣领。
　　瘦老者摆手说：
　　“不是不是……”
　　边往后退。
　　跛疯子背对二人，望河水道：
　　“糟了，糟了……”
　　搬罾的喝：
　　“你还敢躲！看老子不……”
　　怒气冲冲，举拳搂头打去。
　　不料瘦小老者低头缩身，肩头磨刀凳甩荡起来无巧不巧正撞在搬罾的腋下！
　　搬罾那人只觉半边身子麻木，歪歪斜斜退六七步跌入水中，眼看鱼篓浮浮沉沉顺流漂走，里头鱼虾似得了大赦，欢喜游走。
　　搬罾汉子还待要骂，矮瘦老头转头望他，眼带杀机，只瞧得搬罾的暗暗打个寒颤，一句话生生憋回肚里，再看鱼篓越漂越远，只得活动手脚待身体麻劲缓过来，游向下游去追。
　　矮瘦老头看他游走，摇动‘震惊闺’，悠悠喊声：“磨剪子……铲刀。”，慢慢朝下游行。
　　跛疯子脱了油布褂子，打个赤膊把脏衣服浸在水里搓得河水墨一般浑，眼瞅上游鱼篓漂下来，指指点点道：
　　“完了，完了，掉底子了。”
　　搬罾的追近听见，暗骂：
　　“狗日的叫花子敢笑老子掉底子，等老子上了岸叫老狗日的好看。”
　　眼看离鱼篓还剩三四米，忽见河水里一道黑线自跛疯子处涌来，直把鱼篓拖入水底！
　　搬罾汉子忙游近，却见浑水里尽是江鲶，有大有小，用手一通乱捉，怎奈鲶鱼滑手，一条也没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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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噗通！”
　　身边鱼篓忽地窜起，搬罾的抄在手里对条大鱼罩去。
　　鱼篓提起，三条鲶鱼又从下头跑走，底子果然掉了！
　　鱼篓坚韧，是用了上十年的老物，底子是么样掉的？
　　难道是鲶鱼咬的？
　　叫花子离得那远，他是么样晓得的？
　　未必是他指挥鲶鱼搞的？
　　这老叫花邪门得狠，他到底是神是鬼？
　　搬罾汉子胡乱想着，人泡在河水里，不由打个冷颤，浑身起层鸡皮疙瘩，待看到身边鲶鱼渐渐游散，一片黑云又往跛疯子那块聚拢，越发胆寒，手脚并用游上岸，拎着破鱼篓，往集家嘴方向头也不回跑走。



　　磨刀人缓步朝龙王庙走，看老叫花在河水里浑身上下搓，周遭河水黑如墨不停翻涌，一个人在那疯疯癫癫道：
　　“嘿嘿嘿嘿，昨天晚上我得了根野山参，伢们呃，老子不是吃独食的人，有好处不会忘了你们，但你们也莫只顾吃，也喊虾兵蟹将都来沾点光。”
　　老叫花一身垢甲似无穷无尽，随手又搓两把散在水里。
　　磨刀客眼睁睁瞧黑压压鱼群游拢来，张嘴吞食，食罢纷纷游走，河水返清，叫花子笑着点头：
　　“听话就好，听话就好。”
　　说话又抱着脚一顿搓，身边不知何时冒些水泡，越来越密！
　　疯叫花笑说：
　　“虾兵冇来，你们先到了。莫急莫急，都有都有。”
　　又是上下一顿搓，河水里螃蟹爬拢来，个叠个拿蟹钳不知夹些么事朝嘴里不停送……
　　老叫花道：
　　“够了够了，总得留点么事小虾米啥，吃了的快去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