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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麒麟》(上下集全文完):慢热的历史悬疑小说,从反清复明的瑞兽讲起,作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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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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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9:44: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2章 我回来了
    审判结果不出意料,按大清刑律,青凤谋杀本地长官及出家和尚,并肢解人头,实属罪大恶极,拟斩立决。案子惊动了朝廷,乾隆皇帝暴怒,指示三司重判,不等本年秋审复核,定于七月初十将青凤枭首示众。
    阿难和何姑不敢告诉病在床上的陶铭心,两人相对哀愁。何姑连连唠叨:“他们当官的就没考虑青凤是为亲报仇吗?宋好问已经写下了供词,那个缘冲和尚也死有余辜,青凤是为民除害,怎么说来着?替天行道!”阿难摇摇头:“自古以来为报仇杀人的多了,那种皇上特赦从轻发落的例子,都是在戏文小说里。先不说那个和尚,若宋好问是个平头百姓,这案子还有一线生机。但凤妹子杀的是一个五品官,他夫人也是官宦的女儿——民杀官,朝廷怎么可能轻饶呢?若这都能开恩,岂不是默许百姓造反?唉,凤妹子这也算杀身成仁了。”何姑抱着莲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陶家是犯了什么灾星,这些年到底怎么了……”
    两人在院中正悲戚,门缝儿里有个人影影绰绰地徘徊,阿难开了门,半天才认出来,是刘雨禾。好些年没见,刘雨禾长高了,长壮了,脸上汗水混着尘土,一条胳膊绑着木板,用布带吊在胸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啊,阿难哥……”
    阿难忙拉他进来:“进来说话。”刘雨禾脸上有些红,往里面探了探脑袋:“陶先生在家呢?”阿难知道,刘雨禾是担心陶铭心恨他拐走了青凤,安慰他道:“先生病在床上,也不方便见你,你进来,咱们在院子里说话。”
    刘雨禾给何姑行礼,何姑认不出他来。阿难笑道:“师娘不记得了?这是刘稻子的儿子,刘雨禾,当年和保禄、青凤一起在村塾上学的。”何姑拍拍脑门:“想起来了!长这么大了,快坐,我给你倒茶去。”
    刚坐在小板凳上,刘雨禾就绷不住哭了起来,不停擦泪:“日赶夜赶,还是晚了一步!青凤到底做下了,怪我,都怪我,我没拦下她……我应该为她办了这件事,不应该由她出手,我愿意为她死呀……”
    何姑端来茶,又递手巾给他擦脸,刘雨禾将一壶凉茶喝了个光,抹了把脸,才平静下来,四处看看:“家里没怎么变……那几棵树,更高了……”阿难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你从哪里赶来的?”
    “新疆迪化,这一路就没敢歇着。”他伸开两脚,布鞋已经穿了底儿,露出脏兮兮血糊糊的脚底板,“没钱买牲口,靠走,穿坏了好几双鞋。我爹在北京被抓自尽后,我娘也遭通缉,她是教内的总流水,掌管钱财,带着我和青凤逃到了新疆,这几年就在那里生活,给回人放羊放牛。两个月前,青凤说要回江南,我知道她是要报仇,这些年她一直惦记着报仇,拜我娘为师,入了教,学得了我娘全部的武艺,没日没夜地练功,最后连我娘都不是她的对手了。我开始并不担心,凭青凤的本事,杀了宋好问,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但青凤说,她若逃了,肯定会连累家人,所以她不会逃。这不就是送死么?我娘说她决定了就行,但我舍不得,死活拦着她,可她还是走了,我就追,在兰州追上了。拦不住,动了手,她打断了我一条胳膊,抢走了我所有盘缠……”
    刘雨禾哽咽道:“当年她跟我离开苏州,虽然没有明说,但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意思——肯跟我走,以后就是我的人了,虽然我俩还没成亲,但我早已经当她是妻子,我娘也当她是儿媳妇,所以尽心尽力教她本事。但在兰州,青凤说:我当初跟你走,是图你娘的本事,我是为了跟你娘学武艺,好有一天找宋家报仇。”
    阿难看看何姑,两人撇了撇嘴,默默无语。莲香要睡午觉,何姑拉着她去了。刘雨禾压低嗓音:“阿难哥,我想救青凤出来。”阿难惊道:“这怎么救?你想劫狱不成?”刘雨禾一拍膝盖:“对!就是劫狱!我已经传了信,过几天八卦教的人就到。只是,青凤杀的那个缘冲,是我们教主月清长老的爱徒。当年去北京造反,教主都舍不得让他去,谁知被青凤砍了头。教主很生气,不支持我救人,我只能使唤几个心腹。”
    阿难皱眉道:“雨禾,不是我泼你凉水,苏州城里官兵上万,劫狱哪那么容易?就算劫了狱,也出不得城——你以为是在《水浒传》里吗?”刘雨禾绷着张黑脸,不快道:“依你说,就眼睁睁看她死?”阿难摊手道:“谁忍心看她死?可是,你别不爱听,青凤做下这样的事,就是死罪,她也准备好了偿命。凭良心说,这案子判得很公正,不管你是报仇还是怎样,自古以来杀人偿命,青凤杀了三人,就是要偿命,这并不冤枉。”
    “一派胡吣!”刘雨禾气得浑身发抖,“阿难,枉你也是陶先生的学生,从小和青凤一起长大的,瞧你说的什么话!宋好问夫妇和那个淫僧,合伙害死素云,害死七娘,若不是青凤报仇,他们一辈子就逍遥法外了。为家人报仇,又没有滥杀无辜,怎么就该死了?这等律法,是狗屁律法!”阿难苦笑了笑,不再和他辩。刘雨禾起身道:“我和我娘都遭通缉,轻易露不得面,本来想求你帮忙,往狱中给青凤传递消息,好里应外合,看来我看错人了。这件事,还是让长着卵蛋的汉子干罢!”说完,他拂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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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9:45:24 | 显示全部楼层
    被刘雨禾羞辱一顿,阿难心中也很气闷:要青凤活命,他当然愿意,但要朝廷开恩,他也知道痴心妄想。所谓“国有国法”,听起来冠冕堂皇,可自己真的信吗?这个世道,一定要遵循国法吗?侠义报仇的故事,他读过无数,也讲过无数,但内心深处,原来自己并不相信。“侠义”二字,对他来说只是个好听的说辞。可是,若真像梁山好汉那样劫狱救人,像李逵那样挥舞双板斧杀入人群,救得青凤性命,何其爽烈痛快!刘雨禾要能做成了,也足可谓有情有义的好汉。为什么内心矛盾呢?阿难静想,其实答案早就在那里,只是自己故意不去看,远远躲开。答案很简单:自己天性是个懦弱的人。害怕劫狱不成,害怕自己被牵连,英娥、儿子都要搭进性命。他不是不赞同刘雨禾,只是担心他失败。什么杀人偿命、国有国法的话,只是托辞罢了。他已经为人夫、做人父,肩上有担子,没胆魄也没本事帮刘雨禾他们劫狱,可他想试试别的法子。他决定了:要救青凤。
    离开陶家,阿难骑着骡子去了祗园寺,这么棘手的事,要求父亲指点,他虽然垮了台,但苏州官场上还有些朋友,或许可以帮忙。但父亲拒绝见他,让人传话:彼此已经断了俗世的父子情,好自为之。碰了个钉子,阿难悻悻回到家,卢智深牵过骡子,低声道:“奶奶在堂上和侄子吵嘴哩!”阿难奇道:“侄子?哪来的侄子?”
    阿难来到正堂,英娥正气鼓鼓地坐在椅子里,脸色苍白,旁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五官极是清秀,粉脸蛋,油亮的大黑辫,明眸皓齿,只是气质轻佻,背着手,一条腿吊儿郎当地来回晃悠,正说着:“没法子,姑妈好歹疼一疼侄子。”看见阿难,他滑稽地作了个揖,“啊,姑爹回来了!侄子给您请安了!”
    阿难坐在英娥旁边,好奇地打量他。英娥忍羞介绍:“这是我哥家的儿子,玉生,我都好些年没见过了,你是头一回见。”阿难笑道:“原来如此,贤侄坐下说话。”任玉生摆摆手:“坐了一下午了,屁股生疼,还有事等我去办哩。”说完又笑嘻嘻地瞅着英娥。
    “他说他娘病重,要借十两银子看病。”英娥叹了口气,絮叨起来,“你娘三天两头来我家闹,要钱的时候底气足得很,怎么突然就病重了?你拿这话哄谁呢?看你穿得绫罗绸缎的,真缺银子,不会当衣服?”
    任玉生冷笑道:“瞧姑妈说的!孔子还说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头痛脑热。我妈突然病了,我有什么法子?干吗拿这个骗姑妈?我就您一个亲姑妈,您就我一个亲侄儿,遇到事儿了不求您求谁?再说了,我爷爷教姑爹读书,最后两年的束脩都没给,一年一百两银子,两年两百两,这笔账怎么算?我爷爷就我爹一个儿子,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爷爷的钱就是我爹的钱,我爹的钱就是我的钱,乔家欠的账,都该给我才是。我只要十两银子而已,招来姑妈一箩筐的话!”
    阿难笑道:“贤侄别急,这里头有你不知道的事。你爷爷在我家最后两年,其实没有教我读书,不算我的先生,只算是我父亲的幕僚,每年三百两银子聘金,这是商议定的。这笔银子是给过的,平时的好处还不算,那几年,你爷爷在我家零零碎碎挣了少说两三千两银子,这还是我知道的明面儿上的账,私底下,你爷爷兴许攒了十万八万哩!你是人在大河边,还拿着碗找我讨水喝呢!”
    任玉生不说话了,咬着手指头嘀咕:“十万八万……老家伙挣了这么多……”英娥忍着笑:“就说呀,缺银子找你爷爷要去!蛇钻的洞蛇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你当面去问他。都说隔代最亲,他就你这么一个孙子,不疼你疼谁?我这里反正是一个铜板也没有的!”
    任玉生“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英娥还在后面笑他:“留下吃晚饭,姑妈给你蒸馒头吃。”阿难跟出去,送任玉生到门外,从钱袋里掏出几块碎银子塞给他:“买零嘴儿吃。玉生,你现在住哪里?”任玉生道:“住城里,你家以前的大宅子,我爹现在是罗府的管家。姑爹,我看你是好人,坦白跟你说吧,我妈确实没病,我要银子啊,是想走。”
    阿难问:“你想去哪儿?”任玉生道:“去福建,有几个朋友要去那里做生意,我要入个份子。我爹妈自然不肯放我走,我奶奶最疼我,可惜死了。我爷爷?呵!那个老畜生,要不是你们说,我都不知道他是个财主,等我回去臊他!”
    阿难好奇:“你年纪轻轻的,也不缺吃喝,为甚要去福建?”任玉生重重一叹:“待在家里太烦了。算了,跟你说不着。姑爹,你给我银子,怕是为了要我办什么事吧?”阿难笑道:“贤侄聪明,请你给你爷爷传个话,明天早上在观前街的龙泉茶馆,我有事要请教他。”
    第二天,阿难在茶馆枯坐到午后,任弗届才红着一双眼睛来了,戴了顶瓜皮帽,中间镶了一颗润光的蓝宝石。刚坐下,一串滚滚打嗝,一大股恶臭的酒气喷发出来,两只胳膊往桌上一架,久违的狐臭也如猛兽般扑上来,激得阿难差点将早饭吐出来。
    好不容易忍住了,阿难离席,跪下行了大礼:“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任弗届被这个新称呼吓了一跳,眼珠子不自在地转了转,让阿难回座,摸出一把小梳子来,滑稽地梳理那两撇稀胡子:“叫我先生就行,找我有什么事?”
    阿难道:“找先生,是想让先生在罗大人面前求求情,救一个人。”任弗届问救谁,阿难道:“陶先生的小女儿——青凤,她杀了宋好问——”任弗届举起手打断他:“你停着。我知道这案子,苏州城谁不知道?杀了朝廷的五品命官,还想活命?这是做哪门子春秋大梦呢!这案子惊动了皇上,皇上要将她斩立决,你还想让我求情?你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呢,还是想把罗大人往火坑里推?”他站起来要走,“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放下多少事来见你,谁知道你求我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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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9:45: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阿难赶紧拉住他的袖子:“先生恕罪,听我慢慢说。”回头向小二哥点点头,很快端上来许多肴馔,阿难给任弗届斟酒夹菜,侍奉了一番,任弗届才消了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咱们喝酒叙旧,多好,别说些煞风景的话。”
    “先生原谅,我还得说。”阿难给他舀了只虾丸子,“陶青凤杀宋好问夫妇,还有祗园寺的那个和尚,是为了给亲人报仇——其实,这件事的始末先生心里都清楚。当年,宋好问夫妇设下毒计,逼素云自杀。为什么害死素云,先生清楚,我爹也清楚。”任弗届神情大为窘迫,好半天才说:“你爹的事,你都知道了?”
    阿难点点头:“那套害人的邪术,我先不说了,陶先生受的委屈,我也不说了。素云姐姐性子贞烈,用通奸的事逼她自杀,真是一条毒计,也是一条妙计。但我有一点想不明白,就凭宋好问那猪脑子,怎么想得出这么又毒又妙的计谋来呢?”
    任弗届双手握着酒杯,不安地瞥了阿难一眼:“是他老婆想出来的。”阿难笑道:“据我所知,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先生做我爹幕僚好些年,就是帮他设计各种害人的法子。我问过我爹,害死素云,那个刘奶奶只提了个想法,具体的,都是先生的筹划。”
    眼看任弗届要急,阿难又道:“先生听我说完再发火不迟。青凤是为了给素云报仇才犯下死罪,但她的复仇,单单漏掉了先生,也算是饶了先生一命。如今先生若不出力救她,怕不合适。我要提醒先生,青凤的师父是刘稻子的老婆孙兰仙,八卦教的,这帮杀人不眨眼的,要是知道了这一切的起因,能放过先生吗?先生的儿子——我的大舅哥,先生的孙子——我的侄儿,怕都会遭殃,任家的香火,岂不是要断了?”
    任弗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胡子乱颤,忽然又笑了出来:“哈,差点被你唬住了!既然你打开了窗户,咱们就说亮话。我现在是罗爷的心腹人,凭你什么八卦教阴阳教的,就是两江总督、江苏巡抚,也动不得我!少他娘的吓我,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哩!什么世道,学生敢要挟老师了!”
    阿难不慌不忙地说:“确实,罗大人如今权势冲天,但再怎么冲天,也和我父亲当年差不多。我父亲当年的光景,先生肯定还记得,如今呢?守着青灯古佛去了。我父亲怎么垮台的,先生也知道,但先生想过没有?”他探过身子,“罗光棍能扳倒我爹,是因为皇上派他暗中监视我爹的一举一动,拿住了我爹的把柄。先生怎么就想不到,我爹眼下也可能为皇上监视罗光棍呢?俗话说:金盆虽破分量在,我爹还不到六十,将来的日子长着呢。以后再来点什么变故,先生怎么面对我爹?我当然可以在他面前说些好话,就看先生给不给学生面子了。”
    任弗届眼珠子一转:“皇上之所以没杀你爹,是为了让他暗中监视罗大人?”阿难笑而不语。任弗届烦躁地捋着胡子,想了好久才说:“可是,青凤的事太难了,便是罗大人求情,怕也难以挽回。”
    “难以挽回,无非因为宋好问是个官,但如果这个官是个鱼肉百姓的官呢?是个图谋不轨的官呢?是和邪教勾结准备造反的官呢?——救青凤,不一定要从青凤身上着手。”
    任弗届笑道:“你是说,让罗大人污蔑宋好问,让皇上觉得,青凤不仅是为亲报仇,也是为朝廷除害,如此,死罪就有活转之机——阿难,你真是写小说的,哪想来的歪点子!”他举杯喝了口酒,神色犹疑,“这事办成了,八卦教不会缠我了吧?”
    “不仅不会缠先生,还有好处给先生呢。”
    “你后天在这里等我消息。”
    两天后,阿难在茶馆里说了四场书,直到黄昏,任弗届也没有出现。回到家,英娥病恹恹的,说午睡时做了个噩梦,到处是血,还有无数条大蟒蛇,醒来后心口疼,眼皮跳,胡思乱想得没精神。阿难在家照顾了她两天,才渐渐好了。已经六月中旬了,阿难惦记青凤的事,又给学生放了假,匆匆赶到城中的茶馆。
    掌柜说这几天并没有人找过阿难,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去,和几个茶客继续热烈地议论什么。阿难一听,他们在说一件凶杀案,听了一会儿,阿难就惊呼起来。掌柜笑道:“比陶青凤的案子还要神奇,不是么?乔先生好好听听,编一段书,保准大受欢迎。”阿难忙问:“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大前天?反正昨天巡抚断了斩立决,不斩立决行吗?杀公公、杀丈夫,我的老天,这世道真的疯了。”一个戴水晶眼镜的茶客咂咂嘴。
    任弗届的儿媳——苏州有名的泼妇胡剌子,将丈夫任有为和公公任弗届用菜刀砍死,并把二人裆里那话儿齐根儿割掉,塞进了他们的嘴巴里。杀了二人,胡剌子还要杀家主罗阳,她到底是妇人家,又不会武功,没杀成,被一众家人拿住了,送到巡抚衙门,很快断了死刑。
    胡剌子残杀亲夫及公公,比青凤的罪过还严重,属于十恶不赦之大罪。茶客说:“现在是斩立决,等这案子递到刑部,肯定要改判凌迟。多少年没看过凌迟大刑了,哎呀呀,我小时候看过一次,那是剐一个杀了亲爹的畜生,剐了足足九百九十九刀,全身一块好皮肉都没了,眼睛还在那眨呢。等着吧,秋分以后,看剐胡剌子。剐女人,哎呀呀,头一遭——听说这个胡剌子出了名的美貌,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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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9:46:30 | 显示全部楼层
    胡剌子杀任家父子的始末,也是十足一段丑闻。众人都知道罗光棍好男风,家里的姬妾都是俊俏的少年装扮的,枯树皮一样的任弗届自然入不了罗光棍的青眼,不过他的儿子任有为长得英俊——任有为从小就斗鸡走狗,长大了混迹于苏州的妓院,又会唱戏,多少妓女为他痴狂,倒贴银子养他,为此还争风吃醋,是风月场中出了名的浪子。
    任弗届很早就为他娶了妻,想拴住他浪荡的性子,但这两口子是前世的冤家,新婚之夜就打架。胡剌子也不是善茬儿,任有为打她,她便打回去,任弗届老夫妇说两句,被胡剌子骂得狗血淋头,家里天天鸡犬不宁。婚后没多久,任有为干脆不回家了,住在城里的妓院打杂,胡剌子自然不肯守活寡,十里八乡的少年勾搭遍了,任有为也不管,两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各得其便。这两口子的事迹早名彻苏州了。
    这些都是前文。后来罗光棍发迹,任弗届附膻到罗府,做了个跟班幕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将儿子一家也接来,做了罗光棍的家奴。罗光棍一眼便瞧上了任有为,经常给些好处,抬举他做管家。任有为是风月场里的老手,自然明白什么意思,再说少年时也做过富人的龙阳,底下开过光了,一来二去,便和罗光棍入了港。
    相比府里的男姬,任有为虽然年纪大些,但会打扮,将胡子一拔,脸上细线一刮,胭脂一抹,比妇人还要美艳。更难得的是他察言观色、吮痈舐痔的本事,加上动不动使些小性子,那种可人娇痴的劲儿,难以形容。罗光棍被他迷得如痴如醉,夜夜专宠,真个是“三千宠爱于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
    一开始,任弗届很是生气,私下教训儿子,被反戗了一顿:“卖不卖屁股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横竖没累着你就是了。爹,不是我说,你要是年轻三十岁,估计兴头儿比我还足哩。”气得任弗届差点昏死过去,索性睁只眼闭只眼了。至于任有为的老婆胡剌子,知道丈夫干这种事,也不闻不问——她和罗府的几个小厮打得火热,夜夜做新娘,乐得如武则天一般,比丈夫还逍遥。
    所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饶是任有为再怎么有手段,时间一长,罗光棍也腻味了,新买了几个少年受用。任有为不会审时度势,还恃宠无恐,拈酸吃醋地胡闹,惹怒了罗光棍,革了他管家之职,施以家法,打得他半个月起不了床。任有为心中不忿,但自己确实年纪大了,颜色衰败,加上一顿大板子,屁股打得稀烂,满是疮疤,再想邀宠已经不可能了。不受宠,就没好处,干巴巴地跟挑水擦地的家仆一样每个月一吊铜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任有为日思夜想,走火入魔,眼神儿瞄上了自己的儿子——十三岁的任玉生。
    任有为不相信玉生是自己的骨肉,虽然玉生长得和他一样有股子阴柔气,俊美无比,不过他总觉得这孩子不像自己,囫囵看起来像,细分起来,鼻子、眼睛、嘴巴都不像。任弗届跟他明讲过:“这个孩子来路不明,你媳妇什么人你不清楚?什么时候来个滴血验亲——不过滴血验亲也不准,你外面相好的那么多,让谁再给你生一个小子,香火事大,绝不能断!这孩子我是瞧不上的,也别想继承我的家业。”
    有次醉了酒,任有为问胡剌子:“玉生这孩子,是不是我的种?”胡剌子跳起来抓他的脸,大喊大叫:“老娘再浪,也不会给你浪出个杂种!是不是你的种,你自己最知道!”胡剌子这话说得含混,任有为还是不能确定,对玉生也若即若离的,高兴了和他说几句话,不高兴了胡乱打两下。
    混在小厮堆儿里,玉生染了一身毛病,向来涎皮赖脸的。关于他爹是谁的议论,他也听过许多,有次任有为因为一件小事打他,他梗着脖子顶嘴:“不就是怀疑我不是任家的种吗?跟你说吧,我亲爹姓孙,经常给我买东西呢!”胡剌子在旁听见,抡着扫帚将玉生好一顿打,边打边骂:“忤逆的畜生!满嘴胡吣!敢跟你爹尥蹶子了!”
    任有为在旁愣了半天,他早听说过,胡剌子和一个叫孙棒槌的相好了十来年,中间多少过客,唯独这个孙棒槌最让胡剌子放不下。照玉生说的,他果然是孙棒槌的种了。任有为不由大怒,质问胡剌子,胡剌子一口否认,又哭又闹,惊动了罗光棍,训斥了两人一番,这事才过去。
    任有为暗暗下了决心,要想法子除掉胡剌子和玉生这个孽种。眼下失宠失势,任有为计上心头。这天,他叫来玉生:“老爷发善心,要给下人做夏天衣裳,你跟我去后面量尺寸,裁缝等着哩。”玉生毕竟年幼,也没多想,跟着他爹去了后院一间堆杂物的屋子,刚进去,任有为就跳出来,关上了房门。
    玉生一跺脚:“中计了!”为时已晚,罗光棍从角落里窜出来,将玉生搡倒在桌上,玉生的力气敌不过他,惨遭他奸了。原来任有为事先找了罗光棍,愿意把儿子拱手相送。罗光棍早瞧上了玉生,只是碍着任弗届的老脸不好下手,如今他爹主动来献,何乐而不为?赏了任有为十两金子,要他促成此事。
    心满意足后,罗光棍安慰了玉生一番,留下一大块银锭,腆着肚子去了。玉生感觉后庭火辣辣的,拿手一摸,都是血,不住地咒骂,恨不能将任有为和罗光棍碎尸万段。一瘸一拐地回到房中,趴在床上哭泣。胡剌子看他不对劲,百般追问,玉生如实说了。胡剌子气得手指甲都攥断了,安慰玉生说:“好儿子,娘给你出这口恶气!”
    碰巧这时任弗届来找儿子,胡剌子骂道:“你的狗儿子死了,去乱坟岗里找。”任弗届不敢和她置气,正准备走,任有为回来了,穿着一身簇新的绸缎衣裳,摇着折扇,叼着牙签,俨然一个富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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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9:47:05 | 显示全部楼层
    任弗届冷笑道:“好啊,得了金子腰板儿都直了。还剩下多少?拿来!”任有为白了他爹一眼:“谁得了金子?你听谁说的?”任弗届道:“没拿金子,你拿屁买的新衣服?”任有为道:“朋友的,借着穿两天不行么?也轮不到你管!”任弗届指着他骂道:“没廉耻的畜生!以为我不知道呢!把自己儿子给主子玩,卖子求财!你以为玉生是你儿子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玉生还是我孙子呢!我是你老子,比你高一等呢!让我孙子受委屈,自己却得了十两金子,快拿过一半儿来!不然我今天跟你拼了老命!”
    父子俩正吵着,胡剌子去厨房里拿了把大菜刀,一声不响地走到两人跟前,先一刀砍翻了任有为,倒在地上挣扎乱叫,任弗届要跑,被胡剌子从后面赶上,一刀开了背,又对着脑袋连续七八下,好好一颗人头,砍成了个烂西瓜。任有为在地上边爬边求救,胡剌子一脚踩住他,狠狠一刀,割了喉咙。胡剌子越想越气,扒了两人的裤子,唰唰两刀,将丈夫、公公裆里的那话儿全割了,分别塞进他俩的嘴巴里。
    下人们闻声赶来,看着这副惨景,谁也不敢上前阻拦,胡剌子揣着刀就往正堂上跑。罗光棍正躺在大榻上乘凉,看见满身是血的胡剌子冲上来,吓得一时僵住了,眼看菜刀砍了过来,旁边一位新收的男宠用胳膊拼死一挡,半条胳膊卸了下来,血溅了罗光棍一脸,激醒了他,跳下床就逃。胡剌子正要追,被身后的仆人用铁锹打倒,用绳索捆成了粽子。
    几个茶客说得唾沫横飞,中间也不知道加了多少臆想和揣测,但大体是错不了的。阿难听得心里难过,再怎么说,死的人也是英娥的亲哥和亲爹,要是她知道了,肯定会非常伤心。又想起她前两天做的那个噩梦,也许就是隐隐的谶兆。
    一个茶客又道:“别看胡剌子名声不好,但这娘们儿真是个硬骨头,巡抚大人问她后悔不后悔,胡剌子说后悔,后悔什么呢?后悔没早动手,这样儿子就不会遭殃了。大人问她玉生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任家的骨血,你们猜胡剌子怎么说?她说她也不知道是不是任家的,但不管他爹是谁,他娘只有一个。为这儿子,她谁都敢杀——真是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诸位说,这位胡剌子是不是比陶青凤还勇猛?”
    “罗光棍也有罪吧?”阿难插话。“什么?”那个茶客哈哈大笑,“乔先生糊涂了吧?罗老爷是什么人,谁敢说他有罪?莫说只是奸了个任玉生,就是奸了巡抚的亲儿子,巡抚也得屁颠屁颠地送补品,生怕罗老爷累着呢!”
    回三棵柳村的路上,阿难垂头丧气,青凤的事好不容易有点转机,任弗届却突然死了,这条路成了死胡同,真是令人沮丧。也不想回家,便去看望陶铭心。刘雨禾也在,还带来了一位郎中,正在给陶铭心针灸,陶铭心的脸上插满了银针,脑袋像一朵蒲公英,看着怪可怕的。
    阿难悄悄把刘雨禾拉到旁边:“要我给青凤传什么话?我明天去看她。”刘雨禾摇了摇头:“不用了,你进不去的。”阿难道:“使钱就能进去,有个牢子我认识——”刘雨禾叹道:“用一万两银子也进不去的。昨晚的事你没听说吗?有人去劫狱,十来个人全都死了,官府拨了重兵把守大牢,任何人都不准探视。”
    阿难大惊:“啊?谁去救青凤了?”刘雨禾恨道:“不是救青凤,是救一个姓胡的妇人,说是杀了丈夫和公公的。劫狱的孙棒槌,是我的手下。本来定了过两天动手救青凤,谁知这个狗杂种和那姓胡的有旧情,决意先要救她,瞒着我,带些人就动了手,把那妇人都救到大街上了,却被官兵追上,当场全部杀死,那个妇人死了个痛快,倒省了吃剐了。唉!狗日的孙棒槌,坏了我的大事!害了青凤!”
    那边,郎中收了针,开了几服药:“老先生是急火攻心,宽心调养几天,应该没什么大碍,下了针,应该舒缓多了。瘫掉的半边身子很难救回来,不过另一边没有事,泾渭分明,哈哈!”又俯身交代陶铭心,“老先生,凡事放宽心,千万不要激动。”
    郎中去了,阿难和刘雨禾守在床前,陶铭心眼神亮了许多,看了看二人,拍拍雨禾的手:“早上看见你,心里明白,但说不出话,现在好多了。”刘雨禾道:“先生,不要为青凤的事焦虑,我一定想办法救她。”陶铭心叹气道:“救不得了……”阿难宽慰他:“一定有办法的。”
    “救得了!有办法!”
    窗外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接着,卧室的竹帘掀开,钻进来一个三十上下的汉子——高大结实的体格,披肩长的金卷发,深邃的蓝眼珠,一脸棕色的络腮胡,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先生,我回来了。”陶铭心挣扎着坐起来:“保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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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9:47: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3章 八月初一
    “你说你有办法,办法呢?只剩不到一个月了!”刘雨禾急得团团转。保禄头也不抬,继续在书案上写写画画,地上、案头上全是散落的纸张,上面写满了各种玄乎的图形、数字还有天书一般的西洋文字。回来后的几天,保禄足不出户,闷头在陶铭心的书房里鼓捣这些,弄得旁人一头雾水。陶铭心问他,他不答;阿难问,也不答;刘雨禾问,更是不答。
    阿难将雨禾拉出去:“别打扰他,我相信我兄弟,他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还玩笑道,“说起来,保禄对凤妹子的感情,并不亚于你哩。”刘雨禾冷笑一声:“怎么?凭着喜欢救人?那我早救了一万次了。”
    黄昏,何姑端着饭菜来到书房,拨开桌上一块地方,摆下碗筷:“保禄,先吃饭。”保禄满头大汗,正好手中的鹅毛笔写断了,摇了摇竹笔筒,里面几十根用废了的,找不出一支好的,无奈,只好拿起陶铭心的一支小楷狼毫,蘸了墨,在纸上继续算着什么。看得出他好久没用毛笔了,拿不准力道,软塌塌的笔尖不听使唤,写出来的字粗细不匀,将就着,写了十来行,保禄停下了。看着那张乌漆墨黑的纸,保禄发起了痴。何姑蹲在旁边,看看保禄,手上脸上都是残墨,怪滑稽的,想笑也不敢笑。
    过了好久,保禄抬起头来,吓了何姑一大跳,心里惊叹:原来洋人的蓝眼珠也会有红血丝,蓝中带红,晚霞似的绚烂,又漂亮,又诡异。保禄揉揉眼睛,端起一碗豆腐汤喝了一口,缓缓道:“婶子——师娘,我算了十遍,没错,没错。”
    何姑好奇:“保禄,你在算什么呢?”保禄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舒坦地长吁了一声:“秘密!总之呀,”他清清嗓子,欢喜地叫道,“青凤有救了!”阿难和雨禾在外面听见,一齐跑进来:“怎么说?”陶铭心也拄着拐杖进来:“好小子,有法子了?”保禄坚定地点点头:“有了!”看着满脸期待的众人,他又笑道,“不过,我不能说。”
    刘雨禾烦躁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卖什么关子呢!有法子了还不说!怕我们泄密不成?”保禄摇头道:“我这法子,并不是什么奇妙的法术,也得靠人力,雨禾,尤其要你们的人出力。”刘雨禾得意道:“还以为你自己能力挽狂澜呢,说到底,还得靠我们。”
    保禄道:“你之前打算劫狱,但现在牢狱有重兵把守,这条路显然走不通。除非是青凤上刑场那天,出了大牢,在街上才有机会得手。”刘雨禾失望地跺了下脚:“你以为我没想到么!但出了牢,还不是有重兵押着去刑场,街上老百姓也多,我这边就十来个人,毫无胜算!真以为这是《水浒传》呢?我们不怕死,可青凤也活不成呀!这是飞蛾扑火的法子!”
    “当然,当然。”保禄背着手徘徊了两步,“但如果官兵、百姓看不见你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去救下青凤,胜算就很大了。”
    陶铭心、何姑、刘雨禾互相看看,完全听不懂保禄的话。阿难问道:“兄弟,不明白你的意思。看不见我们?我们有隐身术吗?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去救青凤?官兵是木头人吗?这是上树摘果子呢?你到底在说什么?”
    “原谅我不能多解释,一是怕你们大惊小怪,觉得我的法子太玄乎,不肯做;二是雨禾兄弟那边的人,我并不认识,万一走漏了消息,整件事就黄了。雨禾,你别介意,都是为了青凤,我不得不谨慎。”保禄看了眼一桌子的纸稿,拍拍胸脯道,“总之,你们相信我!要按这个法子做,还得要阿难兄弟帮个忙。”
    “听你吩咐。”阿难兴奋地笑了,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和保禄亲如手足的往昔。保禄这次回来后,忙于盘算他的大计,两人还没好好聊过,不过阿难对他完全信任,两人相识多年,保禄从没让他失望过。保禄问:“公布的行刑日期是七月初十?”阿难点头:“对,午时三刻。”保禄道:“能不能想个办法,把青凤受刑的日子延后二十天,从七月初十,改到八月初一,还是午时三刻——当然,砍头的惯例都在午时三刻。”
    雨禾又烦躁了:“改行刑的日子?这是什么道理?这又怎么改得成?保禄,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你的法子听起来好生奇怪,你闷在屋里盘算了这些天,还以为你有什么神机妙策,谁知道办起来这么麻烦!”保禄耐心道:“雨禾,天底下没有一步登天的神机妙策,都得靠一丝一缕地算计。这不是阿难写小说,一个人有盖世武功,飞天遁地,凭一己之力救了青凤——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只能沉下心来,靠细细的筹划来行事。”
    陶铭心用拐杖敲了敲地:“雨禾,相信保禄。阿难,你能吗?”阿难挠挠脑门:“改行刑的日子……我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不过既然保禄说了,我想破脑袋也要想出办法!”
    保禄拍手道:“好!阿难改了日子,八月初一正午,雨禾你们动手。”他看看陶铭心,“等那天一早,我和先生,还有师娘,提前在城北齐门外十里——我记得那里有个石马村,咱们在那等候。我想,雨禾救下青凤,肯定要躲去山东的,走旱路,必过此村。逃亡前,得让青凤见见自己的家人,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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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9:47:51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到家,阿难一头钻进书房,苦思冥想如何拖延青凤的死刑。保禄说了,必须在八月初一,七月三十、八月初二都不行,保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不说,自己也猜不到。本案重大,杀青凤,江苏巡抚将亲任监斩官,死刑的日子也是由他定下,经刑部复审同意的。若要改日子,必须先说服巡抚,由他往刑部递公文,说不定还要皇上过目,任何一个环节卡住,这件事就做不成。
    阿难愁得满屋子乱转,嘟囔着抱怨:死保禄,鬼保禄,你派了我一个大难题啊!相比起来,刘雨禾的任务简单多了,到那天动动胳膊腿儿出出汗就行,我这不然了,他娘的全是脑袋活儿,真能憋杀死人!
    正烦恼中,卢智深在窗外道:“大爷,有个老汉求见,说是姓于,奴才不认得。”阿难纳闷,并不认识姓于的朋友,吩咐把客人带来书房。没一会儿,房门开了,一个驼背的老汉捧着一只小匣子,上前给阿难规规矩矩请了安。阿难认了出来,笑道:“啊呀!余老爹!我就说呢,一时想不起姓于的……”
    余庆回道:“奴才贸然登门贵府,请公子恕罪。”阿难摆摆手:“老爹不要客气,你是从陶先生家来的吗?快坐下说话。”余庆不敢坐,苦笑道:“现如今,我怎么好意思上陶家的门呢。此来,是跟乔公子告别,我要跟夫人、小少爷回济南。这些年,我攒了些家私。”他将小匣子放在桌上,“我是半截儿身子入土的人了,没老婆没孩子,留着银子下崽儿吗?我想着,陶老爷向来清贫,不如送给他,毕竟,我们宋家对不起陶家……劳烦公子代我转交。”
    阿难感叹道:“老爹真是有情有义,发生这么多事,搁着一般人,哪有这样的胸怀?”余庆道:“我恨青凤小姐,但我不恨陶老爷,陶老爷是个好人。”阿难道:“老爹,别怪我唐突,你们宋大爷、刘奶奶,心地也忒歹毒,死在青凤手里,也是报应。”
    余庆叹了一回:“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我的主子,主子被人杀死,我心里能舒坦么?小少爷现在没爹没妈,天天哭,看着真是难过。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青凤哪怕只杀大爷呢……饶过奶奶,也给小少爷留个依靠……唉,我能说什么?我伺候了宋家三代人,生是宋家的人,死是宋家的鬼……”阿难问:“你家什么时候动身呢?”
    余庆道:“五天后走,这几天忙着收拾哩!大爷生前和巡抚大人交情很好,这次回山东,要先去徐州,巡抚大人还请了阴阳先生,给我们算好了出发的日子、下葬的日子。大爷比巡抚的公子大整整两轮儿,都属牛,生日是同一天,巡抚大人迷信,大爷死得惨,生怕儿子也招了霉运,所以什么都要管。”
    阿难陡然来了精神:“哦?他请的哪一位阴阳先生?”灵机一动,又解释了几句,“前阵子不是总下雨么?我母亲托了好几回梦,说她的坟墓地势太低,棺材吃了水,我想着找个稳当的阴阳先生,选块风水宝地,再选个好日子,给母亲迁葬。做儿女的,这上头不敢马虎,只是迟迟找不到牢靠的人,老爹知道,这行当里骗子太多了。”
    余庆赞叹道:“公子真是孝顺,迁葬事关家族兴衰,可不是得谨慎!巡抚大人找的这位,是苏州有名的张鹤松,人称张半仙,极是神准。巡抚大人最信他了,衙门里、家里有什么事都请他测算吉凶。这次我们回山东,大人送了三百七十三两八钱五分二厘的盘缠,这有零有整的数目,就是张半仙算出来的,说送这个数儿才吉利。你说奇不奇?”
    阿难笑道:“头一回听说送银子也要卜算的。”
    “几年前,巡抚大人把张半仙引荐给我们大爷,大爷也是信得不行,在他身上撒了多少银子呀!我记得,大爷出事前几个月,这个张半仙说他有血光之灾,劝他去别处避难。大爷说,我做官的,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就没在意,果不其然被青凤杀了!这个张半仙,周易测卜、麻衣相法、地理堪舆,都精通的。他就住城东太平巷,公子要找,一打听就知道。”
    “太平巷?落花桥往南一直走呗?”
    “对,这个人走家串户的,很少在家,而且性情古怪,冷傲得很,不管你是多大的官,不合他的心意了,甩脸子就走,要摆一点官架子,他破口就骂,就这么个脾气,当官的反而更敬重他了。只是啊,这个人有个‘今贝’的毛病,常常狮子大开口,算个命,百八十两起价,不过用起来也散漫,据说有回醉了酒,随手把身上的一百多两银子分给了路边的乞丐。哦,他最爱喝酒,我们大爷常派我给他送好酒喝。哎呀,我真是老了,本来是跟公子告别的,说了这么多不着边际的话。”
    阿难连访三天都不遇,仆人说张半仙去南京办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阿难着了急,派卢智深一天两次往太平巷打听,另一头,刘雨禾也坐不住,天天来催迫,让阿难尽快解决拖延刑期的事。终于,第七天上,张半仙回来了,距离青凤的刑期只剩下十天了。
    阿难抱着一坛好酒、提着许多礼物上门拜见,正碰上张半仙要出门,阿难死死把住大门哀求:“老神仙,可不能放您走了!先给晚辈解解难!”仆人道:“爷,就是这位公子,天天来问。”张半仙将阿难打量一番,着重瞅了眼他怀中的酒:“什么酒?多少年的?”
    阿难忙道:“两斗糯米,三十斤酿出来的,还兑了十二斤烧酒,一滴水也没掺,在地下埋了足足九年零九个月,晚辈跑断了腿才买到这样的极品。”张半仙没听完就开始舔嘴唇,拉着阿难大步往里走,吩咐家仆:“不拘什么菜,赶紧上来。”
    这酒劲儿极大,喝一杯如一拳打在嗓子眼儿,如炮轰在胃里,炸过了,又有无尽绵绵之意,遍身通泰。阿难喝了两杯就不敢喝了,眼瞅着张半仙杯不离手,干了小半坛子,才略有些意思,脸上红起来,修长的白胡子无风而颤,一双鹰眼更加亮了,悠悠地问:“你叫阿难?佛祖那个徒弟阿难?说吧,要我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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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9:48:14 | 显示全部楼层
    “就算一算晚辈最近的运势。”阿难报了八字。张半仙微闭着眼,几个指头动了动:“无风无浪,但会触礁,不用担心,不至于翻船,顶多在船右舷撞个窟窿。要解也容易,这阵子出门,随身带一包香灰,别往北走,东西南随意,最好是往南。”
    阿难听得稀里糊涂,奉承了两句,转入正题:“老神仙,晚辈还有一件事相求。”他从怀中拿出一包金银,里面是家中仅剩的积蓄和英娥所有的首饰,“我的一位表妹,如今陷在死牢里,十天后就要砍头,老神仙有没有法子,让她晚死二十天?这点薄礼,本不好意思拿出来亵渎老神仙,只是我实在拿不出更多了……”
    张半仙笑道:“十天后要砍头……你表妹是陶青凤?”阿难点头承认。张半仙一算:“初十往后延二十天,是八月初一,为什么要在这天死?”阿难叹道:“实不相瞒,八月初一是我姨妈的忌日,我们祖上是江西人,那边的风俗,母子同日而死,来世依旧是一家人。我姨妈死得早,表妹最是孝顺,想死在八月初一,下辈子还可以相见。”
    张半仙哈哈大笑,转而变了脸色,指着阿难大骂:“小畜生!敢在关二爷面前耍大刀!我就是江西人,我们从来没有这样的讲究,你胡编乱造蒙起我来了!陶青凤是杀官的要犯,你定是打听了我与巡抚大人交厚,想让我劝他改日子,其中必有所谋!”他一边骂,手指头一边掐算,大惊道,“八月初一!啊,你们要造反不成!”
    阿难紧张得满头大汗,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张半仙又骂了几句,将一盆煮羊肉往地上一泼,抱起酒坛子咕咚咕咚倒满了,把漂着油花儿的一盆酒推到阿难面前:“混小子,喝了!”阿难不知他是何意,看着这盆酒,少说五六斤,心里叫苦:这一口气喝下去,可不要了亲命了!
    张半仙催道:“喝!不喝我就向巡抚大人告发你!”阿难噙着眼泪,双拳往桌子上一砸:“娘的,豁出去了!”抱起酒盆,一口气锁在鼻子里,将这盆混着羊汤的、油腻的、醇香的、暴烈的酒倒入口中,刚喝完,呼了一大口气,左右两边太阳穴擂起战鼓来,咚咚咚咚,胃里一翻腾,嗓子眼儿一提,跪在地上哇哇吐了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脖子上似吊了只水桶,再也抬不起来了。
    张半仙提猫一样揪起他的后领子,往他嘴里塞了块凉碜碜的石头:“含着,这是醒酒石。”过了会儿,阿难觉得脑袋轻了些,恢复了意识,只是后脑勺一跳一跳地痛,肚里火辣辣的,嘴里含着石头,话也说得含混:“老神三,您娄不会各发我吧?我娥子还小……”
    张半仙自斟自饮,冷笑道:“瞧你这副样子!你怕我告发就别来求我。看着人模狗样的,原来是个麒麟楦子——徒有其表的蠢驴!你爹虽不是个好东西,但也是条硬汉,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拉稀货!”阿难忙拿出醒酒石:“您老认识我爹?”
    张半仙愤愤然:“整个江南,哪个官不敬我爱我?哪个官不求着我上门?除了你爹这个老浑蛋,守着山一样的金银财宝,连个屁都不给我闻。当年两江总督尹继善荐我上你家打抽丰,被你爹一杯茶就打发了出来——他送我一杯茶,我送他儿子一盆酒,我比他大方多了!”他又冷笑:“你爹是木命,这个木还不是普通的木,是箭木,飞得最高,但迟早要掉下来。当时我还说,不出百日,你家有大灾,用火能解。后来可不是么,苏州城里出了只麒麟,百姓暴乱,差点将你家打破,你爹用了火药雷才把乱民吓走,我算得一点没错!”
    阿难咂舌道:“果然没错!”
    “可你爹听不得不吉利的话,当时就耷拉下脸来:‘张先生,乔某平日里吃斋念佛,广修功德,原来一点用也没有的?呵!钱,我有的是,但不会给信口雌黄之人。’”张半仙惟妙惟肖地模仿乔陈如的语气,阿难不禁笑了出来。
    “不过呢,你爹也讲公道,尹继善那个狗日的后来要害我,是你爹帮忙,救了我一命。他跟尹继善说:‘你自己不懂忌满守缺的道理,做事不谨慎,如今被撤了总督,倒怪一个算命先生没有提醒你,这不是自讨没趣么?’几句话,臊了那老狗一顿,救了我的命。”张半仙晃了晃坛子,没剩多少了,举过头顶,一股脑倾到嘴里:“真是好酒哇!——我不管你要做什么,看在你爹的分上,我帮你这个忙。八月初一是吧,随便,那就八月初一!但我要警告你,那天是整个苏州城大凶的日子,你可别乱了阵脚!”
    阿难喜不自禁,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多谢老神仙——晚辈不明白,八月初一,到底是个什么日子?怎么整个苏州城都大凶了?”张半仙拧着眉头:“浑小子,你选在那天,却问我什么日子?”阿难道:“不瞒您老,这个日子并不是我选的。”
    “不是你选的?也是,就你这道行,也选不出来这个日子!选这个日子的人,非同小可!他也是算命的么?多大岁数了?这人在命理上的修为,不在我之下。”他紧张地念叨,“这人要在苏州竖起招牌,就抢了我的生意了,不行,必须得赶他走。”
    阿难笑道:“老神仙安心,我这位朋友不是算命的,我也不知道他怎么选出来的这日子。”张半仙这才放松些:“也许是他蒙着了——除了我,天底下没几个人知道那天有多特别。”阿难更好奇了:“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张半仙故作神秘:“此事乃天机,我可不敢泄露。”
    “老神仙要怎么跟巡抚大人说呢?”
    “这也叫个事?他是监斩官,要在场的,我只说星位变了,七月初十和他八字不合,冲煞了,八月初一大吉,他不敢不信的。乔阿难,你们那天要劫法场,我不管,事成了,我更不管,但事要败了,你敢供出我来,我让你全家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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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9:49: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4章 天意,都是天意
    “有首诗说得好:天道报应如转轮,一时凶吉不为真。地府阴曹评功过,岂肯妄收良善人?”
    八月上旬,桂花已经开了,苏州城旮旮旯旯弥漫着甜腥醉人的桂花香。街上卖月饼糕点的摊贩多了起来,赛着吆喝。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早晚凉,中午依然闷热,龙泉茶馆里坐满了茶客,哗啦啦挥舞着折扇,个个挺直脖子,听阿难说书。
    “那刽子手满脸横肉,额头发青,身高一丈,腰阔十围,肩上扛的那把大法刀,足有四十斤,一拃宽的刀面,两寸宽的钢刃,砍了太多人头,浸了太多人血,发紫发黑。犯妇陶青凤,五花大绑地跪在台上,背后插着犯由牌,最上面一个血红的‘斩’字。
    “底下的百姓成千上万,波浪一般来回推挤,苏州城多少年没斩过女人了,大家都兴奋得发了疯。几百名官兵围成个圈子,将众人隔开。后面的亭子里,坐着监斩官——江苏巡抚大人,时不时看一眼怀里的西洋钟,还有一会儿,就是正午三刻。
    “陶青凤的罪过,连三岁的娃娃都听说了。为了交代清楚,咱们还是再介绍几句。她的姐姐陶素云,嫁给前任苏州府同知宋好问,宋好问停妻再娶,别立正室,把素云降为偏房,更毒辣的是,竟与新娶的妻子合谋,伙同祗园寺淫僧缘冲和尚,用计侮辱素云,逼她悬梁自尽。素云的生母袁七娘为女鸣冤,宋好问用重金委派缘冲,在野外杀死七娘。陶青凤查清楚了前因后果,杀死宋好问夫妇并缘冲,为亲报仇,实乃千古女侠!”
    底下有人欢呼响应:“青凤报仇,真是痛快!”
    “怎奈国有国法,陶青凤杀官戮僧,犯了重罪,情可恕,法难饶。她的事迹不胫而走,成为全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然,大多数百姓都很同情青凤,认为她是个有情义的女侠,甚至说她是聂隐娘转世。也是天缘奇巧,青凤的新闻,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数千里外的陕西,惹怒了一位好汉。
    “这好汉姓娄,本名不知,陕西蓝田人,从小不爱读书务农,最好打抱不平,使一对双刀,武艺超群,三五十人近身不得,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娄金刀。他听说了青凤的事,真个是劈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这女子出于孝悌之道,只身杀死恶官淫僧,这等气魄,是男子汉大丈夫也比不上的,怎么朝廷不讲人情,竟要杀了她!’
    “自古豪杰,气性都大,这股气几天也消不下去,日思夜想,娄金刀竟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要奔去苏州,劫法场,救下青凤,哪怕死了,也不枉一世英豪。叫了几个向来服膺他的同伙商议,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为了义气赴汤蹈火的莽汉,听了娄金刀的想法,个个叫好。一伙人带上兵器,凑了盘缠,隔天便离开蓝田,赶奔苏州。有分教:
    义薄云天血气刚,姑苏城里聚豪强。
    不辞刀山探虎穴,纵死犹留侠骨香。
    “此时,娄金刀等人正在百姓堆儿里藏着,使劲地往前挤,来到守卫的官兵面前站定,冷眼看着上头的行刑台。他们早计划好了,等巡抚大人下令行刑,便一齐动手,同伙里有个使飞镖的高手,先由他射死刽子手,其他人力战官兵,掩护娄金刀冲上刑台,救下青凤。
    “别看娄金刀是江湖上的粗人,心思却缜密,救人后的逃跑计划事先想好了,先让青凤换上男装,打扮成商人,从阊门混出城,然后奔去山西,把她安置在五台山的一座道观,那间道观的方丈,是娄金刀的授业师父,已经通过信打好招呼了。
    “娄金刀等人紧张地望着巡抚大人,暗暗摩拳擦掌,就等他把竹筒里的那支签子扔下来。估摸着马上到午时三刻了,巡抚大人站了起来,掏出西洋钟看了看,把那支签子拈在手里,旁边的典史高声宣道:‘时——辰——到!’
    “巡抚大人举起签子,正要扔下去的刹那,忽然,晴空里响了声霹雳,吓得众人一个激灵。接着,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阴风,八月初的烈日里,吹得人寒毛直竖。这阵风一过,天色忽然黯淡下来,众人还以为是乌云遮住了太阳。巡抚大人往天上看了看,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拿着竹签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娄金刀也不由自主地往天上望去,太阳周围并无云彩,只是光线好像被什么罩住了,正纳罕着,只见一片弯弯的黑影从太阳后面闪了出来,像一张大嘴巴,顺着太阳边缘缓缓地挪动,动一点,天色便暗一分,速度越来越快,太阳很快被吞噬掉大半个,弯弯的如初一的新月。
    “‘啊呀!天狗吞日!’
    “一个百姓喊了起来,一百个百姓喊了起来,所有人都喊了起来,街上登时大乱,男女老少惊声尖叫,纷纷逃散。早有人跑去街边的铺子里抢来锅盆,使劲敲打,乱跑乱叫:‘救太阳公呀!救太阳公呀!’正在吞太阳的天狗没有被吓到,很快,将太阳吞了个一干二净。整个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
    底下的几个听众插嘴道:“没错儿!我们那天就在场,那叫一个突然,所有人都慌了神。”“老人们说,天狗吞日,必有大灾。”“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乱跑乱挤,听说踩死了十来个人。”阿难轻轻敲了下醒木,示意他们安静,继续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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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9:49:28 | 显示全部楼层
    “娄金刀率先缓过神来,大喊一声:‘兄弟们!动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娄金刀反拿大刀,抡起刀背,朝着行刑台的方向狂奔,中间不管遇到谁,用刀背狠狠打开。这边舞刀弄枪地救青凤,那边敲着盆盆罐罐救太阳,乱成一团,只听见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娄金刀摸黑乱闯,脑袋撞在了台子上,顾不得,飞身跳上去,瞎子探路一样双手乱摸。
    “先是摸到一身油腻的横肉,被一拳打在胸口,那人粗声大喝:‘滚下去!’明显是刽子手了,娄金刀掉转刀背,循着声音一刀砍下去,将刽子手断为两截。又在地上一摸,抓到一只纤细的脚踝,一个女子怒喝:‘混账!’娄金刀大笑:‘陶青凤?’那女子一脚踹在他脸上:‘你是谁!’
    “娄金刀来不及解释,拉过青凤,割断她身上的绳索,又一把提起,背在肩上,把手指头放在嘴里打了一串儿呼哨,这是他们的暗号,表示已经救到了人。这时,天狗开始往外吐太阳,天上洒下来一小片光,依稀能看清地面了,娄金刀扛着青凤朝西狂奔,身后,巡抚大人已经发现青凤逃脱,忙命官兵封锁街口。
    “太阳重新高举当空,似乎是元气大伤,光线还是阴柔柔的。在阊门附近的巷子里,娄金刀被一队官兵追上,他将青凤护在身后,力战众人,青凤身子虚弱,不能相助,娄金刀打斗的时候总要顾及她,加上天色不明,没注意有人偷偷拿出了弓弩,朝他一箭射去,娄金刀躲闪不及,正中胸口。
    “这时,同伙们终于赶到,很快将这队官兵杀尽了。娄金刀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摸了摸后背,惨笑道:‘日他娘的,穿了心了……’他自知性命将绝,让兄弟带青凤速速出城,他对青凤拱拱手:‘陶姑娘,可惜不能和你把酒言欢了!’又吐了几口血,遗言道,‘快出城,别管我!’说完,气绝而死。同伴大哭。
    “青凤完全不知所以然:‘各位英雄,你们是谁?这位兄长又是谁?你们为何救我?’一个汉子哭道:‘我们娄大哥仰慕姑娘为人,说你是男子汉都比不上的女豪杰,带我们从陕西赶来救你,谁知老天爷有眼,不偏不倚来了出天狗吞日,让咱们趁乱成功,可见姑娘真的是替天行道,天也帮你!但老天爷又太瞎了,竟让我大哥死了!’
    “青凤感动万分,对娄金刀的尸体跪下拜了,众人拿出准备好的衣服,给青凤换上,头上戴了个大斗笠,遮住青丝。另一个好汉掏出匕首,把娄金刀的脸划烂——他们提前商量好了,谁被俘,谁战死,都要毁坏容貌,免得连累亲友。
    “众人把备下的几条扁担货物分了,个个挑着,装作商人,一溜儿出了阊门。之后远遁山西五台山,找到娄金刀的师父,秘密安置了青凤。过了几年,风头过了,青凤离开五台山,从此浪迹天涯,不知所终。正所谓:
    为亲报仇却遭诛,视死如归女丈夫。
    遮天蔽日非侥幸,天理昭然在姑苏。
    ——《救凤记》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阿难将醒木重重一拍,起身作揖,满堂喝彩。
    “那天劫法场的是娄金刀?”一个老汉问。不用阿难解释,有人答了:“你老头一回听说书?书里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个娄金刀明显是乔先生编造的。”众人笑了一回。那老汉又道:“我听说是八卦教的人救了陶青凤,他们算准了那天会有日食。”“扯淡,日食是能算出来的?这是老天爷发威呢!老天爷什么时候发威,谁能算定?”很快,众人沸腾了起来,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坚信是二郎神奉了玉皇大帝的圣旨,派哮天犬吞了太阳,自己趁机下凡,将青凤救去天庭做殿前女将了。
    乾隆四十年八月初一正午三刻,苏州发生日食,全城大乱。阿难当时在围观行刑的人群中,站在刘雨禾身后。他本不必来的,但不想在家苦等消息,壮起胆子来了,想目睹刘雨禾他们动手,或许还能帮上忙。
    日食天黑时,刘雨禾慌了:“这是大凶之兆!今天要死了!”阿难恍然大悟了保禄的计策,保禄说的“到时候别人看不见你们”,岂不正是此刻?原来保禄要拖延死刑到今日今时,就是为了撞上日食,天色大黑,万民张皇,正好趁乱救人。
    经阿难提醒,刘雨禾等人也反应过来,朝着行刑台的方向冲去。一片混乱中,有零星的刀兵之声,几个人的惨叫,终于传来刘雨禾的口哨声,救到了青凤。这时,天狗开始吐日,天色微亮,众人朝北奔逃。阿难跟着跑了几步,一头撞在一顶轿子上,脑袋破了洞,血流满面,猛然想起张半仙的叮嘱:不要去北方,往东西南,最好去南。
    此时,巡抚发现青凤失踪,忙令官兵封锁现场,官兵围成圈子想兜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百姓,阿难弯着身子朝南疾走,终于跑出了人群。天色大亮了,头上流血不止,想起怀中带着一包香灰,赶紧拿出来撒在伤口上,立刻止了血——张半仙让他近日随身携带香灰,眼下正好派上了用场,而所谓船破个洞,便是脑袋破个洞。阿难不禁对张半仙佩服得五体投地。
    “真精彩,你说得快赶上赵先生了。”保禄走上前,对着阿难拍手。阿难惊喜道:“没看见你,你躲在后面呢?”一把拉住他,来到楼上的雅座,叫了几样荤素,三斤黄酒。保禄回来后,他俩还是第一次喝酒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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